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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_24 蔡骏(当代)
叶萧跟随他们,从底楼走到九楼,每上一步楼梯,眼前都仿佛飘过许多画面。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都像行尸走肉一般,给人某种奇怪的错觉——其实这六个人都已经死了,从地下四层的尸体堆中逃了出来。
九楼的电影院门口,叶萧目送他们坐进升降梯,由老王陪同飞速上升,再也看不到踪影。
这辈子还会看到这些人吗?
深夜,清理人员也都回到地面了,偌大的地底世界,只剩下叶萧独自一人。
他走进迷宫般的电影院,散场通道的废墟已被清理过了,勉强容纳他走过去,穿过一片墓道般的漫长空间,来到那个半塌的放映机房。
罗浩然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里被人割断了咽喉。
重新回到五天前的案发现场,叶萧用手电照着原来死者的位置,底下露出一个深深的坑,那是为了把尸体弄出来挖的。旁边还有一个较小的坑,是为了救那条拉布拉多犬。
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剧烈的狗吠。
心跳莫名加快。
叶萧感到地面剧烈摇晃起来,四周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头顶原来塌了一半的天花板,这下整个掉了下来。
地狱的世界也崩溃了。
废墟将他牢牢压住,活埋似的无法动弹,只露出几道缝隙,勉强呼吸几下,满是呛鼻的灰尘。他的胳膊大概是断了,额头与大腿都在流血。剧烈的震动持续许久,那是来自地壳深处的躁动,还是毁灭来临的前奏?
绝对的黑暗覆盖双眼,直到绝对的坟墓般的寂静。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22点19分。
真正的世界末日来了。
第六章
叶萧开始相信世界末日了。
还是丝毫都不能挪动,鲜血夹带着尘土,从额头缓缓滑落到眼中——反正什么都看不到,如果还有一点光的话,想必是一团模糊的红色。
地狱是红的。
所有声响都消失了,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包括压在后背的重量。如果不是常年锻炼,有着良好的体能与耐力,恐怕已被压得胸腔碎裂七窍流血。剧烈的震动过程中,就像坐电梯飞速降落,或许又往下沉了几百米。这是到了地壳的哪一层?或许已不在这座城市,而被震到几百公里外太平洋的海底。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地震,地面上一切已荡然无存,包括那些刚被释放的幸存者。他们还以为就此摆脱了杀人嫌疑,可以自由地走在月光下,却又一次被毁灭世界的灾难吞噬——他们会不会后悔,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死去?相信世界末日在愚人节来临,在七天七夜的自相残杀中相继灭亡——叶萧知道这些人都有杀人嫌疑,但所有一切都是推理,缺乏有力的证据,他们打死都不会承认的!何况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他已感觉不到疼痛了,静静地等待死亡,在电影放映机房的废墟中——五天前,叶萧第一次深入地底,随着打穿九楼穹顶的救援队员,进入被封闭了七天七夜的未来梦大厦。他独自穿过半坍塌的通道,被狗叫声引到这个小房间,发现一条可怜的拉布拉多犬,还有全身被埋住的中年男人,只露出双手与头部。
这个男人还活着,叶萧用手电照亮了他的脸,布满灰尘与污垢的脸,还有沾着血迹的阿玛尼西装的领口。
他认得这张脸!
叶萧半蹲下来,距离这张脸咫尺之遥,反复辨认,与记忆中的那些照片对比,虽然看起来狼狈不堪面目模糊,但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却分明是任何人都不会混淆的。
“罗浩然?”在拉布拉多犬的狂吠声中,叶萧轻轻说出了他的名字。
“是的。”这个中年男人略显痛苦,“外面的世界,还存在着?”
“是。”
“没有世界末日?”
叶萧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他死死盯着罗浩然的脸,心里却狠狠地说——“为什么不把他压死?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活到现在?”
一年多前,叶萧从另一个世界归来,回到公安局继续做警察,偶然从老王嘴里听到一起未破的命案——两年前,郊外湖底打捞起一辆汽车,没有牌照的黑车里有具尸骸,早已高度腐烂变成白骨。经过检验科与法医的分析,确认死者是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死亡时间在一年前,汽车并非死者开入湖中,而是在死后被抬上汽车驾驶座,连人带车推进湖底。警方调查了大量失踪人口,最终确认死者身份,是一个叫楚江南的女子,死亡时三十一岁,职业为服装店营业员,家住市中心老住宅区——已被拆迁建造起未来梦大厦。
叶萧刚看到“楚江南”这三个字,当即失手把桌上的茶杯打翻了。
心中默默祈祷只是同名同姓,可是全国叫这个名字的人实在太少,接着他看到了卷宗上的照片——虽然只是刻板的身份证照片,虽然已过去了十六年,却还是四一中学高三(2)班邻桌的那个女孩。
当晚,叶萧指天发誓,要亲自将凶手绳之以法。
死者的儿子曾向警方报告,认为是未来梦集团绑架了楚江南,只因他家是拆迁“钉子户”,为全体街坊邻居拼死守护老房子,拒绝开发商提出的拆迁补偿方案。拆迁办曾以谈判为名,深夜将楚江南带走,从此音讯全无。警方调查过拆迁项目负责人,对方却矢口否认。
由于尸体高度腐烂,许多证据都已消失,至今仍是悬案。
楚江南出事前,她的父母都已去世,户籍资料显示她仍是“未婚”。叶萧去找过她的儿子,却发现那个孩子从高一开始就辍学失踪了。叶萧走访了当年的拆迁户,其中不少还是他的老邻居,大家都反映在拆迁过程中,开发商雇用地痞流氓,使出许多卑鄙手段,等到楚江南神秘失踪,大家才知道未来梦集团心狠手辣,被迫在拆迁协议上签字,被赶出了世代居住的家园。
叶萧进一步查到未来梦集团的底细,秘密跟踪调查董事长罗浩然,使用了一些无法摆到法庭上的手段,确定他就是杀害楚江南的幕后凶手,但这些证据全属非法而无效,必须找到直接的人证。
警方再度对抛尸汽车作了调查,发现这辆车曾经失窃。叶萧从失窃车着手,锁定了一个劣迹斑斑的帮派分子,此人参与过对拆迁户的暴力胁迫,打断过一个老街坊的肋骨。叶萧费了好几个月,终于查到那家伙的下落。
他布置了严密的抓捕计划,带着众多警察包围嫌犯住所。不想此人警惕性极高,居然跳窗逃跑。叶萧在黑夜里追过三条马路,终于将他逼入一个死巷子。暴徒掏出一把弹簧刀顽抗。本可开枪将其击毙,但叶萧明白他不过是卒子,真正的凶手还隐藏在幕后。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必须抓到活口作为证人,才能把罗浩然咬出来。然而,嫌犯利用他不愿开枪的弱点,不顾一切举刀刺了过来,叶萧不肯为他让出逃路,就这样硬生生挨了一刀!
就在他鲜血喷溅的生死关头,警官老王气喘吁吁地赶到,毫不犹豫地拔出手枪,一枪击中亡命之徒的眉心。
“不!”叶萧扯开嗓子大吼。他胸口还插着一把刀,看着眼前的浑蛋被一枪爆头。
他紧紧抓住那个人的尸体,不让他就这么倒下去,对着已被打烂的脸喊道:“告诉我!是谁让你害死楚江南的?是不是未来梦集团的老板罗浩然?”
等到数名警察冲到身边,叶萧已同尸体一起倒地,他痴痴地看着黑色天空,任由鲜血从胸口流淌。老王抱起他送往医院抢救,否则马上就要没命。
“为什么要开枪!不是说好了只准朝天鸣枪,必须要留活口的吗?”叶萧虚弱地反复说这几句。
老王摇着头说:“你真的疯了,不开枪你就会被杀死!”
他在昏迷过去之前,心中暗暗地想——只要能抓住罗浩然,就算死了也值得……三个月后,叶萧才出院,楚江南案件的线索全部中断,就连当初打电话骗她出来谈判的那个人,也莫名其妙地自杀身亡。
至今,叶萧胸口还有一道可怕的伤疤。
最近几个月来,每次从自家眺望窗外,他都死死盯着未来梦大厦,盯着顶楼的某个窗口。他还买来高倍望远镜,可以清楚地看到上千米外的动静。他已确定罗浩然常住的总统套房,偶尔能从窗户里看到他的脸——就是此刻被压在废墟里的这张脸。
罗浩然是异常小心之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拉紧窗帘,只有晚上才打开一半,通常房间里并不开灯。叶萧知道他就躲在窗户里,却是一片黑暗,那个男人就像一个隐身的恶鬼,透过窗户俯瞰这个世界,一点点吸干人们的血肉……不能就这么放过了他!
叶萧偷偷搞来了一把军用狙击步枪,从自家窗口可以瞄准罗浩然。
他已做好周密计划——在愚人节的子夜,用这把超远射程的步枪,无声无息地射杀那个男人。
当罗浩然被远距离的子弹打穿脑袋以后,叶萧将代表警方前来调查,自然永远不会查出凶手,最终就以罗浩然树敌过多,被竞争对手请来职业杀手干掉结案。
没想到,就在愚人节的晚上,未来梦大厦竟沉到了地底一百多米深处。
他等待了七天七夜,希望知道罗浩然的生死,默默诅咒他在地底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这也是叶萧主动请缨,要跟随救援队深入一线,冒险进入穹顶以下的原因。
如果罗浩然还没有死,叶萧绝对不会让他活下去。
他真的还活着,就在这间半坍塌的放映机房里,只有一条也被半埋着的狗陪伴他。
罗浩然并不认识叶萧,只是绝望地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穿警服戴头盔的男人。
“是你杀了楚江南?”叶萧缓缓摘下口罩,不容迟疑地问道:“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他如此老实地交代,倒让叶萧感到奇怪,他本以为这个男人会百般抵赖。
“算你还是个男人。”
叶萧决定让罗浩然以男人的方式死去。
地面上散落着许多块碎玻璃,他拿起一块最锋利的,在剧烈的狗吠声中,渐渐逼近罗浩然的脖子……他没有丝毫反抗,任由叶萧绕到他背后,抓住他的头发,用玻璃片割开了脖子。
整个杀人的过程中叶萧都戴着手套。
罗浩然的气管被锋利的碎玻璃片割开,鲜血如喷泉涌出,他抽搐了半分钟就彻底断气了。
叶萧回到死人的面前,颓丧地坐在黑暗的放映机房里,耳边仍然充斥着狗叫声——拉布拉多犬用凶恶的目光盯着他,如果现在就把它救出来,一定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4月8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罗浩然的眼睛始终睁着,手电光线里渐渐混浊的眼球,似乎映出叶萧的脸。
终于,为她报仇了!可叶萧心中丝毫没有畅快,反而是无尽的悔恨与怅然……他重新戴上口罩,走出杀人现场的小屋。肯定还有其他幸存者,不可能只有罗浩然一个人。
果然,他救出了一对日本母子,而救援队员很快救出了其他四个幸存者。
最让他意外的是,居然还有周旋!
他越来越疑惑,在地底的七天七夜,包括罗浩然与周旋在内的这些人,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接着便是那些动物的尸体,让人不易察觉的弹孔,直到他进入地下四层,面对地狱。
虽然,叶萧戴着口罩,依然在腐尸的毒气中昏了过去……当他在医院里醒来以后,却失去了一段重要的记忆——在放映机房里的那段记忆。
他不确定罗浩然是被谁杀死的!
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其他人,比如周旋?还是莫星儿?她长得太像江南了!
叶萧之后紧张急促的调查和讯问,就是为了找回这段记忆,让自己相信是某个幸存者杀了罗浩然,以及在地下发生过极其残酷的事件。
其实,这样的间歇性失忆,一年多前归来后就经常发生。叶萧也去医院检查过,他的大脑在另一个世界受过机械性损伤,遇到刺激就会短暂失忆,又不知何时会回想起来。
原来如此,是自己杀了罗浩然,也算是亲手实践了誓言,为江南成功报仇——叶萧被埋在深深的地底,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去,变成一具枯骨埋在废墟间。鲜血从眼睛又流淌到嘴唇,他尝到一股特别的滋味……那是十七年前,他幻想中跟女孩接吻的滋味。
不,不仅是鲜血,还有热热的眼泪,一同流进他的嘴唇。
江南,你看到我了吗?
十七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我微笑着对她喊道——“明天见!”
“世界末日再见!”
第七章
世界末日再见!
妈的,五天前,当我从地底被救出来的时候,我用吠叫表达自己抓狂的心情——原来没有世界末日,原来地球还好好的,只有未来梦大厦沉到了地底!
我在军方的动物医院受到VIP待遇,我受伤的腿上了夹板,很快就会生龙活虎。我怀念我的主人,他可怜地死于地底。每个夜晚,我都会长长地哀嚎,医生们也为我感动。也许,这辈子我无法再忠于第二个人了吧。
没想到,五天以后,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我被埋在动物医院的地底。所有的人与动物都死了吧?我是世界上最后一条狗吗?或许,我只能再活几分钟,因为我的肋骨都已经断了,体内的鲜血正在渐渐流失……我已经“汪”不动了。悲啊!
你们这些看书的鬼魂,还在想些什么?为那警察而哀叹?以为是他杀死了我的主人?
错了!真相还没有大白!
只有我知道答案!我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我知道是谁杀死了我的主人!你们可以不相信人说的一切,但必须要相信我。
请记住一点——人是会说谎的,但狗不会!
总而言之,你们又一次被欺骗了,凶手绝不是那个叫叶萧的警察。
可是,你们能听到我的话吗?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第六部 掘墓人
第一章
“罗浩然?”
“是的。外面的世界,还存在着?”
“是。”
“没有世界末日?”
“没有。”
五天后,我已化作幽灵,躲藏在你的背后,看着你。
你倒在我被埋过的地方,身负重压,一团漆黑中,确信世界末日降临,唯有等待死亡。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一切,也知道你正在编织一套杀人的幻想,弥补你面对我时的犹豫与怯懦。你以为我从未见过你,你以为我还寄希望于你来救我,却没想到我会祈求你杀了我。
你错了,我认识你。
但你永远都不会记起我。
时间,倒回到五天前……那时我还活着,还在呼吸地底混浊的空气。除了双手和头部还能活动,我全身被埋在瓦砾废墟中。我心爱的丘吉尔也如此,它无助地狂叫,期望将人引来救我们。
突然,一道电光射入这黑屋子。
你来到半坍塌的电影放映机房,用手电照射我和丘吉尔的脸,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你认出了我。
而我也认出了你——叶萧,一个出色的警官,你一直在追查我,想要将我绳之以法。
但你不会知道我的过去,不会知道楚江南的真正死因,那是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秘密,隐藏在一个坚固到极点的核壳深处。
即便你发现那封遗书,也仍然会被我编造的记忆而欺骗。
比如我的年龄,在户籍档案资料里,我今年四十岁,实际上我只有三十六岁,今年是本命年。
没错,我的所有身份信息,包括家庭出身以及教育背景,全都是在十年前伪造的。我之所以看上去像四十岁,是因为我的青少年时代在悲惨世界中度过,因此显得过分成熟,面孔被苦难刻满沧桑。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也不知道生日是几月几号。当我刚开始记事,就在全国各地流浪。我有一对养父母,他们没有姓名只有外号——我的养父叫“馒头”,我的养母叫“蛋花”,这是他们最爱吃的奢侈品。而我叫“大叉”,因为我最爱用手指在沙地上画大叉。养父母是一对流浪者,他们操着标准的北京农村口音,这让我后来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少林寺脚下的深山中,我们从郑州去洛阳,当然买不起火车票,便抄近路走山间小道。在大雪覆盖的松林间,我们吃着少林寺和尚施予的窝头。养父母烤着火告诉我——他们是在唐山把我捡到的,在郊外的一片荒山脚下,完全倒塌的军工厂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当时,有一条野狼徘徊在月光下,循着哭声想要来叼走婴儿。养父母出于同情心,用棍子赶走了那条凶狠的狼,从废墟里救出了濒死的男婴——那年养母刚生下个儿子,没几天就夭折了,她看着襁褓中啼哭的我,流着眼泪解开衣服。我本能地咬住乳头,顽强地活了下来。我没有资格成为地震孤儿,因为有人怀疑我本就是流浪汉亲生,因为养不活才塞给政府。最后,养母实在舍不得离开我,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踏上流浪旅途。
我几乎去过中国的每个地方,跟着养父母靠捡垃圾为生,收集各种废纸箱与瓶子,去回收站换些钱来买吃的。通常十多天才能吃到一块馒头与一碗蛋花汤。养母经常带着我坐在废玻璃前照镜子,她说我天生是一个漂亮男孩,长大后会有许多女孩喜欢我——她说着说着会掉下眼泪,不知是想起死去的儿子,还是想到将来我不可能讨到老婆。小时候我很聪明,养父教会我认识了几个字,但他自己只读到小学三年级。有一年我们路过浙江的农村,替乡镇工厂回收工业废料,我总是趴在乡村小学的窗下,偷听他们上课。为此我经常挨打,有时头破血流,养父母也不敢找人要个说法。后来,我遇到一个城里来的支教老师,他让我坐进课堂,送我一套旧课本。就在那一年,我学会了一千多个汉字,并在小学六年级的考卷上,拿到了学校的最高分——但我没有资格继续读书,当我的同学们升了初中,我却跟着养父母去了南方。
十三岁那年,我们在深圳的建筑工地上捡垃圾,养母被倒塌的吊车砸中身亡。养父抱着我哭了几天几夜,直到被强制关进收容所,塞进大卡车遣送出广东。
五年后,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和养父再也找不到可以捡的废品,饥肠辘辘地饿了好几天,沦落到沿街乞讨。我们不幸遇上了城管。我被城管踹了一脚,养父愤怒地上去理论,结果被一群城管拳脚相加,当场死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我抱着他的尸体,看着白雪上鲜红的血,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十多年后,我派人到那座城市查出当年带头打人的城管,然后制造了一场交通事故,让那个畜生被一辆卡车轧死了。
养父死后,我孑然一身,扒上一列运煤的火车,来到了东部沿海的这座大城市。
那一年,我见到了她。
“是你杀了楚江南?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算你还是个男人。”
“你想杀我吗?”
“我……”半坍塌的电影放映机房里,叶萧戴上手套,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玻璃,锋利的破口发出寒光,耳边响彻拉布拉多犬的狂吠,“为这一天,我已等待将近一年了。”
那一年,我十八岁。
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衫,白条纹的蓝色运动裤,一双垃圾桶里捡来的旧球鞋。透过街边理发店的橱窗,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有一双大而沉默的眼睛,原本白皙的皮肤稍稍晒黑了些,乌黑的头发因为经常用冷水冲洗,并非杂乱无章也没有散发臭味。我的个头比许多城里孩子更高,虽然从小没吃过任何有营养的食物,就连牛奶的滋味都没怎么尝过。矮小瘦弱的养父母,一直猜想我的亲生父母肯定是身材高大形象俊美,说不定还是“艺术工作者”。
那是个深秋的下午,阳光穿过梧桐树叶,洒在理发店的玻璃门上。当我痴痴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摆出街边广告里吴奇隆的表情,那扇门却突然打开,走出一个少女。她刚理完头发,似乎只是稍微修剪了一下,扎着长长的马尾。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大毛衣,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几秒钟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挡住了她的路。我害羞地低头,退闪到一边轻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
她看起来很有礼貌与教养,匆匆打我身边走过。等到我抬头看她,没想到她也回头来看我,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这个人怎么穿得像个乡巴佬,可长得倒挺像城里人?干吗要站在理发店门口照镜子?是不是变态?不过,他挺帅的……她并未走远,而是来到一家街边的租书店,摸了半天口袋,才发现所有的钱都在理发店用完了。老板说那是最后一本,很快就会被别人借走。当她失望地要离去时,我冲到她面前,从兜里掏出最后一枚硬币,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借给你……”
她警觉地后退半步:“你是谁?”
“我……不是……坏人……”
我那一口标准普通话在这座城市颇为罕见,这么漂亮的少女为此而害怕也很正常。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大概是从我的眼里发现了某种异常的单纯,她接受了:“谢谢。明天会还给你的。”
于是,她借到了那本《七龙珠》。
那天晚上,我连半块大饼都买不起了,饿着肚子在桥洞下过了一夜。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我又来到租书店门口,特别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把衣服清理干净,装作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
她来了。
还是那么漂亮,头发不再扎成马尾,而是披散在肩上。但她不是一个人。
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生,看起来像她的同学,都是高高瘦瘦惹女孩喜欢的样子。其中一个男生掏出一块钱,塞到我手里说:“谢谢你。”
随后,另一个男生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一半出于怀疑,一半又出于同情。
他轻声对那个男生说:“叶萧,你说这个人奇不奇怪?”
“嗯,是住在桥洞底下的人吧。”
而少女拉住他们的手说:“周旋,叶萧,你们陪我去游戏机房好吗?”
他们三个人肩并肩走了,而我永远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那一年,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还有许多老房子,还能看到开阔的天空下飞过的鸽群,还有小巷间里坊中屋檐下放学的高中生们。这附近没有垃圾场,每天都有环卫工人来收垃圾。而我如果要收废品,起码要有十几块的本钱,可我连废纸箱都收不起。我原本准备离开,去郊外的废品场生活,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为了每天都能看到那个少女,看她天蒙蒙亮就背着书包去上学,看她跟那两个男生一起放学,看她回到家亮起灯复习功课,看她半夜熄灯前窗帘后的身影。
我很快知道了她的名字——江南。
可是,我仍然没有赚到一分钱,每晚忍着饥饿睡觉,去饭店后门捡吃剩下的也越发困难。直到有一天,我饿得实在无法忍受,悄悄摸进一个忘记关门的人家。这家的门口沿着巷子,墙外有块水泥墩台,躺在屋檐下可以不受风吹雨淋,我时常躲在这里,痴痴地看着天空。我发现这户人家房子很小,但有个超大的冰箱,拉开门掏出一堆熟食,蹲在墙边狼吞虎咽起来。然而,主人听到动静跑了出来,将我拎起来一顿暴打。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下岗工人,整天无事可干待在家里,才会大白天开着门。但是,在我的连声哀求之下,他很快放下拳头,反而给我倒了一杯水,以免我吃太多噎着。我忍着没有流下眼泪,跪在他面前道歉。他动了恻隐之心,相信我说的一切,干脆就让我露宿在他家的屋檐下,偶尔把吃不完的剩饭剩菜留给我。而我保证绝不会再闯进他家,不会弄脏他家的外墙,肯定到公共厕所去解决。为帮助我维持生计,他还借给了我二十块钱。
于是,我开始在附近以收废纸为生,挨家挨户走过,捧着一堆废报纸,还有一杆市秤,人家一眼就能明白。我的价格比别人更公道,反正我不是贪心的人,只要赚到吃大饼与馒头的钱就够了。我很快还清了二十块钱,换上了廉价的新衣服,去澡堂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大胆地出现在江南家门口。
我还是不敢跟她说一句话,即便她身边没有那两个少年。有时她也会看到我,眼神相对时会微微一笑,她似乎对我并无戒心,因为我浑身上下收拾得还算不错。
有一次,我与她几乎肩并肩走路,当我按捺不住地想要跟她说话时,她却抢先说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呢?”
我羞涩地摇摇头。“没有,只是凑巧吧。”
“你就是跟着我,晚上还躲在我家楼下。”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而她甩了甩马尾说:“幸亏我没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两个男同学,否则他们一定会来揍你的。”
“哦,谢谢。”
“我叫江南,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外号“大叉”,就连养父母也这么叫我,“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是的,我没骗你。”
虽然,我相信自己的表情是诚恳的,但江南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你就在骗我。
“让我想想。”正好路过一家音像制品店,她指着橱窗上罗嘉良的海报说,“你就姓罗吧。名字嘛,我昨晚在背语文课本里的李白的《赠孟浩然》,你就叫罗浩然吧。”
“罗浩然?”
“这个名字不错哦,听起来就像是个大人物。”
“我?大人物?”想到这里,我自己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当我们两个一起笑起来时,头顶一户人家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家庭主妇伸出头来喊道:“喂!收废品的!到我家来收旧报纸!”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羞于让她知道我的职业。而她慢慢后退两步,轻声说:“你去吧。”
我给了楼上女人一个白眼,回头江南已经不见了。
“连警察都要杀我?”
“罗浩然,你杀了人,就应该偿命。”
“是的。”
“可就算我把你抓住了,他们未必会判你死刑,说不定很快就会把你放出来!”
“也许吧。但我从没想过要杀江南。”
“不要抵赖!”
“你们每个人,都想要杀了我!”
第二章
那年冬天,满大街都是张学友的歌。
四一中学的高中生放了寒假,我每天都看到江南与周旋在一起,却没看到叶萧。我有一次蹲在墙边,远远听到周旋跟江南说,叶萧回新疆的父母家去过年了。
除夕夜,我躲在下岗工人家门口的屋檐下,盖着一床捡来的破棉被,又加上几层厚厚的纸板箱,再压上几块石棉瓦,以阻挡家家户户燃放的鞭炮。当我被爆竹声吵得难以入眠时,却听到窗里传来激烈的争吵。下岗工人还有老婆和女儿,她们都极其讨厌我,觉得墙外住着一个收废品的流浪汉,既不吉利又很危险。从此,下岗工人再也不敢跟我说话了,他的老婆还去找了居委会,要把我从她家外面赶走。但是,她家的墙外属于公共场所,谁都无权把我赶走。我不想回到桥洞底下住,那里阴暗潮湿又总是发生命案,我只想躲在这条小巷子里,可以每天都看到江南经过。
大年初一,下起了漫天遍野的大雪,我穿着一件捡来的军大衣,脚上蹬着塞满破棉花的跑鞋,走到江南家门口。
她正在自家门前堆雪人,我静静站在雪地里看着她,不敢靠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只要往前走一步,就会把这干净的雪人弄脏,或者让它瞬间融化。雪花渐渐布满我的头发与衣服,远看起来我自己更像个雪人。
她向我走过来喊道:“你冷吗?”
常年流浪,我已习惯在冬天穿着单衣裹着棉被露宿街头,并不怎么惧怕寒冷。
“不。”
“你为什么不说话?”
面对江南的问题,我低下头,真的不说话了。
“过来陪我堆雪人好吗?”
她的主动让我意外,我缓缓走到她面前,掸去自己头发与眉毛上的雪。
半小时后,我和她一起堆起了堪称完美的雪人。
当我们各自抓起雪块放上去,四只手凑巧碰在了一起——摸过雪的手看起来冰冷,其实自己感觉很热,我的耳根子红透了,赶紧把手缩回。
看着这个漂亮的雪人,江南摸了摸它的眼睛说:“谢谢你,罗浩然。”
没想到她还能记得这个随手给我起的名字:“你还记得?”
“当然,你这个每天盯着我的跟踪狂!”
“对不起。”我害怕地后退两步,生怕她喊别人来抓我。
“但你不是坏人——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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