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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之恋

_2 王安忆(当代)
  她只是不说话,一针一针织着。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文化宫不错,清静。要到工厂,你试试。我原先在果品公司上班,一天八小时净是站着,还要和些二流子打交道,那才是倒霉呢。”
  “怎么还有二流子?”他不解地问。
  她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二流子就是二流子呗。”
  他不好意思再问,心下还是纳闷。
  她这才缓缓地解释道:“我在那里站着,就有不少臭男人故意来买干果,实际并不真为了买干果,懂吗?”
  “懂了。”他说,却有些难堪,不敢看她。
  “我不算难看吧?”她忽然问道。
  他嗫嚅着没办法回答。
  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笑过了,又说:“我的毛衣织得好看吗?”
  她将织了一半的毛衣展开,举起来,遮住了脸,叫他看。他只得回过头去看。
  太阳在她身后,将毛衣照得透亮,她的轮廓便清晰地映现了出来。原来那毛衣花样是单薄的,网眼重迭,给人厚实的感觉。然而毕竟是有了遮挡,他镇定下来看着毛衣后面映现的那姣好的轮廓。而她在毛衣后面,却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心里有了把握,快活极了。他忽然发觉那毛衣后面眼睛神秘地闪烁。就像星星在夜空里闪烁。一阵慌乱,转回了头,喃喃地说:
  “好看。”
  她这才将毛衣放下,继续织着。
  这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忽又问道:“你刚才是说我好看,还是毛衣好看?”
  他见她故意装憨,叫他难堪,便有些气恼。可又实在觉得她可爱,只得回答:“都好看。”答出之后,则是脸红心跳,几乎想逃跑。
  她自然是觉出了这个,便放过了他,随便地扯了一些油盐酱醋的闲话,告辞走了。走是径直地走了出来,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反叫他怅怅的。
  有了这一次以后,他们的关系便像解冻了一般,又往来了。说的虽是闲话,可却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并且往来得十分密切。她几乎每日都在他办公室里坐着,那同屋的同事总是识趣地避开,给他们方便。他们心里虽是不安,可是头脑昏昏的,已经不在乎那些了。竟有一日,他到了她的打字室。隔壁是领导的办公室,领导是不坐班的,白天游艺室又不开,整幢小楼,几乎空无一人。他们两人坐在空荡荡的楼里那间狭小的房里,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那辽辽的空寂与这狭狭的距离,都在逼迫着他们,逼迫着他们说一些有意义的话。那些平日里的闲话在这里,便显得又无聊又做作,谁也说不出口了。沉默了半天,她从打字机前的高凳上站了起来,他的心陡地缩成一团,几乎要闭过气去。他感觉到她在朝自己走来,他们之间本只有一步之遥,可是不明白她怎么会走了那么长的时间。他头晕了,天旋地转。她站在了他的跟前,他支持不住了,实实在在支持不住了,竟向她求援地伸出手去,她也正向他伸着手。他们只有抱了,如不互相抱住,他们便全垮了。当他们抱住的时候,心里反倒一下子轻松了下来,解脱了什么似的。他抱住她的火烫火烫的身子,她抱住他冰冷冰冷的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窗外是蔚蓝的一块天,有着几缕淡淡的云彩,慢慢地飘移。他细长的手指在她脖领里轻轻地摸索,犹如冰凉的露珠在温和地滚动。她从未体验过这样清冷的爱抚,这清冷的爱抚反激起了她火一般的激情。他好似被一团火焰裹住了,几乎窒息。这是快乐的窒息,哦,他们是多么多么的快乐!哦,天哪,他们又是多么多么的罪过!
  
  从此,犹如大河决了堤,他们身不由己。互相的渴望逐步上升,白日打字间里的会面已经远远不能满足需要。他们开始幽会,一次,又一次。吃过晚饭,便找了借口出门,到远远的偏僻的地方碰面。然后由他骑着她的小轮子女车,而她则坐在车架后面,一起往更远的地方去,往往走出了城外。他们忘记了一切,不顾羞耻,不顾屈辱,卷在树丛里,狂热地抱成一团。除去爱情的一切激动与快乐以外,还有冒险的快乐,悲剧的高尚的快乐,叛逆的伟大的快乐……几乎是毫无知觉的,三星已经西沉,只得回去。分手的那一刻是最最揪心的了,心里明明都是柔情,却要装作陌路人,不认识似的各走各的,各回各的家。
  女人总是在等他,并不多问。他从心里感激她的缄默。可又希望她盘根索底地追问一番,他可以解释。如今她这样一问不问,倒像是一切明了似的,却又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他甚至觉出了她眼光里的鄙夷,心里是十分的内疚。女人是什么也不知道,可又似乎什么都知道。晚上,男人自己出去并不是常事,何况神情总有点惶惶,回家来也是惶惶的,一头栽倒在床上,便不再动弹,睡死了一般,连呼吸都没了似的。可是待到真正睡熟,却又不安分起来,翻身特别多,姿势 也奇怪起来,完全不同往常。以往,他就是再疲劳,也免不了与她缠绵一番,随后才像只猫似的,乖乖地蜷成一团睡了,安静得像胎儿。她看着他的睡相,心里总是爱怜。如今,那宁静到哪里去了呢?当他屏气敛声假睡的时候,她也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互相都要使对方相信自己睡熟了,睡得很平静,很安心,什么事情也没有。等他真正的入睡,满床的翻腾起来,她才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满心里都是忧虑。她是个极聪敏的女人,心里可说是一潭清水。如果她再勇敢一些,再低俯一些,便可以断定男人是遇上了男女之间的纠葛。她的智慧足以使她洞察一切。可她却不够勇敢,又太自爱,她想遍了所有的理由,独独没有想到这个。然而,由于她是绝顶聪敏,所有的理由都不能说服她。她依然是疑虑重重。可是因为她的不够勇敢,因为她极其地爱他,她又从不曾想过要去问他一下。如果那样去做,以她的坚决与聪慧,软弱的他是当不得一问两问,就会合盘托出的。可她不问,只是忧心忡忡地望着在睡梦里挣扎扭动的男人,一夜一夜地不能入眠。
  他如同赎罪似的向她献殷勤。有些极其无谓的家务,他也要以百倍的热切与执著争夺。她洗衣已经洗到了最后一盆水,几分钟便可结束,他也必要争抢到手;她端了一叠碗,他也非夺过来由他端不可;她下了班明明可以顺道接了小女儿回家,他偏偏要绕道远行去负起这个责任。洋灰地更是一日三遍地拖洗。小女儿秋天就要上学,已经不小了,他还要抱在膝上,紧紧搂着亲个不住,直亲到她大哭大闹大骂着“臭爸爸”才罢休。大女儿静静地看着,不笑也不生气,眼睛里却有一种审视的表情,于是,他便极力地讨好大女儿,问长问短。学校里要买蜡笔,他连二十四色水彩颜料都买了来。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减轻不了一丝负罪的心情,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
  她竟也觉着了痛苦。她是以反抗的态度对待男人的怀疑的目光。男人问她,这么晚了,是干什么去的。她便使性地回答:找野男人去了。因为说的正是实情,碰着了要害,自己先战栗了起来。却又为这战栗生气,嘲笑自己胆小,更说一些胆大妄为的话,自己却越加地沉重。沉重于她是极其陌生的感觉,她是从不知晓生活中有沉重的一面,有负责任的一面。由于这陌生与不惯,这沉重感对她便比对任何人都更压迫。为了摆脱这压迫而又摆脱不掉,她变得非常狂躁,甚至对虽不算深爱却也喜欢的儿子,也常常发火,为了一些小事就揍得他鼻青脸肿。过后又是心疼又是懊恼,只能抱着儿子痛哭。儿子用小手抹着她的眼泪,她的心几乎要碎了。对儿子尚有妥协的时候,对男人她可绝对不。她永远是粗暴地对他,白天不给他个好脸,夜里只给他个背脊,心里却软得要命。男人只是不懂,因为他那极端的骄傲,而不愿意懂,他一夜就能抽出一地的烟蒂。可是,他毕竟是个身体与神经都极强的男人,他终于要采取行动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她出去两分钟以后,他骑车跟了出去。由于屈辱,他竟然流下了眼泪。假如她能看见这个骄傲的男人的眼泪,或许还有一线回心转意的希望。可是他决不会让她看见,因此也注定了她要一往无前。他远远地跟着。她穿了一件大红毛衣的背影,在夜色中是那样醒目,如一团活泼的火焰,他恨她恨得心都碎了。正当他们会合了,她把自行车交了他,让他上了车,她则跳上了后车架时,他的眼泪忽地干了,猛蹬着车子蹿了上去。车轮链条的吱吱声,在偏僻郊外是格外地刺耳。机灵的她回过头来,立即跳下车子,轻轻地说了声:“你快走。”将他推下车子,他几乎是摔了下来。这时,男人到了跟前,她傲然地侧过身子,挑衅地看着他。他见那男人没了身影,转过头给了她一巴掌,又给了她一巴掌,她动也不动,甚至连手都不挡一下。疼痛洗刷了她的屈辱,她心里几乎是快乐的。耳朵嗡嗡叫着,就像唱一支歌。在这顿巴掌里,她将自己对男人所有的债都偿还清了,于是便轻松了起来。
  第二天,如同一阵狂风,文化宫传遍了这消息,她死也不供出他,可不用猜也就是他了。她将一切揽在身上,说是她勾引了他,是她相中了他,是她约他幽会,什么都是她,朝她来好了。可是,责任总是在男的一方,何况,他又比她年长。他并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嗫嚅着,处分他好了,开除他好了。于是,她仍留在打字室里,而他则调出办公室,调到剧场,做剧场的杂务,开大会时管管扩音,演出时拉拉大幕,电影开映时检票,散场时则扫地。
  谁都没有告诉他女人,可是小小的地方,出了这样的大事,如何瞒得住。电影公司工会在文化宫剧场包了场电影,她带了女儿去看。远远地看见他站在剧场门前检票,心里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对女儿说,电影票忘带了。回家去拿吧。回到家也没找到,只好算了。女儿抱怨了一通,便坐下开始写作业。她起先还镇定着,给炉子换了蜂窝煤,坐上水,收了晒在阳台的衣服,等炉子上的水嘶嘶地响起来的时候,她忽然一阵虚弱,拖了张小板凳坐将下来,抱着膝盖。出神了。他绕远接了小女儿回到家里,女儿早已做完作业下楼去和同伴跳皮筋了,炉子上的水响得没声了,突突突地顶着盖子,女人背着炉子坐着发呆。他赶紧灌水,只灌了大半瓶就没水了。他怯怯地说:“水开了。”
  她哆嗦了一下,转过脸看看他,勉强笑了一下,撑着膝盖站起来:“该淘米了。”
  “我来。”他说着,开始量米,淘米,坐上炉子。又切肉切菜,忙得个脚不沾地。
  她退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他忙,辛酸得再忍不住眼泪了。
  他不敢抬头,手颤抖着,刀在肉上来回地锯,却切不进去。眼泪淌了下来,来不及去擦,一颗一颗落在案板上。
  
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两人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两人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她先平静下来,擦干了眼泪,从案板前轻轻推开了他,说道:“我来。”
  他犟了一会儿,终于犟不过她,退了下来,慢慢地收了眼泪依然不敢看她。刀在案板上清脆地响着。
  他们没有说话,直至晚饭。吃过晚饭,等孩子都上床睡熟了,她进了他们的房间,他跟在后面,等候审判的心情,又憋闷又紧张,几乎是渴望着她能转过身来大声地骂他,甚至用力地掌他的嘴。而她拿定了主意沉默,这沉默比任何责罚都压迫他,他透不过气来了。她知道他站在身后,在等着她先发言,而她则在等他。并非有意折磨他,而是因为她是没有办法开口的,她是不应该知道什么的。假如她承认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猜疑,而自己竟会有这样的猜疑,那岂不是对丈夫的不信任,更是连自信都失去了。还有什么比没有自信更可怜的呢。
  他们僵持着,最终仍然是他妥协了。他喃喃地说道:“我不是人。”她浑身剧烈地一颤,虽是心里都明白,可是从他嘴里听到这个,那却是一点幻想也存不得了,尽管她是个最没有幻想的女人。现在,她是无法逃避了。她努力镇定下来,问道:
  “怎么能不是人了?”
  他几乎要求饶了,而她不让步,等待着他从头至尾的供认。他已经向领导供认了一遍,现在又要进行第二遍,每一次供认都是一次折磨。由于必得对着别人温习他们隐秘的只能在无声中领会,即使他们自己都羞于明言的一切,如今却必要句句道出,他心里充满了羞耻和屈辱,他是再没有一点自尊可言了。
  她手里握着扫床的笤帚,轻轻拄着床沿,等待着。那等待里包含着威逼。
  他只得说了,从头至尾。
  他说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回头。他的每句话都非常清晰地进入耳中,落进荒漠的心里。
  他说完了,静候着她的判决。
  她终于软弱下来,侧过身子,精疲力尽地在床沿上坐倒了。
  他也是精疲力尽,却只得站着。
  她抬起眼睛,从上到下将他轻轻扫了一遍,慢慢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他没料到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等了一会儿,又问:“她是不是打算和你结婚呢?”
  他怔了,这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他们互相地进入对方的生活,彼此都不带着这种可能,因此,彼此也不存在一点希望。他很老实地回答道:“我们没想过。”
  “我们!”她重复道,轻轻地苦笑了一声。
  他顿时羞愧难言,恨不能一头钻进地里。
  “我,是相信你的。”她说,“我相信你会珍惜我们的感情,也珍惜我们这个家庭。”她的眼光慢慢扫过房间,眼泪涌了上来,“我相信你是一时糊涂。我希望你能冷静,清醒。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挽回了,算了。可是以后,我,希望你能保证……”她说不下去了。这一番话,与其说是给他听的,还不如说是告诉自己的。她是在勉励自己不要丧失信心,不要太痛苦、太绝望。她只有自己勉励自己了,在这场斗争中,她是那样的孤单。
  而他不曾想到她会这样宽大,不觉感激涕零,一下子扑在她的怀里,双膝跪着,抱住了她冰冷的膝盖。隔着单裤,他仍能觉出那膝盖冰冷的颤抖。他的心碎了,他体会到她爱情的博大。比起来,那一切是多么的卑鄙与羞耻。他将脸埋在她的膝间,大声吞泣着反复说道:“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机会。”
  她搂住他的头,用嘴唇梳理着他蓬乱的头发。她是那样的爱他,珍惜他,可是从此她的心缺了一块,再不能弥补了。她为她的心的缺陷暗暗哭泣。
  他歉疚,他负罪,他羞愧,他自卑,而这一切全抵不过他再看不见她的痛苦了。在这种时候,他最渴望看到的是她,最苦苦想念的是她。这世界上,只有她才与他平等,与他同病相怜,是两个同罪犯。对她的渴念,使得别的一切折磨都平淡了。他无数次地回想将她搂在怀里,那肉体的温暖,直至灵魂。想起来都头晕心跳。由于那不可能实现,于是又焦灼。他日益消瘦,郁闷,他觉得,如能与她见上一面,花上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了。可是他毕竟没有勇气,并且束手无策,只有苦苦地空想,白白地折磨自己。
  有一天,下午最后一场电影散场了,等观众走尽,工作人员便开始清场。他拿了一把小笤帚,扫前十排的场地。笤帚很短,他必须深深地弯下腰去。这种姿势叫他无法解除屈辱的心情,可又庆幸这样深深的低头可以避免和任何人照面。他便低低地弯着腰,一点一点移动着,先从左往右,扫到头,就直腰走上前一排,从右往左。当他扫完一排,直起腰向前时,忽然定住了。隔着整个灰尘弥漫的剧场,他看见最后一排,她默默地伫立着。
  这是自从那可怖的夜晚狼狈分手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并且沉静了许多。她立在那里,有着一股从来没有的宁静的忧郁的气息。他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能走上前去。工人们都在扫地,大声喧嚷,扫帚扬起的灰尘漫天铺地,粗俗的说笑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激起了回声。
  远远地看着他,他似乎瘦得只剩下灵魂了。她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片一片地碎下来,她是从未体验过心碎的感觉,她向来是使别人心碎的,因为她是太健康,生命力太强的,痛苦使她软弱,也使她变得纯真了。
  他们隔了一大个喧闹与龌龊的场子,默默地对望着。灵魂脱出了躯壳,飞越了障碍,紧紧地拥抱了。他们都体验到了这拥抱,这拥抱是前所未有的销魂,前所未有的动人心魄。痛苦与隔离反将他们拉拢了,原来逢场做戏的事,如今终于弄假成真,他们是真爱了。
  他们忽然体会到:什么才是爱情。
  第二天上午,他坐在舞台的侧幕后面,郁闷地拉着手风琴。半生的郁闷与不顺,在这日子里,全涌上了心间。他没有前景可望,便只是回顾。怀着这样苦闷的心情,便只能回忆起不愉快的事情,那回顾使他更沉闷,更沮丧了。他几乎是苟延残喘,再没有生活的兴趣。
  剧场关着场灯,黑暗暗的一片,幕前幕后时时传来一句半句说话的声音。忽然,舞台侧边的太平门上的帘子掀开了一下,掠进一道光亮,随后又暗了。有一个人影匆匆地走上台阶,上了舞台,迎着嘶哑的琴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上天桥。”然后贴着天幕向舞台对面走去,隐在黑暗中了。
  他没有停止拉琴,却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膝盖互相碰着,牙齿格格直响。他拉了一会儿,终于坚持不下去,停了下来,轻轻地卸下手风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台侧踱了几个来回,左右张望着,随后便一步蹿上了通向天桥的黑暗的走道。
  走道一片漆黑,十分狭窄,每一级阶梯都很高。他几乎是双手扶地爬上一级又一级,每经过灯光间时,便有了一线光亮。那光亮总是叫他惊出一身冷汗,那光亮淡淡地照见他鬼鬼祟祟的形象,他自卑得要哭。可是,一切都顾不得了,他只有一级一级爬上去了。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坚决,上面有着什么在叫他,召唤他,他无法抗拒,无法抗拒。他终于到了最最顶层,眼前敞亮了。他站在狭长的天桥的一端,天桥下是一整个空寂的舞台,有人说话,激荡着响亮的回声。天桥的那端,伫立着她,她慢慢地向他走来。他不由挪动了脚步。一层层的幕条垂直在他们脚下,如同走在云端。他们终于相遇了,两个人的四只手漆黑,身上脸上沾了灰尘。他们紧紧地抱成一团,紧紧地抱着,恨不能互相嵌进肌肤深处。她哭了,哭出了声,他赶紧用手紧紧地掩住她的嘴,觉出被咬住了手掌,尖利的牙齿咬进肉里。然后他哭了,她也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让出声。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天地间都能激起无处不至的回响。他们互相掩着嘴,哭着。他们觉得,一大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就好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痛苦将她全变了,变得柔顺了。绝望也将他变了,变得坚决了,虽然只是暂时的。他们站在颤巍巍的天桥上,站在空寂寂的舞台上方,屏住呼吸,压住抽泣,拥抱着,忘记了时间。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他们没有别的路走,只有这样了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他们已经没有了道德,没有了廉耻,他们甘心堕落,自己再不将自己当作正派人看,他们没有别的路走,只有这样了。可是,毕竟需要避人耳目而又更为困难。几乎大半个城市的人都认得他们。她本来就出名,这会儿更是尽人皆知,将他也带出了名声。他们走得更远,约会的地点越来越偏,约会的方式简直费尽了心机。这一日,下午,他们居然去到了那座名为花果山,其实却无花也无果的荒山。
  树木很稀疏,草很黄,那是一个肃杀的秋日。风吹过草木,很凄凉地响着。他们坐在背阴的山后,一片草丛里面。半人高的枯草被他们压倒了,铺在地下,变成了一张软和的床垫。两人拥抱着蜷在上面喃喃地说着一些绝望的傻话。太阳渐渐地西移,翻到山后,落到他们身上,已成了夕阳。
  他们几乎睡着了,又被秋风刮醒,天已半黑,这才匆匆地下山。下山的路不好走,她又穿着高跟的皮鞋。他搀扶她,却又承受不住身体的重负,还须她的搀扶。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下山。汗水湿透了衣服,又叫风吹凉了。风是那样凄凉地在吹,叫人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终于在天黑之前下到了山底,两人连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便匆匆分手,各自回家。家里很好,什么也没发生。女人的脸色总是安详,叫他充满了悔恨,又不得不将自己那龌龊的内心更严密地包裹起来。他想发誓再不做了,可是不敢,自己都不相信这誓言。他的自信完全垮了,他的意志完全垮了,只在一件事上坚强起来,那便是与她那有罪的关系。
  他在剧场里做了一段杂务以后,领导又将他调回办公室,以示治病救人,不存成见的姿态。他回了办公室,上班下班与她见面频繁起来,原以为见不着面才是痛苦,不曾想见面却得装作看不见更为痛苦。每逢看见她那鲜红的却已暗淡了的自行车,他的心便紧缩起来。他时时担心自己的心脏会突然停止跳动,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又极其悲观地想到这样的结束也未必不是幸事。然而,渐渐地,他的心脏开始麻木起来,他已觉不出那战栗,觉不出不能哭不能语的苦痛。相反,因为时时的能够看见她,能够与她约会,还觉得快乐起来。这是一种良心麻痹的快乐,是一种罪恶的快乐。他的头脑也停止了工作,只顾一日一日地过着。只是与她接触过后的夜晚,睡在女人身边,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他的心便裂开了一般。他用手绞住头发使劲地拽,将头发拽落了许多。早上起床,女人看见他枕上的落发,又恨又疼。她知道男人无法自拔了,她要拉他一把。她向她的家乡和他的家乡写了信,说是还想回南方安家,希望父母亲属、同学朋友能给予帮助。并且,利用一些老同学的关系,在她的家乡南京找到了接收单位。她深知调动的不易,深知须走漫长而艰辛的道路,最终还不一定成功。可她必须在客观上将他们分开,如不这样,她知道凭他的性格,是再难分开了。何况,那女人又是那样坚决,那样有力量。她们从未见过面,可却深深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在做着一场无声的较量。为了一个软弱的、懦怯的男人,其实,这男人配不上她们那样的挚爱。可是,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
  她爱他,已经不会有改变了。这是她惟一的爱情,她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爱得连性情都变了。为什么偏偏爱的是他,她也说不出多少的理由。也许她的人生走到这一步,爱情才真正觉醒,而这觉醒又须她及时抓住一个人来实现。他正碰上了。是他的幸运,也是他极大的不幸。可是,无论如何,她爱他,是真的了。连男人都看出了这一点,可是绝不承认这一点。他绝不承认这世界会有个男人能与他匹敌,他绝不承认这个女人在这世界上除了属于他之外还能属于另一个男人。他揍她,她挨了揍却不哭也不叫,终于被他揍急了,便说要离婚。他就从案板下抽出一把菜刀,说:“好的,离婚,我就去斩了他。”男人的眼睛在发光,菜刀也在发光,她真相信了,害怕了。并且,杀他比杀她更叫她害怕。她是多么爱他,再不能割舍了。从此,再不敢对男人提及“离婚”二字,背后,却与他商量了。
  “我们跑吧!”她恳求他。
  .“往哪儿跑呢,心肝!”他心苦得如同浸透胆汁。
  “远远的地方跑。”她抱住他。
  “心肝!”他拼命地吻她,这吻却叫她明白,跑是不可能的。心也是苦得浸透了黄连一般。
  有人发现了他们的约会,他又到剧场扫地去了。厚厚的一迭检查装进了牛皮纸档案袋,心里早已是布满了污点。女人加紧搞调动,他知道离开此地是在所难免,便加紧地约会。男人加紧地揍,她便加紧地向他提出:“离婚吧!”
  
他们又开始约会了他们一起躺倒在又阴凉又软和的草地上
  “他们不会同意的,宝贝!”他不懂人怎么会到了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地。
  “一方坚持离婚就可离得,只要坚持。”她鼓励他。
  “宝贝,宝贝!”他狂热地爱抚她,这爱抚叫她晓得,离婚也是不可能的。
  他既舍弃不下她,又舍弃不下女人和女儿。女儿是越来越解人意,大女儿跳级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小女儿如花似玉。想起小女儿,他的心一阵一阵发紧。他要受苦了,他注定要整整苦一辈子了。一辈子是那样的长,他怎么苦得下去呢!他不敢想一辈子的事情,只贪图眼前,只要她在怀里,他便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过,调动与约会并进。调动越来越有眉目,须他本人亲走一趟,好叫对方看看,谈谈。这年春节,便请了四年一次的探亲假去了。一共走了十六天。她是再也等不及了,最后的三天里,几乎天天傍晚到车站出口处等着。一天中惟一来自省城的车到了,走人了,人走尽了,她才走开。第三日下午,终于等来了他,他一手搀着女儿,一手提着旅行包,女儿一手搀他,另一手拉着姐姐,姐姐的另一只手则在女人手里。他的脸色苍白了,手颤抖了,那颤抖从女儿的手上传到了女人手里,女人也苍白了。也明明知道她就在附近,附近一定有她,却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她就在出口的铁栏杆后面,定定地看着他,要捉他的眼睛,他躲闪着,终于躲不过去,朝她投去求告的一眼。她又是恨又是爱目送着他走远,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调令下来了,是他单个儿的,女人说,他先去,然后便有了理由调全家。调令下来了,他们的日子不多了。他是没有一点意志了,听凭两个女人的争夺,听凭命运的摆布。眼看着,他的女人要得胜,她却也加紧了攻势,几乎每天都要约他见面。到远远的地方,一直过了铁路线的地方。她求他:“别走,别走啊!”
  他只是抱着她痛哭。
  男人也采取了行动。这一晚,带了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追到了他们约会的地点,猛地拉开包围圈,逮住了。他们打他,拖住她,叫她转过脸看。她先是不看,然后索性看了,放声大哭。男人心里也在哭,为她的哭而哭,为自己这样的惩罚她而哭。这惩罚正是对她的变节的承认啊!他一声不哼地由他们打,他是早已没了知觉。她的哭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很不真切,她大哭着,然后眼泪渐渐地没了,便干瞪着眼睛,那眼光像是十分兴奋,又像是十分绝望,连男人都觉得可怕了。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过。他们终于歇了手,放开了他。
  他踉踉跄跄地沿着铁路走,直走到一个路障眼前,才明白走反了方向,又回过头踉踉跄跄地走去。到家时已是半夜一点了。他那颓丧与绝望的样子,使女人一眼便明白了。她什么也不问,让他上了床。他冰凉的身体开始打颤,发寒热似的,连床都轻轻地抖动起来。她忍住心里的苦楚,将他抱进怀里,心里一声声叫着他,求他魂兮归来,徒然地希望用自己的温暖召回他来。他冰冷的身体在她温暖的怀里,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没将他暖过来,自己倒凉了。他们凉凉地躺了一夜,他一直是昏睡,她却没有合眼。
  天格外晴朗,万里无云,太阳明晃晃地照耀,又是个星期天。她颤巍巍地想到,这是个好兆。
  他也起来了,呆呆地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下来,迭被、扫床。吃早饭时,她小心地问道:
  “今天还出去吗?”
  他摇摇头,随后说:“我拖地。”
  她由他去提来清水,浸湿了拖把,一下一下拖着粗糙了许多的洋灰地。拖完了,他便歪在床上看一本书,太阳不凉不热地照进窗户,正照在他脸上,他并不觉得。她走过去,将竹帘子放下。心里慢慢地安定下来,自己就去洗衣服,忽又想起还没买菜,便叫他。他立即应了,听了她的吩咐,拿了零钱,提了菜篮子就走。她喊他穿上衬衫,他说很近的路,又很热,不必了,就穿着长裤汗背心和凉鞋走了。
  他走在阳光下面,昨夜的事情如同做梦,又恍若隔世。他已经失去了感觉与心情,如行尸走肉,木木地走在太阳底下。只觉得自己十分地渺小,由着人群推来推去,却无能为力。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从这头走到那头,却没买到几样东西。这时候,她正满世界地找他。
  她在找他,她一定要找到他。她一早就出来了,穿了一身白色泡泡纱的连衣裙,将其余所有的衣服全用剪子剪成了碎片。她整整剪了一个晚上,男人昨晚没有跟她回家,被朋友拉走了。朋友生怕出人命关天的事情,将男人拖走了,留下她自己。
  最后,在菜市附近的十字路口,她终于看到了他,提着菜篮很悠闲地走着。她拦住了他。他站住了,茫然地看着她。
  “你跟我来。”她说。
  于是,他便跟着她去了,手里依然提着菜篮。
  “你跟我来啊!”她回过头噙着泪喊他。
  他努力加快了脚步,手里提着篮子。
  他们再不怕别人看见,再不避耳目。而这时候,也不知怎么,再没有人认识他们,再没有耳目。人们熙熙攘攘,度着快乐的星期天,由着他们穿行过去,向北走去。
  她越走越快。
  他有点跟不上,不知不觉地丢了篮子,篮子里的菜撒了一地,没有人注意。
  他们离人群远了,渐渐地到了城郊。他们开始走近了,并成一排。
  “你跟我来,不后悔吧!”她噙着眼泪问他,那一颗眼泪像珍珠一样嵌在睫毛之间。
  他微微笑着摇头。这时候,他就像一棵没根的枯草,自己已没了意志,随风而去。
  “我们生不能同时,死同日。”她坚决地说,那眼珠晶莹地闪耀着。她消瘦了,不再丰满,露出了骨节,可却顿时有了灵气。
  他们到了荒山底下,开始上山。她穿着一双也是白色的高跟鞋,高跟鞋上山就有了便利。他逐渐跟不上了,她便回过身,温柔地伸出手:“来。”她温柔地召唤他,他的魂魄早跟她去了。
  他们到了曾经躺过的草丛那里,草依然是枯黄的,太阳照耀不到。她扶着他坐下,像抱婴儿似的抱着他。用脸颊抚摩着他的脸颊。温存了一会儿,便从白色的女式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瓶,敲开封口,喂给他喝。他听话地喝下去,再不问喝的是什么。她丢了空瓶,鼓励地抚摩了一下他的脸颊。又取出一瓶,喂给他,一直喂了七瓶。然后自己开始喝了,她有些急切似的没了耐心,直接用牙齿咬开了封口,连同碎玻璃渣一起灌了下去,也喝了七瓶。她从包里又掏出一团绳子,是用各色毛线拧成的绳子。
  “抱住我的脖子。”她温柔地在他耳边说。
  他抱住了她的脖子,软软的胳膊,紧紧地围住她的颈项。他觉得好像是很早很早的幼年,抱住母亲的脖子似的。
  她将他俩的身子缠了起来。她一道一道地缠着毛线绳子,温存地问道:“疼不疼?”
  他无力地摇摇头。她便吻他。
  绳子终于到了尽头,她用嘴帮着打了牢牢的死结,然后轻轻地说道:“乖,躺下吧。”
  他们一起躺倒在又阴凉又软和的草地上。他开始迷茫起来,眼前出现了祖父那鹰隼一般的鼻子,雪亮的眼睛。那眼睛很得意地闪着,忽又温和起来,好像在叫他去,他便去了。却又好像随着大哥走在热闹的淮海路上,有奶油蛋糕的香味,很香地刺激鼻膜。江边码头的汽笛也响了,响彻云霄,间着大提琴的练习曲,进两步退一步似的回旋地上行,又回旋地下行。小杂树林里射进了阳光,光柱摇晃,变作了月光。月光很清凉地抚摩,是女儿小手的触摸。然后火光掩住了一切,火光越来越强,颜色越来越深,最终成了一片漆黑,生命在母体里的时候大约就是这样黑暗,他感觉到安全的庇护,微笑了。
  她也开始迷茫了,眼前却尽是衣服的款式,赤橙青黄蓝绿紫,镶花边的小花袄,鸳鸯戏水的小绣鞋,宽腿裤子,粉红的弹力袜,掐紧腰身的银白西装,长裙飘曳,花团锦簇……泪珠滚了下来,滚过耳畔那一颗毛茸茸的痣,珠子似的落地了。
  七天七夜以后,有一群度假的学生,来此地游玩,上了山。
  吵吵嚷嚷的,把一山的野鸟都惊飞了。
  他们像扫荡似地搜索着荒落落的山,终也没找到个有趣的玩处。却在背阴处的一块平地上,拾到了好些晶晶莹莹的小瓶儿,随后,便在一片草丛里看见了四只交错在一起的脚,于是,便惊弓之鸟似的,大喊大叫地奔下了山。
  大哥从很远的上海赶来,办理了兄弟的后事,望着那被白布裹成了一大坨的弟弟,心想着:如若当初不将他带出去读书,也许更好一些。他又想到自己带出来的两个弟弟都是早死,一个生病,是天意,没有办法,这一个,能说不是天意吗?他不知道,心里却总觉得有罪。
  女人连哭都不会了,心里又是恨又是怨又是悔,如若不来此地,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可是来已来了,说这些又有何用。
  这时候,女人却非常奇怪地不怎么恨她。虽然女人明知道,如不是她,他是下不了这样的狠心。她也知道,他下不了狠心决不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眷恋,而是没有勇气,她是太知道这个男人了。她也不恨他,这几年,这几十年,他够苦的了,心疼都来不及呢。
  母亲近来耳聋得厉害,久久听不见江边码头的汽笛声了。这一日,汽笛却在耳边扰了一整日,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她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从此后,对他再绝口不提,什么也不问,无须人们费心对付她了。
  女孩儿妈倒不哭了。她想,女孩儿在一辈里,能找着自己的惟一的男人,不仅是照了面,还说了话,交代了心思,又一处儿去了,是福分也难说呢。
  下一年,那山背阴处的草丛很绿,郁郁葱葱的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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