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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_17 蔡骏(当代)
你们知道,我的丈夫去年被日本大海啸卷走,我独自带着儿子正太,生活在中国东部沿海这座城市。我的生活来源是丈夫留下的存款,以及身为大企业社长的公公每月从日本汇来的津贴。我还给日本的报纸写关于中国社会与文化的专栏,我已在中国生活多年,汉语水平称得上一流。最近半年,我每夜埋头翻译一部中国悬疑小说,希望明年能在日本出版。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这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却在打雷下雨,我带着正太来到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的卡尔福超市。你问为什么要到晚上超市快要关门才来购物?因为,我的儿子只能在夜间出没。
所有人第一次见到正太,都会被他苍白的肤色吓到。有人会联想到僵尸,也有人联想起吸血鬼,偶尔也有缺乏常识的白痴认为他是混血儿。正太当然是纯粹的日本人,也是我的丈夫玉田英司唯一的儿子,继承了日本战国名将与幕府时代三十万石谱代大名的血统,未来还将成为玉田家的家督。
七年前,我回日本生下正太时,就发觉这个婴儿肤色不正常。出于对遗传的担心,我不敢抱着儿子出门,家里拉着厚厚的窗帘,直到丈夫强行把孩子送去检查。
果然,检查结果是正太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
这种病听名字就很可怕吧?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通常脸上在红斑基础上发生萎缩、瘢痕、素色改变,像被狼咬过一样,因此得名。系统性的红斑狼疮还会损害身体各系统及脏器。红斑狼疮病人不能晒到太阳,因为紫外线会使皮肤的脱氧核糖核酸变性,造成对身体的严重损害。有些病人甚至都不能照月光,因为月光也是太阳光的反射。
医生给正太判决了无期徒刑——这孩子一辈子都不能照到阳光,否则很可能引发脏器衰竭猝死。
正太得的是极其罕见的红斑狼疮的变种,身上不但没有通常的红色斑块,相反生下来就呈现毫无血色的惨白,如同人死后的肤色。
这种病在母女间遗传几率很高,但正太的红斑狼疮,是从他外公那里遗传下来的。
我的父亲,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是一个秘密的红斑狼疮患者。
这件事除了最亲近的家人,没有任何外人知道,连我的丈夫也一无所知。父亲的肤色没有正太那么苍白。他从不参加签售之类的公众活动,向来只在夜间出门,每次与出版社编辑见面、接受记者采访,都在半夜的小酒吧里。无论昼夜,他都必须拉着厚厚的窗帘,在家里点着蜡烛写小说。
但是,红斑狼疮不一定会遗传,通常家族患病几率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二。我就完全没有被遗传,一度认为既然我是安全的,那么我的孩子也不会有问题——却忘了自然界还有隔代遗传这回事。
儿子降生以后,丈夫开始冷落我,大概觉得玉田家这样的名门贵族,到正太这一辈竟患上如此怪病,罪责全在于我这个妈妈。丈夫作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中国区总经理,必须常年在中国工作。正太也是在中国长大的,但他成长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世界,家里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窗外还装了铁栏杆。
刚开始丈夫还能忍受,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抱怨。他是一个喜欢运动的人,每年都会去夏威夷或巴厘岛度假,享受热带阳光与海滩。但只要跟我和正太生活在一起,他就只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因此,他总是以各种理由住在外面,比如去中国各地的工厂视察,去美国或者欧洲开会。
一年前,我听说日本有家私立医院开发出最新的治疗红斑狼疮的技术。我拖着丈夫带儿子回国看病。医院位于太平洋沿岸的风景区,距离海岸线有十几公里。当医生为正太检查时,这个孩子预感到了灾难发生,拉着我爬上医院屋顶,果然海啸汹涌而至,将整个医院淹没。我的丈夫在洪水中失踪了,这家医院也被毁灭了,加上日本发生了核泄漏,我迅速带着儿子回到中国。
我想这座城市应该是最安全的。当然,如果遇到世界末日,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卡尔福超市陷入黑暗,整栋大楼飞速沉入地底,四周响彻惨叫与呼救声……在我短暂的三十岁的生命中,遇到过三次特大地震灾难:第一次是十七年前在我老家的那次大地震,夺去了我父母的生命;第二次就是去年的地震加海啸,让我的丈夫至今生死不明;第三次就是这一回的世界末日——唯一能让我安慰的是,我不可能再遇到第四次了。
如果,只对我自己而言,也会坦然接受——虽是人生中第三次遭遇大灾难,但这一次无人能幸免,整个日本列岛恐怕已沉没到太平洋底了。
可我的儿子,正太,他只有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不,从小被关在黑屋子里的他,从未见过阳光的他,人生还没有开始!
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用手电照亮了我的脸。
很多次在梦中出现过的情景——世界末日的寒冷与黑暗中,当我孤独绝望地低头哭泣时,眼前出现一个男人,他用一束光将我照亮,然后抓着我的手逃出地狱。
这个递给我手电的年轻男人,穿着超市制服的中国男人,有一张与我梦中所见的那个人相同的脸。
他叫陶冶,比我小五岁,卡尔福超市的理货员。
陶冶住在我们隔壁,他知道我的心思,经常关心帮助我。每次正太从我身边溜走,总是他帮我找回来。
有一次,我带着正太去四楼的书店,那是陶冶最常去的地方,果然看到他坐在地上看书——《地狱变杀人事件》,那是我的父亲松川古月的作品。
他不想让我发现他正在看这本书,我能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而我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就是松川古月的女儿。
父亲最崇拜的作家是芥川龙之介,最喜欢芥川的短篇小说《地狱变》。父亲年轻时立志要获芥川奖,却阴差阳错走上推理小说之路,有幸于八十年代名噪一时,毫无争议地荣膺直木奖——可他至死都为无缘芥川奖耿耿于怀。
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红斑狼疮患者而言,写作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父亲常跟我说起他悲惨的童年,因为不能见到阳光,没办法正常上学,从小没有任何朋友,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家里。幸好家里有数百册藏书,尤其是祖父特别爱读小说,除了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些大师,就是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我想,这样一个孤独而沉闷的童年,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看芥川龙之介,要么成长为天才,要么化作恶鬼。
我想,我的父亲,就是天才与恶鬼的合二为一。
而制造这样的天才恶鬼合体的,除深埋在我们血管里的红斑狼疮基因,就是我的祖父了。
记忆中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永远穿一身和服,住在日本式房子里。他喜欢看书、读俳句、下围棋,带着浓浓的关西口音,一把年纪颇为好色,经常逛风化区。祖父最爱看的小说,恰恰也是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我十二岁那年,曾听祖父说,他年轻时在中国参加过二战。有一次,他的中队攻占一座寺庙,开始他们对僧人很尊敬,后来发现寺庙里藏有抗日游击队,队长下令杀光所有僧人。祖父用刺刀捅死了其中三个。他说这事并非忏悔,因为叙述的语气相当平稳,就像吟诵俳句般轻松。重点是在这座千年古刹内,日本兵意外发现了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祖父自小痴迷于古物,辨认出那是地狱变图——画中景象极其残忍,他绘声绘色地用关西话向我描述:恶鬼们将人们赤身裸体地肢解成数十块,将滚烫的铁汁灌入女人的嘴里,把人放到密集的刀尖上戳成筛子……祖父说地狱变图本是佛教画,专门描绘地狱的景象,曾盛行于中国古代,在许多中国的古壁画与洞窟雕刻里都能看到。平安时代传到日本,又演化为配文图卷的“地狱草纸”。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地狱变》,写的就是这种传自中国古代的地狱图。年逾古稀的祖父不禁神往,躺在榻榻米上越说越兴奋,竟不可自拔……十二岁的我只感到恐惧,蜷缩在屋角不敢看他。片刻过后,我闻到一股尿臊味,惊慌地扑到祖父身边,发现他已浑身冰凉。
我想,在父亲的童年时代,单独被关在黑屋子里读书时,祖父一定也跟他说过这个故事,详细描述当年在中国古寺中的大屠杀,还有沾满鲜血的地狱变壁画——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父亲才会终身不移地迷恋于《地狱变》。
给祖父举办葬礼并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一沓厚厚的日记,是祖父参加日中战争留下的。我瞒着父亲把日记藏起来,读了其中一些段落。日记里描述的才是真正的地狱变!祖父屠杀过许多无辜的中国人,包括老弱妇孺,而他在日记里毫无悔恨之意,相反还得意洋洋——我确信祖父就是恶鬼。恐怕父亲早就知道了一切,而他遗传的红斑狼疮,或许也是一种报应。
后来,我选择学习中文,一方面想要了解中国及其文化,另一方面也有一种赎罪心——尽力弥补祖父曾经犯下的罪恶,虽然注定无法偿还。
父亲三十岁时出版了第一本推理小说,立即引起轰动。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认识了我的妈妈——她是爸爸的读者,因仰慕而爱上了他,不顾他患有红斑狼疮和特殊的生活习惯,以及娘家人的竭力反对,没办婚礼就嫁给了他,两年后生下了我。
那是妈妈一生最错误的选择,仰慕作家的文学女青年们啊,千万不要委身于自己崇拜的那个男人!
没有人想得到,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有着种种令人发指的怪癖。
他养了许多只猫,每动笔一部新小说就会抓一只来用榔头敲死。家里的十几只猫全被虐杀,除了最后两只小猫被我抱出去放生。他还不满足,又养了一窝仓鼠——这种小动物的特点是繁殖快,很快养出了一百多只。他把这些仓鼠养在书房里,每逢落笔就闷到水杯里淹死一只。
父亲还迷恋于我的身体。
那一年,我刚刚开始发育。每夜追看电视剧《人间失格》与《金田一少年事件簿》,更迷恋于KinKi Kids的堂本兄弟,想必也是同为近畿人的缘故。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感觉似乎有人闯入过我的房间。我还不至于怀疑到父亲,直到有一次洗澡,外面有些动静,我没来得及穿衣服,迅速拉开门,发现竟然是父亲在偷看!他若无其事地走开,我蹲在地上哭了。其实,妈妈知道他的这些秘密,但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只能经常到我房间睡觉,以防范父亲的种种变态行为。
不久,神户大地震。
我奇迹般活了下来。我先摸到妈妈的尸体,又摸到了一息尚存的父亲。他握住我的手,死了。
我想,他还是爱女儿的吧。
在我被救援队员挖出来前,我发现自己的手无法动弹,被死去的父亲牢牢抓住了。寒冷的空气里,父亲死后的手指僵硬如铁,我用尽全力去掰,直到把他的四根手指全部掰断。
我在救灾帐篷里住了半个月,后来被亲戚接到乡下老宅里。不久,之前出版父亲小说的出版社找上门来,说父亲早已签给他们一本新书,不知是否已经完成。我才第一次听说《地狱变杀人事件》。
于是,我回了一次神户,从化作瓦砾的我家废墟底下,挖出了一本残缺不全的手稿。
很遗憾,我只找到了父亲的遗作《地狱变杀人事件》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也许被野狗叼走了,也许本来就没有写过。
读完这部推理小说的前面一半,发现书中竟有个人物以我为原型!无论是年龄长相还是性格爱好,都与我几乎完全一样。不得不佩服父亲刻画人物一流,就像画家素描那样把所有细节准确描述出来。就算没有见过我的人,看完本书也可以想象出我的样子。
我明白了父亲迷恋于我的身体的原因。
因为他的生活圈子极其狭窄,平时不可能了解其他少女,也只有把自己的女儿当作目标。
让我悲愤的是,父亲居然把这个以我为原型的十三岁少女,写成了被迫出卖自己肉体的悲剧人物!
我恨他。因此,我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报复他。
十三岁的我读过父亲所有作品,熟知他的风格和语言特点。他的许多小说都有雷同之处,差不多摸准模式,就可以照此推演,只要最后那个诡计不重复。不过,我可不想把这部父亲的遗作写成他那种老套的作品。我要通过这本书,塑造一个真正的松川古月,一个永远不见天日、内心极端变态、具有暴力倾向、认为世界全然都是黑暗的人。而不同于他的那些看似诡异实则温情脉脉、一唱三叹的作品,令读者以为作者是一个本性善良、渴望纯真的好丈夫与好父亲!我要揭开松川古月的真面目,让全日本的读者都知道,他绝非你们想象中那个文如其人的完美的推理小说大师。
半年后,我把完整的《地狱变杀人事件》交给了出版社。没人知道这本书的后半部分其实是我写的。
编辑读完之后大吃一惊,但既然是松川古月大师的遗作,还是决定一字不改地付印。
在父亲去世一周年祭日的追思会上,《地狱变杀人事件》举行了隆重的首发式。本书很快成为松川古月一生中最具争议的作品。有的人非常讨厌这本书,认为其黑暗风格会造成读者心理阴影。也有人对这本书赞不绝口,都是些重口味的年轻读者。也有人指出本书前后文风差异很大,以及与松川古月的一贯风格有天壤之别,怀疑有代笔之嫌。
几个月后,日本各地都发生了特别的自杀事件,死者决绝之时都随身携带这本《地狱变杀人事件》,有的还留下遗书说,看了松川古月大师的这部遗作,对人类这种动物彻底失去了信心,不如早早一死了之免得再受煎熬。书中最让人争议的情节,是那个十三岁就被迫卖身的少女,为了得到一扇中国古代的地狱变屏风,竟处心积虑地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虽然也有部分报复的原因。
不错,这就是我对父亲的报复!
《地狱变杀人事件》的秘密,已在我心里埋藏了十七年,到死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如今,在世界末日的书店,看着中文版《地狱变杀人事件》,但愿陶冶是最后一个读者。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紧张,当然他每次都是这样,特别当我靠近时,尤其偶尔触碰到他的手指,他的脸颊都会泛红。他可能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我忍住跟他说话的冲动,忍住不靠近他闻那股男人的气味。陶冶就像一张白纸,我害怕只要在上面留下一笔墨迹,就是一种莫大的破坏与罪过。而且,经历过去年的海啸以后,我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真正去爱一个男人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只爱我的丈夫。
其实,我是需要男人的。最近的一年来,许多个孤独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某种欲望在身体里燃烧得越来越强烈。
世界末日的第四夜,我等到儿子睡着,忍不住流下眼泪。最近两天,幸存者中死了七个,大多被残忍地杀害——听陶冶说起这阿修罗般的情景,我的脑中就浮起地狱变图。我相信每个杀人者都有自己的原因——对于必死的绝望?或某种无法抑制的仇恨?还是没有警察也没有法律的环境里,人可以为所欲为想杀就杀?
我不想吵醒正太,便躲到走廊独自哭泣。一个人影靠近了我,我知他是陶冶,因此不恐惧。他蹲下来,触摸我的脸,擦去泪水。我没有反抗,任泪水流淌。当他的手指从我唇上划过,我大胆把它咬住。我用舌尖包裹他的指尖,感到咸咸的。
陶冶把我抱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挣扎,而他牢牢堵住我的嘴,将我抱入一个黑暗的小房间。他将我重重压到墙上,泪水也无法阻止他的动作,他粗鲁地把嘴巴贴到我的唇上。
“呀蔑代!”刹那间,脑中无法再转换中文了,直接用母语喊了出来。
真后悔,这一声喊出来让他更兴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陶冶的身上起来,整理好衣服与头发,回到隔壁的正太身边。
第二天,我们彼此有些尴尬,没多说什么话。可是,正太看陶冶的眼神有些奇怪,让我隐隐不安。
夜里,我辗转难眠,回想昨晚的疯狂,纵然自己也很吃惊,却渐渐兴奋起来。我走到隔壁房间,扑到二十五岁的中国男人的身上。他只是个超市理货员,从内地乡村到大城市,被所有人看不起——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是个男人,一个眼神还清澈的男人。
我的生命剩不了几天了,在我不断压抑自己的短暂人生里,这是最后一次放纵的机会。但我依旧绝望,那是无法摆脱的宿命,当我亲吻着陶冶的身体,却想起了我的丈夫。
我在京都大学读书时认识了玉田英司。那年他正准备接管家族企业的中国分公司,经常来拜访我们学校的中文教授,从此开始对我的追求。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虽然他的清瘦外形很像时尚明星,一身穿着又都是名牌,开着宝马Z4跑车出入校园,常引起许多女生尖叫,但我并不在乎。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还有每年作品再版的版税,都足够我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我缺少的是爱。
十三岁那年起,冒充父亲写完《地狱变杀人事件》,我就陷入内心的恐惧——这才开始理解父亲,一个人要写那么多可怕的杀人事件,又要装作世界依然美好,那要多么扭曲心灵。何况,我是带着怨恨写完了《地狱变杀人事件》,这种怨恨与阴暗的情绪,无疑也会带入我的人生,永难磨灭。
我希望能有一个男人让我疯狂地爱他,带我离开埋在我心里的父亲的黑屋子。
玉田英司是我的第一个男友,等我大学毕业以后,成为了我的丈夫。
我的祖父在二战时只是个陆军士兵,英司的祖父则是联合舰队的将军,看起来我们两家的地位相差甚远,好在我的父亲是著名的推理小说家,还获得过大名鼎鼎的直木奖——大企业家的儿子娶大作家的女儿,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婚后不久,正太就出生了。
因为正太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丈夫很快便不再宠爱我,公公婆婆也开始对我冷淡了,经常暗示玉田家是武士之后,世代弓马娴熟身体健康,从没得过奇怪的毛病。
很快,我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我容忍了下来,就像从前我容忍父亲那样。虽然,我也想到过自杀,了断父亲遗留给我的罪孽。可是,只要想到永远不见阳光的正太,我就强迫自己必须要活下去。
然而,有件事让我对丈夫彻底绝望了。
三年前,玉田家在中国的一家工厂发生了火灾。事发当晚,丈夫接到日方厂长打来的电话。我在床上偷听到几个数字,不禁毛骨悚然。十分钟后,丈夫匆忙出门,告诉我几天后回家。
次日,我在电视上看到日资工厂火灾新闻,九名中国工人遇难。可昨晚我听到的遇难人数分明是三位数!恰好那几天正太回国,由东京的爷爷奶奶照顾,我决定独自去了解真相。
我包了一辆商务车,在高速公路开了四个小时,抵达中国内地的一座城市,发生火灾的日资工厂就在市郊。现场有许多警察封锁,包括记者在内任何人不得进入。我看到了丈夫的助理,谎称他在家里落下重要资料,要我火速送来。我混进火灾现场,发现员工宿舍窗户都安着铁栏杆,防止员工晚上离厂。结果大火烧到宿舍,许多人就这样被活活烧死在了窗边——还有不少尸体未及清理,烧焦的人体炭一样乌黑,缩成孩子般大小。有的双手伸出栏杆,身体却被烧成了灰烬。从被烧死的尸体脸上,我看到了绝望的表情……这是任何一幅真正的地狱变图都无法呈现的场景,任何绘画大师都将黯然失色,包括芥川龙之介笔下的良秀。
我当场呕吐,在别人发现之前,翻墙逃出工厂。
九名遇难者?拜托!我亲眼看到的尸体就不止几十具!加上已被运出去的,还有完全被烧成灰的,至少一二百名中国工人,成为了这些铁栏杆的牺牲品!
我的丈夫熟悉中国市场,尤其善于跟地方官员打交道,他使了许多卑劣手段,花钱买通当地官员,隐瞒了伤亡惨重的真相,真不愧为玉田家精心栽培的继承人。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告发我的丈夫。如果因此与玉田英司离婚,日本的法官会认定我是婚姻过错方,是我背叛了丈夫的家族,出卖他们,导致重大利益损失。何况,玉田家在政界很有影响力,出过多位国会议员,法官的天平也会向他们倾斜——正太的监护权肯定会被判给男方。
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的儿子,如果失去妈妈该如何活下去?这个孩子说不定会自暴自弃,说不定会意外晒到太阳,然后……我只不过再也不跟丈夫睡同一张床了,他也不介意,反正可以从别的女人身上获得满足。
一年前,我们回到日本,在太平洋边一家私立医院寻找治疗红斑狼疮的方法。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洪水汹涌而至,整个医院淹没,只留屋顶还可避难。正太第一个逃上去,我紧跟在他后面。丈夫慢了半步,当海水淹到顶楼,我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英司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抓着屋檐拼命往上爬,当他即将爬上屋顶,我却松开了抓住他的手。
我是故意的。
寒冷的海风吹起我的头发,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很冷漠——这是我的丈夫最后一次看到我的脸,也是第一次看到我这种无情的眼神。毫无疑问,他会为我的这种表情而无比恐惧,坠入冰冷刺骨的肮脏海水。
对不起,开头是我在说谎!
正太说得没有错,我就是凶手,是我杀了他的爸爸,我的丈夫。
当我站在屋顶上看着丈夫被洪水吞没,回头却看到六岁儿子的眼睛,他的目光居然跟我一样冷酷。
在我为他亲眼目睹我杀死了他爸爸而恐惧之前,我先用自己的风衣盖住了他的上半身。正太绝不能在白天暴露在外,即便没有一丝阳光。我宽大的风衣就像帐篷一样,罩着不能见光的孩子。
我们被直升飞机从屋顶上救走以后,我私下里跟正太解释过,说妈妈不是故意要让爸爸掉下去的,而是妈妈不小心失手意外造成的。
然而,我在向警方以及英司的父母解释时,却从没提到过我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只是说丈夫是直接被洪水卷走的。
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完全不相信我苍白的辩解,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就是妈妈杀死了爸爸!
可是,正太却从没戳穿过我的谎言,他单独与爷爷奶奶在一起时,也没说起过屋顶上发生的秘密。
这个孩子很聪明,他知道自己没有了爸爸,更不能再失去妈妈了。
我欠他的爸爸一条命。这算是什么?复仇?解脱?还是,刹那的冲动?
就像此刻,世界末日的地下,我与这个叫陶冶的中国男人,疯狂地享受最后的缠绵。
我不会忘记我的丈夫玉田英司,他将变成恶鬼永远跟随着我,也许就飘在我的头顶,看着我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天夜里,莫星儿被人强暴了。出于一个女人的同情心,我给她清洗擦拭了身体,但她拒绝更换原来那身白衣。清晨时分,她固执地一个人走了。我对莫星儿也感到了害怕。
下午,所有的电力供应都中断了,整个商场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陶冶陪伴着我们,一起搬到空气相对干净的八楼。我抓着他的手,努力不去想象自己死亡的景象。
入夜——虽然早就不分什么白天黑夜,我们再也不回避,只要等到正太睡着,我就把自己交给陶冶。
每一次都那么疯狂,那么愉悦,这是我结婚八年来从没有过的经历。
可惜,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
凌晨时分,我用微型手电照着陶冶的身体,我是多么喜欢这个身体啊,能给我带来安全与快乐的身体。我发现他的肩头有块可怕的伤疤,他说是小时候被狗咬伤的,但我怎么看都不像是狗牙的痕迹。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是一个无论在身体还是心灵上都受过伤的男人,或男孩。
当我沉沉地在黑暗中睡去,不知隔了多久,忽然听到刺耳的声音。
我立即警觉地跳起来。不知道是几点钟,但是陶冶并不在我身边,就连正太也不见了!我慌忙抓起手电筒冲出去,那个声音就从楼下传来,居然是日语的“救命”!
“正太!”我也尖叫了一声,飞奔着从逃生通道跑到七楼。天哪,到处都是一团漆黑,正太你在哪里啊?终于,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循着声音冲过去,在一家大概是卖汽车与飞机模型的店里,手电照出了两个人影。
下面一个小孩无疑是正太,上面则是一个成年男人,浑身都是灰土碎渣,散发着难闻的恶臭,正掐着正太的脖子!
我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尖刀——昨晚陶冶给我防身用的,他说这里的动物非常危险,对准那个人的后背刺了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当鲜血溅满我的双手,他终于被我杀死了,变成一具尸体。
除了我的丈夫以外,我又杀了第二个人。
这又算得了什么?我是为了保护儿子,何况在世界末日每个人终将死去,我只是为了让可怜的正太能再多活一会儿而已。
来不及分辨被我杀死的人是谁,我先把正太从地上抱起来,我不想责怪这孩子到处乱跑,怪只怪自己没有看住他。我连声说着“对不起”,却把死人还残留余温的血,抹到了儿子的脸上。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骇人的枪声——哪来的枪?
我飞快地把正太抱回到八楼,替他擦去血迹,互相搂抱着蜷缩在角落里。
十几分钟后,陶冶摇摇晃晃地回来。我问他哪里来的枪声,他却没有回答。
而我也没有说出刚才杀人的经过。
整整一天,我们三人都在绝望中等待。偶尔看到几次周旋与丁紫,他们浑身上下装备武器,杀气腾腾地经过楼上。我能确定莫星儿还活着,但她不搭理我们。至于吴教授与罗先生以及他的狗,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晚上九点,楼上传来明显的震动!
我盯着正太的眼睛,就像每次灾祸来临之际,都能感受到他的某种变化!
难道……我又惊又喜,却又恐惧,吻着陶冶的耳朵说:“如果,能活着逃出去,我就和正太一起跟你生活!”
他感激地点点头,拉着我和正太的手,一口气冲到了九楼。
前头还有几个人在跑,我们跟在后面,冲进电影院的散场通道。陶冶径直冲到前面去探路,没想到天花板掉了下来。我用全身护住正太,所有重量压在我身上。
终于,当我要窒息时,天使来了。
剩下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和正太是第一批被救到地面的幸存者,成为了无数镜头的焦点。
晚上,睡在隔离病房,我还在想念陶冶,想念在地下的七天七夜里,与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带给我的每一秒钟的激动,真想现在就紧紧抱着他!
孤枕难眠……第二天,那个叫叶萧的警官来讯问过我,但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任何秘密。
我不想让自己背负杀人的罪孽,更不想让警察知道其他残酷的死亡。
几个小时前,正太的爷爷奶奶从日本飞来看我们了。他们的出现让我尴尬,我的丈夫还登记在失踪人口名单上,所以在法律上他仍然活着,他们也依旧是我的公公婆婆。我仍然非常有礼貌地接待他们,并且说在地下一切正常,大家都很团结,渡过了难关。
之后,正太的爷爷激动地说:“正太!你的爸爸没有死!他很快就会回来!”
刹那间,我的心石化了,却还要伪装出惊喜的笑容!
公公婆婆告诉我,最近日本警方在一家医院找到一个失去记忆的病人。一年前,人们在海啸退去后的海滩上发现了他。但是他的头部受到重创,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无法确认他的身份。而且他被发现的地点,距离玉田英司出事时所在的医院相隔遥远。直到几天之前,他的身份终于得到了确认,他们已去看望过他,毫无疑问他就是正太的爸爸。
正太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玩爷爷从日本带来的玩具。而我装作极度高兴的样子,简直要滴下眼泪。
正太的爷爷告诉我:英司正在逐渐康复,但医生也无法断定他何时能恢复记忆,可能需要等待十年,也可能明天就突然全都想起来了。
公公婆婆离开医院以后,我浑身冰凉地倒在床上——我必须要带着正太回日本,照顾失去记忆可能要疗养一辈子的丈夫。
我的丈夫一旦恢复记忆,就会想起一年前的医院屋顶上,我松开手让他掉下去的一瞬。
他知道我是故意的。
看着儿子苍白如死人的脸,我绝望了——宁愿正太已获救,而我还留在世界末日。
有句话说得没错:一切都会不同。
第四章 丁紫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不同。”
这是里昂对玛蒂尔达说过的,也是小光对我说过的。
现在,我的一切都已经变了,永远变了。
“老婆,你说明年会不会是世界末日?”我最好的同学兼死党海美,趴在未来梦大厦九楼的中庭栏杆上,看着从一楼到九楼的各种有着“Merry Christmas”字样与赶着驯鹿的圣诞老人的灯饰。
“我不知道。”
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低头看着底楼巨大的圣诞树,只要稍微踮一踮脚尖,我就会翻出栏杆,自由落体,坠下九楼,撞在套着圣诞老人衣服不断打着哈欠盼着早点下班的商场员工面前的地板上血溅五步。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呢?当自己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着百米之下的万丈深渊,看着蟑螂般的汽车与蚂蚁般的人们,突然产生纵身一跃的欲望。
“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的话,你会害怕吗?”
我停顿片刻,闭起眼睛深呼吸,想象自己飞出了栏杆:“不,我很高兴。”
“我也是。”海美笑了,拎起沉甸甸的购物袋,搂住我的肩膀,“亲爱的,在整个班级,不——是整个学校,你是唯一想法与我相通的人,我们是天生的姐妹,是不是?”
“是。”
“我们去看看新款的包包,快点!”
以上是去年的圣诞夜,我和海美到未来梦商场购物,玩了五楼汤米熊欢乐世界里的各种游艺机,又看了一场电影后的对话。
三个月加一周后,当我们两人再次来到同一个地方,竟被海美不幸言中。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未来梦商场,五楼下到四楼的自动扶梯上,我和海美在讨论去美国读书的问题,反方向上来一个黑衣黑裤的少年,细碎长发底下,有一双寒光闪闪、阴霾密布的眼睛。
这双眼睛也在看着我。
擦肩而过。
一想到未来的若干年里,我都可能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他,并且可能再也觅不到他,我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背影。
世界末日,接踵而至。
我愚蠢地作过假设——如果,当时只要我憋住不回头看他,是否世界末日就不会发生?或者未来梦大厦就不会陷入地底?
他救了我。
一明一灭的灯光中,我看着他星星般闪耀的目光,已确定不会再把他放走了。
他叫小光。
这是我对他仅有的了解。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在哪个学校读书,是优生还是差生或是不良少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从前有怎样的故事。
不过,我为什么需要这些答案呢?我只需要知道——他是小光。
有时候,我也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别人要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父母从事什么职业?你的家庭每年收入多少?你家住多大的房子?你爸爸开排量多少价值多少的车子?
我真的很讨厌这些为什么!讨厌那些刨根问底的人!如果这是世界末日,就让他们先去死吧!
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更好吗?就像我眼前的他,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我对他一无所知,他也对我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对方的性别、年龄、身高、长相,还有眼神里透出的气质。
Oh my God!知道这些就已足够!
在天崩地裂的地下,他似乎不想逃出去,反而觉得留在这里挺好。
如果真是世界末日,我也愿意留下来,不仅仅为了他。
我叫丁紫,今年十八岁,是四一中学高三(2)班的学生。海美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的爸爸只是区政府的一个科长,却在市中心买了豪宅,还在郊区拥有一栋别墅。她总是不停地更换从香港带回的手表,在学校里展示她的iPhone 4手机,周六晚上请同学们去钱柜唱歌,私下里给班主任老师送SPA会所的VIP卡。她从骨子里瞧不起班级里的任何一个同学,无论对方的父母是小公务员还是小老板或在垄断国企上班。
唯一能让她感到自卑的人——就是我。
不仅因为我长得比她漂亮,也因为我每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会穿着比她更素净但更好看的裙子,踩着更低调却更昂贵的鞋子,喷着更寡淡可更诱人的香水,听着更小众但更高雅的音乐,读着更晦涩但更经典的小说——她差不多只读郭敬明而已,但我已经开始读安妮宝贝了;就像当她还在玩iPad 1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用iPad 2玩摄像了。
因此,在班级里引领女生时尚潮流的,永远是我。
刚开始,海美也对我羡慕嫉妒恨过,但她很聪明地向我靠近,拖着我一起出去购物游玩,每次都把我夸得像朵花似的。我虽然成为女生们的偶像,但也是被嫉恨的对象,能有个官二代女生做小跟班也不错。她开始纠缠着问我:父母做什么?家住哪里?私家车是什么牌子?
我告诉她:我的爸爸是一家国际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常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妈妈是影视公司制片人,几乎每个月都要外出拍戏。因此,父母没有时间开车到学校来接我。而我家住在市中心某个顶级豪宅,任何人出入都要严格检查证件,所以不方便同学串门。
海美相信了我所有的话,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当我们两个出双入对,就更让周围同学黯然失色。连老师也来讨好我们,比如考卷上明明应该扣分的,却留着打了个问号,或在未成年人不得进入的娱乐场所撞见我们,也装作没看到。
没想到,世界末日,也是我们两个幸存下来。那些被我们蔑视的同学,全家都死光了吧?最喜欢跟有钱的家长搭讪的班主任老师,不知道她是被压死还是烧死的?
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法形容自己的情绪,是难过还是幸灾乐祸。
哎,其实我还是同情他们的,不知道海美会怎么想。
还有一点让我绝望——即便到了世界末日的地底,我依然每晚都会做一个相同的梦——进入高中以后,无论我睡前背英语单词,还是看周星驰的片子,或默念《圣经》、佛经、《道德经》,都难以避免那个噩梦。我会梦见许多张熟悉的脸,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发出刺耳的嘲笑……梦中的我通常有两种大结局:一是拔出刀子把他们全都捅死,二是到学校楼顶跳下去——在我飞速撞击地面之后,我会浑身大汗淋漓地尖叫着醒来。
该死,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没办法走出这个梦?因此,我每天都会坐在中庭栏杆上,回想前一晚的噩梦,却发现梦中那些同学与老师的脸,都已替换成了地底这些幸存者。
小光以为我真要自杀,几次把我拽下栏杆,指着我鼻子臭骂一顿。
有一天,却是他先坐上中庭栏杆。然后,他说他喜欢我。
这一刻,耳边奇迹般地响起了《今夜无人入眠》,歌剧《图兰朵》里最经典的一首咏叹调!天哪!是哪个人知道我的心思,潜入大厦广播室放出了这首歌?我心旌摇荡地闭起眼睛,等他吻我的唇,十八年来,从未被异性吻过的唇。
等待良久,《今夜无人入眠》唱完最后一句,小光却逃跑了。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喜欢男人,就像许多耽美小说里常见的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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