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01窗外

_5 琼瑶(当代)
说:“来!我们吃饭,别管她,让她哭哭吧,这一哭起码要三个钟头!”这句话一说,江雁
容的哭声反而止住了。她听到了这句话,从床上坐了起来,让她哭!别管她!是的,她哭死
了,又有谁关心呢?她对自己凄然微笑,站起身来,走到窗子前面,望著窗外的白云青天发
呆。人生什么是真的?她追求著父母的爱,可是父母就不爱她!“难道我不能离开他们的爱
而生活吗?”忽然,她对自己有一层新的了解,她是个太重情感的孩子,她渴望有人爱她。
“我永远得不到我所要的东西,这世界不适合我生存。”她拭去了泪痕,突然觉得心里空空
荡荡。她轻声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窗外13/50
这是佛家南宗六祖惠能驳上座神秀所说“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愿将勤拂拭,勿使
染尘埃”的偈语。江雁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这几句话念出来,只感到人生完全是空
的,追求任何东西都是可笑。她走出房间,站在饭厅门口,望了江仰止一眼,感到这个家完
全是冷冰冰的,于是,她穿过客厅,走到大街上去了。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荡著,一辆
辆的车子,一个个的行人,都从她身边经过,她站住了。“我要到哪里去?”她自问,觉得
一片茫然,于是,她明白,她是没有地方可去的。她继续无目的的走著,一面奇怪著那些穿
梭不停的人群,到底在忙忙碌碌的做什么?在一个墙角上,她看到一个年老的乞丐坐在地
下,面前放著一个小盆子。她丢了五角钱进去,暗暗想著,自己和这个乞丐也差不了多少。
这乞丐端著盆子向人乞求金钱,自己也端著盆子,向父母乞求爱心。所不同的,这乞丐的盆
子里有人丢进金钱,而自己的盆子却空无所有。“我比他更可怜些。”她默默的走开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最后,她注意到每家的灯光都亮了。感到饥饿,她才想起今天
没吃中饭,也没吃晚饭,她在街头已走了六小时了。在口袋里,她侥幸的发现还有几块钱。
走进一家小吃店,她吃了一碗面,然后又踱了出来。看了看方向,发现离周雅安的家不远,
她就走了过去。
周雅安惊异的接待著江雁容。她和母亲住在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里,这房子是她父亲给
她们的。一共只有三间,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和一间饭厅。母女两个人住是足够了。周雅
安让江雁容坐在客厅里的椅子里,对她注视了一会儿。
“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大好。”周雅安说。“没什么,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
事,我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江雁容轻描淡写的说。
“真是一件小事,每个家庭都会有这种事的。”
“是的,一件小事。”江雁容轻轻的说。
周雅安看看她。“你不大对头,江雁容,别伤心,你的爸爸到底管你,我的爸爸呢?”
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说。
“不许安慰我!”江雁容喊,紧接著,就哭了起来。周雅安把她的头抱在自己的膝上,
拍著她的肩膀。
“雁容,别哭,雁容。”她不会劝解别人,只能反复的说这两句话。“你让我哭一哭!
让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说,就大哭起来。周雅安用手环著她的头,不再劝她。江雁容
越哭越厉害,足足哭了半小时,才慢慢止住了。她刚停止哭,就听到另一个抽抽嗒嗒的声
音,她抬起头来,周雅安正用手帕捂著脸,也哭了个肝肠寸断。江雁容诧异的说:
“你哭什么?”“你让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说:“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还
多!”江雁容不说话,怔怔的望著周雅安,半天后才拍拍周雅安的膝头说:“好了,周雅
安,你母亲听到要当我们神经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们手握著手,依偎的坐了好一会。江雁容低声说:“周雅安,你真
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当姐姐吧!”周雅安说,她比江雁容大两岁。
“你喜欢我吗?”江雁容问。
“当然。”周雅安握紧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听你弹吉他。”
周雅安从墙上取下了吉他,轻轻的拨弄了几个音符,然后,她弹起一支小歌。一面弹,
她一面轻声的唱了起来,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这是支哀伤的情歌:
“把印著泪痕的笺,交给那旅行的水,何时流到你屋边,让它弹动你心弦。我曾问南归
的燕,可带来你的消息,它为我命运呜咽,希望是梦心无依。”歌声停了,周雅安又轻轻拨
弄了一遍同一个调子,眼睛里泪光模糊。江雁容说:“别唱这个,唱那支我们的歌。”
所谓“我们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词,周雅安作的谱。周雅安弹了起来,她们一起轻
声唱著:
“人生悲怆,世态炎凉,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泪,缕缕柔肠,更无限凄惶。
满斟绿醑,暂赴醉乡,莫道我痴狂。
今日欢笑,明日忧伤,世事本无常!”
这是第一段,然后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
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
昨夜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
我俩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
唱完,她们彼此看著,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觉得心中爽快了许多,一天的不愉快,
都被这一哭一笑扫光了。她们又弹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伤而变成轻快了。然后,周雅
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来说:
“我该回去了!”“气平了没有?”周雅安问。
“我想通了,从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们一个没把我当女儿,一个
没把我当姐姐,我也不要做他们的女儿和姐姐了!”江雁容说。
“你还是没有想通!”周雅安笑著说:“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关
去穿鞋,站在门口说:
“我也要问你一句,你还伤心吗?为了小徐?”
“和你一样,想不通!”周雅安说,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经深了。天上布满了星星,一弯上弦月孤零零的悬在空中。夜风
吹了过来,带著初冬的凉意。她拉紧了黑外套的衣襟,踏著月光,向家里走去。她的步子缓
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愿意回家,但她却没有地方可去。带著十二万分的不情
愿,她回到家里,给她开门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进去。江仰止还没有睡,在客厅中写一
部学术著作。他抬起头来望著江雁容,但,江雁容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了。她既不抬头看他,
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著强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对自己说:“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
女!”回到自己房间里,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说:“我可以用全心来爱人,一点都不保留,
但如遇挫折,我也会用全心来恨人!爸爸,你已经拒绝了我的爱,不要怪我从今起,不把你
当父亲!”一星期过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执的冷淡来作无言的反抗。
江仰止生性幽默乐观,这次的事他虽护了短,但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严重性。对于雁容,他也
有一份父亲的爱,他认为孩子和父母呕呕气,顶多一两天就过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呕
气倒使他惊异了,她回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说话。放学回家,她从江仰止身边经过,却
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渐感到不安和气愤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和自己说话,这算什么?甚至
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这是做儿女的态度吗?这是个吃晚饭的时候,江仰止望著坐在
他对面,默默的划著饭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气。江仰止是轻易不发脾气的,但一发脾气
就不可收拾。他压制著怒气,想和江雁容谈谈。“雁容!”江雁容垂下眼睛,注视著饭碗,
倔强的不肯答应。
“雁容!”江仰止抬高声音大喊。
江雁容的内心在斗争著,理智叫她回答父亲的叫喊,天生的倔强却封闭了她的嘴。
“你听见我叫你没有?”江仰止盛怒的问。
“听见了!”江雁容冷冷的回答。
怒火从江仰止心头升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啪!”的一声,他拍著桌
子,菜碗都跳了起来。然后,比闪电还快,他举起一个饭碗,对著江雁容的头丢过去。江雁
容愣了一下,却并没有移动位置,但江仰止在盛怒中并没有瞄准,饭碗却正正的落在坐在雁
容旁边的雁若头上。江雁容跳起来,想抢救妹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雁若的大哭声,
和江太太的尖叫声中,江雁容只看到雁若满脸的鲜血。她的血管冻结了,像有一万把刀砍在
她心上,她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的呆立在那儿。江太太把雁若送到医院去了,她仍
然呆立著,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的世界已在一刹那间被击成粉碎,而她自
己,也早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窗外14/506
教室里乱糟糟的,康南站在讲台上,微笑的望著这一群叽叽喳喳讨论不休的学生。这是
班会的时间,讨论的题目是:下周旅行的地点。程心雯这个风纪股长,既不维持班上秩序,
反而在那儿指手划脚的说个不停。坐在她旁边的江雁容,则用手支著头,意态聊落的玩弄著
桌上的一支铅笔,对于周围的混乱恍如未觉。黑板上已经写了好几个地名,包括阳明山、碧
潭、乌来、银河洞,和观音山。康南等了一会儿,看见没有人提出新的地名来,就拍拍手
说:
“假如没有提议了,我们就在这几个地方表决一个吧!”
“老师,还有!”程心雯跳起来说:“狮头山!”
班上又大大的议论了起来,因为狮头山太远,不能一天来回,必须在山上过一夜。康南
说:
“我们必须注意,只有一天的假期,不要提议太远的地方!”程心雯泄气的坐下来,把
桌子碰得“砰!”的一声响,嘴里恨恨的说:“学校太小气了,只给一天假!”说著,她望
望依然在玩弄铅笔的江雁容说:“喂喂,你死了呀,你赞成到哪儿?”
江雁容抬抬眉毛,什么话都没说。程心雯推她一下说:
“一天到晚死样怪气,叫人看了都不舒服!”然后又嚷著说:“还有,日月潭!”全班
哗然,因为日月潭比狮头山更远了。康南耸耸肩,说了一句话,但是班上声音太大,谁都没
听清楚。程心雯突然想起她是风纪股长来,又爆发的大喊:
“安静!安静!谁再说话就把名字记下来了!要说话先举手!”立即,满堂响起一片笑
声,因为从头开始,就是程心雯最闹。康南等笑声停了,静静的说:
“我们表决吧!”表决结果是乌来。然后,又决定了集合时间和地点。江雁容这才懒洋
洋的坐正,在班会记录本上填上了决定的地点和时间。康南宣布散会,马上教室里就充满了
笑闹声。江雁容拿著班会记录本走到讲台上来,让康南签名。康南从她手中接过钢笔,在记
录本上签下了名字。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这张苍白而文静的脸最近显得分外沉默和忧
郁,随著他的注视,她也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康南忽然觉得心中一动,这对眼睛是朦朦
胧胧的,但却像含著许多欲吐欲诉的言语。江雁容拿著记录本,退回了她的位子。康南把讲
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业本拿了,走出了教室,刚刚走到楼梯口,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老
师!”他回头,江雁容局促的站在那儿,手中拿著一个本子,但脸上却显得不安和犹豫。
“交本子?”他问,温和而鼓励的。
“是的,”江雁容大胆的看了他一眼,递上了本子说:“日记本,补交的!”康南微微
有些诧异,日记本是学校规定的学生作业之一,但江雁容从来没有交过日记本。他接过了本
子,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慢慢的走开了。他拿著本子,一面下楼,一面混乱的想
著江雁容那个凝眸注视。
回到了宿舍里,康南关好房门,在桌前坐了下来。燃上了一支烟,泡了一杯茶,他打开
了江雁容的日记本。在第一页,他看到下面的几句话:
“老师: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记载它,并非
为了练习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
翻过这一页,他看了下去,这是一本新奇的日记,她没有写月日,也没有记时间,只一
段段的写著:
“是天凉了吗?今天我觉得很冷,无论是学校里,家
里,到处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经来了!
代数考卷发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妈妈说:‘弟弟
妹妹都考得好,你为什么不?’我怎么说呢?怎么说呢?
分数真是用功与否的代表吗?
妹妹回来晚,妈妈站在大门口等,并且一定要我到
妹妹学校里去找,幸好妹妹及时回家,笑笑说:‘和同学
看电影去了!’妈妈也笑了,问:‘好看吗?’
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课,妈妈说:‘考不上
大学别来见我!’我背脊发冷,冬天,真的来了吗?
生活里有什么呢?念书,念书!目的呢?考大学!如
此而已吗?弟弟画了张国画,爸爸认为是天才,要再给他请一
位国画老师。他今天颇得意,因为月考成绩最低的也有
八十五分,我的成绩单怎么拿出来?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们的天份分一些给我!好爸
爸,好妈妈,把你们的爱心分一些给我!一点点,我只
乞求一点点!妈妈:别骂我,我又考坏了!以后绝不再偷写文章
了,绝不胡思乱想了,我将尽量去管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张奖状回来,妈妈说:‘叫我怎能不偏心,
她是比别人强嘛!’思想像一只野马,在窗外驰骋遨游,我不是好的骑
师,我握不住缰绳。谁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谁知
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
事一件,不是吗?我怎样排遣自己呢?我是这样的空虚
寂寞!和爸爸呕气,不说话,不谈笑,这是消极的抗议,我
不属于爸爸妈妈,我只属于自己。但生命却是他们给的,
岂不滑稽!渺小、孤独!我恨这个世界,我有强烈的恨和爱,我
真想一拳把这个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气,用饭碗砸我,误中小妹的头,看到
小妹头上冒出的鲜血,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我心中
流出了百倍于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对不起你,我
多愿意这个饭碗砸在我头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
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为什么不瞄准?为什么不杀
了我?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爸爸妈妈,别
生我的气,我真的爱你们!真的!可是,我不会向你们
乞求!我怎么办呢?”
康南放下了这本日记,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和那对朦朦胧胧,充
满抑郁的眼睛。这日记本上一连串的“我怎么办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独而无助的喊
著。这句子深深的打进了他的心坎,他发现自己完全被这个小女孩(是的,她只是个小女孩
而已。)带进了她的忧郁里,望著那几个“我怎么办呢?”他感到为她而心酸。他被这个女
孩所撼动了,她不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却把它捧到他的面前!他能给她什么?他能怎样帮助
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衬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这个
小女孩揽在胸前,给她一切她所渴求的东西!假如他是参孙,他会愿意用他的大力气给她打
出一个天地来。可是,他只是康南,一个国文教员,他能给她什么?
他把日记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笔来,在日记后面批了四句话:“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
与之岂不羞?果有才华能出众,当仁不让莫低头!”写完,他的脸红了,这四句话多不具
体,她要的难道就是这种泛泛的安慰和鼓励吗?他感到没有一种评语能够表达自己那份深切
的同情和心意。望著面前的本子,他陷进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烟灰碟里,一个又一个的堆满
了烟蒂。
这本子压在康南那儿好几天,他一直不愿就这样交还给她。她也不来要还,只是,每当
康南看到她,她都会羞涩的把眼光调开。旅行的日子到了,是个晴朗和煦的好天气。按照预
先的决定,她们在校内集合,车子是班上一个同学的家长向电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
女孩子上了车,虽然有两辆车,仍然拥挤喧嚣。程心雯捧著点名单,一共点了三次名,还是
闹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齐了,最后还是班长李燕再来点一次,才把人数弄清楚。康南是导
师,必须率领这些学生一齐去,两辆车子都抢他,要他上去。他随意上了一辆,上去一看,
发现程心雯、叶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这辆车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点莫名其妙的满
意,下意识的高兴自己没有上另外一辆。车子开了,女孩子们从繁重的功课中逃出来,立刻
都显出了她们活泼的,爱笑爱闹的天性,车子中充满了笑闹叫嚷的声音。程心雯在缠著江雁
容,不许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讲个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忧郁,大概是这阳光和清
新的空气使她振奋,她的黑眼睛显得明亮而有生气,一个宁静的微笑始终挂在她的嘴边。
“老师,”程心雯对康南说:“你知不知道江雁容最会讲故事,她讲起故事来,要人哭
人能哭,要人笑人能笑,她有汪精卫的本领,只是她不肯讲!”
“别胡扯了!”江雁容说:“在车上讲什么故事,你去叫周雅安唱个歌吧!”这一说,
大家都叫了起来,周雅安成为围攻的核心,周雅安对江雁容皱眉头,但江雁容还了她一个温
柔的微笑。于是,周雅安说:“好吧,别闹,我唱就是了!”
她唱了起来,却是救国团团歌:
“时代在考验著我们,
我们要创造时代!……”
马上,部份同学合唱了起来,接著,全车的同学都加入了合唱。她们才唱了几句,立刻
听到另一个车子里也扬起了歌声,显然是想压倒她们,唱得又高又响,唱的是一首不久前音
乐课上教的歌:“峥嵘头角,大好青年,
献身社会做中坚。……”
她们也提高了歌声,两辆车子的歌唱都比赛似的越唱越响,唱先一个歌马上又开始另一
个歌,中间还夹著笑声。唱得路人都驻足注视,诧异著这些学生的天真和稚气。康南望著这
些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孩子,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距离这种大叫大唱的年龄已经太远了。
江雁容倚窗而坐,欣赏的看著这些大唱的同学,却微笑著不唱。但,程心雯推著她强迫她
唱,于是,她也张开嘴唱了。歌声到后来已经变成大吼大叫,声音高得不能再高了,结果,
两车都不约而同停止了比赛,爆发了一阵大笑和乱七八糟的鼓掌声。坐在前面的司机也不禁
感到轻飘飘的,好像自己也年轻了。窗外15/50
到达目的地是上午十点钟,下了车还需要步行一小段路才是乌来瀑布。大家三三两两的
走在窄小的路上,提著野餐和水壶。也有的同学跑去乘一种有小轨道的车子,并不是想省
力,而是觉得新奇。江雁容、程心雯、周雅安,和叶小蓁四个人走在一起,都走在康南旁
边,一面和康南谈天。叶小蓁在和江雁容诉说她阿姨的可恶,发誓总有一天要把她阿姨丢到
川端桥底下去。程心雯在指手划脚的告诉康南她被训导主任申斥的经过。她气呼呼的说:
“我告诉训导主任,像我们这种年龄,爱笑爱闹是正常的,死死板板是反常,她应该把
我们教育成正常的青年,不应该教育成反常的青年。如果她怪我这个风纪股长做得不好,干
脆她到我们班上来当风纪股长,让同学全变成大木瓜,小木瓜,加她一个老木瓜!结果她说
我没礼貌,我说这也是正常,气得她直翻白眼,告诉老教官要记我一个大过!老师,你说是
我没理还是她没理?”康南微笑了,他可以想像那胖胖的黄主任生气时的样子。他说:“你
也不好,你应该维持班上的秩序!”
“哼!老师,你也帮训导主任!”程心雯噘著嘴说。
“我不是帮她,她说你,你听听就算了,何必去惹她呢!记了过也不好看!”“她敢记
我过,不过是说说而已。真记了我就去大吵大闹,把训导处弄翻!老师,你不知道,逗逗训
导主任真好玩,看她那张白脸变成黑脸,眼睛向上翻,才有意思呢!”
康南暗中摇头,这孩子的调皮任性也太过份了。
到达瀑布已快十一点了,瀑布并不大,但那急流飞湍,和瀑布下纵横堆积的嵯峨巨石也
有种声势凌人之概。巨大的水声把附近的风声鸟鸣全遮蔽了,巨石上全布著一层水珠,飞溅
的小水粒像细粉似的洒下来,白□□的一片,像烟,也像雾。学生们开始跳在巨石上,彼此
呼叫。有的学生把手帕放到水中,去试探那激流的速度。也有的学生在石头上跳来跳去,从
一块石头上越到另一块上,其中也有不少惊险镜头,更少不了尖叫的声音。康南在一块距离
瀑布较远的大石头上坐下来,燃上烟,静静的望著这群活跃的孩子。有三、四个学生坐到他
这儿来,纯粹出于好意的和他谈天,为了怕冷落了他。他了解到这一点,心中感到几分温
暖,也有几分惆怅,温暖的是学生爱护他,惆怅的是自己不再是跳跳蹦蹦的年龄,而需要别
人来陪伴了。他注意到江雁容和周雅安在另一块石头上,两人不知谈些什么,江雁容坐著,
双手抱著膝。不知怎么,康南觉得这孩子好像在躲避他。
到了午餐的时间,这些学生们都不约而同的向康南所坐的石头上集中过来。大家坐成一
个圆圈。因为康南没有准备野餐,这些学生们这个送来一片面包,那个送来一块蛋糕,这个
要他尝尝牛肉,那个要他吃果酱,结果他面前堆满了食物。像一座小山。吃完了午餐,学生
们提议做团体游戏。首先,她们玩了“碰球”,没一会儿大家都说没意思,认为太普通了。
然后程心雯提议玩一种新奇的玩意,她叫它作“猜职业”,玩的办法是把人数分成甲乙两组
来比赛,由各组选出一个代表来,然后每组都想一种难于表演的职业名称,甲组就把她们决
定的名称告诉乙组的代表,由乙组代表用表演来表示这个职业名称,让乙组的同学猜,表演
者不许说话出声音,只凭手势。然后计算猜出的时间。再由甲组代表表演乙组决定的职业给
甲组的人猜,也计算时间,猜得快的那一组获胜。代表要一直更换,不得重复。可以猜无数
的职业,把时间加起来,看总数谁获胜。于是,大家分了组,叶小蓁、江雁容,和康南都在
甲组,程心雯、周雅安在乙组。推派代表的结果,甲组推了康南,乙组推了程心雯。
由于这游戏是程心雯提议的,大家决定由甲组出题目,让程心雯表演,乙组的同学来
猜。甲组一连研究了几个题目,都不满意,结果,江雁容在一张纸上写了“翻译官”三个
字,大家都叫好。因为,完全凭表演,要把翻译两个字表演出来并不简单。果然,程心雯拿
到题目后大皱起眉头,叶小蓁已经大声宣布开始计时,同时十秒、二十秒的报了起来,乙组
同学都催著程心雯表演。于是,程心雯严肃的一站,嘴巴做讲话的姿态乱动一阵,一面用手
比划著。周雅安说:
“大学教授。”甲组同学大喊“不对!”程心雯抓耳挠腮了一顿,又继续表演,但演来
演去也只能比比手势,动动嘴巴,乙组拚命的乱猜乱叫,什么“演说家”、“教员”、“传
教士”、“宣传员”的乱闹了一阵,就没有一个猜出是“翻译官”来,急得程心雯手脚乱
动,又不能开口说话,只好拚命抓头干著急。乙组的同学以为她的抓头也是表演,一个同学
大喊:“理发师!”弄得甲组的同学哄然大笑。最后,总算被李燕猜出是翻译官来了,但已
经猜了八分二十秒。程心雯叫著说:
“我们一定要出一个很难的给你们猜!老师表演吗?好极了!”乙组的同学交头接耳了
一阵,程心雯在纸上写了一个题目,乙组同学看了全大笑起来,拍手叫好。程心雯把题目递
给康南,康南接过来一看,是“女流氓”三个字,不禁啼笑皆非,要他这么个文诌诌的男教
员来表演女流氓,这明明是程心雯她们拿老师来寻开心。他抗议的说:
“不行,说好是猜职业,这个根本不是职业!”
“谁说的?”程心雯手叉著腰,两脚呈八字站著,神气活现的说:“就有人把这个当职
业!”
乙组的同学已高声宣布开始计时,叶小蓁著急的说:
“老师,你赶快表演嘛,管它是不是职业!”
康南有些尴尬的站著,眼睛一转,却正好看到双手叉腰,挺胸而立的程心雯,不禁萌出
一线灵感来,他0笑著用手指指程心雯,全体同学都愕然了,不管甲组乙组都不知道他在表
演些什么,程心雯更诧异的望著康南,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康南也双手叉腰,做出一股凶
相来,然后再笑著指指程心雯。于是,他看到江雁容在微笑,脸上有种颖悟的表情,她笑著
说:“我姑且猜一猜,是不是——女流氓?”
乙组的同学哗然大叫,康南已经点头说对,不禁笑著看看程心雯,程心雯先愣了一下,
接著就大跳大叫起来:
“老师,你一定弄了鬼!你这算什么表演嘛?这一次不算数!”“怎么不算?老师又没
有讲话,只要不讲话就不算犯规,谁叫你出个流氓题目又做出流氓样子来?”叶小蓁得意的
叫著,声明这次只猜了二十秒钟,乙组已经输了八分钟。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