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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窗外

_7 琼瑶(当代)
好孩子。”她想,忽然萌出一份强烈的母爱,“以后要少责备她,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孩
子。”她柔和的望望她,走出了房间。
江雁容目送母亲走出房间,她伏下身来,望著台灯上的白磁小天使,悄悄的说:“你了
解我吗?小天使?妈妈是不了解我的,我心中有个大秘密,你知道吗?我把它告诉你,你要
为我守密!可爱的小天使啊,了解我的人那么少,你,愿意做我的知己吗?我给你取一个名
字,我叫你什么呢?夜这样静谧,我叫你谧儿吧,谧儿谧儿,你知不知道我心中那份燃烧著
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她把脸颊靠在桌面上,摊开的代数书放在一边。一刹那间,一份淡
淡的哀愁袭上了她的心头,她用手抚摩著小天使的脸,轻声说:“谧儿,连他都不知道我的
感情!这是恼人而没有结果的,我又把自己放进梦里去了,谧儿,我怎么办呢?”
窗外起风了,风正呼啸的穿过树梢,发出巨大的响声,她掀起窗帘的一角,月亮已隐进
云层,星光也似乎暗淡了。
第二天早上,满窗的风雨把她从沉睡中唤醒,昨夜的蔚蓝云空,一窗皓月,现在已变成
了愁云惨雾,风雨凄迷。她穿上白衬衫和黑长裤,这是学校的制服,再加上一件黑外套,仍
然感到几分寒意。窗前淅沥的雨声使她心中布满莫名其妙的愁绪。上学时经过的小巷子,破
房子也使她感到寥落。教室里的喧嚣更让她烦躁。只有在国文课时,她才觉得几分欢愉。
但,那五十分钟是消失得太快了,只一刹那,康南已挟著课本隐没在走廊的尽头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从指缝里溜过去。校园里的茶花盛开了,红的红得鲜
艳,白的白得雅洁,江雁容的课本中开始夹满了茶花的心形花瓣。和茶花同时来临的,是迷
迷蒙蒙,无边无际的细雨,台湾北部的雨季开始了。无论走到那儿,都是雨和泥泞。江雁容
常和周雅安站在校园中,仰著脸,迎接那凉丝丝的雨点。看到落花在泥泞中萎化,她会轻轻
的念:“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校园里是冷清清的,学生都躲在教室里,并且关紧门窗。只有江雁容喜欢在雨中散步,
周雅安则舍命陪君子,也常常陪著她淋雨。程心雯叫她们做“一对神经病”!然后会耸耸肩
说:“文人,你就没办法估量她有多少怪癖!”
晚上,江雁容在雨声中编织她的梦,深夜,她在雨声中寻找她的梦,多少个清晨,她在
雨声中醒来,用手枕著头,躺在床上低声念聂胜琼的词: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这天晚
上,江雁容做完功课,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她望著她的谧儿,心境清明如水,了无睡意。她
想起白天的一件小事,她到康南那儿去补交作文本,周雅安没有陪她去。康南开了门,迎接
的是一股酒味和一对迷离的眼睛。她交了本子,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他也同样望著她,这份
沉默使人窒息。转过身子,她开了门要退出去,在扑面的冷风中,她咳嗽了,这是校园中淋
雨的结果,她已经感冒了一星期,始终没有痊愈。正要跨出门,康南忽然伸手拦在门上,轻
声问:
“要不要试试,吃一片APC?”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瓶没开过的药瓶,倒了一粒在手心中。江雁容无法说话,也不知道
该说什么,只接过了药片,康南已递过来一杯白开水,她吃了药,笑笑。不愿道谢,怕这个
谢字会使他们生疏了。她退出房门,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她相信自己的脸已经红了。
现在,在这静静的深夜里,她的脸又红了。望著谧儿,她轻轻的问:“他是不是专为我
而买一瓶APC?他是吗?”
叹了口气,她把明天要用的课本收进书包里。有两片花瓣从书中落了下来,她拾起来一
看,是两瓣茶花,当初爱它的清香和那心形的样子而夹进书中的。她把玩著花瓣,忽然心中
充满了难言的柔情,提起笔来,她在每一片上题了一首词,第一阕是“忆王孙”:
“飞花带泪扑寒窗,夜雨凄迷风乍狂,寂寞深闺恨更长,太凄凉,梦绕魂牵枉断肠!”
第二阕是一阕“如梦令”:
“一夜风声凝咽,吹起闲愁千万,人静夜阑时,也把梦儿寻遍,魂断魂断,空有柔情无
限!”写完,她感到耳热心跳,不禁联想起红楼梦里林黛玉在手帕上题诗的事。她顺手把这
两片花瓣夹在国文笔记本里,捻灭了灯,上床睡觉了。床上,和她同床的雁若早已香梦沉酣
了。第二天午后,康南坐在他的书桌前面,批改刚收来的笔记本,习惯性的,他把江雁容的
本子抽出来头一个看。打开本子,一层淡淡的清香散了开来,康南本能的吸了一口气,江雁
容那张清雅脱俗的脸庞又浮到面前来,就和这香味一样,她雅洁清丽得像一条小溪流。他站
起身来,甩了甩头,想甩掉萦绕在脑中的那影子。为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坐回到书桌前面,
默然自问:“你为什么这样不平静?她不过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而已,你对她的感情并没
有越轨,不是吗?她像是你的女儿,在年龄上,她做你的女儿一点都不嫌大!”拿起江雁容
的笔记本,他想定下心来批改。可是,两片花瓣落了下来。他注视著上面的斑斑字迹,这字
迹像一个大浪,把他整个淹没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他迅速的把这两片花瓣放进
上衣口袋里,打开了房门。门外,江雁容喘息的跑进来,焦灼而紧张的看了康南一眼,不安
的说:
“你还没有改笔记本吧,老师?我忘了一点东西!”
康南关上房门,默默的望著江雁容,这张苍白的小脸多么可爱!江雁容的眼睛张大了,
惊惶的望望康南,就冲到书桌前面,她一眼就看到自己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于是,她知道她
不必找寻了。回转身来,她靠在桌子上,惶惑的注视著康南,低声说:“老师,还给我!”
康南望著她,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这个小女孩,小小的小女孩,纯洁得像只小白鸽
子。”他想,费力的和自己挣扎,想勉强自己不去注视她。但,她那对惊惶的眼睛在他面前
放大,那张变得更加苍白的脸在他眼前浮动,那震颤的,可怜兮兮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飘
过:
“老师,还给我,请你!”
康南走到她旁边,在床沿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那两片花瓣。“是这个吗?”他问。
江雁容望望那两片花瓣,并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调回到康南的脸上。她的眼睛亮了,
那抹惊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梦似的光辉。她定定的看著他,苍白的脸全被那对
热情的眸子照得发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动,她的手抓住面前的一张椅子的扶手,纤长的手
指几乎要陷进木头里去。
“喔,老师。”她喃喃的说,像在做梦。
“江雁容,”他费力的说,觉得嘴唇发干。“拿去吧。”他把那两片花瓣送到她面前。
她没有伸手去拿,也没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脸上,一瞬也不瞬。
“老师,”她说,低低的,温柔的。“老师!你在逃避什么?”
康南的手垂了下来,他走过去,站在江雁容的面前。
“江雁容,出去吧,离开这房间!”他暗哑的说。
“老师,你要我走?”她轻轻的问,站直了身子,转向门口。康南迅速的把手压在她的
手背上,于是,一股旋干转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紧了这只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口。江雁容的眼睛燃烧著,嘴里模糊的反复的说:“老师,老师,老师。”
康南抚摩著这只手,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说。
“中午脱了一件毛衣,下午忘了穿。”她说,轻声的。眼睛里在微笑。康南不再说话,
就这样,他们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康南叹了口气,把江雁容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揽
住她,让她小小的,黑发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费力和自己挣扎,他低声说:“从没有
一个时候,我这么渴望自己年轻些!”
江雁容紧紧的靠著他,眼睛里有著对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著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
上滑落。“多美的图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击著窗子,“多美的音乐!”她又想。
微笑著闭上眼睛,尽力用她的全心去体会这美丽的人生。窗外19/508
寒假悄悄的来了,又悄悄的过去了。对高三学生而言,这个寒假是有名无实的,她们照
旧到学校补课,照旧黄昏时才回家,照旧有堆积如山的作业。各科的补充教材纷纷发了下
来,仅仅英文一门,就需要念五种不同的课本,另外再加讲义。别的功课也都不是一种课本
就完事的,每个学生的书包都沉重得背不动,这份功课更沉重得使她们无法透气。新的一学
期又开始了,换言之,再有三个多月,她们就该跨出中学的门槛,再有五个月,就该参加升
大学的联合考试了。学生们都普遍的消瘦下去,苍白的脸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说明了她
们的生活。但是,老师们不会因为她们无法负荷而放松她们,家长也不会因为她们的消瘦而
放松她们,她们自己更不会放松自己。大学的门开著,可是每十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走进
去。这世界上,到处都要竞争,你是强者才能获胜。优胜劣败,这在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就
成了不变的法则。
台湾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校园里的杜鹃花已全开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处都是红
白一片。几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温和的娇阳,懒洋洋的绽开了花瓣。台湾特产的扶桑花是四
季都开的,大概因为这是春天,开得似乎格外艳丽;大红的、粉红的、白的、黄的,布满校
园的每个角落,吊灯花垂著头,拖得长长的花蕊在微风中来回摆动。栀子花的香味可以飘上
三楼的楼顶,诱惑的在那些埋头读书的少女们身边回旋,仿佛在叫著:“你知道吗?春天来
了!你知道吗?春天来了!”
江雁容从一个无法解决的代数题目上抬起头来,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唔,好香!栀子
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国地理,脚放在椅子上,双手托著下巴,无可奈何
的看著膝上的地理书。听到江雁容的话,她也耸耸鼻子:
“唔,是栀子,就在我们窗子外的三楼下面,有一棵栀子花。”叶小蓁从她的英文书上
抬起头来:
“是栀子花吗?闻起来有点像玉兰花。”
“聋鼻子!”程心雯骂:“栀子和玉兰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叶小蓁是碰到一起就要
抬杠的。
“鼻子不能用聋字来形容,”叶小蓁抗议的说:“江雁容,对不对?”江雁容伸伸懒
腰,问程心雯:
“还有多久上课?”“四十分钟。”程心雯看看手表。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发麻。”江雁容站起身来。
“脊椎骨没有感觉的,不会发麻。”叶小蓁说。
“你已经决定考乙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这样研究生物上的问题。”程心雯说。
江雁容向教室门口走去。
“喂,江雁容,”叶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帮我采一朵玫瑰花来!”“她不是偷
花去,”程心雯耸耸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为什么总到康南那儿去?”叶小蓁低声问。
“物以类聚!这又是生物问题!”程心雯说,用红笔在地理书上勾出一个女人头来,再
细心的画上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加上这一页原有的三个人头,那些印刷著的字迹几乎
没有一个字看得出来了。江雁容折了回来,走到程心雯和叶小蓁身边,笑著说:“到门口看
看去,一块五毛的帽子脱掉了!”
“真的?”像个大新闻般,三、四个同学都涌到门口去看那个年轻的秃头老师。这位倒
楣的老师正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一路上,学生们的头像玩具匣里的弹簧玩偶似的从窗口
陆续探了出来,假如“眼光”能够使人长头发的话,大概他的秃顶早就长满黑发了。江雁容
下了楼,在校园中略事停留,采了两枝白玫瑰和一枝栀子花。她走到康南门口,敲了敲门,
就推开门走进去。康南正坐在书桌前沉思,满房间都是烟雾,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
“给你的房间带一点春天的气息来!”江雁容微笑著说,走过去,把一枝栀子和一枝玫瑰顺
手插在桌上的一个茶杯里,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说:“这枝要带去给叶小蓁。”她望
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烟灰碟和学生的练习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几本,说:“一本都没
改!交来好几天了,你越变越懒了!”她闻闻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欢玫瑰还是
栀子?嗯?”康南随意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这两天
累死了,接二连三的考试,晚上又总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国文小测验考卷
有没有看出来?我多少分?”康南摇摇头。“还没看吗?”江雁容问。
“嗯。”“你看,我说你越来越懒了!以前考试,你总是第二天就看出来的!”她微笑
的望著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几何又考坏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数理脑筋的十分之
一,我就满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么造的,有我妹妹那么聪明的人,又有我这么笨的,
还是同一对父母生出来的,真奇怪!”
康南望著窗子外面,微蹙著眉,默然不语。江雁容又笑笑说:“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在
电线杆下面等我的小家伙不知道怎么把我的名字打听出来了,写了封信到学校里来,前天训
导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训了我一番,什么中学生不该交男朋友啦,不能对男孩子假以辞
色啦,真冤枉,那个小东西我始终就没理过他,我们训导主任也最喜欢无事忙!大惊小
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著,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她走过去
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康南说,声音冷冰冰的。拿
出一支烟,他捻亮打火机,打火机的火焰在颤动,燃上了烟,他吹灭了火焰。江雁容睁大了
眼睛,默默的看著他,然后问:
“是我得罪了你吗?”“没有。”康南说,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著,呆呆的看著他。康南靠在椅子里,注视著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顾自的吐著
烟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难堪。她竭力思索著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一点头绪都
想不出来,她勉强压制著自己,忍耐的说:
“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怪我好几天没有到你这儿来?你知道,我必须避嫌
疑,我怕她们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坏,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著烟雾,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为什么?”江雁容说,声音微微颤抖著,努力忍著即将升到眼眶中的泪水:
“你不要给我脸色看,这几天妈妈天天找我的麻烦,我已经受够气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气
的!”
“就是这句话!”康南抬起头来说:“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气的,走开吧,走出这房间,
以后,也不要再来!”他大口的喷著烟雾。江雁容咬著嘴唇,木立在那儿。接著,眼泪滑下
了她的面颊,她跺了一下脚,恨恨的说:
“好,我走!以后也不再来!”她走向门口,用手扶著门柄,在口袋里找手帕擦眼泪,
没有找到。她用手背擦擦面颊,正要扭转门柄,康南递过一块手帕来,她接过来,擦干了眼
泪,忽然转过身子,正面对著康南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再来,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给
我脸色看,我并不那么贱,并没有一定要赖著来!”康南望著她,那对泪汪汪的眼睛楚楚可
怜的看著他,那秀丽的嘴唇委屈的紧闭著,苍白的脸上有著失望、伤心,和倔强。他转开
头,想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叹了一口气,他的矜持和决心完全瓦解,他把她的手从门柄
上拿下来,轻声说:“雁容,我能怎么做?”
江雁容迟疑的望著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雁容,”康南困难的说:“我要你离开我!你必须离开我!你的
生命才开始,我不能害了你。雁容,不要再来了,如果你来,我就抗制不了自己不去爱你!
可是,这样发展下去绝对是个悲剧,雁容,最好的办法是就此而止!”
“你怕什么?”江雁容说:“老师,我心目中的你是无所畏惧的!”“我一直是无所畏
惧的,”康南说:“可是,现在我畏惧,我畏惧会害了你!”“为什么你会害了我?”江雁
容说:“又是老问题,你的年龄,是吗?老师,”她热情的望著他,泪痕尚未干透,眼睛仍
然是水汪汪的。“我不在乎你的年龄,我不管你的年龄,我喜欢的是你,与你的年龄无
关!”
“这是有关系的!”康南握住她的手臂,让她在椅子里坐下来,自己坐在她对面,望著
她的眼睛说:“这是有关系的,你应该管,我比你大二十几岁,我曾经结过婚,有过孩子。
而你,只有十八岁,秀丽聪颖,纯洁得像只小白鸽,你可以找到比我强一百倍一千倍的对
象!如果我拖住你,不是爱你而是害你……”“老师,”江雁容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怎么
这样俗气和世故!你完全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爱情,老师,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是的,
我是世故和俗气的。雁容,你太年轻了,世界上的事并不这么简单,你不懂。这世上并不止
我们两个人,我们生活在人群里,也要顾忌别人的看法。我绝不敢希望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
妻子!”江雁容疑惑的望著他,然后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什么话?”“你,”她咬咬嘴唇:“是真的爱我吗?还是,只
是,只是对我有兴趣?”康南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边,深深的吸著烟,烟雾笼罩了他,他
的眼睛暗淡而朦胧。
“我但愿我只是对你有兴趣,更愿意你也只是对我有兴趣,那么,我们逢场作戏的一起
玩玩,将来再两不伤害的分手,各走各的路。无奈我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都不是那种
人,总有一天,我们会造成一个大悲剧!”窗外20/50
“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江雁容说:“我不管一切!老师,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要想
甩开我!我不管你的年龄,不管你结过婚没有,不管你有没有孩子,什么都不管!”
“可是,别人会管的!你的父母会管的,社会舆论会管的,前面的阻力还多得很。”
“我知道,”江雁容坚定的说。“我父母会管,会反对,可是我有勇气去应付这个难关,难
道你没有这份勇气吗?”
康南望著江雁容那对热烈的眼睛,苦笑了一下。
“你有资格有勇气,我却没有资格没有勇气。”
“这话怎么讲?”“我自己明白,我配不上你!”
江雁容审视著康南,说:
“如果你不是故意这么说,你就使我怀疑自己对你的看法了,我以为你是坚定而自负
的,不是这样畏缩顾忌的!”
康南灭掉了手上的烟蒂,走到江雁容面前,蹲到江雁容脚下,握住了她的手。“雁容,
为什么你爱我?你爱我什么地方?”
“我爱你,”江雁容脸上浮起一个梦似的微笑。“因为你是康南,而不是别人!”康南
凝视著她,那张年轻的脸细致而姣好,那个微笑是柔和的,信赖的。那对眼睛有著单纯的热
情。他觉得心情激荡,感动和怜爱糅和在一起,更加上她对他那份强烈的吸引力,汇合成一
股狂流。他站起身来,把她拉进怀里,他的嘴唇从她的面颊上滑到她的唇上,然后停留在那
儿。她瘦小的手臂紧紧的勾著他的脖子。
他放开她,她的面色红晕,眼光如醉。他轻轻叫她:
“小江雁容!”“别这么叫,”江雁容说:“我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容容,现在没人这
么叫我了,可是我依然喜欢别人叫我容容。”
“小容容!”他叫,怜爱而温存的。
江雁容垂下头,有几分羞涩。康南在她前面坐下来,让她也坐下,然后拉住她的手,郑
重的说:
“我真不值得你如此看重,但是,假如你不怕一切的阻力,有勇气对付以后的问题,我
也不怕!以后的前途还需要好好的奋斗一番呢!你真有勇气吗?”
“我有!你呢?”“我也有!”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现在,你才真像康南了。”江雁容微笑的说:“以后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呕我,我最怕
别人莫名其妙的和我生气。”
“我道歉,好吗?”“你要是真爱我,就不会希望我离开你的。”
“我并没有希望你离开我,相反的,我那么希望能得到你,比我希望任何东西都强烈,
假如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我会不顾一切的追求你,要是全天下都反对我得到你,我会向全
天下宣战,我会带著你跑走!可是,现在我比你大了那么一大截,我真怕不能给你幸福。”
“你爱我就是我的幸福。”
“小雁容,”康南叹息的说:“你真纯洁,真年轻,许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婚姻里并
不止爱情一项。”
“有你,我就有整个的世界。”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的脸上散布著一层幸福的光采,眼光信赖的注视著他,康南
又叹息了一声:“雁容,小雁容,你知道我多爱你,爱得人心疼。我已经不是好老师,我没
办法改本子,没办法做一切的事,你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打转。对未来,我又渴求又恐惧。活
了四十四年,我从没有像最近这样脆弱。小容容,等你大学毕业,已经是五年以后,我们必
须等待这五年,五年后,我比现在更老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呢?”
“你会考得上,你应该考得上。雁容,当你进了大学,被一群年轻的男孩子所包围的时
候,你会不会忘记我?”
“老师!”江雁容带著几分愤怒说:“你怎么估价我的?而且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年轻的
男孩子包围我吗?那个附中的学生在电线杆下等了我一年,一个爸爸的学生每天晚上跑到家
里去帮我抄英文生字,一个世伯的儿子把情书夹在小说中送给我……不要以为我是没有朋友
而选择了你,你估低了自己也估低了我!”“好吧,雁容,让我们好好的度过这五年。五年
后,你真愿意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别人骂你,说你是傻瓜,跟住这么一个老头子?”“你老
吗?”江雁容问,一个微笑飞上了嘴角,眼睛生动的打量著他。“我不老吗?”“哦,好
吧,算你是个老头子,我就喜欢你这个老头子,怎么样?”江雁容的微笑加深了。嘴角向上
翘,竟带著几分孩子气的调皮,在这儿,康南可以看到她个性中活泼的一面。
“五年后,我的胡子已经拖到胸口。”康南说。“那不好看,”江雁容摇著她短发的
头,故意的皱拢了眉毛。“我要你剃掉它!”“我的头发也白了……”
“我把头发染白了陪你!”
康南感到眼角有些湿润,她的微笑不能感染给他。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你的父
母不让你呢?”
“我会说服他们,为了我的幸福计,他们应该同意。”
“他们会认为跟著我并非幸福。”
“是我的事,当然由我自己认为幸福才算幸福!”
“如果我欺侮你,打你,骂你呢?”
“你会吗?”她问,然后笑著说:“你不会!”
上课号“呜”的响了,江雁容从椅子里跳起来,看看手表,叹口气说:“我来了四十分
钟,好像只不过五分钟,又要上课了,下午第一节是物理,第二节是历史,第三节是自习
课,可是要补一节代数。唉,功课太多了!”她走向门口,康南问:“什么时候再来?”
“永远不来了,来了你就给人脸色看!”
“我不是道过歉了吗?”
江雁容抿著嘴笑了笑,挥挥手说:
“再见,老师,赶快改本子去!”她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康南目送她那小巧的影子在走廊里消失,关上了门,他回过身来,看到地上有一枝白玫
瑰,这是江雁容准备带回去给叶小蓁的,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地下了。康南拾了起来,在
书桌前坐下,案上茶杯里的玫瑰和栀子花散发著浓郁的香气,他把手中这一枝也插进了茶杯
里。江雁容走了,这小屋又变得这样空洞和寂寞,康南摸出了打火机和烟,燃起了烟,他像
欣赏艺术品似的喷著烟圈,大烟圈、小烟圈,和不成形的烟圈。寂寞,是的,这么许多年
来,他都故意忽略自己的寂寞,但是,现在,在江雁容把春的气息带来之后,又悄然而退的
时候,他感到寂寞了,他多愿意江雁容永远坐在他的对面,用她那对热情的眸子注视他。江
雁容,这小小的孩子,多年轻!多纯真!四十岁之后的他,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应该是
十分老成而持重的,但他却被这个纯真的孩子所深深打动了,他无法解释自己怎会发生如此
强烈的感情。喷了一口烟,他自言自语的说:“康南,你在做些什么?她太好了,你不能毁
了她!”他又猛吸了一口烟:“你确信能给她幸福吗?五年后,她才二十三岁,你已将近五
十,这之间有太多的矛盾!占有她只能害她,你应该离开她,要不然,你会毁了她!”他沉
郁的望著烟蒂上的火光。“多么热情的孩子,她的感情那么强烈又那么脆弱,现在可能已经
晚了,你不应该让感情发生的。”他站起身来,恨恨的把烟蒂扔掉,大声说:“可是我爱
她!”这声音吓了他自己一跳。他折回椅子里坐下,靠进椅子里,陷入了沉思之中。从衬衫
口袋里,他摸出一张陈旧的照片,那上面是个大眼睛的女人,瘦削的下巴,披著一头如云的
长发。他凝视著这张照片,轻声说:“这怎么会发生的呢?若素,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不会
恋爱的。”
照片上的大眼睛静静的望著他,他转开了头。
“你为我而死,”他默默的想。“我却又爱上另一个女孩子,我是怎样一个人呢?可是
我却不能不爱她。”他又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著步子。“最近,我几乎不了解我自己
了。”他想,烦躁的从房间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雁容,我不能拥有你,我不敢拥有你,
我配不上你!你应该有个年轻漂亮的丈夫,一群活泼可爱的儿女,而不该伴著我这样的老头
子!你不该!你不知道,你太好了,唯其爱你,才更不能害你!”他站住,面对洗脸架上挂
著的一面镜子,镜中反映的是一张多皱纹的脸和充满困扰神色的眼睛。
第二月考过去了,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台湾的气候正和提早来到的春天一样,夏天也
来得特别早,只一眨眼,已经是“应是绿肥红瘦”的时候了。江太太每天督促雁容用功,眼
见大学入学考试一天比一天近,她对于雁容的考大学毫无信心,恨不得代她念书,代她考
试。住在这一条巷子里的同事,有四家的孩子都是这届考大学,她真怕雁容落榜,让别人来
笑话她这个处处要强的母亲。她天天对雁容说:
“你绝不能输给别人,你看,徐太太整天打牌,从早到晚就守在麻将牌桌子上,可是她
的女儿保送台大。我为你们这几个孩子放弃了一切,整天守著你们,帮助你们,家务事也不
敢叫你们做,就是希望你们不落人后,我真不能说不是个好母亲,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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