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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_22 蔡骏(当代)
先是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仔细分辨确认是小光,然后是罗浩然在回答。
一束微弱的手电光,照出被捆住手脚的罗浩然——怎么他的拉布拉多犬不见了?
我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把自己也当作了空气。在黑暗中躲在纸箱堆中,他们应该不会发现我的。何况,小光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罗浩然身上——他对这个中年男人充满了仇恨,就差用酷刑来使罗浩然招供了。
然而,他们谈话的内容却让我毛骨悚然。
十几分钟过去,我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藏在距离他们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清楚地听着小光与罗浩然说出那些秘密——我想我已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但不是麻木,而是震惊。
最后的审判。
我看到小光掏出了匕首。
刀尖抵着罗浩然的胸口,我在想象利刃刺入他的心脏,鲜血喷溅到少年脸上的刹那。
这个十八岁男孩的双手却在颤抖,刀子丝毫都无法前进。我真想爬起来,从背后推小光一把,帮他把刀尖捅进去,立即执行死刑。
不!
小光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他恐惧地后退两步,看着罗浩然的眼睛——他认输了。
不要啊!我想要爬起来,捡起那把匕首塞回到他手里。但或许在黑暗中藏得太久,我竟已习惯沉默扮作雕塑。
我眼睁睁看着小光为罗浩然松绑,低头转身离开。
罗浩然却从地上捡起匕首。
天哪!
几乎同时,我从纸箱堆中跳了起来,但罗浩然冷酷敏捷得像一只豹子,还不容我眨眼的瞬间,就把匕首扎进了小光的后背。
非常准确,心脏位置!
“啊!”我发出这辈子最凄惨的叫声,即便隔着一层口罩。
就在我扑到罗浩然身上之前,他已飞快地转身,逃出黑暗的小房间。我颤抖着扑回到小光身上。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背后还插着那把匕首。我从地上捡起手电,看到他苍白的脸,无神的眼睛。
抽搐了几秒钟,小光的最后一丝光熄灭了。
他死在我的怀中。
无边黑暗的世界末日,四周拂来阴冷的风,不时响起野狗的狂吠。我抱着俊美的少年,看着他紧闭的眉眼,画出来似的完美嘴唇与下巴,足以迷倒任何少女的细碎长发。他的身体渐渐冰凉。
我从他背后拔出那把匕首——本应刺破罗浩然心脏的匕首,几乎放尽了少年的鲜血。必须让它回到它本应停留的地方去。
接下来,我疯狂地在各个楼层寻找罗浩然,包括那条拉布拉多犬。我明白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何况我这只猫绝对是只瞎猫!既然他能在地下四层底下建造一个微型博物馆,就能在大厦各个角落修建秘密空间——狡兔三窟。
在底楼的哈根达斯店里,我发现重伤的塌鼻子老人已经死了——尸体被咬得残缺不全,几条疯狗一边互相厮打,一边拖出死人的内脏,叼着人骨到处乱跑。
在几乎要被吃光的老人附近,还躺着另一具尸体残骸,已经被猫狗啃烂了,很快会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骸骨。
他是谁?
当我准备把这两具尸体埋葬到地下四层时,想起一个可能性——那些猫狗会不会去吃死去的小光呢?
我抛下这两个可怜的死者,回到七楼。我将死去的小光背上肩头,尸体当然沉重,但我没感到吃力。
背着他走过地下一层超市,我忽然停下,让小光平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两小时后,我仍旧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楼上传来骇人的枪声。但我的双腿已麻木,肌肉钻心地疼痛,挣扎许久才站起来。我担心那些猫狗还会靠近他,整个世界末日的地底,只有地下四层是安全的,猫狗们一旦靠近那堆尸体,就会被腐尸之气毒死。
趁着小光的关节和肌肉还没有僵硬,我艰难地把他驮到背上,往地底的坟墓走去。他的脸就靠在我的脸颊边,细碎长发扫着我的脖子,整个人冷得如同一块冰。
这时,我遇到了丁紫,四一中学的高三女生,算起来还是我的学妹。
丁紫哭着亲吻死去的小光,还抽打我,直到我嘴角出血,我这才告诉她——杀死小光的人不是我,而是罗浩然。
她发誓要杀了他。
我继续背着少年的尸体,少女握紧他垂下的手,一起走到地下四层。我们把小光埋葬在死尸堆中,再没有什么可以来伤害他了,除了大自然。
第七个末日,也是人类最后一个耶稣复活节。
我和丁紫全副武装,分头在各个楼层搜索罗浩然。我发现底楼的动物全死光了,其中不少是被子弹射杀的。这把枪必定在罗浩然手中。
七楼的模型店门口,我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看起来死了没多久,因为有一股血腥味。他的特点是灰头土脸瘦骨嶙峋,而且散发着屎尿的恶臭,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出他是谁。
恐怕又是一个陌生人。或许,当我们这二十来个幸存者自以为是最后的人类而挣扎时,在这偌大的地下空间里,还藏着许多人沉默地看着我们。
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送他去埋葬。但我没力气把死人背下七楼,找来一捆尼龙绳,将一端系在尸体上,又把尸体从中庭栏杆外抛了下去。
底下传来一记沉闷的声音。
缓缓走到底楼中庭,这个倒霉的男人并未支离破碎,我抓着绳子将他拖向地下四层。幸好他不像其他尸体那么沉——会不会生前已饿了许多天?
来到地底的坟墓,我匆匆把他往尸体堆边一放,没敢再看小光的尸体。
一整天,除了喝过两口发酸的水,我再没吃过东西,仅有的食物留给了莫星儿。我没再看到过罗浩然与他的狗,吴寒雷教授也已失踪,只能确定陶冶、玉田洋子、正太,还有丁紫依然活着。
晚上,九点。
我相信,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活到明天早上。
突然,头顶的穹顶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要么就是我们将全部同归于尽,要么就是——不,难道还有天使吗?在那么多人死去以后,在我也尝到了杀人的滋味以后,在人类的幸存者们作了那么多罪孽之后……不要!特别是不要让罗浩然也逃出去!
我用最大的应急照明灯对准头顶的穹顶照了照,果然看到不断有裂缝出现。
“快点往九楼电影院跑!”
刹那间,我看到一个人和一条狗窜进了电影院的通道。
杀了他!
我在摇晃中摔了几个跟头,武器只剩下那把匕首了——小光准备用来杀死罗浩然却反被他杀死的匕首。
那一人一狗跑在前面,而我跟在后头,用手电仓促地照射着他们的背影。我的身后还跟着其他人,大概都已想到了求生的可能性。
但我不想求生,我只想求死,与眼前那个男人同归于尽!
忽然,罗浩然带着他的狗钻进了通道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几乎就在同时,头顶的天花板砸了下来,把我埋到了废墟底下。
不过我的反应非常机敏,立刻全身缩到墙角。虽然也被压得不轻,但并没有被深埋在下面。我努力挣扎了几分钟,听到外面响起拉布拉多犬的吠声。终于,我艰难地挣脱枷锁,活着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我刚要往小房间走去,眼角闪过一道手电光。我本能地躲藏起来。那个人的手电异常光亮,照亮了他的一身黑色警服,还有有着“救援”二字的红色头盔。
他是所有幸存者的天使——除了我。
没错,是从地面来救援我们的警察,说不定后面还跟随着大队人马——并没有所谓的世界末日,只是我们这栋楼遭遇了灾难,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七天前没有从十九楼的窗户跳出去。
那个警察几乎走到了我面前,而我完全藏身于黑暗中,屏住呼吸未被发现。
我认出了他的脸。
叶萧!
这是老天爷和我开的玩笑吗?那么多年以后,我们这对少年时最好的朋友,又回到了这里,却在地底的深处重逢。
他是兵,而我——是贼。
我不能跳出来,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因为,我还要杀一个人。
不要啊!——小房间里响起了一声狗叫!我眼睁睁看着叶萧循声而去,弯腰钻进罗浩然与他的狗藏身的小房间,如果那个男人还没被压死,必定会被叶萧救出来。
但我不敢跟在他后面进去,无论罗浩然是死是活,叶萧都会阻止我的任何行动。
何况,就算我手里拿着匕首,对叶萧来说却不过是小儿科,我根本不会有机会。
我在小房间门口徘徊了几分钟,却始终没有看到叶萧出来,附近也没有其他救援人员出现,只有对讲机的噪音不时从电影院外传来。
怎么回事?罗浩然是死是活?还是叶萧正在抢救他?
我已心急如焚,实在无法等待下去了。这个小门里是放映间,那么肯定还有一个放映窗口——看电影时从头顶掠过的那道白光,就是从这个窗口射出来的。
于是,我悄悄地转到最近的一个放映厅,这里大部分已经坍塌了,但放映窗口还没有被堵塞。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废墟,踮着脚尖往小窗口里看去,但愿就是罗浩然藏身的放映间。
果然,我听到了一阵激烈的狗吠。
我感觉自己像个隐身的幽灵,已融化在空气中,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我。
我看到了罗浩然。
那小小的窗口就像数码相机的屏幕,手电的强光照出一个古墓般的狭窄空间。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电影院的放映机房,大部分都坍塌变成了废墟,只有靠近门口的一块还算完好。
罗浩然全身都被压在一堆瓦砾中,只有双手无力地伸在外面,污血染红了他的脖子,沾满了地上的那片碎玻璃。他仰头挺直着脖子,露出一道长长的横切伤口,肌肉组织与气管也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眼睛还睁着,绝望地看着前方——不,罗浩然的视线正对着放映机房的窗口,他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清晰地看到我的脸。
他死了。
我的这张冷酷无情的脸,将出现在他死后的世界里,毫无疑问那将是冰冷的地狱。
4月8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未来梦大厦,九楼,未来梦影城,七号放映厅,电影放映机房。
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亲手割断他的脖子。
死去的罗浩然身边,那条拉布拉多犬也被困在废墟里,只露出头,在疯狂地嚎叫。
还有一个人,怔怔地站在死者面前,穿着被灰尘弄脏的警服,戴着红色的救援头盔,还戴着一副口罩,用手电照亮这幕凶杀现场。
他是叶萧,他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只是像尊雕像一样站着,用冷峻的眼神看着死者。
不是我杀的,那又会是谁?我想起罗浩然刚逃进放映机房,外面的通道就发生了坍塌,大概就是救援队员打穿九楼的穹顶造成的。同时,我也被压在了废墟里,当我幸运地爬出来,其间已过去了五六分钟,然后我才看到叶萧走进这个小房间。
就是这五六分钟的时间差,有人冲进放映机房,用刀子或者就是地上的碎玻璃,割开了被压在废墟里无力反抗的罗浩然的脖子。
这是谁干的?谁替我杀死了他?丁紫?还是莫星儿?甚至是陶冶或玉田洋子?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对他充满仇恨。
而且,我也无法确定,当通道坍塌的时候,我身后的那几个人是否被压住了。对了,这里的影院通道四通八达,如同迷宫一般,叶萧并不是从我们逃亡的方向进来的,如果他从反方向进入,就不可能发现我们这些幸存者。
不,我不能站在这里被警察看到!
我立刻跑出了放映厅,爬过已成废墟的通道,直到尽头最深的地方。我扔掉了准备用来杀死罗浩然的匕首,又把自己埋进砖石瓦砾堆中,故意把头上和手上弄得全是伤痕。整个过程我用了十分钟,必须拼命地挖开许多水泥块,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否则埋得太浅一看就是假的。同时外面响起喧闹声,无疑救援队员已经开始挖掘了,说不定已救出了其他几个幸存者。但愿莫星儿能尽快被救出来。
当我刚把自己全部埋入废墟,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头顶就响起脚步声,有人说:“生命探测仪有反应了!”
两三分钟后,我被救了出来,抬上担架送出通道。
身上还在不停流血,我睁着眼睛,直到叶萧把我拦了下来。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周——旋——”
他还记得我,我感到欣慰。他激动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右手。
还是热的。
然后,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顺利得救被送到地面——不但没有世界末日,连所谓的地震都不曾发生过,在复活节之夜的星空下,只有未来梦大厦变成了一片陷落的平地,而周围所有的摩天大楼全都安然无恙。
无数镜头对着我。我看到其他人也被救了上来,包括莫星儿也还活着。
我用眼神告诉她,也告诉了丁紫——罗浩然已经死了。
子夜时分,我们被送到了医院,住进隔离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照顾。
病房干净整洁,每天有护士来消毒,可我仍能闻到一股死尸气味——据说无论怎样清除,尸臭都可以持续数月不散,或许这尸臭就附着在我的表皮上毛发里。
虽然从想象的世界末日中捡回一条命,也算亲眼看到了罗浩然的尸体,我依然整晚没睡着。我在想,叶萧以及救援队员们还会在地底发现什么?我们努力生存过的痕迹?那些猫与狗的尸体和骨头?动物吃剩的人体残渣?地下四层的坟墓?
叶萧只能发现这么多了,他不可能知道那些可怕的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真相——除非我们这几个幸存者中,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罪孽公之于众。
不,这不可能,没人愿意说出来的,大家会不约而同地保守秘密,甚至会各自编造不同的谎言。说不定他们都没有睡着,都在焦虑地打着腹稿,还要背得滚瓜烂熟,以免回答询问时露出破绽。
第二天,我仍没有想好,无数种方案都被一一推翻。你想想,要把七天七夜里发生的事大部分加以虚构,又不能自相矛盾,要比写最复杂的小说都困难。
中午之前,我等到了久违的叶萧。
我们已有十年没见过面了,再度相逢竟是在地狱深处。忽然,我很想跟他聊聊过去,十五年或二十年前,我们都是男孩的时候,那些一起幻想一起白痴一起追女孩的日子。
可是,当他严肃地问我,关于七天七夜里发生的一切,我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大脑拼命转动,想要说些什么谎话,却无法说出口,只能说:“我不知道。”
叶萧明白我拒绝配合他的询问,我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对我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的无限失望。
对不起,叶萧,对不起。
一整天,我躺在床上思考如何过关。因为叶萧最关心的,就是他所发现的罗浩然的凶案现场,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他也就没有必要追根究底了。
思考一夜之后,我主动要求与叶萧谈话。
“我就是杀死罗浩然的凶手。”
这算是我向警方的自首,我还准备宣称,地下所有被他人杀害的死者全都是我杀的!
如果警方相信我的自首——他们会相信的!求之不得早点破案呢!法院一定会判处我死刑,那么多条人命都背在我身上,不杀我不足以平民愤,也不足以给家属一个交代。其实,只要我承认杀死了郭小军,他那有背景有势力的老爸,立马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反正,在愚人节的夜晚,来到未来梦大厦的十九层,本来就是准备自己结束生命的,现在不过多了一回波折,让我更深地了解人类也了解自己,也算是临死前颇有些收获,不如再回到当初的原点,让死刑判决来帮助我完成自杀吧。
自首还有另一个原因——保护莫星儿,或者丁紫,或者陶冶,或者其他什么人。
无论是谁杀死了罗浩然,我都必须竭尽全力保护那个人,不能让那个人落到警察的手中。
尤其是莫星儿,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丁紫还那么年轻,只有十八岁,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就结束。
最后,只要想到在法官面前,慷慨激昂地陈诉自己杀死了罗浩然,就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那么就算马上吃枪子儿也不会遗憾了。
叶萧对我的自首不太满意,忿忿离去。他不相信没关系,我还会向其他警察自首的,总有人会相信我说的一切——因为他们愿意相信。
这天上午,医院对我们的检疫结果出来了,所有幸存者都没有感染病菌。
除了作为嫌犯的我,其他所有人可以自由离开医院。
然而,包括玉田洋子在内,竟然没人愿意离开。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比如身体还没有康复、还需要治疗等等,继续留在病房里面。而医院也会无条件地一直照顾我们。
大家在医院里又赖了两天,玉田洋子与正太率先离开了,他们选择在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透过病房的窗户可以看到楼下,这对母子在日本领事馆外交官的陪同下,坐进一辆黑色的皇冠车,不知是立即前往机场回国,还是被送往本市的日资医院。
早上,陶冶走出医院大门,有政府工作人员陪着他,还会给他提供住处与津贴。他被记者团团围住。他拼命挡着脸,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商务车。
中午出院的是莫星儿,戴着厚厚的口罩与帽子。她粗暴地推开那些记者,同样坐上政府的车离开了。
丁紫还赖在医院里,一直说头痛脚痛。四一中学校长来看她,却吃了闭门羹。听说海美父母也来找过她,想知道海美是怎么死的,却被警方拒绝了。
一个中年警官走进我的病房,用厌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了。”
“王警官,你是来宣布逮捕令,押送我进看守所的吧?”我的心头一阵激动。我早已脱下病号服,换上了一身便装,连皮鞋都穿好了。
“警方作了详细调查,已确认你在自首中描述的细节全都是假的。”
“什么?不可能!”我的脸色已变得煞白,“这是谁调查的结果?”
“你去问叶萧警官吧。”[517z小说网·m]
“不,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我就是凶手,你们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
我开始吼叫了!只盼着被戴上手铐,送进监狱,或者直接拖到刑场枪决。
“周旋,你可以回家了。建议你去精神病医院检查一下,我们还保留起诉你作伪证和企图包庇的权利。”老王异常严肃地说完,重重地摔门而去。
我全身冰凉地愣在病房中,就像愚人节之夜正要跳楼时,却看到远方亮起绚烂夺目的极光。
十分钟后,孤独地走出医院,抬头看着蓝天与阳光——虽然还是那么污浊灰暗,却总比那暗无天日的地底好些。
对面涌来无数记者,还有两个出版人,准备把我过去的书再版。我冷漠地躲开他们,径直走到马路对面。
叶萧,正用无情的眼神看着我。
第七章 地洞生物
“这我非常清楚,我的生命如今正处于其巅峰,可即使如此也几乎没有完全宁静的时刻。我会死在深色地衣下面的那个地方,在我的梦中,常常有一只贪婪的鼻子不停地在那里嗅来嗅去。”(卡夫卡《地洞》)我的家在地下四层最深处,钢铁与水泥之间的夹缝里。每晚我爬出地洞,沿着通道的阴影,窜到黑暗的超市中觅食。通常每周只去一次,每次囤积足够多的食物。你们知道我不需要吃太多东西,多数时间都在地洞里思考人生。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晕,我干吗要记你们人类的时间呢?
地洞里已塞满食物,我在修建更牢固的防御工事——老鼠是我的敌人。
那种烦躁不安是从未有过的。我一度想逃出地洞,穿过下水管道,到另一座大厦底下另觅新家。可我已用了几年时间,费尽心机挖掘了这地洞,每一个转角与台阶,每一个迷宫般的出入口,都含有我的心血,我怎么舍得抛弃自己的家园?
果然,灾难发生了。
事态并没有想象中严重,我最熟悉大楼的结构,无论地基还是承重墙都没问题,这么一栋坚固的钢铁大楼,怎会在一夜之间倒塌?
很多人来到地下四层,在我的地洞出口附近,堆满人类的尸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我绝不离开地洞,离开这里我将是一无是处的废物,暴露在人类与猫的面前任其宰割。
我讨厌人类。
只有一个例外。住在地下三层的流浪汉,怎么说也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他常怔怔地瞪着我,说出我的语言——他对我说起他暗恋的女孩,我说你不要白费心思,就像公老鼠只能找母老鼠交配,任何物种都只能寻找自己的同类,你这辈子都别想泡上人家。比如像我这样的可怜虫,终日生活在地洞里,那就永远别想找到心爱的异性。
我羡慕野外的同类,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觅食,选择心爱的对象——但也冒着很大风险,比如乡村的野猫、天上的老鹰、农民的捕鼠夹,还有专爱破坏我们地洞的小屁孩们,每天过着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生活,哪像我现在这么舒舒服服,只要守住洞口就没有危险。
什么?你说我是老鼠?可不要侮辱我!
三天后,我看到一具新的尸体被扔下来,是个穿着西装却被捅满窟窿的年轻人。
这天晚上,当我在地洞里睡觉,头顶响起乱糟糟的声音。我把头探出地洞一看——有个男人压在女孩的身上,还用黑布把女孩的眼睛蒙了起来。
我已成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我无能为力。
几小时后,眼前多出六具新尸体,其中四个身上绑着绷带,另有个女孩胸口全是血,最后一个年轻男人的胸口几乎被压扁了。
又过两天,有人搬来一具中年女人的尸体,被刀子捅死的。
不久,有个年轻人背着一具女孩尸体下来。
地下四层的发电机停止了运转,再也不用闻那刺鼻的柴油味了,但尸体的腐臭越发强烈。我终年在地洞里生活,必须不断与各种腐烂尸体打交道,渐渐也就对毒气免疫了。只是囤积的食物越来越少,担心有一天终将要饿死。
隔天清晨——虽然没有光,但我的生物钟却能清楚地知道地面上的每个时段——有个年轻人的尸体被放在我面前,他的容貌是那样俊美,细碎黑发下是挺拔的鼻梁,要是睁开眼睛一定能迷倒许多少女。
可惜,他成为了一具尸体,伤口在后背心位置——他是被人从背后刺死的。
还是这一天,我看到一个男人拖着一具尸体扔进了尸体堆。那个死人真臭,不是腐烂的臭味,而是身上的屎尿味——我都不想去看他是怎么死的。
最后,我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口罩,独自来到尸体堆前。
出乎意料的是,他直接走进尸体堆,推开那些爬满蛆虫的尸体,钻到尸体堆的中心。
他疯了吗?
终于,好奇心战胜保守,促使我钻出地洞。我只想爬到这个活人身边,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钻到死人堆里?是不是有某个不可告人的阴谋?还是伟大的哲学家要体验死后的世界?哇塞!你太牛逼了,我一定要到你的面前,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于是,我爬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男人惊慌地喊了起来,为自己的举动而追悔莫及,真没劲!
我爬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再也闭不上了。
他死了。
抱歉,你是被我吓死的吗?唉,我长得有这么吓人吗?怪不得许多乡村的恐怖传说里都有我们的影子。
我回到地洞,继续忍受饥饿与沉闷的空气。不知上面怎么样。或许空气会好一些,还有食物可吃,甚至可以逃出这栋充满死亡的大楼。可我什么都不愿做,哪里都不想去,只想默默守在这里,守着我最心爱的地洞,直到死神或某个贪婪的鼻子将我带走。
一群老鼠跑了下来——该死!它们饿疯了?我恐惧地缩成一团,这些恐怖的家伙,有足够多的对付我的办法。我正准备把地洞口堵住把自己闷死时,尸体堆前却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警服,上上下下沾满灰尘,戴着厚厚的口罩,露出一双冷峻的眼睛。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地面的气味,久违了的来自人间的气味。
然而,他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昏迷在死人堆的跟前。
我有一种危险的预感——他的背后会跟来更多的人,而那些人将会仔细清理这里的一切,从而让我再也无处藏身。
不,我必须要逃出去,再也不能留恋这心爱的地洞。我不想被那些家伙抓住,成为他们展示给公众的标本,满足地面上那些愚蠢的人的猎奇心。
趁着这个警察还没醒来,我匆匆钻出地洞。果然,商场里到处都是穿着红色衣服的男人。我找到一根管子,爬到九楼,藏到临时升降机的平顶上。
嘿嘿!你们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自由了,但没有逃离这是非之地,而是在塌陷的平地周围重新打了一个精致的地洞。我每天钻出来,抬头就能看到天空,还能借着草丛掩护观察升降机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他们不断抬出许多尸体,每一具都用白布盖着,有些明显只剩下一半甚至更少。这些人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我发觉他们的神色都异常凝重,似乎每个进入过地底的人都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男人。
第一次看到他,还戴着厚厚的口罩,但只要他还穿着警服,那双冷峻的目光没有改变,我就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他的脸颊上已爬满胡须,现场每个工作人员都对他很尊敬。当他独自一人坐进升降机,即将重新深入地底时,我看到了他目光里的恐惧。
你在恐惧什么?
第五部 审判者
第一章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下午,16点19分。
我在恐惧什么?叶萧暗暗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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