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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洼人家》-贾平凹

_3 贾平凹 (当代)
吃的问题当然还未彻底解决,禾禾已经搓揉着未成熟的麦子吃了几次浆粑。当野猪开始糟踏庄稼的时候,他也感到十分可惜,一有空就背枪和二水去打猎。周围的人家都感激起他来,他说:我没什么能耐,这几年!日子过得狼狈,给鸡窝洼没有好处,反拖累了大家,打野猪也算是一种出力赎罪吧。竞有一次,他追赶一群野猪,藏在一个崖后,看准群猪跑过来,对为首的放了枪,那头野猪就一头从崖上跌下来倒地死了。而群猪走动是一条线的,后边的看见为首的跌下去,以为它在跃涧,紧跟着都冲上崖头,一头一头就从崖头跌下去,竞一连摔死了七头。
一枪打死了七头野猪,禾禾的声名大作起来。他出卖了这些野味,收入了一笔钱,一部分买了粮食,一部分购买了一批葡萄糖水,使他的养蚕业有了更多的资本。七只野猪的消灭,使鸡窝洼的庄稼再不被糟踏,家家都说起了禾禾的好处,当麦子熟透搭镰之后,好多人来帮他收割,又主动将农具借给他使用。所以,虽然经营着养蚕,地里的活并没有耽误:别人收完了,他也收完了;别人碾净了,他也碾净了。
落在人后的是麦绒。正当龙口夺食的时候,孩子发一次高烧。她只好锁上门在镇上卫生所里厮守孩子三天两夜。回来已经有好多人家将麦收到场里了。她急得要死,眼角烂了,嘴角也起了火泡。回回跑来帮她割,二水也来帮她往场上运。她感激得不知要说些什么,每次提前回家精心做饭。天气炎热,她浑身都出了痱子,趁着没人,在家里就脱了上衣擀面条。这天正好回回和二水挑了麦担进了门,她“哟”地一声进了卧房去穿衣服,回回和二水都吓了一跳,互相对看了一下,都没有说话。麦绒穿好了衣服出来,脸子红粉粉的,回回似乎什么也没反应,照样问这问那,干这干那。二水却走了神,又极不自然,背过麦绒,就死眼盯人家,麦绒一看他,却眼皮又低下去。后来他到厕所去,长时间不出来,厕所正好在厨房的东南角,他站在那里,伸着脖子又呆看麦绒在那儿擀面,两只奶子一耸一耸的。回回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瞧见了他的呆相,过去用一块石头丢在尿池里,尿水就从尿槽里溅上去,湿了他的腿,赶忙走出来,坐在那里安分不动了。
其实这些,麦绒已经知道了,她在擀面的时候,窗台上正好放着一个镜子,偶一抬头,什么都反映在了里边,当下心里又骂二水,又觉得二水可笑,越发信得过了回回。吃罢饭,二水一走,她说:
“回回哥,二水要再来帮我,你替我挡挡他。”
“那为啥,人家能来也是一片好心哩。”
“他长着另一个心哩。”
“这我知道,心思是有心思,却还不是坏人呢。”
“我也看得出,要不他别想跨这个门槛。”
回回就说:
“麦绒,你的事情你也要往心上去,看样子你不会再跟禾禾和好,可年轻的总不能这么下去,一是没个外边劳力不行,再就是,也容易让别人说闲话,比如二水毕竟还是老实人,若遇上贼胆儿大的,心烦的事儿就多了。”
麦绒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没个男人,外边没个遮风挡雨的,里边没个知冷知热的。有些事不乞求别人吧,一个妇道人家拿挪不动。乞求别人了,什么事也能惹得出来,我敢相信谁呢?这收麦天里,要不是你从头到尾帮着我,我真要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可鸡窝洼就这么大,白塔镇就这么大,扳过来数过去,就那几个光棍汉。我总不能再找一个比禾禾差的让他耻笑,可哪儿有合适的呢?”
麦绒说到这里,脸面很灰,孩子在怀里抓着她的头发,她用手往后拢,孩子又抓下来,她也就不管了,撩了衣服,把孩子的头捺在那里吃奶,不时就露出白花花的肉来。回回眼光别转到一边,心里想:一个女人离开男人,也确实是没脚的蟹了。禾禾在这个屋里当主人的时候,虽然打打闹闹,但麦绒的气血是好的,人也讲究收拾,现在一切都由她了,活路一多,再和孩子绊缠,这一半年里倒老得这么快哟!这一身衣服,这么变得这么皱皱巴巴?她还年轻,不能不找个男的,可她说的这席话,他回回倒真为难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回答她,是他提起了这件事,到头来他却只有安慰麦绒不要急,车到山前必有路,算走算看吧。
麦绒也知道回回的安慰一切都是空的,但还是感激着他。夜里总是睡不着,想着自己的半生,怨恨自己的命不好,既然禾禾作半路夫妻,天不该就使她有了孩子。一想到这孽根孩子,她心里却充满一种怜爱,觉得也亏了有这个孩子使她的心才没有垮下去。但是,也正是为了这孩子,她得尽快地再找一个男人来作自己的丈夫。她正在收拾打扮的年龄,却不能做得过分,惹招外人说她不安分。她慢慢不讲究起来,头发也总不光,鞋袜也总不净,一出门,自己也感到了丢人。她现在才深深体会到,做人难,做女人难,做一个寡妇更难啊!
麦子晒干晾净以后,麦绒用斗量了,收成确实比往年多出了许多,能收下这么多粮食,简直使她都有些吃惊。农民嘛,只要有粮,天塌地陷心里也不用慌了。这些珍珠玛瑙般的麦子,不都是自己血汗换来的吗?不都是没有禾禾的胡折腾,安安分分劳动的结果吗?她感到了一种自力更生的农民的骄傲。想:娘儿两个,这粮怎么吃也吃不完了,我何不拿些粜出卖钱呢?
钱对于这孤儿寡母,却是多么的迫切。自离婚以后,麦绒作了掌柜,吃的穿的花的用的,哪一样她都得操心,哪一样少得了要钱?最烦心的是亲戚邻居的红白喜事的上礼,简直使她喘不过气来。人的日月比以往滋润了,老人的祝寿,小儿的满月,新人的过门,死人的头七,二七,百日,三年,别人去了,你不能不去,礼钱又不断上涨,一元的到了三元,三元的又到了十元。更是稍一宽裕就兴动土木,建屋筑舍,那又是上礼,五元太少,十元不多。一年仅这人面上的花销就有五六十元。她一个寡妇人家,钱只有出的,没有入的啊!
“回回哥,”麦绒找着回回,跟他商量道,“钱花得如流水一般,又不得不花。寡妇人家撑门面越发要紧,这一半年我实在是挖了东墙补西墙。今年地里收下了,我想去卖上~些,你看看,别人都盖房,我这房上还没有添过一页新瓦,家里盆盆罐罐也得换换,炕上褥子也烂了,被子也破得见不得人了,到处都要花钱呀!”
回回很赞成,到了初九,白塔镇上逢集,回回和麦绒装了两个箩筐新麦担去。集市还未到洪期,但一溜带串的摆了好多粜麦子的筐担,麦绒吃了一惊,说:
“这么多粜粮的吗?”
“今年都丰收了嘛j”
“往年都是籴的,今年倒都粜了。”
“农民嘛,靠的是地土吃饭,只要守住地,吃的有了,花的也就有了。这话我不知给禾禾说过多少回,他只是不听。他现在有什么,没有粮也没有钱啊!”
麦绒显得气很盛。站在那里,看着集上过往的人,头脸仰得高高的,似乎是在夸耀:我寡妇怎么样,我有的是粮食,这粮食就是钱啊!她很想这个时候能看见禾禾也到集上来,让他亲眼看看她。
集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粜麦的人继续往这里摆担子,但籴麦的人却很少,常是一些人挨着麦担用手抓着麦粒看,总是不肯交易。一个人到麦绒的麦担前,蹲着,抓一把来回在手里倒,又丢进几颗在口里咬着。
“这号麦还有弹嫌的?我的天爷,这是老阿巴麦,仁仁多饱啊!”
“多少钱呢?”那人问。
“老价嘛,”回回说,“三角五一斤,你要买多少?”
那人狠狠地看了回回一眼,站起身却走了。
“唄,你这买主,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要走了?”
“你这人也是一把岁数的人,说话怎么没个下巴?”那人回过头说;“你那麦子也值得三角五吗?”
一句话,使回回和麦绒都吃了一惊,疑惑得不知如何才好。麦绒说:
“这事才怪了,三角五在往年是顶便宜的了,他怎么说出那话?”
回回便往别的粮担前问价去了,转了好大一会过来,脸色就十分难看,蹲在那里长吁短叹。
“别人和咱是一个价吗?”
“二角三,二角四,上好的才是二角五。”
麦绒叫了一声,呆在那里不动了。
“麦价怎么跌得这么厉害,往年包谷都是二角八呀!”
“这都是怎么啦,粮食不值钱啦?”
“天爷,这一担麦子,才能落二十多元吗?不至于会这样吧?”
“不至于会这样吧?”
两个人说完,都没有了话,直盯着麦担子出神。有好几个买主过来,都说着这麦子好,但还是有给二角三的价,有给二角四的价,麦绒就生了气,摆着手说:
“世上便宜的事都叫你们去拣了?不卖,三角五的价一分也不能少!”
旁边的人都瞧着她笑,说这女人八成是疯了呢。
麦绒只是黑青着脸,也不答言,拿着一双火凶凶的眼盯着过往买主。似乎这些人不是来买麦子的,倒是来合伙要打劫她一个寡妇的。怀里的孩子又直闹着要吃奶,她没好气地就掮了一个耳光,孩子哭起来,回回忙抱过去,千声万声儿哄着。
太阳已经照在头上,影子在脚下端了。好多粜麦的人办成了交易,骂骂咧咧挑着空萝筐回家去了。麦绒的麦还一两没有卖。她要再等等,始终不能相信麦子会这么便宜。那么,她收下的那些麦子,才能值几个钱呢?但是,一直到日头偏西,集上的人稀稀落落起来了,麦价还是不能上涨,她肚子已经饥得咕咕地响。她摆摆手,说:
“回回哥,怎么办呀?”
“你说呢?”
“钱总不能没有呀,卖吧,卖了吧。”
回回就又拉来几个买主,反复在那里讨价,最后双方只差到一分钱在那里不可开交,麦绒说:
“二角五你还不买,你以为这粮食是好种的吗?你是遭了孽了,这么作践粮食?好了,二角五你要不买,我就担回去了!”
买主总算把麦子买下了。当麦绒接过那一叠叠人民币,浑身哆嗦起来,像是受了一场欺骗和侮辱。钱一到手,她就去商店给孩子买了一身花衣服,给自己买了一件的确良衫子和一双雨鞋,剩下的仅仅只有几元钱,她一下子全掏出来,买了一条香烟交给回回了。
“麦绒,我哪儿就要抽这烟,这是咱农民抽的吗?”
麦绒说:
“我只说今日卖了钱,要买一件衣服谢呈你,谁能想到只落下这几个钱,你抽吧,我还能再给你买些什么呢?”
回到家里,麦绒情绪不好了几天,见猫打猫,见狗踢狗。“农民真是苦呀!”她想,“这二亩地里,一年到头不知流了多少汗水,仅仅能赚得几个钱呢?看样子这房子甭想翻修,这锅盆碗盏甭想换新了,光油盐酱醋,小么零花,一切都从哪里来啊?”
她不想再去粜粮食,但粮食又吃不完,就将粗粮统统为猪煮食。槽上的两头猪是她去年夏天抱的猪仔,虽然已经七八十斤,但一直舍不得加精料,每顿只是倒两碗剩饭拌一盆糠就是了,猪长得一身红毛。现在她突然意识到家里的一切开支花费,就全得靠这黑东西了。就每顿给猪煮食,端到猪圈里,一边搅着给猪吃,一边还不忍心地说:
“吃吧,吃吧,你要再不长肉,对得起谁呢?”
猪当然并不亏她,加了料后,一天天如气吹一般长大起来。
那一层绒毛似的红毛就脱了,浑身泛起白色。每每回回到家里来,她总是让回回下圈去揣揣猪的脊梁。
“有三指的膘吗?”她说,“吃了我好多粮食了!”
“估摸一百三四了。”回回说:“活该你的日子要过顺了,猪长得这么快。把料加上,再有一月,就可以杀了呢。”
“我不杀。”她说,“自己吃了能咋?交给国家,落一疙瘩钱,也能办些事呢。”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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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夏,禾禾的蚕棚里蚕越来越多。他已经收了两次茧了,第三代蚕又开始织起来。这期间,他很少到白塔镇上去,甚至门也顾不得多出。二水一直在帮着他,却时常给他提供着外边的消息:回回怎么三天两头去麦绒那儿了,如何帮她去卖猪,如何帮他分劈柴……他心里就念叨回回的好。虽然自己和麦绒离婚了,但对于一个寡妇过日子,他也盼有人能替自己去照顾她。但是,二水这话说得多了,慢慢也便嘀咕起来:回回和麦绒虽
然都是本分之人,可一个作了寡妇,一个和老婆分家另住,他们会不会……?他有些酸酸的,酸过之后,也便想开了:人家的事我还管得着吗?可终究心里不舒服,转过来又想:这么一来,烟峰是怎么想的呢?他们毕竟还是夫妻啊!这么翻来覆去地思想,尤其是他一个人在庵子里拐着石磨的时候,竞弄得他六神不安了。
这一天下午没事,他到了白塔镇上的小酒馆里去喝酒。天阴沉沉的,又刮着风,枯叶、杂草、破红、鸡毛卷着圈儿在酒馆外飞旋,他喝得很多,直到了日近黄昏,才摇摇摆摆返回庵里。二水却没有在,连叫了几声没回应,自己也没有一丝力气,瓷呆呆坐在门槛上不动了。这当儿,门外的树林子里,有了一阵一阵狗吠声,卧在案板下的没尾巴蜜子就呼哧呼哧扇动鼻子,要从门里跑出去。
“嘻!”他大声吼了一下,而且将脚上的一只鞋扔了过去。蜜子尖叫了一声,四蹄撑在那里。“你他娘的去干啥呀?你那么不要脸的,你再跟那些野物去,我一枪打死了你!”
蜜子还撑着,看了他一会儿,耷头耷脑地返回来,重新在案板下卧下。门前树林子里的狗咬声越发大起来。这些野狗是从镇子那边跑来的,发情期里它们肆无忌惮,几天来总是围着木庵咬,勾引蜜子出去,整夜整夜在那大树后连接,样子野蛮而难看。鸡窝洼的人都讨厌起这种丑行,知道这全由蜜子引起的,就说了好多作践禾禾的话。禾禾狠狠揍过蜜子。似乎这种武力并没有能限制了它的爱情,每夜还是要去树林子幽会。禾禾曾驱赶过那群勾引者,但它们一起向他厮咬,而且轮番狂吠。他只好将蜜子死死关在庵里。
“二水!”他又喊了,要二水拿枪去打这群死不甘心的求爱者。二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站起来,去取下了枪。就在开始装火药的时候,屋子里哐啷啷一声碎响,那蜜子却箭一一般从门里冲出去,立即七条八条大狗旋风一样地窜过树林,逃得没踪没影了。
他端着枪,站在庵前,盲目地对着树林上空,“咚”地放了一声。
这一声枪响,使二水吓了一跳。他正蹲在一块地堰下拉屎,赶忙撕下一片瓜蔓叶子揩了屁股,提了裤子站起来。禾禾看见了他,眼睛红红的。他走过了几步,却返过身子又走近那粪便前,用石头将那脏物打得飞溅了。
“你回回甭想拾我的粪!”他狠狠地说。
原来,禾禾下午到白塔镇去了以后,他就又到麦绒家了。刚刚走到屋旁的一丛竹子后,却看见回回垂头丧气地从门前小路上也往麦绒家去了。回回中午和烟峰又打闹了一次,双方的脸都打破了。回回怕是不愿在家呆,就到麦绒这儿来了。麦绒从屋里迎出来,两个人在那里说话。
“回回哥,你怎么和嫂子又闹了?”
“麦绒,我伤心啊,饭饱生余事呀,她脾气越来越坏了!”
“你不要往心上去,气能伤身子哩,多出来散散,或许就好了。”
“我还有脸到谁家去?人家问我一句,我拿什么对人家说呀?”
“……我不笑话,你就到这里来,和孩子说说笑笑,什么事就能忘了呢。”
“……”
“你吃过饭了吗?我给你拾掇饭去。”
两个人就进了门,门也随即掩了。屋里传来风箱声和刀与案板的咣哨声。
二水一直等着,不见回回出来,心里产生了一种嫉妒。他已经证实了禾禾和麦绒不会破镜重圆了,但却发现直接威胁到他利益的则是这回回。麦绒似乎对回回特别好,他二水给她出了好多好多力,但从末有一个笑脸儿给他。现在,他不好意思再进屋去骚情,就快快退回来。一心想着报复回回这个情敌,但又想不出怎样报复,知道回回是这个洼里唯一清早起来拾粪的人,就打飞了自己的粪便,不让他得到自己的一点点便宜。
禾禾追问他到哪儿去了,他不好意思说去了麦绒家。但妒火中烧,还是加盐加醋说回回和烟峰又打了一架,回回就到麦绒那儿去了,两个关了门,在家里又说又笑,七碟子八碗的对着盅儿喝酒哩。
“没德性,他们怎么能干出这事?!”禾禾趁着酒劲,嘴脸一下子乌黑了。他把枪扔给二水,让他回去。要是那群狗来了,就往死的打,打了剥狗皮,吃狗肉,自己就小跑赶到麦绒家的窗下。
半年多了,他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在那个作丈夫的年月,他一站在这个地方,就听见了麦绒在家拉风箱的声音和孩子的哭闹。那种繁乱的气氛却使他感到一种生活的乐趣,他总是问道:饭做好了吗?麦绒或许就在屋里命令他去给猪喂食,或许叫拉牛去饮水,或许就飞出一句两句骂他出去了就没有脚后跟,不知道回家的埋怨话。可现在,这一切都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而屋子里亮着的灯光下,坐着的却是回回。他想一脚踹开门去,骂一顿回回对不起人:麦绒是个人自主,与她好或是不好,他禾禾管不上,可你回回和烟峰吵闹之后就跑这里来,你对得起烟峰吗?
屋子里并没有喝酒嘻笑的声音。奇怪的却有了低低的抽泣声。禾禾隔窗缝往里一望,回回坐在条凳子上,麦绒坐在灶火口的土墩子上,两个人都没说话,而嘤嘤地哭。
“我怎么也弄不清白,你嫂子就变成这样人啊!”回回说。
“人心难揣摸呀,禾禾不就是个样子吗?”麦绒说。
“唉唉,咱这两家,唉……”
禾禾站在窗下,却没有了勇气冲进去……
他慢慢退回来,一步步走进木庵子里,二水询问看见了什么,是不是教训了回回一顿,禾禾只是不语。问得深了,啪地在二水脸上掮了一耳光吼道:
“你以后别弄是作非。我告诉你,回回和麦绒的事,你不要管,也不准给外人胡说!”
二水恼羞成怒,骂起禾禾来,就卷了被子要回家去。禾禾
酒意醒了,过来叫二水,二水却毅然走了。走到林子边,回头说:
“你也不要给我开工钱了,席底下压着的那三十元野猪肉钱我已经装在怀里了!”
禾禾倒在炕上,大声喊蜜子。蜜子还没有回来,它正在远远的林子后恋爱呢。
过了五天,禾禾收了茧,足足装了一麻袋。他在白塔镇的班车站牌下等车,要去县城。
他想离开鸡窝洼几天,一是去清清心,二是趁机自己把茧出售给县丝绸厂。
班车开来了,他买了票,就爬到车顶上去装自己的茧麻袋。等走下来,烟峰却坐在车上了。
“你到哪儿去?”他差一点惊叫起来。
“县城。”她说。
“县城?去县城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去逛逛吗?”
“就你一个人?”
“你不是个伴吗?”
禾禾疑惑地坐下来,烟峰问他:要到县城去,为什么不给她打个招呼?
“不是我作嫂子的说你,你想什么,想干什么,我不见你,闻也闻得出来!你怕我花你的钱吗?我烟峰有的是钱哩。”
“嫂子,”禾禾说,“你没事,何必去花钱呢,你还是回去吧,或者改日再去吧。”
“这是你的车吗?你是我的丈夫吗?瞧你那口气!我偏要去看看,多少年里我就想到县城去,去看看那是什么大地方呢?”
车开动了。半天后,将他们拉到了县城的大街上了。
烟峰第一次来到县城,她虽然整天向往着这个地方,作着万般的想象。但一来到这里,却使她一下子惶恐起来。这里的街这么宽,楼房这么高,简直令她吃惊,想不出来人住在那上边头会不会晕?在街上走着,脚还抬得那么高,立即被一群孩子注意到了,学起她的走势。她就脸色彤红,尽量放低脚步,却一时扭捏得走不动了。便一步也不敢离地跟着禾禾,到一个商店,就进去看看,问问这样,又问问那样,声音洪大,惹得售货员都瞧着她笑。禾禾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就说:
“你别那么大声,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烟峰却说:
“他们笑什么呀,不懂就是不懂,咱是山里人嘛!”
逛完了全部商店,禾禾带着她到了丝绸厂卖茧。路过纺织车间,烟峰“啊”地叫了一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机器一声儿轰隆,像河流一样的丝绸就不停地泻出来。她从未见过织布,更没有见过织丝绸,那些女工,年纪都小小的,漂亮得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她走近去,一会儿看看丝绸,一会儿看看女工的一双手,问这样问那样,人家回答着她,她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一出车间,就说:
“这丝就是茧抽出来的?”
“可不就是。”
“我的天,这么好的事,这蚕该大养了!这些女子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水灵,手又那么巧呀,咱当农民的算是自活一场了!”
“咱也不算自活,不是也种粮、养蚕吗?”
“禾禾,你给嫂子说,你在外边跑的地方多,都是像县城这个样吗?”
“这算个啥呀,大城市的世面才叫大哩!”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为啥和麦绒过不到一起了,你是眼大心也大了!让鸡窝洼的人都到这里瞧瞧,就没有一个人对着你叫浪子了!”
禾禾笑着说:
“嫂子还是开通!以后再到城里来,我一定还要领你呢。”
烟峰说:
“我真把人丢死了。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好好到外面跑跑,一辈子钻在咱那儿,就只知道那几亩地,种了吃,吃了种,和人家一比呀,咱好像都不是人了!”
“你可别跑得洋起来,烫个头发呀!”
“我才不稀罕那个鸡窝头!那要是收麦天扬场,落一层麦糠,梳都梳不开了哩!”
这天夜里,他们来到旅社,禾禾为她安排好了房子,自己就去找当年的那个战友借宿。天亮起来看烟峰,烟峰一见面就说了昨晚同房里的女干部拉她去洗澡,她一进浴室,就忙出来了,她嫌害臊,脱不了衣服,但却在旁边的一个房子里看了一场电视呢。
因为禾禾还要去农林局再联系一些养蚕方面的事,就给烟峰买了车票,送她返回鸡窝洼。
烟峰坐在车上,却叮咛禾禾也给她买些蚕种,她回去也要养呀,就把怀里那一卷人民币塞给了禾禾。禾禾也给了她一个纸包。车开动了,她打开纸包,里边竟是一双女式塑料凉鞋。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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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禾也没有想到,他竟在城里能呆七天。他本来是到农林局去要一些养蚕的材料,再买一些蚕种的。但农林局的王局长却对他极有兴趣,拉他列席了一个檀桑养蚕会议,又去东山一个植桑专业户那里参观。禾禾在那里,大开了眼界,看到人家竟植了一架山的桑树,仅出售桑叶一年便可收入几千元。禾禾意识到自己桑植得太少了,当下和这位专业户订下合同,要求给他培育五千棵桑苗,当时就把烟峰给他的那笔钱交付了。
七天后,他高高兴兴回来,但一个闷雷般的消息把他震蒙了:烟峰和回回离婚了。
事情发展得这么快,鸡窝洼的人都感到了惊骇。这事禾禾没有料到,甚至烟峰也没能料到。她跟着禾禾去县城后,鸡窝洼好不热闹,都说是他们两个私奔了。而且以私奔为话题,风声越传越奇。有的说禾禾把麦绒离了,目的就是为了得到烟峰,可怜回回竞把禾禾当作了座上宾,扮演了一个可笑的戴绿帽的角色;有的说他们早就鬼混在一起了,干些不干不净的事。烟峰不会生娃,所以事情一直没有败露,这次私奔,三天前就在树林子里密谋好了;有的则一口断言: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可怜坑害了麦绒和回回,使两个好端端的人家鸡飞蛋打了。风声作用很大,人们似乎都倒出了回回,都来安慰他,在他面前骂着那一对浪子。回回一想到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儿子没儿子,老婆又没了,伤心起来,趴在门口哇哇地哭。
麦绒抱了孩子来劝说,反一劝,正一劝,替回回说宽心话:
“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能想到,这做嫂子的能干出这等事来?也罢了,经过这事,你也就看清他们是什么人了,以前你还一心偏护着禾禾呢。”
回回只是哭着,拿拳头打自己的头,骂自己瞎了眼,却也可怜起自己这一家不能传下去,这一份家业就在自己手里毁了。麦绒也流了眼泪,拉起回回说:
“回回哥,命苦到咱们两个,也就再不能苦了。你要不嫌弃的话,咱们两家合在一起,我麦绒没什么能耐,我只图把好这个家,不让外人再扯笑了咱。你若不悦意的话,这话权当我没有说,你再托人续上一房,你要心盛盛地过活下去。你还是这鸡窝洼的富裕户啊!”
回回看着麦绒,他没有想到这个寡妇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等言语,才明白了这是一个很有心劲的女人。她没了丈夫,硬拉扯着儿子撑住了一家人的门面,倒比一个男子汉要强得多,当下站起来,将孩子一把抱在怀里,泪水长流。
“麦绒,你能说出这种话,我回回一辈子也得念叨你的恩德。可禾禾和烟峰一走,咱们再合在一起,外人又会说出些什么呢?”
麦绒说:
“回回哥,咱们吃亏也就吃在这里,外人能说些什么?大小了说这两家人像戏文里边的事。可到了这一步,也顾不得这些了,要顾这些,我一个寡妇来对你说这些话,还成了什么体统?可没办法呀,好端端的一个家,突然破了,我知道那苦楚,你这么好心的人,我不忍心你也那么苦下去。”
麦绒说着,眼泪也扑簌簌流下来,回回第一次抓住了麦绒的手。那手粗糙得厉害,记载着一个寡妇人家的艰难。他握着,麦绒也不抽回去,两个人“哇”地又都放声哭了。
这天夜里,他们一直边说边哭。坐到鸡口叫头遍,麦绒要回去。开开门,外边黑得像锅底,回回说:
“太黑了,孩子已经在怀里瞌睡了,会感冒的,你就睡在这里吧。”
麦绒说:
“使不得的,回回哥,咱可不能让外人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咱们的那场事,你也不要急,可一定要找个媒人来说合,名正言顺的。咱要成,也是成得堂堂正正,把任何人的嘴都堵住了。”
回回点点头,一直把她送到了家。
可是第二天中午,烟峰却出人意料地回来了。当她从车上下来,白塔镇上的人就发觉她满面春风,而且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塑料凉鞋。深山里穿这种鞋的人很少,只是一些孩子们穿的,而一个中年妇女突然穿上了,就觉得新鲜、显眼。大家都往她脚上瞅,她并不害羞,反觉得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呢?人家县城……她一想到县城,反倒觉得这些人可笑了。一路上同一切熟人打招呼,所有的熟人都一脸惊骇,在问:
“你怎么回来了?”
“这不是鸡窝洼吗,我不回来,要上天入地去?”
“那禾禾呢?”
“他还在县上。”
“他又不要你了?”
“放屁!怎么是要我不要我?”
旁人疑惑不解,她也疑惑不解。一走到家里,闪过竹林,迎面碰着回回,回回一下子傻了眼了。
“你还回来干啥?”回回眼红了,“还要再倒腾家里的财产吗?”
“这你管得着?”
“我现在就要管了!你和我还没有离婚,你干这种事,不怕天打雷击?我什么都迁就你,随着你的意来,只说你能再回心转意,你竞这么报应我?我看我再要这么老实下去,你们会把我勒死呢!”
“我们?”烟峰觉得事情不对头了,“我们是谁?”
“你还以为能蒙着我,好一步步吞了这份家当吗?你们私奔,你们就远走高飞,我永远不见到你心里也清静,权当你们都死了!”
“私奔?”烟峰跳起来,叫道:“好呀,回回!你这么作践我和禾禾!什么叫私奔?你把话说清楚,你要不把这张脏皮给我揭了,我烟峰也不能依你!我嫁汉了?我在哪儿嫁汉?你捉住了?!”
烟峰拉住回回的衣服,回回狠命一推,烟峰倒在了地上,腮帮正好砸在一块石头上,渗出了血,烟峰爬起来,舞着双手就来抓,结果回回的脸上就出现几个血道子。两人纠缠在一起,一个说你和禾禾进城就是证据,一个说你满口喷粪;一个说你昨夜在哪儿睡的,一个说说妄话天不会饶的。
鸡窝洼的人闻声赶来相劝,但都明显地偏向回回,故意将烟峰手捉住,让回回多踢了几脚。烟峰发疯似地吼着,大声叫骂这些偏心的人。这些人趋势就又动手打起她来,往她的脸上吐唾沫。回回也觉得不忍了,拉开了大家。大家又都埋怨回回手太软:应该狠狠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婆娘。烟峰受不了这种侮辱,指着回回骂着:
“回回,你好个男子汉,你打了我不算,你还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人打我,你还算是我的丈夫啊!”
回回说:
“谁是你的丈夫?你要认我这丈夫,你也不会这个样子!你给我滚远些,这个家没有你的份!”
“我没有和你离婚,你敢!”
“没离婚现在就离婚!”
“离婚就离婚!”
烟峰爬起来,脚上的凉鞋却不见了,回回早将鞋踢在一边的水沟里,她把鞋提起来,重新穿好,两个人就披头散发地去了白塔镇。
第一次离婚,没有成功,第二天又去,第三天还去,公社同意了。当烟峰把自己的指印按在那一张硬硬的纸上,捂住脸就往外跑。在石河上的那独木桥上,她觉着天旋地转,一头栽下去,浑身精湿。当夜就在判给她的那厦房里一病不起了。
禾禾七天后回来,听到了消息,他像一头公牛般地冲进了回回的地里。回回正在地里锄包谷,看见了禾禾,当下提着锄站在那里,禾禾也站住了。
“你要干什么?”回回说。
“我要问问你,”禾禾说,“你想打架吗,我告诉你,有你十个,我禾禾也不放在眼里j我只问你,你为什么那样对待嫂子?为什么要离婚?”
“为什么?你知道!”
“我禾禾对着天给你说话。烟峰嫂子对得起你,我禾禾也对得起你。我就是再不好,我还是人,我不是猪狗,我要作出什么丑事,我用不着来见你,我自己就一头碰死在那石头上了。你可以不认我,可以恨我、骂我,用刀子来把我杀了、戳了,我禾禾能忍了你,可我不允许你这样对待嫂子!”
“她是我的老婆,你没权利来管!”
“你可怜!”
“我可怜什么?”
“你连你的老婆都不相信,你还相信什么,你怕是连自己也不相信!你要还是人,你去给嫂子赔话,你们再去复婚,我禾禾可以永远不见你们,也可以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你给我回答!”
“我回回到了这一步,还要叫你指挥?”
“你不同意?”
“不同意!”
“好吧,回回,你会后悔的!”
禾禾愤怒地踢了一脚,面前的一个土疙瘩开花似地飞溅开去。他走掉了。
他回到了木庵里,大声地吼叫着,双手抓住木庵的椽头,想一下子把它摇晃塌了。又一脚踢开了那只装着酒的军用壶。接着提了土枪,装上了火药,一端起来就勾起了枪机,“啪”地一声,在庵子外跑着闹着的那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没尾巴蜜子,就在空中弓了一下身子,倒在地上不动了。他丢开了枪,扑过去抱住了蜜子,撕心裂肠地哭叫起来了。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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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来,鸡窝洼经常可以看见一个人,这就是白塔镇小学炊事员的老婆。她是个说媒的,一辈子没儿没女,家里却什么都不缺,全凭了她那张薄嘴。从年轻时起养得能抽烟喝酒,到了老年,更是馋嘴爱美,嘴上的功夫越发厉害。她一出现,人们就猜测她又在为谁牵线了。渐渐有了风声,她是要为回回办好事哩。因此每一次来,就在回回家连吃带喝。回回是烟鬼,她也是烟鬼,回回能喝酒,她也能喝酒。再后来,风声又放出来,她给回回物色的就是麦绒。鸡窝洼的人先是一惊,再就觉得这事可以。又一想这形势,更觉得这是天成佳偶,没有一个不赞成的,说这媒婆办了一件人事。回回和麦绒听了,心里自然悦意。但媒婆趋势三天两头来,来了就吃喝,临走又不空回,不是提一串两串熏肉,就是灌一罐半罐甘榨酒。麦绒就对回回说:
“让你找个媒人,人面子上看得过去就是了,你怎么倒这么宠了这老东西。她是没底的坑,倒不是来说媒的,是来收咱的债来了!”
回回说:
“破费些钱财就破费吧,我也是咬了牙子的。她总算还是合了咱的心意。咱过日月是大事,不被人背后指指头就托了万福了。”
再过了十五,他们就扯了结婚证,热热闹闹地办了喜事。本来是曲曲折折的一对夫妻,本来是半桩子年纪人的婚事,回回和麦绒并不想闹翻得多大。但鸡窝洼的人却故意要败败禾禾和烟峰的兴,偏来贺喜。又拿了锣鼓家伙来敲,又买了鞭炮哔哔啪啪鸣放,倒比年轻人的喜事办得还热闹。
禾禾一大早起来,就到山梁上桑林里去了。经过一个夏天,桑林已经能遮住了人。这一片苍绿的桑林,遮住了他头上的太阳,也给他心中投下了一层绿荫。烟峰离婚后,还常到他的木庵子里来,也到这桑林里来,她完全同意他将那笔钱定购了五千株桑苗,她也决定要在分给她的那面荒坡上植桑。禾禾就抽空去那面荒坡上挖鱼鳞坑,只等那批桑苗运来,他就可以帮她也植桑养蚕了。他甚至梦幻着这两面荒山坡梁,将会桑林连成一片……
对于回回的婚事,他知道了一些,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似乎平静得很,觉得应该是那样。他虽然痛恨着麦绒,但也同情她的孤苦。他也仇视着回回,但也知道他是一个会过日月的好手。他们能组合一家,倒使他能了却一桩内疚的心事。但是,他万万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地结婚,便一下子使他产生了说不上的一种伤感。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烟峰,觉得他们的婚事是极大地、有意地挖苦和作践了他和烟峰。他承受不了,扛了七斤半的牙子镢,一个人钻到这桑林来。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也不想在这时候看见任何一个人。但是,一个人呆在桑林里,却使他无法安静下来,脑子很乱,而且一阵一阵发疼。他就提了镢头往烟峰的那面荒坡上走去,开始继续挖那鱼鳞坑。刚刚到了那里,才要挖起来,一个人在轻轻叫他。这是二水。
几十天不见,二水竞瘦得像猴儿一样,正蹲在那边崖下拿铁锤在破石头:又干起他那凿石磨的手艺了。
“禾禾,你来了。”二水苦丧着脸说。
“你也来了。”禾禾回答着。
“禾禾,你知道吗,人家今日结婚哩。”
“我知道。”
“去了好多人,哼,都是溜勾子的角色!”
“你怎么不去呢?”
“我二水,哼,才不去呢!”二水说着就擂动了铁锤,一边敲打,一边说,“我去吃肉吗,喝酒吗,我二水,一辈子打光棍!打光棍怎么啦,世上光棍也是一层!我不去,他八抬轿抬我,我也不去!”
他边敲打边诉着,泪流满面。禾禾倒不忍心看他,扭过头走了。他一走动,将坡上的乱石蹬得哗哗啦啦往沟下掉,在沟底破碎着,轰鸣着。但他没有栽倒,身子也不打趔趄,一直走过去,在那最陡的地方挖起鱼鳞坑来。挖了一个,又挖了一个,那头上、脸上、脊背上,汗水成道成股地往下流,他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力气,竟不歇气挖了三十个鱼鳞坑。当他对第三十一个鱼鳞坑扬起第一镢头的时候,胳膊发软起来,镢头无力再挖下去,就势躺倒在坡上,动也懒得动了。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阵鞭炮声。
晚上,月亮涌出了东山,但是月亮的光明却使山峁上什么也看不清楚。太阳落山的时候,云雾就填满了沟壑,现在并没有退去。风在响着,万片树叶一齐翻动,发出一股漫天的“杀杀杀”的声音。远处隐约有着狼的嚎声,一只夜鸟扑楞楞飞过,接着什么也没有了。禾禾从地上站起来,长久地站在那里,看
着白塔镇那边的灯光,看着整个鸡窝洼的灯光。回回的婚礼是在麦绒的房子里举行的,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灯光下,还有几个人影在门里出出进进。他突然笑了笑,觉得自己这~天里是不是有些那个了?甚至觉得今天自己应该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他拍拍身上的土,开始往柞树林子中走去。那里有他的木庵,那是他的家,他的锅灶,他的地炕,他的蚕,可惜那条狗被他打死了。柞树林子里幽幽的,黑暗栖在那里,安宁也栖在那里。
他推开门来,“啊”地一声惊叫了。
木庵里,一盏小小的豆粒般大的灯芯燃在锅台上,灯光是那么微小,那么害羞和不安。满屋里笼罩了一团迷迷离离的光芒,烟峰正坐在墙角,背着身,在那里一下一下拐动着石磨。她今夜穿着一件禾禾从未见过的新衣,头发梳得光光的,脚上穿着那双凉鞋,扭动着后腰,动作是那么优美,样子是那么温柔。听见门响,她慢慢回过头来,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站起来了。
“你……”
他们几乎都在说着,但声音太低了,各自看不见嘴唇在动,同时在那里站定了。
“你觉得突然吗?”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一天也没回来了。”
“我去挖些鱼鳞坑。”
“你真没出息。”
“我?”
“好了,你快抱些柴生火吧,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咱们做一顿好吃的。”
“好吃的?”
“是呀,我把豆腐都磨了,做菜豆腐,你爱吃吗?”
沉沉的夜里,柞树林子的上空,一股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了。谁也不知道,黑夜使炊烟没了颜色,但那烟中,却有着热。菜豆腐是将软豆腐煮在稀粥中的一种饭。在深山中米很少见,而吃米又在米里煮软豆腐,只是逢年过节时才讲究吃的。禾禾和烟峰却在今晚面对面地吃起来。他们吃得很香,每人都是三大碗,脸上就沁出了微汗。禾禾看见烟峰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润和嫩白。
他们在说着话,漫无边际,最后围绕着盖房的事。
“禾禾,你听我的,这木庵子无论如何是要翻盖了。”
“我不想翻盖。”
“没钱吗,我给你二百元钱。”
“钱倒有,茧已卖了三百元钱了。但我心思现在不在这里。我要再扩大养蚕业,然后还想买手扶拖拉机,我那战友已经答应帮我了。”
“但这房子一定得修!”
“那为啥呢?”
“要争一口气呀,咱不能让外人作践。你说你能干,就住在这木庵子里。别人怎么看你?我现在争不了气,干不出个事来,你就要撑出你的骨气来。让人看看你禾禾不是窝囊男人,不是倒霉鬼。你要靠你的能耐活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比任何人都强的人!”
禾禾静静地看着烟峰,猛然发觉这女人的刚强,说:
“嫂子,我听你的!”
烟峰却撇了嘴:
“现在谁是你的嫂子?”
她嗤地笑了一下,将桌上的碗筷一拢收拾去了。
果然不久,禾禾砍伐了他自留山林上的一些树,让木工做了椽梁柱檩。县城的那个战友用拖拉机帮他拉运了砖瓦,又联系了一个修建队。三天之内,推倒了木庵,撑起了一座房子。房子却再不建在柞树林中,高高筑在桑林前的坡梁上,站在白塔镇就能看得见,一出门,方圆十几里的沟沟洼洼全都在眼底了。禾禾很是感激他的战友,更是感激战友的哥哥,那个修建队的头儿,他为人老实,言语不多,不幸的是去年媳妇难产去世,他
便和村里几个年轻人组成修建队干些泥瓦土木这类的活计。答谢了这些盖房的人,禾禾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把烟峰介绍给战友的哥哥,岂不是一件意外的好事?他把这想法告诉了战友的哥哥,那人当然高兴。只是烟峰十天前到五十里外的娘家去了。禾禾就说等人一回来,他就打电话给战友的哥哥来相亲。
烟峰回村那天,禾禾就把这事对她说了,她却笑得合不拢嘴。
“你笑什么?”
“你倒关心起我了?”
“你愿意吗?”
“你愿意我就愿意!”
战友的哥哥来了。他毛胡子的下巴刮得铁青,穿一身洗浆得硬邦邦的衣服进了烟峰的家里,烟峰正在家里做针线,冷丁看见禾禾和一些人拥着一个汉子进了门,心里却慌了。她万没想到禾禾会真的领一个男人来相亲,当时她只当是说笑罢了,禾禾却要使它成为事实?又叫苦,又觉得好笑。她看那男人,进了门便满脸彤红,一坐在那窗下的桌边,眼光不敢乱看,头低得下下的,一双粗糙的手在膝盖上摸来搓去。她想看清那脸,但却无法看清。旁边的人就又一声儿喊她,她就从窗子跳出去,从门里大大方方走进屋,一边锐声说:
“谁是来相亲的呀,让我也瞧瞧,哟,这么热的天,你还穿得这么严呀,你不热吗?”
大家几乎都呆了,立即明白了一切后,就乐得前俯后仰。那男人并不认得烟峰,抬头看着她,只是笑笑,脸上的汗越发淋淋。烟峰看清了一张憨厚老实的脸面,心里说:倒是靠得住的人。就又钻进小屋里,再也不出来了。禾禾没料到烟峰会来这一手,当下也尴尬起来,进小屋问烟峰意见,烟峰说:
“你呀,你呀……好吧,你给他说,我也把他看了,人倒是好人,我得好好考虑考虑,过后给你个回话吧。”
禾禾出来对那男人说了,那男人才知道刚才那女的就是烟峰,越发窘得难受,说他没意见。禾禾就领他到了自己家里,那男人留下五十元钱,说是要是烟峰同意了,这就算作是定亲礼钱。禾禾把钱塞给了他,说:
“这使不得,她不是爱钱的人,这么一送,事情反倒要坏了。”
那男人只好收了钱,倒讷讷地说:
“我真有些担心,她倒是个厉害人呢。”
“估计问题不大,你等着我的消息吧。”
第一天过去,烟峰没有个回音。第二天过去,烟峰还是没有个回音。第三天禾禾等不及了,跑去讨问,烟峰说:
“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同意吗?”
“不同意。”
“不同意?”禾禾有些急了,“那你……”
“我有我的主意。”
“你?”
烟峰定睛地看着他,说:
“禾禾,我该怎么来谢你呢。可我实话给你话吧,你要真对我好,你不要再提这场事了,你给那男人多说些道歉话,你就说我已经有了……”
“有了?”禾禾一点也没料到,“是你回娘家时别人介绍的?”
“介绍是介绍了,人也是看了,却还没得到人家的回音。”
“他是谁?”
烟峰脸却刷地红了,不再说话,而且就往外走,说:
“禾禾,你不要问了。明日我把名字写在你的门上,你就知道了。”
禾禾走了,走到家里,却突然想起烟峰并不识字,她哪儿会写出人名呢?一夜疑惑不解。第二天早晨,起来开门,门闩上却挂着一只正在织茧的蚕,那茧已初步形成,但薄薄的一层银丝里,明明白自看得见一只肥大的蚕。这是谁挂的?禾禾猛然醒悟:这是烟峰写给他的那个名字吗?一只蚕,在吐着它的丝,丝却紧紧裹了它。
“烟峰!”
他叫喊起来,清幽幽的早晨,没有人回答他,只看见门前的地上,有着一行塑料凉鞋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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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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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禾压根儿没有想到,烟峰竞想出她和他成亲的事。
他害怕见到烟峰。一连五天,他不到她那儿去。每每远远看见她,就赶忙躲开。但是,第六天里,烟峰却到他那儿去了。
“你成贵人了,几天都不见你的面了!”烟峰说。
“我病了,头昏……”
“是瘦多了,什么病?你也不吭一声,好些了吗?”
她走近他,手伸出来摸到他的额上。他立即转过身,假装去挪动那一排放蚕茧的竹捆儿。
“没事了,已经好了。”他说。
“好了就好,好了也不到我那儿去看看呀!真是应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话,现在很少有人到我那儿去了。我做了一顿麻食,只说你会去的,做了那么多,只好剩下来,天天嚼剩饭了。”
“我实在走不脱,这几天哪儿也不得去,这一批茧快要收了,走不离哩。”
“我也估摸。”
烟峰帮他收拾起蚕茧来。她看着一个茧儿出神了,那茧儿还没有织成,亮亮的看得见里边的蚕。
禾禾的心别别地跳起来,他害怕她突然问出他一句什么话来,使他无法回答。他斜眼看了她一眼,她正好拿眼睛过来看他,两对目光碰在了一起,他紧张地闭了一下眼皮。
她却并没有说什么。
他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蚕在吃桑叶的嚓嚓声。
他们都在默默地干着活。禾禾害怕起了这个安静,就想尽量向她说说话,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不停地咳嗽,或者吸动鼻子,末了问她喝水不,她说不喝,他却还是倒了一杯,又说让她歇着,问她吃沙果不,说是他昨天从地边的沙果树上摘下的。烟峰就笑了:
“禾禾,你是把我当娃娃了!”
禾禾泛不上话来,愣在了那里。
烟峰瞧着他的窘态却笑得咯咯直响。
“我该回去了。”她突然止了笑,就要走出,却顺手从炕上抓过了禾禾的一堆脏衣服,说:“我给你去洗,洗好了就晒在那边地头的草上,你记着吃过饭去收啊!”
她稳稳地走出去,一直走到坡下溪水边,在那里洗起来。禾禾一直看着她:她洗得那么快,使劲揉,然后举起拳头捶打着衣服。但慢慢地越捶越慢,越捶越轻,末了拳头举起来,却呆呆地发痴。等回过头来,看见他靠在门上看她,就又是一阵紧促的捶打……后来就一件一件晾在草地上,洗洗脸,闪过一片竹林子,不见了。
这天夜里,禾禾真的病倒了。他头疼得厉害,不能起床,昏昏沉沉的睡到中午。烟峰又来了,忙给他烧了姜汤,做了饭,喂着他吃了。他端着碗,眼泪却无声地流下来。
“禾禾,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他一肚子的苦楚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烟峰几乎天天都来,她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样,来了就干这干那,又唠唠叨叨说他的不卫生。禾禾知道她把什么都看出来了,她在尽量表现着她的平静:我没有什么,事情成不成没什么,瞧我不是照常一样吗?
但他看出了她眼睛的红肿。她总要笑着说:夜里做针线活,又睡得迟了。
越是这样,禾禾越是感到不安。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离开鸡窝洼一个时期。
于是,他将家里所有的存款都带在身上,又把收下的蚕茧装在一个大麻袋里,说是要到县城卖掉。就把家里的这些桑、这些蚕都交付给了烟峰,搭车就走了。在县城里’d售了茧后,他找着了他的战友,竟加入到战友的包工队里,一住就是两个月没有回来。
这期间,县上在离白塔镇八十里的地方正兴修一座水电站,以供应深山十多个公社的照明用电。禾禾的战友,那个手扶拖拉机手,组织了一个运输承包队,专门拉运电站的石料、水泥,赚得了好多钱,禾禾入秋后,就跟着学开拖拉机,十天后就能亲自驾驶,两个月里竞也分红五百多元。在他初到工地的第二天,他就给烟峰去了一封信,讲了他的近况,说明家里那些桑林、蚕让她好好照管,在他不在期间,一切桑、茧归她所有,以后卖了钱他_文不要,甚至如果愿意的话,他想将全部桑林和全部蚕茧都送给她,他想购买一台手扶拖拉机,要常年在外边跑动了。
烟峰收到信后,估摸是禾禾写给她的,但她不识字,心想禾禾才出去,又是很快就要回来,却给她写来了信,一定是对有关什么事不好明言,才以信写出来的,便又激动又心慌。有心让别人代看吧,又怕泄了秘密;不让代看吧,信揣在怀里,吃饭睡觉都不安宁。她倒骂起禾禾欺负她,又恨起爹娘没在小时供她上学,落得一个睁眼瞎来。
她最后专门到了白塔镇,找着了银行营业所那个烫发的姑娘,说了好多奉承话,讲了好多原因,而且带着一把水果糖,央求人家给她念念。
“哦!”当她听完信后,叫了一声,靠在那里眼光直了。她知道了禾禾写信的用意。一回到禾禾的蚕房里,关了门,抓过炕上的枕头又捶又打,叫着:
“我那么稀罕你的桑林,我那么稀罕你的蚕茧!你走什么,你走了就安顿下了我吗?我得了这桑、蚕就满足了吗?禾禾,禾禾,你在作践我呀,你把我当了什么人了?你给我回来,回来!,,
她喊完了,骂完了,哭完了,心里却念叨起禾禾的好处来,越发日日夜夜想着他。担心他走时没有多带几件换洗衣服,那白日能吃得饱吗?晚上能睡得稳吗?她竟然深更半夜一个人偷偷跑到土地庙里向神灵磕头作揖,保佑禾禾施工能安安全全,活得快快活活。
她无法给禾禾打电话,更无法托人给禾禾写信。“好吧,既然你是走了,我就给你把桑蚕经管好!”她这么拿了主意,日夜就不再回去,住在禾禾家里,夜里当她一个人睡在禾禾的被窝里,闻着一股浓重的男人的气味时,她总是要到鸡叫头遍才能合眼。
桑叶采了一遍又一遍,蚕熟了一批又一批。鸡窝洼的人都知道禾禾并不愿意和烟峰结婚,而又故意出走,就都拿嘲笑的眼光小瞧烟峰。当她去采桑叶,就有人少不了要问:
“烟峰,禾禾还没回来吗?”
“没有。”
“这真是个浪子,使你离了婚,他却屁股一拍就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烟峰,这也好哩,他怕是再不回来了,这一份家产也真够意思了哩。”
“你牙打了说屁话!”她竟破口大骂。
到了秋收季节,家家都开始收起包谷、豆子、谷子来,烟峰就越忙得手脚打了锣。她要收自己地里的庄稼,又要收禾禾地里的庄稼。村里人都看着她笑,她也不央求任何人。但是,一些人手脚不干净,就偷起禾禾地里的包谷。头一天中午,烟峰发现地头的包谷长得好好的,第二天去收时却少了五六十个棒子。她立在地头,破口大骂,上至列宗列祖,下到子子孙孙,骂得蚊子都睁不开眼。夜里,她就在地畔巡看,发现一个人正在地里,瞧见了她,假装蹲下拉屎。她就在地口等着,那人一走出来,她笑笑地走近去,一下子抓住衫子往上一撩,那人的腰里,包谷棒子一个拴一个系了一腰。那人却恼了,叫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给你披件贼皮!”
“这是你家的地吗,你管得着?”
“我就能管得着!”
“禾禾是你的男人不成?!”
“就是我男人,你怎么着!”
“呸!不要脸的破货!”
她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两人厮打开来,她毕竟不是对手,头发抓乱了,肚子上挨了一脚,趴在地头上昏过去了。等醒过来,大声叫喊捉贼,跑过麦绒家门前。回回两口才从地里回来,院子里堆了偌大一堆包谷,一边剥包谷皮,一边三四个结在一起往屋檐下挂。看见烟峰披头散发跑过来,两人都吃一惊:
“谁偷什么了?”
“偷包谷的,还打人了。”
“偷了你的包谷?”
“偷禾禾的,禾禾地里丢了上百个棒子了!”
“看见是谁偷的吗?”
“五毛,五毛那贼东西!”
“你能惹过那无赖吗?禾禾还没回来,他往外边跑嘛,他还管庄稼?让偷光了,把嘴吊起来,他也就知道怎么当农民了!”
“回回,你不要看笑话,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一家好日子了!哼,禾禾就是要饭,也不要到你门上来的!”
回回和麦绒没想被烟峰这么奚落了一场,当下也上了火,说道:
“我们算什么,你们能放在眼里?”
话是这么说的,但心里总不是滋味,一夜里两口子倒再没有说出话来。
烟峰一直跑到队长的家里,告了状。队长也气得嗷嗷叫,当下和烟峰到了五毛家,当面训斥了一通,把那十二个包谷棒子一个不少地追了回来。
也就在第二天,禾禾回到鸡窝洼了。他是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回来的,又领来了一伙同事,三天之内就收割完了两家全部的庄稼。又八个人将手扶拖拉机抬进了洼,把两家大块的平地犁了一遍。鸡窝洼的人都傻了眼,他们从来没见过手扶拖拉机在这里犁地,当下围了好多人,摸摸机子的头,摸摸机子的犁,然后跳进犁沟用手量着深度。回回和麦绒始终没有来,他们站在门口,只是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不好意思来见禾禾,也不好意思赶牛过来犁紧挨禾禾地畔的那几亩的。
烟峰却病倒了,睡在禾禾的炕上不能起来。当禾禾一个人坐在她的身边安慰她、感激她时,她却瞪他、骂他、唾他,要求把她送回她的家里去。禾禾低着头,任她发泄着怨恨,却并不送她回去。他出去犁地了,她却挣扎着爬到窗口,看着那手扶拖拉机嘟嘟地开过来,开过去。
地里一切都忙清了,帮忙的朋友们坐着拖拉机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禾禾和烟峰。禾禾把抓来的中药熬了端过来,劝着她喝,给她讲着这两个多月的情况。他说,那个电站已经修成了,开始发电了。他们承包了石料和水泥,劳动强度很大,但他没有累倒,倒学会了开手扶拖拉机。他说,现在各公社开始拉电线,他们又承包了从电站到这个公社沿途的水泥电杆运输任务,电很快就通到这里来了。就要用电灯了。他说,他挣了六百元,加上以前积累,他想买一台手扶拖拉机。他说,他很想她,夜里常做梦,觉得对不起她……
“你还对不起我了?”烟峰说,“你对不起什么了,你多么省心,一走就了嘛!”
禾禾说:
“你别说了,我已经够后悔了,我给你写了信后,就又想再给你写信,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给我写什么信呀,我一个中年寡妇,谁见了谁都嫌呢,你给我写什么信呢?”
“你还饶不了我吗?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烟峰……”
禾禾眼睛湿了,拉住了烟峰的手。她把手抽出来了,说:
“我是你嫂子哩!”
“不,不……”禾禾却一下子抱住了烟峰。烟峰并没有反抗,几乎也是在同时迎接了他的拥抱,而又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无声地从两张脸上流下来。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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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禾和烟峰很快地结婚了。
他们的婚事在鸡窝洼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也就平静下来,婚礼举行得并不热闹,好多人因为过去的态度,都没脸面再来说恭喜话。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回回和麦绒却来了,他们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送来了好多菜蔬,三吊熏肉,还有一坛子甘榨酒。
回回和麦绒虽然恼恨着禾禾和烟峰,但婚后他们的生活过得十分称心,人心总是肉长的,免不了在饭桌上,在炕头上要说起那做了寡妇的烟峰和鳏夫禾禾。尤其那个烟峰遭到人打的晚上,回回凭着气恼说出一席话受到烟峰责骂后,两口子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应该了。麦绒更是心上过不去,以自己作寡妇时的苦楚来将心比心,总好像欠了烟峰什么似的。送东西的晚上,他们担心禾禾和烟峰会拒绝了他们,结果烟峰倒收下了礼,又做了酒菜让回回和禾禾在那里吃,自己便拉了麦绒的手坐在灶火边问这问那。麦绒听得出来,她是豁达开朗的人,一切都不是故意做出热情来应酬的,但最后竞问到她有了身子没有,使她好一阵脸红耳烧,心里想:亏她就能想到这一点。
“你快给他生个儿子下来,我没本事。等你再得了,就把牛牛放在我这里来,我不会亏待他的呢。”
麦绒当时没有言语,回来后对回回说起,回回也闷了好久,说把牛牛放到那边,他倒有些舍不得,就叮咛:烟峰不会生养,她是要打孩子的主意,这事上万万不要松口。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禾禾家三朋四友摆了两桌酒席,派人来叫回回和麦绒。麦绒却作难了,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别人说句什么,脸上倒上不来呢。回回说:
“走就走吧,咱现在日月过得顺了,大脸大面地去,外人只能说咱的器量大。若不去,倒显得咱窝窝拙拙,日子过得不如他了呢。”
果然,回回两口参加了禾禾的婚礼,在鸡窝洼里落了个好名声。人们私下认为,这两家人活该要那么一场动乱,各人才找着了各人的合适。再将两家比较起来,当然又都说着回回这一家人缘好,会持家,很快就要成为鸡窝洼甚至白塔镇的第一第二滋润户了。禾禾两口呢,只能是禾禾找烟峰,只能是烟峰配禾禾。一对不安分的人,生就的农民命,却不想当农民,到头来说不定日月过得多凄惶呢。
回回清楚人们对他的看法,把日子过好的心越发盛起来。婚后他和麦绒的家产合在一起,可以说是鸡窝洼里家具最齐全的。他暂时封闭了自己这边的老屋,把麦绒那边的房子重新翻修了一下,特意叫工匠在屋脊上做出好多砖雕泥塑,又将两个圆镜嵌在上边,一早一晚,朝阳和夕阳可以使两面镜子大放光明。墙壁里外也用三合泥搪了一遍,当屋放下两个各一丈五尺的核桃木大板柜,柜盖上是一排十三个大小不等却擦得油光闪亮的瓦
盆、瓦罐,分别装满了糁子、麦仁、小米、豆子、头层面、二层面、豆面、荞面。窗子因为太旧,是他将老屋的套格窗移来,重新安上的。那屋檐下,几乎是回回和麦绒精心布置的重要地方。明檐柱子上架了簸子,一层是晾晒的柿饼、柿皮,一层是各类干菜,白萝卜片的,红萝卜丝的。那檐头横拴的铁丝上,分别吊挂着四个包谷爪儿,全是牛抵角一样的棒子。那两个窗旁,一边是三吊五尺长的辣椒,一边是三吊旱烟叶。结婚的时候,中堂上,大门上贴着的对联,保护得依然完整,稍有边角翘起,就用浆糊贴好。回回是识得几个字的,对联也是他写的,那毛笔字十分难看,他却要常常从地里回来,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一边悠悠抽烟,一边斜眼看那字。孩子跑过来,不停地要从台阶上爬上去,又溜下来。麦绒在厨房做饭,看见了,就要嚷一声:“你看你娃!”回回听了,就将孩子抱了,放在怀里,孩子却不安分,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脚踩得他的肚皮疼,他就又要对
麦绒说:“你看你娃!”各人声调是那么满足,得意,和一种对新人的撒娇式的怒嗔。晚饭熟了,他们并不端进屋去吃,偏总要在门前放了,即便是一碗糊汤,也要盐碟也拿出来,辣碟也拿出来,你一口他一口给孩子喂饭。孩子将饭常常弄撒在地,回回就少不了拉长声喊着:
“哟——哟哟——哟——!”
这是喊狗来舔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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