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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_8 小椴(当代)
  他旁边师爷见县令受窘,忙插口笑道:“朱校书名传天下,谁还会不认识?来来来,在下倒一杯酒,你敬一杯给完颜晟大人。”
  朱妍却并不望向他一眼,也不望向那完颜晟一眼,口中苦涩道:“三个月了,你都不肯见我一面。我知道你已盛纳姬妾,我无所谓。但两载恩情,宿昔相许,难道就这么断了吗?”
  那吴县令一脸尴尬,却听朱妍道:“其实,我是这样一个人,断就断了也罢,我只想要你当面给我一句话。其实只要你好,我怎么都可以的。”
  那吴玉琢额上微微出汗,这回却不是为恐惧,而是惶愧。只听他道:“朱妍,这些话咱们下去再说好不好?这儿,有完颜晟大人和这么多大人还在场。你,你再唱一曲吧。”
  朱妍身形轻轻一颤。她看着吴玉琢,只见他正一脸不安地望着完颜晟。
  她似终于认清了这个男人,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去的声音,那声音很小,但又很大,连对面三娘似是都能在她身形的微微一颤间听见。可惜,她曾最最在意,为之舍弃最多的人却一脸油汗地望着个金使,诚惶诚恐,完全没有听见。
  朱妍脸上一笑,笑得无比灿烂。觉得——自己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见这样的男人。
  然后,她极为不屑地指着完颜晟。“最后,你就是为了这么个金官,为了舒城太小无物可以款待才终于见我,拿我出来做为款待?”
  她伤心欲绝,脸上却是一种凄艳。她摇头苦笑道:“男人啊。”
  座中男人有点良心的大都不由心下一惭,觉得她三个字已把男人之德色都叹尽了。
  却听朱妍叹道:“那我还唱什么歌,唱什么《叨叨令》,本就是虚情假意,怎么叨叨的也唤不回留不住的呀。”
  她的眼中满是泪。她是美艳的,虽在污泥,但却出尘。她觉得自己本给了这个浊世一个机会,给它一个机会留住她——仿佛留住美好,留住一点点真心。虽然她全不相信它,还是给了,但他们还是糟踏了。
  她望向完颜晟,口里轻笑道:“你是想和我睡觉吗?”
  完颜晟一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只有他内在的兽性不会受到伤感浸染,只听满脸兴奋地道:“是!”
  朱妍却只一笑,眼光看着他象看一个动物。然后,双目又扫了全场一眼,就望向空处,口中轻声道:“做梦吧。”
  说话时她的左手已伸出栏杆。手一松,手里的琵琶就已坠下。众人一惊。只见她已轻轻一笑,身体轻盈一翻,人不知怎么就坠向楼下。众人没想她有这么敏捷,只来得及听她口里轻声说了一句:“玉琢,记着,我不是为你才跳的,你还不配叫我失望……”
  场中人“呀”地一声,大多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却眼见马上就要血溅朱栏!
  那朱妍跃下楼时,手里已握了一柄削橙的小刀。她知道楼不高,所以跃下时身子朝下,却把刀尖对准胸口,已抱了必死之心。
  众人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还是杜淮山反应快,他见朱妍一跃出楼,自己就已扑出相救。他这边回廊距朱妍那边足有四五丈远,朱妍是笔直坠落,他却是斜斜扑出。但杜淮山身手绝快,斜斜扑来却在朱妍离地还有三尺时就已赶上。他绰号“洞明手”,本就目光锐利,在空中已看见朱妍手中之刀。他不急着碰人,反先伸手先向朱妍腕上一拉一拧。朱妍手中之刀已脱手落下,刀尖朝下,“脱”地一声,直插入地板中,刀柄轻颤,足见锐利。
  然后杜淮山才托住朱妍,稳稳落地。
  他年齿俱高,已过知天命之龄,本来对于世俗所谓男女之大防已不必讲究。但这朱妍实在过于明妍,杜淮山接住她时不自觉就把双手平伸向前去,远远地托着她的身体,然后才把她轻放在地。
  朱妍眼中的泪水才开始流下。杜淮山活了六十余岁,才知道什么是能穿透岁月的红泪,只听她喃喃道:“为什么救我?”
  杜淮山不好答,也答不出。
  朱妍叹道:“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这场生活我已经活厌了。我活下去,就是多受屈辱,除了这,还有什么?还有何意味?唉——朱妍啊朱妍,尘世滔滔,尽是须眉浊物,竟没有一个可以当得起你的人。”
  杜淮山怔怔地看着她,心底有一种久违了的温柔升起。
  楼上却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原来他这么一个衰龄老者,一跃扑出,其身手矫捷,犹胜少年。北廊上的金人虽一向鄙视南朝之人,但见杜淮山救人成功,不由也鼓起掌来。
  杜淮山找不出安慰的话,却觉得不该再留在朱妍身边——他心里也觉暗愧,自他老妻去后,他一向视红颜如骷髅,心中没有男女之念已二十余年。但救这朱妍时他不自禁地双手平托,分明心里已动了男女之念。何况这时在众人目光之下,忽觉得不便呆在朱妍身边,这念头却是所为何来?
  他心里一转念,脸上不由微微一红,想:杜淮山呀杜淮山,枉你勤修“洞明手”已三十余年!侧目望去,见朱妍虽在垂泪之时,却仪容不乱。她那种美令人肃然。杜淮山心里一叹,心道:这样的人,原本也就不该生在这人世间。
  他拾起朱妍先前放手丢下的琵琶,见琴尾与弦柱已有些摔坏。他转身把琴递给朱妍,轻声道:“姑娘保重——听老朽一句,人生长着呢,千万不可再生拙见。”
  说罢便转身上楼,心里也知道自己此举并非真的古井不波,而是为逃避那女子的艳光四射。
  四座的目光一时都盯在楼下的朱妍身上。只见她的泪不断滴下,却委身坐在地上。寻死一次以后,她似已忘了死念,把几乎陪了她一生的琵琶如朋友一般抱着,整个人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觉她中指动了一下,正拂在琴弦上,声音传出,她才似对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觉。她把一双眼四处茫然地看着。一切都是空的,黯淡的、不可依靠的。只有这琴,只有这琴是她熟悉的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只剩下这把琴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往平日最熟的地方按去。弦索轻颤,也就不由地向她平日最熟的曲子滑去。
  琵琶摔了一下,声音微破,弦柱又震动了,音准有些乱,但更增凄迷。朱妍拨弦的银甲也已跌落了两三只,她也不去寻,似全然不觉。随手奏去,零零乱乱地凑起来的还是刚才那首《叨叨令》——美艳如她的女人也只是想找段可以一生一世叨唠不绝的情啊。
  只听她低唱道:
  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的车儿马儿,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地寄;提起那轻儿薄儿,不由人煎煎熬熬地气!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
  曲调凄凉,连醉颜阁的茶佣也不由伸袖拭泪。却听朱妍的喉咙渐转高亢:
  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价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呀呀的浪;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个寒寒酸酸的样,也不念我肠儿肚儿,可怜皱痴呆呆地望。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为甚么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涂的帐!
  一曲歌罢,她控制不住情绪,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琴可怜玉碎,她人则已掩面痛哭。楼上的吴玉琢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连完颜晟看了也觉痛惜,生硬地开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家也没逼你什么?”
  朱妍却不理他,缓缓站起。她的身材在照进门洞的旭日阳光中有一种绝世的窈窕。却听她叹道:“好冷啊——谁能为我抚曲?我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舞与歌。
  忽听廊下有琴响了三两声。满座一愕,这时才都见到适才三娘子望见的那个旧衣少年。
  只见他膝上横琴,端然静坐,左手轻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儿发出的琴声。
  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适才一语本不过是寂寞空虚、自伤无俦的意思,却没想到真有人携琴于此,还是时下少见的七弦。其声泠泠、其韵清清。朱妍本是识音之人,一听之下,已知琴为良木、人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却听那边琴弦又奏响了三五声,隐隐有劝慰之意。
  朱妍一愣,却听那琴曲已经展开,似有一个低柔的声音说:“想跳就跳吧。”
  朱妍的双足不由动了起来——只有一舞可忘忧,却听那边琴曲开局寥廓,入题后渐转荡漾,却是唐时的《六幺》。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识得,她为此便舞起柘枝。只见她轻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尽是《柘枝舞》中的动作。座中人一时都看得呆了,久闻都中“朱妍一舞,千金难睹”,谁想今日会相遇于这么一个僻静小城?又是在她这种心境下见到她的一舞!
  三娘轻轻打着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识得这舞之人。
  却听楼下那少年琴声溶溶,每一响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还在低吟,远远隔着,听不清。沈放耐心听去,隐隐是陶潜的《停云》。这一舞直有顿饭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于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间关合之巧仿佛两人心有默契,久已练就。沈放只听那少年在收手时轻轻叹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须去住两沉吟。”
  这话似说给朱妍听的。
  这一舞如虹垂霓动、曼妙万方,早把对楼金人看得抓耳挠腮,意气洋洋。金使完颜晟猛地一拍手:“如此绝伎,不带回去献给皇上、岂不可惜。来人啊!下去请了朱妍姑娘上来。”
  那朱妍不过是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谁知会惹出这一段横祸!她望向那个吴县令,想彼此恩情虽断,朋友之义总还该有的,盼他出言缓解。吴玉琢却只冲她苦笑摇头。眼看两个金人已下楼来“请”她。朱妍面色惨变,她一退已退到一根柱子前,她脚前就是适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脚趾轻轻地对上去——那刀上有她久练密制的鹤顶红。这药练的时候她就知道并不是用来药别人的,这世上还没人配她药杀,她是要用来药自己的。
  只要她足尖轻轻一动,踢破珠履,刀上毒素浸入血液,不上一时三刻,她就可以命归极乐。
  她的脸上挂出一抹浅笑,仰首向天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吗?唉!——朱妍今日谁妻我?朱妍今日谁妻我?”
  “……朱妍今日谁妻我?”
  “……白首它时不负君!”
  她这话说得惨烈郑重,但楼中又有几人懂得?更有几人敢答?几人能答?那两个金人已经走近,朱妍的脸上露出一种藐视的风情,宛如低吟地说了最后一遍:“朱——妍——今——日——谁——妻——我!”
  她轻轻扬起脸,然后,将左脚就要向那刀锋缓缓踏去。
  美丽的女人是否如美丽的梦,最后也只能落个风流云散?
  那两个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们上去,你交了好运了。以你这般容貌,这等歌喉,这般舞艺,容华富贵都等着你呢!”
  朱妍慢慢闭上眼,她不想再看那两个人的脸——那些满是权色、满是横肉的脸。她倦了,要离开了。这个世上不配她停留。
  这时她耳中却听到三个字:“我娶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还是不由微微睁开眼。因为那声音是如此和畅。满座的人都寻声望去,却见那抚琴少年已推开琴站起身,向朱妍走来。见她睁开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谁妻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这三个字说很郑重,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牙。朱妍看着他,恍如梦中。她又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缕蓝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与它哪个是真,哪个是梦,又谁更可信。
  他——凭什么娶她?又——凭什么应答她?更——凭什么护她?
  连那两个金人也愣了,满楼里都一静,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挡就挡在了她与小刀之间,低声道:“我——娶——你。”
  声音虽低,但在楼间响过,宛如惊雷掣电。
  那边两个金人已缓过神来,喝道:“哪来的臭小子,你凭什么娶她?”一伸手就要向那少年抓来。
  三娘手一动,就要出手。却见那少年忽然扬首向这边喊道:“杜老!”
  杜淮山应声而起,脸上全是笑意,道:“公子?”说着,从怀中一把就掏出一把小旗,上面黑底金绣,绘了一盏灯。只听他口里轻声喝道:“江湖夜两十年更!”
  那两个金人不理这一套,依旧抓向那少年。对面楼上的金使完颜晟忽然脸色一变,“通”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两个金人闻声一愕,忙住了手。
  完颜晟却面色苍白,冲这边道:“是你们?”
  杜淮山点了点头。
  完颜晟道:“你们也管得太宽了。”
  杜淮山冷笑道:“这是我汉家江山,我们不管还有谁管!——你还想不想安安稳稳回到大都?”
  金使完颜晟道:“想,当然想。”
  咬牙切齿了下,忽然低喝道:“走!”
  他们动作真快,一行人说走就走,转霎间走了个干干净净。那吴县令已知是淮上义军之人在场,尴尬了会,叫师爷爷留下打理场面,自己也带着家丁先走了。
  杜淮山满面笑意走下楼来,冲那少年问好。那少年也淡笑道:“杜老辛苦了,易先生叫我来接杜老这趟车,你们一行人都还安好吧?”
  杜淮山似是掩不住心中喜意,似是心头一块石头终于放下地来,点头笑道:“都好。”
  这时一个店伙才凑上前,对那少年道:“鲁老爷子知道今天这儿县官要请客,嫌乱,先走了。留下话来,说今天就不听少爷的琴曲了。他说,数天之后,与少爷六安府见,那时望少爷已诸物齐备,不再拖延。”
  那少年曼声应着。沈放与三娘望着他——这就是接车之人?镖接到后他又要做什么?怎么做?
  他看来气度苏徐,但除了弹琴,他还会别的吗?心中一时不由疑虑无限。
  第二章 二解
  那少年自称名叫弋敛。
  这个姓很少见。弋与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与淮上易杯酒是什么关系。只见他对人虽客客气气的,杜淮山与焦泗隐二人对他却似颇为敬重。
  一出醉颜阁,他就招来一个年老车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栈。也许就是为了他语气中的那份淡定,朱妍与他虽萍水相逢,却也就信了他。那少年这才与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齐回到焦泗隐一干人等下塌的客栈。
  那少年首先见过了王木、金和尚诸人。他的话很少,但态度和悦,让人不自觉有如沐春风之感。杜淮山手里现在的镖车可远没有未渡江时秦稳手中的兴盛了,只有两辆,但价值更多。一辆装了骆寒送来的金子珠宝;另一辆则是他们沿路所收的银鞘,一共也有几万两。焦泗隐知道要在这里交割,所以单租了一座跨院。门口全由镖行的伙计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王木与金和尚领着众人把车内之货一样一样卸到屋里。沈放与三娘也在旁边看着。沈放一向以为绿林人物,草莽英雄料来都是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这一干人对银钱却甚是郑重,盘点得也极为仔细。那少年似已听杜淮山说起沈放是何等样人,这时向沈放递过纸笔算盘,笑道:“有劳了。”
  沈放虽是镇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说,对钱谷兵革之学一向留心,远不同一般腐儒——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轰轰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搏弈之基都离不开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细务,但论起锱珠计算、帐目往来,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细。当下也不推辞,有他这江南名手在侧,一张交割单自是列得详详尽尽、清爽无比。赤金、珠宝、银鞘各成一栏,连成色都标清楚了。
  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将将盘点完整。那少年并无喜色,目光中反似有忧烦之味,最后他问:“一共折算起来的话总共值多少银子?”
  沈放却已换算完毕,答道:“一总按市价算的话总值得到三十万两以上——这连金子成色都计算进去了。但珠宝之价,难以细估,还要成交时为准。换得好的话,或许能换得三十二、三万两的样子。”
  那少年低下头,双眉如蹙,筹算起来。
  杜淮山在一旁问道:“还不够?”
  那少年轻声一叹:“我手里还有个近十万之数,总欠数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总算下来,总有个四五十万两之数,所以只怕还有个七、八万两银子的差距。唉,千算万算,没有料到六合门老门主瞿老英雄会在此时过世。”
  他轻轻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
  杜淮山也叹了口气,开口道:“其实,他那儿,公子只要不去,你和他之间的这段帐目,只怕也无人知道。”
  那少年双眉一轩,面上虽淡淡的,却振出一派英朗之气:“他与我忘年论交。这些年,代我承担之责本已够多。如今他去世了,后继无人,家事零乱,我又怎能不去?就是再难些,我也当该代他梳理干净,好让他走得心安。”
  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也难再劝。却听那少年语气转和,淡淡地道:“易先生说:这笔银子能到,真是有劳二位了。别的也就不用多说了,但眼下还有要事:他刚在巢湖定下了三十万斤粮草,停在肥西镇,还请杜老带两个人赶过去,急送到河南梁兴处,他那儿正告急,三千多人,已快断粮了。这趟送去,怎么也好支持三四个月。另外、请焦老把临安镖局来的小伙儿与金和尚几人带去淮上,那边也颇吃紧,人手调度不开。”
  他话淡淡的,但说出来自有一种让人心服的威仪,杜淮山似乎无从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
  弋敛道:“我与沈兄……”侧身向沈放与三娘一笑,微露歉意的样子,“及荆女侠明日一早即赶到六安府去。车我带着,另有要事请沈兄夫妇帮忙。”
  他为人和气,似是对这么决定别人的行程有所不安,侧过脸冲沈放夫妇微笑道:“小可唐突,贤伉俪勿怪。如果别无要事,便请同行如何?”
  沈放见杜淮山都对他都如此恭敬,知道他携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应声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夫妇落难之人,托庇于公子,得携同行,是我夫妇幸事。”
  弋敛笑道:“当此之世,以沈兄夫妇之识量,不落难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是莫大幸事。”
  这话他说得颇为诚恳,说时双目直视着沈放。沈放也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坦坦荡荡地望向自己,不由也向那弋敛看去,却见他的目光如晓雪晨晴。他一直未曾注意到这少年的相貌,这时一眼望去,依然无法细看似的,只觉那种绝世殊才,浊流独逸的气度却是自己平生所未见的。
  不知怎么,弋敛的口气本也甚谦合,但每句话都有种板上钉钉的味道。沈放与三娘一路漂泊,正不知何处落脚,虽得杜淮山应允加入淮上共事,却也不如这少年的一句相邀更让人心定。沈放侧目看看三娘,有一种终于安定、此生安定、事业已定的感觉。虽知此后的生活未必不苦,未必不惊险万状,但大丈夫能从自己所乐从之业,能事自己所乐事之人,虽千难万险,又苦从何来?
  三娘明他所想,不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却听杜淮山道:“只是,公子身边不也缺人吗?就不留一个人以应传唤?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虽不爱说话,但处事稳重,当得大用。”
  弋敛却笑道:“他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边干这些琐事。有他在,金和尚与临安镖局那些小伙子虽初来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了。我去六安府也没什么大事,一个人足矣。再说还有沈兄夫妇,你们又何必担心——未必,我现在已让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吗?”
  他最后一句自是玩笑,但杜淮山听了脸上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担扰,这趟镖车,自出福建,到这皖南舒城,一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腥风血雨,又有多少人为它喋血杀身。耿苍怀之被缇骑追杀,秦稳之忍辱护货,袁老二之名败身残,无不有关与此,他却淡淡说不是什么大事,真要一个人与自己和三娘压车到六安府去。
  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只听弋敛又道:“唉,杜老,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你最好歇歇,明日一早,又要折腾去肥西呢。唉,这么大年纪,还劳你奔波劳累。也是我们年轻人没用。你不用管我,我还想和沈兄谈上一会儿。”
  杜淮山应声退去,心中虽为弋敛担心,但还是心定了很多。
  不知怎么,他每见那少年一次,心中就会这么静很久,浊世滔滔,横流无数,但只要见到他的眼,杜淮山觉得自己仿佛就又可以淡定与有尊严的活上一段时日了。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与弋敛三人压着两辆车就上了路。车夫还是用的是杜淮山召来的人,似是也是义军中的人物。分别时沈放觉着,大家虽没说什么,但无论杜、焦二老,还是王木、金和尚几人,对那少年都颇有依依之意。本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桓定,所以众人面上都未带出。沈放一路上就在想:这弋敛究竟是什么人,金和尚本不识他,想来王木昨夜和他说了什么,今天才会换上这副神情。
  沈放与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另有一番惜别之意。动荡相逢、同舟共济,一朝忽又萍踪浪迹、各奔前程,当此时势能不感怀?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还是焦泗隐说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这一句似说出了大家心声。二十几人都伸出手,叠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后散开。
  三娘在一旁看着,没有加入,嘴角却含着笑:她心里又一次有了终于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觉。那种感觉真好,做为一个女人,一直以来,她担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这时、她回过头,却见弋敛并不在那圈内,已先上了车。她看了他在车里的身影一眼,觉出——他是寂寞的。
  装金子的那辆车太满,他们三人就坐在装银鞘的那辆车里。这车却却换成了那少年的自备的车,想来常用,构局很合理,银子都放在了车底,所以车厢很空。虽简易,但舒适。沈放昨日与那少年谈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敛向他请教分类记帐的问题,看来淮上果然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这时,沈放忽想到另一个问题,问弋敛道:“我记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张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完颜晟会那么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话就给吓走?”
  弋敛含笑道:“那句话是淮上义军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只怕少有人不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张狂一些,因为有赵官家护着,在江北却一向收敛一点。前几次完颜晟也曾出使,一路张狂,祸害百姓,坏事干了无数。淮上义军愤恨,因不愿与金朝轻启战端,扰民受苦,也不便杀他。于是只能示警要挟,让他在前次出使途中,从商丘到安庆这段路上,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后一次甚至都留在了他的枕边,那完颜晟才知惧怕。最后在安庆,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顾雨出面,见了完颜晟一次,问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首级,你该已死了多少次?’”
  “那完颜晟面色灰败,答不出来。顾雨大笑了几声,一刀出手如电,割断了他一名通译的头发,从此他再出使时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敛很多了。”
  沈放听着心里痛快,也觉出淮上之地果与江南不同,原来尽多有真英雄好汉子,不由笑道:“那不是谁念那么一句口诀都可以吓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这倒成了一句咒语,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说的‘十年’‘五更’?”
  弋敛含笑不语。三娘子见丈夫对江湖上事显得未免太过天真,不由笑道:“还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证。你以为谁念那么两句完颜晟就会信呀?再说,那句话随便谁口里说出来都能有杜淮山口里那份气势吗?”
  一路果然车行无事,沈放也微觉奇怪。
  这趟镖可以说自出福建,就没这么平静过。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从滁州运到舒城这一段,虽然也无事故,但众人那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劲儿还是让沈放记忆犹新。
  一开始上路时,他本还一直担心,见那弋敛那么淡定,渐渐也就忘了。路上吃饭时,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识琴曲,温文尔雅,想来也和我一样,都是彬彬君子,不会什么功夫的。这趟镖又这么大。荆女侠英姿飒爽,现在我们二人加上这一车镖货就全仗荆女侠照应了。”
  荆三娘心中也自疑惑,脸上却不由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答道:“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不提他夫妇戏谑——第四天上,车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旧城,本来颇有规模,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还有印象,便与沈放道:“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茶叶之外,记得还有一个‘六合门’。此门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六合拳与六合枪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对手。说起来可是个一派宗师,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只一筹。”
  沈放知她见闻广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皱着眉,搬起手指,认真数道:“可是君与臣和,父与子和、夫与妻和?”
  三娘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玩笑。听他说出“夫与妻和”,还是不由脸上一红,掠掠鬓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与意和、形与神和、精与气和’,这才是六合门的不二法门,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
  沈放笑道:“噢,原来这样。这个又有谁不知,怎么能算秘诀。”
  三娘笑道:“这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之论。道理人人知道,但说到体会,及至具体怎么用,那就是学问了,非个中人不足与道也。”
  二人正说笑着,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使车夫去向。
  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个古木萧森的所在。车子走着走着,只见窗外渐趋荒凉。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当真是“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
  车子停在个小巷里,巷中只有一户人家。弋敛扣了半天门门也没开,最后还是一伸手,门吱呀地开了。门内是个小小池园。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满地落叶,一派萧索。院内廊轩寂寞,竟没有一个人。
  弋敛叹道:“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去了,这主人没了才几天,这里竟已空空如许。”
  沈放听他话内意思,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他三人自进了内室,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之间围成的空场上,一有动静,窗内必闻。那屋内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余一应细软俱无,连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他自己在园中徘徊了一会儿,神色颇为凄凉。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人物,但听三娘说来,生前必曾极为喧赫,没想死后竟如此凄凉。那一夜,他与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风,一夜都没曾安稳。回思这一路逃难行程,现住在这么个亡者园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须臾,霎息百年之感。
  从二更起,就听得园中落叶做响,细听,原来是易杯酒携琴步入园中踩出的声音。——他竟在园中弹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来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见他在一池枯荷边静坐着,萧萧索索、寂寂离离,其人风概,不可揣测。
  第二天一早,三娘起身时说道:“这位弋公子必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
  叹了一下,又道:“我昨晚听到他在园内低吟,说:‘瞿老爷子,你与我忘年论交,你最喜听我抚琴。但活在世上时,繁杂种种,总无空闲。又有多少烦难,都承你一力担待了。如今你已过世,我能报你的也只是这一宿不眠,竟夜抚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间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说:“他此言此行,颇有你平时所说的魏晋风味吧?”
  用过早饭,三人随车向六安城中最热闹的鼓楼大街行去。沈放问道:“弋公子,今日我们去何处?”
  弋敛笑道:“永济堂。”
  顿了一顿,似觉有解释的必要:“永济堂就是皖南六合门的总堂口,建筑颇壮丽。六合门源出自隋朝杨素,其武技则起源于汉末五斗米道。至唐时,天下群雄并起,六合门中多有从军人物,至此武技一变,开一派堂皇风气。到有宋之初,六合拳与六合枪俱曾风行于一时,至今皖南鄂东一带,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还流传的有,连几岁孩子都还使得象模象样的六合拳。可惜后来承平日久,天下习拳之人渐渐把六合拳的精义失了,只余强身健体之效,而乏冲杀搏斗之功。到瞿老爷子时,他矢志振奋,重开六合门一派风气。他在六合拳与六合枪上造诣极深,曾亲身从八字军抗金。一杆长枪于军前阵上十荡十决,素有‘六合枪王’的美誉。至今其门首上还悬有‘八字军’头领王通题的十六个字的匾:‘拳平内寇,枪卸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
  他似是对“六合门”所知甚多,顿了下继续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骥伏枥,壮心未已,对淮上义军支持极大。据他言,六合门在他之下已分为六堂,有内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禄、喜’。曾有人问他为何独缺一个‘寿’字堂。他曾抚然言道:‘当此乱世,家国拆裂;习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寿,那不是荣,反而是耻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寿之时,我也曾遣人前来祝贺。据说他自感高龄,特自嘲一联书于梁上,道是‘耻逢七十瞿百龄’,一时传为江湖轶事。”
  说着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风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却废然叹道:“可惜如今也是乖鹤西去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他这一走,据说门下已乱成一锅粥。咱们这一行,怕还有得麻烦呢。”
  车子已行到鼓楼大街。街边果然热闹,纸儿铺、桕铺、刷牙铺、头巾铺、点心铺……依次开张。沈放静静地望着外面,他喜欢这种早市,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光。耳中听得弋敛忽向荆三娘道:“荆娘子用的可是匕首吗?”
  荆三娘点点头。
  弋敛沉吟了下:“沉郁顿挫、豪荡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孙老人的剑器一派了?”
  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这一门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隐僻,自己从出道以来她也会过不少武术名家,但从来就无人能道出自己的师承渊源,没想这少年却能一语道破,不知他却是从何看出。
  却听弋敛道:“公孙老人可好?”
  三娘子一叹:“我只跟了他三个月,三个月后,就无福再拜见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几年没见,不知他好不好。”一抬头,问道:“怎么,弋公子认得家师。”
  弋敛听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声:“可惜”——荆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与公孙老人缘份太少;及听得她后一句,只淡淡道:“算有过一面之缘了。”
  忽听厢外车夫道:“少爷,您说的‘永济堂’到了。”
  弋敛伸出头去看了下,点点头。他三人便下了车。沈放与三娘看向那门首,果然建筑颇壮丽。只那大门就结构堂皇,气派不凡,门口一对兖州青石抱子狮子神态威猛,极为活灵活现。门首旗杆上大字招扬着“六合门”三字的绣旗——想来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换成了黑色。大门两边都是素帏白幔,悬了孝帐。门内却略无声息。门两旁共站着六个白衣大汉,都披着麻布。
  沈放奇的是那两扇大门竟都紧紧地闭着,难道就不通庆吊吗?弋敛却似并不奇怪,与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个守门的汉子,自上前去叩门。只见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声,上前阻道:“这位公子,今日我六合门中有事,不开丧吊。各位心意我们主人领了,但人还是请回吧。”
  沈放一奇。弋敛却笑道:“我就是为贵门有事才来的。——沈姑姑在吗?郭、刘、杨三老也在?对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那他内侄瞿宇也该在的。”
  那人皱了皱眉,看他对自家人似是甚熟,便不再阻拦。奇的是他也并不开门通报,只是退回一边。弋敛也不以为意,继续叩门。他叩得很有节奏。等了好一时,才见门一开,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来,门内堂上有个年轻暴躁的声音远远传来,问道:“是谁?”
  开门的那人道:“不认识。”
  堂上那个声音就道:“挡出去。”
  口里还喃喃着:“怎么有这么些人!也不管别人家有事没事,只管前来,就这么想骗上一顿饭?”
  开门的小伙儿就要关门。弋敛笑着伸手把门扶住,踏进一只脚。荆三娘一眼望去。却见这门内是一面影壁。她看不见壁后,却听得出正堂离这影壁该有一段距离,便低声对沈放道:“堂上说话那人底气好足,隔着一道墙,声音还这么大,而且不声嘶力竭,看来功夫不错。”
  却听屋内这时适时有一个女声道:“宇少爷,来吊老爷子的客人怎么好不让他进来?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
  这声音有些嘶哑,并不高,但很清晰。三娘一愣,暗道:六合门中果有能人!这妇人听声音看来也是个高手。
  那四福似更听那女人的话,闻言脸上怒气稍敛。
  弋敛微笑道:“请小哥儿把侧门打开,我们还有女眷,容把车子驶入。”
  三娘心里一笑:之所以要把车子驶入,需要照护的可不是女眷,而是——银子。
  车子就从侧门进入。绕过影壁,便是个小广场。沈放与三娘没想六合门一个小小影壁后会是这么宽敞的一个广场,想来这里就是六合门的练武场,宽足十丈,长约十五六丈,正对面台阶上大概就是六合门的正堂了,也是议事之所,堂首果然挂着弋敛所说的那个十六字之匾。笔势遒劲,黑底涂金,上书“拳平内寇,枪御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看来这六合门在江湖上果然气派不小。
  弋敛叫车夫把车直接赶到堂首左侧的古槐之下停住,叫两个车夫在外面看着,自己就与三娘沈放登堂入室。
  一进门,沈放就觉得厅好大,还坐满了人。厅分前后,中间竖了个小影壁,上面原画了武圣关老爷的像。这时壁上素纱遮掩,却换了一幅瞿老英雄身着官服的遗容。遗体想来就壁后,一座的人穿着不一,站坐各异,却偏偏似都怒气冲冲。
  只见灵牌左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身材削瘦,指甲尖利,一身纨素。面上蒙着半幅玄纱,看不太清面孔,隐隐却透出一分秀丽,只是脸相怕有些苍老了。
  她身边站了个憨实的小伙儿,陪她守灵。右首则站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相貌不错,但脸上颇有些浮狂。虽在孝中,着的衣履皆白,但料子可都是绫罗,身上装饰,更是汉玉白金,颇为奢侈。弋敛识得,他就是瞿老英雄的侄儿瞿宇,一身功夫,已颇得真传。
  再右首一排一溜放了三张椅子,上面坐了三个老者,想来就是弋敛适才所说的郭、刘、杨三位了。他们是瞿百龄的师弟,分掌“福、禄、禧”外三堂,也是六合门中颇有实力的人物。
  下首的客位却黑压压地坐了五六十人,团三聚五,各围着一张小几。他们似也为听到六合门中今日有事特意赶来的。内中有“两湘钱庄”的大掌柜李伴湘,又有“五行刀”中高手胡七刀等人,可以说颇多出色人物。
  瞿百龄没有子息,如今悠忽百年,身后无人,瞿宇是他唯一侄子,又有身不错的功夫,自然就有接手六合门主的奢念。
  瞿宇恼的就是来的人过多过杂,他也不知这些人中究竟有多少是瞿老英雄生前真正的好友,只疑心这批人怕个个对他不满,是有意助沈姑姑与郭师叔他们来的。他自己一向生活浮浪,为人骄躁。幼时极得叔叔宠爱,但年长之后,一身毛病却颇为瞿百龄所不喜。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外面名声不好,怕得不到什么支持,所以今日家门之事,巴望着来人越少越好,所以早早传话,命关上大门,吩咐门首值勤的只说“家有内务,不见外客”。没想从一早起一递一递接连来的尽是些不能拦阻之客,不由心下郁怒。他一怒,气色便上了脸,明知道这样旁人看了要笑话,但为此只有更怒,出言也更暴躁。
  这时他见弋敛三人进来,竟是理也不理。弋敛冲那妇人沈姑姑道:“小可与瞿老英雄有过一面之交,今特来上香为敬。”
  沈姑姑却极知礼,谦和道:“未亡人就此代亡者谢过了。”
  沈放望着弋敛,见他昨夜为瞿百龄竟夜抚琴、存亡相吊,极有季子挂剑之感,这时却只淡淡上了一柱香,微微一躬,并不多话,就退向一边。
  那边瞿宇却接了沈姑姑的话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自己把自己升格了。把瞿门家谱拿来看看,什么时候许你称作未亡人了?”
  看来沈姑姑并非瞿百龄明媒正娶的正室。
  她身边那憨厚少年脸上一怒,沈姑姑自己却只装做听不见。见沈放与三娘也行完礼,她答礼道:“三位请坐,小厮,奉茶。”
  弋敛就捡东首极偏的一个角落坐下了。沈放与三娘见他不说什么,便也坐在那儿静观其变。
  瞿宇心中也有算计,他见所来人物愈来愈多,知道不能再等。
  其实来人岂能尽知瞿百龄后来对他的恶感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总不免自觉心虚。只听他清清嗓子道:“吭,吭,——列位,我家伯父过世,诸位能够远来,足见高义。正好我瞿门之中今日有些家门之事要商议一下,诸位做个见证也好。”
  他这边说着,那边荆三娘在底下也与沈放低声道:“这小子心急要夺位。”
  果然瞿宇接下来就道:“俗话说: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何况我伯父开下如此大一片基业。伯父今日撒手西去,门中不可一日无主。上下子弟,内外三堂,无不忧心于此。所以小可拙见,还是及早选出门主为宜。所以约了门中师长聚此商议。郭师叔、刘师叔、杨师叔,你们觉得小侄说得可有道理?”
  他情知这三人必定不会对他支持,但面子上又不能不提到,勉强委屈说来,口气中一种骄慢之态却无可掩饰。
  厅中众人齐齐向大厅右首望去,只见右首三张花梨木椅上正端坐着三个人。最上首一人面色红润,身高体壮,颇为轩昂。中间一人暗青脸色,双目似睁似闭,一双手始终扣在一起。第三人则穿着有些破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熟识的人就认得这三人都是瞿百龄的师弟,现掌“外三堂”的堂主。
  那面色红润的便是“滴福堂”堂主郭千寿,暗青脸色的则是“点禄堂”堂主刘万乘,最后一人衣衫敝旧的乃是“半喜堂”堂主杨兆基。师兄弟三人和瞿百龄,名字是以百、千、万、兆为序的。
  郭千寿性子最暴躁,杨兆基性子则过于阴缓,他三人想是商量好了才来的,所以由性子不急不缓的刘万乘开口答话:“贤侄所说甚是。”
  瞿宇似乎也没想到这三个一向难缠的老头子今日这么好说话。这大概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三人说“贤侄所说甚是”。愣了一愣,才又开口道:“那师叔以为何人妥当呢?我本来不想出头,无奈近日总有一干子弟前来劝谕,说瞿门之内,以我一人为嫡亲最长,我不出任门主,换谁谁自己也会觉得不合适。小侄虽自知才疏学浅,但也只有勉为其难,不能推托重任,让外人说我瞿门无后,伯父无后。——师叔,您说:这个门主,我该不该当呢?”
  刘万乘声色不露,淡然道:“该当,该当,这门主你不当还有谁当?”
  瞿宇心中一愕,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三个师叔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却也忍不住心头狂喜。他虽怕那刘万乘说的是反话,却已忍不住面露喜色,问道:“只不知,郭师叔、杨师叔又是何意见?”
  他见对方支持自己,话里带的尊敬不由就多了几分。
  杨兆基并不睁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点头。瞿宇心头大喜过望,已顾不得计较他的神色,又转向郭千寿。郭千寿却难掩饰心中态度,“哼”声道:“都认为该你当,当然就是你当了。”
  瞿宇本以为今日必有一番唇枪舌战的,弄不好还要动手,已准备好应付一场龙争虎斗,没想会这么轻易地得到“外三堂”堂主的同意,心中自然喜不自胜,不由得都有点恍恍惚惚。
  瞿门中“内三堂”堂主本都是瞿百龄的亲旧袍泽,他自然更好搞定。而且内三堂人今日到场人不多,他自领“利人堂”堂主之职,为“天、地、人”三堂之首。其余“天、地”二堂堂主一为瞿百龄之徒,一为昔日他八字军中部下,今日都推故未来,不想卷入门内之争。瞿宇笑着搓手道:“俗话说,拣日不如撞日,小侄就选今日当着众人之面成礼如何?”
  他适才只嫌外人多,怕有碍他门中争斗。这时又只嫌人少了——大家伙儿看不到他瞿大少爷光光鲜鲜就任门主的场面。心中高兴无可发泄,一扬手,道:“打开大门。”本想说传酒席的,一转念才想起正在伯父丧中,不由有些扫兴,只有罢了。又冲一个亲信道:“去内堂顺天堂中请出六合门主信物,并请出天堂执法胡长老,我要当着三位师叔与众人的面完成这继任门主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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