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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_5 蔡骏(当代)
踏破铁鞋无觅处,同学兼死党海美就藏身在这间小屋之内。
两个高中女生抱在一起,各自经历了九死一生,海美忍不住掉下眼泪。丁紫刚要为她擦拭,她却像个小孩破涕为笑,拉着最好的朋友走进小屋。
房间不超过十平方米,堆满各种东西,中间还放着一张充气床垫,上面扔着海美的iPad,刚才是趴在床垫上玩游戏。
“末日生存?”丁紫目瞪口呆地看着死党的小屋——墙边堆着几箱矿泉水,上面有几十支手电筒、麻袋装的干电池、ZIPPO打火机以及大大小小的蜡烛。还有各种衣服,特别是用来御寒的毛衣与羽绒服,大概预感到地下会越来越冷。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地上有十几双鞋子,甚至还有双红色的高跟鞋,以及几打厚厚的短袜与长筒袜,难道要在这里搞末日派对?最后,丁紫的目光落到几件吊着标签的男装上面。
“不要乱想哦,这是留给将来靠得住的男人的——男人也是末日生存的必需品嘛。”海美心满意足地摸着男装,又看了一眼丁紫背后的小光。
“你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老婆,我觉得这就是世界末日,我们谁都逃不出去了,只有躲在这里等死,能多活一天就算是赚到了!”
“你说外面的世界都完了?”
“没有人能幸存下来!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海美指了指头顶的一道房梁说,“你看,整个地下二层,就属这个房间最坚固,没有一点被震过的痕迹。只要把门锁紧,就算外面丧尸出动,也可以保证安全。”
“所以,你把能吃的能喝的搬了这么多进来?”
海美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打开房间角落里的电冰箱:“你不知道我把这个家伙从家用电器区搬过来费了多大力气!”
冰箱里塞满了各种饮料与食品,有海美最爱喝的几种果汁,甚至还有新鲜的水果!另外还有腊肉、香肠、巧克力、口香糖……至于大米、面粉、方便面之类可以长久保存的,都直接放在地上。丁紫还看到了青岛啤酒、进口红酒、绍兴黄酒,以及两瓶五粮液,尽管平日里海美滴酒不沾。
“嘿!”海美拿起一瓶五粮液说,“白酒消毒,红酒活血,黄酒可是奢侈品——万一可以炒菜呢?啤酒嘛,万一水喝光了,就喝啤酒解渴,可以再多活一两天。”
“好吧,反正门外就是那么大的超市,所有宝贝都归你了。”
海美拿出一个小木箱,里面装满各种药品,特别是关键时刻救命的抗生素。墙角有两把小铁锹,一是为挖洞逃生,二是碰到色狼还可自卫。在她的气垫床旁边,放着几把瑞士军刀。
丁紫佩服死党的好心情:“你还用这个来修指甲?”
“错,你不知道瑞士军刀是万能刀吗?世界末日,人手一把。”
海美说完拿起一台小收音机,却收不到任何节目,连短波也是沙沙的噪音。一来怕是真到了世界末日,地球上所有电台都完蛋了,二来因为在深深的地底,也接收不到地面信号。
墙边还摆着一堆手表和钟,想必为了随时搞清楚自己创造了多少分钟的末日生存纪录。
最后,是海美留给自己的一本书,名叫《谋杀似水年华》,虽已看过好几遍了。
丁紫被这书名刺了一下眼睛。
“海美,你是不是整天就盼望着真来世界末日?”
“是,所以我才潜心研究末日生存手册,就为了能比别人多活几个钟头。”
高中三年来最好的朋友,居然是个隐蔽的末日控!
终于,小光说话了:“我想到外面透透气。”
“海美,你也出来走走吧。”丁紫跟着少年退到超市卖场,忧虑地看着死党,“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
犹豫片刻,海美走出她的“末日堡垒”,小心地把门锁好。她连钥匙也搞到了,这个老巢绝对不能被别人占据。
“如果外面的世界真的毁灭了,你不担心你的爸爸妈妈?”丁紫问了一句。
海美低头说:“是,我很担心,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也一定很担心我吧。”
“假如,你有机会逃出去,还会留在这里吗?”
“不会吧。”海美老实地说出心里话,没再逞能说想一个人留在地底做鲁滨孙,“丁紫,那么你呢?”
这句反问让丁紫不知所措,她转头看了看小光的眼睛,在他那寒冷的目光中,她无法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
正迷惘自己会如何选择,丁紫听到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小光拉着两个女生躲在货架后。
三个男人闯入卡尔福超市的地下二层——为首的就是那个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年轻人,其次是大楼的保安,最后是个穿着T恤的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全都戴着口罩与手套,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样子,使少男少女们不敢出来。
三个男人在超市转了一圈,竟在寻找地上的死人,然后各自拖起一具尸体,往收银口外而去。
难道……丧尸……食人?丁紫下意识地张开嘴,小光伸手拼命堵住,还是没能掩住她发出的凄厉尖叫。
第十七章
又梦到了那个屋顶,寒冷潮湿的空气中,乌云低低地压在头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天空。妈妈的风衣把他全身包裹起来,遮挡住了阴暗的光线,却无法阻止肮脏咸涩的海水打到脸上。年轻的妈妈浑身战栗,卷起被打湿了的衣袖。他能摸到她的鸡皮疙瘩。他想大喊出来,在咆哮的巨浪中,却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汹涌而来的海水间,除了自己所在的屋顶,其他全部化作乌有,包括那个在浪涛间浮沉的黑影。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
梦,醒了。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01分。
七岁的玉田正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妈妈怀中。妈妈困倦已极,支撑不住睡着了,双手牢牢抱着他。他们蜷缩在未来梦商场二楼,远离中庭的童装店角落里,这样就看不到幸存的男人们搬运尸体了。
正太轻轻抬起妈妈的手,从她腋下钻出来,幸好没把她惊醒。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给她涂抹上一层奇异的色泽,像画里的人物。妈妈很漂亮,虽然最近几年来为了自己,几乎没怎么打扮过,但他想假如自己是个大人,一定会拼命追求妈妈的。悄悄走出童装店,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观察,以免妈妈突然醒来,惊慌失措地把他抓回去。
终于,他逃出了妈妈的手心,来到二楼中庭边上。底楼堆积的尸体已经消失,留下乱七八糟的废墟和满地血迹。他听到二楼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立即躲到旁边一家品牌女鞋店里。隔着各种颜色的高跟鞋,男孩看到两个男人从对面商店里拖出两具尸体。他记得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在超市上班的,还有一个穿着保安的制服。他们把两具尸体拖到墙边的电梯口,打开电梯,把尸体扔进去。保安往电梯里按了个钮,但两个活人没有进去,电梯里只有两个死人,迅速关门降落下去了。
正太明白,他们在清理尸体,搬下楼梯太费劲了,索性就让尸体们坐电梯,而活人照旧走楼梯,就算电梯出事也没危险。
正太不敢被大人们发现,尤其不敢被那个在超市上班的男人看到。虽然,正太丝毫不讨厌他,相反还觉得他是可靠的,但只要被他看到,自己就一定会被送回到妈妈身边。
男孩轻手轻脚地来到底楼,发现一个活人也没有,恐怕都像妈妈那样,各自到楼上占据一家商店休息。只有电梯显示灯还在不停地闪,成为上上下下的金属棺材。
当他想要往地下一层去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喂,小孩!”正太害怕地缩成一团,刚想要往前飞奔,一个人影已拦在面前。他看到了一双冷酷的眼睛。然而,男孩并不害怕这双眼睛,反而感到几分亲切,大概是这双眼睛与这地底的环境很配。
“你是谁?”七岁的正太直截了当地问道。
对面的男生稍有些意外,撩起遮挡眼睛的细碎长发,半蹲下来说:“我叫小光。”
“小光是谁?”男孩汉语说得非常好,对方应该没听出他是个日本人。
“小光就是我。”
“哥哥,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小光慢慢地吐出这五个字,神情严肃地看着男孩,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或说谎的样子。
本来,正太的第一反应是:你骗人!毕竟他已不是小小孩,过几个月就要去读小学了。可是,看着小光诚恳的眼睛,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正太继续盘问小光。
他老实地回答:“我是来这里杀人的。”
“杀谁呢?”
“要是告诉了你,那还杀得掉吗?”小光总算露出一丝微笑,“我是一个杀手。”
七岁的男孩从十八岁的少年眼睛里发现——他并没有说谎。
“哦,那我为你保密,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就在正太认真回答时,小光背后又多了两个女孩,不知是否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男孩感觉她们年纪都不大,便冷静地打招呼道:“姐姐。”
“哇!”其中一个女生很是兴奋,抱住小光亲了一下,“这个正太的嘴好甜。”
估计很多小孩都会管高三女生叫阿姨吧。
“我是正太。”这下他终于单纯了一回,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两个高三女生都没明白过来,只觉得这男孩好会说话。
“你的妈妈在哪里?”另一个女生问了一句。
正太心里一慌,害怕一说出口,他们就会把他送回去。
“在——”男孩往他们身后指了指。三个人都回过头去,正太却一转身跑进黑暗的走廊。
后面传来女孩们的叫声,正太钻进一扇小门,发现有道通往地下的楼梯,便下到地下一层的卡尔福超市门口。
旁边传来一阵“吱吱”声,正太走进超市门外的宠物商店,看到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正夹紧了尾巴转圈。地上躺着一条狗,也是拉布拉多,纯白色的,但已不能动了,肚子也丝毫没有起伏,半堵墙砸在狗的头部,已把它活活砸死了。七岁的孩子,明白什么是死亡。他看着地上死去的拉布拉多犬,感到一阵悲哀——更甚于一个小时前在底楼看到尸体堆积的时刻。
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向着地上死去的同类狂吠,口中喷溅无数涎液。它嗅着同类的尸体,又用爪子去挠,用嘴巴去咬,似乎这样就能将死者唤醒。直到它最终确信无疑:地上这条纯白色的拉布拉多犬已走进了死神的花园。于是,它开始真正像人类痛哭那样哀嚎。
这样的撕心裂肺令正太也悲从中来,他第一次看到狗流下眼泪,一年前妈妈也没有哭得如此伤心过。
忽然,正太摸了摸这条米黄色拉布拉多犬的后背。普通人看到如此悲伤的狗,不敢靠近更不敢去摸,这个七岁的男孩却胆大得出奇,似已预知到这条狗绝不会伤人。果不其然,当正太摸着它背上柔顺的皮毛,替它掸掉灰尘,它乖乖地回过头来。没有愤怒,只有眼里悲伤的泪水。男孩也哭了。
正太的眼泪落到脚背。狗转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鞋面,感受着人类的泪水的味道。然后,它把头埋在了男孩的怀里。
男孩紧紧抱着这条狗,就像抱着失散多年的亲人,安慰它在这场灾难中的痛苦,抚摸着它发出气味的皮毛,感受它暖暖的体温,以及胸口快速的心跳。狗伸出舌头,舔了舔男孩的脸,从现在起它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男孩在它的耳边说:“别哭了,你的朋友去了另一个世界,它会很幸福的,不用为它担心。”
狗听懂了他的话,对男孩“嗯嗯”了两声,摇了摇尾巴。
“你能带我去其他地方吗?”
拉布拉多犬明白他说的话,回头看了看那只死去的同类,发出最后一声哀嚎。
穿过空旷无人的楼道,它来到卡尔福超市的地下二层。正太记得这个地方,正是地震发生时自己所在之处。
他的新朋友又闻到了什么重要的气味,带他经过一条通道,来到未来梦大厦的地下三层。这里是停车场,车位上停着各种车,有的已碰撞在了一起,有的还在发出警报声。他跟着狗在停车场里转了一圈。有条宽阔的车道通往下面更深的地方。男孩心想,会不会通往地心呢?
拉布拉多犬叫了一声,便往下冲去,正太只得紧跟在后面。原来,还有地下四层,依然是停车场。这里比楼上更显空旷阴森,一大半车位都空着。正太一路跟着狗狂奔,听到某种机器运转的声音,并闻到一阵呛鼻的柴油味。
不,不仅仅是这种味道。小孩子的鼻子尤为敏感,他停下来想要呕吐,拉布拉多犬也乱吠一通。
因为,它看到了地狱。
七岁的男孩抬起头来,他也看到了地狱。
第十八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19分19秒。
自杀失败转为逃生后,周旋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度过了三个小时,走遍了未来梦大厦——十楼以下的残存部分,包括一条隐蔽的通道,通往未来梦大酒店。酒店大门被堵死了,被震碎的窗户铺在大理石地板上。为节约燃料,罗浩然中断了酒店供电。周旋举着应急照明灯,独自搜索可能的幸存者。除了前台有一具被吊灯砸死的尸体,大堂空无一人。周旋手中的强光照亮死者的脸,尽管血肉模糊,却能分辨出一张还算标致的脸。他记得这张脸——给他办理入住的前台小姐。周旋没忘记自己给过她一个微笑,因为他最喜欢“19”这个数字,为得到1919房间作为自杀之地而深感欣慰。
未来梦大厦底楼分为两部分,三分之二是商场中庭,其余三分之一给了未来梦大酒店,专用电梯跳过商场与写字楼,直达十五楼以上的酒店客房。写字楼进出口在商场与酒店之间,总共只有几层楼,也没必要单独再设大堂。可以想象,地震发生时,任何人都没可能乘电梯逃到底楼,而正在酒店大堂的人们,除了这个不幸的遇难者,都逃到了商场中庭——怪不得那一大堆踩踏而亡的尸体中,还有几个穿着酒店制服。
周旋离开这鬼地方,用尼龙绳拖着那具尸体,像恐怖片里的变态杀手,冷酷无情地处理被自己杀死的人。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熟练的屠夫,在屠宰场里拖着死去的牲畜前往冷库。
他对死人麻木了,亲手搬运了十几具尸体,身首异处支离破碎白骨森森血流遍地惨不忍睹……直接用手搬用肩扛用铲子铲绑绳子拖装麻袋拉(比如那个上半身在五楼,下半身在底楼观光电梯里的女子)……开始戴着一副口罩,但闷得喘不过气来,在看多了内脏、骨头和体液以后,索性把口罩摘了,直面人生的各种惨淡结局。他时常捡到死者的手机、钱包、项链、银行卡,以及断指上的戒指……若在以往遇到地震灾难,遇难者遗物都得妥善保管,但现在谁要这些东西都没用了,就直接抛回死人堆中。
差不多搞清了幸存者的姓名:超市员工陶冶、大厦保安杨兵,还有这座楼的主人罗浩然——他打开电梯电源开关,规定只准死人乘坐,以免再次余震而产生危险。周旋跟着这些还没死的男人,一起挥汗如雨地将尸体搬进电梯。不过,没人让吴寒雷教授去搬尸体,还有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打死他都不愿碰死人,早就逃到楼上没了踪影。
周旋独自来到八楼搜索尸体。这里有一些奢侈品牌,混杂着几家中档的餐厅,还有一家大型健身中心。回廊尽头是“巴黎形象公社”高级美发店,数张发型奇特酷潮的灯箱照片,还在店门口的橱窗上亮着。
不可能再有人了吧?不过,就算是为了找死人,他也得入内检查一下,免得将来尸体发臭,令活人难受。周旋小心地跨进美发店大门,这里受破坏比较严重,椅子倒了一地,镜子大多破碎,发型师拼命向顾客推销的洗发水护发素满地都是。就在他要往美发店的阴影深处走去时,旁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哭泣声。
是女孩子嘤嘤的哭声,又像某种小动物的哀嚎。
周旋开灯照出一张小小的惊恐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还像个小孩,却涂着淡淡的口红,又沾染不少灰尘和污迹,让人难以分辨年龄。她的眼睛瞪得极大,与女童般的脸盘极不相称,倒是很像日本漫画里的少女形象。
不过,最让周旋钻心的,是她那恐惧到极点的眼神,似乎只要动一动手指,整座大楼就会崩塌化为乌有。她往里缩了缩,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小得就像一只被撑大了的篮球,轻轻一托就可以扔进篮筐。她的头低着,只有眼睛往上盯着他。
死死地盯着他。
周旋不知所措地沉默着,直到她对他眨了眨眼睛。
随着她的上眼皮触碰到下眼皮,两滴泪水滑落下来。他向她伸出了手。
足足半分钟,她才抓住他的手。女孩好轻,还是周旋搬尸体锻炼了臂力?他轻而易举地把她拉起来,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走出店门。
回到商场回廊,他轻声问道:“你是谁?”
对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阿香。”
“你是这家店里的人?”周旋看她穿着一件黑色制服,头发染成红色,看起来不像顾客,更像店里的洗头妹。
“我是学徒。”
没错,这就是洗头妹的代名词。
阿香说话时不住颤抖,也不敢抬头看他。
周旋回头看了看美发店,随口问了一句:“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老板早就结账回家了,我是店里最后一个下班的。”
晚下班的伤不起。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带着微微的颤音,周旋几乎要耳朵贴过去才能听到。她还带有明显的乡下口音,似乎刚在哪里听到过。
走过漫长的走廊,空旷死寂的商场六楼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为了节约电源,大多数店铺都在黑暗中,只亮着一列稀疏的廊灯,照出周旋高高的人影,以及小学六年级女生般的阿香。
往下走了几层楼梯,在三楼听到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丘吉尔……丘吉尔……”
第一声带有君临天下的威严,第二声却藏了些许焦灼。
通道门口的灯光下,周旋看到了罗浩然的脸,照旧阴沉肃穆不露声色——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八十年代银幕上常见的高仓健。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已换上一身阿玛尼西服,与他的体形气质特别相配。
“丘吉尔又跑去哪里了?”周旋知道那条拉布拉多犬,虽然忠诚却也很活络,经常眼睛一眨就没影了。
“不知道,我已经找很久了。”罗浩然冷静地说。绝不多说一个字。
“我刚从楼上下来,它应该不会在上面。”
“她是谁?”大楼的主人冷冷地盯着阿香,她仍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在八楼‘巴黎形象公社’发现的又一个幸存者,她叫阿香,是——”本来想直截了当说洗头妹的,但为了给她点面子,周旋还是顿了顿又道,“店里的学徒。楼上都仔细搜查过了,无论死人还是活人,她是唯一一个。”
罗浩然并没有多看她第二眼,已从逃生通道下至二楼。
周旋带着阿香跟在后头,却在走廊里撞见了好几个人。打头的是超市员工陶冶,接着是大楼保安杨兵,裹着羊毛披风的莫星儿,还有那个日本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周旋拍着脑袋想了几秒钟,才浮起“玉田洋子”四个字。这个年轻的妈妈,脸色比死人更白,颤抖着四处张望,对着中庭用日语大喊一个词。听她反复叫了几声,周旋大致已经猜出——那个小男孩的名字。
罗浩然在找狗,她在找儿子,还有谁在找谁?
陶冶简单地说了情况。除了搬运尸体和搜索幸存者的男人以外,其余的女人加老弱病残,大多分散在二楼各个店铺里休息。另有五个重伤员不能走楼梯,被大家用门板当担架,抬到底楼的哈根达斯店休息。陪伴他们的是手臂轻伤的白领许鹏飞,还有行走不便的女清洁工于萍乡。
陶冶、保安杨兵,还有玉田洋子,他们往楼上去寻找正太——不排除男孩从其他的通道跑上去了;周旋与罗浩然则往楼下去寻找;阿香留在二楼交给莫星儿照顾。
周旋与罗浩然快步来到底楼,迎面碰到了三个少男少女。他知道那两个女生分别叫丁紫与海美,至于那个高高帅帅的美少年,却死活不肯说出全名,只抛出“小光”两个字,天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是大名还是小名是QQ名还是微博名。几十分钟前,周旋等人在地下二层超市搬运尸体,恰好遭遇这三人,却被当成了丧尸。
“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小男孩?”
“几分钟前,刚刚跑没影了。”说话的是两个少女中更漂亮的那个,“还有,楼下有狗叫!”
罗浩然立即往地下的卡尔福超市跑去,周旋也紧跟在后头,他们都没听到丁紫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这栋大楼里不止一条狗……”
“还有猫……还有老鼠……还有……”
两个大男人已冲到地下一层,在超市外面的宠物店里,他们确实看到了一条狗,也是拉布拉多犬,却早被压死了——周旋也看到过的,确认它不是丘吉尔。先处理人的尸体,动物尸体下一步再说吧。
又一阵剧烈的犬吠自地穴核心处传来。几乎,可以肯定,丘吉尔的声音!
他们即刻冲下楼梯,来到地下四层,未来梦大厦最底部。
他们,也看到了地狱。
在充满柴油气味的发电室左侧,一处没有任何车辆的空地上,堆积着密密麻麻的尸体。
死者的地狱。
周旋对这个地狱并不陌生,其中许多个死人,是他最近一小时内亲手从楼上搬进电梯再送到此处的。其他几个男人也都参与了清理尸体,包括大厦的主人罗浩然。
这主意是吴寒雷教授提出的——各个楼层,尤其是底楼中庭,躺着那么多死尸,极易腐烂,滋生蝇蛆与细菌,污染幸存者们的生存环境。教授研究过世界各国对于重大地震等灾难的应对方式,若没条件将尸体火化,就应当迅速集体深埋。但是,未来梦大厦已成为巨大的坟墓,如再往地下挖,可能导致建筑整体坍塌。焚烧尸体更加危险,在封闭空间内烟雾会令人窒息,稍有不慎还会引起火灾,到时候就从地狱升级为炼狱了。
罗浩然建议把尸体集中在地下四层,这里与楼上相对隔绝,空气也不太流通,再加上有柴油发电机工作,除了必要的设备维护以外,一般人也不会靠近。集中到大厦的最深处,也差不多接近于深埋,人伦上也算对得起死者,总比暴尸于大庭广众之下好吧。
周旋统计过尸体,总共七十二名死者,女性略多于男性,年龄最大的五十多岁,年纪最小的像是打工的大学生——基本符合晚上十点钟还在未来梦大厦的人群结构。
又一次面对地下四层的地狱,周旋微微颤抖了一下,罗浩然却纹丝不动。
同样面对地狱的,还有七岁的日本男孩与拉布拉多犬丘吉尔。
丘吉尔一看到主人,马上停止嚎叫,夹紧的尾巴摇晃起来,飞奔到主人身边。主人重重地打了它的脑袋,警告它不要再到处乱跑。
穿短裤的小男孩痴痴地停在原地,看着死者的地狱。
突然,男孩被一只大手蒙住了眼睛。
周旋的手。
他将正太抱在怀中,不让这孩子看到死人,跟着罗浩然与丘吉尔离开地下四层。
回到地下三层的车库,周旋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了。刚才的柴油气味和尸体的怪味一下子淡了许多。他放开蒙住男孩眼睛的手。这个七岁的日本男孩,脸色像刚才那些死人般苍白,没有半丝血色,看着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其实,只要稍微多些血色,正太是一个眉清目秀惹人喜爱的孩子。男孩的神色不怎么惊恐,一双酷似他妈妈的眼睛放射出成年人似的目光,指向周旋身后的某个地方。
周旋转过头来,同时丘吉尔发出又一串吼叫声,他们都看到了——一个男人,上身穿着件破烂不堪的厚外套,下身是打着补丁的牛仔裤(不是装饰用的补丁,那一看就是真补丁,带着油腻的污黑肮脏)。蓬头垢面,留着浓密的胡须,黑黑的脸上只有眼睛是亮的,粗看倒有几分神似犀利哥。
男人蜷缩在两辆汽车间的空隙里,啃着一只大大的烟熏火腿,想必是从楼上卡尔福超市的熟食柜台拿的。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发现,满脸错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男人加一个男孩及一条狗。
周旋小心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看起来像流浪汉的男人抓着烟熏火腿闪到汽车之后,一眨眼就消失无踪了。
至少,在幸存者统计名单上,又加上了一个流浪汉。
第十九章
如果第十九章就是未来梦大厦的第十九层楼,那么周旋本应选择在本章死去。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49分。
七岁的正太回到妈妈怀中;罗浩然给丘吉尔套上了一副狗链;莫星儿依旧裹着羊毛披风;保安杨兵还没换掉制服;陶冶换上了新衣服,却还是超市工作服;富二代郭小军扔了原来的脏衣服,穿着一套从专卖店的假人身上扒下来的新迪奥西装;吴寒雷教授戴着少了一块镜片的眼镜,其他方面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最吸引女人眼球的小光,跟丁紫、海美两个女高中生坐在哈根达斯店的柜台后面,仿佛正在给大家做冰激凌。最后是刚被救出的洗头妹阿香,以及早就换上厚外套的周旋。
以上的十三个幸存者,不管男女老幼,至少身体健康没有受伤。
此外,还有两个受了轻伤的幸存者,就是商场的女清洁工于萍乡,还有胳膊上缠着绷带的白领许鹏飞——他上班的办公室已在十楼以上化为乌有了。
用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上,躺着三男二女五个无法动弹的重伤者。虽然每个人都被包扎过也吃过一些药,但幸存者中并没有医生,没人能给他们做外科手术,更没人能接上他们断掉的骨头。担架上不时响起哀叹与哭泣声,以及痛恨老天不公的谩骂声。
最后,还得加上一个藏身地底的流浪汉。
周旋做了一张统计表,现在大楼内确认有二十一名幸存者。
除了流浪汉以外,每个人的名字都作了登记,包括不知从哪儿来的少年“小光”。
当然,除了二十一个幸存的活人以外,还有一些幸存的动物,比如罗浩然身边的丘吉尔。鉴于地下一层有家宠物商店,很多宠物都已逃散出去,不知在大楼哪个角落里,还隐藏着什么猫猫狗狗的。当然,楼上肯定还有许多老鼠!
动物的生命力永远比人类更强大。让周旋备感忧心的是,当人类缺少必要的工具时,在与动物的生存竞争中就毫无优势可言。每当想到这种性命攸关的问题,他总是习惯性地看向吴教授。
“不要对外面抱有什么希望。”吴教授端着一杯热茶,想是幸存者中某位粉丝殷勤地从超市找来好茶叶,以免他在凌晨时分困倦不堪,“因为,我们这些人,已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假如还能再活几天。”
“假如还能再活几天?”穿着崭新的迪奥西服的郭小军不禁轻轻抽泣。
“假如,我们能够再活七天,那就绝不只活六天!”周旋想起三个半钟头前,当他打开十九楼酒店窗户时,下定决心能早死一分钟就绝不多活六十秒。此刻的求生欲望却如此强烈,哪怕黄沙埋到了鼻尖,都想打个喷嚏再喘口气!
柜台后面传出几声轻笑——是那个叫海美的少女,看到周旋转过头来,便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我们在这样一场世界末日的浩劫中活到现在,已是上天眷顾的奇迹。”教授苦中作乐安慰大家,“虽然,我们在外面的亲人基本没有生还可能,我也很痛苦。你们也都有父母妻子丈夫儿女等深爱之人吧。”
这番话说得催人泪下,又有人轻声哭泣起来。教授坐在哈根达斯店面的座位上,端着茶杯凝神半晌,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更像六十岁的人。
“我老家在内陆山区,说不定洪水淹不到他们。”陶冶还没放弃希望,虽然一边说一边嘴唇颤抖。
郭小军抱头痛哭:“今晚,我老爸在游艇上跟他的明星小三开派对,必死无疑了!”
“人生是什么?”周旋想起一本书里看到过的话,“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莫星儿坐得离他最近,不禁插话:“你在说什么?”
“生与死,本就那么简单,谁都有死的那一天,不要那么悲伤。”周旋嘴上说着这句话,心里却觉得可笑,这种话不该由他这个刚刚自杀失败的人来说。
“各位,我们还能在这里掉眼泪,已经比外面的亲人们幸运多了!”教授在重复他书里的内容,“当地面发生巨大的灾难,比如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核泄漏……暴露在地球表面是极难存活下来的,只有躲藏在地下空间才是安全的。”
“处于地底的未来梦大厦,才是真正的诺亚方舟。”周旋心想自己可以去电视上做广告了。其实,他说每一句话都很虚弱。又想到了另一个严峻的问题——还有二十一个人活在地下,尚不包括动物,每一秒钟都在消耗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地下一百多米的深处,不可能与地面交换空气——就算交换也是被污染的有毒气体。并且,地下四层的柴油发电机也在消耗大量氧气,并且排放有毒废气,全部集中在大厦的封闭空间内……如果氧气耗尽,即便储存再多的食物与燃料——哪儿用得着七天?也许只能活七个钟头,甚至七分钟!
周旋想着想着,脸色发白,转过头,看到罗浩然的眼睛。
终于,他第一次从这栋大楼的主人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情绪——恐惧。
第丘吉尔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59分。
没错,我也是第一次从我的主人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情绪。
我的名字叫丘吉尔。
我是一条拉布拉多犬。
我的主人叫罗浩然,他是这座大厦的主人。
我是三岁的公犬,正值一条狗的花样年华,和其他拉布拉多犬一样忠诚又调皮,也像其他成年狗那样对异性蠢蠢欲动,却又不像它们那样多情又滥情。我只喜欢莫妮卡,一条毛色雪白的拉布拉多犬,长得又萌又迷人,是我心中的女王。它住在地下一层的宠物店,每次主人牵着我经过,店主都会把门关紧;如果莫妮卡出去散步,恰遇我也跟着主人溜达,店主就会紧握绳子,不准我靠近半步——晕,难道我脑门上贴着“色狼”俩字?我只能远远看着它销魂的眼神,格格般的身姿,步步惊心走来,又痛苦地甩着尾巴被拖走。我活了三个春秋,从未与异性一亲芳泽,无数夜晚忍耐激情与冲动,只想把那一刻留给最心爱的——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莫妮卡,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等到世界末日也来了!
一个多钟头前,我想去寻找莫妮卡,却被主人强行喝止。当我头一回背叛主人,逃出他的视线,冲到地下一层的宠物店,却发现莫妮卡已被压死在废墟下!
我的生命之光。
我的欲望之火。
我的罪恶。
我的灵魂。
莫-妮-卡:先是唇音,舌尖再向上,最后舌根与上颚深处摩擦。
即便世界末日降临到我的头顶,最终审判打断我的脊梁,我也再不会反抗。因为,莫妮卡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回想我的一生,自打出生就跟随主人,住进未来梦大酒店顶楼总统套房。我的主人除了开会与出差,常年居住于此。每个楼层,每个店铺,每个角落,我都了如指掌。每天短暂的放风,就是到大厦外的狭窄绿地,呼吸这座城市肮脏的空气。
悲催的我只有三岁,一生才过去四分之一,就撞上了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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