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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变

_4 倪匡(当代)
我呆了半晌,才道:“作为一个朋友  ”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博新便已挥著手:“走!走!我不要你这样的朋友,你帮得了
我甚么?除了多管闲事之外?你还会做甚么?天下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多管闲事的人
,吃饱了没事做,撑著!”
他讲到后来,连他家乡  河北的土语也骂了出来,使我感到狼狈之极!
我只好站了起来,涨红著脸:“好,算是我的不是,我不会再麻烦你了!”
博新还是不肯放过我,他冷冷地道:“但愿真是那样,谢天谢地!”
我本来还想再说甚么的,可是,我却实在想不出该说甚么才好了,我只好苦笑了一
下,走出了客厅,他连送也不送我,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回到了自己的车中,心头一片茫然,现在,我已证明我以前的遭遇全是事实,也
证明了博新的屋中的确另外有著一个神秘的人物,也证明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缩小”,
全是事实。
但是那又怎样呢?我有甚么办法,来解开那一切谜呢?
对于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来说,那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又恰好是一个好奇
心十分重的人。是以当我离去之后,我绝不肯就此甘心。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在我的朋友之中,有好几个是和博新熟的,我准备和他们联络
一下,请他们去代我探听博新的行动。
而我自己,自然也在暗中监视著博新的行动,看他究竟还有甚么怪事做出来。
这一天,我想到了深夜,才去睡觉,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实行新计画。
可是第二天早上,当我习惯地打开报纸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是:午夜神秘大火,古老巨宅付诸一炬。接下来的新闻,是说一
所古老的大宅,在午夜时分,突然起火,火势猛烈无比,等到消防员赶到时,根本已无
法灌救。
幸而在那幢巨宅的附近,没有甚么别的建筑物,是以火势才没有蔓延,这幢巨宅却
已烧成了一片瓦砾。至于如何起火,火势何以如此猛烈,当局正在调查研究云云。
如果只是一幢屋子起火,我也不会直跳起来的,可是报上所载的那幢巨宅的地址,
却证明那巨宅正是酒博新的那间祖屋,那发生过极其神秘的事情的地方!
报上也刊登了这一点:“该宅是一位建筑师酒博新的住宅,火起之后,酒氏是否已
逃出,尚待调查,消防人员正在发掘现场,希望有所发现。”
我放下了报纸,足足发了五分钟呆。
博新的屋子突然起火,对别人来说,虽然不免会感到事情神秘,但是也会想到,一
所古老的屋子,在不小心著火之后,是很容易形成猛烈的火灾的。然而在我而言,我却
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场寻常的火。
这一场大火,和我所亲身经历的一连串神秘的事件,一定有著直接关系。
那场火,更大的可能,是博新放的。博新放火的目的是要毁灭一切证据。
但是,博新本身和那个神秘人物呢?难道他们也一起毁在火中了?如果真是那样的
话,那显然是我的“多管闲事”害死了他们。
我在那几分钟之中,心头怔忡不安到了极点。匆匆穿好衣服,走了出来,驾著车,
直到火灾场去。我看到有警员守著,不让人接近,幸而我识得几个记者,杂在他们中间
,总算来到了灾场。
瓦砾堆在冒烟,那幢屋子已经被彻底烧毁了,花园也已不像样子,我望著瓦砾堆发
怔,一个记者,就在我身边,访问一位消防官。
那记者问:“大火的原因找出来了没有?听附近的居民说,在昨夜的大火中,有极
亮的、白色的火慆四下飞射,那是甚么意思?”
消防官摇著头:“暂时我们还不知道,昨晚的大火中,的确有这种现象,那可能 
 只是可能有某种化学品在这屋子中,是以才会发生那种现象的,但现在还不能肯定。

我插嘴道:“那么,屋主人呢?”
消防官道:“据警方调查的结果,屋中只有一个人居住,我们发掘的结果,已在两
小时之前,找到了一具尸体,送到公众殓房去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手心直在渗汗,我的声音也在发颤。
我道:“认出死者是谁?”
大约是由于我的神情,实在太怪异了,相信古往今来,决不会有一个记者,是带著
我那样古怪的神情去采访新闻的,是以那位消防官望了我半晌,才道:“那尸体已完全
无法辨认了,不会有人可以认出他是甚么人,但是这屋子中既然只有一个人……”
那消防官还在向下说著,但是我却根本未曾听清楚他在说些甚么,我只是觉得耳际
“嗡嗡”直响,我想告诉那消防官,这大宅之中,除了酒博新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神秘
之极的人物。
但是,这件事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甚至没有任何证据!
我苦笑著,向后退去,我一退,别的记者便挤了上来,继续向消防官发问。
我呆立了片刻,又向废墟走近了几步,一股难闻的烟焦味,扑鼻而来,我只觉得天
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我知道这屋子起火不是偶然的。可是我更知道,如果不是我一
直不肯死心,要弄清在那屋子中发生的神秘事情,博新也不会放火的。
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灾场中发掘出来的尸体不是博新,而是那个神秘人物

然而,这可能实在太少了,那神秘人物,似乎有一种突然消失的本领,我曾一拳将
之击倒,但是转眼之间,他便已不知所终。像那样的一个人,难道会在火起之后,不逃
走而被烧死么?
那么,被火烧死的,自然是博新!可怜的博新!
连我也认为那尸骸是博新,别人更是毫无疑问,博新一个亲人也没有,所以,当然
由我们这班朋友,替他殓葬。我们都接受了劝告,不去看他的尸体,事实上,我们也可
以想像得到他被烧成了怎样,因为在白布的包裹下,他的尸体小得像一个小孩子,那也
就是说,他已被烧得完全不成人形了!
在殡仪馆中,我们这几个朋友的心情,当然都很沉重,尤其是我!
我心中有一种感觉,感到博新是被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的好奇心如此强烈,当晚
在看到了缩成半吋长短的他的父亲和那只细菌大小的狐狸之后,将整件事都忘记,只怕
就不会有那样的惨剧发生!
我一直坐在殡仪馆中,几乎整天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已决定将博新的遗体焚化,
焚化的时间,是订在晚上九点钟。
到了七点多钟,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也根本没有甚么吊客了,灵堂更显得冷清。
我们几个人全坐著,谁也不想说话,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头发全都花白了的老人
,走了进来,到了灵前,鞠了躬,也默默地后退著,坐了下来。
我向那老者望去,我看到他至少有七十岁,满面皱纹,神情很悲戚,从他的衣著看
来,他的日子,好像并不十分丰裕。
我望了他半晌,才道:“老先生,博新是你的甚么人?你认识他多久了?”
那老者抬了抬头:“他出世第一天,我就认识他了,唉,想不到他会那样惨死,他
们家人丁本就单薄,他又不肯结婚,唉!”
我心中陡地一动:“我知道了,你是酒家的老仆人,是不是?”
那老者道:“是的,我前后服侍了他们两代:少爷虽然不要我,但是他还是对我很
好的,在叫我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大笔钱。”
我在无意之中,遇到了博新的老仆人,那使我的心中,又有了一线曙光。
常言说“本性难移”,真是一点不错,我刚才还在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害死了博新
,但是这时,我的好奇心却又来了。
我忙道:“听博新说,是在他父亲过世之后,他才将你遣走的?”
“是,”那老仆人的眼角开始润湿起来。
“那么,你见过他的父亲?”我问。
“当然见过,我到他家的时候,他的父亲才十五岁,我是叫他少爷的,后来他结了
婚,我才改口叫他老爷。”
我又问道:“博新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或许是我的问题太突兀了,是以那老仆人呆了一呆,半晌答不上来,过了好一会,
他才道:“先生,你为甚么会这样问我呢?”
我略呆了一呆:“那不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么?你何以会觉得奇怪?”
那老仆人低著头,好一会,才道:“我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死的,老爷在临死前几天
,一直在三楼,不许人上去,后来,只有少爷一个人上去过,少爷的样子,好像很忧虑
,奇怪的是,他也不去请医生,后来,他说老爷死了,那天他遣我去远处买东西,等我
回来,少爷说已将老爷的遗体火化了!”
第七部:灵堂中的怪客
我的心中,苦笑了起来,我相信那老仆所说的,百分一百属实。因为他说的那情形
,正和博新对我说的经过,不相上下。
我又问道:“你最后见到博新的父亲,是在他死前多久的事?”
那老仆又望了我半晌,才道:“先生,是不是老爷死得有甚么古怪,你才那样追问
我?”
我苦笑道:“他死得是不是古怪,要问你才知道,你是他们家的老仆人,而我们在
认识博新的时候,他父亲早已经死了!”
那老仆人点头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未曾对人说过,想起来古怪得很。”
我忙道:“甚么事?”
那老仆人现出极其骇然的神情来:“那屋子中有……鬼,我见到过一次!”
我吸了一口气,心头也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那老仆人口中的“
鬼”,可能就是我见过的那个神秘人物!
我忙问道:“你详细说说!”
老仆人道:“那是老爷的弟弟,也就是少爷的叔叔,他是早已死了的,可是在老爷
死前几天,我上三楼去,却看到他在老爷的书桌前,当时我还以为他是老爷,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来,我整个人都吓呆了,他甚至还问我:“‘还认得我吗?’”
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老仆人又道:“他是二十多岁那年死的,那年,老爷正
好三十岁,这个人,从小就不学好,从来也不肯耽在家里,天南地北地乱闯,他是死在
外面的,听说是在西康甚么地方,死在当地的野人手中的,已有好几十年了。”
我摇头道:“他只是有死讯传来,或许,他没有死,又回来了!”
老仆人双手摇著:“不会,我再看到他时,他仍然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如果他没
有死,他应该有五六十岁了,难道他不会老?”
我皱著双眉:“你看到了之后,他就是只对你说了一句话?”
老仆人苦笑道:“一句话还不够么?我吓得大叫了起来,转身便逃,在楼梯上碰到
了老爷,我连忙将我看到的事讲了出来,给老爷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
眼花,而且,从那天起,老爷就在三楼,不肯下来,过了几天,就死了!”
我问道:“他们兄弟之间,有仇恨?”
“仇恨是不会有的,但是老爷的兄弟自小就不成材,自然不得父母欢心,倒是老爷
,时时帮著他的兄弟,也尽可能让他化钱,这人化起钱来真厉害,我还记得,有一次他
买了一架甚么机器,装在后院,听说,那架机器,用一样重的银子,也换不回来。”
我很难想像那是甚么机器,但是我对那位先生,却多少有了点认识,他是一个怪人
,或者说,是一个超时代的人,那么,我在那大屋中遇见的怪人,是不是就是博新的叔
叔呢?
如果是他,为甚么他会带来一连串的怪事?
事情好像已有了些进展,但想深一层,却仍然全是不可解的谜。尤其不可解的是,
老仆人说那位先生早已死了,那有可能是讹传,但是他现在就算再出现的话,一定也是
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但是老仆人却说他“看到鬼”的时候,那位先生还很年轻。又如果
假定,我遇到的那个神秘人物,就是那位先生  博新的叔叔,那么,他也决不像是一
个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我自始至终,没有机会看清那神秘人物的面貌,但即使在黑暗
中相对,要判别对方是不是一个老年人,也是很容易的事。
我呆了片刻,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殡仪馆中,已经只有我和那老仆人两个人了,
别的人或者是因为不惯熬夜,而且对我和那老仆人的话不发生兴趣,所以已经相继离去

等我发觉到这一点时,我似乎觉得灵堂之中,更加阴森可怖。
我自然不会相信甚么鬼出现那一套,是以我只是略呆了一呆,便又问道:“你刚才
说,你曾在那大屋子中‘见过鬼’,是不是可以说得再详细些?”
老仆人苦笑道:“我已经说得够详细了,我的确是看到了他!”
我又问道:“在这以后,你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异样,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感到,
屋子中像是多了一个人?”
老仆人呆了好一会,才道:“没有……不过……不过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三
楼的书房中,忽然传来怦地一声响,我睡在少爷睡房旁边的小房间中,听到了声响,我
就立时走出来,少爷也醒了,推开了房门,我们一起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了老爷  ”
“他在做甚么?”我紧张地问。
“老爷也像是刚推开了卧室的门,在向外张望,我当时就想,我们三人全在,那么
,在书房中弄出声响来的是甚么人呢?我想走上楼去看,可是老爷厉声斥喝著,叫我回
去睡觉!”
我仔细听著那老仆人的叙述,我觉得其间大有问题。
我可以肯定:在那屋子中,早就多了一个人!
先撇开那个人是甚么人不说,我甚至可以想像那个人出现的日子,那人自然是在博
新的父亲尚未故世之前出现的。最早的时候,只有博新的父亲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等
到博新的父亲死了之后,博新一定也在某种情形下,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自然正因为是这个原因,所以博新才遣走了老仆人,老仆自始至终,未曾知道屋子
中多了一个神秘人物。
可是事实上,老仆人见过那个神秘人物一次,只不过他却认为那是见了鬼。而且,
他那一次偶然见到那个神秘人物,他的印象极其深刻,因为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博新的
叔叔。
我假定一切神秘事件,全是由那个神秘人物而起,那么,问题是:这个神秘人物究
竟是甚么人?他若是博新的叔叔,为甚么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几十年以前的样子?
我还想向那老仆人问更多关于博新和博新的父亲、叔叔的问题,可是就在这时,一
阵沉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那是一种令人悚然的脚步声,很清晰,很慢,也很沉重。分明是一个人在向前走来
,但是那个人却又像是老走不到门口。
灵堂的门关著,殡仪馆的职员也早在打盹,谁会在这样的深夜,再到灵堂来呢?
我和那老仆人互望了一眼,我立时感到了一股寒意,看那老仆人的神情,他显然比
我更糟榚,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那脚步声停在灵堂的门口,我勉强地微笑了一下,正想大声喝问是甚么人,可是我
一低头时,却看到门脚下的缝中,有甚么东西,蜿蜒流了进来,那使我吓了一大跳。
虽然我立即看到,自门脚缝中流进来的是水,但是我仍然惊讶得出不了声。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使我忍不住哑然失笑。
刚才的那一切,很够恐怖,很够神秘,是不是?但等到灵堂的门被推开来之后,一
切就变得再普通也没有了,一切的神秘、恐怖,全是我自己心理作祟!
灵堂的门推开,门外站著一个穿著雨衣、戴著雨帽的人,那人的雨帽压得很低,雨
衣的领子也翻起来,顺著他的雨帽帽檐和他的雨衣脚,在向下直淌著水,我也直到这时
,才注意到,外面在下著大雨。
那人当然是冒著大雨前来的。他冒雨前来,鞋底自然湿了,鞋底湿,脚步声听来不
免有点古怪,而且,当他站在门口的时候,自他身上淌下来的水,当然也会从门缝中流
进来。
想起刚才心中感到的恐怖,我只觉得好玩。那人冒这样的大雨,到灵堂来,他自然
是博新的好朋友了,所以我忙站了起来。
那人的神态有点奇怪,他一看到我站了起来,便立即后退了一步,伸手遮住了脸,
在一刹那间,我看到他戴著一副黑眼镜。
在午夜,又下雨,那人却戴著一副黑眼镜,这自然是古怪的事,我在怔了一怔之后
,问道:“阁下是博新的朋友?”
那人并不回答我,只是含糊地发出了一下声音,转过头去,我看到他从口袋中,摸
出了一块手帕来,用那块手帕,蒙在脸上。
我看得瞪大了眼睛,心中还只是感到惊讶,可是那老仆人却著实有点沉下住气了,
他的声音发著颤,拉著我的衣角:“先生,这个人……”
我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老仆人的脸色,娈得难看之极。
我看到那人,又转回了身来。
这时候,他的脸上,蒙著一块手帕,又戴著一副黑眼镜,雨帽又拉得那么低,使我
完全无法看到他是甚么样的一个人。
我站著不动,那人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向前走来,来到了灵前,他鞠了三个躬,然
后退开几步,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的视线,一直盯在他的身上,或许是我那样望著他,令他感到很不安,但是我却
非望著他不可,因为这人的举止实在太怪异了,世界上可有以这样打扮到灵堂来吊祭死
人的?
他只坐了一两分钟,便又站了起来,在那一两分钟之间,可以说是静到了极点,当
他站了起来之后,我再问道:“先生,你是博新的朋友?”
我问的是老问题,而那人回答我的,也是老方法,他的喉际发出了一下模糊的声响

虽然,从没有甚么条例,规定到灵堂来的人不能蒙面,可是那人的样子,却使我感
到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提高了声音:“你是甚么人?”
我大声一喝问,那人急急向外走去,我直跳了起来,向他走过去,伸手便抓。
我的动作很快,一抓便已抓住了他的雨衣,可是,那人的动作,却比我更快,他显
然已知道我要拦阻他,不让他离去,是以他也有了准备。
我才一抓住了他的雨衣,他双臂一振,身子猛地向前,冲了一冲。
他脱下了那件雨衣,向前直冲了出去,而我,虽然抓住了那件雨衣,却也是不过是
抓住了件雨衣而已,我呆了一呆,那人已冲出了好几步,我连忙赶了上去,那人已转了
一个弯。
等到我再追出去时,我看到他冲出了殡仪馆的大门,没入在黑暗之中。
我也追出了大门,外面的雨十分大,一出了门,雨点劈头劈脸,洒了下来,我几乎
甚么也看不到,那人也早已奔得看不见了。
虽然我在大雨之中,呆立了只不过半分钟,但是身子却已湿了一大半,我连忙退回
了殡仪馆,我看到那老仆人,扶著墙,站在我的身后。
那老仆人的身子,在不住地发著抖,他的神情,表示他心中的惊骇已然到了极点。
他望著我,问道:“他……走了么?”
我抖了抖手中的雨衣:“他逃走了!”
那老仆人道:“他……他是谁?”
我苦笑了一下:“和你一样,我也完全未曾看清他的容貌  ”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老仆人的神情极其古怪,是以我停了下来:“你以为
他是甚么人,你想到了甚么,是不是?”
老仆人的身子,抖得更剧烈:“不会的,那怎么会?不会的!”
我大踏步来到了老仆人的身前:“你快说,你以为他是甚么人?”
老仆人的嘴唇不住发著抖,过了好久,他才道:“据我看来,他……他好像就是…
…少爷!”
我呆了一呆,老仆人口中的“少爷”,就是博新!
而博新已经死了,我现在在殡仪馆中,就是因为博新已经死了,虽然在这种时候,
前来灵堂吊祭的那人,神态形迹,都可疑到了极点,但是他不会是博新,他可能是任何
人,也不会是博新!
不用说,那当然是老仆人的一种错觉,是以我也没有再问下去,我道:“别胡思乱
想,天快亮了,我们到灵堂中去守著吧!”
老仆人要在我的扶持下,才能勉强挪动脚步,当我们回到了灵堂中,坐了下来之后
,我们谁也不说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更是长得可怕。
终于,天渐渐亮了,雨也止了,又有一些博新生前的朋友,陆续来到,昨晚午夜时
分离去的那些人,也都来了,到了上午九时,博新的遗体,依时火化,我们所有目睹博
新被送进焚化炉去的人,心情自然都十分沉重,而我则更甚。
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当我离去的时候,我带走了那个神秘来客的那件雨
衣,回到了家中,我将那件雨衣顺手一抛,人向沙发上一倒。
那件雨衣被抛到了桌子上,发出了“拍”的一下硬物撞击声,那令得我陡地一呆。
我本来实在已经非常疲倦了,但这时候,我却立时一跃而起,又将那件雨衣,提了
起来,伸手在雨衣的口袋中摸索著。
我从雨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钥匙。
那串钥匙,只有三柄。在一件不知属于甚么人的雨衣之中,发现了三柄钥匙,那本
来是绝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是当我将这三柄钥匙捏在手中的时候,我不禁呆了半晌,
手也在发抖。
那三柄钥匙,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那钥匙扣,我却认得出来,我绝不
是第一次看到它,钥匙扎上,连著一只半吋来长,银质的钩,那钥匙扣,正是博新的东
西。
在那一刹那间,我立时想起了那老仆人的话来。
当那个神秘人进来的时候,我和那老仆人都看不清他的脸,可是那老仆人,在事后
,却以为那个神秘人物是博新。
当时,我根本连考虑一下他那样说法的可能性也没有,就断定他是生了错觉,然而
现在,我却在雨衣袋中,发现了属于博新的钥匙扣!
那是博新的东西,这完全可以肯定,可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博新没有死,那么,在火灾之后,发掘出来的尸体,又是属于甚么人的?如果
博新死了,何以他的钥匙扣会在别人的身上?
我知道,那钥匙扣是博新心爱的东西,那是他在一次比赛中得到的奖品,他决不会
将这东西送给别人,那么,那个人应该是博新了。
我又想起那人走进灵堂来,看到了灵堂中有人之后,那种突兀的动作,他是在看到
了有人之后,才用手帕蒙上面的。
如果他不是以为我一看到他,就可以认得出他是甚么人来,又何必多此一举?那样
看来,这人真的是博新,博新没有死!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心头怦怦跳了起来,博新没有死,这实在是太不可思
议了。
我不知自己拿著那三柄钥匙,呆了多久,而如果不是那一阵门铃声的话,我一定还
会再发呆下去,门铃声令得我震了一震,我转过身,打开了门,门外站著一个垂头丧气
的人。
但是不论那人是如何垂头丧气、神情憔悴,我还是可以认得出,他不是别人,正是
酒博新。
一时之间,我也呆住了,不知该怎样才好,一个你以为他已经死去,而且,才参加
了他的火葬礼回来的人,忽然又出现在你的面前!
第八部:往事怪异杀机陡起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
是以,我好半晌出不了声,还是博新先开口:“我可以进来么?”
我摊了摊手:“当然可以,我们……不是老朋友么,为甚么不可以?”
博新的脸上,现出了十分苦涩的笑容来:“我的出现,令你惊讶了,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用手托著头,他看来憔悴而我疲乏,我望
了他好一会,才道:“如果不是我在那件雨衣的口袋中,看到了那钥匙扣,我一定一见
你面,就会尖叫起来!”
博新仍然苦笑著:“以为我是鬼?”
“自然是,你已经死了,报纸上登著,所有的朋友都那样以为,很多人来吊祭过你
,而你的遗体,已在众目睽睽下火化!”
博新低下了头,好一会不出声,才又道:“本来,我真想就那样死了就算了,可是
我知道,当你看到钥匙扣的时候,你一定会知道我实际上没有死!”
我据实道:“我只不过是怀疑,你肯再度出现,那是好事!”
博新的双手掩住了脸,我看得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我等了好久,他仍然不出
声,但是不论他是不是愿意,现在该是轮到我向他发问的时候了。
我在想,我应该如何开始问他才好呢?我想了好一会,才拣了一句话:“博新,究
竟怎么一回事?”
博新的身子震了一震,我猜想他一定早已料到,他除非不来见我,只要他来见我,
他就一定要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用一种听来无可奈何的声音:“我杀死了他。”
他那样的回答,在我听来,自然是觉得十分突兀的,我不知道他为甚么会忽然那样
说,那也使得我无法问出我的第二个问题。
我只是望著他,还未曾开口,他的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挥著手,面肉抽搐著,大
声道:“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必须杀死他!”
我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当我发觉那样并不能令他镇定下来时,我又立时转过身,
倒了一杯酒,交在他的手中。他一口就喝乾了酒。
他的声音在发著抖:“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我从来也未曾想过要杀人,可是,我
却下了手,我杀死了他,我是将他扼死的。”
当他讲到“扼死的”时,他张开了双手,手指节骨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发出“格格
”声,我盯著他的双手,心中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活活地扼死一个人,这是叫人心头生寒的事,而当那曾扼死人的双手,那样扬著,
在眼前发抖时,心头的寒意,自然更甚!
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才道:“说了半天,你究竟杀了甚么人?”
博新仍然望著他自己的双手,像是梦呓似地:“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人。”
我吸了一口气,脱口道:“你的叔叔?”
我想不到我的话,竟会令博新感到了那样地震动,他几乎是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的
,他失声道:“你已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
我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我并没有知道多少,而你也不必紧张,你又出现了,
并且来和我见面,难道你在见我之前,未曾想到在见了我之后,必须一切都对我实说么
?”
博新垂下头来:“是的,我准备对你实说。”
“那就是了,你不必奇怪我何以会知道,你该记得,在殡仪馆中,我和你的老仆人
在一起,在他的口中,我知道了不少事,他曾看到过你叔叔一次,他以为是遇到了鬼!
”博新“喃喃”地道:“他可能真的遇到了鬼,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我杀死的是
人还是鬼?”
我按著他坐了下来,又给了他另一杯酒:“你应该将事情从头至尾,向我讲一一遍
。”
博新并没有反应,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喝著酒,等到他喝完了那杯酒,他索性自己拿
起了酒瓶来,又添了满满的一杯。
然后,他才道:“事情要从头讲起的话,该在那天下午说起,他是在那天下午突然
出现的。我去应门,站在铁门外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在他的脸上,有一种
说不出来的诡异的神情,好像是狡猾,又好像是神秘,叫人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博新吸了一口气,我也不去催他,只等他自己继续往下说。
他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不认识他,可是他却认识我,他一看到我,就笑著,道
:‘嗨,你真长大了,完全像是一个大人了!’这实在是废话,我早就是大人了,而且
,我也决不欣赏他那种讲话的神态,我板起了脸,问他找谁,他却仍是笑嘻嘻地道:‘
原来你不认识我,那也难怪,你父亲呢,我想见他!’我当时甚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就
走回了屋子。
当我走回屋子的时候,我还听得他站在铁门外,正在轻松地吹著口哨,我走回屋子
,父亲在客厅里看报,我对他说,外面有一个人找他,然后就上了楼。当我来到了书房
之后,我的心中有一点好奇,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甚么人。
我将窗帘拉开了些,探头向花园中望著,我看到了那人和父亲,已走进了花园,父
亲的神情很激动,也很惊恐,似乎正在说著甚么,但是那人却笑嘻嘻地、一副满不在乎
、甚么也不放在心上的神气。
我等他们走进屋子,上了楼梯,才又到门口,将门打开了一道缝,我看到他们在我
门前经过,上三楼去,我也听得我父亲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似乎只在重覆著
一句话,道:‘你怎么会回来的,你怎么可能又回来的!’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博新讲到这里,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而我这个听众,心神也是极其紧张。
博新的确是“从头说起”的,而且,他还说得十分详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
格外觉得紧张。
博新叹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自然不是真正的第一次见他,因为,他
是我的叔叔,我在小时候早见过他。当天,直到晚上,父亲才从三楼下来,在我卧室中
找到了我,他见了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叔叔回来了。’我当时,心中的惊讶,
实在是难以形容。”
“你说甚么?”我插嘴问。
博新吸了一口气,道:“我当时呆了半晌:‘那怎么可能?爸,他看来比我还年轻
!’父亲却面色一沉:‘那你别管,总之你记得,他是你叔叔,从现在起,就住在三楼
,他不会在屋子中走动,你也绝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他在,连阿发也不许说,你明白了?
’我从来也未曾见到过父亲以那样严重的神情对我说过话,是以我立时就答应了。”
我忍不住又插言道:“难道你一点不怀疑?”
“当然曾怀疑过,”博新回答,“但是我对我自己家中以前的事,所知本就不多,
我祖父是做官的,做官的人,三妻四妾,算不了甚么,我心中在想,那个‘叔叔’,大
约是父亲的同父异母兄弟,是以他甚至比我还年轻,这种情形,也不是甚么出奇的事,
所以我也没有再想下去!”
我点了点头,事情在一开始,还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之前,博新作那样的猜度,自然
很合理。
博新呆了片刻,又道:“在那天之后,虽然我的心中时时存著怀疑,但是我却再也
未曾见过他,那时,我的怀疑已转变为奇怪,同以这个人竟可以不下楼梯一步,而更令
我奇怪的是,父亲竟也足不下楼,而且,还命人在三楼的楼梯口,装了一道铁门。”
当博新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瞪了他一眼,博新苦笑了一下,颇有惭愧之色。
我自然知道他在惭愧甚么,他是在惭愧,当我上次向他查问那铁门何以不见了的时
候,他赖得一乾二净,而且声势汹汹地将我赶了出去!
但是,我却也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并没有多说甚么,博新又叹了一声:“至于我后
来为甚么要否认那里有铁门,我慢慢讲下去,你自会明白的。”
我点头道:“你自然是循序说下去的好,不会将事情弄乱。”
博新道:“自那以后,有十来天,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故发生,我那时年轻,好动
,也几乎将这件事情,不再放在心上了,直至有一天,父亲忽然从内线电话中叫我上去
,我来到了铁门口,开门给我上去的就是他  我的那位叔叔。
当时,他脸上的神情很严肃,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也不见了,我一看到他那种严肃
的神情,便知道有甚么严重的意外已经发生了!
我当时立刻就问他发生了甚么事,他握住了我的手,叫著我的名字,道:‘我闯祸
了。’我很讨厌他那种完全将我当作自己人的神态,因为事实上我完全将他当作陌生人
,我摔脱了他的手,道:‘爸在那里?’我一面说,一面已向书房走去。
他立时追了上来,挡在我的面前,伸手拦住了我,他背靠著书房的门:‘你先别进
去!’我那时真有点发怒了,我大声道:‘这是甚么意思,这是我的家!’他的回答是
:‘自然是你的家,但是发生了一点意外,我先要请你镇定些,当你看到你的父亲的时
候,不要吃惊。’事实上,他那样说,已叫我够吃惊的了!
试想,一个我从来未曾见过的‘叔叔’,忽然闯进了我的家来,神秘地住了十几天
,忽然又告诉我,父亲出了意外,那怎能不令人吃惊?
我当时也没有心思再听他说下去,只有用力将他推开,然后冲进了书房,他连忙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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