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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洼人家》-贾平凹

_2 贾平凹 (当代)
回回就眯着眼儿瞧了半会,说:
“禾禾呀,你当了几年兵,洋玩意儿倒学得不少,那嘴是吃五谷的,莫非有了屎不成?!”
烟峰却学着禾禾的样子,用盐水漱口,过来捶着回回的背,说:
“别说你二毯话了!我还想给你买牙刷哩,要不,你那臭嘴就别到我跟前来。牙掉了一颗还要再掉三颗四颗呢!”
回回说:
“都掉了我镶金牙呀!公社马主任就镶了金牙,人家说话才是金口玉言哩!”
一句末了,倒把禾禾逗笑了,牙膏泡沫喷了一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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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霜降,山地里种起麦来,这个山头上,那个山头上,老牛木犁疙瘩绳,人隔岭跨沟地说着墒情,评着麦种。
麦绒因为家里没了牛,眼看着别人家地都犁开了,种子下地了,她急得嘴角起了火泡。孩子病总算是好了,好过来却越发淘人,总是不下怀,出出进进就用裹缠带子系在背上。头明搭早,就提了一把扇面板锄到洼后去刨地了。
爹在世的时候,家里富有,百样农具齐全。那时地还未分,自留地总是种在人前,收在人前,爹就要端着一个铜壶,盛满了柿子酒在门前的石头上品味。爹一死,家境败下来,农具卖的卖了,坏的坏了,加上禾禾一走,缺力少劳,百事都不如人。
她将孩子放在地头,又怕地陡,滚下坡去,就用带子一头系在孩子身上,一头系在附近一棵树上。拿了板锄一下一下刨地,歇也不敢歇,奶憋得要命,衣服都流湿了。等刨开一溜地了,到山头给孩子喂奶,孩子却倒在那里睡着了,伤心地叫一声“心肝儿!”眼泪断线一般地流下来。
外边常常起风,孩子一尿湿裤子,就冻得梆硬。她再出门,就把孩子关在家里,孩子醒过来,哭死哭活,竟有一次将墙角准备孵鸡仔的一篮鸡蛋一个一个弄破了,白的黄的蛋水流了一地。她打孩子,孩子哭,她也哭,又抱着孩子哭一声、骂一声那天打雷击的禾禾。
禾禾好赖把自己的地种了,就操心着麦绒。去过几次,麦绒远远见他上到半洼来了,正在门前抱着孩子吃饭,转身就进屋关了门。禾禾站在门口,看着那房子的墙根上,猪圈上,用白灰画着一个套一个的白圈,知道夜里有野物出没过这里,就想着夜里这娘儿俩的孤单。看见门框上新挂了一块镜子,知道这是山里人常作的辟邪驱鬼的方法,就想着日月的清苦,使这娘儿俩怀疑起自己的命运了。他站着,连声叫“牛牛,牛牛!”小儿牛牛没有吱声,牛牛的母亲麦绒更没有吱声。屋子里却传来痛打猫儿的骂声:
“你不去逮老鼠你来干啥?我把你个没血没性没心没肝的东西哟……你滚,你滚,我一看见你黑血都在翻哩!”
接着,一把干草火从窗子里丢出来落在他的脚下。干草火是驱鬼的,咒人的。禾禾立即眼前发黑,腿脚软软地要倒下去。但他终于稳住了,脸上又努力地苦笑着。他给她苦笑,她看不见,这苦笑是他给自己的,转身还是拿了锄镢去麦绒的地里刨了半天。
下午回到西厦屋里,回回和烟峰问了见麦绒的情景,禾禾就禁不住抹起眼泪。烟峰就不免责骂了几句“心太硬”,回回说:
“罢了罢了,这麦绒仍是个硬脖项人,你伤了她的心,看样子一时难回转。你忙着你的吧,我去帮她种地好了。”
禾禾倒在地上,要给回回下跪,满脸泪水:
“我这男人活到这一步,也丢尽了脸面。我禾禾不干出一点事来,就不算娘生养的。你告诉她麦绒,我禾禾也不企望再进她的门苦苦巴巴想和她重做夫妻,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她只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是了。”
当天夜里,他就到白塔镇搭了一辆过路卡车去了县城,去购买麦种了。他知道在这一带,正急需新麦良种,打听到县城那儿有了新品种“4732号”、“新洛8号”、“小燕6号”,购回来是笔好买卖呢。
回回就到了麦绒家,麦绒正抱了孩子,端着一升麦种要到地里去,见回回吆着牛,背着犁铧套绳进了篱笆院,忙招呼进屋坐了。回回说:
“麦绒,你也真是,不该把禾禾关在门外不理不睬呀!”
麦绒说:
“回回哥。他和我鸭是鸭,鹅是鹅了,我再把他接来送去,我还成什么人了!”
“他也是好心呀!”
“好心能使我落到这步田地?”
回回就不再言语,他一辈子话短,就问了哪一块地已经翻了种了,哪一块地还没翻种,争取尽快把麦种下了,不要误了农时,也不要误了地墒。麦绒感激得就让儿子叫“伯伯”,孩子手脚胡蹬,小嘴儿叫个不停。回回最爱惦的是孩子,几句“伯伯”叫得心酥肠软,当下抱在怀里亲个不够。麦绒又要去抱柴禾烧锅,要打荷包蛋了,回回挡了,两人一前一后赶了牛就上了山梁。
梁上是一亩二分刀把子地,回回套了牛来回犁着,麦绒就拿镢头挖牛犁不到的地角旮旯。歇晌的时候,她把孩子又拴在一棵树下,自个回家去烧了一瓦罐开水,抓了一把自己炒焦了的山茶叶。因为离镇子远,又跑到近处的人家里借了一盒纸烟,一并儿给回回拿到地头。回回瞧这女人这般贤惠,倒不明白怎么就和禾禾过不在一起?当下也怨怪麦绒不该这么破费:他有的是旱烟末子呀。
“你吃吧,回回哥,”麦绒说,“我知道你爱吃烟。”
回回就笑起来,说为了吃烟,烟峰不知和他闹过多少次。
麦绒说:
“烟峰姐也真太过了,我就喜欢男人吃烟,烟不离嘴,才像个男人哩。”
太阳到了头顶,人影子在脚下端了,麦绒催回回回家歇着。回回说不累,来回上下山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麦绒就抱了孩子先回去做饭了。
她在家里烧锅,心里很快活,一遍又一遍念叨回回的好,想:这回回哥真是过日子的把式,犁了一上午地,也没有喊腰疼腿疼,也没有对她发脾气,不耐烦,中午也不肯回来歇歇,难怪人家的日月滋润,倒有些像我爹的人手。禾禾那阵,中午从地里回来,仰面朝天就在炕上摆起大字形了。孩子再哭,我再累,人家只是睡着不醒,鼾声像打雷的响,饭熟了,还得三番五次摇醒,一碗一碗端上去。唉,瞧人家的男人!
饭做熟了,她把孩子背在背上,用五号瓦盆盛了面条端到地里。等回回犁了一垅过来,面条高高地挑在碗里,有蒜泥,也有油泼的辣子。回回倒惊奇她饭做是这么快。碗端在手里,筷子挑不起,一窝丝的又咬不断,.就说:
“麦绒,你这面擀得好呀,你烟峰姐可没这个手艺,你要给她传传经了!”
麦绒就说:
“我可不敢和烟峰姐相比。她人有人材,干有干才,我有哪一样能够拿得出手?你快吃吧,下苦的人,你要多吃,家里也没什么好的,做的又少盐没调料的,叫你将就了,等着闲日子,我给你炸麻页散子吃,补伺补伺。”
回回让麦绒吃,麦绒不,说她回去再吃,坐在旁边和回回一边拉着活儿,一边给孩子喂奶。
回回吃过半碗,才发觉碗底里埋着一块一块熏肉疙瘩。这是深山人待至客的讲究:肉从不放在碗上,而要埋在碗底。回回就埋怨麦绒把他当外人了,越发器重这女人的贤良。
回回吃饱了,还剩了许多,麦绒就吃起来。回回掏出旱烟袋来抽,抽完一锅,把烟火弹在鞋壳里,装上新烟末,再把那烟火弹儿按在烟锅里。这么一根火柴,竟连续抽了十多锅烟。麦绒说:
“回回哥,你真会过日子,那么大的烟瘾,你也不买个打火机用用。”
牛在地里散了套,吃着秋里收下的谷秆,吃饱了,卧在犁沟里嚼着嘴巴。回回过去拉牛要到地边的水渠里饮喝,听了麦绒的话,说:
“我要那打火机干啥?话说回来,禾禾什么都好,就是心野,钱来路多,也花得多,咱是农民,就是一辈子向土坷垃要吃要喝,把地土看重些,日子不愁过不滋润。为这一点,我和他也争过几次嘴哩。”
“他卖豆腐,能落多少呢?”
“能落几个?做那买卖,都是精明细算的人干的,哪个不掺假,不在秤头上扣掐?赚的是小息小利的钱呀。他大手大脚的,一不会掺假,二又秤过得高,熟人价又压得低,你想想,还能落几个钱?这好多天了,他又不干这活计了。”
麦绒不言语了,唾了一口.把喂饱奶的孩子放在地上,说:
“回回哥,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做买卖的本事,又心野得收不拢,你想我们能过在一起吗?我现在什么也不可怜,只是心疼我这儿子,他小小的,就没了爹……”
一说到孩子,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回回就说:
“麦绒,不管怎么样,要把孩子好好拉扯。没个孩子,人活着就少了许多意思。我和你烟峰姐命里没个儿女,平日回去,两个人吃饭都不香哩。”
“你没去求儿洞去求求神吗,听说那儿灵验哩。”
“咋没求呢!我看没指望了,你如果碰着谁家娃多,不想要了,给我拉拢拉拢,我想要一个养着。”
他说着,就抱过了牛牛,牛牛却不知趣,竞尿了他一身,麦绒恨孩子,回回却乐得笑个不止。
半后晌,那地就犁完了,回回踏着步子把麦种撒了,开始耱地。他让麦绒抱着孩子坐在耱上压了重量,自个吆着牛,一溜一溜,耱得平顺顺的。
晚饭后,回回要回去了,还抱着孩子不舍,说:
“麦绒,你愿意的话,让我把牛牛抱过去住上三天五天,我们虽然没生养过孩子,可一定会管好他的。”
麦绒为难了一会儿,同意了,送出来又叮咛说:
“回回哥,牛牛可不能让禾禾管。我不想让孩子知道他爹是谁,权当他早已经死了。”
回回走出老远了,她又拿了一包东西撵上来说:
“这是禾禾放我门口的那张狗皮,你给他带回去吧。你不要对他说什么,放回他炕上就是了。”
回回说:
“麦绒,你这就有些过分了吧!”
麦绒却转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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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禾从县上搞回来了好多麦种,立即被白塔镇附近的几个山洼的人们抢购了。禾禾也嫌了好多钱,同时也知道了在这深山里做买卖,也一定要搞清新情况再行动。但是,也正是在深山里,出现的新情况似乎永远不能同城市比,也似乎永远不能同山外平原比。他自己的环境所限,又不能捕捉新的信息,曾谋算着像有些人买了照相机串乡跑村为人照相,后一打听本钱太大,又没有技术,念头就打消了。在县城碰见郊区几个村子里有人用大麦芽熬一种糖水,获了好多利,心热热起来。但一了解,才知道这糖水儿是为天津某工厂专门加工的,人家有内线,自己却两眼一抹黑,熬出来也不可能推销,便又作罢了。这么翻来复去寻找对比,能充分发挥自己优势的,还只有养蚕,就咬住牙子,将所得钱一张一张夹在一本书里,压在炕席下,盼望着本钱早日筹齐。当他回到鸡窝洼,看见自己的儿子被回回接了过来,心里一动,就又从那书夹里取出几张来,为儿子买了几尺花布,让烟峰裁剪制作了。
针线活上,烟峰是不落人后的。她早就谋算着让回回买一台缝纫机,回回心里总不踏实,一直没有应允她。如今禾禾给孩子买了布料,她一个晚上,挑灯熬油就裁缝好了。孩子穿了新衣,越发可爱,三个人就把小人儿当作玩物,从这个手上倒换在那个手上旋转。
麦绒离了孩子,一夜一夜睡不着。孩子虽然已经吃饭,奶却一直未断,她想这么一来,或许就给孩子把奶摘了。但又因为没孩子吃奶,那奶就憋得生疼,撞也不敢撞。而且一到天黑,只觉得房子空。
第五天里,回回来帮她出猪圈里的粪,孩子就送回来了。麦绒见孩子没有瘦,倒越发白胖,又穿得一身新衣,花团锦簇,喜得嘴合不拢。说:
“他伯,这孩子去了五天,不哭不闹,活该造下是与你们夫妻有缘哩。我思想来,思想去,这孩子命苦,小小没了爹,要保他长命百岁,有福有禄,就得找一个体体面面的干爹,你若不嫌弃,明日我就让娃认了你。”
麦绒冷不丁说出这话,回回的心里甜得像化了糖,当下回去给烟峰说了,烟峰也满心高兴。依照风俗,认干爹的时候,干爹要给干儿制一副缰绳儿,给干亲家做一双新鞋,蒸一升麦面的面鱼,二十个大馍,去接受干儿的磕头下拜。这一夜,好不忙活,烟峰用洋红膏子煮了线,在门闩上系着编了缰绳儿,又配上了三个小铜铃铛。然后夫妻俩就和面烧锅,蒸起面鱼、大馍。那灶上的工艺,烟峰虽不及麦绒,但却使尽了手段,先做出鱼的形状,就拿剪刀细细剪那鱼鳞鱼尾,再用红豆安上眼睛;笼里蒸出来,又用洋红水涂那鱼翅,活脱脱的令人喜爱。第二天太阳冒红,回回一身浆得硬格铮铮的衣服,提了礼品到了麦绒家。麦绒早早起了床,门前屋后打扫得没一丁点灰土。当下在门前篱笆下放了桌子椅子,让回回坐了,抱着孩子下跪作揖,甜甜地叫声:“干爹!”一场认亲仪式结束了,七碟子八碗端上来,回回吃得汗脸油嘴。
认了干亲,孩子就时常两家走动。麦绒有了孩子的干爹,家里家外有什么事情,就全让回回来请主意。回回也勤勤过来帮着种地,出粪,劈柴。回回越是待这一家人好,麦绒越是过意不去,但自己又帮不了人家的什么忙,就初一十五,一月两次去求儿洞下的娘娘庙里磕头,保佑回回他们能生养个娃娃。
孩子在回回家,慢慢也熟了,步子虽然不稳,但也跑前跑后不停。禾禾就抱起来,让叫“爹”,孩子就总是哭,摇摇晃晃钻在回回的怀里,叫他是“爹”。禾禾就觉得伤情,不免背过身去叹息。
烟峰看出了禾禾的心思,心想:认孩子为干儿,原想将两家人关系亲密,使禾禾时常能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没想却使禾禾越发伤感了。就在枕头边说了这事,回回说:
“麦绒那么贤惠,禾禾却和她过不在一起,这怕也是报应了他。”
烟峰就替禾禾难受,平日里更是处处为他着想,知冷知热。每天下午,她为自家的土炕烧了火,就又去给禾禾烧。有什么好吃好喝,也是叫禾禾上来吃,禾禾不来,就用大海碗端下去。禾禾一直没有穿上棉鞋,总是在鞋壳里塞满包谷胡子,她就给做了棉鞋,用木楦子楦了,让禾禾试,回回就说:
“禾禾倒比我强了。”
烟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唬得回回只是笑,却也说不出个什么言语来。
一个赶集的日子,禾禾想缝一件套棉衣的衫子,烟峰就去帮他看颜色布料,一直到了天黑才回来。回回在地里收拾地堰,肚子饥得前腔贴了后腔,只说到家就有热饭下肚,可家里没一个人影,站在竹林边叫喊了一阵子。洼里的地里有人说:
“你别喊了,半后晌烟峰和禾禾穿得新新的到镇上去了!”
“新新”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回回一听,知道这是外人看自己的笑话了。当下心里好不恼火,进得屋里,柴也懒得抱,火也懒得烧,一口气吃了十多锅子烟,肚子倒不饥了,却头昏脑胀,浑身没一丝力气。猪又在圈里饿得吭吭直嚎,他烦得出去见狗打狗,见鸡踢鸡,在圈里将那蠢物连砸了四个胡基疙瘩,每一个疙瘩都在猪的脑门上开了花,吓得猪躲在圈角像刀杀一样叫。回回出了气,转身进屋睡了,浑身还像打摆子一样筛糠。
烟峰回来,连喊了几声,没有回答。家里又冰锅冷灶,由不得嘟嚷:从地里回来了,也不说生火做饭,要是没了我,你就不吃不喝了?!回回还是不吱声,烟峰见没接应,反倒更加闷火。她是火性子脾气,有了气,就要有人接火,叮哩吧哨一阵风雨,气消了,事也完了。偏这回回是个粘蔫性子,一有气就怀在心里。她当下过来一揭被子,昏暗里见回回大睁着两眼,就说:
“我以为你是死了呢!”
“你上哪儿去了?”
“镇上。”
“镇上有什么勾你魂了?你三天两头往那里跑,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啦?”
“你这是怎么啦,我连个镇都不能上了吗?一顿饭没有给你做停当,你就凶成这样!”
“我一辈子不吃饭也行!”
烟峰说:
“我知道!你气在哪根曲曲肠子里你就出,不要这么折磨人!’’
回回掀了被子坐起来,狠狠地说:
“你知道就好!你不怕外人笑话,我还丢不起人哩!”
“外人说啥了?”烟峰跳起来,“放他娘的猪狗屁了,我有什么错让他们指责,我就是不生娃嘛,不生娃的人世上一层哩!”
接着,烟峰就说了她去镇上的营生,是行得端,走得正。又说了回回正事上不操心,邪事上倒有了心眼,即使信不过禾禾兄弟,难道连自己七年的媳妇也信不过了?
烟峰将话挑明,说得有情有理,回回反倒没什么可说了。烟峰见回回没了词儿,她偏又说个不停,回回就说:
“你叫喊那么大的声干啥呀?”
“我要喊,我就喊了,我有啥怕人的!”
禾禾听见堂屋里有了吵闹,立在窗外听了一阵,听不明白。又觉得纳闷,推门进来,两个人都没了声,他问是怎么啦,烟峰就伏在炕上的被子上呜呜地哭了,回回蹲在炕上,只是抽烟。
往日里,回回夫妻一吵,他禾禾一出现,两口子就争着向他诉说对方的不是,然后他两头说情,末了,一场风波就无声无息。这一次却是这样,禾禾猛然觉察出点什么了,尴尬人说了几句尴尬话,就回到西厦屋里睡了。
从那以后,回回和烟峰还是那样待他亲热。但越是亲热,禾禾越觉得有些生分。尤其回回,似乎一天比一天将他看得是客人而不是自家人了。他疑惑,也害怕起来,问过几次烟峰,烟
峰只拍着手说:
“你也是个小心眼!”
“你也是个小心眼!”这话里有话啊!禾禾就检点起自己了。“唉,”他不止一次地想,“我要是有对不起回回的事,那我还算是人吗?”
再从外边回来,他说总要和回回坐在一起抽抽烟,聊聊奇闻轶事。一说到奇闻轶事,烟峰就要凑过来听,又不停地插嘴接言,禾禾偏并不随她话走,还是接着回回的话题说。到了晚上,烟峰催他做豆腐,或者干些别的,要来帮他,他总是说困,夜里不干了。但一等他们两口关门睡了,他就又生火烧水忙活起来。再是烟峰要到镇上去,他总是寻事说没个空。烟峰骂过他几次,他只是笑笑,支支吾吾就掩过去了。
禾禾的愁闷越来越折磨自己。他差不多在一个腊月里,每天一早出门,夜里才回来。干的事情又没有一个专注的:今日做做豆腐,明日又包鸡皮药丸去打猎。
这天夜里,他关了门,又包了半篮子药丸挂在柱子上,自己就在火塘里熬起鸡汤来。回回家的猫钻进来,在墙角、木梁上追逮老鼠,往下一跳,将装药丸的篮子撞翻下来,一声巨响,禾禾什么也不知道了。
回回和烟峰刚刚睡熟,响声把他们震醒,赶忙起来,推开西厦子门,屋里烟雾腾腾,刺鼻的硝磺药味,几乎要把他们喷倒。那只猫已经分尸数块,禾禾倒在地上。
回回急忙将他抱出来,发现他脸上肩上几处红伤,血流不止,而右手的第四个指头已经炸断了。叫醒过来,烟峰哭得像泪人一样。回回叫喊着快烧些头发灰止血,烟峰竟将自己的头发一剪子铰下一撮来。
禾禾在家睡了半个月,半个月里,烟峰端吃端喝。回回一天三晌从地里回来,就陪着他说说话儿,或者采些草药回来给他煎熬,说:
“算了,算了,往后再别胡折腾了,这两年里看你都有些什么名堂?往后安分种庄稼,你做不惯,我替你做一半,再别干这号事了!”
烟峰说:
“你还说什么呀,什么也不要说,现在只要伤养好了,就算咱都念了佛了!”
说罢,眼角一红,又是噗噗嗒嗒掉眼泪。
受伤期间,烟峰去叫过麦绒一次,让她抱着孩子来探望,说是人在难中,心事最多,多一份安慰,强似吃几服药哩。麦绒也哭得眼泪汪汪,却终不肯来。烟峰就骂了她一次,将孩子抱过来,一声一声地教叫着“爹”。过了一天,麦绒却也来了,提了一篮子鸡蛋,到了西厦房后的竹林里了,看见烟峰过来,就将鸡蛋篮子放在地上,转身又回去了。烟峰气得又骂了几句,提篮子回来,却安慰禾禾,说麦绒家里有事,实在走不开。把鸡
蛋让捎来了。
“她待你心底还好哩,说不定这一场事故,你们能和好哩。”
禾禾说:
“她不会的,她越发小看我没出息了。”
烟峰就难过起来,说:
“兄弟,我知道你的心盛,可你命这么不好,实在不行了,你就依了你回回哥的话吧。”
禾禾却说:
“山里的好东西这么多,都不利用,就那么些地,能出多少油水?这不能怪我命不好,只怨我起点太低,要是真按我的主意养起山蚕,好日子还在后头哩。所以我再苦再累,再失败,我
不失信心,甘心忍受外人对我的委屈。”
烟峰眼泪就又流下来。禾禾说:
“你不要难过,我什么都能顶住。这一半年里,多亏了你和回回哥,我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回报你家的恩德。”
烟峰就说:
“兄弟不要说了。我这女人没本事,可还明白,你只要有信心,就按你的主意干吧。我这里私房攒了这一百元钱,你拿去用吧,有了本钱,发了,再说还我的话。”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儿,塞在禾禾枕头下。禾禾要推辞,她却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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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禾病一好起来,就到县上有关部门去买柞蚕种了。一回村就张罗忙活,收拾分给自己的那片山林地。附近的人都在风传,说禾禾又在瞎折腾了:自古听人说以桑养蚕,还未听说过以柞养蚕的。
烟峰四处为禾禾辩解,说外省的某某地方,山上全放着柞蚕,人都穿的是绸子袄、绸子裤,连那帐子、窗布、门帘、裤衩、鞋面,甚至抹布都是绸子的。那绸子比商店里的的确良强出十倍百倍,穿在身上,夏不贴身,无风也抖,冬装丝棉,轻软温暖,一亩山林顶住四亩五亩山田呢。
她那一张嘴比刀子还利,果然将一些人说得半信半疑,不敢轻易说禾禾的一长二短。当然,她也是有一说十,有十说百,自己说的连自己都有些迷迷糊糊。回来给禾禾说了,禾禾也笑得没死没活。
“嫂子,可不能再去说了,蒸馍都害怕漏了气,你先吹得天
花乱坠,要是弄不成了,咱就没个下坡的台阶了。”
果然,禾禾又失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大失败,而从此几乎使他走投无路。
天春过后,蚕种就上了柞林。为了使柞树叶子更加鲜嫩肥大,他将一些柞树截了老杆,不长时间,新叶繁生,一丛一丛深绿的浅绿的,蚕就爬得到处都是,长得非常快,眼看着一天一个样,有的分明已经见出身子泛白发亮了。禾禾也床幸着自己成功,在山林中搭了一个木头庵房,日日夜夜厮守在那里。每天一早一晚,鸡窝洼的人都会看见没尾巴的蜜子在那林子边来回跑动,汪汪大叫。蜜子是到了发情期,叫声便吸引了白塔镇周围的狗,几十条相继赶来在山林里热闹,以致使那些眼小的、嫉妒的、伺机想搞些小动作的人不敢近林。
穿着红袄的烟峰一有空就到林子里去,在小路上走着,腰扭得风摆柳似的,要么去给禾禾送一瓦罐好饭,要么用那只军用水壶提一壶甘榨烧酒。站在林边了,只消喊一声:“禾禾!”群狗就应声出迎。
麦绒也瞧见了几次烟峰,烟峰就大声招呼她去看看,麦绒却总是借口有别的事,想禾禾果然要办成一件事了吗?心里就空落落的,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盼望禾禾也真能成功,他毕竟还是牛牛的亲生爹嘛。等着那没尾巴的蜜子跑回来,她总要叫着到家里,在脖子上系一颗两颗铃铛,却对狗说:“别让他知道是我系的。”又盛了大碗的搅团胡汤让它吃。每每黄昏时分,烟峰的穿着红袄的身影出现在柞蚕林那里,麦绒瞧着,却不禁有些不快起来,心下又想:本来那里是该她去的呢。就走回屋里烧晚饭,先还是心里乱糟糟的,末了就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啦,禾禾和我是没干没系了,咱吃那醋干什么呢?
回回呢,禾禾买回蚕种时,他真有些替他担心,劝说过几次,知道禾禾也不会听他的,也便任他去了。又见烟峰乐得嘻嘻哈哈,忙得跑前跑后,他额头上就挽了疙瘩。蚕一天一天长大起来,他去看过一次,确实也吃了一惊,但心里终究不服气,回来越发经营他的三四亩山地,看重他的牛猫鸡狗。烟峰一唠叨柞蚕的好处,他就冷冷地说: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就这个样子,这一份家业,他禾禾再有十年怕还赶不上呢。”
他在麦地里上了两次浮粪,又担尿水泼过一遍,麦子真比旁人的黑一层,高一节。又去帮麦绒在地里忙了几天,就开始深翻梁畔上那些石渣子空地,准备栽红薯了。
栽红薯需要育红薯苗。白塔镇上的三、六、九集上,红薯种成了抢破手背的货。红薯到了春天,腐烂得特别厉害,所以这个时候红薯种的价钱倒要比冬天高出三倍四倍。结果,回回从窖里取出一担挑到镇上,一时三刻一抢而空,就又都纷纷到他家来买。回回却不再买,一律要以粮食来换。包谷也行,大麦也行,一斤兑换一斤。五天之内,竟换了好几担粮食。禾禾得知了此事,也惊奇不已,夸说回回的老谋深算,回回说:
“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去年冬天你要卖给城里,那能赚得什么钱?这二三月里,青黄不接,粮食紧缺了,我那石磨子却是不会闲的了。”
他说得很自负,显示出一种殷实人家的掌柜的风度,使禾禾无话可说。
禾禾却粮食紧张起来,茶饭不能那么稠了,一天三顿吃些包谷糊汤。为了补贴,又在山上挖了好多老鸦蒜煮了,在清水里泡过三天,每顿掺在饭里吃。因为两家饭吃不到一块,他就故意错开做饭时间,少不得烟峰每顿饭多添两勺水,偷偷给禾禾先盛出几碗,放进西厦房里。心里祝福禾禾这回能大获成功,日月过得像自己家一样。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蚕林里的鸟儿越来越多。先头禾禾并不在意,后来发现蚕一天天似乎少起来了,才大惊不已。就拿了一个铜脸盆不停地敲响,轰赶鸟群。一个人的力气毕竟不足,这边敲了,鸟跑到那边,那边敲了,鸟又跑到这边,累得他气喘咻咻,那一顿三海碗的稀糊汤几泡尿就尿完了,身子明显瘦下去。
烟峰更是着急,一见鸟儿就咒,咒得什么难听的话儿都有。一有空,她就也到林子里去赶。禾禾站在坡上,她站在坡下,一边喊:过来了!一连喊:又过去了!声音一粗一细,一沉一亮,满鸡窝洼里都听得见,倒惹得人们取笑,说他们像是在唱对歌了。禾禾后来就劝她不要忙乱了,怕整日在这里,误了家里的事,引起回回疑惑。再加上她是个女人家,体力也不济,就去雇佣了二水,讲明帮他照管蚕林,收丝后,一天报酬八角。二水也讨好禾禾,就拿了被子,和他睡在那木庵子。
鸟不但没赶跑,反倒蚕越大,鸟越多。忽有一日,从月河上游黑压压飞来一群白脖子乌鸦,在蚕林上空盘旋了一个时辰,就吸铁似的一下子投入林中。这些乌鸦见蚕就啄,一棵树上的蚕顿时就被吃尽。禾禾和二水背了土枪,不停地鸣放,也无济于事。仅仅三天三夜,那柞蚕竞被糟踏得十剩一二了。二水趁着半夜三更,卷了被子回家不干了。禾禾一觉醒来,只有蜜子卧在身边,再看看树上零零散散的蚕,痛苦得要发疯。鞋也没有穿,在林子里乱跑,从这棵树下,扑向那棵树下,手摇脚蹬头撞。又跑出来,将那土枪一连放了二十八下,枪一丢,抱头呜呜哭起来了。
这些天里,回回却正忙着在家烧酒。他在门前的土坎上挖了灶坑,支了大锅,锅上架了木梢桶,装上发酵了的红薯换来的大麦,再上边放了一个净锅,一个槽子伸出来,烧过几个时辰,酒就流出来。这里的风俗,酒一律是在家外烧的,谁家的酒烧得好,谁家的主人就十分光耀,像扬场的把式一样受人尊敬。回回又是一心夸富的人,越发显得大方起来,路过的人,他就要叫喊着尝酒,对方说一句“好酒”,即使是喝醉倒在那里,也在所不惜。酒烧好了,知道禾禾的蚕也被乌鸦吃光了,就对着哭丧着脸的烟峰说:
“我早说了,他任事干不成。现在怎么着,要吃狗肉,反倒让狗将铁绳也带走了!”
烟峰一肚子闷火没处发,当下就说:
“好你个当哥哥的,你幸灾乐祸啊?!”
回回知道失了口,就说:
“我这也是为他想出路呢。既然养蚕不成了,让他也不要太难过。今日中午,你让他回来,咱做一顿好饭,喝喝酒解解闷吧。”
烟峰去叫禾禾,禾禾像木雕石刻一般,抱着头坐在那木庵子里,怎叫也不愿回来。烟峰只好将酒装在军用壶里给他送去,禾禾却抱起壶来就灌,灌着灌着,烟峰倒害怕起来,说没饭没菜,空肚子喝酒容易醉。禾禾就不喝了,笑着说:
“嫂子,你先回吧,我收拾收拾就回来。”
烟峰一走,他就又喝起来,不歇气将一壶酒喝个净光,只觉得口干舌燥,摇摇晃晃要到溪水边去喝些冷水,一跟斗却倒在那里,醉得一滩烂泥了。
月亮幽幽地上来,溪水哗哗地流着,星月全然在水底,或者不动,或者拉成长形,那光线乍长乍短,变化不定。夜露很快潮起来,打湿了草,打湿了禾禾的衣裤。他醒过来,说声:“不好。”就翻身坐起来,觉得头疼得厉害,要爬起身,又软得无力。他知道自己又醉了。“多丢人哟!”他骂着自己,一口一口喷着酒气,泛着酒嗝儿,就用手指在喉咙里抠起来,哇地吐出一堆东西。再抠再吐,肚子舒服多了,就在溪水里漱口喝水,
将头塞进水里冰着。一直坐到山洼里的人家关门上炕,窗口的灯光灭了,他站起来,夹了被子,慢慢往回走。“我这成什么模样,让人笑话吗?”他靠在树上,作着呼吸,擦干了头发、手脸,强装精神地下山了。
烟峰和回回一直不见禾禾回来,就提了灯笼来看他,一见面,他却笑着打招呼,看不出一点酒醉和悲哀。回家来又说了一些别的闲话,他就回到西厦屋里睡下了。
无论如何,烟峰却有些纳闷。她在林子里见到的禾禾是那副模样,而到家里又像换了另一个人,心里总不踏实。睡下后,就一直没睡着,仄着耳朵听西厦屋的动静,直到后半夜,她撑不住了,眼睛一闭就睡去了。天明起来扫院子,叫喊禾禾,喊了三声不见动静,过去隔窗一看,屋里却空空的,就大声叫回回。回回起来也惊骇不已,不知道禾禾这是到哪里去了。
“他不会寻短见吧。”回回说。
“哪里的话!”
“你怎么保得住?人到了这一步,受不住呢。”
“别胡说八道!”
“那到哪儿去了呢?”
“到哪儿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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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禾这天早上,赶到县城去了。
禾禾天不亮离开鸡窝洼,步行十里,扒着一辆过路车到了这里。顺着老街道懒懒地向前走,街道的房子全是木板开面门,一律刷着蓝颜色。这是一种很不吉利、又很不显眼的颜色,但不知为什么这里却门框门板,窗扇窗棂,以及砖墙土院,全是这个色气。禾禾每一次进城,都禁不住纳闷,这~次他却似乎毫无感应。房子很矮,个子高大的禾禾先是挨着墙根走,在每一家私人开办的杂货摊前翻翻,看看,不言不语,漫不经心地又走开,头好几次撞在檐头上。他走到十字路口,那边过去就是新修的街道,一时立在交叉中心没了主意:该往哪里走呢?离开鸡窝洼,到县上来,来了干什么,他也搞不清楚。他站着,东一看,西一看,南北也看了,最后就走到一家饭馆里去。
饭馆已经承包了,卫生条件好多了。禾禾刚路过门口,往里那么一望,立即就被热情万分的服务员叫喊进去。去就去吧,到了这一步,只有吃能安慰了。他要了两碗米饭,一盘炒肉,一碗蛋汤,再就是一盘猪肝猪肚,四两“西凤”白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别人有了心思,吃不进,喝不进,禾禾却正好相反,饭量比平日倒增加了三分之一。昨日酒喝得大醉,今日又是四两白酒,禾禾顿时又醉了。出得门来,步子就迈不开,靠在墙
上往下溜,蹲坐在台阶上脖子歪到一边了。县城的孩子有聚众看热闹的习惯,立即围了一群。说他,笑他,用树棍捅他,用土块、纸弹掷他。他和孩子们倒挤眼还挤眼,鬼脸还鬼脸,没大没小没正经地对口厮骂,末了就抓着胸口,倒在台阶上如烂泥了。
一连三天,他就在县城逛了吃,吃了醉,醉了随地倒卧,满县城都知道这么个人物了。白塔镇有人进城办事,看见了他落魄的样子,听到县里传说他酒后的样子,消息就带回去了。鸡窝洼的人们又惊讶又同情又气愤,骂他成了货真价实的不会生活的二流子了。
“他不该把人丢到县城里去!”回回在家里恨恨地说。
“他怎么就成了这样,我的天,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份洋罪j,,烟峰说着,眼角就红起来。
回回说:
“罢了罢了,你不该这么可怜他,使他越来越心野,不记教训。”
烟峰说:
“我觉得他没什么不好的。他要是听我的话,他也不会悄悄就到县上去了。他真糊涂,到了那个地方,有一个亲戚吗?还是有人心疼他?回回,你说,他不会破罐子破摔吧,要再那么在县城糟踏下去,身子垮了,脑子也垮了,那他就毁了。”
“他没脸回来了。”回回说,“作为我们好过一场,我也尽了我的义务。他能出去,可见他就没有想回来的意思,这里也没有他可以牵连的。你去看看,他那些部队上的东西带着没有?”
烟峰就到西厦屋里,一床黄军用被褥还在,皮带没有了,军用壶也没有了,那只没尾巴的蜜子失去了主人,跑前跑后,对着烟峰汪汪地叫。她站在房里,脑子嗡嗡地响,一边将被褥叠好,一边收拾了锅上案上的瓶瓶罐罐盆盆碗碗,就动手扫起地来。
“你还帮他收拾得那么干净,他还会回来吗?”回回站在堂屋的台阶上说,“走了好,走了好,要不住在这里,整日发疯,外人该拿甚眼光看咱了。”
烟峰却哇地哭起来,说:
“你说的屁话!人家禾禾哪一点对不起你,在人家困难的时候,你倒说出这话!”
“那你说咋办?”
“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烟峰大声叫着。
“你也是疯子?”回回骂道,“你到哪儿去找他,你怎么去找他,村里人怎么说,白塔镇人怎么说,县城人又怎么说,唼?!’’
烟峰说:
“说什么,说烟峰去找禾禾了,他谁又能怎么说?大不了说我对他好,好就好了,好有什么错,我一没偷人,他二没跳墙,谁将我看两眼半!”
回回气得只是说:
“无论如何,你去不成!”
烟峰说:
“我就要去!我就要去!”
这一夜里,两口子说硬都硬,说软都软,吵吵闹闹一个通宵。天大亮时,烟峰提着一个包袱走到门前,回回扑出来把她往家拉,正不可开交要动起手脚来了,蜜子却汪汪大叫着,箭一般窜了出去。两个抬头看时,禾禾却甩手大步地回来了。
禾禾一直走了进来,看着回回夫妻的情景,大惑不解,便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啦?”
两个人都愣在那里,如傻子一样。半天光景,烟峰却扑过来,抢着拳头在禾禾的背上打起来,骂道:
“你回来干啥?你怎么不死在县城,不叫野狗将你吃了!”
她披头散发,又扑进屋去大哭大嚎了。
回回在院子里开始了骂声,说禾禾回来了,就是这个态度?就将禾禾出走后洼里、镇上、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却只字未提他不让烟峰去找人的事。禾禾不觉满脸羞愧,立在那里,自个打了自个几个耳光,就进堂屋一声一声叫着嫂子,说他对不起人。
回回说:
“别哭了,兄弟回来了,你快去收拾饭吧。”,
烟峰抹抹眼泪,说:
“你别这阵充好人!”
说完抱柴禾去烧锅了。
吃饭中,回回说:
“走时你也不打个招呼,害得人心都慌了。回来了就好,什么话咱也甭提了,能回来,便见兄弟明白了世事,清醒过来了。明日快去你那地里浇浇水,麦受了旱,别人家都浇过了,就剩下你那块地了。还有梁上那片地,你没赶上插红薯,就先拥些葱吧。”
禾禾说:
“我明日一早到镇上信用社去货款呀,那山梁上的地和地后的那一片荒坡上,我要种桑树苗子哩。”
回回放下了筷子:
“又胡折腾呀?!”
禾禾说:
“这回折腾不穷了,县委刘书记都支持哩!”
说到刘书记,回回就肃然起敬了。刘书记去年到白塔镇检查生产,回回远远看见过,那是个矮矮的胖子,说一口的本地话,后听说是本县东部川的人,嘴里就念叨了几天,说山沟里也会出大人物呢。当下听了禾禾的话,却有些半信半疑。禾禾就说了他在县上发生的事。
在县上的第三天,县委刘书记知道了街头上他这个人物,就让人将他找去,问了根根底底。他只说书记要批评他了,没想书记却十分同情,更欣赏他的想法,支持他把蚕养下去。又打电话将农林局的同志叫来,向他讲了如何放蚕的事,说眼下最好先植桑养蚕,免受飞禽之害。如果要植桑,县上可以提供树苗。
禾禾这么一说,回回就不好再说话了。吃罢饭,他将粮食拿上来,借那石磨磨了几升小麦,烟峰就帮他罗面,两个人又说了县城好多新鲜事。回回则蹲在炕头只是抽烟,过一会儿就摇摇头。
第二天,禾禾到镇上信用社贷款,信用社的人吃了一惊,没想他竞回来了,又要贷四五百元的款子,就都摇头了。禾禾见人家不相信自己,就说出是县委刘书记的指示,可人家要刘书记的手条,他却没有,就说:“不信你打电话问问。”直缠了半天,信用社三个营业员和主任商量了,说:贷可以,但必须要有保人,保人又必须是有家资的信得过的人家。
禾禾想来想去,在这白塔镇上,他知道的人确实不少,去托人家来作保,人家都摇头拒绝了。现在能有家资的又能信得过的就只有回回了。他回来给回回一说,回回纳了半天闷,却说道:
“四五百元,这数字不少呀,你好好考虑,你真能搞成功吗?”
禾禾说:
“县农林局答应帮我搞的,一定失败不了呢。”
回回就说:
“咱这深山人家,家里拿出五六十元,倒还能拿出。可一下子赔了,信用社要款,你可以屁股一拍走了,他谁也不敢要了你的命,保人就要一下子拿出来,能拿得出来吗?禾禾,我也是骆驼瘦死留有个大架子呀,你是不是少贷些钱,我就来作你的保人?”
禾禾说:
“那不行呀,桑树苗儿的价是固定的,植桑如果植那么一点,那顶什么用?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回回艰难地吭吭了半天,口里还是没有吐出个数字来。
烟峰看不过眼,答了腔: ’
“你别作难,那仅仅让你作个保人,又不是要你立马三刻就拿出钱来,你板什么架子!”
“你知道些什么?”回回把烟袋甩了,骂道:“这个家你当掌柜的还是我当掌柜的?”
烟峰说:
“你能当掌柜的,我也能当掌柜的!禾禾,不求乞他了,要饭的要到门上,也不是这个德性,我给你当保人去!”
“你给我回来!”回回大吼了一声。
烟峰只是一扯禾禾的袖子就要出门,回回抓起鞋一下子打过去,“咣”地正打中烟峰的头。烟峰变了脸,叫道:
“你打人?你敢打人!”
“我就打了,不打好人,还不打坏人!”
“我把什么坏了?”烟峰受了侮辱,便扑回来,“你当着禾禾的面,你说,我是什么坏人,我坏在哪里?”
禾禾一看事情闹到这步田地,肚里就叫苦不迭,忙来拉劝,叫他不叫回回做保人了,也不叫烟峰做保人了,顺门就走。一出门,一脸羞愧和气恼,走到洼地下的一片柿树林边,正遇着二水从麦绒家出来,已经走出来了,还扭过头去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不盐不甜的话。一阵怒火升起来,等二水一走近,劈头盖脑打了他几拳头,然后就长条条仰倒在地上,瓷呆呆地像傻了一般。
烟峰出来叫喊禾禾,回回跑近将她拉住,两人厮缠在一起,一时手脚并用,从篱笆前打到台阶后,从台阶上打到中堂。烟峰抓破了回回的脸,回回一脚将烟峰踢倒在地上,就乘气冲进西厦屋里,将禾禾的家具一古脑丢出来,骂道:
“我不让他住了!再住下去,他就要住到这堂屋里来了!我活什么人哩,我活得冤枉。自己老婆处处护着外人,你是跟我过日子,你是跟别人过日子?”
说罢,就啪啪地打自己的耳光。
“你打吧,”烟峰说,“你还算个男人!过不成就不过了,你把他的东西撂出来,你把我的东西也撂出来嘛,你活独人去嘛!”
回回就骂一声“好你个不要脸!”烟峰就呜呜地爬在地上哭得打起滚来。
鸡窝洼的人家都听见了打骂声,站在门口说闲话。很快风声又到了白塔镇,一时议论纷纷:有说回回不应该,有说烟峰太厉害,但更多的,则骂禾禾不是正人。说回回让禾禾住在他家,长期没个老婆,烟峰又年轻,能少得了不出事吗?禾禾一走动,背后就有人指指头。
他将家具搬进早先蚕林中的木庵子去住了。
但他总咽不了一口气愤,深深感到了做人的艰难,做一个想办件事的人更艰难啊!当天夜里,他就伏在木庵的床上,给县委刘书记写了一封信,他发了贷不出款的牢骚。信寄走了,又后悔起来,就不抱任何希望,而只说出出气罢了。
第三天里,没想信用社的人却从白塔镇寻到了林中的木庵里,拿来了硬硬的一叠人民币:五百元一分不少。说是县委刘书记打电话给他们:别人不给禾禾作保人,他来作保人。
禾禾“哇”地哭了,几天来第一次痛声地大哭了。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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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进了白塔镇。车上载的是三千株湖桑,湖桑上坐着禾禾。禾禾满面春风,唱一路戏曲,赏一路风光,将香烟不停地点着递给开车人。开车人是他那个当年的战友。
当时正是黄昏。公社大院的干部们全蹲在院子里吃晚饭,吃的是墩羊肉饸佫,一些人已经吃了,满嘴油光;一些人敲着碗,看炊事员老汉用正骑在锅台上的饸佫架子压饸佫。看见拖拉机开过来,就都欢叫着出来帮卸车,一时人涌了好大一堆。那些商店的、旅社的、卫生院药铺的年轻姑娘们也都端了碗出来,一眼一眼寻着要看谁是禾禾。看见禾禾那么黑瘦苍老的脸,那么一身满是灰土的臃臃肿肿的衣服;咦.他就是县委书记过问的支持的禾禾吗?接着心里就提出各种各样的猜想:他和县委书记是什么关系?亲戚?老相识?或者是“文化革命”中这小子曾保护过书记?或者是书记的儿也当过兵,和他是战友?不知道根底的打听着他的根底,知道根底的说他碰了好运……众说不一,议论纷纷。但无论如何,大家都来看他了,都来帮他卸车了;三千株湖桑苗一捆一捆靠放在白塔底下了。
当然,表现最积极的要算是二水。二水在禾禾离婚以后,就一心谋算着娶过麦绒。他三天两头到鸡窝洼去,有事没事在麦绒家的门前石头上坐坐。看见人家挖地,他就去帮着挖地;看见人家垫圈,他就去帮着垫圈;实在没有事干了,他就假装路过这里,或者去喝水,或者去点烟,说几句人家的孩子长得多么疼人,说人家的猫儿养得多么乖巧。但是,麦绒却对他总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一个眉儿眼儿也不给他使。长期没有女人的单身生活,使他产生了对异性的贼心,也正因为女人永远对他是个不可知的谜而缺乏贼胆。夜里想得天花乱坠,白日里见了麦绒却瓷手笨脚地显得狼狈。他一直注视着禾禾这边的动静。禾禾揍过他那次以后,他心里安分了许多,但得知禾禾毫无重新与麦绒和好的希望,而传出回回痛打烟峰的风声后,他那颗贼心又死灰复燃。所以他愈是害怕禾禾,愈是待禾禾友好。这天吃过晚饭正在镇上游转,一见禾禾的桑树苗拉回来,就说不完的祝贺话,跑不断的小脚路。禾禾让去买烟就买烟,让去打酒就打酒。酒桌上,禾禾和战友划起拳来,他就公公平平地看酒。禾禾喝得多了,拳又不赢,输一盅,让他替,他仰着脖子只是往嘴里倒。
送走了战友,天已经黑下来。二水帮着把树苗往鸡窝洼背。禾禾背三捆四捆,他也背三捆四捆,汗流得头发湿在额上,像才从河里捞出来一般。禾禾也不禁夸奖起他的忠厚诚实了。
“二水,”禾禾说,“你说我这回能成功吗?”
“一定成功!”二水说。
“你怎么知道能一定成功!”
“我想你会一定成功。”
“二水,”禾禾就嘿嘿地笑起来。“你能帮我几天忙吗?”
“没问题,干啥我都行。”
“帮我栽这树苗。”
“行的。”
“你可不能偷偷就跑了啊!”
“我再跑就不是人了。”
当天夜里,禾禾就和二水上到山梁那一片空荒地里,限天亮栽了三百株。第二天,第三天,就将山梁两边的荒坡挖成一层一层鱼鳞坑,将桑树苗全栽下了。
山梁上又有了一片桑林,鸡窝洼的人差不多都上去看了。烟峰倒埋怨禾禾栽树时不叫叫她,将自家的熏肉、烧酒拿了来,在木庵里生火为禾禾做了一顿庆功饭。吃罢饭,让她回去,他却坐下来问这问那,禾禾就催得紧了,烟峰说:
“你这是怎啦,是嫌我败坏你的名声了吗?县委书记支持了你一下,你就将我不放在眼里了?”
禾禾说:
“嫂子说到哪里去了,你不回去,我回回哥吃不上饭,又该生你的气了。”
烟峰说:
“我又不是他裤带上拴的烟袋!他甭想再让我伺候他了,让他也过过没老婆的日子!”
“你们还没有和好?”
“分开了,各过各了。”
烟峰沉着脸,眉圈都黑了下来。
前几天那场架,烟峰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搬了铺盖睡在西厦屋里。回回先是有了回心,自个做好了饭来叫她去吃,十声八声喊不应,回回也就火了,一碗饭摔在她的面前:
“不过了就不过了!哼,你以为你是宝贝蛋,我舍不得你吗?”
烟峰说:
“我那么命好,还是你的宝贝蛋?我不会给你生娃嘛,你早安下心要往外撇我晦!”
“就是的,就是的,你说的都是的!”
这天夜里,烟峰早早就在西厦屋里睡了。回回关了鸡棚猪圈,在院子里立了好长时间,过来轻轻推厦屋门。门在里边插了关子,就走到堂屋,也“哐当”一声关了。睡在炕上生起闷气。炕虽然也是烧了的,但总觉得不暖和,脚手也不知道放着什么姿势舒服。就爬起来,又去轻轻拉开门关,心想烟峰一个女人家,致上一天半晌气也就罢了,到底还是要睡回自己的炕上来的。但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烟峰却始终没有回来。回回心下倒火了:哼,你好硬的心哟!你硬,我比你还硬呢。我这一次能求乞你吗?瞎毛病全是我惯的,我也是个男子汉呢!如果,谁也不给谁低头,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一个做了饭吃,一个去做饭吃。回回心空落落的,偏在上屋哼几段花鼓曲子,烟峰听见了,也是唱几句秦腔,声音倒比回回的高。再就是烟峰狠狠地在地上唾一口,回回必然就也唾一口,两个人被这种孩子赌气式的动作逗笑了;笑过一声,烟峰却立时沉了脸,使回回脸上的笑纹一时收不回来,十分尴尬。
烟峰将这分裂说给了禾禾,禾禾难为了好长时辰,低着头抽起闷烟。烟雾顺着脖子钻进了茅草似的乱发里,像是着了火一样。等两根烟吸完了,抬起两只充满了红丝的眼睛来,说:
“都是我不好。”
烟峰说:
“你不好什么了?这么些年,我也对得起他回回了。他现在能离得我,我也能离得了他。事情你也看得清楚,他做事是人做的吗?你也是天下最没出息的小子,你为什么要走?你这一走,是你做了什么丑事了,是我做了什么丑事了?说起来我就要骂你这厮一场,你也是喂不熟的狗哩!”
“嫂子!”禾禾站起来说,“你怎么骂我,我也不上你的怪。我禾禾到任何时候,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处,但我不愿意看着你们这么闹下去。你真要是待我好,你就回去和回回哥和好,要不,我再也不去你们家,你也再不要到我这里来!”
禾禾说完,就走进柞树林里去了。烟峰喊了几句,他也没有回声,就呆立在那里,样子很是可怜。二水看见了,也觉得一阵凄凉,忙说些讨好的话,用嘴吹了凳子上的灰土,招呼她坐。她却冲着二水嘿嘿一笑,突然收敛了,扭头向山下跑去。
她跑得很快,在下一个坎的时候,一步没有踏稳,跌了下去。站在林子里一株柞树后的禾禾,一直在看着,这时叫着跑过来。土坎下,烟峰坐在那里,正抱着膝盖,痛苦扭弯了脸面,一额头的汗水珠子。禾禾走近去,看见她膝盖上的裤子被扯破了,膝盖上渗出了血,忙蹲下身替她包伤,烟峰却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突然站起身来,鹿一样极快地跑走了。
禾禾茫然地站在那里,眼角却潮湿了。赶来的二水说:
“你哭了?”
“谁哭了,谁哭了?”
禾禾却一拳将二水打了个趔趄,二水要倒的时候,他却一把抱住,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可是,二水没有想到,禾禾也没有想到,烟峰第二天里却又来了。她扛了半口袋麦面,“咚”地放在木庵里的案板上,冷冷地说:
“我烟峰不是舔摸你来的,也不是想怎么来勾引你的;要把你的事干成,就把这麦面留下。要不收,我也就把你禾禾看透了,你早早收拾了你这养蚕的事!”
说完,就走了。
禾禾和二水都呆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粮食,对于禾禾来说,确实太紧张了。去年地里没有收下多少,这几个月来,又三折腾两折腾的,就没有了几升细粮。烟峰的半口袋麦面也真送的及时,但却奇怪她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面对着麦面口袋,他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十天之后,烟峰又送来了半口袋麦面,半口袋包谷糁子,还有一瓶芝麻香油。
烟峰送粮的事,回回先是一点也不知道,他看见烟峰磨过一次麦子,可过了十天半月,就又再磨麦子,心下就想,吃得这么快?这天从地里回来,看见烟峰扛着口袋到山上柞树林去了,心里一切都明白了。当下想冲过去,夺下那面袋子,但一想到禾禾在二三月里也怕真的揭不开锅了,便装作没有看见,心里却总疙疙瘩瘩,一种被瞒哄、被不当人看的情绪使他更加恶起了烟峰。他回到家里,越想越生气,思谋着法儿报复烟峰,“或许,”他想,“我要问问她,话不明说,却要叫她知道我的意思,说不定使她回心,这日子又该成全了呢。”等烟峰回来,他便说:
“你到哪儿去了?”
烟峰照例没有回答,用手帕摔打着身上的面粉,啪啪地响。
“给咱包一顿饺子吃吧,正施红薯地里的粪,是出力的时候。”
“没面了,要吃你去磨吧。”
“那面呢?”回回叫起来,“你不是才磨过几天吗?面都给谁吃了?”
“你这话啥意思?”
“没意思。”
“没意思你就别问了!”
回回原以为到这个时候,烟峰会将他当起这个家的主人、她的丈夫来,没想她越发冷得厉害,一时又厉声喝问:
“我偏要问,麦面呢?”
烟峰看着回回,脸放得十分平静,说:
“送给禾禾了!”
回回叫道:
“我黑水汗流地苦干是养活他人的吗?送给禾禾了,你说得多轻松!这家是你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把家里东西送给别人?’’
烟峰说:
“这家你一份,我一份,我为什么不能送?”
回回气怒起来,浑身都打颤了:
“好啊!你一份我一份,你拿去送吧。送吧!”
他突然抄起了门后的一根榔头,一扬手将一个瓷瓮打碎了,瓮里的浆水菜流了出来。他一脚踢散了菜,又一榔头,打碎了罐子,又砸椅子。那锅台上的一摞细瓷碗一下子被打飞了,哗啦啦碎片飞溅。
烟峰一直站在旁边,不哭,也不动,只是冷冷地笑:
“哟,多大的本事,都打碎吧,锅也砸了,房子也点了吧!”
回回扬起的榔头,冷丁停在了头顶,那么凝固着,一分钟,两分钟,突然从身后掉下来,自己扑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了。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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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回委委屈屈睡了一夜,又是半个白天,爬起来,眉不是眉,眼不是眼,脸灰得像土布袋摔打过一样。他悄没声地到了白塔镇上,重新买回了瓷瓮、盆罐、碗盏,后悔自己花费了数十元。回到家里,就又收拾起那只断了坐板的椅子,便拿锤子一下一下在上边钉起钉子。
烟峰没有理睬他。等把损坏的家具全部恢复之后,他们两个和和气气地把家分了。没有证人,也不写文书,烟峰拿了小头,就住在厦子房里。夫妻两个并没有离婚,但睡觉再也不枕一个枕头,吃饭不搅一个勺把了。
烟峰更多地往禾禾那儿去,这使回回伤心而又没有办法。鸡窝洼和白塔镇上的人都在议论,一见面,就总要问:
“回回,听说你把家里的东西全打碎了,你怎么就能下得手呀!”
回回讷讷地说不清字母。
从此,他很少到稠人广众中去,整天泡在那几亩地里。地里的麦子一天一天黄起来,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看那麦浪的波动。风从山梁上下来,麦浪从地那边闪出一道塄坎儿,无声地、却是极快极快地向这边推来,立即又反闪过去,舒展得大方而优美。有时风的方向不定,地的中间就旋起涡儿,涡儿却总是不见底,整个麦地犹如一面宽大的海绵被儿,厚重而温馨地颤动。回回将烟袋在后领里插了,搓起一穗两穗麦来,在手里倒着,用
嘴吹着麦皮,然后一颗一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一边乜着小小的眼睛观看着四周旁人的麦地。谁家的麦子都没有他家的长势好呢,这使他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和满足,常常要对着那些在地里干活的人说应该种什么麦,应该施什么肥,说得头头是道。
最听他指教的,态度又最是虔恭的,当然是麦绒了。麦绒家的地里,种了三分之一的大麦,种了三分之一的纯小麦,剩下的三分之一则麦地里套种了豌豆,称作猴子上竿。麦子都长得不怎么景气。先是大麦成熟得早,鸟儿就成群成群地飞来糟踏。后业豌豆麦地里,就又出现什么野物打窝的痕迹,庄稼损坏得很厉害。她一看见回回出现在地边,就抱着孩子打老远地叫他:
“回回哥,这豌豆地里糟踏得糟心呀!”
回回说:
“这是野猪干的。那没有办法,等稍黄些了,就收割了去。你把裢枷杈把都收拾好了吗?”
“没的,孩子又常闹病,猪也三四天没空去给打糠,忙不过来呀!”
“我几时过来帮你。”
回回就少不了从麦地堰上走过去,到了半山洼后的麦绒家。麦绒已经从山后的树林子里砍来了树权子,回回就在火上烤着,在门槛下弓着弯度,然后用枸树皮札起裢枷,扎起扫帚,安着木权。他干活很卖力,又常不吃饭,麦绒就照例给他买好烟,少小了,说一些家常:
“回回哥,你和我烟峰姐还闹别扭吗?你们那日子比不得像我们这样,有个好家真不容易呢!”
“唉,麦绒,”回回说,“我本来人盛的,现在也是灰了,我也不知道我哪点不好,也不知道她心里又是怎么个想法。让她闹去吧,这些人也是不吃专不回头,我也懒得过问了,随她去吧。可以砸盆子砸瓮,人是砸不住的。”
麦绒说:
“在农业社的时候,啥事有队长操心,家家日子穷是穷,倒过得安生。地一分,各人成各人的精了,人心就都有了想法,日子反倒都过乱了,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谁说得清楚呢?”
回回就再不愿说什么了,几只苍蝇不停地在身上飞,赶了去,去了来。他拿起蝇拍接连打死了几个,但还有几只总是打不住,反倒老要落在蝇拍上。
就在这时,后山的什么地方,有了沉沉的一声枪响。
“谁在打猎?”麦绒说。
“是禾禾,野猪糟踏麦地,听说他和二水抽空就去打哩。他什么都想干,可什么也干不如意。,’
“听说山上的桑苗长得不错,他已经开始喂蚕了?”
“我没去看。”
“烟峰姐还在帮他养蚕吗?”
“甭提她了,麦绒,他们爱怎么就怎么。咱把咱地种好,到头来,他们还得回过头来求咱们,我敢这么把话说死哩。”
回回果真再不关心禾禾养蚕的事,他等待着有风声传出禾禾的又一次失败。每天从地里回去,他留神着烟峰的脸色,想从中看出禾禾那边的情况。但是,烟峰始终显得很活跃,她隔三天、四天,就跑去帮禾禾采桑叶,经管幼蚕。
桑树泛活之后,趁着地气,叶子很快生出来,这是一种优良树种,叶片比一般桑叶大出一倍,而且抽枝特别凶,每天都可以摘下好多叶子。禾禾就开始了孵蚕,跑了几次县城,也买了许多书籍,他也学着在叶子上喷洒葡萄糖水,使蚕大大缩短了,成熟期。长到亮色的时候,他和二水上后沟割了好多毛竹,全扎成捆儿,搭起了一个偌大的毛竹捆子棚,放蚕织丝。肥嘟嘟的蚕就到处乱爬,选定一个地方。用自己的丝把自己包围起来。
这稀罕景儿山里人从未见过,一时问来看的人极多,甚至县农林局的干部也来过几趟。这些陌生人看见烟峰在那里忙出忙进,还以为她是这里的主妇,总是要求讲讲他们夫妻植桑养蚕的过程。她就脸色大红,说她不是主妇,弄得来人倒不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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