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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之神

_2 倪匡(当代)
“别问为甚么?”实在连我也说不出是为了甚么来,我总不能告诉她,因为有人预
言,那架飞机会出事:“总之你听我的话!”
她大声叫:“我不喜欢你那样无缘无故地干涉我的行动。”
我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焦急:“你千万要听我的话,取消这次飞行,我实在是有缘
故的,不过这缘故我现在很难解释,好吧,我告诉你,有人预言,那一班飞机会出事!

白素笑了起来:“那是甚么人?”
我叹了一声:“看在夫妻情分上,你改搭下一班机,怕甚么?”
或许是我的话说得重了些,提到了夫妻情分,是以她软了下来,叹了一声:“好吧
,嫁了给你这样的人,有甚么办法,三天两天有古古怪怪的念头,神经不健全都吃不消
。”
我听得她已答应了,才放下心来:“可是我总还是一个好丈夫吧!”
她笑著:“再见!”
我放下了电话,自己对自己苦笑,因为我终于还是相信了霍景伟的话。
霍景伟如果是在胡说八道,那么那班飞机,自然甚么意外也不会发生,那么,我一
定得接受她的嘲弄,以后我再说甚么,她也可能不相信,那实在是一个恶果。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真想叫她照原来的计划去旅行算了。
但是我终于没有那么做。
接下来的半个下午,我精神恍惚,我竭力想找出我跟踪失败的原因,但是却一无头
绪。
到了傍晚时分,我正坐在安乐椅上沉思,电话突然响起来。我走过去,才拿起电话
来,就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她在叫了我一声之后,突然哭了起来!
我大吃一惊:“甚么事,发生了甚么意外?”
白素仍然在哭著,但是她一面哭,一面道:“那班飞机,失事了!”
我宛若在头顶被人重重击了一下,立时失神落魄地道:“那么,你没有事?”
白素嗔道:“你怎么了?我听了你的话,没有搭那一班飞机,怎会有事?”
她的声音,听来有一点发抖,别说是她,就是我,也发觉自己的声音很不正常,我
忙道:“你要是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好之后,立即回来。”
她一面哭,一面道:“我可以立即回来,但是……我仍然搭飞机回来么?”
“当然是,别傻,飞机失事,每两万次飞行之中,才有一次,你快回来。”
“可是……可是上次在东京,两架飞机就是连接著失事的,我看还是搭船回来的好
。”
女人有时,就是不可理喻的,当女人不可理喻的时候,与之讲话,实在是没有用的
,也必须用不近情理的话来对付她。
所以我道:“你放心好了,如果你要搭的那架飞机会失事的话,那人一定会再警告
我的。”
白素忙问道:“那人是谁?那……救了我的是谁?”
我道:“你回来再说,你去搭最快起飞的那班飞机赶回来,去和航空公司交涉,无
论如何要替你找到机位,快回来,我等著你通知我搭何班机回来。”
我放下了电话,心头实在乱得可以。
霍景伟的预言,竟然实现了,那班飞机真的失事了!霍景伟究竟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他是传说中那种有著超自然的力量,能够预见灾祸的人?
对于能预见灾祸的人,有著不少记载,但是从那些记载来看,似乎还没有一个像霍
景伟那样,可以预见得如此之准确的!
我不知道这时候霍景伟在甚么地方,虽然我渴望与他交谈,但是我却无法找到他。
而当我使自己镇定下来之际,我更发现了一点,我的跟踪,似乎和霍景伟的预知能
力有关的,他不但能预知飞机失事那样的大事,而且也能预知小事情,他能预知我躲在
斜路的一端在跟踪他,他也能预知我躲在他汽车的行李箱中,他甚至预知我会向他一拳
击出,所以他能及时避了开去!
他是一个能预知一切的人,我甚至已想到了他为甚么将才送来的当天报纸,看也不
看就撕去,因为报上登载的任何事,他早已知道了!
但是,我又不禁自己问自己:世上真有那样的人?可以预知一切的事,可以在一件
事还未发生之前,就“看到”或“感到”那件事?
我在房间中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走得还非常之快,等到电话铃声令我静下来之际
,我才发现自己竟那样走了一个钟头之久!
第三部:化敌为友因参神
而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由此可知,在那一小时之中,我的思绪,乱到了何等程
度!
我拿起了电话,仍然是白素的长途电话,她告诉我,她已在机场,飞机在十分钟之
后起飞,也就是说,午夜之前,我可以见到她了!
在和她通了这次电话之后,我到我熟悉的报馆中去坐了一会,有关飞机失事的电讯
刚到,那架飞机是撞中了山峰起爆炸的,机上所有人无一幸免。
我离开了报馆之后,便直赴机场,在机场等候了相当久,要乘搭的那班飞机,总算
准时到达了,当她从闸口中走出来时,我冲向前去,我们拥抱在一起。
有很多人好奇地望著我们,但是我敢担保,所有望著我的人之中,没有一个知道我
们夫妻两人,几乎阴阳路隔,再也不能见面了。
而当我将白素拥在怀中之时,我格外感激霍景伟,是他救了我们,我应该答应他的
任何要求,不再与他为难才是,我替妻抹拭著她见到我时又流下来的眼泪:“走,我带
你去见一个人。”
“就是那个警告你飞机会失事的人?”
“是的。”
我替她提著行李,出了机场,驾车直向霍景伟的住所驶去,当我驶上斜路,来到了
花园洋房的大铁门前,我发现灯火通明。
而且,我的车子才一停下来,就看到一个身形瘦而长的人,向外走来。那人正是霍
景伟,他显然是预先知道我们会来了!
我们下了车,霍景伟已来到了铁门之前,拉开了铁门,我们走了进去,我介绍道:
“这位是霍先生,这是我的妻子白素,她的性命是你一个电话救回来的。”
霍景伟听了我那样的介绍,脸上却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微笑来,他只是道:“请
进来。”
我们跟著他,一齐走了进去,他并不在客厅中招待我们,而带著我们,直上三楼,
到了他的书房中,一进他的书房,白素便被那只黑豹标本吓了一跳。
我则早知道他的书房之中有著那样的一只黑豹的了,所以并不感到意外,我道:“
我们才从机场来,是特地来感谢你的。”
霍景伟道:“不必谢我,我在电话中提到的事,你可肯答应么?”
我立即道:“当然答应,事实上,我是受了令尊的委托,才对你的行动加以注意的
,现在,我可以回绝他,而且绝不跟踪你。”
白素并不知道我们在讲甚么,但是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决不会在两个男人交谈
之际插言的,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听著。
霍景伟道:“谢谢你,那我就很高兴了!”
我看出他不想和我多谈甚么,而我到这来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所以,我望了白
素一眼,我们两人一齐站了起来:“我们告辞了。”
霍景伟也不加挽留:“好,我送你们出去!”
他先一步走向书房门口,但是在他到了门口的时候,他却站定,问:“卫先生,据
说,你曾见过许许多多怪异的人?”
“你可以那样说,也可以说那只是我想像出来的。因为很多人一提及别的星球上的
生物,还在当那只是在科学幻想小说中才存在的玩意儿!”
“你见过从其他星球来的人,或是高级生物,也有过许多稀奇的经历,但是你……
可曾……”霍景伟犹豫了一下:“可曾见过像我一样的人?”
我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对未来的事情有预知能力的人。”
霍景伟像是被人道中了他的隐私一样,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我道:“没有见过,我看见过怪得不可思议的透明人和支离人,但是未曾遇到过像
你这样的人。”
霍景伟叹了一声,我趁机道:“霍光生,你好像很不开心?其实,一个人有了像你
这样的能力,应该觉得十分开心才是的。”
霍景伟苦笑著,并不出声。
他脸上那种痛苦和无可奈何的神情,绝不是做作出来的,而是他的内心的确感到了
痛苦。
我也没有再问下去,我们之间,呆了片刻,他忽然伸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明天中午,你到我的医务所来,好么?”
这个邀请,对我来说,简直是喜出望外的!
我连忙答应著:“好,当然好。”
“那么,明天见,恕我无礼,我不送你们下去了。”
“别客气!”我说著,和白素一起下了楼,和他分了手。
到了车中,白素才向我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来,我将事情的始未,详详细细地讲给
她听。她听了之后:“我想,他明天会带你到那俱乐部去。”
“我希望如此。”
“你认为他没有恶意?”
“当然不会有恶意,你没有看出来么?他虽然有著超人的能力,但是却一点也不快
乐,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和他谈话的人,我想,他帮助过我,我也可以帮助他,我相信
他一定有过十分奇特的遭遇!”
白素靠在我的身上:“如果他真需要帮助的话,那就应该好好地帮助他,如果不是
他,我们……我们现在怎样了?”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我忙道:“别去想它了,事情不是已过去了么?”
我将车子开得快些,白素也不再提起失事的飞机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我走进了霍景伟的医务所,一位负责登记的护士小姐用好奇的
眼光望著我,那大概是不论用怎样的眼光打量我,我都不像是一个病人的缘故。
我走向前去:“我和霍医生有约,我姓卫。”
“卫先生,霍医生吩咐过了,他请你一到就进去。”
我点了点头,推开诊症室的门,霍景伟抬起头来:“你来了,我们走吧。”
我忙道:“你没有病人了?”
霍景伟摇头苦笑:“没有,我的病人全去找别的医生了,他们都以为我自己应该去
找医生。”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因为从霍景伟的神情来看,他的心境,实在是陷在极度的
愁苦之中,那种愁苦,并不是我不切实际的三言两语能起到安慰作用的,所以我反而甚
么也不说的好。
我们一起出了诊所,到了车屋中,他才又开了口:“对不起,昨天我打痛了你。”
我摸了摸后脑,高起的一块还未曾消退,但是我却笑著:“不必再提起了。”
他打开车门,让我坐进去,他自己驾著车,驶出了车房,一驶到街道上,他就道:
“所谓‘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那是因为老头子对我不正常的行动有怀疑,是我自
己捏造出来的,实际上,那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和一个守门的老头子。”
我用心地听著,保持著沉默。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你不问我那是甚么地方?”
“那是甚么地方?”
“那是一个供奉‘丛林之神’的地方,也是我崇拜‘丛林之神’的……庙堂。”
这样的回答,说是深奥莫测,自然可以,但是何尝又不能说语无伦次?
我再问:“‘丛林之神’是甚么神?”
“等你到了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了。”
“那么,你崇拜它的目的是甚么?”
霍景伟呆了半晌,才道:“你是知道的,我对未曾发生的事,有预知的能力。”
我忙道:“是,那是一种超人的力量。”
霍景伟又苦笑了起来,他一定时时作那样的苦笑,因为他脸上因苦笑而引起的那两
条痕,已十分深刻,他不但苦笑,而且还叹了一声。
我没有再出声,又过了半晌,他才又道:“我崇拜‘丛林之神’,就是想它将我这
种能力消失!”
霍景伟的话,不禁令我大大讶异!
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有了对未来的事预早知道的超人能力,那实
在是等于他已拥有了全世界,他可以在三四天内,就变成第一钜富,他可以趋吉避凶,
他可以要甚么有甚么,他应该是最快乐的人,那只怕是世界上每一个人梦寐以求的一种
超人的能力!
但是,霍景伟有了这种力量,反而不要,要去求那个甚么“丛林之神”,使他这种
力量消失!
那“丛林之神”,是甚么东西?
我还未问出口,霍景伟又道:“我之所以要请‘丛林之神’给我消除这种特殊的能
力,是因为我这种能力,就是它赐给我的。”
我真是越听越糊涂了,如果我不是确知霍景伟的确有预知能力的话,那我一定将他
当作一个神经极不正常的人来看待了。
我又呆了片刻,才道:“可是……”
但我的话还未曾说完,他已经道:“到了!”
我向外看去,看到他将车子转进了一条弯路。刚才,因为我只顾得和他谈话,而他
的谈话内容,又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是以我完全未曾注意他将车子驶到甚么地方来
了。
这时,我才看到车子已然驶上了山,在驶向一条小路,那条路很窄,很陡峭,在路
口就有一道铁门,挂著“内有恶犬”的招牌,显然整条路,都是属于霍景伟的。
当车来到门口的时候,霍景伟按下车中的一个掣,无线电控制开关的门就自动打开

霍景伟将车子驶进去,那时,还看不到有房子,直到驶上的那段斜路,转到了一条
较为平坦的道路上,我才看到有一大片整理十分好的草地,和一幢舒服优雅的平房。
霍景伟将车停在草地之旁,道:“你看这里如何?”
我走出车子,四面望了一下,那地方直是幽静极了,尤其是在第一流的大城市之中

我由衷地道:“太好了!这里实在太好了。”
霍景伟总算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道:“这里花了我不少钱,因为
我要找一个幽静的地方来供养‘丛林之神’。而如果我的预知能力消失了,我会将它送
回去,你如果喜欢这里,我可以将这所房子送给你!”
我忙道:“我却不敢接受这份礼,实在太重了,我……可以知道那‘丛林之神’,
是由甚么地方来的么?”
“它是从巴西来的。”
“噢,”我并不表示奇怪:“是你上次南美旅行狩猎时带回来的?”
霍景伟又蒙上痛苦的神色:“如果我知道这次旅行会有那样的结果,我一定不会去
,只是可惜我那时并没有预知的能力。”
我又问:“在巴西的甚么地方?”
“圣大马尔塔山,在巴西的中心部分,是亚拉瓜雅河的发源地,我想你听说过?”
我不禁惊呼了一声:“天,那地方,在地图上还是一片空白,那是真正的蛮荒之境
,只怕除了当地的土人之外,绝没有外人进去过!”
“你几乎可以那么说,那地方,是凶残无比的猎头族柯克华族的聚居地,柯克华族
有许多分支,都居住在巴西的中心部分,那是世上最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地区,其中的一
切,全是原始的  我们先别谈这些,请先进来,瞻仰一下丛林之神!”
我的好奇心,已经被他的话逗引到了沸点,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极长的故事
,所以我耐著性子,不去问他,只是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在落地玻璃门之前,是三两级石阶,在我们走上石阶之际,我看到一个老者,自屋
中走了出来,叫了霍景伟一声。霍景伟道:“这是老佣人,他是看著我长大的,对我很
好。”
他一面说著,一面已移开了玻璃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起居室,布置得很幽雅,墙和地上,全是米色的,色调十分柔和。
他直向前走去,我自然跟在后面,一直来到了一扇门前,他才站著。
然后,只听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希望你看到了室中的情形,不要吃惊。”
我听得他那样说,知道那“丛林之神”,一定在那间房间之中了。
而他特地那样警告我,可知那神像,一定十分狰狞可怖。这本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因为我已知道,那神像是他从巴西的蛮荒之地带回来的,总不能希望他从蛮荒带回来
一尊维纳斯神像。
我道:“我知道了,我不至于那么胆小。”
霍景伟道:“我不是说你会骇怕,我是说,你看到了之后会吃惊。”
他说著,已推开了门。
他说得一点也不错,他是一个有预见能力的人,他知道我一定会吃惊的,而我的确
吃惊了!
那房间中,空无一物,只有在房间的正中,有一根大约五尺高的圆柱,那圆柱大约
有一尺直径,作一种奇异的灰色,很柔和。
我吃了一惊,道:“这是甚么?”
霍景伟道:“这就是‘丛林之神’。”
我大踏步走向前去:“霍先生,我希望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霍景伟苦笑著:“我宁愿是和你开玩笑!”
我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甚么,便趋前去看那圆柱。我在第一眼看到那根圆柱时,
第一个印象便是那是高度工业技术下的产品,因为它的表面,是如此之光滑,它的形状
是如此之标准。
但是我也想到,那可能是手工的结果,或许那是精工制成的一个图腾。
然而,当我来到近处,一面抚摸著它,一面仔细审视它之际,我却认定了那是工业
制品,它好像是金属的,又好像是一种新的合成胶,我试图将它抱起来,它十分重。它
是一个整体,在它的表面,找不到丝毫的裂缝和驳口,也找不到别的暇疵,它的表面是
完整的银灰色,看来使人感到很舒服。
我看了足有五分钟,却得不出甚么结论,我转过头来:“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霍景伟道:“自然,在没有将其中的经过和你讲明之前,你是不会明白的。”
“那么,请你讲一讲。”
“自然,这就是我请你来的目的,请出来,这里连椅子也没有。”
我又跟著他走了出去,来到了一个小客厅之中,坐了下来,他自酒柜中取出了一瓶
酒,送到我的面前,那瓶酒的瓶塞都陷了下去,酒色深红,瓶口连著一本用三种文字写
成的小册子,证明这瓶白兰地酒,是公元一八○二年,拿破仑在就任“终身执政”时装
人瓶中的。
那自然是稀世的美酒,可知霍景伟真的想和我好好谈谈,不然,他不会那样招待我
的。
我忙道:“这酒太名贵了,正是拿破仑风头最盛时候的东西。”
霍景伟用瓶塞钻打开酒瓶:“如果拿破仑有预知能力,知道他终于会被人困在一个
小岛上而死的话,他一定不会觉得当终身执政有甚么高兴。”
我略呆了一呆,我听得出霍景伟的弦外之音,是想说有预知能力,并不是甚么值得
高兴的事,像拿破仑就是,如果他早知会死在厄尔巴岛上,他一生之中,怎会享有做皇
帝的乐趣?
但是我却不同意他的看法。
所以我道:“你的讲法很有问题,如果拿破仑有预知能力,他就不会进攻俄国,也
不会会打滑铁卢的那一仗,那样,他就可以避免失败了!”
霍景伟望了我半晌,才缓缓地道:“你似乎还不明白,我是说他有预知的能力,而
并没有说他有改变将来发生事实的力量。”
我呆了片刻:“我现在明白了,你是说,拿破仑就算有预知能力,他还是一样要失
败,一样要死在小岛上,只不过他早知道这一点而已,对不对?”
霍景伟点著头:“对,他就像是在读历史一样,而他自己;就是历史的主角,你想
想,他做人还有甚么乐趣?他等于是在看一部早已看过了几千遍的电影,一切都会发生
,他没有力量改变,他必须接受一切,他没有了希望,因为终极的结果,他全知道了,
他虽然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但却和困在小岛上无异!”
霍景伟一口气讲到这里,才略停了一停。
我明知道我是不该那样讲的,但我还是说了,我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正在那
样毫无乐趣的情形之下生活著的?”霍景伟面色灰败地点著头:“人生的最大乐趣是希
望,但我没有希望,我早知道会有甚么了!”
第四部:没有明天的人
我不出声,因为那是难以想像的,而且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
霍景伟又道:“人人都有明天,对每一个人来说,明天是新的一天,有许许多多新
的事在等待著,而事先他绝不知道,就算他明天要死了,只要他不知道,他今天仍是兴
高采烈的,但是我……”
他讲到这里,用手捧住了头,很用力地摇著,他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越来越甚,
终于,自他的齿缝中,挣扎出了一句话来,道:“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
我仍然没有出声。
“并不是我不想讲话,而是我觉得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根本没有甚么话可以说!

霍景伟发出了一连串的苦笑声,然后才道:“这种痛苦,你是想像不到的,你想想
,我现在年纪还轻,本来我有美好的前途,可是现在,对以后的一切,我却全知道了,
我甚至知道我将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甚么时候,停止呼吸,我现在过日子,就像是
在看著一张连分类广告都看了好几遍的旧报纸,在我的生活之中,找不到任何新的东西
!”
他又停了下来,然后,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说预知力量是十分令人羡慕的,
但是我亲身体验的结果却是:那是最最痛苦的事!”
我直到这时,才想起有甚么话可说来:“你的话也不尽然,你说你无法改变已知的
事实,但实际上,你却是可以的。”
霍景伟瞪大了眼,望著我。
我摸著自己的脑后,肿起的那个高块:“譬如说,昨天在车房中,你能避开我的一
击,那就是由于你事先知道我的一击之故。”
霍景伟苦笑道:“是的,这一类细小的事,可以改变,但是我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命
运,我就不能使你停止追踪我,我也不能使我在你的面前,保留我的秘密,我明知那飞
机会失事,但我只能在失事前,教一个人或几个人,但不能挽回那架飞机失事的命运!

我安慰著他:“你能够在小事上改变自己的遭遇,那也够好的了,从小处著眼,你
每一次都可以在马场上满载而归,你可以获得暴利,你可以尽情享受,来渡过你的一生
。”
“尽情享受!”他无限感慨地重覆著我的话,“请问,一个死囚,在临刑之前,有
甚么心情去享受他照例可以享受的那丰富的一餐?”
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吓了一跳:“你……莫非知道自己的死期十分近么?”
霍景伟摇著头:“不!”
我忙道:“那你为甚么会有临行刑前的感觉?每一个人都要死的,照你那样说来,
每一个人都没有享受任何快乐的心情了?”
霍景伟叹息著道:“你似乎还不明白,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是却不知道甚
么时候会死,未知数即使是一个极小的数字,也比已知数是一个极大的数字好得多,人
所以活著,拼命追求成功,追求享受,追求一切,全是因为人虽然知道会死,但却不知
道甚么时候会死!”
霍景伟其实已解释得十分清楚了,我也明自了其中道理,那实在很简单,我不知道
自己甚么时候会死。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死,死亡就是一件十分遥远,根本不值得去为
它担心的事情。但如果知道自己甚么时候死,就算死亡是在一百年之后,在心理上,便
也是一种极沉重的负担,逼得人无时无刻不去想念它!
而且,从霍景伟的话中,我也想到,一个对未来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全都知道的人,
生活之乏味,实在是可想而知的事!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那样说来,你就算能令你的预知能力丧失,也是没有用的,
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事!”
霍景伟道:“我希望的是能够在使我的预知能力消失的同时,也令得我的记忆,丧
失一部分,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恶梦一样。”
我道:“那么,你就应该去找一个十分好的脑科医生,而不应该常崇拜一根柱子。

“那不是柱子,”霍景伟急忙分辩:“那是‘丛林之神’,是神!”
我感到他的话十分滑稽,我已看到过那“丛林之神”,那分明只是一根柱子!
但是我却不去和他争辩,我只是又道:“那也一样没有用,你应该知道,你是不是
能够使你的预知能力丧失的,因为你现在有预知能力!”
霍景伟抬起头来:“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甚么?”
霍景伟的话说得十分慢,几乎是讲一个字,便停上一停:“我知道我不能,我将会
在有预知能力的情形下死去,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我的死法是……我实在忍不住那乏
味的日子,我会将我自己的生命,像一张旧报纸那样,毫不吝啬地抛去!”
我大吃一惊:“你会自杀?”
霍景伟反倒被我的神态,逗得笑了起来:“那有甚么大惊小怪的?抛掉一份新报纸
,才是值得奇怪的事,但是我的生命,却是一份旧报纸!”
“就算旧报纸,也有重读价值的。”
“但是我已读过千百遍了,我实在觉得太乏味了,真是大乏味了!”我没有再说甚
么,他也不说甚么。
一片沉寂,我甚至可以听到我和他两个人的呼吸声,然后,在足足五分钟之后,我
才道:“你明知会那样,又何必再崇拜‘丛林之神’?”
“那是我希望奇迹出现,虽然我明知那是绝无可能,我要在绝望中挣扎,当我挣扎
到难以再挣扎下去时,我就会  ”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且说说探险的故事。”
“说我遇到‘丛林之神’的经过?”
“是的。”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故事的开始,是我们几个人,想到南美洲去行猎,寻求
生活上的一些刺激,我说的那几个人,是我的好朋友。”
“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很好,也不知道我发生了意外,因为他们一到了南美,立时被南美女郎的热
情熔化了,他们在巴西的几个大城市中,有数不清的艳遇,但是却一点奇遇也没有,因
为他们根本没有到丛林去。”
“你一个人去了?”
“是,我雇了三个第一流的向导,和九个脚夫,连我一共是十三个人。”霍景伟苦
笑了一下,“十三真是个不祥的数字。”
我没有说甚么,霍景伟道:“我们十三个人深入丛林,从偌兰市出发,溯著亚拉瓜
河向上走,第三天,我们便已到了不见天日的丛林中,第五天,一个向导死在毒蜥蝪之
下,三个脚夫逃走,第七天,我打中了一头黑豹,但是另两个脚夫却被毒蛇咬死,另一
个脚夫被食人树缠住,拉出来时,已奄奄一息,不及急救就死了。”
霍景伟在讲那段经历时,他的口气,十分平淡,叙述也十分简单。
但是我却已听得心惊肉跳了!
我吸了一口气:“吃人树?”
“是的,吃人树!”
“就像我们平时在蛮荒探险电影中看到的那样?”
“当然不是,是一种高大的树,在树枝上,有许多藤一样的长须倒垂下来,那种长
须,一踫到有生物经过,便会收缩,将生物吊了起来,在吃人树上,全是白骨。那种长
须在掳获了食物之后,就会分泌出一种剧毒、腐蚀性的毒汁来,那土人死得十分惨。”
我吸了一口气:“那地方……实在是魔域!”
“你说得对,真正是魔域,人置身其中,就像是在一个永远没有完的噩梦之中一样
,吃人树虽然可怕,但是比起以后两天,又有两个土人,死在食肉青蝇之下来,那可差
得实在太远了。”
我的声音,听来和呻吟声已差不多:“食肉青蝇?”
“是的,严格来说,食肉的并不是青蝇本身,而是它的蛆,这种青蝇,有大拇指大
小,它有本领将卵产在生物的肌肉之内。蝇卵在肌肉内孵化成蛆,蛆就以生物的肉为食
粮,那只不过是一夜功夫,当我们发现两个土人死亡时,他们  ”我陡地跳了起来,
摇著手,叫道:“别说了!别说了!那令人恶心!”
霍景伟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著我,过了半晌:“卫先生,我以为你是一个有著各种
各样怪异经历的人,是不会因为这些情形而害怕的。”
我自己也觉得有点惭愧,但是我实在不想听下去,在那种原始丛林之中,实在是甚
么样怪诞的事都有。
我道:“你说得对,我有各种各样的怪异经历,但是我未曾到过那样的地方!”
霍景伟道:“好,那我说得简单些,等到我们遇到了猎头族的时候,已只剩下两个
人了,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向导。幸而那向导和酋长是相识的,要不然,我们两个人的
人头,就会挂在屋檐之下了。我们在猎头族的村落中住了三天,说出来你或者不信,猎
头族的印地安少女,个个都有世界小姐的美好身材,而且她们,几乎是裸体的,那真使
人留恋。”
我苦笑了一下,就算他所说的是真,我也决计不相信世人有人为了美色,而甘愿冒
著食人树、食肉蝇、毒蜥蝪的危险而到那样的魔域中去的。
霍景伟又道:“我第一次听到‘丛林之神’,便是在那个部落中,那个部落的一个
巫师,宣称他有预知能力,早知道我们要来,他甚至说出了我们一路上的经过,每一个
人死亡的情形,他还说了很多预言,他说明天,在他们村落的北方,有一个人会死于意
外,这个人的死,会令得全世界都感到意外。”
我大感兴趣,道:“他说那个人是甚么人?”
霍景伟道:“他当时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是约翰坚尼地,我听得自那个巫师的口中
讲出这个名字来,心中已是十分奇怪,因为那样的一个未开化的部落中的巫师,是不可
能知道美国总统的名字的,当然我虽奇怪,但并不相信他的话,当时,我们几乎已抛弃
了所有的行囊,但是还保留著枪枝和收音机,而第二天,在收音机中,我就听到了美国
总统被刺的报告!”
他手有点发抖,所以点燃一支烟,也花了不少时间,他吸了几口烟,才继续道:“
当我听到了收音机的报告之后,我无法不承认那巫师的确是有预知能力的了,我找到那
巫师,去问他为甚么会有那种力量,我当时的想法,和你一样,认为我如果也有了那样
的力量,那我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有点急不及待地问:“那巫师怎么说?”
“巫师起先不肯说,后来我答应将一柄十分锋利的小刀送给他  他们落后得还停
留在石器时代,他才告诉我。”
霍景伟惊叹他说:“巫师说那种力量,是‘丛林之神’赐给他的,他还带我去看‘
丛林之神’,据他说,‘丛林之神’是他的祖先发现的,自从他的祖先发现‘丛林之神
’后,他们的一家,便世世代代,成了这一族的巫师,有无上的权威。我跟著他爬上了
山峰,在一片密林之中,看到了‘丛林之神’。”
“就是那圆柱?”我问。
“是的,你也看到过了,就是那……圆柱。它竖立在密林之中,有一半埋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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