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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_刘震云

_10 刘震云(当代)
  “只要咱们结婚,再不用跟不相干的人和仇人打交道了。”
  又说:
  “只要咱们不跟他们折腾,对昨天灌醉警察的事,他们肯定也不会追究,他们掂得出哪头轻哪头沉。”
  李雪莲又坐起身:
  “就是照你说的,咱们不告状,也不能马上回去。”
  赵大头:
  “为啥?”
  李雪莲:
  “那也得最后折腾他们一回。咱们一回去,他们就知道咱们不告状了;咱们不回去,他们还以为咱们去北京了呢;他们怕就怕我去北京;我一去北京,他们就到北京找去;就是今年咱们不去北京告状,也不回去,仍让他们到北京找去。”
  赵大头马上同意:
  “对对对,再折腾他们一回。咱们没去北京,他们在北京哪里找得着?越找不着,他们越着急。”
  又说:
  “那咱们也不能待在这儿,这儿离咱县近,老待在这儿,说不定又被他们找着了。”
  李雪莲一愣:
  “那我们去哪儿?”
  赵大头:
  “我带你到泰山玩儿去。泰山你去过吗?”
  李雪莲心里倒一动:
  “二十年光顾告状了,只去过北京,别的地方,哪儿也没去过。”
  赵大头:
  “泰山风景可好了,我带你看日出;一看日出,心里马上就开阔了。”
  两人越说越一致。赵大头翻身把过李雪莲,又上了她的身。李雪莲推他:
  “还来呀,咱都多大了?”
  赵大头攥住李雪莲的手,让他摸他下边:
  “你看大不大?”
  接着又入了港。一边动一边说:
  “我也没想到,跟你在一起,我也返老还童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将自行车存在旅馆,搭长途汽车去了泰山。途中梁山界在修高速公路;行车的路,和要修的路,叉在了一起;路上塞满了车。长途车走走停停,到了泰山脚下的泰安,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这时再登泰山是来不及了,两人便在泰安的偏僻胡同里,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夜里赵大头又没消停。第二天一早,两人在门口吃过早饭,便去爬泰山。为了省钱,两人没敢坐缆车,便顺着百转千迴的台阶往山顶上爬。往山上爬的人还真不少,天南地北,各种口音都有。出门旅游,对李雪莲还是平生头一回,李雪莲爬得兴致盎然;遇到别的妇女,还与人家搭话。赵大头连着折腾两个晚上,明显显得身虚,爬几个台阶一喘,爬几个台阶一喘;顾不上跟别人说话,也顾不上跟李雪莲说话。李雪莲看他喘气的样子,“噗啼”笑了,用手指杵他的眉头:
  “让你夜里孬,看你还孬不孬了?”
  赵大头还梗着脖子不承认:
  “不是夜里的事,是腿上有关节炎。”
  别人爬泰山,一个上午能爬到山顶;赵大头爬得慢,也拖累了李雪莲,中午才爬到中天门。转过一个弯,到了一座小庙前,赵大头一屁股瘫在地上,擦着头上的汗,对李雪莲说:
  “要不你一个人往上爬吧,我在这儿等你。”
  李雪莲有些扫兴:
  “俩人玩的事,剩我一个人,还有啥意思?”
  看赵大头实在爬不动了,也不好勉强他:
  “要不咱别爬了,歇会儿咱下山吧。”
  赵大头还有些遗憾:
  “我还说今天住到山顶呢。爬不到山顶,就无法明天早起看日出了。”
  李雪莲安慰他:
  “我在家的时候,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天天看日出。”
  赵大头:
  “泰山的日出,和平地不一样。”
  李雪莲:
  “有啥不一样,不都是一个日头。”
  两人在半山腰吃过早上带来的面包和茶鸡蛋,轮着喝过带来的塑料瓶里的水,开始往山下走。下山迈起步子,比上山轻快多了,赵大头又活泛起来,这时说:
  “不行明年再来一趟,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
  李雪莲:
  “看到了就行了,再来再花钱,还不如换个地方。”
  两人回到山下,找了一个面铺,就着烧饼,每人吃了一碗羊汆面,就早早回旅馆歇息。这天夜里,赵大头安生下来,不再招惹李雪莲。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倚着床头说话。话从三十多年前说起,两人还是中学同学的时候。李雪莲便追问赵大头,何时对她起的意。赵大头:
  “那还用说,见你头一面的时候。”
  李雪莲啐了他一口:
  “那是初中一年级,我才十三。”
  又说:
  “整个初中,你都没理过我。”
  赵大头只好承认是高中一年级对李雪莲动的心:
  “初中时你一头黄毛,到了高中,你才长开了。”
  李雪莲又问高中时赵大头常给她买“大白兔”奶糖,钱是从哪里来的。赵大头说:
  “偷俺爹的呗,为给你买糖,我没少挨打。”
  李雪莲笑了,抱着赵大头的头亲了一口。又问高中毕业前夕,赵大头把她叫到打谷场上,为何推了他一把,就把他吓跑了。赵大头遗憾地拍着床帮:
  “那时胆小呀。如果当时胆大,人生的路就得重写。”
  又摇头:
  “又长了三十多年,胆儿才长大了。”
  李雪莲又啐了他一口:
  “你现在是胆大吗?你现在是不要脸!”
  两人笑了。接着又说起当年的同学、老师。三十多年过去,老师们大部分都去世了。初中的同学很多记不清了。高中的同学,知道的已经死了五个;剩下的,也都各奔东西。三十多年过去,大部分同学都当了爷爷奶奶;老了老了,混得圆满的少,被生活儿女拖累得疲惫不堪的多。说到儿女,李雪莲又说,自己的女儿,自己一个人把她从小养大,谁知养了个卖国贼,如今跟她也不一条心。不一条心不是说她不听话,而是在李雪莲告状这件事上,别人不了解详情指她的脊梁骨情有可原,女儿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事情缘何而起,也不理解她,还嫌李雪莲整年抛头露面去告状,给女儿丢了脸,就让李雪莲生气了。女儿十九岁就出嫁了,明显是躲她。女儿自出嫁,很少来看她。倒是一直没跟李雪莲在一起、跟秦玉河长大的儿子,知道心疼娘。儿子的名字,还是李雪莲起的,叫“有才”。去年秋天,李雪莲在县城街上走,与有才走了个面对面。这时有才也快三十了,有了个儿子。常年不见面,李雪莲没认出有才;人已经走过去了,有才突然认出了李雪莲,又从后面撵上来,拉住她叫“妈”。娘俩儿相互看了一阵,有才说:
  “妈,你老多了。”
  又说:
  “妈,知你受着委屈,可你也不能不心疼自个儿呀。”
  临走时,又悄悄塞给李雪莲二百块钱。说到这里,李雪莲落泪了。赵大头替她拭泪:
  “我觉得有才说的是对的。”
  接着赵大头也叹息,自己那个儿子,早年上学不成器,让他跟自己学厨子,可他在灶前待不住,喜欢四处乱跑。如今三十多了,还功不成名不就,在县畜牧局当临时工,整天跟人瞎跑。每月挣的钱,养不活老婆孩子,时常来刮蹭赵大头。赵大头在县城饭馆打工挣的钱,不够补贴儿子一家的。好在他还有退休工资,手头才得以维持。赵大头感叹:
  “养一番儿女,谁知是养个冤家呀。”
  又说:
  “我也想通了,就当上辈子欠他的。”
  说过,两人睡下。第二天一早,两人出门,在泰安市里转了转。转也是干转,没买什么东西。相中的东西太贵,便宜的东西又用不着。到了中午,两人便不想转了,又回到旅馆。这时赵大头提出,去一百多里外的曲阜看孔子。那里是平地,用不着爬山。过去在中学学过孔子,知他说些似是而非的车轱辘话,没见过真人。也是在外边干呆着没地方去,李雪莲说:
  “去就去吧,不为看孔子,听说曲阜的麻糖不错,咱去吃麻糖吧。”
  赵大头说:
  “对对对,咱比较一下孔子吃过的麻糖,如不如我小时候给你送的‘大白兔’糖。”
  李雪莲啐了他一口。为吃曲阜的麻糖,两人决定下午去曲阜。接着赵大头出门去长途汽车站买车票,李雪莲留下收拾行李。行李收拾过,李雪莲走出旅馆,想给赵大头买一件毛衣。虽然立春了,早晚也寒。逃出老家时,李雪莲带着毛衣;那天晚上赵大头只顾张罗灌警察喝酒,用调虎离山之计,接着便与李雪莲逃出本县,只穿了随身的夹衣,没带厚衣裳。今天清早出门,李雪莲就看赵大头打了个冷颤,接着不住地打喷嚏。上午在街上转时,李雪莲就想给赵大头买件毛衣。在一家商场,李雪莲相中一件,价格九十六,赵大头显贵,又拦住不让买。马上又要上路,李雪莲担心一早一晚,把赵大头冻病了。冻病吃药,反倒比买毛衣花钱多了。从旅馆胡同出来,沿街走了二里多路,李雪莲又来到上午看毛衣的商场。讨价还价一番,九十六块钱的毛衣,八十五块钱买了下来。拿着毛衣往回走,又顺便买了四个面包,一袋榨菜,准备在路上当干粮吃。回到饭馆,欲推房门,听见赵大头在里面说话。原来他已经买车票回来了。但他一个人跟谁说话呢?再听,原来是打手机。打手机也很正常,李雪莲欲推门进去,又听他在手机里跟人吵架,便不禁停在门口。赵大头:
  “不是老给你打电话,我把事给你落实了,你把我的事落实了没有?”
  也不知对方在电话里说些什么,赵大头急了:
  “你光想着向县长汇报我搞定李雪莲的事,咋不汇报俺儿工作的事?”
  又不知对方在电话里说些什么,赵大头:
  “我不是不相信政府,我要眼见为实。”
  不知对方在电话里说些什么,赵大头:
  “这叫啥话?这俩事儿咋能比呢?我这儿没法叫你眼见为实呀。别说在山东,就是在咱县,我跟李雪莲在床上搞的时候,你也不能在床边看着呀。”
  又不知对方说了什么,赵大头大叫:
  “咋会不一了百了呢?俺俩回去就要结婚了,她咋还会告状咧!”
  李雪莲的脑袋,“轰”地一声炸了。
序言:二十年后(九)
  县法院审判委员会的专职委员叫贾聪明。二十年前,这个位置,一个叫董宪法的人曾经坐过。当时李雪莲找董宪法告状,他说该案不归他管;两人争执起来,他骂了一声“刁民”,又骂了一句“滚”;后来李雪莲闯了大会堂,他和法院院长、县长、市长一起被撤了职。专委被撤后,董宪法爱去牲口集市上看卖牲口,一看就是一天。八年前,董宪法得了脑溢血;五年前,董宪法死了;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
  贾聪明今年四十二岁,专委已当了三年。半年前,法院一个副院长退休了,空出一个位置,贾聪明便想填补这个空缺。由专委升副院长,倒也不算跨多大的台阶;但专委有职无权,名义上比庭长高,但在法院说话办事,还不如一个庭长;于是升任副院长,还得和庭长们一起竞争。法院有刑事一庭,刑事二庭,民事一庭,民事二庭,经济一庭,经济二庭,少年庭,执行庭……等,共十多个庭;十多个庭,就有十多个庭长;加上全县二十来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有一个审判庭;整个法院算起来,共三十多个庭长。三十多个庭长的想法,皆跟贾聪明一样,想当这个副院长。因专委有职无权,许多庭长,根本没把贾聪明放到眼里。三十多人争一块骨头,难免打成一锅粥。争来争去,副院长的位置空了半年,谁也没有上去。没上去贾聪明和庭长们着急,法院院长王公道却不着急。一粒葡萄,三十多只猴子在争,葡萄只能扔给一只猴子;葡萄不松手,三十多只猴子都围着你转;葡萄一丢手,丢到一只猴子嘴里,其他猴子会一哄而散;吃到葡萄的那只猴子,也会转脸不认人。现在的人都短,搞政治也跟做买卖一样,皆一把一结。而葡萄留在自己手里,还不单能让猴子们围着你转,更大的益处是,这些猴子不会干转,或多或少,总会给你献个寿桃。当年王公道就是这么一步步上来的,现在开始以其人之道,还治他人之身。王公道这么做,法院在职的几个副院长也高兴,因大家或多或少,也能得些实惠;无非王公道得个大桃,他们得些小枣。有枣总比没枣强。时间拖得越长,大家得的实惠越多。王公道这么做,不但王公道这层人能得到实惠,县里的副县长、县长,也都人人受益。有的庭长为了当这个副院长,都活动到市里去了。
  活动就需要活动经费。跟三十多个庭长比,贾聪明这方面不占优势。因专委有职无权,告状的便很少给他送礼;庭长有职有权,平日的积累比贾聪明丰厚不说,现时花钱,还可以在庭里实报实销。没有公家做后盾,贾聪明便比庭长们气馁许多。无法拼公,只能拼私;法院一个专委,工资并不高,每月工资,也就两千多块钱;贾聪明的老婆在医院当护士,每月工资一千多块;他爹老贾在街上卖生姜,也只能挣个仨瓜俩枣;而给领导送礼,仨瓜俩枣,却拿不出手。总不能给领导提一壶花生油、拎两只老母鸡、或送一篮子生姜吧?不但不能送油、老母鸡和生姜,事到如今,送多贵重的东西都不赶趟了,得直接送钱。三十多人比着送钱,别人有公家做后盾,贾聪明从自个儿身上抽筋,半年下来,其他人就把贾聪明比下去了。不但比下去了,贾聪明身上的油,也已经被榨干了,再也送不起了。但已送出一些钱,如副院长到头来落到别人头上,他的钱就等于白送了;名义上,专委又比庭长高,到头来让一个庭长成了自己的领导,丢的就不仅是个职务,而是裹秆草埋老头,丢了个大人;贾聪明又有些不甘心。但钱是个硬通货,家里的亲戚都是穷人,平日还来求贾聪明帮忙,没有一个值得上;贾聪明有职无权,有钱人多不与他来往;左思右想,无筹措处;在法院又不敢露出来,只好在家里唉声叹气。这天晚上,他爹老贾卖生姜回来,见贾聪明闷闷不乐,便问他发愁的原因。贾聪明没好气地:
  “还不是因为你?”
  老贾一愣:
  “我连啥事还不知道哩,咋就怪我了?”
  贾聪明便把为当法院副院长,想给领导接着送钱,又无钱可送的事说了;又埋怨他爹:
  “既然做生意,你咋不做房地产哩?就会卖个生姜。你要上了富豪榜,咱也不用在这里发愁了。”
  老贾也有些气馁,又劝贾聪明:
  “除了送钱,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贾聪明:
  “有,你不卖生姜了,去当个省长,我不但不用送钱,人家还求着我当副院长呢。”
  老贾又有些气馁。气馁过,又劝贾聪明:
  “我卖生姜之前,不是还帮老毕卖过假酒吗?那也是天天求人的事。照我卖假酒的经验,如想让别人给你办事,除了让他现得利,如他有啥难事和急事,你帮他解决了,他接着给你办事,比给他送钱还管用呢。”
  贾聪明突然明白什么,不禁急了:
  “我说前年那一段,你给我拦了那么多无厘头的官司呢,原来桩桩件件,都跟假酒连着呢!”
  又叹气:
  “但这事跟你卖假酒不一样,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小商小贩,而是领导;小商小贩有事求咱,领导会有啥难事和急事找咱办呢?”
  抬腿就走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领导的难事和急事,很快就被贾聪明遇到了。卖生姜的老贾,跟在县城“鸿运楼”餐馆当厨子的赵大头是好朋友。两人能成为好朋友并不是厨子每天要用生姜,两人有业务上的往来,而是两人都爱说闲话。老贾一辈子爱说闲话,赵大头四十五岁之前闷不做声,四十五岁之后开始闲磨牙。一辈子说闲话的人每天说说也就是个习惯,过去闷不做声、中途改说闲话的人就容易上瘾。一天不吃饭饿不死人,一天不说闲话就把人憋死了。为说闲话,赵大头爱串门;老婆死了,夜里无事,就更爱串门了。因与卖生姜的老贾说得着,晚上从“鸿运楼”下班后,往往先不回家,直接到老贾家说闲话。说话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要召开了;李雪莲告状的事,从县里到市里,又一次闹得沸沸扬扬;闲话之中,大家便说到李雪莲。赵大头肚子里藏不住话,便将他与李雪莲的交往,从中学时代说起,如何给李雪莲送“大白兔”奶糖,两人如何在打谷场上亲嘴;又说到李雪莲头一回去北京告状,就住在他的床铺上,两人又差点成就好事……等等,说了个痛快。赵大头与老贾说这段闲话时,贾聪明正好在家。说者无心,听者也无心。但听着听着,贾聪明脑子突然一激灵,从法院院长王公道到县长郑重,再到市长马文彬,都在为李雪莲上京告状的事发愁;发愁,又一筹莫展;如果贾聪明能帮他们解决这个难题,不就应了他爹老贾说的帮助领导解决难事和急事的话了吗?如能帮他们解决这个难事和急事,自己接着当法院副院长,不就顺理成章了吗?这比送他们钱可管用多了。而把李雪莲搞定,不让她告状,除了劝解和盯梢,让她跟别人结婚,不也是个法子吗?她闹的是跟前夫离婚的事,到底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如她跟另一个人结了婚,过去的案底不都不成立了吗?她闹的是前夫说她是潘金莲,潘金莲另嫁他人,不也等于妓女从了良吗?潘金莲也就不是潘金莲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大喜。心中大喜,面上并不露出来,只是对赵大头说:
  “大叔,既然你跟李雪莲好过,我婶如今也死了,这不又是个机会?”
  赵大头一愣:
  “啥意思?”
  贾聪明:
  “锲而不舍,把她弄到手呀。听说她年轻时候,也是有名的美女。”
  赵大头:
  “那倒是,如她不漂亮,我也不会跟她交往这么多年。”
  又遗憾:
  “关键时候,我没有把握好哇。”
  贾聪明:
  “现在重说这事也不迟。”
  赵大头摇头:
  “时过境迁,时过境迁了。就是我有这意,人家正在告状,也没这心呀。”
  贾聪明:
  “正因为告状,我才劝你跟她结婚呢。”
  赵大头一愣:
  “啥意思?”
  贾聪明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从法院领导到县里领导,从县里领导到市里领导,为李雪莲告状发愁的状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不说,赵大头也知道;二十年过去,李雪莲告状的事,已在县里市里传得妇孺皆知。但贾聪明还是重说一遍。说过,又对赵大头说:
  “你要能把她搞定,跟她结婚,就不光是跟一个女的结婚的事了,还帮了从县里到市里领导的大忙。”
  赵大头一愣:
  “这可是两回事,结婚是结婚,领导是领导。”
  停停又问:
  “如果我帮了领导,我能得到啥好处呢?”
  贾聪明:
  “你帮他们,他们也能帮你呀。”
  赵大头:
  “他们能帮我个啥?”
  贾聪明:
  “你总不能说你没有难处。你有啥难处?往大里想。”
  赵大头想了想:
  “难处谁都有难处,我最大的难处,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在畜牧局当临时工,一直想转正,一直转不了;天天回来,还要刮我的油水。”
  贾聪明拍着巴掌:
  “这不结了。你要能把李雪莲搞定,让她不告状了,法院院长管不着畜牧局,但人家县长和市长可管得着,在畜牧局解决一个转正指标,对人家算个毬啊,说不定还能一下给他弄个科长当当呢。”
  赵大头愣在那里。贾聪明:
  “还想啥呀,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赵大头:
  “这事我办成了,他们不给我儿转正咋办?”
  贾聪明:
  “不给你办,你也白得一个老婆;给你办,是白饶哇。”
  赵大头摇头:
  “我现在犯愁的,主要还不是没老婆,而是儿子整天跟我闹。”
  贾聪明:
  “正是为了你儿子,你也应该试一试;不然,你啥时候能跟县长市长接上头呀?”
  赵大头开始犹豫:
  “试是可以试,就怕领导说话不算话呀。”
  贾聪明信誓旦旦:
  “你连政府都不相信?我以法院和法律的名义向你保证,只要你帮了领导,领导绝对不会不管你儿子。”
  赵大头又怀疑地看着贾聪明:
  “你这么积极撺掇这事,你从中图个啥呢?”
  贾聪明又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自个儿想当法院副院长的事,给赵大头说了。说过,又拍巴掌:
  “我的叔哩,现在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在领导面前立了功,我不也跟着你沾光吗?只要我当了副院长,从今往后,法院不等于是咱爷俩儿开的吗?”
  赵大头思摸:
  “这事不是一件小事,让我想想。”
  说过,赵大头就回家了。当时贾聪明也就是这么一说,赵大头不办这事,贾聪明也没损失啥;办了,就等于白饶;就算赵大头办,能否办成,也得两说;贾聪明也就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第二天晚上,赵大头主动找贾聪明来了,说要办这件事。说办这件事不是他非要办,而是回去跟儿子商量了;当时商量也就是随意一说,或有些逞能,没想到儿子正发愁工作转正的事,非逼赵大头去办。世上的儿子都反对他爹再娶,赵大头的儿子,却逼着赵大头给自己找后娘。赵大头倒骑虎难下了。贾聪明听了,一下乐了:
  “那就办呗。办成,咱们一步登天;办不成,咱身上也掉不下一块肉。”
  赵大头:
  “我想的也是这个。”
  两人分手,赵大头便去张罗搞定李雪莲的事。事情虽然开始张罗,但对赵大头能否搞定李雪莲,贾聪明心里仍没有底。但正如他对赵大头说的,搞定,他跟着一步登天;搞不定,他身上也掉不下一块肉。说过,也就忘了这回事。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赵大头开始一天给他打一个电话,汇报他跟李雪莲关系的进展。但正如贾聪明预料的那样,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赵大头和李雪莲说起这事,也磕磕碰碰,说不到一起。正因为这样,贾聪明也没敢向领导汇报。害怕一旦汇报,领导重视了,最后赵大头又没办成,反倒弄巧成拙,影响领导对他的印象。米饭不熟,不敢揭锅盖;同时也怕露出饭味儿,别人也有跟赵大头熟的,越过他去抢功。本来这事也就是试试,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但令贾聪明没想到的是,赵大头最后摸着石头渡过了河,竟把这事办成了。在本县没有办成,在邻县办成了;在本省没有办成,在山东办成了。当赵大头给他发短信,说事情搞成之后,贾聪明还有些不相信。贾聪明又用短信问:
  真成还是假成?
  赵大头又信誓旦旦回短信:床都上了,还能有假?
  贾聪明才彻底相信了。相信后,不禁热血沸腾。沸腾后,赶紧向领导汇报。李雪莲从家里逃跑了,县里追捕三天,还没追到,各级领导急得焦头烂额,这时汇报,也正是时候。但对向谁汇报,贾聪明又犯了犹豫。本来他是法院的专委,应该向他的直接领导汇报;他的直接领导,就是法院院长王公道;但贾聪明多了个心眼;加上他平日不喜欢王公道;王公道当庭长时,他俩吵过架;王公道是个记仇的人;贾聪明想当副院长,主要阻力就是王公道;他也给王公道送了不少礼,但总是缓解不下过去的积怨;一个连眉毛都没有的矮胖子,会有什么心胸?便想越过王公道,直接向县长郑重汇报。一是在郑重面前献功,比在法院院长面前献功效果大多了;献给院长,院长还得献给县长,功劳就成了院长王公道的;这样的傻事不能干;同时越过王公道献给县长,也等于背后给王公道一脚;院长没能力办到的事,贾聪明办到了,不是给自己将来当副院长,铺了更厚的台阶?于是兴冲冲来到县政府,要见郑重。
  李雪莲跑了三天,县长郑重三天没正经吃饭。没怎么吃饭,肚子也不饿,嘴上起的都是大泡。虽然嘴上起大泡,三天过去,李雪莲还是没有找到,正兀自犯愁。放到平时,一个法院的专委想见县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县政府办公室的人,就把他挡下了;但现在是特殊时期,贾聪明一说见县长是为了李雪莲的事,办公室的人不敢怠慢,忙汇报给郑重;郑重忙让办公室的人,把贾聪明叫到他的办公室。听贾聪明说了赵大头和李雪莲事情的前前后后,郑重愣在那里。赵大头和李雪莲的事,大出郑重意料。愣过之后,接着就是不相信:
  “真的假的呀?”
  问得跟贾聪明在短信中问赵大头的话一样。贾聪明忙拿出自己的手机,让郑重看他和赵大头通的短信。不但看了过去的短信,已经上床的短信,还有一条赵大头一个小时前发过来的短信:
  正在泰山上,回去就结婚。
  贾聪明:
  “县长,一字一句都在这儿,还能有假?”
  又说:
  “李雪莲都要结婚了,还能告状?”
  又说:
  “她虽然跑了,但跟人去了山东,没去北京,不是证明?”
  郑重仍有些将信将疑:
  “这可事关重大,来不得半点含糊。”
  贾聪明:
  “郑县长,我以党性保证,这事儿再不会出岔子。为了这事,我花了两年工夫,只是不到饭熟,我不敢揭锅。”
  郑重彻底相信了。相信后,心里一块大石头,马上落了地。接着一身轻松。忙乱三天,动用四百多名警力,原来忙的方向错了。以为她去了北京,原来她去了山东。四百多名警力没解决的事,一个贾聪明解决了。郑重也知道贾聪明办此事的用意,法院缺职一个副院长;便对贾聪明说:
  “老贾呀,你给政府办了一件大事。”
  又说:
  “我听说法院缺职一个副院长,等这事结束,组织上会考虑的。”
  贾聪明也一阵激动。本来他还想向郑重汇报赵大头儿子在畜牧局当临时工,急着想转正的事,但县长刚刚说过他副院长的事,再另外附加条件,反倒不好张口了;也怕再说别的,冲淡自己副院长的事;那就成了跟组织讨价还价;便一时捺住没说;想等自个儿副院长的事儿落实之后,再重提赵大头儿子的事。郑重交代贾聪明:
  “这事儿的过程,就不要跟别人讲了。”
  贾聪明马上说:
  “郑县长,这道理我懂。”
  欢天喜地走了。贾聪明走后,郑重突然感到肚子饿了,这才想起自己三天没正经吃饭;忙打电话,让秘书给自己张罗一碗面条;接着又忙给市长马文彬打了个电话。三天前李雪莲从家里逃跑,郑重想瞒着马文彬,把事情局限在县里解决;后来被马文彬知道了,马文彬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一下陷入被动。马文彬在电话里发了火,说他忘了三个成语,让马文彬“有点失望”,吓得郑重湿透了身上的衬衣衬裤。之后连抓三天人,也没抓住,郑重急得满嘴起泡,以为事情无望了,等着马文彬再发火,甚至做组织处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阴差阳错,事情又在这里峰回路转。事情终于解决了,郑重也想赶紧告诉马文彬,以减轻上回让李雪莲逃跑的负面影响。马文彬已经到了北京,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今天已经开幕了。电话打通,马文彬正在吃午饭;郑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马文彬汇报了;马文彬听后,也吃了一惊。吃惊之后,没再问李雪莲,问:
  “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郑重一开始想将功劳揽到自己头上;但怕事情过去之后,真相显现出来,再让马文彬知道了,反倒弄巧成拙;前几天李雪莲逃跑,他瞒情不报,就弄巧成拙;便如实说:
  “是法院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他跟那个男的是亲戚,跟李雪莲也认识。”
  马文彬:
  “可不能说这个人普通,他倒是个政治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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