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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变

倪匡(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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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 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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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海上遇险见怪船
“尸变”是一件令人想起就不寒而栗的怪事,而这样可怖的事,又和一个曲折的故
事连在一起,那自然更引人入胜。在未曾叙述这故事之前,我必须说明几点。
第一,这是一个很有恐怖意味的故事,但绝不是故作恐怖,耸人听闻。
第二,尸变的传说,古今中外都有,也许有人认为尸变和科学,扯不上关系。但其
实不然,在生物实验室中,切下了青蛙的大腿,找出它的神经,用电去刺激它,青蛙的
大腿,便会作跳跃的反射,这是任何中学生都知道的常识。而古今中外一切有关尸变的
传说,也和电有关,例如外国的传说,雷电之夜,尸体会起来行走;中国的传说是猫在
死人身上走过(猫爪磨擦,产生静电),便会尸变等等,这个故事中发生的尸变,和传
说中的略有不同,后文自有明叙。
第三,这只是一个“故事”,在故事中的一切,如果与某些事实有巧合之处,纯属
偶然,再一次声明:那只是一个故事!
如果这是一个“鬼故事”的话,那么它的开始,和一般鬼故事却不同,它不开始在
风雨凄迷的午夜,而开始在一个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的下午。
仲秋时分,我性好活动,自然不肯躲在家中,一早就驾艇外出,驾的是那种有帆的
小艇,只有我一个人,那种小艇在出海之后,可以不受任何尘世间的声音所骚扰,可以
使得自己的心灵,真正陶醉在大自然之中。
在中午时分,突然起了一大片乌云,那一大片乌云以极高的速度向著我盖来,我的
航海经验虽然说不上如何丰富,但是一看到这样的情形,也可以知道天要变了。
最佳的应付办法,是立即回去。于是我扯起了帆,开始的十五分钟,还算顺利,帆
孕足了风,高速行驶,但是接著就刮起了旋风。同时,海面波涛汹涌,变成了一片暗灰
色。
小帆船绝不适合在风浪中行驶,又没有呼救的设备,旋风猛烈令得风帆被卷去了一
半之后,船就开始在海中打起转来,无法控制。
我只好用力地扳舵,帆艇向西飘去,约莫在半小时之后,我才有了获救的希望。
我看到远远有一艘船的影子,那船还离我十分远,使我获得可以得救的信念是,我
的帆艇,这时正向著那船飘去。
当我才一发现那一艘船的时候,我只看出那是一艘船,但那究竟是甚么样的船,我
却看不清楚。
但在又过了二十分钟之后,那船的轮廓,便已渐渐明朗了,那是一艘古色古香的典
型中国帆船!
现在有许多人,喜欢将豪华游艇的外型,装饰成中国式帆船,它的桅杆上帆是落下
来的,但它仍在前进,速度十分快,我们已渐渐地接近,我开始大叫。
当我开始大叫时,暴雨已然洒下,我全身在半分钟之内,便已湿透,而乌云也已遮
没整个天空,当然,波浪更加汹涌了!
我叫了没有多久,那船上的人便已注意到了我,他们先向我指指点点,接著,便有
人冒雨走上甲板,来到船舷上望著我,我的小帆艇距离他们只有七八码了,我大声叫道
:“我遇险了,请你们救我!”那船上有几个身形十分粗壮的人,看来像是水手,他们
其实不必听到我的叫唤,也可以知道我遇险了,他们之中的两个,抬起了一盘缆绳,用
力一抛,向我抛了过来,同时叫道:“接住它!”
他们抛出的绳子,绳头“拍”地一声,打在我的小帆艇上,我连忙伏下身,将绳子
先在我的小帆艇上绕了几绕,绑住了我的帆艇,那船上那几个水手在合力拉著,我的小
帆艇和那船迅速地接近,终于靠在一起。
我拉著绳子,向上爬去,船上的水手也在叱喝著,替我出力,不消多久,我的双手
已然攀住那艘舶的船舷,只消一耸身,就可以上船了。
可是,也就在此际,只见一个人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厉声喝道:“你们在做甚么?

当我的双手一攀上船舷之际,已有五六只手伸过来拉我,那一下呼喝声传了出来,
那几只伸出来的手,立时缩了回去。
我抬起头来,首先看到那四五个水手,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地
站著,雨水洒在他们黝黑的脸上,而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十分尴尬。
我也看到了那个发出极之严厉的呼喝声的人。
那是一个中年人,他穿著一件黑胶雨衣,他的面色,十分苍白,甚至可以说,是接
近灰白色的。他有一个十分瘦削的脸,和一双比常人来得大而向外突出的双眼,是以给
人以一种十分阴森之感。
我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但是从他厉声一喝,那些水手便一点不敢动这一点来看,那
人可能是一位十分严厉的船长。他那双眼也正瞪著我,然后,他又大喝了一声,道:“
你们在干甚么?”
那四五个水手中的一个,战战兢兢地道:“我……我们发现了一艘小艇,艇上的人
在求救,是以我们抛绳子给他,将他救上船来……”
那水手的话,可以说一点也没有讲错,可是那家伙却像这个水手做了甚么天大的错
事一样,直冲到了他的面前,“呸”地一声:“放你的狗屁,你为甚么自作主张,你问
过我么?”
看到那人的这样的态度在责备那水手,我的心中也不禁大是有气。虽然,那船或者
是他的,而我也正要他收留,但是在海上航行的人都知道,搭救在海上遇难的人,实在
可以说是一项义不容辞的任务,他实在不必作威作福,我也不必卑躬膝曲。
我双臂一发力,上半身便已越过了船舷,接著,我再一耸身,便已上了甲板,我大
声道:“先生,水手并没有做错甚么,你不必那样责备他们!”
我的话才一出口,那人倏地转过身来。我从来也未曾看到一个人的神情如此之紧张
,如此之充满了戒备的神态的,那人这时的体态神情,我实在想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来形
容他。
我只好用较啰唆的字句来形容他,他那时的情形,就像是我登上船的目的,是来抢
他的爱妻一样,或者,他的神情像是他是一块极好草地的保护人,而我是一头闯进草地
来的野猪!
他的神态是如此之异特,是以令得我也呆住了!
他一转过身来之后,双手紧紧地握著拳,用极其尖锐的声音叫道:“你是甚么人?
你为甚么登上我的船?将他赶下去,你们全站著干甚么,将他赶下去!”
他最后的几句话,是呼喝水手将我赶下去的,那几个水手显然不想执行他的命令,
但是却又不敢明显地违反他,是以懒洋洋地向前走来。
这时候,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当你不幸在海上遇到风暴,而你所搭乘的又是一艘毫
无抵抗风暴能力的小帆艇,那已够糟糕的了;有幸你遇到了一艘船,可是船上人竟不讲
理到这种程度,竟要命人将你赶下海去,你会有甚么感觉呢?老实说,我是啼笑皆非的
,我尽量抑遏著自己心中的怒意,也尽量使我的声音听来心平气和,我沉声道:“先生
,我遇到了风暴,而你的船正在海中央,我想你不是要看我掉在海中淹死吧!”
那人的横蛮和不讲理到了没有人性的地步,他挥著手,发疯也似地跳著,叫著:“
那是你的事,而这是我的船,你滚,滚下我的船!”
他的手指直指著大海,他竟要我在那样的情形下,滚下大海去!
我的一生之中,稀奇古怪的人,见过不知多少,可是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
,这时候,我心中的怒意反倒没有了,我只感到好笑!同时,我对那人,也生出了一股
怜悯之意来,因为那人的言语和行动,分明证明他是一个心理和神经都有问题的人。
我侧过头去,去问那几个水手:“船上还有甚么人没有?难道只有他一个人么?”
可是那几个水手还未及回答我的问题,那人已然向我疾撞了过来,他那一撞,来得
突然之极,而且撞击的力道,也著实不轻!
我被他一撞,甲板上又滑,不由自主,退开了五六步,几乎就此跌下大海去,可是
我立时一跃向前,一伸手便执住了他的衣领!
如果是早几年,我的脾气不好的时候,那家伙一定要饱尝我的老拳,但现在,我的
脾气毕竟已好了许多了!
所以,我一抓住了那人的胸前衣服,我便想到,那是他的船,我登上他的船,首先
是我的不是,他有权不欢喜我。我立时又放开了手:“我必须留在你的船上等暴风过去
,我想,你总不致于坚持要我离开你的船的,是不?”
“不行,不行!”那人叫了起来:“绝对不行,你必须立时离开!”
我苦笑了一下,那人实在是不可理喻,而我实在又想不出如何才能使他答应让我留
在他船上。而就在这时候,我只听得船舱之内,传来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发了一句话
。那老妇人所发的,是中国福建北部山区,一种十分冷门的方言。
我对各地的方言,都素有研究,所以我听出那老妇人在叫道:“阿保,外面吵甚么
?”
那人立时用同样的方言回答道:“阿母,有一个人上了我们的船,他还硬要留在我
们的船上,我正在赶他下去,我一定要赶他下去!”
我笑了一笑,也用同样的方言叫道:“阿婆,你的儿子想要我在海中淹死啦,救人
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要害人命啦!”
我学那种方言,虽然不能学得十足像,但是也有八九成,那人突然一呆,显然他绝
料不到我竟然会讲他们家乡的语言。
而舱内的那老妇人也呆了一呆,然后道:“阿保,是自己人啦,问他是哪一村的人
啦!”我心中更觉得好笑,向前走去,我想到船舱中去和那老妇人说过明白,可是我才
走出了两步,那人又拦住了我的去路,大喝道:“你想做甚么?阿母,他不是我们的人
,他是外乡人!”
船舱中那老妇人却讲道理,她道:“阿保,外乡人也好,自己人也好,这么大风雨
,就让他在我们的船上避避风雨好啦!”
那人面上的神色更加难看了,他连忙叫道:“那怎么行?阿母,你忘了我们的船上
  ”
他讲到这里,陡地想起我是懂得他们的方言,是以立时向我望来,住口不言,面上
的神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时,我的心中,也疑惑之极!
那人坚持不许我上船,我早知道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我却不知道那是甚么原因。
如今,从那人讲了一半的话中,我却有点端倪了。
我可以猜得到,那人坚决不让我留在他的船上,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船上,
有著甚么不能让我看到的神秘东西!
我心中立即问自己:那不能让我看到的东西是甚么?是鸦片?是军械?还是其它的
走私品?毫无疑问,那一定是非法的,见不得人的。要不然,何以那人一定要将我赶下
海去呢?
我倏地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冷笑著:“这是一艘走私船,是不是?”
那人勃然大怒,骂道:“放你的狗屁,你当我是甚么人?我叫郑保云,你将我当作
甚么人了?”
我陡地一呆,抓住他手腕的手,也不由自主松了开来。那被我当作是神经汉,一定
要将我赶下海去,不许我在他船上的人,竟然是郑保云!
郑保云的本身,或者还不十分出名,但是他的父亲,却是举世闻名,他父亲在亚洲
各地,经营著好几项事业,全是这几项事业的顶峰人物,他的父亲是世界著名的富翁之
一,那是绝无疑问的事情。当然,创业的老头子已经死了,现在的富翁,正是我眼前那
面色苍白的人:郑保云!
我对于郑保云这个人,并不是十分熟悉,但是却听说过不少有关他的传说,据说他
从小就被送到美国去读书,他读书的成绩非常好,有好几个博士的头衔,在他父亲过世
之后,他就接管了他父亲的一切事业。我所知道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他是郑保云的话,那么在他的船上,见不得人的东西,自然不是甚么私货,而
是另有别情。
我松开了他的手,他还在喘著气发怒,我沉声道:“对不起,郑先生,我听过你的
名字,我也绝不愿追究在你船上,见不得人的东西是甚么,我只不过想避过这一场风雨
而已!”郑保云当我提到“见不得人的东西”之际,他面上的神色又变了一变。
郑保云道:“你不能在我的船上,你回你自己的小艇去,那小艇既然附在我的船上
,那就绝不会翻转,这是我最大的容忍了!”
这时候,风雨正剧,而我的小帆艇上,根本没有甚么可以遮掩的东西!比起要赶我
下海,虽然好些,但是却也好不了多少。
我忙道:“那个  ”
可是我才讲了两个字,郑保云已大声叫道:“你私自登上了我的船,我完全有权将
你赶下海去,我的水手绝不会对外人泄露!”
我冷冷地道:“你说得对,以你的财势而论,的确可以胡作非为,谢谢你准许我的
小艇,附在你的大船之旁,但是我可以知道你的船是向何处航行的么?”
郑保云一定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要不然,就是有甚么事在使得他特别敏感。是以
他一听得我那样问他,又跳了起来:“那不关你的事,风平浪静之后,你立即离开我的
船!”
我怒道:“如果那时候,船正在太平洋之中呢?”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
我忍住了一肚子气,我已下定了决心要报复,是以我当时并不说甚么,只是道:“
你说得是,我明白了,没有你,我已经淹死了!”
他狠狠地道:“你明白这一点就好,快下去!快下去!”他用双手赶著我,我反正
已打定了主意,是以并不反抗,跨出了船舷,顺著绳子,又回到了我的小帆艇之上。
那时,风雨越来越大了,我一到了小艇上,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却还可以看到他
在指手划脚;他一定是在吩咐著水手监视著我,不许我爬上来。
然后,他在甲板上消失了。
我在小帆艇上,浪头一个接一个盖上来,风雨又十分大,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
过那样狼狈的处境。但是总算好,我的小艇不致于倾覆。而风浪虽然大,郑保云的船,
却随著浪头的起伏,在海中平稳地航行著。他那艘船一定有著了不起的龙骨和超特的机
器!
那船虽然不大,然而毫无疑问,它是适合在大海之中航行的。
我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用带子将自己固定在船桅上,我也已然决定,郑保云那
样对付我,我一定要将他那见不得人的秘密揭穿,作为报复。
当然,我要弄明白他那绝不想给人知的是甚么秘密,就必须登上那艘船。不错,我
正准备那样做,但我还须忍耐些时候。我相信现在,不但甲板上的水手在监视看我,郑
保云也一定在监视著我。
我要等到天色黑的时候再行动,在这样的风雨之中,天色一黑,一定甚么也看不到
,我要爬上船上去,郑保云也难以对付我了。
我心中设想了很多可能,去想像郑保云船上不想被人知的是甚么东西,但是却一点
头绪也没有。
风雨之际,天色黑得特别快,很快地,我便看不见甲板上的人了。我看不到甲板上
的人,甲板上的人自然也看不到我了!我趁著巨风稍弱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攀著绳
子,向大船上攀去。
不消多久,我双手已然抓住船舷了,我慢慢探出头去,向甲板上看。
只见两个水手,穿著黑色雨衣,在甲板之上,缩成了一团,我正在考虑如何对付他
们两人之际,却听得他们讲起话来。
左边的那个叹著气:“小艇上的那人,不知怎样了?唉,算他不够运!”
另一个则道:“看来他像是很强健,希望他可以捱得住,我看风雨明天就要过去了
!”
那一个又道:“风雨过去了也不是办法啊,那时我们在大海中,他一艘小艇,甚么
时候,才能够飘到岸上,还不是一样死?”
另一个则道:“我看,郑先生或者会准他的小艇,拖在大船之后,一齐到马尼拉去
的。”
那一个“哼”地一声,道:“不用想!”
另一个也不再出声,他们两人将身子缩得更紧,显然他们在甲板上受风雨袭击的滋
味,也不会好受,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从这两个水手的对话之中,我至少知道了两件事。第一,这艘船,是到菲律宾去的
,目的地是马尼拉。第二,在大船上,我的敌人只是郑保云一人,船上的水手,都同情
我。
尤其是第二点,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因为那对改善我的环境,和我想追究郑保云
的秘密,十分有帮助,至少,我可以不必用武力对付那两个水手了。
我又等了一会,双手用力一按,身子打横一滚,便已滚上了甲板。
我的身子才在甲板上滚了两下,那两个水手便已然一齐站了起来,我也连忙一跃而
起。这时,风浪仍然十分大,是以我们三个人的身形,其实都是站立不稳,在不断摇晃
著的。
我忙压低了声音:“两位,请你们别张声,我在下面实在忍不住了。巨浪不断向我
撞来,如果我不爬上来的话,我一定会死了!”
那两个水手著急道:“可是,如果船主知道你在船上,我们也不得了啊!”
我完全相信他们两人所讲的是实情,我立时问道:“你们可知道,这船上有著甚么
古怪,以致他坚决不肯让我上船?”
那水手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又问道:“船到甚么地方去过,去作甚么?”
一个水手道:“船到郑先生的家乡去过,接郑先生的老娘,和将郑先生阿爸的灵柩
,运到菲律宾去安葬。”
我从他们的话中,立时想到了一点,那灵柩可能有蹊跷。灵柩之中,是不是有甚么
见不得人的东西呢?这倒要好好查究一下。
我又问:“郑先生的父亲死了多久?”回答是“我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我要进船舱去看看,你们别出声,我会十分小心,不让船主知道的
,就算被他发觉了,我也决不会牵涉你们两人的!”
那两个水手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站起身子来,向前走著,我并不从日间郑保云
出来的那个门中进去,而是摸到了船尾,我走得十分小心,因为在风雨中,我随时可能
掉下海去。
来到了近船尾的一扇门前,我握住了门柄,旋了一旋,门已可打开来了,我迅速一
推,闪身而入,又立时将门关上。
虽然那只是极短的时间,但是狂风依然从门中,卷了进来,我听得“砰”地一声,
像是吹倒了甚么东西。
我背靠门站著,心中十分紧张。
但等了好久,我并没有听到甚么别的声响,水手多半都睡了,机器声均匀地响著,
在驾驶舱中大概还有人,而我现在,是在甚么地方呢?
我闭上眼睛一会,使之习惯黑暗,从前面一扇门的门缝中射出来的光芒,已可以使
我约略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了,那是相当大的一个舱。虽然这艘船的动力部分,是第一流
科学技术的结晶,但是它的装饰部分,却是极度古老的。
这时,我看到了两张八仙桌,并放在一起。在靠舱壁之处,似乎还供著一个祖先的
神位,在神位前,是几只香炉。围著八仙桌的,是几张椅子。
靠著另一边舱壁的,也是椅子和茶几、全是酸枝木镶云石的旧式家俬。
我看清楚了这个舱中没有人,胆子更大了不少。而我才从风雨中来,一进了这个舱
中,像是已到了温暖、安全的另一个天地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抹去了我脸上的水珠,小心地向前走著,但是我只向前走了两步,
便发现我的鞋中因为积水太多,而在走动之际,发出“滋滋”声来,是以我又停了下来
,除去了我的鞋子。
也就在这时,我听得“砰”地一声响,像是有人打开了门,重又关上似的。
我赶紧闪了一闪,紧贴著舱壁而立,然后,我却又听不到甚么了。
大约等了一分钟,我便听得有人讲话的声音,一个人道:“郑先生,我从来也未曾
驾驶过那样好的船,你看,风速计上的速度是每小时三十浬,但是船却稳得就像在平静
的湖面上行驶一样!”
接著,便是郑保云的声音:“很好,速度还可以提高一些么?”
“我来设法,郑先生,我一定设法。”
“对了,你必须设法,只要比预定的时间早到,即使是早到一分钟,你们就可以得
到奖金,早到的时间越多,奖金就越高!”
“是的,我们一定尽力,郑先生,听说有人想上船来?是不是?”
郑保云的声音十分粗:“你们不必管别的事,只要使船如何驶得更快就可以了,知
道了吗?”
接著,至少有两个人齐声道:“知道了!”
第二部:化敌为友有事相求
他们双方的对话,我听得很清楚,而且可想而知,和郑保云在讲话的人,一定是船
上的驾驶人员。
但是,听了他们的对话之后,却又有一个疑问,升上了我的心头:为甚么郑保云要
那样急速到马尼拉呢?如果他们有甚么急事的话,那么他应该搭飞机,而不应该搭船。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想他自己急于到达目的地。必须尽快到达目的地的,是另外的
东西,是在这艘船上的,是不便用飞机运载的!
我想到了这里,仍然是茫无头绪,而就在这时,突然“卡”地一声,那扇门缝中有
光线透出来的门,突然被打了开来!
我也立即看到,郑保云已从这扇打开的门中,向外走了出来!这一切,实在是来得
太突然了,突然得我根本来不及去躲避!
在那一刹那间,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用背脊紧紧地贴在舱壁上,希望因为黑
暗和我紧贴著舱壁,使得郑保云不注意我。
郑保云一走出来,就关上了那扇门,那使得我放心了一些,因为这样一来,舱中十
分黑暗,他发现我的可能,就少了许多了!
我屏住气息,一动也不敢动,只见郑保云穿著一件睡袍,慢慢地走到了八仙桌旁,
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虽然背对著我,但是我心中却在不断地祷念,希望他快一些离去。因为我连气也
不敢出,动也不敢动,那样站著,连我自己也不知可以坚持多久。
而如果我略动一动的话,那么,我一定会被他觉察,那我的处境就十分不妙了,在
大怒之下,他可能将我抛下海去!
但是郑保云坐了下来之后,却全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手撑著头,也一动不动地坐
著。从他那种坐著不动的姿势来看,可以看出他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究竟在想甚么呢?他是一个亿万富翁,在这个有钱可使鬼推磨的世界里。他有著
甚么烦恼呢?
照说,他是不会有甚么烦恼的,但是事实上,烦恼却正深深地困扰著他,任何人都
可以看得出这一点!
时间慢慢的过去,足足有十分钟之久,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著!
他可以一动也不动地坐著,而我却支持不住了,或许是由于我从风雨之中,突然来
到了这个船舱中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我忍住了呼吸太久了,是以我的喉咙中,渐渐觉
得痒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那种痒还可以忍受,但是它却越来越甚,而且又是痒在喉咙中,绝不
是我伸手能够搔得到的。我开始左右摇摆头颈,但是没有用,我又用手按住喉咙,但是
痒得更甚。
到我实在没有法子忍受的时候,我逼不得已,在喉间发动了几下“咯咯”声来,我
还希望外面的风雨声会将这几下轻微的声音遮掩过去,也希望正在沉思中的郑保云听不
到那几下声响。
可是,就在我的喉间,发出那几下声响之际,郑保云倏地转过了身来,望定了我!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除了仍然僵立著之外,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我看到郑保云的
身子,猛地一震,接著我听到他“飕”地吸进了一口气。
通常,人只有极度惊骇的情形下,才会吸下那样深一口气的,但是郑保云看到了我
,吃惊的应该是我,他为甚么要害怕呢?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想不到忽然会见到一个人
,是以才如此的。
而郑保云的惊恐,还在持续著,他已然站了起来,他的一只手按在八仙桌上,他的
身子在簌簌地发著抖!
我实在想不透郑保云看到我之后,为甚么会如此害怕,这条船是他的,在海上,他
的话就等于是法律,而事实上,他只要叫一声的话,至少有两个人,是可以在几秒钟之
内赶来帮他的。他的处境是如此有利,那么,他在发现有一个黑影之后,何必如此吃惊
呢?
当然,我没有将心中的疑问向他提出来,因为我的心中和他一样吃惊,我并不是没
有急智的人,但是在如今那样尴尬的情形之下,我却不知怎样才好?虽然是在黑暗之中
,我绝看不到郑保云的脸面(当然郑保云也看不到我的脸),但是我却可以感到,他正
在盯著我(我相信他也可以感到我在盯著他)。
我们两人就这样对峙著,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背脊上阵阵发麻。
我知道那样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我必须打破这个僵局,或者可以令得他不暴
跳如雷,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家乡话,总有一份亲切感的。
于是我开口道:“请你原谅  ”
但是我只讲了四个字,便住了口。因为我才一开口,便发现我因为过度的惊惧,喉
咙发乾,是以我发出来的声音,十分乾涩难听,根本听不清我是讲些甚么,只不过可以
听出那种乡下话的特重尾音而已。
我停了下来之后,是准备咽一口口水,再来讲过的。可是,不等我第二次开口,我
就看到郑保云的身子,突然向下软了下来。
他软下来的那种动作,十分异特,就像是他全身的骨头忽然消失了一样!
身子突然那样软了下来,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人已然昏了过去。我同时也听到了
他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这令得我更是奇怪,我的惊恐消失,因为郑保云竟昏了过去!
郑保云的突然昏厥,对我来说太突然了,当我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碰到了一张椅
子,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我双手插入他的胁下,将他的身子抬了起来。也就在这时,舱门被打了开来。
当然,那是那张椅子跌倒的声音,惊动了驾驶舱中的两个人,门一打开,一个人便
向外走来,那人才跨出门一步,便大声喝道:“你是谁,你在这里作甚么?”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先别理会我是谁,郑保云昏过去了,有白兰地么?”
那人更是惊惶失措:“有……有威士忌……”
我已将郑保云抬上了八仙桌,令他的身子平趴在桌上,道:“一样,著亮灯,快拿
酒来。”
那人慌慌张张地著亮了灯,向驾驶舱中叫了几声,又奔了进去,拿出了一瓶威士忌
来。
而我在这短短的半分钟内,早已趁机打量了郑保云一下,不错,现在躺在八仙桌上
的正是凶神恶煞也似,要将我赶下大海去的郑保云。
这时,他仍然未曾醒转来,脸色苍白,我敢说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有一个活人而有
著如此难看的脸色的。
我用力拍著他的面颊。他的头部,随著我的拍动,而左右转动著。我旋开瓶塞,抬
起了他的下颏,将瓶中的威士忌向他口中倒去。
郑保云立时猛烈地呛咳了,他的身子,也随著他的呛咳而抽搐。
一分钟之后,他坐了起来,手仍撑在桌面上,他双眼睁得老大,但是我仍然怀疑他
究竟是不是看得清眼前的东西,因为他的目光,是如此之散乱。
他面上的神情,惊骇绝伦的,先是他的喉际,发出“咕咕”的声响来,终于,他开
了口,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句话来,他叫道:“天,他……他竟会讲话了,他……走
出来了!”
这句话,不但我听了莫名其妙,连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也莫名其妙,因为我听了郑
保云的那句话之后,我立时转过头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之色。
我还没有说甚么,便听得那人道:“郑先生,你怎么了?你为甚么昏了过去?”
郑保云大口大口地喘著气,抬起头来,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肩头,上气不接下气地
道:“你,你可曾看到甚么?”
那人反问道:“看到甚么?没有啊,郑先生,你看到了甚么?”
郑保云的身子,又发起抖来,我想笑,但是却又怕激怒了郑保云,因为郑保云害怕
成那样,只不过是看到了我而已!
这时候,我更可以肯定,郑保云的而且确,神经不很正常,至少他患有极度的神经
衰弱。而我也感到我非出声不可了,因为只有我出声,说明他刚才看到的是我,才会消
除他的恐惧。
是以我道:“郑先生,刚才在黑暗中的是我!”
郑保云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在一旁,是以我一开口,他又吓了一大跳,立时转过身来
,用他惨白的脸对著我。那张脸上,起先只有惊恐,但渐渐地,惊恐已经化为愤怒,他
伸手指著我,但过不多久,他便不再指著我,而紧紧地捏著拳头,向我冲了过来。
我并不准备还手,因为我早已看出,他那一拳,就算击中了我,也不会有甚么力道
,而他却可以得到不少好处,让他打我几拳,不但他的怒气,可以得到消失,可能他的
恐惧,也会消散。
郑保云冲到了我的面前,拳如雨下,我只是侧头避开了他向我面门的攻击,并不避
开他打向我身上的拳头,他足足打了我十七八拳,才停了下来,喘著气。
我向他笑了一笑:“郑先生,听说你得过好几项博士的头衔,你的学问或者非常高
,但是打人显然不是你的本行!”
郑保云仍然狠狠地望著我,我摊了摊手。心平气和地道:“郑先生,如果我们全是
有知识的人,那么我们间的争执,应该结束了。”
郑保云又吼叫了起来:“你这个流氓,滚下我的船去,我要打死你!”
他再度扬起了拳头,当然,他的拳头是绝不可能打死我的,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已经让他打了十七八拳,他依然不知进退,虽然他并没有打痛我,但是我的怒气
,却被他打得激了上来,我一握住他的手腕之后,左手倏地扬了起来,“叭”地一声,
清脆玲珑,在他的脸上掴了一掌!
这可能是郑保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掌掴,是以当我打了他一掌,右手一松,将
他推开了几步之际,他完全呆住了!
他怔怔地站著,望著我。我那一掌,也打得著实不轻,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了五
道指印。
另外一个人也吓呆了,张大了口,不知说甚么才好。我又踏前一步,伸手指著郑保
云的鼻子大声喝道:“我告诉你,我必须留在这艘船上,直到风雨过去,我不管你船上
有著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有著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必须留在船上!”
郑保云的面色变得铁青,他的手在发抖著,我只看到他的手突然伸进了衣袋之中,
然后,他的手伸了出来,我已清楚地看到,他手中一柄小手枪,已对准了我!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望著那柄小手枪的枪口,那枪口像是一条毒蛇一样瞪著我。
那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我身子略退了退,郑保云的喉间,发出了一下异样的声
音,像是在咆哮一样,我勉力镇定心神:“郑保云,你不敢开枪的,你若是开枪,你逃
不过法律的制裁!”
郑保云喉间的那种怪声更甚了,我看到他的手指渐渐扣紧,我的身子猛地向下一蹲
,已准备一个打滚,向前直冲过去。
但是我整个人的动作,自然及不上他一只手指的动作来得快,就在我身形向下一蹲
之间,我看到他已将枪机扳向后了!
我在那一刹间,全身变得僵硬,蹲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却并没有枪弹自
枪中射出来,而我立即发觉,郑保云是忘记扳下保险掣了!
他显然是不惯于用枪的人,要不然,绝不曾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发生那样错误
,而那自然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一跃而起,向他扑了过去,可是我才扑出了一步,郑保云慌忙后退,他的身子,
撞在一张八仙桌上,令得他向下倒了下去,我正待再扑过去,将手上的手枪,夺了下来
之际,便听得一个人叫道:“卫先生,卫斯理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我听到了有人叫我,但是我却不能去看清楚在叫我的是甚么人,因为郑保云的枪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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