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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三姝

_2 蒋胜男(当代)
问菊悄悄地垂下头去,轻声道:“你现在见到了我了,那又怎么样呢?”
卫子阶深施一礼道:“问菊姑娘,首先,我要为我以前的鲁莽向你道歉,是我自以为是,是我有眼无珠,辜负了你。现在,不知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以前的过失呢?”
问菊低下头去,半晌不语,卫子阶看着她的脸色,心中怦怦乱跳。好一会儿,才听见问菊细细的声音道:“你说话是真的吗?”
卫子阶大喜,拉住了她的手道,就向着窗台前跪下,道:“我卫子阶对天起誓,我刚才对东方问菊姑娘所说的话,若是有一句虚言,必遭天谴。”
问菊吓着忙阻止道:“你别发这么重的誓,我相信你就是。”
卫子阶忙回家,禀明父母欲迎娶东方问菊。怎奈他的父母卫国公夫妇亦如当初卫子阶一般,一则嫌弃问菊出身商家,二则嫌问菊舞刀弄枪的名头太大,不能为世家门庭之妇。
卫子阶正焦急之时,传来消息:皇帝要在近日巡幸东都洛阳。而且听说破了失宝案的方知白竟是个女子,动了好奇之念,要与皇后一同召见问菊。
消息是从裴夫人红玉的口中听到的。正好,这日卫子阶与问菊借裴府相会。
红玉喜道:“这下好了,皇上召见,必有所赏赐。到时候,问菊就向皇上要一道御赐成婚的圣旨。想卫国公再也不会有反对的意见了。”
问菊羞红了脸:“红玉,这种话,叫我怎么能够说得出口呢?”
卫子阶看着问菊,她微低着头,只能看到她如玉一般的半张脸透着微红,一缕碎发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微动,使得她比平时更多一份娇弱之美。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羞涩的少女,竟能使天下最凶恶的罪犯也闻风丧胆。可是心上人面前,却是比普通的女孩子更加腼腆。
卫子阶的心中忽生怜惜之感,忍不住握住了问菊的手。
问菊的手回缩了一下,不知怎地,竟无力挣脱,她的脸更红了。
大唐的风气开放,卫子阶上次从长安回来时,被着实那些闻名而至的少女们的热情吓着了。此刻问菊的腼腆,更令他弥足珍贵。
卫子阶忙道:“裴夫人,你不要再取笑问菊了。这件事,应该是我去作的。”
红玉抢白道:“谁叫你这么清高,从不受朝廷的封赐。如今无官无爵,凭什么去找皇上呀?总不成说你想娶妻,才想起皇帝还有这点用吧!”
卫子阶素不善与女子说话,被红玉伶牙俐嘴的一说,一时竟无言以对了。
问菊见他受窘,抬起头道:“好了,红玉你别说了,我照你的话去见皇后就是了。”
半月后。
东都洛阳行宫上阳宫的提象门外。
卫子阶焦急地等候着东方问菊。
今日正是皇后召见问菊之日,依着红玉的计划,求得皇帝的赐婚旨。但不知此事成与不成,着实叫人心头悬挂。
他想起今日入宫之前,问菊神情犹豫,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是悬着心事。
也不知等了多久,好不容易,终于远远地看见问菊从宫门出来了。从宫门到提象门,只不过是十余丈的距离。可是问菊却没看见卫子阶。
只见她今日走得奇慢,走一步退两步,还停在原地想个老半天,脸上是迟疑不决的神情,有时还转过身欲回宫去。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提象门前,一抬头,“呀--”地一声,才看见了卫子阶。
卫子阶连忙上前,急道:“问菊,你怎么了?”
“对不起。”问菊好不容易说出第一句话。
卫子阶忙道:“没关系,求不到皇上的圣旨,我们另想办法。”
“皇上已经下旨……”问菊才说了一句,卫子阶握住她的手,喜道:“那就好了,问菊,我就知道能行的。”
问菊悄悄的抽回手,闭上眼睛,鼓起勇气一口气道:“皇上答应下旨暂停派兵围剿六诏。”
“什、什么?”卫子阶一时回不过神来。
问菊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卫子阶道:“昨天我听到一个消息,六诏的节度使李守甫的残暴不仁,六诏的汉人与其他各族人联合杀了李守甫。此事上报为六诏部落造反,朝廷要派五十万大军去剿灭六诏各族部落。大军一至,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屠刀之下。我知道这件事后,一夜未睡。刚才皇上在上阳宫召见我时,曾问我讨什么封赏。我本想将你我之事求皇上赐旨,可是我实在开不了这个口。结果……
卫子阶接下去道:“结果,你把这个机会给了六诏的百姓?”
问菊低下头去:“我不后悔我刚才这么说。我的终身,与成千上万条人命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可是,我令你失望了,对不起。”
卫子阶笑了道:“问菊、问菊,你知不知道,我最爱你的,就是你的侠义之心。问菊,你没有令我失望,我以你为荣。”
问菊抬起头来,眼睛一亮:“真的,子阶,你真的没有生气。”
卫子阶笑道:“我若是个将自己的婚姻看得比别人的性命更重要的人,我还值得你爱吗?”
问菊倚在卫子阶的肩头,微微一笑。
三日后,圣旨下:“暂停派兵围剿六诏,赦封卫子阶为剑南安抚使,调查六诏之乱源由并安定六诏之乱。”
圣旨到了卫国公府,卫府顿时大乱。
卫国公皱眉道:“子阶一介书生,皇上怎会下旨要他抚边?”
卫子阶手捧圣旨,道:“爹爹,是孩儿上书皇上要求去边关的。”
卫国公大怒:“胡闹。”
卫子阶道:“我并非胡闹。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象这一次这样认真。我不想一辈子被我的门第困住,什么事也不能做。”
卫夫人哭得泪如雨下:“子阶,你是怨爹娘不同意你的婚事吗?从小到大,娘什么事不依着你,就算你的婚事不遂,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和爹娘赌这个气哪。”
卫国公沉着脸道:“这个小畜生,他既不念父母勋劳,你又何必为他而哭。”
卫子阶诚挚地道:“爹、娘,我不是赌气,也绝不是为了婚姻之事抱怨爹娘。我卫子阶自幼生长于豪门世阀,不知稼穑艰难,未识世间疾苦。锦衣玉食至今,亦是碌碌无为至今,不过写几篇颂扬太平的文章,吟风弄月作个逍遥闲人。爹娘生我养我,亦想我能够做大唐的有用之人,我学文论武,亦想有一番作为。不想让旁人说豪门世阀出来的,不过是纨裤子弟而已。六诏之乱,我已经调查得很详细了,其中牵涉极多。李守甫确有贪酷的行为,但是他是一品大员。若是此番朝廷派去的安抚使碍于李守甫身份不敢查下去或敷衍了事,那南疆之乱会越闹越大的,因此我才上书皇帝自请。此去六诏,可以救千万人的性命,可以为朝廷安定南疆。正是爹爹所说的,男子汉当报效国家,建功立业。”
卫国公的脸色也缓和了:“你当真如此之想?倒也是我卫家之幸。”
卫夫人却哭得更响了:“你们说什么呀!六诏那种地方,是人去的吗?那儿瘴疠横行,虎狼遍地,十人去九人回不来。如今还有这些杀官造反,青爪獠牙的食人生番,就是大罗金刚去那儿也活不了,子阶这不是去送死是什么。朝廷那么多大将吃着皇家俸禄,这会子干什么去了,要送你一个书生入虎口。”
卫国公的脸色也黯下来了:“男子汉当报效国家,纵使是马革裹尸,亦是应当。”
卫子阶的脸色反而轻松了:“爹、娘,瞧你们说的,什么送入虎口,什么马革裹尸,好象我会一去不回似的。你们放心好了,孩儿一定会平定六诏之乱,平安返回的。”
卫国公看着儿子的脸,眼光中有骄傲,亦有担心。但是这种心态,却被他一惯的严父表情所掩饰着。他喃喃道:“早知如此,当日就该遂了你的心愿……”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卫子阶尚未听清,就听得家丁来报:“禀老爷、公子,刑部方知白求见。”
卫国公方自沉吟:“刑部方知白,他为何而来?”
卫子阶已是大喜道:“快请。”
男装打扮,英气勃勃的东方问菊随着家丁进入大厅,行礼道:“方知白奉刑部之命,保护安抚使前往六诏。”
卫子阶一把握住她的手,喜道:“问菊,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转身向父母道:“爹、娘,她就是东方问菊姑娘。”
问菊料不到卫子阶竟会忽然揭开她的身份,不禁面红耳赤,忙退后几步。
卫夫人正自伤心,只是胡乱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问菊却见着一个伤心的母亲正为儿子忧心不已,一时间忘记了羞怯,走到卫夫人的面前跪下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将公子平安带回来的。”
卫夫人似忽然得了希望,顿时时忘记对问菊的嫌弃,忙拉着她的手,道:“你真的能够保护子阶平安?”
问菊诚挚地道:“我就算性命不要,也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卫夫人的眼泪又如珠子般滚落下来:“好姑娘,我错看你了,你起来。”卫子阶见母亲的态度已变,也十分欣喜,忙上前扶起问菊,一起搀着母亲坐下。卫夫人泪眼中看见一双璧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轻叹一声,将儿子的手,放在问菊的手中,叹了口气道:“问菊,我就把子阶交给你了。”
卫子阶大喜:“娘,你答应了。”
卫夫人欲要答应又放不下面子来,转过头去,道:“你去问你爹吧!”
卫子阶忙又回头去看父亲,卫国公见儿子的眼光看来,手抚长须哼了声道:“孤男寡女,岂可同行上路。”不理诸人,拂袖向内堂行去。即将走入后面时最后撂了句话道:“总得先有个名份才好。”
卫子阶大喜,响亮地应道:“是。”
卫国公站住了脚,想了一想,又正色道:“你们此去南诏,关系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须得时时小心才是。”
东方问菊诚挚地道:“卫国公请放心,公子一定不负所望。”
卫国公嗯了一声,看了卫子阶一眼道:“还楞着做什么,你们只不过十余天的功夫,还不去快快准备。”
卫子阶忍笑道:“是,多谢爹爹。”
东都留守府。
裴夫人红玉当然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她喜形于色,忙到书房告诉裴应道:“看来明珠坊就要办喜事了。”
此时裴应正手持着一封书信,看来已经沉思许久。他缓缓地道:“看来还不只一桩喜事呢!”
红玉笑问道:“哦,这是谁的信,你看得这样认真。莫不是什么人托你向吟莲求婚。”
裴应摇头道:“不是吟莲,而是明蕙。”
红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谁吃了这个豹子胆了。”
裴应也笑了,将信放到红玉面前,道:“是宁王。”
红玉不能置信地重又问了一次:“宁王李俨?”
裴应点头道:“正是宁王李俨,”他拿起桌上的玉匣:“这里是渤海 国进贡的大东珠,既合明珠坊之名,又喻珠联璧合之意,是宁王送与明蕙的信物。”
红玉吁了一口气,点头笑道:“不错,不错。也只有如宁王这般眼光、见识都非同寻常的奇男子,才懂得欣赏明蕙这样聪明女子。这才是一桩真正的大喜事,值得咱们大肆庆贺。”
裴应道:“正是,宁王是当今皇上的爱弟。他与明蕙身份如此悬殊,竟也能成就一段姻缘,真是叫人绝想不到。”
红玉笑道:“天底下感情的事儿,有什么想不到的事儿不都发生了。如今宁王要娶明蕙,明珠坊身价百增,那些势利的人就不能再以门第来反对问菊和卫公子的婚事了。我马上就去明珠坊告诉问菊与明蕙这个好消息去。”
明珠坊。
明蕙听了红玉带来的消息,却一直沉默着。
房中的气氛就这样一直沉默着。
红玉坐到明蕙的身边,诚挚地道:“明蕙,我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放心明珠坊,也不放心你的两个妹妹,是不是?明蕙,这么多年来,你一个女儿家,背负着祖上的家业,背负着对两个妹妹的抚育之责,误了自己的青春。到今天,明珠坊变得如此兴旺,问菊的终身已定,而吟莲也已经长大,你也寻找自己的幸福了。”
明蕙点了点头,道:“裴夫人,虽然你与问菊年龄差不多。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好象知道得很多很多似的。 怪不得问菊最爱把心事告诉于你。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也太重大了,我得好好地想想才能够答复。”
红玉点点头,道:“你放心。我夫妇与宁王相交一场,他的为人我们都了解。他虽是王室中人,却磊落洒脱。他向你求婚,必是真心欣赏于你。明蕙,象你这样出色的女子,在世上能够遇见一个会欣赏于你,敢欣赏于你的男子,尤其如宁王这样的人,实是难得。”
明蕙抬头看着红玉的眼睛,道:“听说宁王性格刚毅又极重情,是吗?”
红玉点头道:“正是。”
明蕙淡淡一笑,道:“请裴夫人回复宁王,明蕙得宁王青眼,十分荣幸。”
红玉喜道:“你答应了。”
明蕙点点头,红玉将带来的玉匣交给明蕙道:“这渤海 国进贡的大东珠,是宁王的订情信物,明蕙,你可有什么信物交回?”
明蕙点了点头,转身打开一个层层锁着的柜子,从中捧出一个盒子,道:“这盒内是我明珠坊祖传的一块玉璧,相传为周朝之物。请裴夫人代我呈与宁王。”
红玉接过玉璧,笑道:“他赠之以东珠,你报之以玉璧,果然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红玉已经走了,明蕙看着桌上的玉匣,一直看着,一动不动。
夜色降临了,韩桐荫走进房中。
韩桐荫打破了沉默:“今天裴夫人来过了?”
明蕙道:“不错。”
韩桐荫沉默片刻:“她代宁王求婚?”
明蕙道:“不错。”
韩桐荫已渐渐激动:“你答应了?”
明蕙猛然抬头,直视着韩桐荫:“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未娶,我未嫁,宁王能够看上我,是我高攀了。”
韩桐荫上前一步,用力握住明蕙的手:“明蕙,宫门一入深似海,你真的决定了吗?”
明蕙的声音渐转无奈:“是不是我的决定,又有什么区别。以宁王的身份,由得了我拒绝吗?”
忽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至近。
韩桐荫忙松开了明蕙的手。就见问菊一阵风似地卷进来:“姐姐,听红玉姐说你和宁王……”
明蕙忙笑道:“我的事不要紧,听说你和卫公子要一起去剑南,什么时候出行?”
问菊急道:“姐姐,你别打岔,我现在说的是你的事。这怎么行,你明明喜欢的是韩先生--”
明蕙急道:“问菊,你胡说什么--”
问菊叫道:“我可以求裴大人向宁王退婚,你和韩先生--”
明蕙厉声道:“什么我和韩先生,根本没这回事,你小孩子家知道些什么,出去!”
问菊顿足道:“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也别把我当小孩子。你不说清楚,我不出去。”
明蕙的声音缓和下来了:“问菊,那你是把姐姐当小孩子了吗?姐姐的事,姐姐自己会处理的。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事情会是姐姐解决不了的。你看你闯进来毛毛燥燥的也不注意场合,韩先生也在这儿呢,你胡说八道地不怕人笑话?”
问菊犹豫道:“可是……”
明蕙帮妹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微笑道:“姐姐嫁宁王不好吗?红玉姐姐不一直对宁王是赞不绝口的吗?”
问菊不放心地再问一次:“姐姐,你真的愿意嫁给宁王?”
明蕙笑道:“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你和卫公子三天之后就要成订了,还不快点去准备做新娘子,姐姐和先生商议一点事,等会儿再去帮你收拾,去吧!”
问菊虽仍是满腹疑惑,却被明蕙不由分说,一把推出房门去。
韩桐荫听得问菊远去的脚步,耳边却一直回响着问菊刚才的话:“你明明喜欢韩先生……”那一刻,他的思想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夏天,那个下着雨的晚上,十五岁的明蕙赤着脚跑到他的房中,向他表示了少女的纯真爱情。他一生都记得那个晚上,明蕙是那样的稚嫩与纯真,那样的清澈而热烈的眼神,是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
然而他拒绝了,一个是落魄的文人,一个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作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怎么能够轻易地对一个女人的终身作出承诺。东方老爷对他有恩,临终前将自己的三个女儿和整个家业都托付于他,他不允许自己犯错。他永远都记得明蕙受伤的眼神,然而,他必须这么作。
他对自己说,那只是一个少女在极大压力面前的一时脆弱而已,他不能利用她的脆弱而做出乘人之危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明蕙只是他的一个梦,他愿意一生都保护她,辅助她,看着她过上她自己的幸福生活。
自从那一个夏夜之后,明蕙对此事绝口不提。在商场中,她一天天地变得成熟,变得精明干练,变得深沉无情。
而那个夏夜的纯真和稚嫩,就永远地留在那个夏夜,留下韩桐荫的记忆之中了。
而今天,他忽然有心痛的感觉,曾经有一段感情在他的面前,而他却不懂得珍惜。而今天,他将永远失去明蕙了吗?
更重要的是,嫁给宁王,明蕙真的能够得到幸福吗?
他握住明蕙的手,不能不说了:“明蕙,此事真的无可挽回了吗?或许如问菊所说,宁王贤德……”
明蕙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也象问菊一样天真呢?我以什么理由拒绝?裴夫人说,宁王多情而刚毅,象他这样位高权重而又如此性情的人,既然决定要一份感情,岂是一个明珠坊能够回绝得了的。 别的事情或可商量,可是拒婚,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韩桐荫无力地松开明蕙的手,反反复复地只说着一句话:“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明蕙勉强笑道:“咱们别说这些了,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办呢!明珠坊怎么办?”
韩桐荫一怔:“明珠坊?”
明蕙伤感地道:“明珠坊看来是要解散了。”
韩桐荫急道:“这怎么行。明蕙,明珠坊是你这十年心血,怎么能解散?”
明蕙微微一笑,笑容掩不住她心中的伤感:“不解散又能怎样。给问菊?问菊豪爽起来挥洒千金,连挥洒到哪儿都不屑一问。给吟莲?吟莲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恐怕她连钱有什么用都不知道。而你--”她深深地看了韩桐荫一眼:“我知道你是不会要的。先生的志向,素来是以治国平天下为已任。以先生之学问,当世罕有,只是命运作弄,与功名无缘。这十年来,如果没有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明珠坊。只是这十年,你的人留在明珠坊,可是你的心却一直还在朝堂之上。明珠坊就算再成功,终究只是一个商行而已,所从事的,只是金钱的进出而已。你曾说过,若能在朝,可以辅佐天子,制定国策;若是出使外邦,必能扬我国威,安抚天下;若在地方,则可以造福一方百姓。”
韩桐荫深深叹息:“不错,我曾说过,若让我治理一县,则这一县必是大唐最太平,最富饶的县。若让我治理一郡,则这一郡必定是大唐所有百姓最向往的一郡。但是,这只是我十年前的想法而已。这十年来,我与明珠坊,与你、你们几乎已经成为一体了。明蕙,不要解散明珠坊。”
明蕙抬起头来:“那么,先生愿意留下来吗?”
韩桐荫毅然点头道:“好,我留下来,我答应你,明珠坊将永远不会解散。”
明蕙凄然笑道:“多谢先生。”
卫家到底是世族大家,第二日,便请了一位致仕的三品大官上门提亲。
由于宁王也即将向大小姐明蕙求亲,因此这件婚事也显得不是那么太不门当户对,女方的媒人,便是裴应夫妻。
双方谈得极好,由于圣旨下来,卫子阶十日后就要起程前往剑南上任,因此婚礼事项,一切从快从简,以求在卫子阶上任前让两人完婚,才可以有同行的名份。
饶是如此,只因为卫家世代缨簪,明珠坊财雄势大,必得依足了《大唐开元礼》中种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繁琐仪式行事。
首先是纳采。《仪礼·士昏礼》:“昏礼:下达,纳采,用雁。”郑玄注:“达,通也。将欲与彼合昏姻,必先使媒氏下通其言,女氏许之,乃后使人纳其采择之礼。用雁为贽者,取其顺阴阳往来。”男家派媒人去女家表达求婚之意,女家同意后,则行纳采之礼,其礼物是雁。雁的出现,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郑玄说是取其顺阴阳往来,这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雁为候鸟,秋南飞而春北返,顺应自然节律,男女的婚姻结合也是顺应自然生理的,要不失时。二是开始区别男女在婚姻中的不同角色、地位。贾公彦疏曰:“顺阴阳往来者,雁,木落南翔,冰泮北徂。夫为阳,妇为阴,今用雁者,亦取妇人从夫之义。”因雁是逐阳而行,以之为聘妇之礼。
卫家采用自后汉始氏族的规矩,纳采的礼物,则多达30种,且物物都有象征含义,如法天地的玄纁,象征夫妇好合的胶、漆、合欢铃、鸳鸯,象征柔顺的蒲苇、卷柏等等。这些礼物,其经济价值并不重要,主要是借其属性被赋予的文化含义进行隐喻,成为象征符号,以表达人们对婚姻的祝愿。随着时代、地域的变化,各地的婚仪用品虽然层出不穷,但变化纷繁的物品所要表达的象征意义仍然在于祈求婚姻幸福、夫妻和美、多子多孙等。
《仪礼》在器物摆放的方式、人物的服饰、相见的礼节、步骤等具体的行为方式上也有详细的规定:主人站于房子西面,西方的上阶,右边放着案几。使者到的时候,有专门应接的人员来迎接,再进入请示。主人根据使者的服饰换上相适应的衣服,迎于门外,再拜,使者不答拜,只是揖入。到了正门,再揖入;第三次揖入,使者然后三让。主人请使者高升,请入西面。使者升入西阶,主人东面致命。主人沿台阶上,站到北面再拜。授于楹间南面,使者走出,主人走出,然后接过下聘的大雁。
然后是问名。纳采之礼毕,“宾执雁,请问名”。郑玄注曰:“问名者,将归卜其吉凶。”媒人询问女子的名字、生辰八字,以便回去占卜。即为“合八字”,是看看男女双方在属相、命相上是否相冲相克,如属相上的“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命相则是据生辰八字推算出个人的命,如金命、木命等,再以阴阳五行理论,判断是否相冲相克。
其三是纳吉。《仪礼·士昏礼》:“纳吉用雁。”郑玄注曰:“归卜于庙,得吉兆。复使使者往告,昏姻之事于是定。”男方占卜后得吉兆,去告诉女家,婚姻于是初步确定下来。唐时已开始盛行婚书上(图为敦煌卷子中记述的婚书格式)之俗,纳吉时男家发出求婚书,并送一定的财礼,女家答书称之为“报婚书”。大唐律法上它是有法律效力的。告知男女双方姓名、生辰的帖子上,还会包括祖宗三代的姓名、官位。
其四是纳征,亦称纳币、纳成。《仪礼·士昏礼》:“纳征,玄纁、束帛、俪皮。”郑玄注:“征,成也。使使者纳币以成昏礼。”就是后世的下财礼,男方把议定的聘财,送至女家。男女定婚后,立婚书,报于掌管婚姻的媒氏。纳征的礼物,除象征意味外(《仪礼·士昏礼》郑玄注曰:“玄纁者,象阴阳备也。束帛,十端也。……俪,两也。”束、端都是古代布帛单位,十端为一束。而其为十者,则因“十者象五行,十日相成也。”(《周礼,地官·媒氏》郑玄注)而一对鹿皮,当然象征男女成双。),无论布,还是皮,在周朝时都是可作货币之用,故又称“纳币”。
其五为请期。《仪礼·士昏礼》:“请期用雁。主人辞,宾许,告期。”郑玄注:“主人辞者,阳倡阴和。期日宜由夫家来也。夫家必先卜之,得吉日乃使使者往。辞,即告之。”男家用占卜择定了吉日--现在也常以阴阳历都是双数的日子是好日子,往告女家,但不敢先自提出,而是请问女家主人,女方推辞,才告知。而所谓“阳倡明和”,定下了迎娶的良辰吉日,婚礼的准备阶段至此告一段落。
婚期定于第七日,卫子阶成亲后三日,便要夫妻一起前去剑南了。
忙完这些程序,整个明珠坊上下,已经是人仰马翻。
明蕙总算得了空,她坐下来,细细地盘算着账目,因为她要将一部份的财产,作为给问菊的嫁妆。忽然,她皱起了眉头,吩咐玲珑:“把这三年中大掌柜经手过的账目都拿来给我。”
明蕙翻看着账册,脸色越来越是恼怒,终于拍案而起:“叫卜世仁过来。”
明珠坊的大掌柜卜世仁是老掌柜卜石的儿子。卜石在明珠坊工作了三十年,为人可信,因此明蕙对他的儿子卜世仁委以重任,卜世仁精明干练,他经手的生意,总是比别人多挣了两三成。三年前卜石死后,就由卜世仁接任了大掌柜。
过了很久,卜世仁才来到明蕙面前,恭敬地问:“大小姐有何吩咐?”
明蕙将一叠账册重重地摔到他的脸上去:“你好大的胆子。”
卜世仁脸上带着笑容,将落在地上的账册一本本拾起,道:“大小姐,明珠坊家大业大,在乎这点小钱作什么?”
明蕙反而怔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向来惟命是从的人,此时竟有如此的大胆。“小钱?你的手段可真高,若不是这次问菊出嫁我彻底清账,竟不知道这三年来,你贪污了这么多钱,整整是一个洛阳分行十年的利润,你竟敢还说是小钱。这么多的数额,我告到官府去,足以让你坐一辈子的监狱。”
卜世仁冷笑道:“比起韩桐荫得到了整个明珠坊,我这能不是小钱吗?”
明蕙怒火又起:“你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敢与韩先生相比?”
卜世仁露出骇人的眼光:“我有什么地方比上韩桐荫的?他来明珠坊不过十年,而我们卜家为你们明珠坊卖命三十多年了。到头来,你却要将明珠坊送给他?”
明蕙怒极反笑:“所以,你就在这半年内无所顾忌,疯狂捞钱,就象一个人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一样疯狂?卜世仁,你以为你是谁,敢跟我说这种话。你们卜家三十年每一刻的工作我都已经付足了酬金,你有什么资格再跟我讨价还价。我东方明蕙能够让你什么都有,也能够让你一无所有,能够让你成为大掌柜,也能够让你在牢里度过余生。卜世仁,你给我听着,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放过你一马。限你十天之内把所有侵吞明珠坊的钱全部吐出来,然后滚出洛阳城,休要再让我见到你。”
卜世仁冷冷地道:“将我扫地出门,哼哼,大小姐,你好无情呀!”
明蕙冷笑道:“雷霆雨露,皆由我出。我的为人,你又不是今天才明白的,你敢做,就要敢当。”
卜世仁狰狞地道“你既无情,休怪我无义。”
明蕙冷笑道:“就凭你?”
卜世仁道:“我有一样东西,想给大小姐看看。”明蕙坐在那儿,看着卜世仁走出去,看他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过了一会儿,卜世仁手中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他将盒子放到明蕙的桌上。明蕙打开盒子,盒中是一封信,明蕙打开信,只看了一下脸色就变了:“卑鄙、无耻!”
卜世仁得意地笑道:“是很卑鄙,很无耻,但是很有用,是吗?”
明蕙哼了一声,道:“你捏造这些谎言,有谁会信你?”
卜世仁道:“不须要别人相信,只要宁王相信就行了。”
明蕙站了起来,怒道:“宁王,你竟敢去向宁王诬告?”
卜世仁道:“刚才在大小姐派人叫我的时候,我已经让我的手下,把同样的一封信装在同样的木盒中,贴上明珠坊的封条,送到长安给宁王了。大小姐,你一边与宁王订了亲,一边又与韩桐荫行为不轨。这对皇家来说,可是欺君之罪呀!”
明蕙怒道:“姓卜的,你--”
卜世仁看着她的脸色,道:“此事不止牵涉到大小姐你一人,甚至于即将嫁入卫府的二小姐,还有三小姐,还有……韩桐荫。不过,大小姐放心。信,我还是可以追得回来的。当然,事情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明蕙用力按住桌子,强行抑下自己的怒气。以她的脾气,早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一把赶出去。只是却会连累到两个妹妹和韩桐荫,她只得强忍怒气,好一会儿才道:“好,算你狠,那些钱,就算我不追究了。”
卜世仁冷笑道:“多谢大小姐不追究,我卜某倒不在乎钱,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大小姐答应我这个条件,我不但可以追回信件,而且从今以后,还会永远忠心于大小姐,忠心于明珠坊。”
明蕙冷笑道:“谢了,你的‘忠心’,我消受不起。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条件?”
卜世仁忽然跪了下来,道:“我要娶吟莲。”
明蕙大怒:“你作梦,你也配提吟莲,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让你得逞。”
卜世仁的眼神狂热:“大姐,我真的爱吟莲,虽然这么多年,我只能远远地见上她一面,可我已经为她发狂了。就因为我爱她,为了能够配得起她,我才拼命弄钱。只要你能够答应这门婚事,叫我作什么我都愿意。”
明蕙冷冷地道:“那你就去死吧!”
卜世仁站了起来,他又变回那个狡如豺狼的卜世仁了:“大小姐,难道你就不顾及此事的后果?”
明蕙冷冷地道:“天大的罪名,我自承当。卜世仁,我得确会受你要挟,不管你要多少钱,甚至是整个明珠坊,权衡轻重之后,我还是会做这笔交易。可是你竟敢对吟莲起非份之想,我就算死,我也会先要了你的命。”
她大喝一声:“来人--把卜世仁给我捆起来,关到柴房严加看守。”
一群护卫冲进来,将卜世仁捆了起来,卜世仁挣扎着叫道:“东方明蕙,你会后悔的。”
明蕙走到他的面前,直视着他,一字字地道:“如果你真的送出了那封信,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比我先死。”
卜世仁被押下去了,明蕙扫视众护卫与丫环们,吩咐道:“刚才的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韩先生。”
众人都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明蕙一人。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她忽然觉得全身冰冷而无力,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虚弱袭上心头,她不禁双手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肩头。
傍晚时分,韩桐荫出现在房门前。
明蕙无视于韩桐荫关切的眼神,把头转了过去,道:“先生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韩桐荫微叹一声:“我以为大小姐会有事与我商议。”
明蕙强笑道:“正是。昨日裴夫人对我说,裴大人要调任为西北道大总管。重任在肩,很希望能够有人帮他。我想先生若能前去,正是再合适不过了。西北虽是荒凉之地,却正能让先生大展才华,开发西北成为繁荣之地。”
韩桐荫道:“三天前,大小姐不是还希望我能够接掌明珠坊吗?”
明蕙道:“我想过了,那天我只希望能够留住先生,却没想到会因此将先生的才华只拘于一个小小的明珠坊,那未免太自私了。”
韩桐荫怒道:“你的确是太自私了。你自私想地把所有的一切都一人承担起来,连我都不告诉。原来这十年的相处,我还不是个能够和你分担一切的人吗?”
明蕙低下了头:“你都知道了。”
韩桐荫道:“就因为卜世仁的威胁,所以你想调开我。明蕙,不可能的,我不会走。”
明蕙退后一步:“先生,你这又何苦?”
韩桐荫上前一步,将明蕙紧紧地拥入怀中:“明蕙,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走的。明蕙,十年前我错过一次,但现在,我决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伤心了。不管宁王会有怎么样的怪罪,都由我来承担。要生要死,我们都在一起。”
明蕙颤声叫道:“韩大哥--”将头埋入韩桐荫的怀中,失声痛哭。自从十年前的那个夏夜之后,她再也没有这样纵情地大哭了。
韩桐荫抚着明蕙的头发,久久沉默。
留守府。
明蕙和韩桐荫将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裴应夫妇。
红玉惊叫道:“那怎么办,我们已经将玉璧送去西京长安了,要不要马上去追回来。”
裴应摇头道:“早就来不及了。红玉,信使是十天前出发的,现在早已经到了西京了。”
红玉问:“有什么其他办法?”
明蕙摇了摇头:“宁王的订礼是我接下的,主意是我拿的,事情是我做的。我不能拿吟莲的终身,和那个卑鄙小人做交易。”
红玉转了转眼珠子:“要不,咱们先来个缓兵之计,想法先拿回那封信再说。”
明蕙道:“东方明蕙素来一诺千金,更何况卜世仁在明珠坊这么多年,他一向狡猾,如果没有确定的保障,他怎么能可让我们对他用得上缓兵之计。”
众人商议了半晌,竟是没有一个万无一失的。正焦急间,忽见裴府家丁急匆匆送来一封信:“大人,这是驿馆刚派人送来的信。”
裴应拆开信一看,急道:“糟了,这是宁王的信。”
红玉急问:“信中怎么说?”
裴应看着手中的信道:“宁王信中说,他已经收到明珠坊的玉璧了,十分感谢我们。他将要在十天之后亲自到洛阳来。”
红玉惊道:“这么说,宁王马上就要到了,这怎么办?”
明蕙反而镇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要来,还不如早些了断。”她转过身去,对红玉道:“裴夫人,我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这件事千万不能让问菊知道,否则的话,以她的脾气,真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问菊三天后就要与卫公子成亲,成亲之后,他们就会去剑南平乱,不会被我连细。问菊的火暴脾气,吟莲的不谙世事,都是最叫我不放心的。裴夫人,我若有事,请看在你与我和问菊相交一场,代我照顾吟莲。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她。”
红玉握着她的手,眼圈儿不禁红了:“明蕙,你放心,我会的。”
明蕙的眼圈儿也红了:“多谢。”
裴应吃了一惊:“那问菊的婚礼,难道还要照常举行吗?”
明蕙挺直地站着,毅然道:“照常举行。现在我们该做的,就是及早将问菊嫁出,将她送到剑南,免得她和卫公子的亲事夜长梦多。现在正好借着卫公子要去剑南的借口,一切从快从简。”
韩桐荫道:“那吟莲呢?问菊成亲,吟莲岂不是也要来?”
明蕙毅然道:“不,就以日子太紧,吟莲体弱为名,让吟莲留在终南别业别回来了。再让明珠镖局派人去那里保护,一旦有事,也可让她早早躲开,不要卷入现在的纷乱之中。”
红玉叹了口气:“明蕙,你真是一个好姐姐,在这样的情况下,先想到的,还是保护两个妹妹。我去求宁王,不管怎么样,我决不会让你有事的。”
明蕙浅笑:“多谢裴夫人。只要两个妹妹能够至身事外,我也就别无他求了。”
这一日,是问菊出嫁的日子。
早上,是问菊的嫁妆先送到卫家,然后在黄昏时,卫子阶再花轿迎亲。
虽然时间很紧,但是卫府上下,依然一丝不错,装饰得焕然一新。前厅的隔扇被拆卸下来,跟前后石头院子连成一个高台,支起杉篙架子,搭起席棚,约四十尺高,把整个院子和侧院儿都罩起来,所以人一进去,在走过了绿底喷金的四扇屏风之后,就觉得进入了一个八十尺深的大厅一样。厅里三尺高的红蜡烛日夜不停,照在四周墙上挂得密密扎扎的红丝绸幛子上,幛子之多,挤得把幛子大部分重叠起来,只剩下送幛的人名字露在外面。幛子上一尺见方的字,有的是金的,有的是镶金边黑绒的,令人觉得满堂红、满堂金。顺着石台阶儿走,通到里面正厅,就是举行婚礼的喜堂。喜堂中间宽大明敞,正中挂着大内御赐的金匾,上书“佳偶天成”四字。左边一排,挨着排开是山东各门阀大族的喜幛,右边一溜儿是朝庭众臣送的喜幛。
花匠、木匠、油漆匠,一直做了好久,弄得各处焕然一新。西边通到里面的繁复住宅的一条游廊,整个油漆一遍,墙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顶棚重新裱糊过。前后时房子之间由一个狭窄的走廊和花园隔开。在西边儿有一个藤蔓爬满的假山,再往远处是一栋较旧的大厅,因为靠近一带有树的空地,也靠近卫家宗祠,为夏季纳凉建筑的。那个大厅去年已经改成住房,住起来很爽快舒适,最适宜夏天在里头祝这是卫家大宅西南院子里最偏远的房子,穿过月亮门儿,可以看见一片空旷。
这房子是卫子阶要的,虽然婚后两人就要前去剑南,可是回来之后也要居祝这一带景色空旷,正适宜问菊的性情,这里离正厅较远,家族来来去去的人少,也免去许多繁文缛节,将来更可在西南打开一个边门,两人也有个独立空间。
现在在这一带空地上已经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个临时用的戏台,要在这个戏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戏。
管家在分配全家的仆人准备事情,有人专管送喜帖,有人专管收礼金礼物,有人专管登记礼金礼物,有人专管记帐和发放送礼的仆人赏钱,有人专管雇戏班子和参军戏、说书、杂耍的艺人等等,以及安排花轿在街上进行的执事旗、牌、罗、伞等等,一言难荆另外派四个仆人专管照顾全宅第之中的蜡烛,灯火,喜幛等悬挂的东西;四个仆人专管打扫地、收拾桌子;两个仆人照顾桌子上的银餐具和象牙筷子;另有八个人,专管准备茶水,给客人倒茶,这些仆人专门伺候前厅的贺客。
另外后厅的命妇夫人们也有专门的仆妇婢女侍候。以大厅为界线,在第三厅容纳不下的时候儿,就在文心斋第三客厅以西的明元堂招待。
卯时三刻,问菊的嫁妆开始陆续出发。除去新郎这边派去的八个人去迎接嫁妆的,新娘那边也来八个陪送嫁妆的。嫁妆是分装七十二抬,一路敞开任人观看的。按先后顺序是金、银、玉、首饰、日常用物、书房的文房四宝等物,古玩、绸缎、皮毛衣裳、衣箱、被褥。
满洛阳的百姓,都挤到朱雀大街上看明珠坊嫁女儿。将整条街挤得人山人海。
众人人头济济,看着明珠坊的嫁妆,一抬一抬的过去,每一抬有两个人抬着,较为贵重的珠宝,金银,玉器,都用水晶盒子罩在上面。依着次序开始是:一个金如意(是一种礼器,供陈设之用),四个玉如意,一对真金盘龙镯子,一对美人鱼形的金丝镯子,一对累丝金步摇,一个金锁坠儿,一个金项圈,一对金帐钩,十个金元宝,两套银餐具,一对大银瓶,一套镶嵌银子的漆盘子,一对银蜡台,一尊小暹罗银佛,五十个银元宝;一套玉刻的动物,一套紫水晶,一套琥珀和玛瑙,一副玉珠串,玉耳环,玉戒指,一个大玉压发,两只头上戴的大玉凤钗,一个大玉匣子,一个小玉玛瑙匣子,一个旧棕黄色玉笔筒,一对翡翠镯子,一对镶玉镯子,两个玉坠儿,一尊纯白玉观音,有一尺高,一颗白玉印,一颗红玉印,一支玉柄手杖,一尊玉柄拂尘,两个玉嘴旱烟袋,一个大玉碗,六个玉花水晶花瓣的茶杯,两个串珠长项链,一副珍珠别针,一副珍珠簪子,珍珠耳环,珍珠戒指、珍珠镯子各一个,珍珠项饰一个。然后是若干个古表铜镜,若干个新洋镜子,福州漆化妆盒子,白铜暖手炉,卧房家具,日常用品。再随后而来的是文具,古玩,如檀香木的古玩架,古玩橱、凳子、古砚、古墨、古画,一个汉鼎,一个汉朝铜亭顶上的铜瓦,一玻璃盒子的甲骨。再随后是一匣子的雕刻的象牙,再往后是十大盒子的绫罗绸缎,六盒子的毛皮衣裳,包括连一品大员家也少有的雪貂、红狐、白虎、黑豹的等毛皮,二十个红漆箱子的衣裳,十六盒子的丝绸被褥,这些一部分是新娘自用的,一部分是赠送夫家亲眷的礼物。
除去些物品之外,问菊的陪嫁之中,不仅有各种金银珠宝、玉器古玩,还包括白银十万两,田三千顷,以及明珠坊在西北的二十座分号。事实上,这些分号也是明珠坊最有利润的商号。其中兰州行号,仅骆驼就有三千匹;明珠镖局,凡是来往于丝绸之路的货物,都要拿出一成来请明珠镖局护镖;还有四家银号、三家珠宝行等,这些商号都属于明珠坊的暴利产业。事实上,有心人仔细一算,这几个商号账面上的钱,已经将近整个明珠坊的一半了。
这样的陪嫁,是明蕙准备的,既然报定必死的决心,她自然尽其所有要给妹妹。而因为问菊一向豪爽惯了,经常是一挥千金,若不是给她几个持续生财的商号,那不管多少陪嫁,只怕她都有本事一年之内花光。卫家毕竟是世代大族,哪能由得一个小辈媳妇这样花钱的,除非她花的是自己的钱。
更何况,西南所有的商号,都是昔年问菊独闯丝绸之路以后,创立明珠镖局,借着她的名声才陆续建立的,现在给了她也是应当的。
白银十万两,则是给问菊前去剑南时用的。因为此去是安抚饥民闹事,要等到查清案子,再上报朝廷拨下银子,只怕灾民要饿死一半了。以问菊的性格,一定会倾自己所有来拯济灾民。明蕙只怕到时候钱不够,问菊老脾气发作来个劫富济贫之类的。以前她是江湖儿女倒也无妨,如今她是世家门第的儿媳可就不能再这么做了,免得连累婆家。
嫁妆走到半道上,被人拦住了。
胡商首领查哈,带着刚刚成婚的儿子与儿媳雅丽仙,与近百名胡商拦在了队伍的前面。
送嫁的韩桐荫出列,见是曾经来到明珠坊拜谢问菊的查哈,奇怪地问:“请问查哈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查哈朗声道:“我今天率了儿子媳妇和二小姐曾经救过的这些姑娘的亲人来,一是拜谢二小姐的救命之恩,二是因为听说今天二小姐出嫁,我们特地送上一份贺礼,给二小姐添妆。”
韩桐荫忙推辞道:“查哈先生,你们来到大唐,就是大唐的子民。二小姐曾为刑部的人,这是她的职责,你们的礼物,我们不敢收。”
查哈大声道:“我不管你们大唐是什么规矩,我只知道,只有二小姐才肯出手救我们。所以,我们打心底只感谢她。我曾经上门道谢,二小姐不收礼物。我打听过了,你们是可以拒绝平时的礼物,但不能拒绝喜庆日子道贺的心意。所以这次不是普通礼物,这是我们对她婚礼的祝福,你不收就是拒绝福气,这是不可以的。”
他这一说,他身后近百名胡商也大声道:“对,送嫁的礼物,不能不收。”
韩桐荫怔了一怔,看到这种情景,真是由不得他拒绝。而且送婚庆的贺礼,的确是不能拒绝的。他点头道:“好,难得大家一番心意,我就代二小姐谢谢大家。”他心中暗自想,依着问菊的脾气,除了有特殊纪念价值的礼物外,一般的钱财,到了她的手中,只怕很快就会来周济穷人了。这样也好,钱要用在有意义的地方。
可是等查哈的礼物上来,他才知道这些东西是绝对不可以用来周济穷人的。查哈代表所有在大唐的胡商,送上四十八抬珠宝,一时间珠光宝气,竟映得满街的人睁不开眼来。其中包括有一颗夜明珠、一盘满满的钻石、一盘满满的红宝石、一盘满满的蓝宝石、四斗珍珠、一套翡翠做的茶具、一座三丈高的珊瑚树、一套全黄金打造的筷碗壶杯脸盆梳子等全套日常用具等等。
这四十八抬的珠宝行列,就跟在七十二抬的嫁妆后面,继续往前走。
可怕的是查哈的先例一开,明珠坊各来往商家,武林各大门派以及问菊过去破过案子的各受益人都纷纷前来堵着路来送贺礼,卯时出发的嫁妆行列,整整走到午时都过了,还没走到卫家。随行的嫁妆已经从七十二抬变成一百八十抬。
韩桐荫急了,这边忙让卫家的仆从赶去卫家报告,免得嫁妆太多到时候没地方放堵着门,这边便请了明珠镖局的武林好手前去前面一路开道,免得因嫁妆进门迟了而误了新郎黄昏迎亲的时辰。
好不容易,终于嫁妆进门,幸好卫家高门大宅,临时再腾出两个空置大厅这才把多出来的嫁妆入下。
一切仪式过去,新郎也按时出发了。韩桐荫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已经汗湿重衣。
六礼中的最后一项是亲迎。周时亲迎在昏时,即日落后不久,婚礼(昏礼)因此得名。“必以昏者,取其阴来阳往之义”(《礼记·昏义》孔颖达疏)。卫家世家用族,娶嫁都是严格按照周礼来进行。每一举一动,必有礼记作注解。
此时,卫家已摆好了新婚夫妇同牢合卺的器物,卫国公为儿子酌酒,让他去亲迎,依着《仪礼·士昏礼》之辞曰:“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子曰:“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同样,也按着《仪礼·士昏礼》上详述了亲迎的服饰、仪仗:“主人(即婿)爵弁,纁裳缁袘。从者毕玄端。乘墨车,从车二乘,执烛前马。”天已黑了,新郎秉烛前去。值得注意的是,按周时礼制,爵弁本为卿大夫助祭用的朝服,大夫才可以乘墨车,士也没有从行的车。此时,属于士阶层的新郎在着装和仪仗上都是“越级”行事,这种情况称为“摄盛”。夸大新郎身份的“摄盛”之风,在唐代很为盛行。
新郎至女家,双方行礼,新郎行奠雁礼后,新娘上花轿,出嫁,正式成为夫家之人。
明蕙含笑扶起拜别的问菊,忽然只觉得热泪盈眶,不能自抑,将妹妹紧紧地抱在怀中。十几年来姐妹相依为命,如今却要自各天涯了,尚不知是否能有重见之日。
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妹妹,人声渐去,明蕙伏在韩桐荫的怀中,终于放下了一重心事。
下轿,拜堂,入洞房,行合卺礼,饮交杯酒。
卫子阶掀开红盖头,看着烛光下问菊美丽的面容,不曾酒醉,却已心醉。
他握住了问菊的手,轻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问菊盈盈一笑,看着他的眼睛,深情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卫子阶轻声道:“问菊,对不起,因为行期匆忙,所以我们的婚礼准备得如此仓促,委屈你了。”
问菊吐了吐舌:“还仓促呀,幸好行期匆匆,免了许多繁文缛节。就这样已经够累了的了。你们世家真是麻烦,我昨天听了全套的礼仪,真吓死我了。若不是这次时间匆忙,我看我先得为那套自周朝传下来的礼仪给累倒。”
卫子阶笑了,宠爱地看着她:“也是,依你的性格,这些繁文缛节的确是很累人。所以我才真羡慕你呢,人家看我出身世家好象应有尽有,其实不知道多困住人。问菊,要你嫁给我这个书生,还要为我做保镖,真让你受了拘束了。”
问菊握住卫子阶的手,郑重地道:“我愿意保护你一生一世,因为我爱你。”
卫子阶反过手来,紧紧握住了问菊,道:“我也承诺,愿意尽我所有的力量,为你挡去世间的风雨,让你永远保持着你自由的天性,绝不让世家的规矩拘束住你,你可以永远快意江湖。”
问菊看着眼前的夫婿,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因为眼前的人,不仅仅爱她,而且懂她,尊重她。
东方问菊依在卫子阶的怀中,进入新婚的甜蜜之中。
红烛高烧,一室如春。
三日后,洛阳南门。
“呜--”一声长长的号角声,旌旗招展,斧钺排行,两面大旗“剑南安抚使”“卫”旗帜下,身着戎装的卫子阶与东方问菊辞别众人,率队前往剑南。
此去南疆,自有千难万险,然而人生在世,能够与心爱之人携手共行,行侠仗义,足以快意平生。
卫子阶与东方问菊两人相视一笑,纵马前行,向南方驰去。
东方明蕙迈着最具大家闺秀风范的步子,袅袅走向大厅。
宁王李俨,早已经等在那儿,他手中把玩着茶盏,看似平静,可是手指转动之间,却显示了他内心的烦躁:“进去通报的人,有好一会儿了吧!”
训练有素的仆人,恭敬地回答:“是是是,王爷在此,怎敢怠慢,大小姐马上就来了。”
明蕙轻咳一声,宁王立刻回过头来,就见一个黄衣女子袅袅走向前来:“民女东方明蕙,拜见宁王爷。”
她还没跪下来,宁王立刻伸手扶住了她:“大小姐请勿客气。”
明蕙吓了一跳,连忙抽回手去,宁王客气得出乎她的想象,须知男女授受不亲,他怎么竟然不明白这点,竟还不顾尊贵亲自伸手去扶她,莫非--宁王真的变卦了?
宁王见她怔在那儿,竟反客为主地招呼道:“大小姐,请、请坐!”
明蕙心头狂跳,借着起身的机会,她飞快地偷偷去观察宁王的神情,方一抬头,却与宁王的目光相接触,两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
然而就是这一眼中,她看出宁王看她的眼神,热切中带着焦灼,仿佛对她有某种愿望。明蕙的心一直往下沉,难道说这几天平静的日子真的只是她的一个幻觉吗。
宁王、宁王如此反复无常,所为何来,当真是帝王之家的人喜怒莫测,伴君如伴虎吗?
两人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宁王开口道:“大小姐,听说府中共有三位千金,人称洛阳三姝,是吗?”
明蕙心中响起警惕之声,忙站起来回话道:“回王爷,民女的确尚有两位弱妹,姿容寝陋,洛阳三姝这样的称呼,不过是别人取笑而已。”
“姿容寝陋?”宁王笑出了声,看着明蕙慢慢地道:“和大小姐一样地‘寝陋’吗?”
明蕙心头一阵发紧,这些王室子弟,天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心理呢,还是小心点,忙答道:“二妹问菊,刚刚嫁与卫子阶公子,如今已经随夫前往剑南平叛,小妹吟莲,自幼体弱多病,如今在姨母家养病,不敢有辱王爷龙目。”
宁王坐在那儿,慢慢地将东方明蕙家所有的事情一一询问,明蕙一一小心地回答,只觉得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却不知道宁王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这样紧张地气氛维持了好了会儿,宁王伤脑筋地抚着额头,喃喃地道:“唉,怎么裴应夫妇还不来呢!”
明蕙脱口而出:“王爷还请了裴大人?”
宁王点头道:“正是,我从西城门进来,这边进府,这边就派人请裴应夫妇来了。怎么他们还没到?”
正是说曹操就曹操到,只听得脚步声响,红玉又是第一个冲进大厅来:“王爷,你怎么来了,又出了什么事吗?”
明蕙松了一口气,却立刻发现宁王的神情也象是松了一口气。
裴应跟在红玉身后进来,向宁王行了一礼:“王爷。”
宁王立刻将裴应拉到一边:“你们夫妻来了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好一会儿,跟这位大小姐说话真是好不困难。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裴应问:“王爷想说什么?”
宁王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裴应见他神情,便已经明白,对明蕙道:“大小姐,可否借书房一用。”
明蕙忐忑不安地道:“有有有,请随我来。”
书房的门关了,宁王和裴应进去商议事情,剩下两个被关在房外的女人一筹莫展,不知道他们两个男人进去到底说了些什么。
书房内,裴应看着宁王,微微一笑:“王爷,现在有何明示?”
宁王李俨长叹了一声,道:“这、说来真是很不好意思,这次又要麻烦裴兄了。”
裴应笑道:“王爷曾经有恩于我夫妇,但有所吩咐,不必犹豫。”
李俨脸一红:“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这样吧,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你听好了。上次我不是说在终南山中遇到我心目中的仙子吗?”
裴应点头:“是的,你是不是又去找她了。”
李俨点头道:“正是……”他便缓缓地说起那一日的事。
那一日自送走了裴应夫妻,李俨立刻快马加鞭,赶往终南山。
他已经了却了与东方明蕙的婚约,抑止不住心中的激动,要向那山中姑娘倾诉衷情。他沿着溪水向上游走去。走到那日两人对坐的大石边,微微一笑,此刻他不再犹豫,牵裳涉水,大步跨向对岸。
他沿着山道向前走,渐渐地落花满地,将山道染成一片芬芳。走了一会儿,只见红花青树间,有亭翼然,一缕流泉,自亭畔的山岩门倒泻而下。亭后,有一道已被苍苔染成碧绿色的石门。
石门之后,洞府幽绝,人行其中,几不知今世何世。走了片刻,人洞已深,两旁山壁,渐渐狭窄,但前行数步,忽又豁然开朗,竟似已非人间,而在天上了。此刻淡淡的花香随晚风吹来,令人心醉。只见眼前繁花遍地,清泉怪石,罗列其间,亭台楼阁,错综有致。
远远一声鹤唳,有三五白鹤,竟不畏人,反而似乎在迎接这远来的宾客。李俨正已心动神移,那白鹤却已衔起了他衣袂,领着他走在青石路上,繁花深处。
只见—条清溪蜿蜓流过,直至一间小筑之前,形成一潭碧水,水中盛开着十几株雪白的莲花。
一个白衣少女坐在藤萝编就的秋千上,手执一本书卷。
那少女转过头来,看见了李俨,她微微一笑:“你来了。”
李俨慢慢地走近:“姑娘,你还在?”
那少女点头:“我没有走。”
李俨问:“为什么?”
那少女道:“我在等你?”
李俨的心受到了震撼:“你知道我会回来?”
那少女淡淡地道:“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在这儿等你。”
这时,李俨已经走到她的身边了,她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直望进李俨的心里去:“但是我的心告诉我,你一定会回来的。”
李俨轻轻地执起她的左手,她的皓腕如雪,李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急速。那少女微微一笑,将右手的书卷举到他的面前,书卷合上,他看清了封面,竟然是这半年来他随身不离的诗集《水中集》。
这本诗集曾是他的至爱,但是此刻他竟想不起是何时失落了。也许,是那一日,同他的心一同失落在那溪边了。
“这本诗集怎么会在你的手中?”耳边响起了那少女悦耳的声音。
“这……”李俨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那少女诧异地道:“我的诗集,你从何而得?”
李俨一怔:“你的诗集,你是……”
那少女微微一笑,她的笑容美如莲花:“我的名字,叫东方吟莲。”
“东方吟莲,你是东方吟莲?”李俨吃了一惊:“那东方明蕙是你什么人?”
吟莲温柔地看着他:“那是我的大姐。”
李俨长叹一声,庆幸自己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早知道如此,他就不必挣扎这么久,犹豫这么久。原来他由始自终,爱的都是同一个女子。在拣到诗集的那一刻,他已经深深地爱上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女子。梦中的她,与现实的她重合在一起,令他的心中无限欢欣。
吟莲轻声说着:“那一日牡丹花会,我发现失落了诗集,大姐就帮我回头去找,没想到却让你拣去了。”
李俨含笑看着吟莲:“所以我那天看到了你大姐,还以为她就是诗集的作者。差一点,我的终身就因此错了。幸而上天怜我,让我在去洛阳成亲之前,终于见到了真神。”
吟莲惊呼一声:“洛阳成亲,你跟谁成亲,难道是我大姐?”
李俨脸一红:“是啊,我以为这本诗集的作者,是你的大姐,所以才向她求亲。”
吟莲轻颦眉头:“那,现在大姐怎么办呢?”
“这--”李俨也为难了,他求错了亲,仗着自己是王爷,让裴应代他陪礼道歉,自己躲一躲也便罢了。可是现在他却要向对方再度求亲,请求对方嫁妹,这可不好面对,也真是不敢面对。
刚刚得罪完,现在就要送上门去,怎么办呢。
可是看着吟莲那清澈见底的眼神,李俨咬了咬牙,为了吟莲,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刀山火海也得闯是不是?
于是就这么着,他一刻也不停地立刻再度赶向洛阳,连行辕都未曾回去就直接来到了明珠坊,这边便叫人通知裴应夫妻。
可是一到了明珠坊,一见了东方明蕙,他反而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这边等着裴应,这边一直没话找话地试图把话题引到这方面来。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还没提到吟莲,明蕙就把话头转了。可怜李俨这辈子高高在上,连一句稍低姿态的话,也不知道如何出口,更别说亲口求婚了,尤其是在前面已经对着明蕙求过一次婚又拒婚的情况下。结果两人就这么气氛低沉地熬了老半天,终于等到裴应夫妇赶来救驾。
裴应听他说完,已经暗中笑得肠子打结,不过他一向忠厚,不象红玉这样当场笑出来,脸上仍是一脸正常地问道:“下官明白了,但不知吟莲小姐对王爷是否应允。”
“当然,”李俨道:“她是随我一起回洛阳的。我这边进城,这边就送她到我的行辕去了。”
裴应吓了一跳:“不行,王爷,这可是于礼不合。”
李俨道:“我知道是不太合礼俗,可是我怕明蕙姑娘难堪不悦,而不肯允婚。因此亲来求婚,若是她真的不肯原谅我,我只好直接带吟莲进宫请皇上下旨,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裴应头皮发麻,这宁王看似彬彬有礼,可是这婚姻事上,还真的不是普通的霸道,而且居然是那种霸道了还不觉得自己霸道的人。现在还不知道吟莲姑娘本人的意思,不行,为了吟莲的终身,还是先来个缓兵之计。
想到这里,裴应道:“王爷,您要不想让别人说吟莲姑娘的闲话,还是先多为吟莲姑娘考虑一下。不如先让红玉去把吟莲姑娘接到我家里来。然后等明蕙姑娘允婚后,您再来明珠坊下聘迎亲?”
李俨微一犹豫:“好,裴应,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当年他助裴应与红玉成就鸳盟,现在裴应肯定也不会让自己失望的不是。
书房门开了,李俨只是向裴应一拱手:“拜托了。”便放心地走了,可是留下来的裴应却立刻被两个女人逼问。
当得到宁王爱上的对象竟是吟莲时,红玉也捧腹大笑:“怪不得他的神情这样古怪,哈哈哈,爱上妹妹却向姐姐求了婚,的确是很尴尬的一件事。”
裴应问明蕙:“大小姐意下如何?”
明蕙先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却又为妹妹而悬心:“候门一入尚深似海,更何况帝王之家。吟莲从小娇生惯养,我怕……更何况,这件事,首先要吟莲自己愿意才行。”
裴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请宁王让三小姐先到舍家去。红玉,你现在就去行辕接三小姐吧!”
明蕙忧心重重道:“宁王怎可如此霸道,我尚未同意婚事,他居然就把吟莲给劫走了,糟了,吟莲这样娇滴滴的小丫头,怎么能就这样跟一个陌生人走呢?”
裴应劝道:“反正你马上就要见到她了,见了面再亲自问问详情吧!”
明蕙叹了一口气:“也只得如此了。裴夫人,请你马上去接吟莲吧!”
红玉连声应是,立刻带了家丁前去宁王行辕。
这边明蕙已经是立刻吩咐下人,准备好三小姐的一切用具,送到东都留守裴府中去。
红玉这边未到宁王行辕,宁王李俨却已经亲自送了东方吟莲来到留守府了。
站在裴应和红玉面前,宁王李俨和东方吟莲却仍是执手相谈,旁若无人。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差点掉了眼珠子。可是李俨身为宁王,生性狂放,而吟莲却对于世事半点也不想费脑筋,因此上两人携手含笑时,反而令所有的人震惊之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依依送别李俨远去的背影,吟莲回过头来,看着怔在那儿的裴应和红玉,奇怪地问:“裴大人,裴夫人,你们怎么了?”
红玉啊了一声,方回过神来,她终于见着了久闻大名,却此时才有幸见面的东方吟莲,吟莲果然美若天仙,更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无邪,令人不由自主地惊慑于她的纯真。
红玉叹了一口气,道:“吟莲,我先安置你休息吧!”
吟莲乖巧地点了点头:“多谢红玉姐姐。”
宁王刚走,韩桐荫和东方明蕙就来了。吟莲见了姐姐,娇呼一声:“大姐--”就扑入明蕙的怀中。
明蕙拉着吟莲,仔仔细细地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生怕她少了一根头发似的。好一会儿,才嗔怪道:“三妹,你不是在终南别业吗,为什么不等我派人来接你,怎么会傻傻地跟陌生人一起走,你也太不小心了,万一他是坏人呢!”
吟莲天真地看着明蕙,道:“不会呀,他不是坏人,他不是把我送到红玉姐姐这里了吗?”
明蕙白了白眼:“我是说你跟他走的时候,你怎么会知道他把你送到哪儿呢,他是什么人呢?”
吟莲不悦地看着姐姐:“姐姐,虽然我没有你和二姐知道得多,可是好人坏人,我分得出来。我能自己照顾自己。李俨不是坏人,我当然看得出来,而且我喜欢他。”
明蕙倒抽一口冷气:“你喜欢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吟莲笑道:“开始不知道,昨天才知道的。”
明蕙看着妹妹,很担心地想到这么天真的妹妹,在如狼似虎,危机重重的帝王之家怎么生存得下去。她犹豫地问:“你爱宁王吗?”
吟莲啊了一声,道:“你是说李俨?”点了点头:“当然。”
明蕙心头一沉:“你是不是很想嫁给他?”
吟莲脸一红,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明蕙慢慢地道:“你可知道他的身份。他是宁王,皇上的亲弟弟,咱们明珠坊是万万难以高攀上皇室的。你可知道帝王之家,深宫多怨女,身为王者,随时可以夺人性命。你若是嫁入寻常人家,姐姐尚可保护于你,可是若是你嫁给宁王,万一他对你不好,怎么办?他是亲王,决不能可只有你一个妻子,甚至,他未必娶你为正妻,王府必然是妃妾成群,那些女人为了争宠保位,什么手段都会使得出来。吟莲,你是如此的天真无邪,该一生一世让人捧在手心,用尽全身心地呵护你,怜爱你。你本是温室中的小花,而王家,却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啊!姐姐怎么敢将你嫁给他,怎么能将你嫁给他?”
吟莲看着姐姐,眼圈儿慢慢地红了:“姐姐,如果王府是个险恶的地方,为什么你以前会同意嫁入宁王府呢?”
明蕙看着妹妹,道:“因为姐姐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而你不懂。”
吟莲抬起头,看着明蕙:“姐姐,我也能保护自己。也许我以前有许多事都不懂,可是我会努力去学习,去适应的。姐姐,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一生一世,可是我觉得,每个人的一生一世,应该自己负责。谁也不是生来什么都会,谁也不能可能一辈子什么都不去学习和适应。”
明蕙震惊地看着吟莲,吟莲的眼神纯真一如往昔,可是--她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了。明蕙缓缓地道:“吟莲,你长大了,是为了宁王而长大的吗?”
吟莲摇了摇头:“不,是因为我本来就应该长大了。”
明蕙看着妹妹,犹豫片刻,终于道:“那么,你真的决定了,将来的一切,能够自己一个人面对?”
吟莲坚定地点了点头,道:“不是我一个人面对,而是李俨会跟我一起面对。”
明蕙看着吟莲,此刻坚定的吟莲,因为她的自信,更加地美丽,她终于点了点头:“妹妹,姐姐祝福你们。”
吟莲笑了:“多谢姐姐。”
继二小姐问菊嫁与世族卫家,明珠坊与宁王府的这门婚事,又是震动整个东都洛阳的百姓。
对于那些差点踏破明珠坊的好奇人士的质疑:“不是听说宁王向大小姐求婚吗,怎么又变成三小姐了。”东方明蕙的回答是坚决而勿庸置疑的:“本来就是三妹,谁说是我?谣言,传错了。主媒的是留守裴大人夫妇,不信,你们可以找他们去证实。什么,你们听到的不是这样,笑话了,当事人的话你不相信,倒肯去相信流言,我也无话可说了。”
就连卫家也派人来询问,韩桐荫彬彬有礼地给予了最后定论的答复。
这一次便不如上次问菊出嫁这般仓促了。从宁王回西京长安,请圣旨赐婚,然后是鸿胪寺卿登门讨论王室迎娶正妃的各项礼仪。这其中整整要准备半年的时间,这半年的时间,相信到时候卫子阶和问菊也已经从剑南平叛回来了。
吟莲已经回到了明珠坊的牡丹园中,她坐在自己的房中,看着满屋子姐姐为她所准备的嫁衣,不禁红了脸了,甜甜地微笑。
而她的梳妆台上,则是厚厚一叠皇室信笺,宁王李俨几乎是每天派人送一封信来。有时候是诗歌:“风已清,月朗琴复鸣。掩抑非千态,殷勤是一声。歌宛转,宛转和且长,愿为双鸿鹄,比翼共翱翔。”
“长相思,久离别,关山阻,风烟绝。台上镜文销,袖中书字灭,不见卿形影,何曾有欢悦。”
“旷世知音少,伯牙空抚琴。 焉知天地外,犹有子期听。”
有时候则是种种游戏的花样,七巧板、九连环、华容道,又或者是一种宫中新赐的宫锦、首饰,有或者是名贵的茶或酒,甚至有一次还派人用快马送来了荔枝。
每天黄昏,众丫环便挤在门口,等着今天宁王的信使到来,下注猜测着今天宁王是送什么来。
今天也是如此,大家早早挤到门外去等信差。吟莲独自一个人在房中,看着用宫锦新制的嫁衣,不由得心潮起伏。
她偷偷地走到门外望了望,见四下无人,连忙关起房门,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自主地披上新嫁衣,对着镜中慢慢地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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