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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心洪炉

_3 倪匡(当代)
实是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等到它先死去。终于,白熊不动了。
我还是不敢接近它,直到自它脖子上的伤口处冒出来的已不是鲜血,而只是一串一
串红色的泡沫时,我才向它走了过去。
白熊显然已经死了,我以刀自它的颔下剖起,用力将熊皮剥了下来,又割下了几条
狭长的皮来,将整幅皮扎成一件最简单的衣服,然后,除去了我身上的“冰衣”,将一
面还是血肉淋漓的熊皮,披在身上,并且紧紧地扎了起来。
在身上扎了熊皮,我便不再感到那么寒冷了,我切下了两块熊肉来。
火炙熊肉,乃是天下美味,但是我现在却只是生啃白熊肉,那味道绝不敢恭维。
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肚中不补充一些东西的话,我将会饿死!我估计这头白熊,可
以给我吃上十天左右,十天之后我将如何呢?我不敢想,但十天之中,可以发生许多事
情了,可以有许多许多希望。
我靠著一块冰,坐了下来,这时候,我甚么都不想,只想吸一支烟。我记得我袋中
是有烟的,我连将忙将之取了出来,可是那是结了冰的烟丝!我小心翼翼地弄下了半枝
来,放在掌心上,让太阳晒著,这时,恰好是南极漫长的白昼开始的时候,整整半年,
太阳是不会隐没的,太阳的热度虽然等于零,但烟还是慢慢地温了,又由温而渐渐地乾
了。
我的打火机早已失灵,我又将一块冰,用力削成了凸透镜的形状,将太阳光的焦点
,聚在烟头上,拼命地吸著,奇迹似地,我吸到了一口烟。
得深深地吸著烟,享受著那种美妙无穷的感觉,我深信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人,
以那样的辛苦代价而吸到半枝烟,也没有哪一个人,能够在半枝普通的香烟上,得到那
么大的享受过。
(一九八六年按:吸烟,是一种过了时的坏习惯!)
在吸完了那半枝烟后,我便没有事可做了,我裹著熊皮,坐在冰上,抬头向天上看
去,天上许多白云,有的停著不动,有的以拖慢的速度在移动著,从下面看上去,我绝
对无法辨得出那一块白云之中,隐藏著杰弗生教授的空中平台。
由于全是白天,太阳只是在头顶作极小程度的移动,而我又没有南极生活的经验,
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日夜,我只知道当饿至不能再饿时,便去啃生熊肉  我试图
利用冰块,以聚焦的办法来烤熟熊肉,但是却失败了,熊肉在略有温度而仍是生的情形
之下,更加难吃!
我不敢睡得太久,因为人在睡眠的时候,体温散失得快,容易冻死。我只是在倦极
的时候,勉强睡上半小时,然后便强迫自己醒来。
我就这样地维持著生命,直到那块浮冰,突然不动,而向前看去,只看到一片雪白
的冰原,海水已只是在我身后为止。
我向前看去,看到有几只企鹅,正侧著头,好奇地望著我。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想
:至少我可以换一下口味了:生企鹅肉!
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但是将那熊皮卷了起来,又提上了一条熊腿,开始踏上了冰
原。
企鹅见了我并不害怕,反倒一摇一摆地围了上来,我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一只,喝著
它的热血  这使我舒服了不少,因为这是不知多少日子来,我第一次碰到的热东西。
我向前走著、走著。遇救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但是我却不能不走。
永恒的白天,给我心理上的安慰,因为一切看来只不过像是一天中的事  这使人
较有信心。
我抬头向前望去,冰原伸延,不知到何时为止,那种情形,比在沙漠中还可怕得多
,当然,在冰原上,不会渴死,不会饿死,不会被毒蝎毒蛇咬死。但是在沙漠中有获救
的希望,在冰原上,你能获救吗?
我一想到这一点,不禁颓然地坐了下来,痛苦地摇了摇头。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尖利之极的呼啸声自前面传了过来。那种呼啸声的来
势,当真是快到了极点,当我抬起头来观看的时候,刹那之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像
是有千万匹白马,一起向我冲了过来一样。但冰原上当然不会有那么多白马的。
当我弄清楚,那是南北极冰原上特有的磁性风暴之际,我的身子,已经被裹在无数
的冰块、雪块之中,像陀螺也似地在乱转了。
我不能看清任何事物,我也不能做别的事,只能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头,这样才不致
于被移动速度极高的冰块击中头部而致死。
我身上的熊皮,早已随风而去了。当我的身子不支的时候(那至多只有一分钟),
我便跌在地上,我的人像是一堆雪一样,被暴风扫得向前滚了出去。我挣扎著双手乱摸
著,想抓住甚么东西,来阻止我向外滚跌出去的势子,但是我却办不到。
我心中暗叫道:完了,完了!当若干日,或是若干年后,有人发现我的时候,我一
定已成了一具冷藏得十分好的尸体了。
我正在绝望之际,突然间,我发觉我身边的旋风,已突然消失了,而我则正在向下
落去。
在刹那间,我实是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
我知道,冰原上的那种旋风,袭击的范围并不大,只要能够脱出它的范围,那么,
你就可以看到它将冰雪卷起数十丈高的柱子,向前疾掠而去的奇景。
而我刚才,则是不幸被卷进了风柱之中,何以我竟能脱身呢?
但是我立即明白了,因为我定了定神,发觉自己正向下落下去,而两旁则全是近乎
透明的坚冰。我明白,我是跌进了冰层的裂缝之中。
我虽然从来也未曾到过南极,但是却也在书本上得到过不少有关南极的知识,冰层
的裂缝,深不可测,像是可以直通地心一样,不少探险家虽然曾冒险下冰层的裂缝中去
探索,但因为裂缝实在太深,也没有甚么人知道裂缝的下面,究竟有些甚么。
这时候,我之所以能如此快地便作出了判断,那是因为我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了旋
风已过,而头上是窄窄的一道青天之故。
在冰层的裂缝之中跌下去,那并不比被卷在旋风之中好多少,但是,我却立即发现
,在裂缝的一面冰壁上,悬著一条已结满了冰的绳子。
这条绳子,给了我以新的希望。
它可能是探险队的人员,曾经探索过这道裂缝而留下来的,我的脚在一块冰块上用
力一瞪,那股冲力,几乎令我的腿骨断折,但却使我在一伸手间,抓到了那股绳子。我
抓到了那股绳子之后,下降的势子,并未能停止,因为绳子上结了冰,又滑又硬,我双
手等于握住了一条冰条,却没有法子使自己的身子不继续向下滑去。
这时,我的身上,开始有了一些暖意。
第四部:冰缝下的奇遇
当然的,冰层裂缝之中,温度至少在摄氏零下十五度左右。
摄氏零下十五度是严寒,但比起冰原上的零下三四十度来,却好得多了,而且更主
要的,是裂缝中没有寒风吹袭,人的体温,不致于迅速消散。
我向下看去,晶莹的冰块,起著良好的折光反光作用,我可以清楚地看清下面的情
形,我看到:绳子已快到尽头了!
向下看去,下面闪著阴森森的寒光,不知还有多么深,我若是滑跌下去,那是再也
不能够找到绳索的了。我竭力想止住自己向下滑的势子。
然而,那绳索上的冰,厚达半吋,滑溜到了极点,我竟不能够做到这一点!
眼看我身下的绳索,越来越短,十尺……八尺……五尺……三尺……我是非跌下去
不可的了,但是,突然我看到,在绳子的尽头,有一个冰球。
我连忙双腿一曲,两只脚在冰球上踏了一下,虽然冰球也一样十分滑,没有法子立
足,但是我下滑的势子,总因此阻了一阻。
当我双脚从那冰球上滑开,我身子又向下落去的时候,势子已慢了许多,我的双手
,紧紧地握住了绳子,在滑到冰球上的时候,我下滑之势,也就停止了。
我人吊在半空中,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深渊,我的双手,早已冻得僵了,但是我的十
根手指,却紧紧地握住了那根绳索。人的手指本来是十分有用的,但从来也未曾有用到
像我如今这样过,因为如今,手指若不能继续抓绳索,就是等于是我不能活下去!
我吸了一口气,首先我看到那个绳索尽头的冰球,原来是绳索的尽头处打了一个结
,而冰在这个绳结上凝结而成的。
我心中暗暗感谢那个留下绳索,并在绳索尽头处打上一个结的探险队员,若不是他
,我这时不知已跌到甚么地方去了,那道冰缝,看来像是直通地心一样地深。
我竭力定了定神,我如今还没有死,那当然是说,我还能够争取更好的处境。
向上爬去?绳索上全是滑溜溜的冰,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我只得打量冰缝两
面的冰壁,冰壁直上直下,陡峭无比。
坚冰是近乎透明的,闪耀著种种难以形容的奇异光彩,那是一种只有童话中才有的
境界。我打量了片刻,发现我的脚下两尺处,有一块大冰,突出在冰壁之外。
如果我轻轻落下,是可以在这冰块上,站住身子的,那比吊在半空好得多了,于是
,我先松开了一只手,接著,又松开了另一只手,使身子保持著最慢的速度,落了下去
,我在这块冰块上站定了。
我站定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我的双手,放在口前不断地呵著。但是我并没有呵
了多久,因为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奇景。
就在我站立的那块冰块之前,又有一道十分狭窄的裂缝,那裂缝不过五公尺深,在
前面,竟是一个冰洞!
在冰壁中有一个冰洞,那本来不是甚么出奇的事,因为可能当数十万年前,冰层形
成之际,恰好有一团空气被结在冰中,形成一个洞,过了若干年后,空气又因为地壳的
震动,夺围而出,那就形成冰洞了。
而如今,令得我大奇而特奇的是,我向冰洞中看去,竟可以看到冰洞之中有人影!
虽然我还看不清楚,因为冰的折光,使我的视线产生许多近乎幻觉的怪影,但是我
可以肯定,我看到了人影!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的喜悦,实在是难以形容的。
我冲了过去,由于冰太滑,我才冲出了一步,便已跌倒,但是我向前的冲力还在,
我人倒在冰上,仍然向前滑去,转眼之间,我便来到了冰洞之中。
那时,我不但看到了人,而且还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是一具如同电脑也似的大机器,排列在一面冰壁前,如同两只大橱,在那具大电
脑之前,则是两张椅子,一张椅子上坐著一个人,背对著我,手还放在电脑的一个按钮
上。
另一张椅子空著,在那具电脑之前。
另有一个人站著。那人不是站著的,他的身子恰好倚在电脑的一条操纵杆上,是以
他才得以不倒。
在那具大电脑之测,另有一张平台,上面散著许多杂乱的东西:纸张,笔,一叠一
叠的文件,以及几件看来如同电炉也似的东西,和几只大纸盒。
这一切,使这个冰洞看来,像是一个控制室。它是控制著甚么,我当然无从知道。
我呆了一呆,向那两个人打量了一下,那两个人的身子十分矮,头上戴著如同潜水人也
似的面罩。
他们的背上,则背著一排管子,像是身上系著几根烈性炸药,自他们的面罩中,有
喉管通向后面的管子,好像那一排管子中装的是氧气,以供呼吸。但在我当时的感觉来
说,我却觉得冰洞中的空气,虽然寒冷,但是很好。
我第一个印象是:这两个人已经死了。
但是,我立即哑然失笑,因为这两个人的外表形状,和我在杰弗生教授所主持的空
中平台上看到过的机器人完全一样。机器人是根本没有生命的,何所谓生死?
接著,我心中又产生了新的恐惧,新的失望,因为我经历了如许的奇险,竟仍然未
能逃脱杰弗生教授的控制,这两个机器人,看来又要以极其纯正的英语,来嘲笑我的失
败了。
我站立著不动。等著。
而那两个机器人,看来也绝没有动上一动的意思。
我望著他们一会,我感到眼前这两个人和空中平台上的机器人,有著不同的地方,
那便是他们的面具上,有喉管道向背后负著的钢管。
假定他们背后所负的钢管中所装的是压缩气体的话,那么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呼吸

由电子管和复杂的线路所做成功的机器人,难道需要呼吸么?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看来,在我面前,一个坐著,一个站著的那两个身形矮小的人,并不是甚么机器人

当时,我不知基于甚么原因,我只是下意识地感到,如果这两个不是机器人,而是
有生命的人的话,那他们一定不是地球人。
我想,我忽然会有如此念头的原因,不外乎两点:其一,我相信空中平台上的那些
机器人,是这两个人所制成的,因为机器人的形状,和他们完全一样,矮小人穿著橡皮
衣服,戴著铜头罩。如果地球人造出了最精密灵巧的机器人来,形状一定也像是地球人
,而不会造成这样矮小的身形的。
我那样想法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这一切,都远超乎地球上的科学成就。那一大具
电脑,固然是地球上已有了的东西,但是没有电,电脑等于废物,在冰洞中,我看不到
发电机,也找不到电源,那也就是说,有另一种能,在供应著电脑所需,地球人已进步
到了这一点了么?
我呆立了许久,才道:“先生们,我来了,你们没有丝毫表示么?”
那两个人仍然保持著原来的姿势不动。
我的思想,又回到了我第一眼见到他们两人时的第一个想法上,这两个人已经死了

我大著胆子走向前去,我先到了那个站著的人面前,轻轻地推了一下,那人的身上
摇了一摇,便砰地倒在冰上了。
这时,我也看到桌上的纸张上,满是我所绝对看不懂的符号。但是,却意外地有著
一大叠英文报纸。英文报纸的年份,是一九○六的,我连忙走了过去,略翻了一翻。
几乎所有的报纸,全是记载著那一年美国三藩市大地震的事情的,有图片,有文字
,那种房屋倾圮,伤者断腿折臂,死者被人从瓦砾堆中掘出来,死者的家属,侥幸生还
者抢天呼地的号哭著,总之,一切悲惨的镜头,全看得人心情沉重之极。
而有几个特写的镜头,一个是老妇,还有一个则是小女孩,两人的年纪至少相差六
十岁,但是她们脸上的神情却是一致的,那是一种毫无希望、痛苦之极的一种神情!
一看到那种神情,使人有如置身于地狱之中的感觉,心头的重压极重,极不舒服。
我连忙放下报纸,不再去翻阅,我不明白为甚么这里的两个人,对当年的三藩市大
地震这样有兴趣,因为这一大叠报纸,可以说是当年三藩市大地震之后,最完善的资料
了。
我又转过身来,去看那两个人。
这时,因为我在那张大平桌面前,所以,当我转过身来之后,我一伸手便可以碰到
坐在电脑机前面椅上的那个人了。
我心中在想著:他们是不是地球上的人呢?
我接著想:这是很简单的,我只消将他们的面罩揭开来就行了,别个星球上的人,
和地球上的人多少会有些不同吧。
我得首先弄清这两个人是甚么,然后才能弄清他们在这里作甚么?我伸手握住了那
坐在椅上的人的铜面罩,用力向上一揭。
也许是我的这一揭大力了些,也许是那条喉管在寒冷的空气中太久,因而变得脆弱
了,当我一揭的时候,喉管断了,一股绿色的气体,冒了出来,我立即闻到了强烈的氯
气味道。
我吃了一惊,连忙向后退去。
那是氯气,它的颜色和气味,都可以使我作如此肯定的判断。
而氮气是有毒的,所以我连忙向后退去。
氯气比空气重,绿色的气体,自那喉管中冒出了之后,便向下沉去,在地面上,向
外面移动了开去。
氯气并不太多,大约聚成了圆圆的一片之后,便停止了。
于是,我抬头去看那个人。
当我一看到那个人的脸面之际,我猛地忙了一怔。然后,我忍不住低呼:我的老天
!我连忙转过头去,心头突突乱跳!
我宁愿自己永远没有揭去过那个人的铜面罩!那是一张甚么样恐怖的脸面!直到如
今,我要将之再形容一遍,那也使得我混身起鸡皮疙瘩,感到恶心。
我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人”  在这里,我是将“人”这个字,作为一个星球上最
高级的生物代名词来使用的  因为他有著如地球人也似的五官。但是他的脸,却是暗
绿色的!
我相信因为他已死了,所以他的面色更难看,但是他如果在生,他的面色一定也好
看不了,那可能是鲜绿色,因为我知道他们呼吸的,并不是如同地球人呼吸氧气,他们
是呼吸氯气的。
那人的两只眼睛,几乎占据了额角的一大半,他的口,小而尖,他有耳朵,却和地
球人差不多,那是一张在一看之后,能令你一生之中不断做恶梦的可怖怪脸!
当时,我转过了头,好久转不过来,我实是没有勇气再向这样的一张怪脸看上第二
眼!
我心中在想,这个人,一定是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样子和地球人近似,而这个“
人”,所呼吸的是氯气!
我取起了一张报纸,遮住了我自己的脸,踏前一步,再将报纸盖在那个“人”的头
上,使我可以不看那张怪脸,然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也直到那时,我才发现那人的手(是戴著橡皮手套的),手指是七只,长而细,倒
有点像触须。我没有勇气去弄开手套看看那是不是触须。
人是地球上的生物,他可以有勇气去面对地球上最凶猛的人物,但是当你面对著一
个来自其他星球的怪物时,便会产生一种神秘而奇异的感觉,使到你变成胆怯,不寒而
栗。
我发现那“人”的手上,握著一张报纸,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我将那张
报纸取了下来,纸上全是我看不懂的曲线。曲线是连续的,一行完了,又是一行,总共
有四十七行之多。
在四十七行曲线的下面,则是两行短曲线。
整张纸,乍一看,像是一封信,信未有著两人的签名。但是,谁能看得懂那像是一
个一个高低不同的三角和平圆组成的不规则曲线,是代表了甚么呢?
我当然可以肯定,这就算不是一封信的话,那些曲线,一定也是极其进步的一种文
字,因为在乍一看之下,它就像潦草的英文一样。
我也可以肯定,在这张纸上所记载的一切,一定是极其重要的。
因为那个“人”紧紧地握著那张纸而死,我要用力扳开他那触须也似的手指,才能
将之取了下来。
我将那张纸小心地折叠了起来,放在我内衣的一个小袋之中  那是我放宝贵东西
的地方。
然后,我在那两个人身上搜了一搜,在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的一个口袋中,我找到了
一张照片,我向那张照片看了一眼,又不禁呆了半晌。
我知道,我如果形容那张照片上的情形,我一定会又起呕心而恐怖之感的,但是我
如果不形容的话,那却又对不起读者了。
照片是卷成一卷放在那“人”的口袋中的。我将之展了开来,我所看到的东西,具
有高度的立体感,绝不像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普通照片。
我看到了一片绿色  全部是绿色,所不同的只是其绿色程度的浓淡而已。
整幅照片全是绿色,在大量的淡绿色中,有许多浓绿色的东西,看来可以称之为“
树木”,在那些“树木”之前,有著三个“人”。
一个身量较高,头上生出浓绿色的长发,身上的皮肤,起著闪绿光的鳞甲  我没
法肯定那是不是衣服。而“他”的双手,都有七根触须也似的东西,扭在一起。
在那个“人”的旁边,是两个较小的“人”,形状和那个大“人”差不多。在照片
的正角,有五个十分明亮的绿色圆圈,那不知是甚么东西。
整幅照片,越看越是具有立体感,而且,照片上的一切,像是不断地在扩大,使看
的人,也像是置身于那绿色的天地中一样。
我连忙松了手,照片又卷成了一卷。
我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四面看了一看,还好,四周围的冰,仍然是晶莹的透明,
而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绿色  那个充满了绿色气体的星球上的“人”,无异是科学极
其进步的“人”。
旁的不说,单是那张一看使具有如此立体感,再看便彷彿使你置身其间的照片,便
不是地球人所能够做得到的事了。
我相信那照片的三个“人”,多半是那个人的家属。我将他们两个“人”,拖到了
外面,推下了冰缝,许久许久,我还未曾听到有重物碰击的声音,那冰缝竟如此之深,
那实是我意料之外!
我又回到那个冰洞之中,那张平桌上的纸张上,不是奇怪的曲线,便是莫名其妙的
符号,我翻了一翻,便放弃了研究,我又打开了那几只纸盒,纸盒中所戴的,全是一块
块一寸见方的绿色东西。闻了闻,有股浓烈的海澡味道。
我猛地省起:这可能是他们的食物!
海澡的气味并不难闻,比氯气的味道好得多了,我能不能靠这种食物来维持生命呢
?我拿起了一块,它们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重。那当然是经过浓缩提炼的。我已将那块东
西放到了口边,却陡地想起了那张可怖的脸面来,我不禁一连打了两个冷震:我吃了他
们的食物之后,会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呢?
我连忙放下了那块东西。
我一连开了几只盒,里面所放的全是同样的东西。我的肚子虽饿,但是我却不敢去
尝它们,因为我绝不能想像我的皮肤变成翠绿色,我的手指长得像触须一样,我怎样能
活下去。
我又踱到了那具大电脑机之前,揭开了一扇钢门,里面竟是一具画面极大的电视机

我无聊地扭动了画面下的一个掣,转身过去。我扭动那个掣,原来是一种下意识的
动作,绝不期望可以发生甚么变化。
可是,当我的身子,才转到一半的时候,我便听到了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轰轰声,
那种轰轰声之惊人,我如今实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那像是将你所听过的最大的烈火轰
发声放大了一倍,又像是有几万几亿匹山一样的巨兽,正在你的头上践踏著,更像是地
球上所有的鼓手全都集中在一起,以他们的鼓声,在震荡著你的耳膜,也像是所有的海
水,移到了天上,而以一秒钟的速度,再泻向地面。
我被那种突如其来,如此惊人的轰发声,惊至跌倒在地!
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我是在做梦么?我看到了火,不,我不是在做梦,我的确看到了火,那还不是普通
的火,而是灼白的、翻流的,放射出难以想像的强光的,发出如此巨大声响的烈火,我
本能地向后退去,怕那种烈火,会烧到我的身上来,使我在十分之一秒之内,变成灰烬

然而,在我退出了两步之后,我却发觉冰洞之中,仍然冷得可以,我吐出的气,仍
然凝成乳白色。
我停了下来,我仔细地向前看去,我才发现我实在是太慌乱了,火是根本不会烧到
我身上来的,因为那只是彩色电视上的东西。
我向前走了几步,忙又动了一动刚才的那个掣,声音听不见了,可是画面上那翻滚
腾挪的烈火,却还是继续出现著。
我实是想不通,那样惊心动魄的画面,是从甚么地方摄来的!那像是一只炼钢炉的
内部。当你透过蓝色的耐高热玻璃,去观察一具炼钢炉的内部之际,你将会看到类似的
情形。
然而,一具炼钢炉的内部,和如今我所看到的画面,只是类似,而绝不相同,因为
它们之间的大小,相去太远了,你看到一盆海水,会联想到海,但是一盆海水,怎能和
大海相比呢?
在翻腾的烈焰之中,不时爆发出白亮的光芒,那种光芒,真的比闪电还亮!
我在注视了三分钟之后,又按下了另一个掣,画面迅速地转为黑暗,但是我的眼前
,仍是一片红色,许久,我方可以看得清周围的一切!
我直到这时,才能够松一口气,我实是不明白我刚才看到的画面是甚么。我更不明
白何以那电视机的工作性能仍然如此之好,我也不明白那一大具电脑,还有些甚么其他
的作用在内。
我知道这里一定是蕴藏著一个高度秘密的地方。而且我可以肯定,这里和我曾到过
的那个空中平台,一定有著极其密切的联系。
说不定那个杰弗生教授,就是被这个星球人来的怪人所收买的地球叛徒。
我作了许多假定,都不得要领,当然我绝不能长期留在这冰洞中,我要攀上去,希
望获救。
我在冰洞中找了找,找到了一把钳子,那可以供我敲落凝结在绳索上的坚冰,我临
走的时候,又忍不住扭开了电视机看了几分钟,电视机的画面上,仍是难以想像,难以
形容的烈焰!
我走出了冰洞,用钳子将绳索的坚冰敲去,使我的手可以抓上去,然后,再一步一
步地向上攀去。这是名副其实的艰难的历程,我整个人几乎都变成了机器的、本能的,
我心中唯一所想的,只是向上攀去,向上攀去!
我终于攀上那道冰缝,再度倒卧在冰原上,阳光在冰原上的反光,使我的双眼生出
剧烈的刺痛,我开了眼睛,抓了两把雪,塞向口中,冰冷的刺激,使我的头脑,略为清
醒了些。我站起身来,向前走著。这时,我后悔为甚么不在冰洞中带两块板出来,可以
作为冰撬,当然,我是没有气力再下那冰缝去的了,我只向前走著,走著……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神智已开始模糊,在我的眼前,产生出种种的幻觉,我看到前
面的冰原上,有许多绿色的怪物在跳舞,在歌唱,唱的是我一点都听不懂的怪调子,“
轧轧轧,轧轧轧”,噪耳之极,接著,绿色的怪物不见了,一个庞大之极的怪物,却自
天而降。
那怪物有著如鱼般的身体,但是在背部却有一个大翼,正在旋转著,慢慢地下降,
生出极强烈的风来。
老天,那不是甚么怪物,那是一架直升机!
也就在那时,我忽然发现自己是睡在冰上,而不是站著,奇怪,我是甚么时候跌倒
在地上的呢,我不是一直在挣扎著走路的么?我勉强抬起头来,直升机停下来了,机上
有人下来。
下来的并不是甚么绿色的怪物,而和我一样的地球人。
他们一共有两个,迅速地奔到了我的身前。
我听得他们叫道:“是人!”“这是不可能的!”“他是人!”接著,又有一个人
奔了过来,喝道:“快将他抬上直升机去。”
我的身子被他们抬了起来,抬著我双脚的那个人道:“他已经死了么?”我几乎要
大声骂他,但是我的口唇却冻住了,讲不出话来,另一个人道:“可能还没有死,你看
,他的眼睛还望著我呢!”
我的眼睛的确是望著他,因为他抬著我的头。原来我看来已和死人差不多了!那我
一定是早已冻昏倒在冰原上,是直升机降落的声音,使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
陡然之间我想到:我得救了!
我得救了,我想大声叫了起来,但是我面上的肌肉,像化石一样地僵硬,我没有法
子叫得出声音来。
我只觉得自己被一直抬上直升机,有一个人,将一只瓶口,塞到了我的口中。自那
个瓶口之中,流出一种金黄色的,异香扑鼻,流入了我的咀中,使我的精神顿时为之兴
奋的液体来  那并不是甚么玉液琼浆,九天仙露,而是最普通的白兰地。
我觉得我自己又渐渐地有了生气,我的咀唇已开始在抖动了,但是我仍发不出声音
来,我又觉得我身上的衣服,被人粗卤地剥走,一张十分粗糙的毛毡,裹住了我的身子
,好几个人使劲地摩擦著,使我已经冻僵的身子,重新发出热力来。
约莫过了五分钟,我已能出声了,我发出了一声呻吟,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我竟
说出了如下的一句话:请再给我一口酒!
我绝不是酒鬼,但这时候,我却极度地需要酒!
第五部:极地奇变
又有人将酒瓶塞到了我的口了,我大大地饮了一口,欠身坐了下来。
直升机的机舱并不大,约莫有四五个人,人人都以一种十分奇异的眼光望著我,一
个十分庄严的中年人,向我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史谷脱。”
我连忙和他握手:“我知道你,你是史谷脱队长,是不是?”
张坚所在的探险队队长叫史谷脱,那是我所知道的,而眼前的情形,又可以显而易
见看出,这个叫史谷脱的中年人是众人的领导者,所以我便肯定他是探险队的史谷脱队
长了。我也自己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卫斯理。”他面上的神情就像见了鬼一样。史谷
脱忙道:“朋友,你且睡一睡再说。”我奇怪道:“咦,怎么啦,我叫作卫斯理,这又
有甚么不妥?”
史谷脱顿了一顿:“你一定是在昏迷之前,读过最近的报纸了?”
我仍不明白:“这话是甚么意思?”
史谷脱道:“你要知道,当你在昏迷之前读过报纸,报纸上记载的事,深留在你的
脑中,便便你产生一种幻觉,幻想自己是卫斯理。”
我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也知道卫斯理,那卫斯理怎么了?”
史谷脱摇了摇头:“可惜得很,听说他是一个十分勇敢的人,我的副队长张坚,邀
他一起到过南极,我接到过他们在纽西兰发出的电报,但是他们却未能够到达南极。”
我忙又问道:“他们怎么了?”
史谷脱叹息道:“他们的飞机失了事,专家正在研究失事的原因,据说飞机的机件
,全部成了磁性极强的磁铁,飞机跌到了冰上,已成了碎片,他们两个人,更是连尸首
也不见了。”
我又道:“那是几天之前的事?”
史谷脱道:“七天  咦,”他以奇怪的眼光望著我:“你是怎样会在冰原上的,
你是从哪儿来的?”
七天!原来我在冰原上,茹毛饮血,已经过了七天之久,在最后的几天中,我根本
已没有了知觉,记忆中只是一片空白了。
史谷脱又追问道:“你是怎么会单独在冰原上的?你隶属于哪一个探险队,我们好
代你联络。”
我裹紧了那张毛毡,欠身坐了起来:“史谷脱队长,我再说一遍,我是卫斯理,我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明白了么?”
史谷脱显然不明白,他摇了摇头,转头道:“先将他送回基地去再说。”
我闭上了眼睛,他既然不信,我也乐得先休息休息再说,这几天来,我实在是太疲
倦了。
直升机起飞了,我听得史谷脱不断地发著命令,而摄影机转动的声音不绝,看来,
他们是在一次例行的摄影飞行中发现我的。
我向下望去,一片银白,望不到边,抬头向上看去,天上白云飘浮,我知道其中的
某一块白云,一定是杰弗生的空中平台,但是我如果说了出来,又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呢
?如今,甚至我是卫斯理,这一点都没有人相信,还有甚么别的可说呢?
我假寐了片刻,醒了之后,看到直升机向前飞去,不一会,看到了一个冰中间凿出
来的湖,海水冰在当中,看来格外的蓝。
在冰上,有著十来个帐蓬,我知道这便是史谷脱国际南极探险队的基地了。
我又欠起身子来,向下指了指:“史谷脱队长,这个冰中的湖,就是张坚看到有冰
山冒起,冰中又凝结著会飞的潜艇的那一个么?”
史谷脱队长,这时正坐在驾驶员的旁边,他一听到我的话,身子猛地一震,转了过
来:“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叹了一口气:“我和你说过了,我是卫斯理,你不信,又有甚么办法?”
史谷脱厉声道:“如果你是卫斯理,那么和你同机的张坚呢?”
我又抬头向天上看去:“他或者是在天上,我无法知道他究竟在何处。”
史谷脱瞪著眼睛望著我,他当然不会明白我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而我暂时也不准
备向他解释,他望了我片刻:“好,我相信你是卫斯理了,但是请问,你如何能在粉碎
的飞机中爬出来,爬行七百里之遥?”
我苦笑道:“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我不是和飞机一起跌下来的,我是从一张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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