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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2:反叛者

_3 维罗尼卡(美)
  “我更喜欢翠丝这个名字。”我模仿她的口吻说,“而且我们也不是无私者,至少不全是。”
  伊芙琳看了看托比亚斯:“你交的朋友很有意思。”
  “这是人数统计吗?”我身后的迦勒突然问。他走上前去,张大嘴诧异地问,“还有这个……是什么?无派别者的避险屋分布图吗?”他指了指图表的第一行,上面写着“7……Grn Hse”。“我是说地图上这些标记,是不是和这儿一样,也是避险屋?”
  “问题还真不少。”伊芙琳挑挑眉。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她跟托比亚斯连这神情都一模一样,都讨厌别人问东问西,“安全起见,你的问题我一个也不回答。好了,晚饭时间到了。”
  她指了指门,迦勒和苏珊便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托比亚斯和伊芙琳走在最后。我们又一次穿过这蜿蜒曲折的机器迷宫。
  “我又不傻,”她小声说道,“知道你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尽管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
  托比亚斯哼了一下。
  “不过,我还是再次发出邀请,我们需要你在这里帮忙,你对派别制度的看法和我相同……”
  “伊芙琳,我已经选了无畏派。”托比亚斯说。
  “你可以重新作出选择。”
  “是什么原因让你以为我有兴趣在你身边待着?”他问。我听到他停下不走了,想知道她会怎么接这话,于是悄悄地放慢了脚步。
  “因为我是你母亲,”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显得如此脆弱,“而你是我儿子。”
  “你真不明白啊?关于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你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不会加入你这无派别组成的小团体,我想尽快离开!”
  “我的小团体人数是无畏派的整整两倍,”伊芙琳说,“如果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选择也许会决定城市的将来。”
  说完,她走过我和托比亚斯,径自离去。她的话却久久回荡在我的脑海中:人数是无畏派的整整两倍。他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庞大?
  托比亚斯低眉看着我。
  “你知道多久了?”我问。
  “大概一年。”他沉重地斜靠在墙壁上,闭上眼,“那时,她传了一条加密信息到无畏派给我,说让我去火车车场见她。因为好奇,我就去了,结果看到她好好地活着。后面的事儿,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总之闹得很僵。”
  “她为什么离开无私派?”
  “她有了外遇。”他摇摇头,“也不足为奇,你也知道我父亲……”还没说完,他便又摇了摇头,“这么说吧,马库斯对她比对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因为她不忠,所以你才一直耿耿于怀?”
  “不是。”他眼睛瞪得很大,语气异常严厉,“不,我不是为这个生气。”
  他就像一头野兽,我小心地一步步靠过去:“那是什么原因?”
  “她不得不离开我父亲,这我理解,可她想过带我一起走吗?”他痛苦地说。
  我抿起嘴,似乎全都明白了:“哦,她留下你一人独自面对他。”
  她把他留下单独面对他最大的恐惧,难怪他会恨她。
  “是。”他抬起脚踢着地面,“她就是这么干的。”
  我笨拙地摸索到他的手,他张开十指与我的手指紧扣在一起。就这样,我们两人陷入沉默,我知道我问得已经够多了,于是将这静默留给他来打破。
  “在我看来,”他开口说话了,“我们最好和无派别者结盟,而不是做敌人。”
  “也许吧,可是跟他们结盟要付出什么代价?”我担忧地说。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们可能没别的选择了。”
  
  第九章 “第六派”
  
  一个无派别者生起了火,让大家热一热食物。想吃饭的人围着生火的金属盆坐成一圈,先加热罐头,再分发汤勺和叉子,之后轮流品尝罐中食物,每个人都能尝到所有的食物。我舀起一勺汤,送入嘴中,努力不去想这种吃法能交叉传播多少疫病。
  爱德华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过我手中的汤罐。
  “你们以前都是无私派的吧?”他舀了些面条和一片萝卜塞进嘴里,又把罐头递给右边的女子。
  “以前是。”我答道,“你也知道啊,我和托比亚斯都转派了……”我正想说迦勒也转派了,突然又觉得不该告诉任何人他转到博学派的事,“苏珊和迦勒还是无私派。”
  “迦勒是你哥吧?这么说来,你抛弃了家人,独自转入无畏派?”
  “你简直就像个诚实派。”我暴躁地说,“有些批评还是留给你自己听吧。”
  “他原先其实是个博学派,不是诚实派。”特蕾莎探过身子,接过我的话头。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我还没说完,便被她打断了。
  “我也是,不过被迫离开了。”
  “为什么?”
  “我智商不够高。”她耸耸肩,接过爱德华递给她的豆子罐头,把勺子插了进去,无奈地说,“博学派考验时有智商测试,我分数不够高,他们就说,‘要么一辈子清扫实验室垃圾,要么卷铺盖走人。’所以我就离开了。”
  她垂下眼帘,舔了舔勺子,把罐头递给我,我又给了托比亚斯,他正盯着火苗看。
  “这里是不是博学派出身的占多数?”我问。
  特蕾莎摇着头说道:“实际上,这里大多数人是来自你们无畏派。”正说着,她把脸转向一脸愁容的爱德华,“其次是博学派,之后是诚实派,还有为数不多的友好派。无私派考验基本全盘皆收,所以这边无私派出身的人很少,只有最近来的几个逃难的无私者。”
  “无畏派出身的人最多,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应道。
  “怎么说呢?你们的考验实在太可怕了,还有‘年龄限制令’之类的。”
  “什么‘年龄限制令’?”我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托比亚斯,他也在听我们讲话。他现在看起来基本恢复了正常,在这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眼睛重新流露出深邃的眼神。
  “到了一定的年龄段,无畏者体力便会下降,也就胜任不了工作,”他解释道,“他们总得以某种方式离开。如果不自动离开,就只剩下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是什么?”我心跳骤然加速,仿佛已经知道一个不敢面对的答案,可又抱有一丝幻想。
  “这么说吧,对有的无畏者而言,脱离派别比死亡更可怕。”托比亚斯说。
  “那些人真蠢。”爱德华插了句嘴,“我宁愿没有派别也不要待在无畏派。”
  “是吗,那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还真是幸运啊。”托比亚斯冷冷地应了句。
  “幸运?”爱德华不屑地说,“可不是吗,看看我瞎了一只眼,还有这一切,真是幸运啊。”
  “我可是听说那次事端是你挑起来的。”托比亚斯说。
  “你在说什么啊?”我说,“怎么可能是他挑起来的呢?当时他领先,皮特因妒生恨,所以就……”
  爱德华脸上露出一丝假笑,我一下子把话咽了回去,也许训练期间发生的事我并不都了解。
  “那是煽动导致的意外,在那场意外中,皮特最后并没有胜出——但不包括拿黄油刀戳瞎我的眼。”
  “不要在这里争论这些。”托比亚斯说,“皮特也算得到报应了,在攻击情境模拟中,他胳膊被人近距离打伤,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
  这话可算说到爱德华心坎里去了,因为他假笑时脸上的纹路更深了。
  “谁干的?”他问,“你吗?”
  托比亚斯摇摇头说:“是翠丝。”
  “干得好!”爱德华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觉得因为这样的事被夸有点恶心。
  不过,也没那么恶心,中枪的人毕竟是皮特,是我最恨的人。
  橙黄色的火焰包裹着那一块块燃烧的木柴,火光飞舞跳动,宛如我的思绪。我想起最初,我注意到无畏派没有一个年长的人,想起看到父亲步履艰难地爬着通往玻璃楼的小路,现在我对这件事了解太多,已经感觉不舒服了。
  “你对最近的情形了解得多吗?”托比亚斯问爱德华,“醒过来的无畏者还是和博学派狼狈为奸吗?诚实派有没有什么行动?”
  “无畏派分成两拨,”爱德华边吃边说,“一拨留在博学派总部,另一拨去了诚实派总部。躲过这一劫的无私者都投奔了我们,大体就这样吧,还没发生什么大事。当然,除了你们遇上的麻烦。”
  托比亚斯点点头。听了这话,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最起码无畏派还有一半人没当叛徒。
  就这样,我一勺一勺地舀着食物,直到肚子完全饱了。托比亚斯找了些床板和毯子,我找到一块空着的角落。他弯腰解鞋带时,腰上的友好派文身露了出来,树枝的图案在他脊柱上弯弯曲曲。他直起了腰,我跨过放在地上的毯子,伸出双臂搂住他,手指轻轻抚着那个文身。
  托比亚斯闭上眼睛。火渐渐暗了,我想应该没人能看到我们,便抬起一只手滑过他的脊背,依次抚摸这五个文身图案,用手指去感受他们的样子:博学派智慧的眼睛,诚实派失衡的天平,无私派握紧的双手,无畏派燃烧的火焰。另一只手则掠过他胸前肌肤上火焰的轮廓。他紧紧贴着我的脸,每口气都显得如此沉重。
  “多希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轻声说。
  “我走到哪儿都这么想。”我应道。
  伴随着远处传来的低语声,我渐渐进入梦乡。这些天来,耳边有声音时我反而更容易入睡,这样我就能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声音上,而不去注意一安静下来就不断钻入脑袋的各种思绪。
  火焰只剩微光,烧焦的木柴上偶尔闪过点点火星,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几个无派别的人还醒着。我忽然醒来,正满心疑惑是被什么吵醒的,却听到伊芙琳和托比亚斯的对话从几米外传来。我一动也不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他们不要发现我已经醒了。
  “假如你让我帮忙,那必须得先告诉我现在的情况,”托比亚斯说,“更何况我不确定你为什么需要我帮忙。”
  伊芙琳的影子被摇晃的微弱火光映在墙壁上,微微晃动着。这身影纤瘦高挑,却异常健壮,托比亚斯大概就是从她这里遗传到了这一点。她一边讲话,一边用手指缠绕着头发。
  “那你想知道什么?”
  “那图表和地图代表什么?”
  “你朋友猜对了,地图和图表上标出的的确是所有的避险屋,”她说,“但他说的人数统计不正确,这些数字并非指全部无派别的人,而是某些特定的人群,你八成能猜到是怎样的人。”
  “我没心情跟你在这打哑谜。”
  她叹了一口气:“分歧者,我们在追踪记录分歧者的信息。”
  “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是分歧者?”
  “攻击情境模拟发生前,无私派给予我们的援助就包括检测无派别人群是否有某种基因异常。有时候需要重新进行个性测试,有时则更为复杂。总之,按照他们的解释,他们怀疑无派别人群中分歧者的比例最高。”她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无派别人群中分歧者的人数最多?”她打断他的话,声音中带着一丝苦笑,“理由很明了,那些无法控制、总是用与众不同的方式思考的人,往往会退出派别或者通不过考验。”
  “我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他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这么关心这里有多少分歧者?”
  “博学派需要帮手,他们目前是控制了无畏派,可下一步还得寻找更多的人手,最明显的目标就是我们了。当然,如果他们知道我们这里不简单,隐藏着众多不受控制的分歧者,就另当别论了。万一他们不知道,我也想统计出有多少人能抵住情境模拟血清,之后从长计议。”
  “有些道理。”他应道,“可无私派又为何对分歧者这件事这么上心?不会是为了帮珍宁吧?”
  “当然不会。对此,我也不知道背后的隐情。无私派绝不会为满足个人的好奇心随意泄露信息,他们只告诉我们他们认为必要的信息。”
  “真是太诡异了。”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若有机会,你可以去问你父亲。有关你的情况,就是他告诉我的。”
  “有关我的什么情况?”托比亚斯问道。
  “他怀疑你是分歧者,”她说,“他一直在暗地里观察你,对你的一举一动很是关心。所以我当时才……才觉得,你还是留在他身边安全一些,比跟着我安全得多。”
  托比亚斯一声都没吭。
  “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他还是沉默不语。
  “我多想——”她刚一开口,就被托比亚斯打断了。
  “别道歉。”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这种事不是用一两句好话或者拥抱一下就能解决的。”
  “好吧,好吧,我不道歉。”
  “无派别者为何要连成一气?你们准备干什么?”他问。
  “我们要夺取博学派的权力。一旦除掉他们,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掌控政府了。”
  “你就想让我帮你这个?推翻一个腐败政府,再建立某种无派别的暴政?”他轻蔑地哼了声,“没门儿。”
  “我们不想当暴君,”她解释道,“我们只想建立一个新社会,一个无派别划分的社会。”
  我的嘴巴变得干燥起来。她说什么,不分派别?一个没人知道自己真正的性格、没人知晓自己归属的世界?我根本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脑海中浮现的只有混乱和隔阂。
  托比亚斯冷笑起来:“那好,你凭什么能跟博学派对抗?”
  “有时候剧烈的改变需要极端的方式。”伊芙琳的影子似乎耸了耸肩,“我想这需要一些大规模的毁灭性行动。”
  听到“毁灭”两个字,我打了个寒战。我掩藏在内心深处的罪恶一面是如此期望“毁灭”的来临,只要被毁灭的是博学派就好。可经历过生生死死之后,我懂得了这几个字的更深含义,我仿佛看到那血腥的场面——人行道、马路边,歪歪斜斜倒了一地的灰衣尸体;被子弹打中的无私派领导血染屋前草坪,躺倒在信箱旁边。我把脸埋进床垫,使劲压着额头,直到觉得疼痛,只为了把这可怕的记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至于我们为何需要你,是因为我们需要无畏派的协助,你们有一流的兵器和完美的作战经验。我需要你做我和他们的中间人。”伊芙琳说。
  “你以为我在无畏派还算个大人物吗?你想错了,我不算什么,只不过比别人少几种恐惧而已。”
  “你没懂我的话。我的想法是,我要让你变成一个‘大人物’。”她说着站了起来,影子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我相信,只要你想的话,就做得到。仔细考虑一下我刚才的话。”
  她拢起披着的卷发,扎成一个发髻:“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
  又过了几分钟,他再次躺在我身边。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既不想坦言偷听了他们的对话,又不想让他上当受骗。我想告诉他,我不相信伊芙琳,不相信无派别者,或是任何可以随口说要毁灭一个派别的人。
  我内心挣扎着,还没能鼓起勇气开口,他的鼻息就变得平缓起来,然后沉沉睡去。
  
  第十章 揭底
  
  次日清晨醒来后,我伸手撩开粘在脖子后面的头发,感觉浑身疼痛,尤其是双腿,就算不动,也像灌满了乳酸,酸痛难忍。身上的味道闻起来也不怎么样,是该洗个澡了。
  我溜达过走廊,走进浴室。里面的人还真不少,一半的人光溜溜地站在水槽边,一半的人对此习以为常。我在角落里找到一个没人用的洗手台,把头伸在水龙头下,拧开水龙头,凉水哗哗地顺着双耳流下。
  “你好啊。”苏珊说,我侧过头去看,水顺着脸颊流进鼻子里。苏珊捧着两条边缘有些破损的浴巾,一条白的,一条灰的。
  “嗨。”我说。
  “我有办法。”她说着转过身,背对着我拉起一条浴巾,把我挡在里面。我松了口气,不管怎样,这已经是我在这个浴室里最大化的私人空间了。
  我迅速脱掉衣服,抓过水槽旁的肥皂。
  “你最近好吗?”她问。
  “还好啦。”我心里很清楚,她这么问只不过是遵照派别规定例行公事而已。真希望她能不受约束地跟我聊聊天,“那你呢,苏珊?”
  “比之前好多了。特蕾莎说,很多无私派幸存者聚在其中一个避险屋。”我一边听一边揉着头上的肥皂沫。
  “是吗?”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抬起左手揉搓头发,把肥皂沫冲掉,“你要去找他们吗?”
  “是啊。”苏珊答道,“你若需要我,我可以留下。”
  “谢谢,你去吧,他们更需要你。”我关上水龙头,真希望可以不用穿衣服,天气如此闷热,我那条红牛仔裤太热了。我抓起地上的另一条浴巾,随便擦了擦身子。
  我又穿回那件脏兮兮的红衬衫,尽管百般不情愿,可手头只有这么一件。
  “无派别的姑娘可能有闲着的衣服。”苏珊安慰我,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焦躁。
  “可能吧。我好了,该你洗了。”
  苏珊洗澡时,我也举着浴巾替她遮挡外面的视线。不一会儿,双臂就酸了,她为了我撑了下来,我也得为她忍着。她洗头时,冷水溅到了我的脚踝上。
  “真没料到,我们竟身处这样的境地,”沉默了半晌,我开口说道,“躲避着博学派的追捕,还在废弃的大楼里洗澡。”
  “我原本以为,我们会永远做邻居,”苏珊说,“结伴去参加社交活动,我们的小孩也会一起等校车。”
  我咬咬嘴唇,心里泛起一阵愧疚,这都是我的错,因为我选了无畏派,她说的这些永远无法实现了。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假如当时我多注意些,就会理解你内心的苦楚。是我太自私了。”她说。
  我轻声笑道:“苏珊,你什么错也没有,别自责。”
  “我洗好了,能不能请你帮我把浴巾递过来?”
  我闭上眼睛,转身把浴巾递给她。特蕾莎走进来梳头发编辫子时,苏珊去向她借多余的衣服。
  走出浴室的时候,我们俩穿着极不合身的衣服:我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领口大到会从肩上滑下来的黑衬衫。苏珊穿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一件诚实派的带领白衬衫,她把衬衫的扣子扣到领口。无私派的保守简直到了让人不舒服的程度。
  我再次走进那间宽敞的屋子时,看到有些无派别者正提着颜料桶和刷子往外走。我一直看着他们,直到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他们要到其他避险屋传信儿。”伊芙琳走到我身后,静静地说,“在公告栏上写一些代码。代码是用私人信息编成的,比如甲某人最喜欢的颜色,乙某人童年时的宠物,等等。”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我转过头,看到她眼里闪烁着熟悉的眼神,记得珍宁告诉托比亚斯她已经有了能控制他的新血清时,眼里也曾流露出同样的傲慢和自豪。
  “真厉害,你想的主意?”
  “真要说的话,的确是。”她耸耸肩,假装并不在意的样子,她才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对一切漠不关心,“在转到无私派之前我是博学派。”
  “这样看来,一辈子做学术这个事情,你适应不来。”
  我本想套她的话,她却没有上钩:“可以这么说。”她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说,“你父亲转派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我正想扭头结束我们的对话,被她这么一说,心里陡然一沉,就好像脑袋被她的手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直直地盯着她。
  “你不知道?”她眉头一皱,“抱歉,一旦成为派别成员,一般会对旧派别三缄其口的,我一时忘了。”
  “你刚刚说什么?”我声音沙哑地说。
  “你父亲出生在博学派,你祖父祖母和珍宁·马修斯的父母是世交,你父亲和珍宁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儿,以前在学校我常看到他们俩把书本传来传去。”
  我想象人到中年的父亲和成年的珍宁,坐在我们以前的餐厅里,餐桌中间还摆着一本书。这场景太荒谬了,我半哼半笑了下。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
  可是,他从未提及他的家庭和童年生活。
  可是,他不是寡言少语的性子,而无私派家庭长大的人一般都喜欢沉默。
  可是,他对博学派那强烈的痛恨超越派别仇恨,只能是个人恩怨。
  “抱歉,碧翠丝,我不是有意揭开已经愈合的伤疤。”伊芙琳说。
  我皱了皱眉:“你明明是有意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好了。”我压低了声音,不想让托比亚斯听到,随即扫视着她的身后,没见到托比亚斯的影子,只看到角落里的迦勒和苏珊拿着一瓶花生酱传来传去。
  “我又不傻。”我说,“我知道你想利用他,他要是自己还没看出来,我会告诉他。”
  “亲爱的孩子,你忘了吗?我是他母亲,血浓于水,你只不过是他生命中暂时的存在而已。”
  “是啊,你是他母亲,是抛弃他的母亲,是任凭父亲虐待他却坐视不管的母亲。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至亲,还真是值得他一辈子忠心啊。”
  我甩手离开,双手有些颤抖,跑到迦勒身旁,坐在地上。苏珊在屋子另一头帮无派别者拾掇打扫。他把那罐花生酱递给了我。看着手中的花生酱,我的思绪又飘到友好派的温室,那里种着好多花生,这东西产量高、营养高,也算是无派别者的主食。我用手指挖出一点花生酱送进嘴里。
  我心里很是烦乱,不知该不该把伊芙琳的话告诉迦勒。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有博学派的遗传。我不想给他任何理由回到博学派。
  最后我还是决定把这话憋在肚子里。
  “我有事儿想告诉你。”迦勒用试探性的语气说。
  我点点头,舔着粘在上颚的花生酱。
  “苏珊想去看看无私派幸存者,我也想去看看,顺道保护她,可又不想离开你。”
  “没关系,你尽管去。”我说。
  “你何不跟我们一起去?”他提议道,“无私派肯定会欢迎你回归的。”
  他说得一点不错,无私派从来都不计较,可我在哀伤和痛苦的边缘挣扎已久,若这次回到父母的派别,悲伤指定会将我吞噬。
  我摇了摇头:“我还得去诚实派探探情况,这样不清不楚的,我都快疯了。”说到这,我强挤出一丝微笑,“你去吧,苏珊看起来好点了,可她还是需要你。”
  “嗯,好吧。”迦勒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去找你们。万事小心。”
  “我不是一直很小心的吗?”
  “没觉得,你做事的风格最准确的形容应该是不顾后果。”
  迦勒轻轻捏了捏我没受伤的左肩,我又用指尖了蘸一点花生酱舔进嘴里。
  过了几分钟,洗完澡的托比亚斯走了进来,他脱掉了友好派的红上衣,换了一件黑T恤,短发上还挂着水珠。我们两个隔着屋子对视片刻,我便知道我们也该走了。
  在我眼中,诚实派总部大到能装下整个世界。
  在诚实派这宽敞的水泥大楼旁边,曾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门上的字迹有些模糊,看起来像是什么市场——有人说这几个字是“购物市场”,可大家都把它戏称为“够狠市场”。“够狠”,顾名思义便是残酷、无情的意思,诚实者都缺乏悲悯心,诚实到残忍。叫的人多了,这外号连他们自己也接受了。
  我从没进去过,自然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托比亚斯和我走到入口处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进去吧。”他说。
  玻璃门上除了我的倒影外什么也看不见,镜中的我显得那么狼狈,那么疲倦。脑海中第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我可以和他一起藏在无派别者筑起的安全港湾,什么也不必做,默默无闻却安然无恙,把这拯救世界的担子交给别人。
  他到底还是没有把昨晚与伊芙琳的谈话说给我听,我怀疑他是不打算告诉我了。他铁了心要来诚实派总部打探虚实,让我感觉他是不是背着我在制定什么计划。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门,或许只是因为已经走这么远赶到这里了,不如就进去看看怎么回事。但我猜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明白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我是分歧者,我注定不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也没有所谓的“安全港湾”。除了和托比亚斯谈情说爱,我有比那重要得多的使命,很显然,托比亚斯也是如此。
  大厅宽敞明亮,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一路铺到电梯间,屋子的中央用白色大理石拼成诚实派的象征——失衡的天平,象征“谎言永远大不过真相”。大厅里,无数持枪的无畏者来回走动。
  一个一只手臂打着石膏的无畏者朝我们走来,举着枪,对准了托比亚斯。
  “报上名来!”她喝道,这姑娘很年轻,不过还没年轻到能认识托比亚斯。
  其他人闻声聚过来,站在她身后,有人满眼狐疑地看着我们,有人则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可更让人费解的是竟然有人眼神一亮,似乎是认出我们来了。他们认识托比亚斯倒不足为奇,怎么可能认识我呢?
  “老四。”他说完便转过头,冲我微微点了点头,“这位是翠丝,我们都是无畏派。”
  听到这话,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可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
  “来人帮忙!”她喊道。听到她的话,站在她身后的无畏者都走上前来,可他们的动作都小心谨慎,好像我们很危险似的。
  “怎么了?有问题吗?”托比亚斯问。
  “你身上有没有武器?”
  “我是无畏者,当然有武器了。”
  “双手抱头,站好。”她蛮横地说,好像觉得我们会不听似的。我不解地瞥了托比亚斯一眼,心里很纳闷,为什么他们都摆出一副提防我们的样子?像是以为我们随时可能攻击他们。
  “我们从正门走进来的,”我缓缓地说,“如果想攻击你们,我们还会走正门吗?”
  托比亚斯并没有看我,而是抬手抱起头,我也照做了。几个无畏派士兵围了上来,一个人拍着托比亚斯的腿,另一个人从他的腰带里取走他的枪。一个双颊红扑扑的圆脸男孩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后兜里有一把匕首,”我说,“你敢碰我一下,我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
  他嘀咕了几句,像是在道歉,接着用手指小心地捏起刀柄,以免碰到我。
  “究竟是怎么回事?”托比亚斯吼道。
  第一个士兵和其他人交换了下眼神。
  “很抱歉。”她说,“我们是奉命行事,见到你们就要立即逮捕。”
  
  第十一章 诚实派的指控
  
  说话间,他们便团团围上来,带我们走向电梯间,但并没给我们戴手铐。不管我问多少次逮捕的原由,他们全都一声不吭,眼睛漠然地盯着前方。最后我不得不放弃,跟托比亚斯一样,保持沉默。
  电梯在三层停下,他们带我们走到一个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小房间。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后墙边上摆着一个长凳。每个派别都有几间这样的“禁室”,专门关押那些惹是生非的人,不过我从来没进去过。
  身后的门被人带上,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托比亚斯皱着眉头,走到长凳前坐了下来。我在他面前来回走动,先往前五步,再往后退五步,再往前走五步,再后退五步,我以同样的节奏走着,希望这样能帮我厘清很多事。托比亚斯大概也是一头雾水,假如他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原因,他肯定会告诉我。
  如果诚实派没被博学派接管,爱德华也是这么说的,那他们为什么要逮捕我们?我们做了伤害他们的事?
  既然博学派没有接管诚实派,那我们被逮捕的罪名就只有与博学派同流合污了。那我是否做了什么事,让他们以为我是博学派的同伙?我使劲咬了下下唇,疼得自己缩了一下。是,我的确做了,我杀了威尔,还有一名无畏派成员。诚实派可能并不知道他们被攻击情境模拟所控制,或觉得这理由不成立。
  “你能不能静一静?这样晃来晃去的,搞得我都紧张了。”托比亚斯说。
  “我正在静下来啊。”
  他身子微微前倾,双肘放在膝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双脚间的地面:“你嘴唇的伤口可不是这个意思。”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左手臂紧紧搂着蜷起的双腿。他许久都没再开口,而我将腿抱得越来越紧,好像蜷得越紧,人变得越小,就越安全。
  “有时候,我担心你并不信任我。”他说。
  “信任你,我当然信任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说。
  “我看得出,你有事瞒着我。我告诉你的那些事……”他摇了摇头,“我根本不可能告诉别的人。可你心里似乎藏着什么事没告诉我。”
  “你也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我应着,“你说我有事没告诉你,那你呢?你不是也有事瞒着我吗?”
  他摸了摸我的脸,手指抚着我的发丝,却像没听到我说的话一样。他忽视我的问题,就像我忽视他的一样。
  “如果都是你父母的事,告诉我,我会相信你。”他柔声说道。
  他双眸如此深沉,平静如水,带我走进熟悉之处,安全的所在。在那里,我不必担心他发现我做过什么后怎么看待我。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有些怯懦地说:“就只有这件事而已。”
  “好吧。”他轻轻地吻了下我的嘴唇,罪恶感却紧紧缠绕着我的五脏六腑。
  门被推开,一行人陆续走了进来——两个持枪的诚实者,一个皮肤黝黑的年长的诚实者,一个陌生的无畏派女子,最后是诚实派代表杰克·康。
  说起杰克·康,三十九岁的他算得上是一位年轻的领导,可按无畏派的标准,他却完全算不上年轻。艾瑞克十七岁就当上无畏派的首领。当然,很可能也就是因为我们派的领导都太过年轻,其他派别的人才不拿我们的意见当回事。
  杰克也很帅,黑头发,和托莉一样,他也有双充满热忱的丹凤眼,高颧骨。尽管长相英俊,可他和“魅力”两字沾不上边,可能是因为诚实者视“魅力”为“虚伪”吧。诚实派一向都是开门见山,不喜欢浪费时间说客套话,直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这点我倒是能指望他们。
  “听说你们二位还不知为何被捕。”他开口了,这声音浑厚低沉,但单调无变化,似乎在空荡荡的洞穴底部也不会有任何回音,“看你们两人的样子,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你们确实受到不实指控,二是你们演戏的技术太高超。唯一的……”
  “我们受到什么指控?”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被指控犯下反人道主义罪行,而你是他的共犯。”
  “反人道?”托比亚斯怒斥道,眼神中满是厌恶,“开什么玩笑!”
  “我们看了攻击时的录像,你操控了整个攻击情境模拟。”杰克说。
  “录像?你是怎么看到的?数据被我们取走了。”托比亚斯说。
  “你们拿的只不过是一份拷贝,攻击期间在无畏派拍摄的录像同时发至城市中的所有电脑。”杰克说,“我们看到你在操作攻击情境模拟,还差点把她打死。你却突然停手,来了个大和解,两人联手偷着硬盘一起逃了。有一种可能是,情境模拟已经结束,而你不想让我们插手此事。”
  听了这话,我差点笑出声来。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件英勇事迹,到他口中我却成了博学派的帮凶。
  我忙开始辩解:“攻击情境模拟没停止,是我们两个关闭的,你……”
  杰克抬手示意我停下:“我对你的辩解没兴趣,等你们注射了‘吐真血清’,接受我们的讯问后,自然会真相大白。”
  关于“吐真血清”,我略知一二。克里斯蒂娜曾说,诚实派考验中最难的部分,就是在吐真血清的作用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回答一堆私密问题。我不需探究自己最深、最黑暗的秘密是什么,就知道吐真血清是我最不想接受的东西。
  “吐真血清?”我摇着头,“不行,绝对不行。”
  “这么说,你有见不得光的秘密?”杰克双眉上扬。
  我一心想告诉他,任何一个还有点尊严的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可那样一来,只能引起他的怀疑。于是我还是摇了摇头。
  “那就好。”他看了看表,随即说道,“现在是中午,讯问在晚七点正式开始。对了,别费心思做什么准备,没人能在吐真血清的作用下藏住秘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禁室。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托比亚斯讽刺道。
  午后,我们就这样被一群携着枪支的无畏者带进浴室。我尽量慢慢来,拧开热水龙头,把手冲到泛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在无私派是不允许照镜子的,我一直觉得三个月足以改变一个人的面貌,可这次,仅仅几天时间,我的面貌就改变了不少。
  也许是因为这短发,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都凝成一副面具,戴在了脸上,我看起来成熟了许多。很久以前,我一直期盼着这张脸能变得不那么孩子气,可真的如此了,喉咙里却觉得堵得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再也不是父母所认识的那个碧翠丝,我现在的样子,他们一定认不出来了。
  我转过身,用掌根推开通往走廊的门。
  他们带我回到禁室后,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托比亚斯穿着黑T恤,短头发,一副凝重的神情,我初次见他,他正是这般模样。以前看到他,我会又紧张又兴奋。我想起曾在训练室外短暂地抓起他的手,在大峡谷底部的岩石上和他并肩而坐。对过往时光的怀念在我心里引起一阵强烈的痛楚。
  “饿了吗?”他从旁边的盘子里拿起一个三明治给我。
  我接过三明治,坐在他身旁,轻轻地把头靠在他肩上。命运交给我们的,只有这无声的等待,其他一切都是徒劳。我们只有顺势而为。我们就一直坐着,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坐到不舒服了,便肩并肩躺在地上,盯着同一块天花板看。
  “你害怕说出什么事?”他打破这死寂。
  “所有的所有,我不想再重新经历任何一刻了。”
  他点点头。我闭上眼睛,假装沉沉睡去。这屋子没有时钟,所以我也不知道讯问什么时候才开始。时间在这个屋子里似乎并不存在,只不过,七点钟不可避免地慢慢逼近,这种感觉压迫着我,身体好像被一点一点压进地上的大理石里。
  若不是我心里有愧,将真相深深埋在内心深处,连托比亚斯也不敢告知,我也许不会如此心慌。也许我不该那么害怕把真相说出来,因为只有坦诚才能减轻我心里的负担。
  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因为迷迷糊糊听到推门的声音,我猛地惊醒过来。一群无畏者径直走过来,我们随即站起身,其中一人喊了我的名字。正在我惊诧不已时,克里斯蒂娜兴冲冲地拨开人群,紧紧抱住了我,她的手指戳到了我的伤口,我痛苦地大叫了一声。
  “肩膀……中枪了,哎哟。”我说。
  “老天。对不起啊,翠丝。”她慌忙放开了我。
  她似乎变了模样,留着像男孩一样的短发,肤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不再是以前的褐色。她对我微笑,可眼神里没有笑意,只有疲惫。我想冲她笑笑,可又实在太紧张了。讯问时,她也会在场,她会听到我对威尔所做的一切,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我。
  除非我可以对吐真血清免疫。
  那样我就可以让这事儿永远烂在心里,可那真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你没事儿吧?听说你在这里,我是自愿来陪你的。”我们走出禁室时,她说,“我相信你,你绝不是无畏派的叛徒。”
  “我还不错。谢谢关心。你呢?”
  “嗯,我……”她咬了咬嘴唇,声音也小了下去,“不知你知不知道……也许现在说不合适……但是……”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威尔他……他在攻击事件中死了。”她说。
  她带着歉意地看着我,眼神里又带着期待。可她在期待什么呢?
  啊。我应该不知道威尔的死讯才对。我应该假装出激动的样子,但是我的表现可能没什么说服力。还是承认我已经知道了比较好,可我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才能不讲出所有的事。
  我突然开始讨厌自己。事情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我是要绞尽脑汁地欺骗朋友吗?
  “我知道。在无畏派控制室时,我全都看到了。克里斯蒂娜,我觉得很遗憾。”我说。
  “哦,这样。”她点点头,“你知道就最好了,我真不忍心在走廊里告诉你这个噩耗。”
  一阵短促的笑声,一抹一闪而过的笑意。一切都变了。
  我们走进一部电梯,我能隐隐感到托比亚斯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他知道我在说谎,他知道我并没在录像里看到威尔,而且他也不知威尔已经死了。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盯着前方,假装感觉不到他灼烧般的眼神。
  “别担心吐真血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血清的作用下,你说话都不经大脑,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等清醒以后,你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我小时候测过,所有诚实者都测过。在这里司空见惯。”克里斯蒂娜安慰着我。
  电梯里其他无畏者互相交换着眼神。这要是放在平时,她这样公然地谈论自己的出身派别,定会遭到大家谴责,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克里斯蒂娜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陪着她的好友去接受公开讯问,这个朋友现在被怀疑是战犯。
  “其他人都还好吗?尤莱亚,琳恩,马琳怎样?”我关切地询问。
  “他们都在这儿。”她说,“除了尤莱亚的哥哥齐克,他跟其他无畏派留在了博学派。”
  “什么?”真不敢相信,齐克,那个滑索道时帮我系安全带的人竟然是叛徒?
  电梯在顶层停了下来,大家陆续走出电梯。
  “我懂你的心情。大家都没料到。”
  她挽着我的胳膊,用力把我拉出电梯门。我们沿着黑色大理石铺就的走廊往前走,诚实派总部一定很容易迷路,因为所有地方看起来都是一个样。我们走过另一个走廊,穿过一道双层门。
  从外面看去,“够狠市场”是一座又矮又大的房间,中央部分有一小块凸起,在里面看,这凸起的部分则是一个三层楼高的空间,房间里并没有窗户,只有在墙上开的洞。头顶,一片黑漆漆的天幕,群星隐匿。
  地板由白色大理石铺成,中央是黑色大理石拼成的诚实派象征,四壁被一排排幽暗昏黄的灯光照亮,整个屋子光影婆娑。每说一句话,周围便传来隆隆的回音。
  房间一角是几排阶梯长椅,大多数诚实者和前来避难的无畏者都已聚在这里,可椅子显然不够坐,有不少人围在地上的诚实派象征周围。在失衡天平的两部分之间,摆着两把空椅子。
  托比亚斯向我伸过手来,我们紧紧地十指交握。
  无畏派的士兵带我们走向房间的中央,迎接我们的是各种声音,好听点的是小声议论,难听点的便是公开嘲弄。我看到杰克·康坐在阶梯式长椅的第一排。
  一个黑皮肤的长者手持一个黑盒子,走上前来。
  “我叫奈尔斯,是你们的讯问者,你——”他指了下托比亚斯,“第一个来,请你向前走……”
  托比亚斯紧紧握了下我的手,然后放开,走了过去。我和克里斯蒂娜站在诚实派象征的边缘。正值盛夏,太阳快要下山,空气极其闷热、潮湿,可我觉得好冷。
  奈尔斯打开手里的黑盒子,里面有两个针管,我们一人一个。他从口袋里掏出消毒剂,递给了托比亚斯。我们无畏派就从不注意这种细节。
  “从脖子处注射。”奈尔斯说。
  托比亚斯拿起消毒剂擦了擦,我耳畔只有轻轻的风声。奈尔斯向前走了几步,把一管浑浊又带点蓝色的血清注射到他的脖子上,让这液体随着血液传至他全身。我最后一次看到有人拿针戳进托比亚斯的脖子,是珍宁让他接受一种新的血清,把他带到新的情境模拟中,那玩意儿甚至对分歧者都能起作用,尽管后来事实证明她并未得逞,可当时我心灰意冷,总觉得永远失去了他。
  想到这,我不禁浑身颤抖。
  
  第十二章 公开测谎
  
  “我先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等血清完全起效后你也好适应。”奈尔斯说,“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托比亚斯垂着头,垮着肩,仿佛身体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他满脸愁容,身体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紧咬着牙齿挤出两个字:“老四。”
  在吐真血清的作用下,说谎话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有选择的答复,比如老四的确是他的名字,却不是他的真名。
  “这是绰号,你真名叫什么?”奈尔斯问。
  “托比亚斯。”他答道。
  克里斯蒂娜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小声问:“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托比亚斯,你父母叫什么?”
  托比亚斯张开嘴,接着又咬紧牙关,似乎在努力阻挡快要蹦出嘴的话。
  “有关联吗?”托比亚斯问。
  周围的诚实者顿时议论纷纷,有些人还皱起了眉,我冲克里斯蒂娜扬了扬眉毛。
  “能这样控制住回答,真不容易。”她说道,“他肯定有超强的意志力,还有事实想掩藏。”
  “托比亚斯,这个问题本不相关,但因为你拒绝回答,就变成相关问题了。请说出你父母的名字。”奈尔斯平静地说。
  “伊芙琳和马库斯·伊顿。”
  姓氏只不过是额外证明,为了在文档记录时不至于搞混。结婚时,夫妻双方往往有一方随另一方的姓,或夫妇两人一起换一个不同的姓氏。虽然转派的时候也会将姓氏带入新的派别,但一般没人会提及自己的姓氏。
  人群中响起一阵嘈杂的私语声,所有人都认得“伊顿”这个姓氏,也知道马库斯是最重要的政府要员,可能还有人读过珍宁发表的有关马库斯对儿子施家暴的文章。这算是珍宁说过的唯一的实话。而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托比亚斯就是马库斯的儿子。
  托比亚斯·伊顿是一个力量强大的名字。
  奈尔斯等着人群安静下来才接着问:“你是转派者吗?”
  “是。”
  “你从无私派转到无畏派?”
  “没错,这还看不出来吗?”托比亚斯发火了。
  我咬着嘴唇,心里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他应该冷静下来,否则只能暴露更多秘密。托比亚斯越是不配合,奈尔斯就越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本次讯问的目的之一是检验你对各派的忠诚度,”奈尔斯说,“因此,我不得不问一句,你为什么转派?”
  托比亚斯闭嘴不言,只是一腔怒火地瞪着奈尔斯。时间在窒息的静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托比亚斯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起来。他反抗血清的作用越久,体力消耗就越大。看着他这样子,真为他心疼。他若不想说,童年的记忆就应该封存在他自己的心里。而现在诚实派却残忍地逼他把尘封已久的秘密说出来,等于把他的自由剥夺了。
  “太可怕了,他们怎么这样做,完全错了。”我怒不可遏,压低声音对克里斯蒂娜说。
  “为什么?很简单的问题嘛。”她毫不在意地说。
  “你不明白。”我摇摇头。
  她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亦小声说道:“你还真是很关心他嘛。”
  我全部精力都放在托比亚斯的回答上。
  奈尔斯接着问:“我再重复一遍,这件事很重要,我们必须了解你对自己所选的派别有多忠诚。托比亚斯,请回答,你为什么转派。”
  “为了保护自己。”托比亚斯答道,“我转派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为什么?谁伤害你?”
  “我父亲。”
  房间里所有的谈话戛然而止,这静比之前的私语还要可怕。出乎意料的是,奈尔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谢谢你诚实以对。”奈尔斯说着,下面的诚实者全都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间,不同音量、不同音高的声音在我周围说着“谢谢你诚实以对”。我内心的怒气似乎也消散了许多。这些耳语般的重复似乎昭示着大家对托比亚斯的欢迎,拥抱着他抛开内心最黑暗的秘密。
  或许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残忍,而是出于他们那寻得真相的渴望。可即便如此,我对吐真血清的恐惧一点都没减轻。
  “托比亚斯,你是否效忠于目前的无畏派?”奈尔斯问。
  “我效忠于一切反对讨伐无私派行动的人。”他说。
  “说起这事,咱们还是讲讲那天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在情境模拟控制下的那些事吗?”奈尔斯继续问道。
  “我没有被攻击情境模拟控制,”托比亚斯镇静地说,“一开始,它对我不起作用。”
  奈尔斯怀疑地笑了几声,随即问道:“什么叫‘不起作用’?解释清楚。”
  “分歧者的特征之一便是大脑不受情境模拟的控制。我是分歧者,它也就对我不起作用。”托比亚斯答道。
  人群里再次传出一阵阵窃窃私语。克里斯蒂娜也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
  “你也是吗?”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所以你才没被控制,对不对?”
  我看着她。过去几个月来,我一直恐惧“分歧者”三个字,害怕有人会发现我的身份。而现在恐怕是瞒不住了,于是我点了点头。
  她听了眼睛睁得老大,简直就要填满眼眶,真的,我真觉得有那么大。她此刻的神情我从未见过,也不知怎么解读。是震惊吗?还是害怕?
  抑或是敬畏?
  “你知道什么是分歧者吗?”我问。
  “小时候听过传闻。”她略带恭敬地低声说道。
  这下我懂得她的神情了,是敬畏没错。
  “就像某种传说。”她继续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之中某些人有超能力!’——那种感觉。”
  “这不是传说,而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应着,“比如在‘恐惧空间’,我们可以完全保持清醒,甚至可以操控整个情境。在我身上,几乎所有情境模拟的血清都不起作用。”
  她抬起手,挽住我的胳膊肘,将信将疑地说:“可是,翠丝,那是不可能的啊。”
  奈尔斯举起手,示意人群保持安静,可人们依旧低语不断——有人满面恶意,有人恐惧害怕,有人则像克里斯蒂娜这样,脸上挂着敬畏。奈尔斯无奈起身,喊道,“如果不安静下来就请你们离开。”
  终于,这窃窃私语声平息了下来。奈尔斯也坐下来,继续提问。
  “好,继续。‘分歧者的特征之一便是大脑不受情境模拟的控制’,这话是什么意思?”
  “通常,在情境模拟时我们的意识都是清醒的。”托比亚斯略显轻松地说。当他回答事实而非情绪性问题时更轻松自如一些,他的语气好像根本没受这吐真血清的控制,可从他低垂的头和涣散的眼神,还是能看出血清的效用,“攻击情境模拟和普通情境模拟不同,它用的是另一种血清,运用了长效信号传输器。事实证明,长效传输器对分歧者根本不起作用,因为那天早上我醒来时意识并没有被控制。”
  “‘一开始我没有被情境模拟控制住’,请解释一下这句话。”
  “被发现后,我被人带到珍宁的办公室,她发明了一种专门针对分歧者的血清,把这血清注射到我体内。其实那场情境模拟时,我意识是清醒的,却无能为力。”
  “无畏派基地的录像显示,你操控着整个情境模拟。”奈尔斯的声音有一丝阴郁,“那你到底怎么解释?”
  “被这种情境模拟操控住,人仍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可大脑却丧失分析各种信号的能力。怎么说呢?我仍然能感知到所看到的东西,也知道身在何处。这种新型情境模拟可以记录下我对外界刺激的情绪反应,”托比亚斯稍稍闭了下眼睛,继续说道,“并可以对外界刺激进行修改。这个模拟变敌为友,变友为敌。我本以为自己是在关掉程序,实际上却是在按照指示操控模拟。”
  克里斯蒂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到周围大多数人也是这般点头认同,我渐渐冷静下来。吐真血清的好处便是,托比亚斯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辩驳。
  “我们看到了录像中你最后的表现,但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请解释。”奈尔斯说。
  “有人闯入了控制室,我以为是无畏派士兵前来阻止我终止情境模拟,就和她打起来,可……”托比亚斯双眉紧锁,“……接着她停了下来,我就犯迷糊了。即使当时我是清醒的,遇着这种情况,也会糊涂。我在想,她为什么就这样投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他的眼光往人群中搜寻,在我的脸上停住了,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双颊滚烫。
  “我现在仍然有些搞不懂,她为何那么坚定地认为她那样就能唤醒我。”他柔声说道。
  我的心跳已经在指尖了。
  “大概是我矛盾的心理扰乱了情境模拟,”他说,“不知怎的,我就听到她的喊声,不知为什么,这给了我摆脱情境模拟控制的力量。”
  滚烫的泪积聚在眼眶里,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一刻,我以为他认不出我,觉得自己命不久矣。那时的我,一心只希望能听到他的心跳。我努力不去回想那一刻,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水忍了回去。
  “我最后还是认出了她,”他说,“我们一起返回控制室,终止了情境模拟。”
  “你说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翠丝。”他改口说,“不,是碧翠斯·普勒尔。”
  “在这件事发生前你认识她吗?”
  “认识。”
  “你怎么认识她的?”
  “训练时我曾是她的导师,现在我们正在交往。”
  “最后一个问题。”奈尔斯说。“在诚实派,一个人只有完全袒露自己的心迹,才能加入派别,为大家所接纳。考虑到如今是非常时期,我们要求你也能吐露自己的心迹。来,托比亚斯·伊顿先生,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我的目光扫过他全身,从破旧的运动鞋到他那修长的手指,再看着他笔直的眉毛。
  “我后悔……”托比亚斯歪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后悔我的选择。”
  “什么选择?”
  “加入无畏派。”他说,“我出生于无私派家庭。我本打算离开无畏派,做个无派别者。可后来……我遇到了她……就又觉得也许我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决定。”
  她。
  有一瞬间,仿佛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他有着托比亚斯的皮囊,拥有的人生却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他想离开无畏派,却因为我而留下来,而他又从未跟我说过这件事。
  “因逃避父亲而选择无畏派是懦弱的表现,”他继续说道,“我后悔当时的懦弱,觉得自己不配做一名无畏者。我永远永远都过不了这道坎。”
  要知道,无畏派的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我本以为,听了这席话他们指定会鄙夷地哄笑,冲动的人则会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但他们如雕像般站在原地,脸上挂着雕像般冰冷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个从未背叛过他们,却也从未感觉自己属于他们的年轻人。
  有那么一刻,所有人都沉默着。我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似乎声音来自于无形之中,不是任何一个人发出的。接着那原本压抑的沉默变成了一屋子的低语:“谢谢你诚实以对。”不一会儿,整个房间里的声音此起彼伏,都在重复着同样的话。
  “谢谢你诚实以对。”他们小声地念叨着。
  我却紧闭双唇。
  真没想到,我是他留在无畏派的唯一原因,把他留在想要离开的派别。我不值得他这么做。
  也许,他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
  奈尔斯立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针管,灯光打在上面,照得它亮闪闪的。周围的无畏者和诚实者都在等着,等着听我积攒一生的秘密。
  脑海中又一次闪过这样的想法:或许,我可以对抗这血清。可我拿不准自己是否要放手一试,也许把一切都说出来,才是给我爱的人更好的交代。
  我很僵硬地走向房间中央,托比亚斯和我擦肩而过时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手,轻轻捏了下我的手指,然后走开。这里,只剩下我、奈尔斯和他手中的针管。我拿过消毒剂往脖子上擦了擦,奈尔斯的针管就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我还是自己来吧。”说着我伸出手来。自艾瑞克把那一管攻击模拟血清注入我的脖子,我不想再让任何人给我注射任何东西。当然,即便我自己来,针管里的血清也不会改变,可至少,写下死亡判决书的,是我自己,不是别人。
  “知道要怎么做吗?”他对我挑了挑浓密的眉毛。
  “当然。”
  奈尔斯也就不说什么了,直接把针管递给我。我找准脖子的血管上方,把针头插进去,推下活塞,液体就这样进入我的体内。此刻我的身体飙满肾上腺激素,几乎没感到一丝痛。
  有人拿过垃圾筒,我把用过的针管扔进去。我立刻就感觉到了血清的作用,浑身软绵绵的,仿佛血管中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铅水。我走向椅子时差点倒下来,亏了奈尔斯及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领到椅子边。
  过了一小会儿,我的大脑冷静下来。我刚才是在想什么呢?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了,除了身下的椅子和我面前这个男人,其他都不重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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