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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变

倪匡(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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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 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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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细菌大小的狐狸
春寒料峭,北风不断发出呼啸声,细雨令得视野模糊,天黑了,做甚么最好呢?自
然是几个朋友围著火炉天南地北地胡扯。那一个晚上,我们正在享受著那样的乐趣。
所谓“我们”,是我和几个朋友,我们全在一位朋友的家中,这位先生有一个很少
见的姓,他姓酒,而他恰好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徒。
这位姓酒的朋友的祖上,可能是满洲人,他们家中以前出过好几个大官,其中有一
个从小就喜欢航海,所以在海外置下了不少产业,那晚,就在他祖上遗给他的一幢古老
大屋中。
那幢屋子已有了多少年历史,连现在的屋子主人,也说不上来。不过屋子虽然老,
却还很结实,一阵一阵风吹过,窗子一点也没有发出格格声。
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托著一杯主人供给的好酒,是以话题也多得难以记述,忽
然间话头一转,一个朋友指著我:“卫斯理,你很喜欢写科学幻想小说,有一个题材,
你一定想不到。”
如果你也是写小说的话,那么,你一定也会不时遇到相同的情形:有人热心地将小
说的题材供给你。
喜欢供给他人小说题材的人,本身一定不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事,
因为每一个写小说的人,至少都知道一点,用别人供给的题材,写不出好小说来。
所以我对那位朋友的提议,反应并不热烈,但是我却也绝不拒绝。
因为既然可以作为科学幻想小说题材的事,一定是很古怪的事,而我喜欢听古怪的
事,即使是古怪的设想,我也喜欢听。
我笑著:“请说。”
这位朋友先清了清喉咙:“宇宙究竟有多大,没有人可以回答,有一派科学家,提
出的理论是,宇宙无时无刻不在扩大,扩大的程度很厉害,譬如说,每天都扩大一倍。

几个人都静下来,听那位朋友发表伟论。
那位朋友呷了一口酒:“宇宙在扩大,地球也在扩大,如果地球上的每一样东西,
都一天扩大一倍,作为在地球上生存的人类,是完全无法觉察出来的,是不是?”
另一个朋友笑了起来:“当然,如果每一样东西都在扩大,就算一天扩大十倍,也
是觉察不了的。”
那个朋友笑道:“我说的是一倍,而我的故事是,地球上每一样东西,都在扩大,
其中有一个人,忽然因为某种原因维持不变,那会怎样?”
这个朋友的假设立时引起了一阵讨论,这的确是很有趣的想像,如果有一个人维持
不变,其它的东西都每天在扩大一倍,那么,到了第七天,一个原来六呎高的人,就会
变成只有半吋大小了。
如果他继续维持不变,那么,他的身体,等于每天缩小一半。
那样的结果,他可能缩得比细菌更小,比原子更小,如果在那时,他还能够生存的
话,那么,在他眼中看出来的世界,不是奇妙之极的么?
我在大家热烈的发言中,也参加了一份,我道:“这个设想太妙了?这真是一篇极
好的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可惜我写不出来。”
“为甚么?”那位朋友问。
“当然,你想想,执笔写那样的小说,需要多么丰富的学识?不是对每一种物质的
结构有著彻底的了解,怎能写得出来?这个人到最后,小得可以看到水的分子,水的分
子结构,你能详细描述出来吗?那时,他应该看不到水了,在他看来,水就像是一大堆
黄豆一样,如果他继续‘缩小’,水的分子会愈来愈大,那时,一个水分子,就可以把
他压死了。”
另外几个朋友笑了起来:“那么他岂不是没有法子喝水了,他只怕要渴死!”
这句听来很荒谬的话,在真有那样情形出现的时候,却是不折不扣的实情,所以,
我们几个人,都一起轰然大笑了起来。
在我们轰笑中,我们都发现我们的主人,坐在沙发上,望著炉火,转著手中的酒杯
,一言不发。
我首先停止了笑声,叫著他的名字:“博新,你为甚么不说话?”
博新忽然站了起来,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厌恶的神情来,他瞪著我,粗声
粗气地道:“我不觉得那有甚么好笑!”
所有人的笑声都停了下来,望向他。
虽然我们全是熟到不得了的朋友,但是作为一个主人,博新的行动、言语,究竟还
是十分不礼貌的,如果他就此算了,那么,或许气氛只是遭到暂时的破坏,我们还可以
转换话题,再谈下去。
可是,他在讲了那样一句话后,像是他心中的厌恶情绪还在迅速地增加,是以他又
向著那个首先提出这种新奇有趣的假想的朋友道:“你也太无聊了,甚么不好说,怎么
讲起那样无聊的话来?”
那位朋友涨红了脸,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过了半晌,他才道:“这……
应该很有趣……”
我看看情形不对,好朋友可能就为了这样的一个小问题,而无缘无故地吵起来,是
以我忙打了一个呵欠:“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另外两个朋友也勉强笑道:“是啊,打扰了你半天,该走了!”
本来,在我们几个熟朋友之间,是谁也不会说那样的客套话的,可是这时候,酒博
新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各人都觉得很尴尬,是以讲话也客气了起来。
酒博新勉强笑了一下:“好,那么,再见了!”
他话一说完,就自顾自转过身,上了楼。
我们平时都知道他这个人的脾气多少有点古怪,但是他这样的行动,却也颇出乎我
们的意料之外,有几个朋友,甚至已怒形于色,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穿上了就向门
口走去。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还站在炉边。
最后离开的那朋友,在门口停了一停,向我道:“你为甚么还不走?还在等甚么?

我摇了摇头:“我不等甚么,但是我现在不想走,我看博新的情绪很恶劣,他可能
有甚么心事,在他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们不该离开他!”
那朋友冷笑一声:“他需要朋友,哼!”
他在“哼”了一声之后,重重关上门,走了。
我在炉边坐了下来,慢慢喝著酒,刚才,炉边还只听得此起彼伏的笑声,大家争著
来说话,但这时却静得出奇,只有客听一角那只古老的大钟在发出“滴答”、“滴答”
的声音。
我大约独自坐了半小时,才听得楼梯上脚步声传了下来,我并不抬头,因为我知道
除了博新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脚步声一直传到我的近前才停止,然后,便是博新的声音:“他们全走了?”
我身子向后靠了靠,抬起头来。
我发现博新的神色很苍白,神情也有一股异样的紧张,我略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他们全是给你赶走的。”
酒博新的双手掩住了脸,在脸上抹著,然后又缓缓地移了开去,他在我的对面,坐
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我站了起来:“现在,我也告辞了!”这一次,他的反应却来
得十分快,他忙道:“等一等,你别走!”
我望著他:“我们是老朋友了,如果你有甚么心事,可以对我说。”
博新挥了挥手,像是想挥走甚么虚无的幻像一样,他苦笑了一下:“没有甚么,我
没有甚么心事,嗯……你们,你们刚才在说的那种事,真有可能么?”
他像是经历了很大的勇气,才发出了这一个问题来的。我摊了摊手:“你怎么了?
甚么时候,你变得那么敏感?我们只不过在讨论著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你联想到
了甚么?”
他又低下了头,双手托著头,好一会,他才道:“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看甚么?”
博新并不回答我,他只是向楼上走去,我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我知道他的书房是在二楼,可是在进了他的书房后,他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了一串钥
匙,又带我上三楼去,我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看甚么?”
他仍然不出声,一直向上走著。
我到过这幢古老大屋不止一次,但是我却也从来未曾上过三楼,这时,我才知道,
在通向三楼的楼梯口,有一道铁门拦著。
他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铁门,将铁门推开。
我只觉得气氛愈来愈神秘,是以不得不说几句笑话,想使气氛变得轻松些,我道:
“原来你还有大批宝藏,藏在三楼!”
他却似乎并不欣赏我的话,只是回头,向我瞪了一眼:“跟我来。”
我无法可施,只得跟在他的后面,走上楼梯去。
三楼有铁门拦著,当然是不会经常有人上来的,但是也一定经常有人打扫,是以到
处都十分乾净,并不是积尘老厚的那种可怖地方。
我心中十分疑惑,因为我不但不知道何以他今晚会突然失态,而且,我也不知道他
究竟要我去看一些甚么东西。
我也没有去问他,因为从他的神情上,我知道就算问他,他也不肯说的。
而且,这房子只有三层高,大不了他要给我看的东西是在天台上,那我也立时可以
看到的了,又何必问,去碰他的钉子?
我跟在他的后面,到了三楼,他又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一打开门,他就著亮了灯
,那是一间很精美的书房,四面墙壁上,全是书橱。
我跟著他走了进去,直到这时候,我仍然不知道他的葫芦中卖的是甚么药。
他来到了写字台面前,写字台上,放著普通的文具,还有一只高高的木盒子。他一
句话也不说,面色苍白得很可怕,我看他打开了那盒子,捧出了一具显微镜来,放在桌
上,然后,又著亮了台灯,照著显微镜。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他是要我从显微镜中去观察甚么东西了。
然而,我的心中,疑惑也更甚。他不是生物学家,我也不是,他神情那么严肃,要
我在显微镜下,看一些甚么古怪的东西?
他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盒子,取出了一片玻璃片,放在显微镜的镜头之下

然后,他将眼凑在显微镜上,调节了一下倍数,抬起头来。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因为他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著,
看他的样子,像是才被疯狗咬了一口一样。
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他道:“你……来看!”
他那一句话,总共才只有三个字,但是却顿了两顿,我心中的好奇到了顶点,是以
我一听得他叫我过去看,连忙走了过去。
他还僵立著不动,是以当我来到了显微镜前面的时候,要将他推开些。当我碰到他
手的时候,我只觉得他的手比冰还冷。
那时候,我已经急不及待了,我也不问他的手何以如此之冷,立时就将眼凑到了显
微镜上。
当我看清楚了显微镜头之下,那两片薄玻璃片夹著的标本时,我呆了一呆,立时抬
起头,又揉了揉眼睛,心中告诉自己:一定是看错了!然后再凑上眼去看。
但是,我两次见到的东西,全是一样的!
那是一只狐狸。
别笑,我的的确确,在显微镜中,看到了一只狐狸!
我再次抬起头来,虽然在我的面前没有镜子,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神情一定古怪得可
以。
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脖子有点僵硬,我转过头去,向博新看了一眼。
博新的神色,仍然那么苍白,他只是怔怔地望著我,一声也不出。
我呆了大约有半分钟之久,然后,又第三次凑眼在显微镜上,仔细看去。
这一次,我有心理准备,虽然事情怪异得难以想像,但是我还不至于一看到显微镜
中看到的东西,便立时抬起头来。
我定神看看,不错,那确然是一只狐狸。
在显微镜中看来,那狐狸尖尖的嘴,大而粗的尾,还有四只脚,那不是狐狸是甚么
?虽然它小,但是它身上那浓密的狐毛,也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实实在在是一只狐狸!
我这一次,看了好几分钟,才抬起头来。
我在抬起头来之后,先看了看显微镜镜头放大的倍数,那是两千五百倍。
然后,我又将镜头下的标本玻璃片拿出来,向灯照著,用肉眼来看,几乎甚么也看
不到,硬要说看得到的话,也不过是两片玻璃片中,依稀有微尘也似的一点黑色而已,
那一点黑色,自然就是我在显微镜中看到的那一只十十足足的狐狸了。
我又将那标本玻璃片,轻轻放了下来,再转头向博新望了过去。
我望了他半晌,才道:“这……这是甚么?”
博新忽然笑了起来,虽然他的笑容十分骇人,但是他总是在笑著,他道:“这是甚
么,你不知道么?这是一只狐狸啊!”
我急忙道:“别开玩笑,这是一个细菌,博新,你有了一个伟大的发现。从来也没
有一个生物学家,发现一个和狐狸一样的细菌!”
博新的面色更苍白,书房中的光线并不强烈,是以乍一看来,就像是他的脸上,涂
上了一层白粉一样。
他喃喃地道:“我自然宁愿那是一个细菌,但是它的确是一只狐狸!”
我也笑了起来,然而我的笑声一样十分怪异,就像是我的喉咙中有甚么骾著一样,
我道:“比细菌还小的狐狸,我真怀疑你如何捉到它。”
博新却一本正经地道:“不是我捉到它,是我父亲捉的。”
我和博新认识了很多年,我只知道他的老太爷早已死了,那么,这狐狸自然被捉到
很久了。那时,我心中著实乱得可以,虽然有著不如多少问题想问他,但也不知从何问
起才好。
博新又道:“这狐狸才捉到的时候,和普通的狐狸一样大,可是它却愈来愈小,直
到小到现在那样子,被夹在标本片中之后,才停止了缩小!”
我仍然怔怔地望著他。
博新又道:“这和你们刚才在说的  不是很相像么?宇宙间的一切,都在不断扩
大,如果有一个人  不,一只狐狸,停止扩大的话,那么,它就变成不断地在缩小了
!”
我听得他的话中,好像还在隐瞒著甚么,但是却实在无暇细究,我只是叫道:“可
是我们在讲的,只是一种假设,一种幻想!”
博新道:“然而,这却是事实!”
我望了他半晌,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地想上一想,我觉得其中的漏洞实在太多,是
以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博新像是怪我在这种情形之下,还要发笑,是以他瞪大了眼望著我。
我挥著手:“这实在是很无稽的,照你说来,那狐狸是每天缩小了一半?”
博新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又道:“如果它每天缩小一半,那么,只要几天功夫,它就小得和一只跳虱差不
多了。”
博新的回答,仍然很严肃:“是的,几天功夫,它就小得和一只跳虱差不多,我父
亲将它关在一只很小的玻璃盒之中,它还在不断地缩小,终于小得连肉眼都看不见了,
才将它夹在玻璃片中。”
“夹在玻璃片中之后,它就不再缩小了?”
“不是,开始的时候,只要用二十五倍的放大镜,就可以看到它,但是到后来,却
要用两千倍的放大镜才能够看到它!”
我“嘿嘿嘿”地乾笑了起来:“那么,它是甚么时候死去的?”
我只当那一问,一定可以将博新问住了,谁知道他仍然十分正经地道:“它死了之
后,才停止缩小!”
我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异样,我道:“你是说,它一直到那么小,被夹在玻璃片中的
时候,仍然是活的?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博新的神情显得很悲哀,他缓缓摇著头。
我一步跨到了他的身前:“那么,你看到过它在玻璃片之中的活动?”
“我没有看到过。”
“谁看到过?”
“我的父亲。”博新回答著,他的神情又变得很古怪起来,像是不愿意多说甚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他为甚么将这件事秘而不宣?”
博新的声音突然发起抖来,道:“他本来是想要宣布的,可是……可是……”
他讲到这裛,突然接连向后,退出了好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
接著,他双手掩住了脸,身子在不住地发著抖。
我来到了他的身前,双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究竟又发生了甚么事?”
博新的身子愈抖愈是剧烈,当他的双手从他的脸上移下来之际,使人担心他的手指
会一根一根抖落下来!
他道:“我们是好朋友了,卫斯理,今天我和你讲的事,你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我望著他,过了好久,他才用哭一样的声音道:“我父亲,他……他也开始缩小了
!”
我一听得他那样说,身子不由自主,跳了一跳,我按在椅柄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第二部:半吋大的小死人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
过了好久,他才向一个抽屉,指了一指。
我连忙拉开了那抽屉来,那抽屉之中,有一只银质的盒子。
我又回头望了博新一眼,博新点了点头,我忙将那银色的盒子自抽屉中取了出来,
放在桌面上,然后,我将盒盖打了开来。
在打开了盒盖之后,我看到在银盒之中,是白色的绸缎衬垫,在衬垫之上,是另一
只一吋来长的长方形的白金盒子。
博新的声音发著颤:“你揭开这只白金盒子的盖,就可以看到……我的父亲!”
我的手指已经碰到那白金盒子的盖了,可是我却手软得无法揭开盒子的盖来,我突
然转过身,大声道:“好了,博新,我承认你很成功,你编造了那样一个神奇的故事,
又制造了那么诡异的气氛,使我不敢打开那盒子来,你成功了!”博新望著我,一声不
出。
我又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一切只不过都是你玩弄的把戏!”
博新缓缓地摇著头:“但愿是那样,可惜事实上并不如此!”
我冲到了他的身前,抓住了他的肩头,用力摇著:“你胡说,那盒子只不过一吋来
长,放一只手指头也放不下去,何况是一个人!”
博新的神情,反而镇定了下来:“你不必向我追问,你只要打开盒子来看看,就可
以知道,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缩回手来,一面望著他,一面又退到了桌边。
我拿起那只白金小盒子来,凑到了灯前,揭开盒盖,在白金盒子之中,是一只密封
的玻璃盒,在那玻璃盒子中,躺著一个人,一个身子不过半吋来长短的人,一个小得那
样的小人!
我立即想说,那是一个雕刻得十分精美的人像,可是我却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那句话,就算说出了口来,也一定只是自己在欺骗自己而已!
世界上是不可能有那么精美的雕像的,那一定是一个真正的人,他虽然小,但在灯
光的照映之下,我可以看到他每一根头发,有的头发已花白了,有的还是黑色的,他和
博新很相似,他的胡子很长,他脸上皮肤的皱纹,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我都可以看得
出来。
他决不是雕像,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已死了的只有半吋长的人!
我立时合上了白金盒盖,双手发著抖,又将白金盒放在银盒之中。
我呆立在桌前,好久未曾转过身来。
过了好半晌,我才听得博新道:“你看清楚了吧,那是不是我的父亲?”
我缓缓转过身来,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抹著,那样,可以使一个昏乱中的人,脑
子变得清醒些,但是那时,我一样觉得昏乱。
我呆立著,苦笑著:“看来,那不像是在开玩笑,是不是?不像!”
博新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他只是自顾自地道:“他是自杀的。”
我也自顾自地在说著:“看来,他如果再缩下去,也会变得像细菌一样!”
博新抬起了头来:“你为甚么不问我经过的情形怎样?”
我像是机器人一样,重覆著博新的话:“那么,经过的情形怎样?”
博新吸了一口气,他站了起来,拉开了一个柜子,拿出了一頩酒来,拔开了頩盖,
对著瓶口,大口喝了三口。我从来也没有感到比这时更需要喝酒,我伸手在他的手中,
将酒抢了过来,也连喝了三大口,才松了一口气。
博新抹了抹自他口角中流出来的酒:“我父亲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我们住在屋中,
只有三个人,我,他,还有一个老仆,他往往在三楼的书房中,十天八天不下来,成为
习惯,他不让人家去打扰他,那时候,我十五岁,正在中学念书。”
我又拿起酒瓶来,喝了一口酒。
“那天,”博新继续说:“我刚踢完球回到家中,老仆就来对我说,父亲这几天的
胃口很不好,送进去的饭,只吃几口,就塞出来了,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叫我上去看看
。”
我道:“你去了?”
“我没有去,”博新摇头:“我已说过了,他是一个怪人,不喜欢人家去打扰他,
可是当我洗好了澡之后,他就用内线电话叫我上去,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难忘记的一天
!”
我问道:“当时,你看到他的时候,情形怎样!”
博新将酒自我的手中接了过去,又接连喝了几口,才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
身子已只有八吋高了,他站在桌上,我险些昏了过去,他叫我镇定,说是有非常的变故
发生在他的身上!”
博新苦笑了一下,又道:“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和普通人一样,他告诉我,他的
身子开始缩小,他每天缩小一半,他知道自己无法活下去,因为在他之前,有一只狐狸
,是他所养的,也一直在缩小,小到了只有细菌那么大。他说,他不想到那时候才死,
他要自杀,他吩咐我,在他死后,一定要用真空来保存他的尸体,使他的尸体不致败坏
!”
博新的神情愈来愈古怪,他又道:“我那时,就像是在做噩梦一样,从那时起,我
一直陪著他,他一直在缩小,直到他终于自杀死去,他的身子才停止了缩小,那时,他
只有半吋长短了!”
我怔怔地听著,博新又道:“现在,你知道我为甚么听到你们讨论那样的事,会忽
然变得如此失态的原因了?”
我点了点头,到这时候,我自然明白了。
我们又默然相对了很久,我才道:“那么,你一直不知道那是由于甚么原因?”
博新摇著头:“不知道,我相信没有人知道是为了甚么原因?”
我皱著眉:“为甚么你一直将这件事秘而不宣?你可以将这件事公开出来,那么全
世界的科学家就都会集中力量来研究这件事!”
博新望了我半晌:“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你父亲的身上,你会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博新问得很有道理,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亲人身上,我也会
隐瞒下来的。
我又转过身,再打开那盒子来,凝视著躺在玻璃真空盒中的博新的父亲。
我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让任何人知道?”
博新呆了半晌:“我好像有一个预兆,我也会和那只狐狸以及我父亲一样,有朝一
日,我会每天缩小一半,小得像一只细菌一样!”
一阵莫名的恐惧,突然袭上了我的心头,我立时厉声斥道:“别胡说!”
他道:“但愿不会,但如果真有那一天,要请你来帮我的忙。”
我连声道:“胡说!胡说!”
而博新一直没有出声,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了三楼,回到了博新的书房中。
等到离开了三楼之后,我的神智才勉强可以称得上“清醒”,我问道:“你那位老
仆呢?”
博新呆了一呆,像是他根本没有想到那个人来一样。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刚才提起
,我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老仆,因为他从来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至少我认识他以来
,就是这样。
他呆了片刻之后:“自从这屋子中发生了那样的怪事之后,我将他遣走了!”
我望著他苦笑:“你倒很有胆子,这屋子中发生了那样的事,你还一直住著。”
博新惨笑:“我有甚么好害怕的?发生变化的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一只狐狸,而
且,他们已变得如此之小,再也不能伤害我了!”
我心中想到了一句话,而且,这句话已到了我的唇边,但是我还是将它忍住了。我
忍住了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那么,你不怕同样的变化有朝一日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
我之所以忍住了这一句话,未曾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博新当时的神色,已经够难
看了,如果我再那样说,他可能会昏过去!
我们一直来到了客厅中,博新道:“你也该回去了!”
他说著,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细而密的雨点,仍然洒在玻璃上,我道:“博新
,如果你要我陪你,我可以留下来。”
博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不自然,他道:“你以为我会害怕么?别忘记,我在这
里,已住了那么多年,一直是我一个人。”
我苦笑了一下,拿起雨衣来,到了门口,我们两人的手全是冰冷的,但是我们还是
握了握手,当门一打开,寒风便扑面而来。
我拉开了雨衣领子,奔到了车前,回头看去,博新还站在门口,向我挥手,直到我
驾车离去之后,我还看到客听中仍然亮著灯。
我虽然看不到博新,但是我也可以想像客听中的情形,博新一定是对著火炉,在大
口大口地喝酒。
我的脑中十分混乱,因为我刚才看到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一个人,小得只有半吋
长短;一只狐狸,只有细菌一样大小。
我不禁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心中在想,难道宇宙间的一切,真的每天都在扩大一
倍?
宇宙间的一切每天扩大一倍,这不过是一种理论,那么,是那狐狸每天在缩小一半
了?
狐狸和人都是生物,生物自然是越长越大的,怎会缩小?而且,小得竟然只和细菌
一样。如果一个人,不断缩小下去,小得也和细菌一样,那么,自他眼中看出来的世界
,会是怎么样的?
我只觉得心中乱到了极点,一点中心也把握不住,因为事情实在太奇特了。而我在
回到了家中之后,神思恍惚,一夜未曾好睡。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之后,第一件事情,
就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博新。
当电话铃响著,没有人来接听的时候,我的心头又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我不由自
主地在想:博新是不是也变小了,小得他已没有力道拿起电话听筒了?
电话铃响了一分钟之后,终于有人来接听,而且,我一听就听出,那是博新的声音

我吁了一口气:“博新,你好么?”
或许是我问得太没头没脑了,是以他没有立时回答,那又使我的心中紧张了一阵。
然而,博新立即回答了,他道:“我?很好啊,请问你是哪一位?”
他竟连我的声音也未曾分出来,我知道,我的电话,一定是将他在睡梦中吵醒了,
我忙道:“没有甚么,我是卫斯理,不如怎地,我很担心  ”
博新笑了起来:“我一点事也没有,如果我有了甚么变化,那么,我一定打电话给
你的!”
他在讲了那几句话之后,还打了两个“哈哈”,像是想让我们间的谈话轻松一些。
但是,我却可以听得出,他的笑声,完全是勉强挤出来的,听起来苦涩得很。
虽然他说一有变化,就会打电话来给我,但是我总有点不放心,在接下来的几天中
,我几乎每天都和他通一次电话。
后来,看看没有甚么事,我电话也不打得那么勤了,有时三天才打一次。
我和博新,还是时时见面,我们那些朋友,有时也聚在一起,只不过当有博新在场
的时候,谁也不再提起宇宙间的一切每天都在扩大一倍的那种幻想了。
我自然替博新守著秘密,没有将他的事向任何人提起过。
我心中的好奇心,却又实在按捺不下,我曾问我许多有学问的朋友,问起过生物是
不是会缩小,小得像一个细菌一样,听到的朋友不是“哈哈”大笑,便是说我想入非非

只有一位生物学家,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比较正经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道:“那是不可能的,老弟,一个生物,譬如说一只狗,自古以来,就以它那种
固定大小的体积生存著,如果它忽然变得小了,它身上承受的压力不同,它身体的组织
,一定首先不能适应,它就无法活得下去,那只不过是极其简单的一点;更复杂的是,
如果它缩小的话,它身上的一切组织都得缩小,而一切组织全是由原子构成的,生物的
组织也无不同,而直到如今为止,还未曾听说,连原子也会缩小的理论。”
我呆了半晌:“那么,照你说,会出现甚么样的情形呢?”
那位生物学家笑了笑:“原子如果不缩小,那么,缩小的情形如果出现,就是原子
和原子间的空隙,挤得更紧密,那等于是用极大的压力,将生物压成一小块。你想,生
物如何还活得下去?而且,就算是那样,也有一个极限,极限就是到原子和原子间再没
有任何空隙为止,也决不可能每天缩小一半,无限止地缩小下去的。”
我当时呆了半晌:“那么,照你看来,一只狐狸,我说是如果,如果一只狐狸,使
它身体组织的原子和原子间再也没有空隙,那么它只有多么大!”
那位生物学家笑了起来:“这个可将我问住了,只因从来也没有人提出那样的问题
来过,但是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件相类的事。”
我忙问道:“甚么事?”
他道:“如果将一吨钢,压缩得原子和原子之间一点空隙也没有,那么,这一吨钢
的体积,不会比一个针尖更大!”
我吸了一口气,一吨钢不会比针尖大,那么一只狐狸,就可以小得任何显微镜都看
不到!
我在发呆,那位生物学家又道:“可是,原子在紧压之后,重量却是不变的。也就
是说,就算有一种能力,可以将一吨钢压成了针尖那么大,它的重量,仍然是一吨,而
不会变少。”
我本来是坐著的,可是一听得那句话之后,我便陡地站了起来。
一吨,缩成了针尖那么大小,重量不变!
但是,那狐狸和博新的父亲,在缩小之后,却显然变得轻了!
一只狐狸,本来至少应该有二十磅吧,但是当我拿起玻璃片来的时候,它根本轻得
一点分量也没有。一个人,至少有一百二十磅,然而我拿起银盒子来时,何尝有甚么沉
重的感觉?
这至少证明了一点,在那一人一狐上所发生的变化,决计不是原子和原子闲空间的
减缩,而是甚么都在缩小,连原子都在缩小!
我又将我想到的这一点,作为“如果”而提了出来,这位生物学家大摇其头:“不
可能,你别胡思乱想了!”
我自然对他的话很不服气,因为我看到过事实:一只比细菌还小的狐狸。
但是在当时,我没有说出来,因为一个人,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一只比细菌还小的
狐狸,要他相信这件事,简直没有可能,像我那样,就算是亲眼看到了,也随时在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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