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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少年卫斯理

_2 倪匡(当代)
畏,我和师父的关系也是一样,私下给师父取的外号是“铁面人”,从来没有见他笑过
,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然,几个主要的长辈,应该
知道,只是不肯说。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龄的孩子不少,他却经过了一年的挑选
,只挑中了我一个  他是在甚么情形之下进行挑选的,我也一无所知。
对于这样一个身怀绝技,又神秘无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何况他和
祝香香见面的情形,又如此怪异。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发落,他目光空洞,向著我,可是却又像根本看不见我。过了好
一会,他才十分缓慢地挥了挥手︰“今晚不练了,明天再说!”
一时之间,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拜师之初,他就曾十分严厉地告诫,习武练功
,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会停两日三日,再也练不下去!
所以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呆了一呆,才道︰“师父,我自己练!”
师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挥了挥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扰,就退了出来。
当晚我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怎么问祝香香,她究竟有甚么“特殊的原因
”要见我师父,又何以见了师父会有这样的怪现象。
想好了如何发问,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没有上学。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我装著
不经意,向几个女同学问她们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个知道她住在城东一带。
县城虽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东乱转,一直到天深黑,也问不出所
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顺路,却经过昨晚那棵树,绕了几个圈,这才回了家中,蒙头
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发生  当时,我只把发生的事,当成了一个梦,后来才知道可能
有别的解释。
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开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种十分朦胧,记忆并不完整的情形下,又
身处在那株树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种等待的焦急,双手握著拳,不住地在树干上敲
打。
等的是其么呢?隐隐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再
清楚不过︰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会来,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脚步,我向她迎上去,两个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
睛分外明亮,她的气息有点急促,靠近之后,有极短暂的静止。然后,就像果子成熟,
离开了树之后,必然落向地面那样自然,我和她轻轻拥在一起。两个初次和异性有这样
亲密接触的身子,都以同一频率在发颤  由于频率完全一致,所以当时,双方都觉不
出自己或对方的身子在发颤。
我们互相凝望,她精致而娇俏的脸庞,在月色下看来,简直叫人窒息,然后,由于
脸和脸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看出来的情形,就有点朦胧,而我在这时,感到了她的气
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点儿,就令人全身舒畅的幽香,在这样的情形下,寻求幽香
的来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甚么叫腾云驾雾?那时就是!
才一和她柔软的、润湿的双唇相踫,人的其他感觉,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甚么
样的生物化学昨用,在脑部起了甚么样的运作,只不过是唇和唇的接触,怎么会令得整
个人都飘了起来,连万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怀内,我并不感到她抱得我越来越紧,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压得
更紧,两个人的气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于是,更奇妙的事发生了,我们都微微张
开了口,本来只是芳香的气息,这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感觉,软滑和芳香的组合,渗入
口中,传遍全身,时间停顿,四周围的一切消失,是真实但又是那么不真实,进入了一
个前所未有过,怎么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经历,但绝少像我那样奇怪。因为当我的一切感觉,渐
渐恢复正常之后,我发觉自己双眼睁得极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树下,也根本没
有祝香香柔软娇小的身子在我的怀中!
一场梦!可是我坚决摇头,不承认那是梦,因为那种美丽的感觉太真实,不可能是
梦。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梦”和“不是梦”的斗争纠缠时,门推开,师父进来,我想起
错过了练功的时间,一跃而起,师父望了我片刻,声音有点哑︰“我走了!”
他竟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出了门,我追出去,早已踪影不见!
那是我武术的启蒙师父,他是一个奇人,要写他的故事,可以有许多许多,但这个
故事并不是写他。
天刚亮就到学校,祝香香仍没上学。又在东城转到了天黑,再在树下等,不断用拳
打树,使拳头感到疼痛,以证明不是身在梦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没有再出现。
一直到十天之后,我已似乎绝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学校出现。若不是众多同学在,
我一定如饿虎扑羊一样,把她搂在怀中了!
她向老师解释︰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据她说,是那晚见了我师父之后,天没
亮就动身搭火车走的。我连问了几次,日子时间没有错,足可证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树下
和她亲热,只是一场梦!
那令我沮丧之至,可是过了几天,有一次我们单独相处,忽然之间,我觉得可以化
梦境为真实。但是当我们渐渐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复了那两句话,使我
不能再有行动。
她又幽幽叹了一声,陡然之间,俏脸飞红,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我……有一晚
做了一个……像真经历一样的梦,和你……和你……”
她脸红得像火烧,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声问︰“是你见了我师父之后的第二晚?”
她的头垂得极低,但还是可以听到她发出了“嗯”地一声。
我感到一阵晕眩︰这是甚么现象?两个人,相隔遥远,却又同在一个“梦境”中相
聚亲热。
卫斯理毕竟是卫斯理,连那么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闹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
明白,何以在我日后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设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
毫无疑问,树下拥吻的感觉如此真实。是我们的灵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经历!
哦,对了,祝香香两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让我再接近时,所说的是甚么?
她说的是︰“我……有丈夫……指腹为婚的。”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四)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识和技能,却是靠后天学习和训练得来的。
而人的年龄,和他吸收知识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说︰年纪小,吸收能力大;年纪
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时期所学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终
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个师父学武的时候,只觉得过程极之痛苦,可是日后才知,武术最主
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术上有所成就。
说起我的第一个武术师父,神秘之极  后来,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
了外星人在内,可是,我仍然认为,这个师父,是顶级神秘人物。
上次,曾约略提过他的一些怪事,这个故事,则是以他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记
述,等到成年之后,阅历多了,想起往事,有点蛛丝马迹,很是可疑,可是始终无法揭
开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师父住在大宅的一个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内十分僻静的一处所在。
在拥挤的都市内住惯了的人,很难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甚么程度。像我儿时所住
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儿童探险的目标,要一步一惊心去察看,也不知会有甚么怪
人怪物忽然冒出来。
若不是那一次,一个堂叔从湖南回来,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著人。
上次我说过,师父喜欢竹,那个堂叔,多半是师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来,竟然
带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种在水缸里,真难想像,千里
迢迢,是如何运回来的。
几十个挑夫,大声哼唷著,把那十几盆各种各样的竹子挑进了门,我和几个年龄差
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拥过去看热闹。
十几盆竹子的品种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绿,有的有著闪亮
的金黄色条纹,有的一节一节鼓出来,有的生满了椭圆形的斑点(这一种,我认得,它
叫“湘妃竹”,斑点是一双多情女子的泪痕)。
其中最特别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种白色,恰如剖开的笋,了无生气。这种竹的
形状也很特别,呈扁圆形,很粗,直径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
,约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来是从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来的一节,若不是有
两根小枝,打横伸出,又有几片竹叶的话,就只当它是一个扁圆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
竹子。
这样奇怪的竹子,栽种在一个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见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异,那自然只是一种直觉,说不出甚么道理。堂叔
拍著我的肩︰“来,捧起它,跟我来?”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干甚么,这盆竹子也相当重,我双手捧起,重得连脸都一下子
涨红了,其他孩子看到这种情形,唯恐这宗苦差会落在他们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著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后面走,只觉得越来越重,而且,过了一进又
一进房舍,走了一个又一个院落,似乎永远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
迳自推门,我才看到了有一个人,又高又瘦,站在一丛竹子之前,明知有人来了,也不
转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开始的几句寒暄,我
根本无法听得见。
等到我定过神来时,师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后来的师父)和堂叔,已经来到了那盆
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让他们注意那竹子是我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搬来的,当时
甚至还不到少年的年龄,只好算是大儿童,当然觉得自己的伟举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
人的夸奖。
可是两个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著那竹子看。我这才看清师父的脸色极苍白,
可是双眼有神,有一种异样的光彩。他看了不一会,伸足尖一挑,竟将那盆我用尽了气
力捧来的竹子,当作是纸扎的一样,轻轻易易挑了起来,双手接住,神情激动之极,声
音又哑又发颤︰“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这是……甚么竹子?”
堂叔神情高兴︰“还怕你不识货呢!排教中的一个长老告诉我,这竹子百年难逢,
叫鬼竹!”
(我当时完全不懂甚么是“排教的长老”,那是另外许多怪异故事的题材。各位如
果也不懂,别心急,日后有机会会介绍。)
师父的声音仍然发颤︰“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轻轻抚摸著,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直只是听传
说,想不到真有这样的宝物!”
堂叔恭维师父︰“阁下真是博学多才,人家告诉我这竹子的神奇处,我还不相信哩
!”
他说著,眼望著师父,有点挑战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师父,是不是知道这竹子的神
奇处是甚么。
师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十分缓慢,他那一番话,我记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
几年之后,我和一个同学作弄师父的那宗恶作剧发生。
师父说道︰“这竹子秉大地灵气而生,能通鬼域,灵气所钟,又能直通人心  ”
他说到这里,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犹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继续道︰
“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对著它,不断思念一个人,这个人的面貌形容,就会往竹身上
现出来,维妙维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计找了来,正好为阁下解愁!”
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后来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师父必然交情很深,
知道师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著一个人,所以才千方百计弄了这株奇妙的“鬼竹”来,
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现出来。
我凭著记性,把大人的话记了下来,其实是莫名所以,也无法求解释。
当年冬季,我就拜了师  此后,每次看到师父,都见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
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哑白色,别说没有甚么人像出现,连头发也不见
一条。
又过了几年,我已完成了小学课程,自觉已经很成熟,而且在同学之中,向以常识
丰富,能说会道而出名。一次,许多同学聚在一起,又要我说故事,我就说了这个鬼竹
的故事。
谁知道所有的人听了,都嘻哈绝倒。他们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这种事?太不科
学了!”
我十分恼怒︰“当时我听得他们这样说的!”
好多人问我︰“竹子上出现了甚么人没有?”
我也不禁气馁︰“没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个同学,现出十分顽皮的神情,走过来,在我耳际,悄声说了一
句︰“带我去,我去画一个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只觉得这个主意,简直是妙到了极点!
这个同学姓吴,叫甚么名字,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一个名字。他自号“道子再世”
,又有一颗印章,别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独步”  他本来拟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
下第一”,后来老师看了,提议他改“第一”为“独步”,他接受了。
这位吴同学是天生的绘画艺术家,天才横溢,年甫五岁,作品已是远近驰名,画甚
么像甚么,尤其擅长人像画,不论是工笔细绘,还是只是几笔的白描,无不活灵活现,
如见其人,除了绘画之外,诸如书法、篆刻,无所不精,确然是一个奇材,是所有同学
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个名震国际的艺术大师。老师曾不上
一次,引杜甫的话,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年纪轻,将来都会各有发展,像吴同学,一
定是大艺术家,将来你们回想少年时的生活,便会兴叹︰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
轻肥。”
可是,世事岂是可以预料的,这位天才,后来迭遭横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一件
接一件,降临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运中打转,到后来,下落不明,生死难卜
,是所有同学中遭遇最凄惨的一位,真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写十分之一出来,也是一个凄惨之极的故事,不会受人欢迎
,不提也罢。由于“鬼竹”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笔墨,也算是对
他的怀念。
却说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来”,向我献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画一个人像,捉
弄师父,这个主意,对顽皮的少年人来说,当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
然立时叫好,举脚赞成。
于是,我们详细讨论了细节问题,首先肯定,师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
位女性,于是决定了在竹上画一个美人首。
时间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学武,大多数是我到了才叫醒师父,所以定在晚上十
一时过后。吴同学拍心口︰“半小时就够了,保证画出来的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不然,我怎能称丹青妙手!”
一切计划妥当,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长嗟短叹,伤心人别有怀抱(
那堂叔说的)的师父,忽然见到竹子上出现了一个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时是不是忍
得住狂笑。
决定行事的那晚,放学之后吴同学就跟我回家,他拿著一叠纸,随意画著大宅中的
一切,几个长辈无意中看到,都啧啧称奇。
晚饭后我们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各抒抱负,我最记得他表示遗憾︰“所有同学将来
会做甚么,都是未知数,只有我,肯定了是画家,再也没有变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当画家,有甚么不好!”
当时,自然想不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比谁都多!
临出发前,我毕竟有点害怕,偷了小半瓶酒来,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壮壮胆子,然
后,就偷进了师父住的那个院落。
当晚月色很好,大宅各处,都是各种秋虫所发出的唧唧、啾啾的声响,更令环境清
冷。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来更是惨白,它是圆形的,所以竹身有两个并非凸起太多的平
面。
我们小心翼翼,来到了竹子之前,吴同学先伸手在面对我们的平面上,抚摸了一下
,低声道︰“肥皂水!”
生长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
水是早带来的,我用丝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吴同学打量著这株奇特
的竹子,已转到另一面。只见他双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来,盯著竹子,张大了口
,喉间“格格”有声,神情如见鬼魅!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事情会那样令人震骇,我只是看出,他想大声叫,只是还没有
叫出来而已!而如果给他大声一叫,必然叫醒师父,那可是大祸临头了!
所以,我一个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动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许地
出声。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张口咬住了我的掌缘,极痛,几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
叫起来。我也确然张大了口,可是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发
不出声音来!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边,那惨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个绝色美人
的头像,几乎和真人一样大,那不仅是人像,简直似是活的,像是电影镜头。那是一个
年轻女人,神情略带愁苦,可是又有著一丝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种美意,即
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转,朱唇微敞,似欲言语。她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们都无法知道,因为脑中轰然作响,如同天崩地裂!
我们想在竹上画一个女人捉弄师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种神奇的作
用,会现出人像来,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们盯著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云遮蔽了月光时,竹上的人像,竟
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现,竹上已甚么都没有了!
我拉著吴同学,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墙前,方大口喘气。吴同学面色煞白,十分
认真︰“我画不出来,我再也画不出来!”
我同意他的话,出现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么也画不出来!
吴同学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师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
她像谁?”
画家对人像的观察,细致深入,自然有异于常人,我摇了摇头,反问︰“像谁?”
吴同学十分认真地回答︰“像我们班的女同学,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异于普通同学,听了之后,心中一动,确然有几分像,只是祝香香
素淡,竹上的美女,却十分凄艳。
吴同学忽然又害怕了起来︰“我们得窥天机,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当下击掌为誓,共守秘密,我连对师父也没有说。直到后来,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
师父,两人一照面,行为便如此奇特,师父接著,也不知所踪,我才联想到,祝香香、
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师父三人之间,是不是存在著一个动人的故事呢?
当然,我问过祝香香,经过情形,叫人失望、生气,那是另一段少年时的经历,她
有一句话,竟然说中了我的一生。
还有,师父飘然离去,甚么也没有带,只携走了那一盆“鬼竹”  至于他是不是
也见过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岁又增长了些时,我倒宁愿他没有见过
,可以肯定,见了之后,他会更增相思之苦!
因为,竹上的那个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五)丈夫
冬日阳光所带来的温暖,还不足抵销严寒。所以我双手按在城墙上,还是冷得手指
发麻。
城墙可能建于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们所在的这一段,上半截烂了一
半,只剩下十来公尺的一段,破缝中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早已枯黄。
是的,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  我和祝香香。
我们用一个相当罕见的姿势站在城墙前。祝香香背紧贴著墙,身子也站得很直。而
我,就在她的对面,双手按在墙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双手所按之处,是在
她头部的两边,也就是说,她整个人,都在双臂之内,而我们鼻尖和鼻尖之间的距离,
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和自己心里喜欢的异性,用这样的方法互相凝视,是十分赏心快乐的事,我不知道
她怎么想  想来她也感到快乐的,不然,她可以脱出我手臂的范围,也更不会不时抬
起眼来,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几秒钟,再垂下眼睑,睫毛颤动。
如果不是曾经两次被拒,这时,是亲吻她的好机会。这时,我只是思绪相当紊乱地
想︰我吻过她,我真的吻过她!虽然回想起来,如梦如幻,但是当时的感觉如此真实,
而且,她和我一样,同时也有这样的经历,这说明,那次经历真的发生过!
那时,离我的“初吻”不久,还无法十分精确地理解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
后,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实在的灵魂离体的经验  不单是我一个人,是我
和祝香香两人同时灵魂离体、相会、亲热的经历!
虽然,为何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我至今未明,因为人类对于灵魂,虽然已在积极
研究,但所知实在太少了!
那个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这样的姿势站著,已经很久了,两人都不动,也不
说话,在别人(尤其是成年人)看来,我们很无聊,但是我们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墙上的破缝之中,一条四脚蛇,可能被灿烂的阳光所迷惑,以为春天已经
来了,所以半探出身子来,可是它实在还在冬眠期间,行动不灵,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
来,落到了祝香香的头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两个人的手,踫在一起,两个人的动作,也都停止了
,自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只手拂去了那条知情识趣,适时出现的四脚蛇,祝香香并不缩开手,于是
我就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一些。她低叹了一声,我忙道︰“就算你曾经指腹为婚,是有
丈夫的,也不妨和好朋友说说话!”
祝香香的声音听来平静︰“和你说话,只不过是不断地接受你的盘问!”
我低叹了一声(那时侯,青少年很流行动不动就叹气,这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的境界,时代不同,现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叹息的了)︰“心中有疑,总要问一问,
好朋友之间,不应该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睁大了眼睛︰“错,再亲密的两个人之间,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间的
沟通方式是间接沟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话,听来十分深奥,要好好想一想,才会明白。我当时就想了好一会才接
受,而且极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声真好听)︰“而且,你想知道的疑问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声,的确,祝香香这美丽的女孩子,整个人都是谜。早几天
,我曾对她说︰“你有诗一样的脸谱,谜一样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应是连续一分钟的浅笑,看得人心旷神怡。
虽然她一再表示我不应该多问,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极强(这个性格一直没有改变过
,甚至越来越甚),所以我还是道︰“有一个疑团,非解决不可,因为这件事,是由你
而起的。”
祝香香十分聪明,她立时道︰“我不会说!”
我提高了声音︰“你要说,因为你令我失去了师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带她去见我的师父,接著两人才打了一个照面,就发生了再也想不
到的结果,师父从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由,要问明白那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紧抿著嘴,摇著头,表示她不会说。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并且想把她拉近来。可是别看她瘦弱,气力却相当大,那自
然是她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之故。我采取了迂回的战术︰“你不说也不要紧,我的武术
师父走了,你的武术底子好,把你的师父介绍给我,我要继续练下去!”
祝香香一听,像是听到了甚么可笑之至的事,头摇得更甚,俏脸满是笑意。
我佯作生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说!”
祝香香不再摇头,望著我,现出犹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现出了这种神情
,那是已经准备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这样的神情,就可以在她们的口中
知悉秘密。
我不再用言语催她  催得紧了,反而会误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励她,把秘密说出
来,不论她肯说的是甚么秘密,那总是一个突破,在她身上的许多谜团,有可能自此一
一解开来!
她微微张开口,说了五个字︰“你不能拜我  ”
她当然是准备一口气说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间,一阵十分陌生怪异的声响,自远方
传来,像是一连串的响雷,平地而起,而且正著地滚动,迅速向近处传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真该死,打断了祝香香的话头,我们一起循声看去,一时之间
,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城墙的不远处,是一条古老的道路,这时,约在一里开外、随著“雷声”,尘头大
起,看来竟像是一个会发出雷声的,其大无比的怪兽,正以万马奔腾之势,向前冲了过
来,声势霸道,慑人心魄!
“怪兽”来得极快,等到扬起的尘土扑到近处,这才看清,疾驶而来的,是十多辆
摩托车。
摩托车,又称机器脚踏车,也叫“电驴子”,在粤语系统中,叫作“电单车”。那
是十分普通的一种交通工具。可是在当时,这种交通工具,并不多见,所以当尘头大起
之际,我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甚么怪东西。
忽然会有那样的一队摩托车驶来,事情虽不寻常,但我也决计未料到事情会和我有
关。
眼看车队卷起老高的尘土,疾驶而过,但是才驶过了几十公尺,只听得车队之中,
传来了一下呼啸声,所有的车子,一下子转了头,又驶了回来,在十多辆车子一起回转
时,卷起了一股尘柱,看来十分壮观。
车队回头之后,立时停了下来,停在离我们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这队威风凛凛的车队,有可能是冲著我们来的!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车队,难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只见她轻咬著下唇,脸色发白,现出十分不快的神情  
可知我所料不差。
我转头去打量车队,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惊!
那一队驾车而来的,除了其中一个之外,其余的,竟全是穿著一色的黄呢制服的军
官,帽星、肩章上,都有闪闪生光的军官标志,看来个个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著防
风眼罩,看来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军服的,头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铮亮的皮上装,半竖著领子,下身
是马裤,长皮靴,帅气之极,这样的一身打扮,是绝大多数青少年梦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车,下车的时候,只是随便把车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们走来,我在看到
他左右腰际都佩著手枪的同时,感到祝香香在我身边,缩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后  这
毫无疑问,是她需要保护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护她的决心。
我的性格,在分类上,属于多血质。也就是说,行为上比较冲动,处事甚少深思熟
虑,而是风风火火,想做就做。这种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会吃亏,但在另一些事情
上,却会占便宜  天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种性格也一样。
像那时,对方的来势具有如此的声威,虽然我看出那向我走来的人,年纪比我大不
了多少,但是单是他腰际所佩的两柄手枪,就足以使我不是敌手,若是我细想一想,一
定拉了祝香香,三十六著,走为上著,溜之大吉,如何还敢一觉得祝香香需要保护,就
挺身而出?
那个打扮得像威武大将军一样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来、我也毫无畏
惧地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紧跟在我的身后,这更给了我无比的勇气。
一直到我和他面对面,近距离站定,我还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也不知道发生了
甚么事。
那人连站立的姿势都十分夸张,身子略向后仰,不可一世,他也戴著防风眼罩,所
以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过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转了一转,就投向
了我身后的祝香香!
我刚在想︰果然是冲著她来的!已听得那人用十分嚣张的声音叫︰“香香,到处找
你不见,为何在这里?”
祝香香并没有回答,我只听到她发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气声。我这时大声道︰“她为
何不可以在这里,是我约她出来的!”
那人暴喝一声,伸手直指向我︰“你是甚么东西?”
我们一对话,那十来个本来在摩托车上的军官,有几个已经下车,大踏步向前来。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东西,是人,你又是甚么东西?”
我面对的那个人,可能是平时骄横惯了,行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当然不算友善
,可是,却是他无礼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来的行为,更是乖张,竟然一扬手,
就向我脸上掴来!
他戴著十分精美的皮手套  他的衣饰、派头,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贵的
大少爷,但就算他是大总统的儿子,我也不能让他打中!
他挥手挥得太肆无忌惮了,而且必然在这之前,未曾遭到过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
懂得如何防范。他才一出手,我一扬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势一转,已把他的手
臂反扭了过来。
情形在一秒钟之间,起了剧变,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后,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几个军官大声呼喝,疾奔过来。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际的手鎗,
出手居然极快,眼看我无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早了一步伸过来,
将手鎗摘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声怪叫,手僵在腰际,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手鎗,不禁大喜,急叫︰“擒贼擒王!”
这时,军官呼喝著,声势汹汹向前奔来,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领,自然是要把
他制住了再说!
祝香香听得我的叫唤,把手枪在那人的额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个看来很顽皮的笑
容。我趁机大叫︰“都站住,谁也不许动!”
奔向前来的军官立时收势,奔在最前的两个,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狈。
那人又惊又怒,叫︰“香香,开甚么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几分劲,那会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家伙居然忍住了没出声,只是咬牙
切齿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头极短的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柔声对我道︰“放开他?”
我呆了一呆,发急︰“不能放,这一帮不知是甚么人,明显对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来有点勉强,她接下来所说的话,令我天旋地转!她道︰
“他们不会对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记得,我对你说过,指腹为婚的!”
我脑中“轰”地一声,那人趁机用力一挣,被他挣了开去,他一脱身,立时掣了另
一柄鎗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时也根本不知道甚么叫害怕,因为祝香香的话,我除了盯
著她看之外,甚么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听不清他在叫嚷些甚么。
祝香香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还记得不久前我问她的问题,只答了五个字,
这时继续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师父做师父,我的武术,是我母亲教的  ”
她说到这里,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她就在那截城墙后面,
我知道!”
我心绪乱极,实在不知如何才好,只听得那家伙一面挥著鎗,一面还在叫嚷︰“你
敢不敢?敢不敢?”
我一口恶气,正无处发出,立时转头向他︰“有甚么不敢?甚么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静了下来,后退了一步,盯著我看,虽然隔著玻璃,也可
以看出,他眼光之中,充满了愤怒和凶狠。
这时,我也比较镇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应了他做一件甚么事,可是由于刚才思绪
太乱,竟没有听清楚他要我做的是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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