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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少年卫斯理

_3 倪匡(当代)
年纪轻,行为有一股豁出去的劲,答应了做就做,有甚么大不了的,所以也懒得再
问。
那家伙盯了我足有一分钟,我也同样盯著他,他这才一挥手,叫︰“香香,我们走
!”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么会跟他走,可是他一转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
他的身后!
我又惊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转过头来,向我身后,指了一指,我转过头去,没
有看到甚么,再转回头来时,已有军官扶起了那家伙的车,祝香香上了他的车,那家伙
上了另一辆车,一阵引擎响中,两辆车先疾驰而去,其他的军官,纷纷上车,老高的尘
土扬起,名副其实,车队绝尘而去!
我呆立著,任由尘土向我盖下来,心中委曲和愤怒交集,惊讶和伤心交织,不知是
甚么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过神来,日头已经斜了,我一低头,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
边还有另外一个细长的影子在  那也就是说,就在贴近我的身后,另外有人!
我疾转过身,就看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妇人,正望著我,这美妇人叫人一看,就感到
十分亲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亲  刚才祝香香曾说过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觉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时,也觉得心中不论有甚么样的委曲,
都可以向她倾诉。我指著祝香香离去的方向,哑著嗓子叫︰“那家伙……香香说那家伙
是她的丈夫!”
我一面说著,一面还重重地顿著脚,表示这种情形,荒诞之极!
可是,香香妈妈却用祥和的,听了令人心神宁贴的声音道︰“是的,他们指腹为婚
。”
虽然我对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动也就无礼起来,我指著她的腹部
,尖声道︰“你……你怎么可以做这样愚蠢的事,你知道现在是甚么时代?你们这些大
人,简直……简直……”
她打断了我的话头︰“我也认为这是大人的荒唐行为。那不是我决定的,是香香父
亲的决定!”
我忍不住口出恶言︰“他混账!他没权做这样的决定。”
香香妈妈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头,柔声道︰“小伙子,你又有甚么权了?你能做她的
丈夫吗?”
我陡然张大了口,寒风灌进我的口中。要那个年纪的我回答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困
难了!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来!
香香妈妈叹了一声,她这时的神情,又令我心头乱跳!我见过的!在那枝鬼竹上,
现出来的那个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来越离奇古怪了!
还有,那家伙问我“敢不敢”,显然是在向我挑战,我想也没有想就说“敢”,我
是接受了一项甚么样的挑战呢?
(六)大丈夫
虽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妈妈,就觉得她十分亲切,可以向她倾诉心中的一切委曲。
但是我也不愿她把我当作儿童  我早也脱离了儿童的阶段,我可以和她展开成年人式
的谈话,至少,是成熟的态度。
当然,我也必须维持成熟的态度。但是不争气得很,由于我心情实在太激动,我的
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发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头偏向一边,人在想表现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气时,就会有这样的
身体语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轮落日。落日已经变得通红,看来更像一个大火球,可是却
一点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云层,被落日映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红色
,这使我知道何以这种云,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云”。
而虽然有高高的城墙挡著,呼啸的北风,仍然像是刺刀一样,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
得疼痛。
由于心情激动,出了一身汗,再给寒风一吹,汗水蒸发时又带走了热量,使我更感
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颤抖,也越来越剧烈。
我自己知道样子一定狠狈之极,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进一步的出丑。而就在这时
,两只手接上了我的肩头,同时有柔和动听的声音︰“想不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转回头来,香妈正望著我,我可以毫无疑问,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
到她并没有把我当作小孩子。
我紧抿著嘴,点了点头。她向城墙指了一指︰“墙脚下风小些,不会那么冷!”
我的身子仍在发抖,可是口中却自然而然抗声道︰“我不冷!”
香妈现出佻皮的神色,扬眉︰“那你为甚么发抖?怕听我要说的故事?”
我声音更大︰“我甚么都不怕!”
她笑了起来︰“这句话我倒相信!你勇敢……极勇敢,刚才你的表现,已证明了你
的勇敢!”
人没有不喜欢听称赞的,何况她称赞得如此由衷和诚意,更使人感到舒坦无比,也
自然而然,停止了发抖。我十分得体地道︰“谢谢你,我想,人应该勇敢,才能面对人
生!”
她点了点头,先向城墙脚下走去,我也跟了过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那里风
果然小了很多。香妈坐下之后抬头向天,望著渐渐消退的红色云层,我在等地开始讲故
事,可是她却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声,只是仔细看著她,越看,越觉得她和出现在“鬼竹”之上的那个女人相
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当时,而且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会出现人像
,我甚至不能设想“鬼竹”是甚么东西!)
(自然,我也一有机会,就把我少年时的这段经历,向人提起  能听我叙述少年
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丰富的人,他们也像我一样,无法作解释,更多的人感
叹︰“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事了!”也有人更伤感︰“人类的知识水准,实在还
处于极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开口,我就要问她,何以她的样子会出现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叹了一声︰“若干年前,两个热血青年,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之前,感到
国家遭难,需要他们出力,所以他们离开了学校,效古人投笔从戎,参加了军队。这两
个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说得相当慢。我从小就性子急,而且也爱表现自己,她这样开头,我可以猜想到
这“两个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气地道︰“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香香的父亲!”
香妈并没有惊讶我如何猜得中,她继续著︰“使他们能成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 
 他们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们在一进中学之后,就在学生名册上发现有
一个和自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学,这才互相找到了对方自我介绍,一见
如故。他们的名字是志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
她最后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我刚才猜中了  我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亲叫祝志强,
那确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妈这时的神情,显然是在说︰你能说出另外一个青年姓甚
么吗?
中国人的姓氏那么多,本来是十分难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话中给了线索︰姓名有百
分之八十四相同。
三个字组成的姓名,“志强”两个字相同,占百分之六十六点六,如果姓有一半相
同,如起来,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从部首想起,“祝”字属于“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
”,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后忽然一个“福”字自我的脑中冒出来,我脱口
道︰“姓福!”
香妈有点神情骇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对答流利︰“有,清乾隆时的一个大将军就叫福康安!”
(这个福康安是传奇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据说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许多小说中都
有他出现  但直到在金庸小说之中,他才真正被发扬光大。我十分爱看各类小说,所
以潜意识中,对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妈微笑︰“福康安是满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我是不是有脸红,她也看不出来。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时间︰“不是姓福,那就是  ”
这时,我已经放弃了沿部首去寻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来,要沿这
个“兄”字去找出一个姓氏来,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却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会在后说。却说我当时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
个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声把那个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来,张大了口,没有出声,
伸手指著香妈,神情骇异之至。
香妈一看到我这等神情,点了点头︰“你思路灵敏,想到了!”
我仍然张大了口,任由寒风灌进我的口中。她不理会,自顾自请她的“故事”︰“
一双好朋友,在战场上并肩杀敌,抢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其间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
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马倥偬之中,他们同时成婚,他们的妻子,也
同时有孕……”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表示我心中不满。
香妈吸了一口气︰“在他们都成了高级军官之后,作战时仍然勇不可当,终于,其
中一个受了重伤,他的好朋友夫妇,和他快临盆的妻子,怀著无比的悲痛,心如刀割,
他反倒比我们看停开,指著两个孕妇,说︰‘让我们的友情延续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
,就让他们结为夫妇!’他的好朋友夫妇一听,就双双跪了下来起誓,‘若是一男一女
,叫他们成为夫妇!’事情就这样定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鎗炮造成的伤痕三十多
处,被誉为铁血神勇将军!”
香妈的声音听来很平淡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抢地的号哭
之中,而正是蕴藏在平淡的语气之中的。
我静了好一会,才道︰“另一位奋勇作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而且一直维持
著指腹为婚的诺言。这大将军现在正在本县作访问,满城都有‘欢迎况志强将军莅临’
的横额和标语!那个飞扬跋扈,带著车队,腰挎双枪的小子,就是况大将军的儿子!”
香妈点了点︰“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子,自小在军队中长大,不好他的外形那么讨厌
,更有百发百中的鎗法,他  ”
我不耐烦之至,一挥手︰“那关我甚么事?和我无关!”
香妈望著我的神情,很是怪异︰“和你无关?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间的约定?

我怔了一怔  是的,我像是曾答应了那家伙的一项挑战,但,挑战的内容为何?
当那家伙向我挑战的时候,由于我无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实,根本没有听进
去,所以这时,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是甚么形式的挑战。
香妈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接著,神色渐渐凝重。我看出情形有点不对,看样
子我闯了一个祸,不过我仍不觉得甚么大不了。不错,那家伙(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是况英豪)是况将军的儿子,而况将军统率雄师百万,官阶极高,权倾一时,但那又怎
样,现在毕竟不是帝皇的专制时代了,强权并不代表一切!
(“强权不是一切”是一种可爱之极的情形,可惜的是这种情形,在中国的历史上
少之又少!)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自然而然,又现出了傲然的神情来  后来,香妈说我
这种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满了自豪和自信,叫别人很容易感觉得出来,但是也免不了有
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态,所以后来我尽量少露出这种神态来,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难
做得到。
香妈的声音听来十分镇定,但可以听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惊太甚,她道︰“你
答允了和他鎗战。”
我怔了一怔,双手不禁紧握住了拳,虽然随著天色迅速黑了下来,寒风更甚,但我
感到“轰”地一声,全身一阵发热!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当了军人的,但是在故乡过的,都是平民的生活,
像我这样的一个平民少年,根本就没有接触过真正鎗械的机会,怎么能和拿鎗比拿筷子
更早的况英豪鎗战?
在明知必然失败的全身发热感觉中,我苦笑︰“我根本不会用鎗,最多当时认输好
了!”
香妈缓缓摇头,我大是生气︰“就算他爸爸是大将军,也没有道理不让人认输!”
香妈仍然在摇头︰“他向你详细说了比试的内容,问你敢不敢,你说甚么都敢,香
香也听得你亲口答应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当时全然没有听到况英豪说了些甚么!
香妈看到我神情犹豫,叹了一声︰“虽然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我代
你去推辞,总也可以!”
我想大叫︰“别去推辞!”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声问︰“比试的内
容……是甚么,我当时没有听清楚。”
香妈又望了我一会,才相信了我的话,她道出了比试的内容︰“每个人,要挑选一
个助手,两个人成为一组。两个人之中,由谁射击都可以,射击的目标,是他的同伴头
上的一枚鸡蛋。”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香妈补充了一句︰“这种比试法,是从威廉泰尔用箭
射放在他儿子头上的苹果演化而来的。”
我仍然不出声,香妈的声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话,听来简直残酷,她道︰“假设你
能找到一个助手,是由你来射击,还是你头上放鸡蛋,让你的助手来射击?”
我想了一想,已经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说的情形,不论是哪一种,都是拿生命在
开玩笑,小县城中,哪有枪法那么准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况英豪又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一个助手去?我扬了扬眉,还没有把
这个问题提出来,香妈已给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简直令我伤心欲绝!
她道︰“香香会成为他的助手  我知道他一定会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会
答应!”
我把头垂得很低,答应了挑战又退缩,那已然是窝囊之极了,还要看著自己心仪的
女孩子,作为对头人扬威耀武的助手,那会是甚么滋味,连想都不敢想。
看来,我绝望了!是我坚韧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反应,同时,也由于
我想到了一个人,使我有了一线希望。
我竟然十分镇定地问︰“比试在甚么时候?”
香妈的神情讶异之极︰“今晚,县政府盛大的欢宴之后  当众比试。”
我转过身︰“我会准时到!”
香妈没有叫我停步,再考虑,劝我退出。我迎著寒风,大踏步走了开去。
还记得我的同学之中有一个外号叫“大眼神”的吗?他有持弹弓射物百发百中的本
领。我把他从家中叫出来,把发生的事告诉他。
他听了之后,吓得脸色发绿,连连摇手︰“卫斯理,虽然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不
敢让你用枪射我头上的……鸡蛋!”
我摇头︰“你来射我头上的鸡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来︰“卫斯理,我摸也没有摸过枪,不行!不行!不行!”
他连说了三声“不行”,我顿足︰“你射弹弓是怎么瞄准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声︰“不瞒你说,我得过高人的传授。师父传授我的秘诀是,只要
意念集中在目标物上,射出的弹丸,就会循著意念,射中目标。”
当时,我对这种玄妙的“意念瞄准法”,根本闻所未闻,直到好多年之后,武器之
中,才有了“激光导向飞弹”,两者在理论上倒有可以相通之处。
我一字一顿︰“那就用你这个方法来射我!”
大眼神急得双手抱头,团团乱转︰“稍有差错,你脑袋就会开花,会一命呜呼!”
我说得更肯定︰“宁愿死在你的枪下,也不愿受这样的屈辱!”
说著,我拖了大眼神就走  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几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
要推,花了不少时间,到这时,恰好是盛宴方罢,踏进大厅之前,我听得况英豪正在学
大人那样大笑︰“那姓卫的小子不会来,他不敢来,他也找不到伙伴!”
他的话令我大怒,可是另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卫斯理会来,就算找不到伙
伴,他一个人也会来!”
祝香香的声音!
刹那之间,我热血沸腾,拉著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进去。
一进去,灯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见正中一张桌子,坐著几个很威武的人
,祝香香、况英豪也在,还有两个是我的长辈,在这种情形下,若说不紧张,那简直反
常,可是在我身边的大眼神,却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苍白之极,但神情坚毅非常。
所有的人,见了我们两个,都静了下来,一个威武庄严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
相信他就是况大将军)问︰“两个小伙子,练习过射击?”
我应声道︰“我没见过真鎗!”
况大将军转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发问就道︰“我只射过弹弓!”
大厅中的轰笑声,像是可以叫我们没顶的洪水。但嘲笑归嘲笑,在我们的坚持下,
比试还是进行。况英豪的伙伴果然是祝香香。
当我和香香在头上各放了一个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个鸡蛋之后,几百人都静了下
来。祝英豪拿著两柄鎗,过来请大眼神先选,大眼神随便拣了一柄。
距离是十公尺,况大将军掷杯为号,两柄鎗由于同时发射,只有一下鎗响。
鎗声过后,我只觉得黏稠稠的液体,流了个满头满脸,当时,真以为是蛋和脑浆,
但当然只是蛋白和蛋黄!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对面的祝香香,也是一头一脸的蛋白蛋黄!
大厅中的喝采声、掌声,历久不绝。况大将军站起来,看得出他神情激动之极,掌
声稍停,他就朗声道︰“各位,大丈夫当如此也!”
他说的时候,伸手指著我和紧贴我站著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来,给他的回答是︰
“不敢,但是大丈夫三个条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说时,我望向况英豪,他向我鼓掌,掌声比所有人都响亮。
(七)俘虏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识”这句话,我和况英豪这个将门之子,由一场“文比”,
成了好友。这个人,虽然行动语谈之中,总不免给人以“飞扬跋扈”之感,气焰很大,
但他并不是坏人,而是在他这种前呼后拥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人难免的习气。只要多一
些人不被他那种气势所慑服,不必多久,他就会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气不受欢迎,自然就
会改过来。坏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谀奉迎,助长他的气焰,那才糟糕。
当晚,他用响亮的鼓掌声,表示了他对我的勇气和大眼神的枪法的敬佩。
在掌声中,我胡乱抹拭著脸上头上的蛋白蛋黄。虽然气宇轩昂地和况大将军对答,
赢得了一阵掌声,但是被大眼神拉著一步一步地走离大厅。出了大厅之后,两个人不约
而同,拔脚就奔,一直奔到气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开来一样,仍然不肯停,直到双
双扑倒在地。
我们全身是汗,寒风吹上来,汗水蒸发,使身体所受寒冷的威胁更甚。所以上下两
排牙齿相叩,“得得”之声不绝,我们互相紧握著手,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害怕  人
皆有恐惧之心,当时豁了出去,事情过去了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么危
险!
我挣扎著向大眼神道谢,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说甚
么,他也喘著气︰“别再叫我来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来,豪意又生︰“不必怕,再来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睁大了眼,虽然他一脸的惊恐,可是他双眼却炯炯有神,正因为我的鼓励,
而产生了自信!
我们又紧紧地握手,他忽然指著我的脸,一面喘气,一面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
头脸上沾满了蛋白蛋黄,样子滑稽,而且,寒风吹上来,也极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声传来,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
一下,两人立时挺身而立,两架摩托车疾驶而至,祝香香在前,况英豪在后,看到了我
们,两人都发出了一声欢呼,跳下车来,祝香香自车上取下了一个大包裹来,到了我面
前,解开来,里面竟是一盆还冒著热汽的水,还有雪白的毛巾。
况英豪走了过来,伸手向我的肩头便拍  我心念电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闪避动
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净了脸再说!”
祝香香端著盆,我也不必客气,就痛快地洗了头脸,抹乾净,祝香香倒了水,站在
况英豪的身边。
虽然我完全无法接受他们是丈夫和妻子这个“事实”,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们
之间,有著自小一起长大的那种感情。
我先向他们道谢,又正式介绍大眼神给他们认识。
况英豪对大眼神佩服之极,又不相信他未曾练过射击,等到听了大眼神关于瞄准的
理论后,他更是赞叹连声,欲语又止。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这种意念瞄准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况英豪吸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我埋怨祝香香︰“你应该知道我们没有踫过鎗,我
还以为你会在最后关头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现出苦涩的神情︰“谁知道他会来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不敢开鎗,或是
随便向天开一枪就算数,谁知他  ”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来真的,卫斯理会杀了我!”
我急了起来︰“我哪有这么凶,但是无情的打击,必然会改变我今后的一生,倒是
真的!”
少年时期的一次挫败,到成年之后,回过头来看,可能微不足道,但当时,一定会
受到极大的打击,很有可能,会影响一生!
我那时,这样一说,令得四个少年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严肃,一时之间,谁也
不出声,我相信在这几分钟的沉默之中,每个人都思索了不少问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这位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灯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
义无反顾,为朋友而冒险  他要是一鎗把我打死了,很难想像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可是这时他一开口,声音十分胆怯︰“我晚回家了!父母会骂!”
况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却抢著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说著,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辆摩托车前,先指点大眼神坐在后座,她也跨了上去
,向我和况英豪一挥手,就驾车驶开去了。
我和况英豪对她的这个行动,都感到愕然,况英豪更明显地表示愤怒,冲前几步,
一脚踢在那只脸盆上,发出了“当啷”一声响,脸盆飞上了天,又落了下来,再发出了
一下声响。
我走向他,用十分诚恳的声音说︰“指腹为婚这种事,是作不得准的?”
况英豪转过身来,盯著我看了一会,开始的时候,气势很凶,但后来,却变得很无
可奈何︰“我……喜欢她,从不懂事时,就喜欢她!”
他这样说,是表示他如今已经“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车,向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可以让我驾驶。
况英豪一扬眉︰“没甚么难的,只是初学的人,需要一点臂力来平衡,你可以做得
到。”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摩托车,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后面,告诉了我一些基本要做
的事。
这一次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对我的影响极大,后来,我上天入地,不惧怕任何新鲜
的事物,敢尝试一切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都源于有这次经历  看来深不可测的东西,
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驯服的工具,可以载著我在路上风驰电掣。
寒风扑面,虽然阵阵刺痛,但是那种快意豪情,却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在疾驶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沟,阻住了去路,况英豪在我身后叫︰“用力提起前
轮,跳过去!”
那沟的宽度超过两公尺,我还未及考虑,就已非照况英豪的话去做不可了,一提前
轮,车子弹了起来,简直就是腾云驾雾,飞过了那道沟壑。
我毕竟是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在车子飞起而过,落地之时,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
好了,以致车才落地,一下反弹,就侧向一边。
况英豪大叫一声︰“松手,打滚!”
就算他不叫,我也会这样做,松手,滚开去,看到况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滚了出来
,车子还发出咆哮声,在地上打著转。
我和况英豪站了起来,都立即发现对方没受伤,两人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心中兴奋莫名,正准备过去扶起车子来,突然之间,眼前陡地一黑,变
得甚么也看不到!
这一下变化,当真突发之极,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会不会我受了极重的内伤,已
经伤重死亡,到了阴曹地府,所以才会这样?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当我听到况英豪的声音在问︰“卫斯理,发生了甚么事
”之际,竟以为他也和我一样︰死了!
由于人生阅历的深浅不同,所以在变故陡生时,所作出的反应也不一样,有的处变
不惊,有的张惶失措。像我那时,忽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根据我当
时的生活经历,自然无法判断发生了甚么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著,我听到了况英豪在发问,声音热切,我就以为他也死了。
那时,对生死的变化,所知不多,朦朦胧胧,全从看书和听大人讲的各种传说之中
,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当时我确然相信自己和况英豪已死,可是却一点也没有恐
惧、痛苦、伤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还前所未有的平静,想到的是︰啊,我死在
这里,这样死法,太短命了,甚至还未成年,可是不要紧,人人都会死的。这样就是一
生了,刚才不死在鎗下,现在竟然死于车子翻侧!
胡乱地想著,我又听到了况英豪的第二次发问声,我向著声音传来的方向叫︰“你
别害怕,我们已经死了!”
况英豪的反应,强烈之极,他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甚么?死了?胡说,放屁……

他骂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几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对于“死”会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亲是大将军,
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连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会死,可是谁又见过神仙?
况英豪越叫越是凄厉,他又叫︰“我怎么……这就死了,我还没活够,我连香香的
嘴都没有亲过,我不要死!”
他最后这四个字,简直是嗥叫出来的,凄厉无比,听了叫人极不舒服。可是他的话
,却使我想起,我是亲吻过香香的,而且还是那么难分难舍,那么缠绵的亲吻  这是
不是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劝他不要惨叫,在说话之前,挥动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侧,不但有声音发
出来,而且还感到了痛楚!
虽然,没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怎么一个情形(死人不会说话,不能把死后的情形
告诉他人),但是在许多传说之中,却也有了一种“约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
设。这些假设,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这时用来作为确定我是否死亡的标准,却也大有
用处。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还有身体  没有身体,不会有声音,不会有痛楚,如果是鬼
魂,就不会有身体,这可以说明,我没有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大声呼叫︰“喂,我们不一定死了,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不
信,你打自己两下看看,就可以证明!”
我以为我一叫,况英豪一定会有反应,谁知道连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甚么
声音也听不到!
这一来,我不禁大是骇然,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大叫,眼前忽现光景  我看到了
况英豪,或者说,我看到了况英豪的一幅画像。
要比较详细一些说我看到的情景。因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
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惨白色的光影,那时,实在无法形容,而在我后来,第一
次看到了电视机的时候,我指著萤光屏,就立刻联想起那时看到的光景来。
而况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张大了口,神情惊
恐之至。天气多么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额头在渗汗,可知他正处于极度的惊
恐之中。
我叫他,他没有反应,我依稀觉得,他的那种情形,和香香妈妈的肖像出现在“鬼
竹”上的情形,十分类似,那是幅维妙维肖的画像。
可是,画像却开始活动了!
他的神情变得更惊恐,不断地在摇头摇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认著甚么。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既听不到有人在逼问他,也听不到他在否认甚么。
这情形诡异之极,我不以为我跌进了一个噩梦之中,反倒更多认为他死了之后,正
在接受阎王判官审问,牛头马面的拷问!
四周围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经身陷地狱,那又为甚么没有恶鬼来拷问我!
在惊骇的情形下,思绪极其紊乱,我觉得他在不断重复说著几句相同的话,陡然之
间,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说甚么!
他说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这种感觉时,我就看到了他连说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说话  说穿了一点不神秘,同学之间,各种各样的玩耍很多,花
样百出。在语言上,为了突出,几个要好的同学,自创一种“密语”,练习纯熟之后在
众人面前,用密语大声交谈,使旁听者瞠目结舌,这就有趣之极。
也有时,练成了看唇语的功夫  从对方唇形的变化之中,虽然对方没发出声音,
也可以知道他在讲些甚么  我的唇语基础,就是在那时打下来的,后来,在冒险生活
之中,少年时的基本训练,曾在许多场合下,起过化险为夷的作用。
这时,我定下神来,又看到况英豪在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东西在哪里!那
是甚么?看来像是一根……子。那是甚么人,我不认识,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没听说
过?”
在“根”字和“子”字之间的那一个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猪”字,也可
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个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这使我肯定了一点,他是在接受盘问  有人拿一样东西给他看,他却不认得那是
甚么,而盘问他的人,多半还要他讲出那东西在甚么地方,他自然更说不出来了!
我并看不见有甚么人在向他盘问,在这期间,我也曾大声叫他,可是他显然听不见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们是敌军?我虽然不是正式军人,可是我成为俘虏,要有
俘虏应有的待遇!”
他把那两句话,连说了两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这么说的。
这令我骇然欲绝,我想向他冲去,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目的,那时我
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于一个恶梦之中!
我双手乱舞,双脚乱踢,大声叫唤,一面还尽可能看他在叫甚么。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里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们在问我甚么,你们要
把我带到哪里去  ”
当他这样叫的时候,神情惊恐之极,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鎗来,向前发射,可是
听不见声音,同时,那灰白的光幕在变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说的一句话是“我不会屈服!”
然后,眼前一黑,又甚么也看不见了,同时,我感到极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软
倒。
等到我再有知觉时,我只听得人声鼎沸,许多道强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轮
到鬼卒来拷问我了。可是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却听到了祝香香熟悉的声音,我陡然睁开
眼来,看到众多军人,拿著强力电筒照射著,我躺在一个担架上,祝香香正在担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军官来到我的身边,虽然七嘴八舌,但问的是同一个问题︰“
况英豪哪里去了?”
况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尸体还在。现在,他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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