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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白话文

_26 (当代)
“凡天下而以信约从亲相坚者苏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破齐而分其地;乃详有罪出走入齐④,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⑤。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⑥,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⑦,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
①关:锁住。天下之匈:把卫阳晋看作是天下的胸膛。匈,同“胸”,胸膛。②指:趋向,走向。③泗上十二诸侯:指泗水流域的宋、鲁、邹、莒等小的诸侯国。十二:虚数。④详:通“佯。假装。⑤车裂:撕裂人体的一种酷刑。俗称五马分尸。市:人多聚集的市场,街市。⑥混一:统一。⑦效:送,献出。汤沐之邑:天子赐给诸侯的封邑,邑内收入供诸侯作汤沐之资用。汤沐,即沐浴。
于是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①;今纵弗忍杀之②,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
张仪去楚,因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③,民之食大抵(饭)菽〔饭〕藿羹④。一岁不收,民不餍糟糠⑤。地不过九百里,无二岁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⑥。除守徼亭鄣塞⑦,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秦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⑧,至不可胜计。秦马之良,戎兵之众⑨,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腾者⑩,不可胜数。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夫战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钓之重于鸟卵之上(13),必无幸矣。
①烹:古代用鼎镬煮人的酷刑。②纵:释放。③非菽而麦:当依《战国策·韩策一》:“非菽而豆”。这样与下文“民之食大抵菽〔饭〕藿羹”相合。菽,大豆,引申为豆类的总称。④藿羹:豆叶汤。⑤餍:饱。糟糠:酒渣,谷皮。喻粗劣食物。⑥厮徒负养:泛指勤杂人员。厮徒,杂役。负养,为公家负担给养的后勤人员。⑦徼(jiào,叫)亭:设在边境上的驿亭。徼:边界。鄣塞:屏障要塞。塞,边境险要的地方。⑧跿跔(tú jū,徒拘):跳跃。科头:不戴头盔。以示勇敢。贯颐:双手捂着面颊,直扑敌阵。言其勇敢。颐,面颊,腮。奋戟:举着武器愤怒地扑入敌阵。戟,古兵器。⑨戎兵之众:上下句皆写马,中间杂此一句,语意不甚通贯。张文虎疑为衍文。按固可疑。⑩探前趹(júe,决)后:骏马奔驰,前蹄扬起,后蹄腾空的姿态。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被(pí,披)甲蒙胄:穿着用皮革或金属做成的护身衣,戴着头盔。被,同“披”,穿。胄,头盔。捐甲:脱掉铠甲。以示勇敢。徒裼(xī,希):赤足露身。裼,开或脱去外衣,露出内衣或身体。(13)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三十斤。
“夫群臣诸侯不料地之寡①,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②,比周以相饰也③,皆奋曰:‘听吾计可以强霸天下。’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④,诖误人主⑤,无过此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上地,东取城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⑥。夫塞城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不事秦则危。夫造祸而求其福报,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楚,虽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转祸而说秦,计无便于此者⑦。”
①群臣诸侯:“群臣”字二疑衍。一说群字后无臣字。疑衍。②甘言好辞:甜言蜜语。③比周:结伙营私。④须臾:片刻。⑤诖误:贻误,连累。诖:欺骗,贻误。⑥鸿台之宫、桑林之苑:均韩国宫苑。苑,畜养禽兽、种植林木的园林。⑦便:有利,便利。
韩王听仪计。张仪归报,秦惠王封仪五邑,号曰武信君,使张仪东说齐湣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①。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世之利。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强赵,南有韩与梁。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夫从人朋党比周②,莫不以从为可。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战胜之名,而有亡国之实。是何也?齐大而鲁小也。今秦之与齐也,犹齐之与鲁也。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是何也?秦强而赵弱。
“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梁效河外;赵入朝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①殷:富足,富裕。②朋党比周: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朋党:以私利为目的而相互勾结的同类。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也。”乃许张仪。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计于大王①。大王收率天下以宾秦②,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慑伏③,缮甲厉兵④,饰车骑⑤,习驰射,力田积粟,守四封之内,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⑥。
①敝邑:对自己国家的谦称。②宾(bìn,膑):同“摈”。排斥,抛弃。③慑伏:也作“慑服”。因畏惧威势而屈服。④缮甲厉兵:整治军装,磨砺武器。厉,同“砺”。⑤饰:修,整治。⑥督过:深责其过失。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①,军于渑池②,愿渡河踰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愿以甲子合战③,以正殷纣之事,敬使使臣先闻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诸侯④,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齐国,而自令车裂于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⑤。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为东藩之臣⑥,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臂也。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毋危,岂可得乎?
“今秦发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清河,军于邯郸之东;一军军成皋,驱韩梁军于河外;一军军渑池。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服)〔破〕,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隐情,先以闻于左右。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于渑池,面相见而口相结,请案兵无攻⑦,愿大王之定计。”
①敝:破,旧。 凋:损伤,伤残。 ②军:驻扎。 ③甲子:古人以干支纪日的日期。 ④荧惑:炫惑,迷惑。 ⑤一:统一。 ⑥东藩之臣:即东方属国。藩,分封或臣服的属国。 ⑦案兵:勒兵不前。案,压抑,止住。这个意义又写作“按”。
赵王曰:“先生之时①,奉阳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②,寡人居属师傅,不与国谋计。先王弃群臣③,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④,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乃且愿变心易虑⑤,割地谢前过以事秦。方将约车趋行⑥,适闻使者之明诏⑦。”赵王许张仪,张仪乃去。
①先王:指赵武灵王的父亲赵肃侯。先,对去世的人的尊称。多指上代或长辈。 ②擅:专,独揽。绾:专管,控制。 ③弃群臣:抛弃群臣。对国君死亡的委婉说法。 ④奉祀:主持祭祀。此指即位当政。 ⑤变心易虑:改变心志,另图打算。 ⑥约车:套车。约,套,捆缚。趋:趋向,奔向。 ⑦诏:劝告,教诲。
北之燕,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①,长其尾②,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③,反斗以击之。’于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④,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笔笄筓以自刺⑤,故至今有摩筓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①金斗:金勺,用以斟羹,也用于酌酒。 ②尾:斗柄。形如刀。 ③啜:喝、吃。 ④斟:汤匙,指金斗。 ⑤摩:通“磨”。物体相磨擦。筓(jī,及)古代盘头发或别住帽子用的簪子。
“夫赵王之很戾无亲①,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王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时赵之于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是西有强秦之援,而南无齐赵之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①很戾无亲:凶暴乖张,六亲不认。很,通“狠”,凶暴。戾,乖张,不讲情理。
燕王曰:“寡人蛮夷僻处①,虽大男子裁如婴儿②,言不足以采正计③。今上客幸教之,请西面而事秦,献恒山之尾五城④。”燕王听仪。仪归报,未至咸阳而秦惠王卒,武王立。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谗张仪曰:“无信,左右卖国以取容⑤。秦必复用之,恐为天下笑。”诸侯闻张仪有郤武王⑥,皆畔衡⑦,复合从。
①蛮夷:古代泛指华夏中原民族以外的少数民族。 ②裁:通“才”。仅仅、刚刚。 ③采:产生,求得。 ④尾:末端,山脚下。 ⑤容:容颜。引深为恩宠。⑥郤:裂缝。比喻感情上的裂痕。 ⑦畔:通“叛”。背叛。衡:通“横”。指连横政策。张仪说服六国共同奉事秦国与苏秦说服六国抵抗秦国的合纵政策相对。因秦国在西,六国在东,东西为横,所以叫连横。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恶张仪未已①,而齐让又至②。张仪惧诛,乃因谓秦武王曰:“仪有愚计,愿效之③。”王曰:“奈何?”对曰:“为秦社稷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④,齐必兴师而伐梁。梁齐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临周⑤,祭器必出⑥。挟天子,图案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⑦,入仪之梁。齐果兴师伐之。梁哀王恐。张仪曰:“王勿患也,请令罢齐兵⑧。”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借使之齐,谓齐王曰:“王甚憎张仪;虽然,亦厚矣王之托仪于秦也。齐王曰:“寡人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何以托仪?”对曰:“是乃王之托仪也。夫仪之出也,固与秦王约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伐之。齐梁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故具革车三十乘而入之梁也。今仪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广邻敌以内自临,而信仪于秦王也。此臣之所谓‘讬仪’也。齐王曰:“善。”乃使解兵⑨。
张仪相魏一岁,卒于魏也。
①恶:诋毁,中伤。 ②让:责备,责怪。 ③效:进献。 ④不肖:没出息,不长进。谦词。 ⑤临:到,逼近。 ⑥祭器:祭祀所用的礼器。 ⑦革车:兵车。⑧罢:停止 。⑨解:停止,解除。
陈轸者,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张仪恶陈轸于秦王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①,将为国交也。今楚不加善于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而为王薄也②。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轸曰:“然。”王曰:“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昔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于其亲而天下愿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③,良仆妾也;出妇嫁于乡曲者④,良妇也。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王以其言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⑤,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于 秦。过梁,欲见犀首。犀首谢弗见。轸曰:“吾为事来,公不见轸,轸将行,不得待异日⑥。”犀首见之。陈轸曰:“公何好饮也?”犀首曰:“无事也。”曰:“吾请令公厌事可乎⑦?”曰:“奈何?”曰:“田需约诸侯从亲,楚王疑之,未信也。公谓于王曰:‘臣与燕、赵之王有故,数使人来,曰:“无事何不相见”,愿谒行于王⑧。’王虽许公,公请毋多车,以车三十乘,可陈之于庭⑨,明言之燕、赵。”燕、赵客闻之,驰车告其王,使人迎犀首。楚王闻之大怒,曰:“田需与寡人约,而犀首之燕、赵,是欺我也。”怒而不听事其。齐闻犀首之北,使人以事委焉。犀首遂行,三国相事皆断于犀首。轸遂至秦。
①重:丰厚。 币:礼物。 轻:随便,轻而易举。 ②厚:多。 薄:少。 ③闾巷:里巷,乡里。 ④出妇:被遗弃的妻子。乡曲:乡里。 ⑤期年:一整年。 ⑥异日:他日。 ⑦厌:饱,引申为多。 ⑧谒:晋见。 ⑨陈:摆列。
韩魏相攻,期年不解。秦惠王欲救之,问于左右。左右或曰救之便①,或曰勿救便,惠王未能为之决。陈轸适至秦②,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陈轸对曰:“王闻夫越人庄舃乎?”王曰:“不闻。”曰:“越人庄舃仕楚执珪,有顷而病。楚王曰:‘舃故越之鄙细人也③,今仕楚执珪,富贵矣,亦思越不?’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④,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今臣虽弃逐之楚,岂能无秦声哉!”惠王曰:“善。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或谓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决,愿子为子主计之余⑤,为寡人计之。”陈轸对曰:“亦尝有以夫卞庄子剌虎闻于王者乎?庄子欲剌虎,馆竖子止之⑥,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剌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剌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国伤,小国亡,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剌虎之类也。臣主与王何异也⑦。”惠王曰:“善。”卒弗救。大国果伤,小国亡,秦兴兵而伐,大克之⑧。此陈轸之计也。
①或曰:有的人说。 ②适:适逢,正赶上。 ③鄙细人:住在边远或郊野而地位低微的人。④声:口音,腔调。 子:指陈轸,敬称。 子主:指楚怀王。 ⑥馆:旅舍。 竖子:小子。 对人的蔑称。 ⑦臣主:指楚怀王。 王:指秦惠王。 ⑧克:战胜。
犀首者,魏之阴晋人也。名衍,姓公孙氏。与张仪不善。
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犀首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阳,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贵张子者①,欲得韩地也。且韩之南阳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矣②。然则魏必图秦而弃仪③,收韩而相衍。”公孙以为便,因委之犀首以为功。果相魏,张仪去。
义渠君朝于魏。犀首闻张仪复相秦,害之。犀首乃谓义渠君曰:“道远不得复过④,请谒事情⑤。”曰:“中国无事⑥,秦得烧掇焚杅君之国⑦;有事,秦将轻使重币事君之国。”其后五国伐秦。会陈轸谓秦王曰⑧:“义渠君者,蛮夷之贤君也,不如赂之以抚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绣千纯⑨,妇女百人遗义渠君⑩。义渠君致群臣而谋曰:“此公孙衍所谓邪?”乃起兵袭秦,大败秦人李伯之下。
①贵:器重,重视。 ②错:中断,停止。 ③图:图谋,谋取。 ④过:访问,探望。 ⑤谒:陈述,告诉。 ⑥中国:中原各诸候国(关东六国)。 无事:指各国不攻打秦国。下文“有事”即攻打秦国。 ⑦烧掇:焚烧而侵掠。 焚杅:焚烧蹂躏,从而牵制。 ⑧会:适逢,正赶上。 ⑨文绣:饰以彩色花纹的丝织物。纯(tún,屯):匹。 ⑩遗:赠予。
张仪已卒之后,犀首入相秦。尝佩五国之相印,为约长①。
①约长:联盟领袖。或纵或横,均为约长。
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①,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②,成其衡道③。要之④,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⑤!。
①三晋:由原晋国分化而立的韩、赵、魏三国。 权变:权宜机变。 ②振暴:张扬暴露。 扶:支持,附合。说:主张。③道:指连横政策。 ④要之:总之,总而言之。 ⑤倾危:险诈。
樗里子甘茂列传第十一
张凤岭 译注
【说明】战国时期秦国武王时樗里子任右丞相,甘茂任左丞相。本篇即是樗里子和甘茂的合传,并附甘茂之孙甘罗传。
樗里子和甘茂在对韩、赵、魏、楚等东方各国用兵方面颇有功绩,所以《太史公自序》说:“秦所以东攘雄诸侯,樗里、甘茂之策。作《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樗里子、甘茂并显于秦而境遇大不相同。樗里子是惠王兄弟“以骨肉重”,故秦王信而不疑。他在惠王时受封,历任武王、昭王两代秦相,秦人称他为“智囊”。对此,明凌稚隆指出:“夫秦素猜忌而残忍之国也,非智囊何以周旋其间而结数主之心耶?此太史公意也。”(《史记评林》)所言当是。甘茂则是由楚入秦的“羁旅之臣”,尽管他是个“非常之士”,任为左丞相后,却得不到秦王的真正信任,因而他事事小心、提防,最后乃遭谗逃往齐国。传文中反映了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同时还对当时秦国于其他诸侯国、秦国统治集团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作了详细记载。
这篇传记之所以久传不衰,主要是它生动地记写了一位少年政治家甘罗的事迹。甘罗年仅十二,却能洞察时局,利用国与国、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解决了丞相吕不韦所解决不了的问题,使秦国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赵国五个城池。甘罗少年有为,十二岁成为秦国上卿,主要不是靠他的天才,除了他平时注意培养自己的能力外,也与当时的客观环境有关。诚如赞论所说:“方秦之强时,天下尤趋谋诈哉。”司马迁在当时即注意到这个问题,可谓难能可贵。
人物众多且各具性格特征,是这篇传记在写作上的一个显着特点。文中除传主外涉及历史人物近二十个,其中富有鲜明个性特征的即有十余人,国君、卿相、文臣、武将、策士、说客无所不有,如同一幅政治舞台上的人物画廊。由于作者善于选择、提炼在特定语言环境中人物的个性化语言,所以无论是较长的对话,还是三言两语,都能把人物的个性揭示出来。如甘茂攻打宜阳向武王的表白,既反映了他作为“羁旅之臣”的后顾之忧,又表现了他攻打宜阳胸有成竹的智谋和才干;甘罗对丞相吕不韦的反驳则表现出一位少年政治家年少气盛,敢想敢说敢做的鲜明性格。此外,如樗里子的预见性,武王的贪婪,胡衍的狡狯以及苏代的纵横捭阖等,都从他们富有个性的语言中表现出来。
樗里子,名叫疾,是秦惠王的弟弟,与惠王同父异母。他的母亲是韩国女子。樗里子待人接物能说会道,足智多谋,所以秦人都称他是个“智囊”人物。
秦惠王八年(前330),樗里子封为右更爵位,秦王派他带兵攻打魏国的曲沃,他把那里的人全部赶走,占领了城邑,曲沃周围的土地便并入了秦国。秦惠王二十五年(前313),秦王任命樗里子为将军攻打赵国,俘虏了赵国将军庄豹,拿下了蔺邑。第二年,又协助魏章攻打楚国,战败楚将屈丐,夺取了汉中地区。秦王赐封樗里子,封号是严君。
秦惠王死后,太子武王即位,驱逐了张仪和魏章,任命樗里子和甘茂为左右丞相。秦王派甘茂进攻韩国,一举拿下宜阳,同时派樗里子率领百辆战车进抵周朝都城。周王派士兵列队迎接他,看那意思很是恭敬。楚王得知后怒不可遏,就责骂周王,因为周王不应当这么敬重秦国的不速之客。对此,游腾替周王劝说楚王道:“先前知伯攻打仇犹时,用赠送大车的办法,趁机让军队跟在后面,结果仇犹灭亡了。为什么?就是没有防备的缘故啊。齐桓公攻打蔡国时,声称是诛罚楚国,其实是偷袭蔡国。现在秦国,是个如虎似狼的国家,派樗里子带着百辆战车进入周都,居心叵测,周王是以仇犹、蔡国的教训来看待这件事的,所以派手持长戟的兵卒位于前面,让佩带强弓的军士列在后面,表面说是护卫樗里子,实际上是把他看管起来,以防不测。再说,周王怎能不担忧周朝的天下呢?恐怕一旦亡国会给大王您带来麻烦。”楚王听后才高兴起来。
秦武王死后,昭王即位,樗里子更加受到尊重了。
昭王元年(前306年),樗里子率兵攻打蒲城。蒲城的长官十分恐惧,便请求胡衍出主意。胡衍便出面替蒲城长官对樗里子说:“您攻打蒲城,是为了秦国呢,还是为了魏国?如果是为了魏国,那当然好了;如果是为了秦国,那就不算有利了。因为卫国之所以成为一个国家,就是由于有蒲城存在。现在您攻打它迫使它投入魏国怀抱,整个卫国就会屈服并依附魏国。魏国丧失了西河之外的城邑却没有办法夺回来,原因就是兵力薄弱啊。现在攻打蒲城使卫国并入魏国,魏国必定强大起来。魏国强大之日,也就是贵国所占城邑的危险之时。况且,秦王要察看您的此次行动,若有害于秦国而让魏国得利,秦王定要加罪于您。”听了这番话,樗里子若有所思地说:“怎么办才好呢?”胡衍顺势便说:“您放弃蒲城不要进攻,我试着替您到蒲城说说这个意思,让卫国国君不忘您给予他的恩德。”樗里子说:“好吧。”胡衍进入蒲城后,就对那个长官说:“樗里子已经掌握蒲城困厄的处境了,他声言一定拿下蒲城。不过,我胡衍能让他放弃蒲城,不再进攻。”蒲城长官十分恐惧,听了胡衍的话,象是见到了救星,拜了又拜连声说:“求您施恩救助。”于是献上黄金三百斤,又表示说:“秦国军队真的撤退了,请让我一定把您的功劳报告给卫国国君,让您享受国君一样的待遇。”因此,胡衍从蒲城得到重金而使自己在卫国成了显贵。这时,樗里子已解围撤离了蒲城,回兵去攻打魏国城邑皮氏,皮氏没投降,便又撤离了。
昭王七年(前300),樗里子死去,葬在渭水南边章台之东。他临终前曾预言说:“一百年之后,这里会有天子的宫殿夹着我的坟墓。”樗里子嬴疾的家在昭王庙西边渭水之南的阴乡樗里,因此人们俗称他为樗里子。到了汉朝兴起,所建长乐宫就在他坟墓的东边,而未央宫则在他坟墓的西边,武库正对着他的坟墓,果如所言。秦国人有句谚语说:“力气大要算任鄙,智谋多要算樗里。”
甘茂,是下蔡人。曾侍奉下蔡的史举先生,跟他学习诸子百家的学说。后来通过张仪、樗里子的引荐得到拜见秦惠王的机会。惠王接见后,很喜欢他,就派他带兵,去帮助魏章夺取汉中地区。
惠王死后,武王即位。当时张仪、魏章已离开秦国,跑到东边的魏国。不久,秦公子蜀侯辉和他的辅相陈壮谋反,武王就指派甘茂去平定蜀地。返回秦国后,武王任命甘茂为左丞相,任命樗里子为右丞相。
秦武王三年(前308年),武王对甘茂说:“本人有个心愿想乘着垂帷挂幔的车子,通过三川之地,去看一看周朝都城,即使死去也算心满意足了。”甘茂心领神会,便说:“请允许我到魏国,与魏国相约去攻打韩国,并请让向寿辅助我一同前往。”武王应许了甘茂的请求。甘茂到魏国后,就对向寿说:“您回去,把出使的情况报告给武王说‘魏国听从我的主张了,但我希望大王先不要攻打韩国’。事情成功了,全算作您的功劳。向寿回到秦国,把甘茂的话报告给武王,武王到息壤迎接甘茂。甘茂抵达息壤,武王问他先不攻打韩国是什么缘故。甘茂回答说:“宜阳,是个大县,上党、南阳财赋的积贮经时很久了。名称叫县,其实是个郡。现在大王离开自己所凭据的几处险要关隘,远行千里去攻打它们,取胜有很大困难。从前,曾参住在费邑,鲁国有个与曾参同姓同名的人杀了人,有人告诉曾参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他的母亲正在织布神情泰然自若。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又来告诉他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他的母亲仍然织布神情不变。不一会,又有一个人告诉他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他的母亲扔下梭子,走下织布机,翻墙逃跑了。凭着曾参的贤德与他母亲对他的深信不疑,有三个人怀疑他,还使他母亲真的害怕他杀了人。现在我的贤能比不上曾参,大王对我的信任也不如曾参的母亲信任曾参,可是怀疑我的决非只是三个人,我唯恐大王也象曾母投杼一样,怀疑我啊。当初,张仪在西边兼并巴蜀的土地,在北面扩大了西河之外的疆域,在南边夺取了上庸,天下人并不因此赞扬张仪,而是认为大王贤能。魏文侯让乐羊带兵去攻打中山国,打了三年才攻下中山。乐羊回到魏国论功请赏,而魏文侯把一箱子告发信拿给他看。吓得乐羊一连两次行跪拜大礼说:‘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全靠主上的威力啊。’如今我是个寄居此地的臣僚。樗里子和公孙大奭二人会以韩国国力强为理由来同我争议攻韩的得失,大王一定会听从他们的意见,这样就会造成大王欺骗魏王而我将遭到韩相公仲侈怨恨的结果。”武王说:“我不听他们的,请让我跟您盟誓。”终于让丞相甘茂带兵攻打宜阳。打了五个月却拿不下宜阳,樗里子和公孙奭果然提出反对意见。武王召甘茂回国,打算退兵不攻了。甘茂说:“息壤就在那里,您可不要忘记……”武王说:“有过盟誓。”于是调集了全部兵力,让甘茂进攻宜阳,斩敌六万人,终于拿下了宜阳。韩襄王派公仲侈到秦国谢罪,同秦国讲和。
武王终于通过了三川之地到了周都,最后死在那里。武王的弟弟即位,就是昭王。昭王的母亲宣太后是楚国女子。楚怀王由于怨恨从前秦国在丹阳打败楚国的时候,韩国坐视不救,于是就带兵围攻韩国雍氏。韩王派公仲侈到秦国告急求援。秦昭王刚刚即位,太后又是楚国人,所以不肯出兵救援。公仲侈就去托付甘茂,甘茂便替韩国向秦昭王进言说:“公仲侈正是因为可望得到秦国援救,所以才敢于抵抗楚国。眼下雍氏被围攻,秦军不肯下殽山救援,公仲侈将会轻蔑秦国昂着头不来朝见了。韩公叔也将会让韩国向南同楚国联合,楚国和韩国一旦联合成为一股力量,魏国就不敢不听它的摆布,这样看来,攻打秦国的形势就会形成了。您看坐等别人进攻与主动进攻别人相比,哪样有利?”秦武王说:“好。”于是就让军队下殽山去救韩国。楚国军队随即撤离。
秦王让向寿去平定宜阳,同时派樗里子和甘茂去攻打魏国皮氏。向寿,是宣太后的娘家亲戚,与昭王从少年时就很要好,所以被昭王任用。向寿先到了楚国,楚王听说秦王十分敬重向寿,便优厚地礼遇向寿。向寿替秦国驻守宜阳,准备据此攻打韩国。韩相公仲侈派苏代对向寿说:“野兽被围困急了是能撞翻猎人车子的。您攻破韩国,虽使公仲侈受辱,但公仲侈仍可收拾韩国局面再去事奉秦国,他会自认为一定可以得到秦国的封赐。现在您把解口送给楚国,又把杜阳封给下小令尹,使秦、楚交好。秦、楚联合,无非是再次攻打韩国,韩国肯定要灭亡。韩国要灭亡,公仲侈必将亲自率领他的私家徒隶去顽强抗拒秦国。希望您深思熟虑。”向寿说:“我联合秦、楚两国,并不是对付韩国的,您替我把这个意思向公仲侈申明,说秦国与韩国的关系是可以合作的。”苏代回答说:“我愿意向您进一言。人们说尊重别人所尊重的东西,才能赢得别人对自己的尊重。秦王亲近您,比不上亲近公孙奭;秦王赏识您的智慧才能,也比不上赏识甘茂。可是如今这两个人都不能直接参与秦国大事,而您却独能与秦王对秦国大事作出决策,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他们各有自己失去信任的地方啊。公孙奭偏向韩国,而甘茂偏袒魏国,所以秦王不信任他们。现在秦国与楚国争强,可是您却偏护楚国,这是与公孙奭、甘茂走的同一条路。您靠什么来与他们相区别呢?人们都说楚国是个善于权变的国家,您一定会在与楚国结交上栽跟头,这是自惹麻烦。您不如与秦王谋划对付楚国权变的策略,与韩国友善而防备楚国,这样就没有忧患了。韩国与秦国结好必定先把国家大事交给公孙奭,听从他的处理意见,而后会把国家托付给甘茂。韩国,是您的仇敌。如今您提出与韩国友好而防备楚国,这就是外交结盟不避仇敌啊。”向寿说:“是这样,我是很想与韩国合作的。”苏代回答说:“甘茂曾答应公仲侈把武遂还给韩国,让宜阳的百姓返回宜阳,现在您一味想着收回武遂,很难办到。”向寿说:“既然如此,那该怎么办呢?武遂就终究不能得到了?”苏代回答说:“您为什么不借重秦国的声威,替韩国向楚国索回颍川呢?颍川是韩国的寄托之地,您若索取并得到它,这是您的政令在楚国得到推行而拿楚国的地盘让韩国感激您。您若索取而得不到它,这样韩国与楚国的怨仇不能化解就会交相巴结秦国。秦楚两国争强,您一点一点地责备楚国来使韩逐渐向您靠拢,这大大有利于秦国。”向寿听了后,掂量着利弊,一时下不了决心,便顺口说出:“怎么办好呢?”苏代立即答道:“这是件好事啊。甘茂想要借着魏国的力量去攻打齐国,公孙奭打算凭着韩国的势力去攻打齐国。现在您夺取了宜阳作为功劳,又取得了楚国和韩国的信任并使它们安定下来,进而再诛罚齐国、魏国的罪过,由于这样做了,公孙奭和甘茂的打算便都将化为泡影,他们在秦国的权势也就会进一步削弱。甘茂终于向秦昭王提出,把武遂归还给韩国。向寿和公孙奭竭力反对这么做,但没有成功。向寿和公孙奭因此而怨愤,常在昭王面前说甘茂的坏话。甘茂恐惧,怕有不测,便停止攻打魏国的蒲阪,乘机逃亡而去。樗里子与魏国和解,撤兵作罢。
甘茂逃出秦国跑到齐国,路上恰巧碰上苏代。当时,苏代正替齐国出使秦国。甘茂说:“我在秦国获罪,怕遭殃祸便逃了出来,现在还没有容身之地。我听说贫家女和富家女在一起搓麻线,贫家女说:‘我没有钱买蜡烛,而您的烛光幸好有剩余,请您分给我一点剩余的光亮,这无损于您的照明,却能使我同您一样享用烛光的方便。’现在我处于困窘境地,而您正出使秦国,大权在握。我的妻子儿女还在秦国,希望您拿点余光救济他们。”苏代应承下来,于是出使到达秦国。完成任务后,苏代借机劝说秦王道:“甘茂,是个不平常的士人。他在秦国居住多年,连续三代受到重用,从殽塞至鬼谷,全部地形何处险要何处平展,他都了如指掌。如果他依靠齐国与韩国、魏国约盟联合,反过来图谋秦国,对秦国可不算有利呀。”秦王说:“既然这样,那么该怎么办呢?”苏代说:“大王不如送他更加贵重的礼物,给他更加丰厚的俸禄,把他迎回来,假使他回来了,就把他安置在鬼谷,终身不准出来。”秦王说:“好。”随即赐给甘茂上卿官位,并派人带着相印到齐国迎接他。甘茂执意不回秦国。苏代对齐湣王说:“那个甘茂,可是个贤人。现在秦国已经赐给上卿官位,带着相印来迎接他了。由于甘茂感激大王的恩赐,喜欢做大王的臣下,因此推辞邀请不去秦国。现在大王您拿什么来礼遇他?”齐王说:“好。”立即安排他上卿官位,把他留在了齐国。秦国也赶快免除了甘茂全家的赋税徭役来同齐国争着收买甘茂。
齐国派甘茂出使楚国,楚怀王刚刚与秦国通婚结亲,对秦国亲热得很。秦王听说甘茂正在楚国,就派人对楚王说:“希望把甘茂送到秦国来。”楚王向范蜎询问说:“我想在秦国安排个丞相,您看谁合适?”范蜎回答说:“我的能力不够,看不准谁合适。”楚王说:“我打算让甘茂去任丞相,合适吗?”范蜎回答道:“不合适。那个史举,是下蔡的城门看守,大事不能侍奉国君,小事不能治好家庭,他以苟且活命,人格低下,节操不廉闻名世,可是甘茂事奉他却很恭顺。因此,就惠王的明智,武王的敏锐,张仪的善辩来说,甘茂能够一一奉事他们,取得十个官位而没有罪过,这是一般士人难以做到的。甘茂的确是个贤才,但不能到秦国任丞相。秦国有贤能的丞相,不是楚国的好事。况且大王先前曾把召滑推荐到越国任职,他暗地里鼓动章义发难,搞得越国大乱,因此楚国才能够开拓疆域,以厉门为边塞,把江东作郡县。我考虑大王的功绩所以能够达到如此辉煌的地步,其原因就是越国大乱,而楚国大治。现在大王只知道把这种谋略用于越国却忘记用于秦国,我认为您派甘茂到秦国任相是个重大的过失。话再说回来,您若打算在秦国安置丞相,那就不如安置向寿这样的人更为合适。向寿对于秦王来说,是亲戚关系,少年时与秦王同穿一件衣服,长大后同乘一辆车子,因此能够直接参与国政。大王一定要安置向寿到秦国任相,那就是楚国的好事了。”于是楚王派使臣去请求秦王让向寿在秦国任相。秦国终于让向寿担任了丞相。甘茂最终也没能够再到秦,后来死在魏国。
甘茂有个孙子叫甘罗。
甘罗是甘茂的孙子。甘茂死去的时候,甘罗才十二岁,奉事秦国丞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始皇派刚成君蔡泽到燕国,三年后燕国国君喜派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秦国准备派张唐去燕国任相,打算跟燕国一起进攻赵国来扩张河间一带的领地。张唐对文信侯说:“我曾经为昭王进攻过赵国,因此赵国怨恨我,曾称言说:‘能够逮住张唐的人,就赏给他百里方圆的土地。’现在去燕国必定要经过赵国,我不能前往。”文信侯听了怏怏不乐,可是没有什么办法勉强他去。甘罗说:“君侯您为什么闷闷不乐得这么厉害?”文信侯说:“我让刚成君蔡泽奉事燕国三年,燕太子丹已经来秦国作人质了,我亲自请张卿去燕国任相,可是他不愿意去。”甘罗说:“请允许我说服他去燕国。”文信侯呵叱说:“快走开!我亲自请他去,他都不愿意,你怎么能让他去?”甘罗说:“项橐七岁就作了孔子的老师。如今,我已经满十二岁了,您还是让我试一试。何必这么急着呵叱我呢?”于是文信侯就同意了。甘罗去拜见张卿说:“您的功劳与武安君白起相比,谁的功劳大?”张卿说:“武安君在南面挫败强大的楚国,在北面施威震慑燕、赵两国,战而能胜,攻而必克,夺城取邑,不计其数,我的功劳可比不上他。”甘罗又说:“应侯范睢在秦国任丞相时与现在的文信侯相比,谁的权力大?”张卿说:“应侯不如文信侯的权力大。”甘罗进而说:“您确实明了应侯不如文信侯的权力大吗?”张卿说:“确实明了这一点。”甘罗接着说:“应侯打算攻打赵国,武安君故意让他为难,结果武安君刚离开咸阳七里地就死在杜邮。如今文信侯亲自请您去燕国任相而您执意不肯,我不知您要死在什么地方了。”张唐说:“那就依着你这个童子的意见前往燕国吧。”于是让人整治行装,准备上路。
行期已经确定,甘罗便对文信侯说:“借给我五辆马车,请允许我为张唐赴燕先到赵国打个招呼。文信侯就进宫把甘罗的请求报告给秦始皇说:“过去的甘茂有个孙子甘罗,年纪很轻,然而是着名门第的子孙,所以诸侯们都有所闻。最近,张唐想要推托有病不愿意去燕国,甘罗说服了他,使他毅然前往。现在甘罗愿意先到赵国把张唐的事通报一声,请答应派他去。”秦始皇召见了甘罗,就派他去赵国。赵襄王到郊外远迎甘罗。甘罗劝说赵王,问道:“大王听说燕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吗?”赵王回答说:“听说这件事了。”甘罗又问道:“听说张唐要到燕国任相吗?”赵王回答说:“听说了。”甘罗接着说:“燕太子丹到秦国来,说明燕国不欺骗秦国。张唐到燕国任相,表明秦国不欺骗燕国。燕、秦两国互不相欺,显然是要共同攻打赵国,赵国就危险了。燕、秦两国互不相欺,没有别的缘故,就是要攻打赵国来扩大自己在河间一带的领地。大王不如先送给我五座城邑来扩大秦国在河间的领地,我请求秦王送回燕太子,再帮助强大的赵国攻打弱小的燕国。”赵王立即亲自划出五座城邑来扩大秦国在河间的领地。秦国送回燕太子,赵国有恃无恐便进攻燕国,结果得到上谷三十座城邑,让秦国占有其中的十一座。
甘罗回来后把情况报告了秦王,秦王于是封赏甘罗让他做了上卿,又把原来甘茂的田地房宅赐给了甘罗。
太史公说:“樗里子因为是秦王的骨肉兄弟而受到尊重,这本来是常理,但秦国人称颂他的才智,因此较多地采录了他的事迹。甘茂出身于下蔡平民,名声显扬于诸侯,为强大的齐国、楚国所推重。甘罗年纪很轻,然而献出一条妙计,名垂后世。虽然他算不上品行忠厚的君子,但也是战国时代名副其实的谋士。须知,当着秦国强盛起来的时候,天下特别时行权变谋诈之术呢!
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与惠王异母。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①,秦人号曰“智囊”②。
秦惠王八年③,爵樗里子右更④,使将而伐曲沃⑤,尽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秦惠王二十五年⑥,使樗里子为将伐赵,虏赵将军庄豹,拔蔺。明年,助魏章攻楚,败楚将屈丐,取汉中地。秦封樗里子,号为严君。
秦惠王卒,太子武王立,逐张仪、魏章,而以樗里子、甘茂为左右丞相。秦使甘茂攻韩,拔宜阳。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卒迎之,意甚敬。楚王怒,让周⑦,以其重秦客。游腾为周说楚王曰⑧:“知伯之伐仇犹,遗之广车⑨,因随之以兵,仇犹遂亡。何则?无备故也。齐桓公伐蔡,号曰诛楚,其实袭蔡。今秦,虎狼之国,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仇犹、蔡观焉,故使长戟居前,强弩在后,名曰卫疾,而实囚之。且夫周岂能无忧其社稷哉?恐一旦亡国以忧大王。”楚王乃悦。
①滑(gǔ,古)稽:指能言善辩,语多诙谐。②智囊:比喻足智多谋的人。言其一身所有皆是智算,如同囊袋盛物。③秦惠王八年:即前330年。④爵:封爵位。⑤将:带兵。⑥秦惠王二十五年:即前313年。⑦让:责备。⑧说:劝说,说服。⑨遗之广车:送给它大车。广,大。《战国策·西周》:“昔智伯欲伐厹(qiú,求 )由,遗之大钟,载以广车。”《韩非子·喻老》:“知伯将袭仇由,遗之以广车。”
秦武王卒,昭王立,樗里子又益尊重。
昭王元年①,樗里子将伐蒲。蒲守恐,请胡衍。胡衍为蒲谓樗里子曰:“公之攻蒲,为秦乎?为魏乎?为魏则善矣,为秦则不为赖矣②。夫卫之所以为卫者,以蒲也。今伐蒲入于魏③,卫必折而从之④。魏亡西河之外而无以取者⑤,兵弱也。今并卫于魏,魏必强。魏强之日,西河之外必危矣。且秦王将观公之事,害秦而利魏,王必罪公。”樗里子曰:“奈何?”胡衍曰:“公释蒲勿攻,臣试为公入言之,以德卫君⑥。”樗里子曰:“善。”胡衍入蒲,谓其守曰:“樗里子知蒲之病矣⑦,其言曰必拔蒲。衍能令释蒲勿攻。”蒲守恐,因再拜曰:“愿以请。”因效金三百斤⑧,曰:“秦兵苟退,请必言子于卫君,使子为南面⑨。”故胡衍受金于蒲以自贵于卫。于是遂解蒲而去。还击皮氏⑩,皮氏未降,又去。
昭王七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台之东。曰:“后百岁,是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樗里子疾室在于昭王庙西渭南阴乡樗里,故俗谓之樗里子。至汉兴,长乐宫在其东⒀,未央宫在其西⒁,武库正直其墓⒂。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
①昭王元年:即前306年。②赖:利益。③今伐蒲入于魏:疑此句有脱误。《索隐》引《战国策》云:“今蒲入于秦,卫必折而入于魏。”录以备考。④折:屈服。从:顺从,依附。⑤亡:失去。⑥德:施恩德,使之感激。⑦病:困厄。⑧效:献出。⑨南面:古代帝王之位面向南,故称居帝王位为“南面”。⑩还击:返回来攻击。昭王七年:即前300年。章台:秦国渭南离宫的台名。⒀长乐宫:西汉宫殿名,汉高祖时建,遗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郊汉长安故城东南角。⒁未央宫:西汉宫殿名,汉高祖时建,遗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郊汉长安故城西南角。⒂武库:储藏武器的仓库,未央宫的组成部分。直:面对。
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先生,学百家之术。因张仪、樗里子而求见秦惠王。王见而说之①,使将,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②。
惠王卒,武王立。张仪、魏章去,东之魏③。蜀侯辉、相壮反,秦使甘茂定蜀。还,而以甘茂为左丞相,以樗里子为右丞相。
秦武王三年④,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⑤,以窥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甘茂曰:“请之魏,约以伐韩,而令向寿辅行。”甘茂至,谓向寿曰:“子归,言之于王曰‘魏听臣矣,然愿王勿伐’。事成,尽以为子功。”向寿归,以告王,王迎甘茂于息壤。甘茂至,王问其故。对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⑥。名曰县,其实郡也。今王倍数险⑦,行千里攻之,难。昔曾参之处费⑧,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又一人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投杼下机⑨,逾墙而走⑩。夫以曾参之贤与其母信之也,三人疑之,其母惧焉。今臣之贤不若曾参,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曾参也,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始张仪西并巴蜀之地,北开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多张子而以贤先王。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返而论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⒀。乐羊再拜稽首曰⒁:‘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今臣,羁族之臣也⒂。樗里子、公孙奭二人者挟韩而议之⒃,王必听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王曰:“寡人不听也,请与子盟。”卒使丞相甘茂将兵伐宜阳。五月而不拔,樗里子、公孙奭果争之。武王召甘茂,欲罢兵。甘茂曰:“息壤在彼⒄。”王曰:“有之。”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斩首六万,遂拔宜阳。韩襄王使公仲侈入谢⒅,与秦平⒆。
①说:同“悦”。②略定:夺取、平定。③之:往,到。④秦武王三年:即前308年。⑤容车:原指古代妇女坐乘的小车,其盖饰有帷幔以遮形貌。这里指有帷盖的车。⑥积:指财赋的积贮、积蓄。⑦倍:即“背”,背离、离开。数险:多处险要的关隘,指函谷关、三崤等。⑧处费(bì,必):居住在费邑。⑨杼:织布的梭子。⑩逾:爬过。特:仅、只。多:称赞。⒀谤书:攻击别人的书函。⒁稽(qǐ,起)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礼。⒂羁旅:寄居异国他乡。⒃挟:倚仗。⒄息壤在彼:息壤就在那里。言外之意是,不要忘记在息壤的盟约。⒅谢:谢罪。⒆平:媾和。
武王竟至周,而卒于周。其弟立,为昭王。王母宣太后,楚女也。楚怀王怨前秦败楚于丹阳而韩不救,乃以兵围韩雍氏。韩使公仲侈告急于秦。秦昭王新立,太后楚人,不肯救。公仲因甘茂①,茂为韩言于秦昭王曰:“公仲方有得秦救,故敢扜楚也②。今雍氏围,秦师不下殽,公仲且仰首而不朝③,公叔且以国南合于楚。楚、韩为一,魏氏不敢不听,然则伐秦之形成矣。不识坐而待伐孰与伐人之利④?”秦王曰:“善。”乃下师于殽以救韩。楚兵去。
①因:依靠,托付。②扜:抵御。③且:将要,就要。朝:朝见,通常指臣见君。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不知坐等别人攻打与主动攻打别人相比,哪样有利?
秦使向寿平宜阳,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皮氏。向寿者,宣太后外族也①,而与昭王少相长②,故任用。向寿如楚③,楚闻秦之贵向寿,而厚事向寿。向寿为秦守宜阳,将以伐韩。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禽困覆车④。公破韩,辱公仲,公仲收国复事秦,自以为必可以封。今公与楚解口地,封小令尹以杜阳。秦楚合,复攻韩,韩必亡。韩亡,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阏于秦⑤。愿公孰虑之也⑥。”向寿曰:“吾合秦楚非以当韩也⑦,子为寿谒之公仲⑧,曰秦韩之交可合也。”苏代对曰:“愿有谒于公。人曰贵其所以贵者贵⑨。王之爱习公也⑩,不如公孙奭;其智能公也,不如甘茂。今二人者皆不得亲于秦事,而公独与王主断于国者何?彼有以失之也。公孙奭党于韩,而甘茂党于魏,故王不信也。今秦楚争强而公党于楚,是与公孙奭、甘茂同道也,公何以异之?人皆言楚之善变也,而公必亡之⒀,是自为责也。公不如与王谋其变也,善韩以备楚,如此则无患矣。韩氏必先以国从公孙奭而后委国于甘茂。韩,公之雠也。今公言善韩以备楚,是外举不僻雠也⒁。”向寿曰:“然,吾甚欲韩合。”对曰:“甘茂许公仲以武遂,反宜阳之民⒂,今公徒收之,甚难。”向寿曰:“然则奈何?武遂终不可得也?”对曰:“公奚不以秦为韩求颍川于楚?此韩之寄地也⒃。公求而得之,是令行于楚而以其地德韩也。公求而不得,是韩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⒄。秦楚争强,而公徐过楚以收韩⒅,此利于秦。”向寿曰:“奈何?”对曰:“此善事也。甘茂欲以魏取齐,公孙奭欲以韩取齐。今公取宜阳以为功,收楚韩以安之,而诛齐魏之罪⒆,是以公孙奭、甘茂无事也⒇。”
①外族:即外戚,指帝王的母亲、妻子一方的亲属。②相长:相互敬重。③如:往、到。④禽困覆车:野兽被围困急了,也能撞翻猎人的车子。与“困兽犹斗”意近。⑤私徒:私家的徒隶。阏(è,厄):阻止。⑥孰:同“熟”。仔细、周详。⑦当:挡住,对付。⑧谒:陈述。⑨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人们说,尊重别人所尊重的东西,才能赢得别人对自己的尊重。⑩爱习:爱怜、亲近。习,近习,亲近。智能公:认为您的智慧和才能。党:偏袒,偏私。⒀亡之:郭嵩焘《史记札记》:“按亡,谓亡失秦、楚之交。”⒁僻:通“避”,躲开。雠:仇敌,仇人。⒂反:同“返”。返回。⒃寄地:颍川原为韩国地,被楚国夺去,故言“寄地”。寄,权当寄托之意。⒄交走:争着奔向。⒅过:指责过失。⒆诛:谴责,惩罚。⒇无事:指公孙奭、甘茂不能再联合韩、魏攻打齐国。
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之韩。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向寿、公孙奭由此怨,谗甘茂。茂惧,辍伐魏蒲阪①,亡去。樗里子与魏讲②,罢兵。
甘茂之亡秦奔齐,逢苏代。代为齐使于秦。甘茂曰:“臣得罪于秦,惧而遁逃,无所容迹。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③,贫人女曰:‘我无以买烛,而子之烛光幸有余,子可分我余光,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④。’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矣⑤。茂之妻子在焉,愿君以余光振之⑥。”苏代许诺。遂致使于秦。已,因说秦王曰:“甘茂,非常士也。其居于秦,累世重矣⑦。自殽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非秦之利也。”秦王曰:“然则奈何?”苏代曰:“王不若重其贽⑧,厚其禄以迎之,使彼来则置之鬼谷,终身勿出。”秦王曰:“善。”即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于齐。甘茂不往。苏代谓齐湣王曰:“夫甘茂,贤人也。今秦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甘茂德王之赐⑨,好为王臣,故辞而不往。今王何以礼之?”齐王曰:“善。”即位之上卿而处之。秦因复甘茂之家以市于齐⑩。
①蒲阪:梁玉绳《史记志疑》:“按:‘蒲阪乃皮氏之误”。②讲:和解。③会绩:一起搓麻线。④一:同。斯:此。⑤当路:陈直《史记新证》:“盖为先秦人之习俗语,与后来之称当道相同。”当道,即掌握权势。⑥振:同“赈”。救济,挽救。⑦累世:指甘茂为秦王服务累积惠、武、昭三代。⑧贽:古时初次求见人时所送的礼物。⑨德:感激。⑩复:免除赋税徭役。市:买,收买。
齐使甘茂于楚,楚怀王新与秦合婚而驩①。而秦闻甘茂在楚,使人谓楚王曰:“愿送甘茂于秦。”楚王问于范蜎曰:“寡人欲置相于秦,孰可?”对曰:“臣不足以识之。”楚王曰:“寡人欲相甘茂,可乎?”对曰:“不可。夫史举,下蔡之监门也②,大不为事君,小不为家室,以苟贱不廉闻于世,甘茂事之顺焉。故惠王之明,武王之察,张仪之辩,而甘茂事之,取十官而无罪。茂诚贤者也,然不可相于秦。夫秦之有贤相,非楚国之利也。且王前尝用召滑于越,而内行章义之难③,越国乱,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④。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⑤,越国乱而楚治也。今王知用诸越而忘用诸秦,臣以王为钜过矣⑥。然则王若欲置相于秦,则莫若向寿者可。夫向寿之于秦王,亲也,少与之同衣,长与之同车,以听事⑦。王必相向寿于秦,则楚国之利也。”于是使使请秦相向寿于秦⑧。秦卒相向寿。而甘茂竟不得复入秦,卒于魏。
甘茂有孙曰甘罗。
①驩:同“欢”。②监门:看守城门的人。③内行章义之难:暗地里鼓动章义挑起祸乱。内,阴。④塞厉门而郡江东:以厉门为边塞,把江东作郡县。⑤计:算计,考虑。⑥钜过:大错。钜,通“巨”。⑦听事:听从别人意见处理政事。这里指参与政事的处理⑧使使:前“使”字,派遣;后“使”字,使臣。
甘罗者,甘茂孙也。茂既死后,甘罗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始皇帝使刚成君蔡泽于燕,三年而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质于秦①。秦使张唐往相燕,欲与燕共伐赵以广河间之地。张唐谓文信侯曰:“臣尝为秦昭王伐赵,赵怨臣,曰:‘得唐者与百里之地。’今之燕必经赵,臣不可以行。”文信侯不快,未有以强也②。甘罗曰:“君侯何不快之甚也?”文信侯曰:“吾令刚成君蔡泽事燕三年,燕太子丹已入质矣,吾自请张卿相燕而不肯行。”甘罗曰:“臣请行之。”文信侯叱曰:“去!我身自请之而不肯,女焉能行之③?”甘罗曰:“大项橐生七岁为孔子师④。今臣生十二岁于兹矣,君其试臣,何遽叱乎⑤?”于是甘罗见张卿曰:“卿之功孰与武安君⑥?”卿曰:“武安君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⑦,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甘罗曰:“应侯之用于秦也⑧,孰与文信侯专⑨?”张卿曰:“应侯不如文信侯专。”甘罗曰:“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⑩?”曰:“知之。”甘罗曰:“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七里而立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处矣。”张唐曰:“请因孺子行。”令装治行。
①入质:作人质。质,人质,古代派往别国作抵押的人。②强:勉强。③女:同“汝”,你。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项橐七岁就作了孔子的老师。此系传说。大,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云:“尊其道德,故曰大。” ⑤遽(jù,具):急,匆忙。⑥武安君:即白起。⑦堕(huī,灰):毁坏。这里是攻陷的意思。⑧应侯:即范睢。⑨专:权重,权大。⑩与:同“欤”。
行有日①,甘罗谓文信侯曰:“借臣车五乘,请为张唐先报赵。”文信侯乃入言之于始皇曰:“昔日茂之孙甘罗,年少耳,然名家之子孙,诸侯皆闻之。今者张唐欲称疾不肯行,甘罗说而行之。今愿先报赵,请许遣之。”始皇召见,使甘罗于赵。赵襄王郊迎甘罗。甘罗说赵王曰:“王闻燕太子丹入质秦欤?”曰:“闻之。”曰:“闻张唐相燕欤?”曰:“闻之。”“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张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者,伐赵,危矣。燕、秦不相欺无异故②,欲攻赵而广河间。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广河间③,请归燕太子,与强赵攻弱燕④。”赵王立自割五城以广河间。秦归燕太子。赵攻燕,得上谷三十城,令秦有十一。
甘罗还报秦,乃封甘罗以为上卿,复以始甘茂田宅赐之。
①行有日:行期已确定。②无异故:没有别的缘故。③赍(jī机):送物给人。④与:帮助。
太史公曰:樗里子以骨肉重①,固其理②,而秦人称其智,故颇采焉③。甘茂起下蔡闾阎④,显名诸侯,重强齐楚⑤。甘罗年少,然出一奇计,声称后世。虽非笃行之君子⑥,然亦战国之策士也。方秦之强时,天下尤趋谋诈哉⑦。
①重:受尊重。②理:常理,常情。③采:收集,采录。④闾阎:古代里巷的门称“闾”或“阎”,这里指居住在乡里的平民。⑤重强齐楚:为强大的齐国、楚国所推重。⑥笃:厚道,忠诚。⑦趋:趋向,这里是时行的意思。
穰侯列传第十二
张凤岭 译注
【说明】本篇是战国末期秦国穰侯魏冉的专传。
魏冉是秦宣太后之弟,运用杀伐手段拥立宣太后之子昭王即位,又凭着他与昭王的特殊关系在秦国独揽大权,被封为穰侯,四次为相,起用名将白起,连续东伐,攻城略地,战绩卓着。太史公为其立传既着眼于“苞河山,围大梁,使诸侯敛手而事秦”的功绩;又有意揭示其最后“身折势夺而以忧死”的原因。传文中对穰侯由发迹到忧死的全过程作了确切而简要的记述。这样一位权势赫赫的人物何以“一夫开说”而“身折势夺”呢?传文中揭示的主要原因有两个:其一,他假秦国的武力专注于攻齐。“以广其陶邑”,经营自家的地盘,扩大自己的势力,这是与秦孝公之后的历代秦王着眼于统一中国的战略目标背道而驰的。其二,他“擅权于诸侯”,“富于王室”,对秦王政权构成了严重威胁。因而,他的垮台具有必然性,太史公的记述无疑是深刻的。
清吴见思对本传曾作过如下评论:“穰侯事大都备于《范睢传》,此只用点次法,以须贾说词及苏代书词,两篇出色,前后以简略相配,以成章法。”(《史记论文》)从本传的章法特点看,吴氏的说法是正确的,但他没有指明太史公何以不惜篇幅插入这两大段说词和书词,而这恰恰是太史公行文的周到、细密之处。其实引入大段的说词和书词旨在说明处于飞黄腾达时期的穰侯已经露出了垮台的肇端。须贾已经看到穰侯一味经营陶邑的用心,所以劝穰侯不可围攻大梁,否则“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苏代的书词则正是后来范睢“一夫开说”的注脚。因此,这两段说词和书词在传文中居于重要地位,是表达传旨不可或缺的部分。
穰侯魏冉,是秦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他的先世是楚国人,姓芈。
秦武王死后,没有儿子,所以立武王的弟弟为国君,就是昭王。昭王的母亲原是宫内女官称为芈八子,等到昭王即位,芈八子才称为宣太后。宣太后并不是武王的生母。武王的母亲称惠文后,死在武王去世之前。宣太后有两个弟弟:她的异父长弟叫穰侯,姓魏,名冉;她的同父弟弟叫芈戎,就是华阳君。昭王还有两个同母弟弟:一个叫高陵君,一个叫泾阳君。诸多人中,魏冉最为贤能,从惠王、武王时即已任职掌权。武王死后,他的弟弟们争相继承王位,只有魏冉有能力物色并拥立了昭王。昭王即位后,便任命魏冉为将军,卫戍咸阳。他曾经平定了季君公子壮及一些大臣们的叛乱,并且把武王后驱逐到魏国,昭王的那些兄弟中有图谋不轨的全部诛灭,魏冉的声威一时震动秦国。当时昭王年纪还轻,宣太后亲自主持朝政,让魏冉执掌大权。
昭王七年(前300),樗里子死去,秦国派泾阳君到齐国作人质。赵国人楼缓来秦国任相,这对赵国显然不利,于是赵国派仇液到秦国游说,请求让魏冉担任秦相。仇液即将上路,他的门客宋公对仇液说:“假如秦王不听从您的劝说,楼缓必定怨恨您。您不如对楼缓说‘请为您打算,我劝说秦王任用魏冉为相将会有所保留。’秦王见赵国使者请求任用魏冉并不急切,必感奇怪,将会不听从您的劝说。您这么说了,如果事情不成功,秦王乃用楼缓为相,您会得到楼缓的好感;如果事情成功了,秦王任用魏冉为相,那么魏冉当然会感激您了。于是,仇液听从了宋公的意见。秦国果然免掉了楼缓,魏冉做了丞相。
秦昭王要诛杀吕礼,吕礼逃到齐国。昭王十四年(前293),魏冉举用白起为将军,派他代替向寿领兵攻打韩国和魏国,在伊阙战败了它们,斩敌二十四万人,俘虏了魏将公孙喜。第二年,又夺取了楚国的宛、叶两座城邑。此后,魏冉托病免职,秦王任用客卿寿烛为丞相。第二年,寿烛免职,又起用魏冉任丞相,于是赐封魏冉于穰地,后来又加封陶邑,称为穰侯。
穰侯受封的第四年,担任秦国将领进攻魏国。魏国被迫献出河东方圆四百里的土地。其后,又占领了魏国的河内地区,夺取了大小城邑六十余座。昭王十九年(前288),由魏冉操持,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过了一个多月,吕礼又来到秦国,齐、秦两国国君取消了帝号仍旧称王。魏冉再度任秦国丞相后,第六年上便免职了。免职后二年,第三次出任秦国丞相。在第四年时,派白起攻取了楚国的郢都,秦国设置了南郡。于是赐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是穰侯所举荐的将军,两人关系很好。当时,穰侯私家的豪富,超过了国君之家。
秦昭王三十二年(前275),穰侯任相国,带兵进攻魏国,使魏将芒卯战败而逃,进入北宅,随即围攻大梁。魏国大夫须贾劝说穰侯道:“我听魏国的一位长吏对魏王说:‘从前梁惠王攻打赵国,取得了三梁,拿下了邯郸;而赵王虽然战败也不肯割地,后来邯郸终于被收复。齐国人攻打卫国,拿下了国都,杀死了子良;而卫人即使受辱也决不割地,后来丧失的国都仍归卫人所有。卫、赵两国之所以国家完整,军队强劲,土地不被诸侯兼并,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忍受苦难,爱惜每一寸土地。宋国、中山国屡遭进犯又屡次割地,结果国家随即灭亡。我认为卫国、赵国值得效法,而宋国、中山国则当引以为戒。秦国是个贪婪无厌,凶恶暴戾的国家,切勿亲近。它蚕食魏国,吞尽原属晋国之地,战胜暴鸢,割取八个县之多,土地来不及全部并入,可是军队又耀武扬威地出动了。秦国哪有什么满足的时候呢?现在又使芒卯败逃,开进了北宅,这并不是敢于进攻魏都,而是威胁大王要求多多割让土地。大王切勿接受它的要求。现在若大王背弃楚国、赵国而与秦国讲和,楚、赵两国必定怨恨而背离大王,而与大王争着买好秦国,秦国必定接受它们的做法。秦国挟制楚、赵两国的军队再攻魏都,那么魏国想要不亡国是不可能的。希望大王一定不要讲和。大王若打算讲和,也要少割地并且要有人质作保;不然,必定上当受骗。’这是我在魏国所听到的,希望您据此来考虑围攻大梁的事。《周书》上说‘要想到上天的意旨不是固定不变的。’这就是说天赐幸运是不可多次得到的。秦国战胜暴鸢,割取八县,并非是兵力精良,也非计谋的高超巧妙,而靠的主要是运气。现在秦国又打败了芒卯,兵入北宅,进而围攻大梁,以此看来是自己把徼天之幸当作了常规,聪明的人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魏国已经调集了全部上百个县的精兵良将来保卫大梁,看来不少于三十万人。以三十万的大军来守卫七丈高的城垣,我认为即使商汤、周武王死而复生,也是难以攻下的。轻易的背着楚、赵两国军队,要登七丈高的城垣,与三十万大军对垒,而且志在必得,我看从开天辟地以来直到今天,是不曾有过的。攻而不克,秦军必然疲惫不堪,大梁攻不下而陶邑却定要丧失,那就会前功尽弃了。现在魏国正犹疑未决,可以让它少割土地先拢住它。希望您抓住楚、赵援军尚未到达大梁的时机,赶快以少割土地来收服魏国。魏国正当犹疑之际,会把得到以少割土地换取大梁解围的做法看作是有利的上策,一定想这么办,那么您的愿望就会实现了。楚、赵两国对于魏国抢先与秦国媾和会大为恼火,必定争着讨好秦国,合纵便因此瓦解,而后您再从容地选择对象个个攻破。况且,您要取得土地也不一定非用军事手段呀!割取了原来的晋国土地,秦军不必攻坚,魏国就会乖乖地献出绛、安邑两城。这样又为您打开了河西、河东两条通道,原来的宋国土地也将全部为秦国所有,随即卫国必会献出单父。秦军不动一兵一卒,而您却能控制全面局势,有什么索取不能得到,有什么作为不能成功呢!希望您仔细考虑围攻大梁这件事而不要使自己的行动冒险。”穰侯说:“好。”于是停止攻梁,解围而去。
第二年,魏国背离了秦国,同齐国合纵交好。秦王派穰侯进攻魏国,斩敌四万人,使魏将暴鸢战败而逃,取得了魏国的三个县。穰侯又增加了封邑。
第三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再次攻打赵国、韩国和魏国,在华阳城下,大败芒卯,斩敌十万人,夺取了魏国的卷、蔡阳、长社,赵国的观津。接着又把观津还给了赵国,并且给赵国增加了兵力,让它去攻打齐国。齐襄王惧怕被伐,就让苏代替齐国暗地里送给穰侯一封信说:“我听来往人们传说‘秦国将要给赵国增援四万士兵来攻打齐国’,我私下一定对我们国君说‘秦王精明而谙熟谋略,穰侯机智而精通军事,一定不会这么做’。为什么这么说呢?韩、赵、魏三国友好结盟,这是秦国的深仇大敌。它们三国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尽管有上百次的背弃,上百次的相骗,但都不算是背信弃义,一旦对外它们是互信不疑的。现在要战败齐国会使赵国强盛起来。赵国是秦国所仇视的大敌,显然对秦国不利。这是第一点。秦国的谋臣策士们,一定会说‘打败齐国,先削弱三晋和楚国的力量,然后再战而胜之’。其实,齐国是个势单力薄的疲惫之国,调集天下诸侯的兵力攻打齐国,就如同用千钓强弓去冲开溃烂的痈疽,齐国必亡无疑,怎么能削弱三晋和楚国呢?这是第二点。秦国若出兵少,那么三晋和楚国就不相信秦国;若出兵多,就会让三晋和楚国担忧将被秦国控制。齐国惧怕被伐,不会投靠秦国,而必定投靠三晋和楚国。这是第三点。秦国以瓜分齐国来引诱三晋和楚国,而三晋和楚国派兵进驻加以扼守,秦国反而会腹背受敌。这是第四点。这种做法就是让三晋和楚国借秦国之力谋取齐国,拿齐国之地对付秦国,怎么三晋、楚国如此聪明而秦国、齐国如此愚蠢?这是第五点。因此,取得安邑把它治理好,也就一定没有祸患了。秦国占据了安邑,韩国也就必定无法控制上党了。夺取天下的中心区域,与出兵而担忧其不能返回比较起来,哪个有利?这些道理都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才说秦国精明而谙熟谋略,穰侯机智而精通军事,肯定不会给赵国四万士兵让他攻打齐国了。”于是穰侯不再进军,领兵回国了。
昭王三十六年(前271),当时相国穰侯与客卿灶商议,要攻打齐国夺取刚、寿两城,借以扩大自己在陶邑的封地。这时有个魏国人叫范睢自称张禄先生,讥笑穰侯竟然越过韩、魏等国去攻打齐国,他趁着这个机会请求劝说秦昭王。昭王于是任用了范睢。范睢向昭王阐明宣太后在朝廷内专制,穰侯在外事上专权,泾阳君、高陵君等人则过于奢侈,以致比国君之家富有。这使秦昭王幡然醒悟,就免掉穰侯的相国职务,责令泾阳君等人都一律迁出国都,到自己的封地去。穰侯走出国都关卡时,载物坐人的车子有一千多辆。
穰侯死于陶邑,就葬在那里。秦国收回陶邑设为郡。
太史公说:穰侯是秦昭王的亲舅舅。秦国之所以能够向东扩张领土,削弱诸侯,曾经称帝于天下,各国诸侯无不俯首称臣,这当是穰侯的功劳。等到显贵至极豪富无比之时,一人说破,便屈居下位,权势被夺,忧愁而死,何况那些寄居异国的臣子呢!
穰侯魏冉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其先楚人,姓芈氏①。
秦武王卒,无子,立其弟为昭王。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冉;同父弟曰芈戎,为华阳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②。而魏冉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③。武王卒,诸弟争立,唯魏冉力为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冉为将军,卫咸阳。诛季君之乱④,而逐武王后出之魏⑤,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⑥。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冉为政。
①芈(mǐ,米):楚国的祖姓。②高陵君:秦公子的封号。《索隐》谓“名显”,卷五《秦本纪》中《索隐》谓“悝号高陵君”。泾阳君:秦公子的封号。《索隐》谓“名悝”,卷五《秦本纪》中《索隐》谓“名市”。③用事:当权。④诛:铲除。季君之乱:指秦昭王二年(前305),公子壮与大臣、公子等谋反。季君,即公子壮,在争夺君位中为大臣及武王后等拥立,称号为“季君”。⑤之:往,到。⑥振:通“震”。
昭王七年①,樗里子死,而使泾阳君质于齐②。赵人楼缓来相秦,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请以魏冉为秦相。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秦不听公,楼缓必怨公。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③。秦王见赵请相魏冉之不急,且不听公。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④;事成,魏冉故德公矣⑤。”于是仇液从之。而秦果免楼缓而魏冉相秦。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昭王十四年⑥,魏冉举白起⑦,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败之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明年,又取楚之宛、叶。魏冉谢病免相⑧,以客卿寿烛为相。其明年,烛免,复相冉,乃封魏冉于穰,复益封陶⑨,号曰穰侯。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魏献河东方四百里。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余。昭王十九年⑩,秦称西帝,齐称东帝。月余,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魏冉复相秦,六岁而免。免二岁,复相秦。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乃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于是穰侯之富,富于王室。
①昭王七年:即前300年。②质:人质。古代派往别国作抵押的人。这里是作人质的意思。③请为公毋急秦:请允许我为您打算,(我请求任魏冉为秦相)不让秦国感到很迫切。④德:施恩德,使之感激。⑤故:通“固”。当然。德:感激。⑥昭王十四年:即前293年。⑦举:举用。⑧谢病:推托有病。⑨益:增加。⑩昭王十九年:即前288年。秦称西帝:战国时各大诸侯国国君均称王,故王号不显贵,秦国与齐国相约,并称为帝,以天帝的称号为两国国君的尊称。前288年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这是秦国连横的一种策略。
昭王三十二年①,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②,入北宅,遂围大梁。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曰③:“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④:‘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拔邯郸;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齐人攻卫,拔故国⑤,杀子良;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⑥。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于诸侯者⑦,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⑧。宋、中山数伐割地⑨,而国随以亡。臣以为卫、赵可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秦,贪戾之国也⑩,而毋亲。蚕食魏氏,又尽晋国,战胜暴子,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矣。夫秦何厌之有哉!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⒀。王必勿听也。今王背楚、赵而讲秦⒁,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⒂,秦必受之。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⒃,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愿王之必无讲也。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不然,必见欺⒄。’此臣之所闻于魏也,愿君(王)之以是虑事也。《周书》曰‘惟命不于常’⒅,此言幸之不可数也⒆。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天幸为多矣⒇。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智者不然。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21),臣以为不下三十万。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22),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夫轻背楚、赵之兵(23),陵七仞之城(24),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攻而不拔,秦兵必罢(25),陶邑必亡(26),则前功必弃矣。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27)。愿君逮楚、赵之兵未至于梁(28),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楚、赵怒于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29),而君后择焉。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30)。又为陶开两道(31),几尽故宋(32),卫必效单父。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愿君熟虑之而无行危。”穰侯曰:“善。”乃罢梁围。
①昭王三十二年:即前275年。②走芒卯:使芒卯战败而逃。走,使败逃。③说:劝说,说服。④长吏:指高级官吏。⑤故国:旧都。指楚丘。⑥反:同“返”,返回,归还。⑦兵劲:军队坚强有力。⑧重出地:舍不得割让土地。重,惜。出,拿出。⑨数:多次,屡次。⑩贪戾:贪婪凶暴。尽:吞尽。晋国:这里指原属晋国,现属魏国的土地。何厌之有:即“有何厌”。厌,同“餍”,满足。⒀劫:威逼、威胁。⒁讲:和解。⒂事:奉事。⒃挟:挟制。⒄见:被。⒅《周书》:《尚书》中的组成部分。相传是记载周代史事之书。惟命不于常:出自《周书·康诰》。意思是,要想到上天的意旨不是固定不变的。惟,念;命,天命。⒆幸:幸运。⒇天幸:徼天之幸。碰上好运气。(21)悉:竭尽。胜甲:强悍的士兵。(22)仞:古代以七尺或八尺为一仞。(23)轻:轻易,随便。(24)陵:登。(25)罢(pí,皮):通“疲”,疲惫。(26)亡:丢失。(27)收:拢住。(28)逮:及。(29)从:同“纵”。合纵。(30)效:献出。(31)两道:指河西、河东两条道路。(32)几尽:将全部得到。故宋:原宋国的土地。此时宋已灭亡。
明年,魏背秦,与齐从亲①。秦使穰侯伐魏,斩首四万,走魏将暴鸢②,得魏三县。穰侯益封。
明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于华阳下,斩首十万,取魏之卷、蔡阳、长社,赵氏观津。且与赵观津③,益赵以兵,伐齐。齐襄王惧,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④:“臣闻往来者言曰‘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⑤‘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是何也?夫三晋之相与也⑥,秦之深雠也⑦。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⑧。今破齐以肥赵。赵,秦之深雠,不利于秦。此一也。秦之谋者,必曰‘破齐,晋、楚⑨,而后制晋、楚之胜’。夫齐,罢国也⑩,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痈也,必死,安能晋、楚?此二也。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多出兵,则晋、楚为制于秦。齐恐,不走秦,必走晋、楚。此三也。秦割齐以啖晋、楚⒀,晋、楚案之以兵⒁,秦反受敌。此四也。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此五也。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取天下之肠胃(15),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孰利?臣故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矣。”于是穰侯不行,引兵而归。
①从亲:合纵相亲。②魏将暴鸢:梁玉绳《史记志疑》:“按:‘魏将’乃‘韩将’之误。”③与:给予。④阴:暗地里。遗:送给。⑤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我私下一定对本国的国君说。之,于。敝邑:对本国的谦称。⑥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相与:相友好。⑦雠:仇敌,仇人。⑧行:道德、道义方面的行为。⑨:困乏,疲惫。这里是使疲惫的意思。⑩罢(pí,皮)国:疲惫的国家。钧:古代三十斤为一钧。弩:古代一种用机械力量发射箭支的弓。决:冲击。走:投奔,投靠。⒀啖:喂食,引诱。⒁案:同“按”。压住,控制。⒂肠胃:比喻中心。
昭王三十六年①,相国穰侯言客卿灶②,欲伐齐取刚、寿③,以广其陶邑。于是魏人范睢自谓张禄先生④,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以此时奸说秦昭王⑤。昭王于是用范睢。范睢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于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就封邑。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余⑥。
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秦复收陶为郡。
①昭王三十六年:即前271年。②言:议,商议。③刚、寿:卷七十九《范睢蔡泽列传》作“纲寿”。④自谓:自称。⑤奸(gān,甘)通“干”。请求。⑥辎车:古代用帷盖可载物坐人的车。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①,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②!
①西乡:面向西。乡,通“向”。稽首: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礼。这里是表示臣服的意思。②羁旅:寄居异国他乡。
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张凤岭 译注
【说明】本篇是战国末期两位着名秦国将领白起和王翦的合传。
在秦灭六国过程中,白起和王翦起了重要作。传文全面、简要地记述了他们的事迹:白起是秦昭王时的国尉,精于用兵,屡战获胜,夺取韩、赵、魏、楚大片领土,攻克楚都郢,特别是在长平之战中,他采取迂回、运动的战略战术,大败赵军,坑杀俘虏四十余万人,举世震惊。后遭秦相范睢嫉妒,遂称病不起,先被贬为士卒,后被迫自杀。王翦是秦始皇的一员宿将,与其子王贲先后灭掉赵、魏、楚、燕、齐五国,颇受秦始皇的推重。在平楚过程中,秦始皇先用李信被楚战败,改用王翦大获全胜。二世时王翦死去,其孙王离被项羽俘虏。作者为白、王立传,一方面肯定他们的赫赫战功,“南拔鄢郢,北摧长平,遂围邯郸,武安为率;破荆灭赵,王翦之计”(《太史公自序》);另一方面也尖锐指出他们各有所短,白起“不能救患于应侯”,死于非命,王翦则“不能辅秦建德”,殃及后代。从这里不难看出,司马迁赞同秦统一中国的战争,但他反对虐民、暴政。
“取事贵约”(刘勰《文心雕龙》),这是叙事性作品写作的一个原则。司马迁记写白、王的战绩,各选择了一个重点采用横剖面的写法,详细记载,即白起指挥的长平之战,王翦指挥的破楚之战。而司马迁匠心独运之处则在于同是重点记载的事件,在一篇文章中采用两副笔墨写出,毫不雷同又各有千秋。写白起指挥的长平之战,着重叙述战争的具体过程,尤其不惜笔墨地对双方采取的战略战术,战斗的进展情况以及战争的结果作确切的说明。这是因为长平之战是战国史上规模最大最残酷的一次战争,作为史书不能轻描淡写;也是因为这次战争最能反映白起的军事才能及其残忍的性格。而写王翦指挥的破楚之战,则侧重于描述战前的秦国情况,特别对王翦提出的作战计划被秦始皇先否定后肯定的变化过程以及两人的活动细节作细致入微,绘声绘影的描写,至于战争的进展情况只作概括介绍。惟其如此,才能显示出王翦作为宿将计出万全,老谋深算的性格,也才能表现出王翦何以为秦始皇所推重。这样两种不同写法,便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效果:前者以“真”取胜,后者以“活”见长。
白起,是郿地人。他善于用兵,奉事秦昭王。昭王十三年(前294),白起封为左庶长,带兵攻打韩国的新城。这一年,穰侯担任秦国的丞相。他举用任鄙做了汉中郡守。第二年,白起又封为左更,进攻韩、魏两国联军,在伊阙交战,斩敌二十四万人,又俘虏了他们的将领公孙喜,拿下五座城邑。白起升为国尉。他率兵渡过黄河夺取了韩国安邑以东直到干河的大片土地。第三年,白起再封为大良造。战败魏国军队,夺取了大小城邑六十一座。第四年白起与客卿错进攻垣城,随即拿了下来。此后的第五年上,白起攻打赵国,夺下了光狼城。这以后的第七年,白起攻打楚国,占领了鄢、邓等五座城邑。第二年,再次进攻楚国,占领了楚国都城郢,烧毁了楚国先王的墓地,一直向东到达竟陵。楚王逃离郢都,向东奔逃迁都到陈。秦国便把郢地设为南郡。白起被封为武安君,他趁势攻取楚地,平定了巫、黔中两郡。昭王三十四年(前273),白起进攻魏,拔取华阳,使芒卯败逃,并且俘获了赵、魏将领,斩敌十三万人。当时,白起与赵国将领贾偃交战,把赵国两万士兵沉到黄河里。昭王四十三年(前264),白起进攻韩国的陉城,夺取了五个城邑,斩敌五万人。四十四年(前263),白起攻打韩国的南阳太行道,把这条通道堵死。
昭王四十五年(前262),白起发兵进击韩国的野王城,野王投降,使韩国的上党郡同韩国的联系被切断。上党郡守冯亭便同百姓们谋划说:“通往都城郑的道路被切断,韩国肯定不能管我们了。秦国军队一天天逼进,韩国不能救应,不如把上党归附赵国。赵国如果接受我们,秦国恼怒,必定攻打赵国。赵国遭到武力攻击,必定亲近韩国。韩、赵两国联合起来,就可以抵挡秦国。”于是便派人通报赵国。赵孝成王跟平阳君和平原君一起研究这件事,平阳君说:“不如不接受。接受它,带来的殃祸要比得到的好处大得多。”平原君表示异议说:“平白得到一郡,接受它有利。”结果赵王接受了上党,就封冯亭为华阳君。
昭王四十六年(前261),秦国攻占了韩国的缑氏和蔺邑。
昭王四十七年(前260),秦国派左庶长王龁攻韩国,夺取了上党。上党的百姓纷纷往赵国逃。赵国在长平屯兵,据以接应上党的百姓。四月,王龁借此进攻赵国。赵国派廉颇去统率军队。秦赵两军士兵时有交手,赵军士兵侵害了秦军侦察兵,秦军侦察兵又斩了赵军名叫茄的副将,战事逐步扩大。六月,秦军攻破赵军阵地,夺下两个城堡,俘虏了四个尉官。七月,赵军高筑围墙,坚壁不出。秦军实施攻坚,俘虏了两个尉官,攻破赵军阵地,夺下西边的营垒。廉颇固守营垒,采取防御态势与秦军对峙,秦军屡次挑战,赵兵坚守不出。赵王多次指责廉颇不与秦军交战。秦国丞相应侯又派人到赵国花费千金之多施行反间计,大肆宣扬说:“秦国最伤脑筋的,只是怕马服君的儿子赵括担任将领而已,廉颇容易对付,他就要投降了。”赵王早已恼怒廉颇军队伤亡很多,屡次战败,却又反而坚守营垒不敢出战,再加上听到许多反间谣言,信以为真,于是就派赵括取代廉颇率兵攻击秦军,秦国得知马服君的儿子充任将领,就暗地里派武安君白起担任上将军,让王龁担任尉官副将,并命令军队中有敢于泄露白起出任最高指挥官的,格杀勿论。赵括一到任上,就发兵进击秦军。秦军假装战败而逃,同时布置了两支突袭部队逼进赵军。赵军乘胜追击,直追到秦军营垒。但是秦军营垒十分坚固,不能攻入,而秦军的一支突袭部队两万五千人已经切断了赵军的后路,另一支五千骑兵的快速部队楔入赵军的营垒之间,断绝了它们的联系,把赵军分割成两个孤立的部分,运粮通道也被堵住。这时秦军派出轻装精兵实施攻击,赵军交战失利,就构筑壁垒,顽强固守,等待援兵的到来。秦王得知赵国运粮通道已被截断, 他亲自到河内,封给百姓爵位各一级,征调十五岁以上的青壮年全部集中到长平战场,拦截赵国的救兵,断绝他们的粮食。
到了九月,赵国士兵断绝口粮已经四十六天,军内士兵们暗中残杀以人肉充饥。困厄已极的赵军扑向秦军营垒,发动攻击,打算突围而逃。他们编成四队,轮番进攻了四、五次,仍不能冲出去。他们的将领赵括派出精锐士兵并亲自披挂上阵率领这些部下与秦军搏杀,结果秦军射死了赵括。赵括的部队大败,士兵四十万人向武安君投降。武安君谋划着说:“前时秦军拿下上党,上党的百姓不甘心作秦国的臣民而归附赵国。赵国士兵变化无常,不全部杀掉他们,恐怕要出乱子。”于是用欺骗伎俩把赵国降兵全部活埋了。只留下年纪尚小的士兵二百四十人放回赵国。此战前后斩首擒杀赵兵四十五万人,赵国上下一片震惊。
昭王四十八年(前259)十月,秦军再次平定上党郡。以后,秦军兵分两路:王龁攻下皮牢,司马梗平定太原。韩、赵两国十分害怕,就派苏代到秦国,献上丰厚的礼物劝说丞相应侯说:“武安君擒杀赵括了吗?”应侯回答说:“是。”苏代又问:“就要围攻邯郸吗?”应侯回答说:“是的。”于是苏代说:“赵国灭亡,秦王就要君临天下了,武安君当封为三公。武安君为秦国攻占夺取的城邑有七十多座,南边平定了楚国的鄢、郢及汉中地区,北边俘获了赵括的四十万大军,即使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周公、召公和吕望的功劳也超不过这些了。如果赵国灭亡,秦王君临天下,那么武安君位居三公是定而无疑的,您能屈居他的下位吗?即使不甘心屈居下位,可已成事实也就不得不屈从了。秦军曾进攻韩国,围击刑丘,困死上党,上党的百姓都转而归附赵国,天下百姓不甘作秦国臣民的日子已经很久了。如果把赵国灭掉,它的北边土地将落入燕国,东边土地将并入齐国,南边土地将归入韩国、魏国,那么您所得到的百姓就没有多少了。所以不如趁着韩国、赵国惊恐之机让它们割让土地,不要再让武安君建立功劳了。”听了苏代这番话应侯便向秦王进言道:“秦国士兵太劳累了,请您应允韩国、赵国割地讲和,暂且让士兵们休整一下。”秦王听从了应侯的意见,割取了韩国的垣雍和赵国的六座城邑便讲和了。正月,双方停止交战。武安君得知停战消息,自有想法,从此与应侯互有恶感。
这一年九月,秦国曾再次派出部队,命令五大夫王陵攻打赵国邯郸。当时武安君有病,不能出征。昭王四十九年(前258)正月,王陵进攻邯郸,但战果很少,进展不大,秦国便增派部队帮助王陵继续进攻。结果王陵部队损失了五个军营。武安君病好了,秦王打算派武安君代替王陵统率部队。武安君进言道:“邯郸委实不易攻下。而且诸侯国的救兵天天都有到达的,他们对秦国的怨恨已积存很久了。现在秦国虽然消灭了长平的赵军,可是秦军死亡的士兵也超过了一半,国内兵力空虚。远行千里越过河山去争夺别人的国都,赵军在城里应战,诸侯军在城外攻击,里应外合,内外夹击,战败秦军是必定无疑的。这个仗不能打。”秦王亲自下令,武安君不肯赴任;于是就派应侯去请他,但武安君始终推辞不肯赴任,从此称病不起。
秦王只好改派王龁代替王陵统率部队,八、九月围攻邯郸,没能攻下来。楚国派春申君同魏公子信陵君率领数十万士兵攻击秦军,秦军损失、伤亡很多。武安君有了话说:“秦国不听我的意见,现在怎么样了!”秦王听到后,怒火中烧,强令武安君赴任,武安君就称病情严重。应侯又请他,仍是辞不赴任。于是就免去武安君的官爵降为士兵,让他离开咸阳迁到阴密。但武安君有病,未能成行。过了三个月,诸侯联军攻击秦军更加紧迫,秦军屡次退却,报告失利情况的使者天天都有来的。秦王就派人驱逐白起,不能让他留在咸阳城里。武安君已经上路,走出咸阳西门十里路,到了杜邮。秦昭王与应侯以及群僚议论说:“令白起迁出咸阳,他流露的样子还不满意,不服气,有怨言。”秦王就派遣使者赐给他一把剑,令他自杀。武安君拿着剑就要抹脖子时,仰天长叹道:“我对上天有什么罪过竟落得这个结果?”过了好一会儿,说:“我本来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国士兵投降的有几十万人,我用欺诈之术把他们全都活埋了,这足够死罪了。“随即自杀。武安君死在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十一月。武安君死而无罪,秦国人都同情他,所以无论城乡都祭祀他。
王翦,是频阳东乡人。少年时就喜好军事,后来奉事秦始皇。始皇十一年(前236),王翦带兵攻打赵国的阏与,不仅攻陷了它,还一连拿下九座城邑。始皇十八年(前 229),王翦领兵攻打赵国。一年多就攻取了赵国,赵王投降,赵国各地全部被平定,设置为郡。第二年,燕国派荆轲到秦国谋杀秦王,秦王派王翦攻打燕国。燕王喜逃往辽东,王翦终于平定了燕国都城蓟胜利而回。秦王派王翦儿子王贲攻击楚国,楚兵战败。掉过头来再进击魏国,魏王投降,最后平定了魏国各地。
秦始皇灭掉了韩、赵、魏三国,赶跑了燕王喜,同时多次战败楚军。秦国将领李信,年轻气盛,英勇威武,曾带着几千士兵把燕太子丹追击到衍水,最后打败燕军捉到太子丹,秦始皇认为李信贤能勇敢。一天,秦始皇问李信:“我打算攻取楚国,由将军估计调用多少人才够?”李信回答说:“最多不过二十万人。”秦始皇又问王翦,王翦回答说:“非得六十万人不可。”秦始皇说:“王将军老喽,多么胆怯呀!李将军真是果断勇敢,他的话是对的。”于是就派李信及蒙恬带兵二十万向南进军攻打楚国。王翦的话不被采用,就推托有病,回到频阳家乡养老。李信攻打平与,蒙恬攻打寝邑,大败楚军。李信接着进攻鄢郢,又拿了下来,于是带领部队向西前进,要与蒙恬在城父会师。其实,楚军正在跟踪追击他们,连着三天三夜不停息,结果大败李信部队,攻入两个军营,杀死七个都尉,秦军大败而逃。
秦始皇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怒,亲自乘快车奔往频阳,见到王翦道歉说:“我由于没采用您的计策,李信果然使秦军蒙受了耻辱。现在听说楚军一天天向西逼进,将军虽然染病,难道忍心抛弃了我吗!”王翦推辞说:“老臣病弱疲乏,昏聩无能,希望大王另择良将。”秦始皇再次表示歉意说:“好啦,将军不要再说什么了!”王翦说:“大王一定不得已而用我,非六十万人不可。”秦始皇满口答应说:“就只听将军的谋划了。”于是王翦率领着六十万大军出发了,秦始皇亲自到灞上送行。王翦临出发时,请求赐予许多良田、美宅、园林池苑等。秦始皇说:“将军尽管上路好了,何必担忧家里日子不好过呢?”王翦说:“替大王带兵,即使有功劳也终究难以得到封侯赐爵,所以趁着大王特别器重我的时候,我也得及时请求大王赐予园林池苑来给子孙后代置份家产吧。”秦始皇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王翦出发后到了函谷关,又连续五次派使者回朝廷请求赐予良田。有人说:“将军请求赐予家业,也太过分了吧。”王翦说:“这么说不对。秦王性情粗暴对人多疑。现在大王把全国的武士调光特地委托给我,我不用多多请求赏赐田宅给子孙们置份家产来表示自己出征的坚定意志,竟反而让秦王平白无故地怀疑我吗?”
王翦终于代替李信进击楚国。楚王得知王翦增兵而来,就竭尽全国军队来抗拒秦兵。王翦抵达战场,构筑坚固的营垒采取守势,不肯出兵交战。楚军屡次挑战,始终坚守不出。王翦让士兵们天天休息洗浴,供给上等饭食抚慰他们,亲自与士兵同饮同食。过了一段时间,王翦派人询问士兵中玩什么游戏?回来报告说:“正在比赛投石看谁投得远。”于是王翦说:“士兵可以派用了。”楚军屡次挑战,秦军不肯应战,就领兵向东去了。王翦趁机发兵追击他们,派健壮力战的兵丁实施强击,大败楚军。追到蕲南,杀了他们的将军项燕,楚军终于败逃。秦军乘胜追击,占领并平定了楚国城邑。一天后,俘虏了楚王负刍,最后平定了楚国各地设为郡县。又乘势向南征伐百越国王。与此同时,王翦的儿子王贲,与李信攻陷平定了燕国和齐国各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兼并了所有的诸侯国,统一了天下,王将军和蒙将军的功劳最多,名声流传后世。
秦二世的时候,王翦和他的儿子王贲都已死去,蒙恬也因被构陷而被诛杀。陈胜起义反抗秦朝时,二世派王翦的孙子王离攻打赵国,把赵歇和张耳围困在钜鹿城。当时有个人说:“王离,这是秦朝的名将。现在他率领强大的秦军攻打刚刚建立的赵国,战胜它是必然的。一个过客说:“不是这样的。说来做将领的世家到了第三代的必定要失败。说他必定失败是什么道理呢?一定是他家杀戮的人太多了,他家的后代就要承受为恶的惩罚。如今王离已是第三代将领了。”过了不久,项羽救援赵国,攻打秦军,果然俘虏了王离,王离的军队就投降了诸侯军。
太史公说:俗话说“尺有短的时候,寸有长的时候。”白起算计敌人能随机应变,计出不尽,奇妙多变,名震天下,然而却不能对付应侯给他制造的祸患。王翦作为秦国将领,平定六国,功绩卓着,在当时不愧是元老将军,秦始皇尊其为师,可是他不能辅佐秦始皇建立德政,以巩固国家根基,却苟且迎合,取悦人主,直至死去。到了他的孙子王离被项羽俘虏,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他们各有自己的短处啊。
白起者,郿人也。善用兵,事秦昭王。昭王十三年①,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②。是岁,穰侯相秦③,举任鄙以为汉中守。其明年,白起为左更,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起迁为国尉。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干河。明年,白起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④,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⑤,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昭王三十四年⑥,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⑦,而虏三晋将⑧,斩首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于河中⑨。昭王四十三年⑩,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
①昭王十三年:即前294年。梁玉绳《史记志疑》谓,“十三年”当为“十五年”。此段以下纪年多与《纪》、《表》不合。②将:带兵。③穰侯:秦相魏冉的称号。④夷陵:楚国先王的墓地。⑤亡:逃亡。去:离开。⑥昭王三十四年:即前273年。⑦走芒卯:使芒卯战败而逃。走,使败逃。⑧三晋将:这里指赵、魏两国的将领。三晋,春秋末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并各立为国,故称“三晋”,有时也称其中的国家为“三晋”。⑨沈:同“沉”。⑩昭王四十三年:即前264年。绝:断绝,截断。
四十五年①,伐韩之野王。野王降秦,上党道绝。其守冯亭与民谋曰:“郑道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②。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③,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④。”因使人报赵。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平阳君曰:“不如勿受。受之,祸大于所得。”平原君曰:“无故得一郡,受之便⑥。”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六年,秦攻韩缑氏、蔺,拔之。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攻韩,取上党。上党民走赵。赵军长平⑦,以按据上党民⑧。四月,龁因攻赵。赵使廉颇将。赵军士卒犯秦斥兵⑨,秦斥兵斩赵裨将茄⑩。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赵王数以为让⒀。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⒁,曰:“秦之所恶⒂,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⒃,廉颇易与⒄,且降矣⒅。”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⒆;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秦军详败而走(20),张二奇兵以劫之(21)。赵军逐胜(22),追造秦壁(23)。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而秦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24),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25),遮绝赵救及粮食。
①四十五年:即秦昭王四十五年(前262)。②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韩国必定不可能管我们臣民了。③被:遭受。④当:挡住。⑤平阳君:赵豹的封号。平原君:赵胜的封号。⑥便:有利。⑦军:屯兵。⑧按据:按兵据援。⑨斥兵:侦察兵。⑩裨将:副将。鄣:城堡。数:多次,屡次。⒀让:责备。⒁应侯:即范睢。反间:指在敌人内部制造矛盾、纠纷。⒂恶:忧患。⒃马服:指马服君赵奢。将:任为将军。⒄与:对付。⒅且:将要,就要。⒆阴:暗地里。(20)详:通“佯”。假装。(21)张:布置。(22)逐胜:乘胜追击。(23)造:到。(24)之:往,到。(25)发:征召。诣:到。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①。来攻秦垒,欲出②。为四队,四五复之③,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④,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阬杀之⑤,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⑥。赵人大震。
四十八年十月,秦复定上党郡。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司马梗定太原。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⑦:“武安君禽马服子乎⑧?”曰:“然。”又曰:“即围邯郸乎?”曰:“然。”“赵亡则秦王王矣⑨,武安君为三公⑩。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余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⒀。故不如因而割之⒁,无以为武安君功也⒂。”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⒃。
①内:指内部。②出:指冲出敌围。③四五复之:连续四五次反复冲击。④反覆:变化无常。⑤挟诈:暗用欺骗诡计。阬杀:陷之于坑而杀,即活埋。⑥首:首级。虏:俘虏。⑦说(shuì,税):劝说,说服。⑧禽:同“擒”,捕捉。⑨秦王王:后一“王”字,称王,统治天下。⑩三公:指辅佐国君掌握军政大权的最高长官。周代三公,说法不一,或谓太师、太傅、太保,或谓“天子之相”。周:指周公旦。召:指召公奭。今:如果。⒀亡:通“无”。⒁因而割之:趁机让它们割让土地。⒂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不要拿(攻占韩、赵土地)给武安君去建立功劳。⒃隙:嫌隙,怨恨。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①。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陵兵亡五校②。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③,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④,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秦王自命,不行;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⑤,秦军多失亡。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秦王闻之,怒,强起武安君⑥,武安君遂称病笃⑦。应侯请之,不起。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⑧,迁之阴密。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诸侯供秦军急,秦军数却,使者日至。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⑨,有余言⑩。”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遂自杀。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①任:堪,能够。②亡:损失。校:军营。③日:每天,天天地。④绝:渡过,越过。⑤春申君:即黄歇。魏公子:即信陵君魏无忌。⑥强起:强迫任职。⑦笃:重。⑧免武安君为士伍:免掉武安君的官爵,令其与士卒为伍。⑨怏怏:不满意,不服气。⑩余言:多余的话。指怨言。自裁:自杀。
王翦者,频阳东乡人也。少而好兵,事秦始皇。始皇十一年①,翦将攻赵阏与,破之,拔九城。十八年,翦将攻赵。岁余,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明年,燕使荆轲为贼于秦②,秦王使王翦攻燕。燕王喜走辽东,翦遂定燕蓟而还。秦使翦子王贲击荆③,荆兵败。还击魏④,魏王降,遂定魏地。
①始皇十一年:即前236年。②贼:谋杀,杀害。③荆:楚国的别称。秦始皇父庄襄王名子楚,为避讳“楚”字,故改楚为荆。④还:返回。
秦始皇既灭三晋,走燕王,而数破荆师。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于是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①?”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始皇问王翦,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②,其言是也。”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王翦言不用,因谢病③,归老于频阳。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信又攻鄢郡,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④,大破李信军,入两壁⑤,杀七都尉,秦军走。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⑥,见谢王翦曰⑦:“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王翦谢曰⑧:“老臣罢病悖乱⑨,唯大王更择贤将⑩。”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王翦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于是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⒀。”始皇大笑。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⒁。或曰:“将军之乞贷⒂,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⒃。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⒄,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⒅,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⒆?”
①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由将军估计调用多少人才够?度,估计,推测。②果势:果断。③谢病:推脱有病。④顿舍:停留,止息。⑤壁:军营。⑥如:往,到。⑦谢:道歉。⑧谢:推辞。⑨罢(pí,皮):通“疲”。疲乏,软弱。悖乱:糊涂、昏乱。⑩唯:这里是表示希望的意思。请:请求(赐予)。甚众:很多。及:趁着。向:偏爱,器重。⒀业:置家业。⒁使使:前一“使”字,派遣。后一“使”字,使者。辈:次。⒂乞贷:请求借贷。指请求赐予家产。⒃怚:粗暴。⒄专:专门,特地。⒅自坚:自己表示坚定不移。⒆顾:反而,却。坐:凭空,徒然。
王翦果代李信击荆。荆闻王翦益军而来①,乃悉国中兵以拒秦②。王翦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王翦日休士洗沐③,而善饮食抚循之④,亲与士卒同食。久之,王翦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⑤。”于是王翦曰:士卒可用矣。”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⑥。岁余,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⑦。因南征百越之君。而王翦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⑧,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于后世⑨。
①益军:增兵。②悉:竭尽。③休士洗沐:让士兵休整洗浴。洗,指洗脚;沐,指洗头。④抚循:安抚,安顿抚慰。⑤投石超距:指军事游戏。《索隐》:“超距,犹跳跃也。”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超,跳跃也。距,木械也。出地若鸡距然也,壮士跳跃走拔之。”陈直《史记新证》释“超距”,“谓军中以远距离投石为戏也”。⑥略定:占领、平定。⑦竟:终于。⑧秦始皇二十六年:即前221年。⑨施(yì,义):延续。
秦二世之时,王翦及其子贲皆已死,而又灭蒙氏。陈胜之反秦,秦使王翦之孙王离击赵①,围赵王及张耳钜鹿城②。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③,举之必矣。”客曰:“不然。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今王离已三世将矣。”居无何,项羽救赵,击秦军,果虏王离,王离军遂降诸侯。
①赵:秦汉之际的诸侯国。②赵王:指赵歇。③造:建立。
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①”。白起料敌合变②,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③。王翦为秦将,夷六国④,当是时,翦为宿将⑤,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⑥,以至圽身⑦。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彼各有所短也。
①鄙语:俗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语出《楚辞》屈原《卜居》:“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意思是尺虽比寸长但度量长物也有短的时候,寸虽比尺短但度量短物也有长的时候。这里喻指白起、王翦各有其长处也各有其短处。②料敌:算计敌人。合变:符合变化,随机应变。③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然而不能防止应侯制造的祸患。救,止。④夷:平定。⑤宿将:老将。⑥偷合:苟全迎合。取容:取悦于人主。⑦圽(mò,墨):同“殁”。死亡。
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张凤岭 译注
【说明】本篇是儒家大师孟子和荀卿的合传,但所记载的内容却包括了战国时期阴阳、道德、法、名、墨各家的代表人物如邹衍等十二人,极似类传。它是一篇研究我国古代思想史的重要文献,弥足珍贵。
《太史公自序》说:“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就是说本传的传旨是通过记写孟、荀的事迹,肯定他们的“明礼义”、“绝利端”的思想学说,并说明这种思想学说的渊源及影响。作者站在总结诸家思想的高度,综合思想学说和为人两个方面对诸子的事迹作了比较客观、公允的评述。对于孟子,着重强调了他是直接继承孔子思想的人,具有守道不阿,执着追求的精神;同时,也指出他的仁政主张不合时宜。对于荀卿,则突出了他总结儒、墨、道三家得失从而改造儒学的功绩,并说明他同样遭遇坎坷而坚守正道。由于他们的思想学说有着承袭关系,影响巨大,特别是他们都发愤着述,不以自己的学说阿世媚主,慕荣求利,所以作者才将他们并称,并在传序中予以推重,试读“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何以异哉?”这固然是对现实的讥刺,但从现实的一派污浊中不正反衬出孟、荀学说及为人的拔出流俗,难能可贵吗?传文中,还以较大篇幅记载了驺衍,驺衍的“五德终始”说本受孟子的影响,曾流行一时,作者肯定其“止乎仁义”的目的,而批评其荒诞怪异的内容,对于他的为人则论以有“阿世俗”之嫌。至于淳于髡等稷下先生,他们的主张虽不同程度地与儒、墨思想相关,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地“干世主”、慕权贵。其地位和为人远不及孟、荀。文末只用一语点出墨子的主张,以回应上文,因其与儒家并称显学故毋庸多言。
这篇传记在写法上有两个特点:一是形散神聚。叙写十四人,以孟、荀为主,时而三驺,时而稷下,错错落落,似是漫不经心,而实际全由传序统领,正如清徐与乔所说:“叙诸子斜斜整整,离离合合,每回顾《孟子传》。首读《孟子书》数笔,间间散散,空领一篇。谓诸子之阴以利于当世而遇,孟子独不遇,故盛称诸子,却是反形孟子,……盖宾主参互变化出没之妙,至此篇极矣。”二是比照衬托。写传主孟、荀用笔少,而叙诸子则泼墨多,主虚宾实,以实衬虚,更见孟、荀地位之高,人格之贵。
太史公说:“我读《孟子》,每当读到梁惠王问“怎样才对我的国家有利”时,总不免放下书本而有所感叹。说:唉,谋利的确是一切祸乱的开始呀!孔夫子极少讲利的问题,其原因就是经常防备这个祸乱的根源。所以他说“依据个人的利益而行动,会招致很多怨恨”。上自天子下至平民,好利的弊病都存在,有什么不同呢?
孟轲,是邹国人。他曾跟着子思的弟子学习。当通晓孔道之后,便去游说齐宣王,齐宣王没有任用他。于是到了魏国,梁惠王不但不听信他的主张,反而认为他的主张不切实情,远离实际。当时,各诸侯国都在实行变革,秦国任用商鞅,使国家富足,兵力强大;楚国、魏国也都任用过吴起,战胜了一些国家,削弱了强敌;齐威王和宣王举用孙膑和田忌等人,国力强盛,使各诸侯国都东来朝拜齐国。当各诸侯国正致力于“合纵连横”的攻伐谋略,把能攻善伐看作贤能的时候,孟子却称述唐尧、虞舜以及夏、商、周三代的德政,因此不符合他所周游的那些国家的需要。于是就回到家乡与万章等人整理《诗经》、《书经》,阐发孔丘的思想学说,写成《孟子》一书,共七篇。在他之后,出现了学者邹子等人。
齐国有三个邹子。在前的叫邹忌,他借弹琴的技艺得以求见齐威王,随后便参与了国家政事,封为成侯并接受相印,做了宰相,他生活的时代要早于孟子。
第二个叫邹衍,生在孟子之后。邹衍目睹了那些掌握一国之权的诸侯们越来越荒淫奢侈,不能崇尚德政,不象《诗经·大雅》所要求的那样先整饬自己,再推及到百姓了。于是就深入观察万物的阴阳消长,记述了怪异玄虚的变化,如《终始》、《大圣》等篇共十余万字。他的话宏大广阔荒诞不合情理,一定要先从细小的事物验证开始,然后推广到大的事物,以至达到无边无际。先从当今说起再往前推至学者们所共同谈论的黄帝时代,然后再大体上依着世代的盛衰变化,记载不同世代的凶吉制度,再从黄帝时代往前推到很远很远,直到天地还没出现的时候,真是深幽玄妙不能稽考而追究它的本源。他先列出中国的名山大川,长谷、禽兽,水土所生的,各种物类中最珍贵的,一概俱全,并由此推广开去,直到人们根本看不到的海外。他称述开天辟地以来,金、木、水、火、土的五种德性相生相克,而历代帝王的更替都正好与它们相配合。天降祥瑞与人事相应就是这样的。他认为儒家所说的中国,只不过是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罢了。中国称做“赤县神州”。赤县神州之内又有九州,就是夏禹按次序排列的九个州,但不能算是州的全部数目。在中国之外,像是赤县神州的地方还有九个。这才是所谓的九州了。在这里都有小海环绕着,人和禽兽不能与其他州相通,像是一个独立的区域,这才算是一州。像这样的州共有九个,更有大海环在它的外面,那就到了天地的边际了。邹衍的学说都是这一类述说。然而,总括它的要领,一定都归结到仁义节俭,并在君臣上下和六亲之间施行,不过开始的述说的确泛滥无节了。王公大人初见他的学说,感到惊异而引起思考,受到感化,到后来却不能实行。
因此,邹衍在齐国受到尊重。到魏国,梁惠王远接高迎,同他行宾主的礼节。到赵国,平原君侧身陪行,亲自为他拂试席位。到燕国,燕昭王拿着扫帚清除道路为他作先导,并请求坐在弟子的座位上向他学习,还曾为他修建碣石宫,亲自去拜他为老师。他作了《主运》篇。邹衍周游各国受到如此礼尊,这与孔丘陈蔡断粮面有饥色,孟轲在齐、梁遭到困厄,岂能是相同的吗!从前周武王用仁义讨伐殷纣王从而称王天下,伯夷宁肯饿死不吃周朝的粮食;卫灵公问作战方阵,孔子却不予回答;梁惠王想要攻打赵国,孟轲却称颂太王离开邠(Bīn,宾)地的事迹。这些有名人物的做法,难道是有意迎合世俗讨好人主就算了吗?拿着方榫头却要放入圆榫眼,哪能放得进去呢?有人说,伊尹背着鼎去给汤烹饪,却勉励汤行王道,结果汤统一了天下;百里奚在车下喂牛而秦穆公任用了他,因而称霸诸侯。他们的做法都是先投合人主的意愿,然后引导人主走上正大的道路上去。邹衍的话虽然不合常理常情,或许有伊尹负鼎、百里奚饭牛的意思吧?
从邹衍到齐国稷下的诸多学士,如淳于髡(kūn,昆)、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奭等人,各自着书立说谈论国家兴亡治乱的大事,用来求取国君的信用,这些怎能说得尽呢?
淳于髡,是齐国人。见识广博,强于记忆,学业不专主一家之言。从他劝说君王的言谈中看,似乎他仰慕晏婴直言敢谏的为人,然而实际上他专事察颜观色,揣摩人主的心意。一次,有个宾客向梁惠王推荐淳于髡,惠王喝退身边的侍从,单独坐着两次接见他,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惠王感到很奇怪,就责备那个宾客说:“你称赞淳于先生,说连管仲、晏婴都赶不上他,等到他见了我,我是一点收获也没得到啊。难道是我不配跟他谈话吗?到底是什么缘故呢?”那个宾客把惠王的话告诉了淳于髡。淳于髡说:“本来么。我前一次见大王时,大王的心思全用在相马上;后一次再见大王,大王的心思却用在了声色上:因此我沉默不语。”那个宾客把淳于髡的话全部报告了惠王,惠王大为惊讶,说:“哎呀,淳于先生真是个圣人啊!前一次淳于先生来的时候,有个人献上一匹好马,我还没来得及相一相,恰巧淳于先生来了。后一次来的时候,又有个人献来歌伎,我还没来得及试一试,也遇到淳于先生来了。我接见淳于先生时虽然喝退了身边侍从,可是心里却想着马和歌伎,是有这么回事。”后来淳于髡见惠王,两人专注交谈一连三天三夜毫无倦意。惠王打算封给淳于髡卿相官位,淳于髡客气地推辞不受便离开了。当时,惠王赠给他一辆四匹马驾的精致车子、五匹帛和璧玉以及百镒黄金。淳于髡终身没有做官。
慎到,是赵国人。田骈、接子,是齐国人。环渊,是楚国人。他们都专攻黄帝、老子关于道德的理论学说,对黄老学说的意旨进行阐述发挥。所以他们都有着述,慎到着有十二篇论文,环渊着有上、下篇,田骈、接子也都有论着。
邹奭,是齐国几位邹子中的一个,他较多地采用邹衍的学说来着述文章。
当时齐王很赏识这些学士,从淳于髡以下的人都任命为列大夫,为他们在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旁建造住宅,高门大屋,以示对他们的尊崇和偏爱。以此招揽各诸侯国的宾客,宣扬齐国最能招纳天下的贤才。
荀卿,是赵国人。五十岁的时候才到齐国来游说讲学。邹衍的学说曲折夸大而多空洞的论辩;邹奭的文章完备周密但难以实行;淳于髡,若与他相处日久,时常学到一些精辟的言论。所以齐国人称颂他们说:“高谈阔论的是邹衍,精雕细刻的是邹奭,智多善辩,议论不绝的是淳于髡。”田骈等人都已在齐襄王时死去,此时荀卿是年最长,资历深的宗师。当时齐国仍在补充列大夫的缺额,荀卿曾先后三次以宗师的身分担任稷下学士的祭酒。后来,齐国有人毁谤荀卿,荀卿就到了楚国,春申君让他担任兰陵令。春申君死后,荀卿被罢官,便在兰陵安了家。李斯曾是他的学生,后来在秦朝任丞相。荀卿憎恶乱世的黑暗政治,亡国昏乱的君主接连不断地出现,他们不通晓常理正道却被装神弄鬼的巫祝所迷惑,信奉求神赐福去灾,庸俗鄙陋的儒生拘泥于琐碎礼节,再加上庄周等人狡猾多辩,败坏风俗,于是推究儒家、墨家、道家活动的成功和失败,编次着述了几万字的文章便辞世了。死后就葬在兰陵。
当时赵国也有个公孙龙,他曾以“离坚白”之说,同惠施的“合同异”之说展开论辩,此外还有剧子的着述;魏国曾有李悝,他提出了鼓励耕作以尽地力的主张;楚国曾有尸子、长卢,齐国东阿还有一位吁子。自孟子到吁子,世上多流传着他们的着作,所以不详叙这些着作的内容了。
墨翟,是宋国的大夫,擅长守卫和防御的战术,竭力提倡节省费用。有人说他与孔子同时,也有人说他在孔子之后。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①,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②。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③,常防其原也 ④。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⑤。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何以异哉⑥!
① 《孟子书》:即《孟子》,儒家经典之一。一般认为是孟轲和他的学生万章等共同编着。主要记载孟轲的政治学说及哲学伦理教育思想等。②废:放下。③夫子罕言利:《论语·子罕》:“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夫子,指孔子。④原:本源,根源。⑤引语出自《论语·里仁》。放,通“仿”,依照、依据。⑥:通“弊”。弊病。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① 。道既通②,游事齐宣王③ ,宣王不能用。适梁④,梁惠王不果所言⑤,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⑥。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⑦。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⑧,以攻伐为贤⑨,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⑩,是以所如者不合⑾。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⑿,述仲尼之意⒀,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驺子之属⒁。
①受业:跟随老师学习。门人:弟子。②道:指孔道。韩愈《进学解》:“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③游事:游说。④适:到。⑤果:信。⑥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反而被认为不切实情,远离实际。迂远,不切实情;阔,远;事情,事实。⑦东面:面向东方。朝齐:朝拜齐国国君。⑧务:致力。合从连衡:战国时六国诸侯联合抗秦的谋略,称为“合纵”;秦国联合一些诸侯国进攻另外一些诸侯国的谋略,称为“连横”。从,同“纵”;衡,通“横”。⑨贤:才能。⑩述:称述,提倡。唐:传说中的上古朝代,君主是尧。虞:传说中的上古朝代,君主是舜。三代:指夏、商、周。德:指德政。⑾所如者:指孟子所去游说的诸侯国。如,往、到。合:符合。⑿退:返回。序:依次排列。这里是整理的意思。《诗》:即《诗经》。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先秦称《诗》,汉代尊为儒家经典之一,故称《诗经》。《书》:即《尚书》,又称《书经》。我国现存最早的上古历史文献的汇编。为儒家经典之一。⒀述:记述,阐述。⒁驺:姓。通“邹”。子:战国时对学者、老师的尊称。属:类,辈。
齐有三驺子。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①,因及国政②,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驺衍,后孟子。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③,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④,施及黎庶矣⑤。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⑥,《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⑦。其语闳大不经⑧,必先验小物⑨,推而大之,至于无垠⑩。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⑾,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⒀,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⒁。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⒂,五德转移⒃,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⒄。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⒆。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⒇,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21),天地之际焉(22)。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23),必止乎仁义节俭(24),君臣上下六亲之施(25),始也滥耳(26)。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27),其后不能行之。
①鼓琴:弹琴。干:求。②及:参与。③有国者:指有封地的诸侯。④《大雅》:《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多是西周王室贵族的作品,主要记叙王政事迹,歌颂周室的统治。整:整饬,约束。⑤施(yì,义):推及。黎庶:百姓。⑥阴阳:原指日光的向背,向日为阳,背日为阴。后来有些古代哲学家用阴阳这个概念来解释自然界两种对立和相互消长的物质势力,认为二者的相互作用是一切自然现象变化的根源。邹衍则把“阴阳”变成了和“天人感应”说相结合的神秘概念。消息:消失和增长。息,滋生。怪迂:怪异脱离实际。⑦《终始》:即《邹子终始》。据《汉书·艺文志》录,邹衍着有《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皆不传。⑧闳:宏大。不经:荒诞不合情理。⑨验:验证。⑩无垠:无边无际。术:通“述”。述说。大:大体上。梁玉绳《史记志疑》云:“《索隐》以大体解之,非。方氏《补正》曰“大”当作“及”,传写误也。”录以备考。并(bàng,傍):通“傍”。依随。⒀祥:泛指吉凶。,求神赐福去灾。度制:法度,制度。⒁窈冥:深幽,奥妙。原:推究根源。⒂剖判:开辟。⒃五德转移:又称“五德终始”。邹衍的学说。指用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德性相生相克的循环变化,来解释王朝兴废的原因。《文选·齐故安陆昭王碑》注引《邹子》曰:“五德从所不胜,虞(舜)土,夏木,殷金,周火。”邹衍认为历史的发展是按照“五行转移”的循环顺序进行的,每个王朝的出现都体现了五行中的某一种势力居统治地位,从而为统治阶级改朝换代提供依据。⒄符应:古代迷信,把天降祥瑞与人事相应称为“符应”。兹:此。⒅儒者:即儒家。崇奉孔子学说的重要学派。孔子学说其思想核心是“仁”,在政治上主张礼治和德政,重视伦理道德教育。⒆不得为州数:不能算是州的全部数目。⒇裨(pí,皮)海:小海。裨:细小。(21)瀛海:大海。(22)际:边际。(23)要:总括。归:归要,要领。(24)止:归结。(25)六亲:历来说法不一。据卷六十二《管晏列传》《正义》释“六亲”引王弼云“父、母、兄、弟、妻、子也”。(26)滥:泛而无节,泛滥。(27)惧然:惊异的样子。惧,通“瞿”(jù,据),惊视貌。顾化:内心思谋,用于教化。
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①。如燕,昭王拥彗先驱②,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③,身亲往师之。作《主运》④。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⑥,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⑦!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⑧,伯夷饿不食周粟⑨;卫灵公问陈⑩,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内圜凿⒀,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⒁,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⒂,作先合⒃,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⒄,倘亦有牛鼎之意乎⒅?
①侧行:侧着身子走。表示谦让。撇席:拂拭席位。撇,拂、轻擦。② 拥彗(huì,慧)先驱:拿着扫帚清扫道路为他作先导。表示尊敬。彗,扫帚。③ 碣石宫:宫名。在燕国都城蓟。④ 《主运》:《索引》按:刘向《别录》云邹子书有《主运篇》。⑤见:被。⑥仲尼菜色陈、蔡:指孔子在陈、蔡之间被困绝粮挨饿。菜色,饥民的脸色。这里是挨饿的意思。事出《论语·卫灵公篇》:“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尤详。⑦ 困:困窘。指孟子不见用于齐、梁。⑧ 王:称王,统治天下。⑨ 伯夷饿不食周粟:事见《史记·伯夷列传》。周武王讨伐商纣,伯夷表示反对;武王灭商后,伯夷逃避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⑩ 卫灵公问陈:事出《论语·卫灵公篇》:“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尝学也。’明日遂行。”陈,同“阵”。交战时的战斗队列。 孟轲称大(tài,太)王去邠(bīn,宾):孟轲称说太王离开邠地。事出《孟子·梁惠王下》。孟子回答滕文公问“齐人将筑薛”时说:“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与此处所记“梁惠王谋欲攻赵”有异。大王,指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大,同“太”。 阿:迎合。苟合:随便附合。⒀ 持方枘(ruì,锐)欲内圜(yuán,圆)凿:拿着方榫头想要放入圆榫眼。枘,榫头;内,同“纳”,放进;圜,通“圆”,圆形;凿,榫眼。语出《楚辞》宋玉《九辩》:“圜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铻而难入。”⒁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伊尹背着鼎去给汤烹饪,却勉励汤行王道而统一了天下。负,背;鼎,古代烹煮的器物。事出《孟子·万章上》:“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yāo,夭)汤’有诸?”《史记·殷本纪》载:“(伊尹)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⒂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百里奚在车下喂牛而秦穆公(任用他)因而称霸诸侯。饭牛,喂牛;用,因;霸,称霸。事出《孟子·万章上》:“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史记·商君列传》:“(百里奚)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yù,玉)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⒃ 作先合:行为先要投合人主的意愿。⒄ 不轨:越出常理,不合常情。⒅ 牛鼎之意:指伊尹负鼎、百里奚饭牛以干求人主之意。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①,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着书言治乱之事②,以干世主③,岂可胜道哉④!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⑤,学无所主。其谏说⑥,慕晏婴之为人也⑦,然而承意观色为务⑧。客有见髡于梁惠王⑨,惠王屏左右⑩,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⒀,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⒁;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⒂: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⒃,有之。”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⒄。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⒅。于是送以安车驾驷⒆,束帛加璧⒇,黄金百镒(21)。终身不仕。
①稷下先生:指战国时齐宣王在国都临淄稷门一带设置学宫所招揽的诸多文学游说之士。②治乱之事:指社会政治、历史的变迁。《孟子·腾文公下》:“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③ 世主:国君。④ 胜:尽。⑤ 博闻强记:见闻广博,强于记忆。⑥ 谏说:规劝、说服君王。⑦ 慕:效慕,学习。⑧ 务:专力从事的。⑨ 见:推荐。⑩ 屏:使退避。 再见之:两次接见他。 让:责备。⒀ 称:称赞。⒁ 驱逐:指策马奔驰。⒂ 音声:指音乐声色。⒃ 私心:内心、心思。⒄壹:专一。⒅ 谢:辞谢,辞别。⒆ 安车:古代一种可以坐乘的小车。 驾驷:一辆车套着四匹马。⒇束帛:古代帛五匹为一束。(21)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①,因发明序其指意②。故慎到着十二论③,环渊着上下篇④,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⑤。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⑥,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⑦,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⑧,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①黄老道德之术:指黄老学派的学说。黄老,道家以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相配尊为其祖,故称“黄老”;道德,在道家经典《老子》中,“道”指万物的本源、规律,“德”指对于“道”的认识修养有得于己。② 发明:阐明发挥。序:陈述。指意:意旨,意图。指,同“旨”。③ 慎到着十二论:《汉书·艺文志》着录《慎子》四十二篇,已失传,现仅存辑录七篇。④ 环渊着上下篇:《汉书·艺文志》着录蜎渊着《蜎子》十三篇,已失传。⑤ 颇:大多。纪文:着文。⑥自如:这里是“从”、“由”的意思。梁玉绳《史记志疑》引滹南《辨惑》曰:“‘自如’二字连用不得”。⑦ 开第:建造住宅。第,大住宅。 康庄之衢:四通八达的道路。⑧ 览:通“揽”。招揽。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①。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②;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③,雕龙奭④,炙毂过髡⑤。”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⑥。齐尚修列大夫之缺⑦,而荀卿三为祭酒焉⑧。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⑨。春申君死而荀卿废⑩,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⒀,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⒁,信祥,鄙儒小拘⒂,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⒃,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⒄,序列着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⒅,剧子之言⒆;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⒇;楚有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21),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22),或曰在其后。
①始:才。② 奭:指驺奭。 文具:文章写得完备。③ 谈天衍:高谈阔论的是驺衍。《集解》刘向《别录》曰:“驺衍之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④ 雕龙奭:精心雕饰的是驺奭。《集解》刘向《别录》曰:“驺奭修衍之文,饰若雕镂龙文。故曰‘雕龙’。”⑤ 炙毂过髡:智多善辩,滔滔不绝的是淳于髡。炙毂过,炙烤盛放润车油的器物。油虽尽,仍有余流。用以比喻智慧不尽,议论不绝。毂,车轮中心的圆木,中有孔,可插轴;过,通“锅”,盛车油的器物。⑥ 老师:年老资深的学者。 ⑦修:通“修”。整备,补充。 ⑧祭酒:古代飨宴酬酒祭神要由一位尊长者举酒祭地,因而把位尊或年长者称为祭酒。 ⑨ 春申君:即黄歇。⑩ 废:罢官。 家:安家。 嫉:憎恨。浊世:乱世。⒀属:连续不断。⒁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不通晓常理正道却被装神弄鬼的巫祝所迷惑。遂,通,达;营,通“荧”,迷惑;巫祝,古代从事鬼神迷信活动的人。⒂ 鄙儒:见识浅陋的儒生。小拘:拘泥于小节。⒃ 猾稽:狡猾多辩。⒄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于是推究儒、墨、道三家从事其活动的成功和失败。推,推究;墨,指墨家,其创始人墨子主张兼爱、非攻、节用等,反对礼乐繁缛;道德,道家的重要经典《老子》中所使用的一对范畴,这里指道家。⒅ 坚白同异之辩:指战国时公孙龙学派的“离坚白”和惠施学派的“合同异”的名实论辩。公孙龙认为石头的坚硬和白色是脱离了石头而互相分离、各个独立的实体,从而夸大了事物的差别性而抹杀了其统一性;惠施则认为万物的同和异是相对的,而相同和不同性质的事物都可以“合同异”抽象地统一起来,从而忽视了事物个体的差别性。二者各夸大了事物的一个方面,因而都流为诡辩。⒆ 剧子之言:《汉书·艺文志》着录《处子》九篇,已失传。梁玉绳《史记志疑》:“疑‘剧’字传写之讹”。⒇ 尽地力之教:指李悝提倡耕作,鼓励开荒,以尽地力的经济改革主张。(21)善守御:善于守卫和防御战术。(22)并:同。
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张凤岭 译注
【说明】战国末期,各诸侯国贵族为了维护岌岌可危的统治地位,竭力网罗人才,以扩大自己的势力,而社会上的“士”(包括学士、策士、方士或术士以及食客)也企图依靠权贵获得锦衣玉食,因此养“士”之风盛行。当时,以养“土”着称的有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和楚国的春申君,后人称为“战国四公子”。本篇即是孟尝君的专传。
孟尝君即田文,是齐国宰相田婴的庶子,以其机警锋利的言谈博得田婴的赏识,取得太子地位后承袭了田婴的封爵。他认为“相门必有相”,为了出人头地,广泛招揽“宾客及亡人有罪者”并“舍业厚遇之”,得食客三千人。湣王派他入秦为相,被扣押,终赖食客鸡鸣狗盗之徒的帮助,逃出秦国。归齐后任齐相,后因湣王猜忌出奔,任为魏相,联合秦、赵等国攻破齐国。从此,中立于诸侯国之间。对于孟尝君其人,司马迁以“好客自喜”论之,是颇具慧眼的,在指出他好客“为齐扞楚魏”(《太史公自序》)这一客观作用的同时,强调他“自喜”的动机,明唐顺之说:“赞其好客,美刺并显,太史公断之曰‘自喜’,盖斥其非公好云。”(《精选批点史记》)清李晚芳说得更为直截了当,孟尝君好客“但营私耳”(《读史管见》),可谓一语破的。传文还记述了寄食于孟尝门下品类错杂的各色人物,这对于我们认识当时食客这个社会层面的复杂性及其本质是很有意义的。
抓住人物生活经历中的典型事件来展示人物的性格及其发展,是本传在写法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如写孟尝君做太子前,以“忘公家之事”、“不见一贤者”来诘难其父,说明这个庶子权略过人,颇为自负;写他做了太子之后在逃离秦国的路上砍杀非议其相貌的赵国百姓,则表明极端的虚荣心使他变得凶狠残忍。作者写他任齐相后企图挟韩、魏对秦进行报复以及免相后又怂恿秦国伐齐,最后入魏任相联合诸侯攻破齐国。从中不难看出,孟尝君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直至对齐国反眼不识。作为历史人物的孟尝君,其为人是不足取的;但作为文学形象的孟尝君,却不失为性格复杂的活生生的“这一个”。精心安排次要人物作陪衬来刻画主要人物,是本传在写法上的另一特点。“好客喜士”是孟尝君性格的一大特征,他所求之士,所喜之客,必然反映他的任人标准。作者不仅写了救他一命的鸡鸣狗盗之徒以及替他大打出手的凶顽恶棍,还写了一位被他“怒退”却颇有头脑的魏子,而集中笔墨刻画的则是冯骓。此人头脑清醒,有才干,也能效忠其主,但他竭力为趋炎附势的食客们抗辩,大讲“趣市”利己的市侩哲学,而孟尝君则“敬从命矣”,原来他们的人生哲学毫无二致,孟尝君的所作所为就是证明。这些食客们的言行或遭遇,无不折射出孟尝君的思想性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宋王安石说“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读〈孟尝君传〉》),是不无道理的。
孟尝君姓田名文。田文的父亲叫靖郭君田婴。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齐宣王庶母所生的弟弟。田婴从威王时就任职当权,曾与成侯邹忌以及田忌带兵去救援韩国攻伐魏国。后来成侯与田忌争着得到齐王的宠信而嫌隙很深,结果成侯出卖了田忌。田忌很害怕,就偷袭齐国边境的城邑,没拿下,便逃跑了。这时正赶上齐威王去世,宣王立为国君,宣王知道是成侯陷害田忌,就又召回了田忌并让他做了将领。宣王二年(前341),田忌跟孙膑、田婴一起攻打魏国,在马陵战败魏国,俘虏了魏太子申杀了魏国将领庞涓。宣王七年(前336),田婴奉命出使韩国和魏国,经过他的一番活动使韩国、魏国归服于齐国。田婴陪着韩昭侯、魏惠王在东阿南会见齐宣王,三国结盟缔约后便离开了。第二年,宣王又与梁惠王在甄地盟会。这一年,梁惠王去世。宣王九年(前334),田婴任齐国宰相。齐宣王与魏襄王在徐州盟会互相尊称为王。楚威王 得知这件事,对田婴很恼火,认为是他一手策划的。第二年,楚国进攻齐国,在徐州战败了齐国军队,便派人追捕田婴。田婴派张丑去劝说楚威王,楚威王才算罢休。田婴在齐国任相十一年,宣王去世,湣王立为国君。湣王即位三年,赐封田婴于薛邑。
当初,田婴有四十多个儿子,他的小妾生了个儿子叫文,田文是五月五日出生的。田婴告诉田文的母亲说:“不要养活他。”可是田文的母亲还是偷偷把他养活了。等他长大后,他的母亲便通过田文的兄弟把田文引见给田婴。田婴见了这个孩子愤怒地对他母亲说:“我让你把这个孩子扔了,你竟敢把他养活了,这是为什么?”田文的母亲还没回答,田文立即叩头大拜,接着反问田婴说:“您不让养育五月生的孩子,是什么缘故?”田婴回答说:“五月出生的孩子,长大了身长跟门户一样高,会害父害母的。”田文说:“人的命运是由上天授予呢?还是由门户授予呢?”田婴不知怎么回答好,便沉默不语。田文接着说:“如果是由上天授予的,您何必忧虑呢?如果是由门户授予的,那么只要加高门户就可以了,谁还能长到那么高呢!”田婴无言以对便斥责道:“你不要说了!”过了一些时候,田文趁空问他父亲说:“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
答道:“叫孙子。”田文接着问:“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玄孙。”田文又问:“玄孙的孙叫什么?”田婴说:“我不知道了。”田文说:“您执掌大权担任齐国宰相,到如今已经历三代君王了,可是齐国的领土没有增广,您的私家却积贮了万金的财富,门下也看不到一位贤能之士。我听说,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现在您的姬妾可以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奴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地加多积贮,想留给那些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人,却忘记国家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我私下是很奇怪的。”从此以后,田婴改变了对田文的态度,器重他,让他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来往不断,日益增多,田文的名声随之传播到各诸侯国中。各诸侯国都派人来请求田婴立田文为太子,田婴答应下来。田婴去世后,追谥靖郭君。田文果然在薛邑继承了田婴的爵位。这就是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邑,招揽各诸侯国的宾客以及犯罪逃亡的人,很多人归附了孟尝君。孟尝君宁肯舍弃家业也给他们丰厚的待遇,因此使天下的贤士无不倾心向往。他的食客有几千人,待遇不分贵贱一律与田文相同。孟尝君每当接待宾客,与宾客坐着谈话时,总是在屏风后安排侍史,让他记录孟尝君与宾客的谈话内容,记载所问宾客亲戚的住处。宾客刚刚离开,孟尝君就已派使者到宾客亲戚家里抚慰问候,献上礼物。有一次,孟尝君招待宾客吃晚饭,有个人遮住了灯亮,那个宾客很恼火,认为饭食的质量肯定不相等,放下碗筷就要辞别而去。孟尝君马上站起来,亲自端着自己的饭食与他的相比,那个宾客惭愧得无地自容,就以刎颈自杀表示谢罪。贤士们因此有很多人都情愿归附孟尝君。孟尝君对于来到门下的宾客都热情接纳,不挑拣,无亲疏,一律给予优厚的待遇。所以宾客人人都认为孟尝君与自己亲近。
秦昭王听说孟尝君贤能,就先派泾阳君到齐国作人质,并请求见到孟尝君。孟尝君准备去秦国,而宾客都不赞成他出行,规劝他,他不听,执意前往。这时有个宾客苏代对他说:“今天早上我从外面来,见到一个木偶人与一个土偶人正在交谈。木偶人说:‘天一下雨,你就要坍毁了。’土偶人说:‘我是由泥土生成的,即使坍毁,也要归回到泥土里。若天真的下起雨来,水流冲着你跑,可不知把你冲到哪里去了。’当今的秦国,是个如虎似狼的国家,而您执意前往,如果一旦回不来,您能不被土偶人嘲笑吗?”孟尝君听后,悟出了个中道理,才停止了出行的准备。
齐湣王二十五年(前299),终于又派孟尝君到了秦国,秦昭王立即让孟尝君担任秦国宰相。臣僚中有的人劝说秦王道:“孟尝君的确贤能,可他又是齐王的同宗,现在任秦国宰相,谋划事情必定是先替齐国打算,而后才考虑秦国,秦国可要危险了。”于是秦昭王就罢免了孟尝君的宰相职务。他把孟尝君囚禁起来,图谋杀掉孟尝君。孟尝君知道情况危急就派人冒昧地去见昭王的宠妾请求解救。那个宠妾提出条件说:“我希望得到孟尝君的白色狐皮裘。”孟尝君来的时候,带有一件白色狐皮裘,价值千金,天下没有第二件,到秦国后献给了昭王,再也没有别的皮裘了。孟尝君为这件事发愁,问遍了宾客,谁也想不出办法。有一位能力差但会披狗皮盗东西的人,说:“我能拿到那件白色狐皮裘。”于是当夜化装成狗,钻入了秦宫中的仓库,取出献给昭王的那件狐白裘,拿回来献给了昭王的宠妾。宠妾得到后,替孟尝君向昭王说情,昭王便释放了孟尝君。孟尝君获释后,立即乘快车逃离,更换了出境证件,改了姓名逃出城关。夜半时分到了函谷关。昭王后悔放出了孟尝君,再寻找他,他已经逃走了,就立即派人驾上传车飞奔而去追捕他。孟尝君一行到了函谷关,按照关法规定鸡叫时才能放来往客人出关,孟尝君恐怕追兵赶到万分着急,宾客中有个能力较差的人会学鸡叫,他一学鸡叫,附近的鸡随着一齐叫了起来,便立即出示了证件逃出函谷关。出关后约摸一顿饭的工夫,秦国追兵果然到了函谷关,但已落在孟尝君的后面,就只好回去了,当初,孟尝君把这两个人安排在宾客中的时候,宾客无不感到羞耻,觉得脸上无光,等孟尝君在秦国遭到劫难,
终于靠着这两个人解救了他。自此以后,宾客们都佩服孟尝君广招宾客不分人等的做法。
孟尝君经过赵国,赵国平原君以贵宾相待。赵国人听说孟尝君贤能,都出来围观想一睹风采,见了后便都嘲笑说:“原来以为孟尝君是个魁梧的大丈夫,如今看到他,竟是个瘦小的男人罢了。”孟尝君听了这些揶揄他的话,大为恼火。随行的人跟他一起跳下车来,砍杀了几百人,毁了一个县才离去。
齐泯王因为派遣孟尝君去秦国而感到内疚。孟尝君回到齐国后,齐王就让他做齐国宰相,执掌国政。
孟尝君怨恨秦国,准备以齐国曾帮助韩国、魏国攻打楚国为理由,来联合韩国、魏国攻打秦国,为此向西周借兵器和军粮。苏代替西周对孟尝君说:“您拿齐国的兵力帮助韩国、魏国攻打楚国达九年之久,取得了宛、叶以北的地方,结果使韩、魏两国强大起来,如今再去攻打秦国就会越加增强了韩、魏的力量。韩国、魏国南边没有楚国忧虑,北边没有秦国的祸患,那么齐国就危险了。韩、魏两国强盛起来必定轻视齐国而畏惧秦国,我实在替您对这种形势感到不安。您不如让西周与秦国深切交好,您不要进攻秦国,也不要借兵器和粮食。您把军队开临函谷关但不要进攻,让西周把您的心情告诉给秦昭王说‘薛公一定不会攻破秦国来增强韩、魏两国的势力。他要进攻秦国,不过是想要大王责成楚国把东国割给齐国,并请您把楚怀王释放出来以相媾和。’您让西周用这种做法给秦国好处,秦国能够不被攻破又拿楚国的地盘保全了自己,秦国必定情愿这么办。楚王能够获释,也一定感激齐国。齐国得到东国自然会日益强大,薛邑也就会世世代代没有忧患了。秦国并非很弱,它有一定实力,而处在韩国、魏国的西邻,韩、魏两国必定依重齐国。”薛公听了后,立即说:“好。”于是让韩、魏向秦国祝贺,避免了一场兵灾,使齐、韩、魏三国不再发兵进攻,也不向西周借兵器和军粮了。这个时候,楚怀王已经到了秦国,秦国扣留了他,所以孟尝君还是要秦国一定放出楚怀王。但是秦国并没有这么办。
孟尝君任齐国宰相时,一次他的侍从魏子替他去收封邑的租税,三次往返,结果一次也没把租税收回来。孟尝君问他这是什么缘故,魏子回答说:“有位贤德的人,我私自借您的名义把租税赠给了他,所以没有收回来。”孟尝君听后发了火一气之下辞退了魏子。几年之后,有人向齐湣王造孟尝君的谣言说:“孟尝君将要发动叛乱。”等到田君甲劫持了湣王,湣王便猜疑是孟尝君策划的,为避免殃祸孟尝君出逃了。曾经得到魏子赠粮的那位贤人听说了这件事,就上书给湣王申明孟尝君不会作乱,并请求以自己的生命作保,于是在宫殿门口刎颈自杀,以此证明孟尝君的清白。湣王为之震惊,便追查考问实际情况,孟尝君果然没有叛乱阴谋,便召回了孟尝君。孟尝君因此推托有病,要求辞官回薛邑养老。湣王答应了他的请求。
此后,秦国的逃亡将领吕礼担任齐国宰相,他要陷苏代于困境。苏代就对孟尝君说:“周最对于齐王,是极为忠诚的,可是齐王把他驱逐了,而听信亲弗的意见让吕礼做宰相,其原因就是打算联合秦国。齐国、秦国联合,那么亲弗与吕礼就会受到重用了。他们受到重用,齐国、秦国必定轻视您。您不如急速向北进军,促使赵国与秦、魏讲和,招回周最来显示您的厚道,还可以挽回齐王的信用,又能防止因齐、楚联合将造成各国关系的变化。齐国不去依傍秦国,那么各诸侯都会靠拢齐国,亲弗势必出逃,这样一来,除了您之外,齐王还能跟谁一起治理他的国家呢?”于是孟尝君听从了苏代的计谋,因而吕礼嫉恨并要谋害孟尝君。孟尝君很害怕,就给秦国丞相穰侯魏冉写了一封信说:“我听说秦国打算让吕礼来联合齐国,齐国,是天下的强大国家,齐、秦联合成功吕礼将要得势,您必会被秦王轻视了。如果秦、齐相与结盟来对付韩、赵、魏三国,那么吕礼必将为秦、齐两国宰相了,这是您结交齐国反而使吕礼的地位显重啊。再说,即使齐国免于诸侯国攻击的兵祸,齐国还摇雳会深深地仇恨您。您不如劝说秦王攻打齐国。齐国被攻破,我会设法请求秦王把所得的齐国土地封给您。齐国被攻破,秦国会害怕魏国强大起来,秦王必定重用您去结交魏国。魏国败于齐国又害怕秦国,它摇雳推重您以便结交秦国。这样,您既能够凭攻破齐国建立自己的功劳,挟持魏国提高的地位;又可以攻破齐国得到封邑,使秦、魏两国同时敬重您。如果齐国不被攻破,吕礼再被任用,您摇雳陷于极端的困境中。”于是穰侯向秦昭王进言攻打齐国,吕礼便逃离了齐国。
后来,齐湣王灭掉了宋国,愈加骄傲起来,打算除掉孟尝君。孟尝君很恐惧,就到了魏国。魏昭王任用他做宰相,同西边的秦国、赵国联合,帮助燕国攻打并战败了齐国。齐湣王逃到莒,后来就死在那里。齐襄王即位,当时孟尝君在诸侯国之间持中立地位,不从属于哪个君王。齐襄王由于刚刚即位,畏惧孟尝君,便与孟尝君和好,与他亲近起来。田文去世,谥号称孟尝君。田文的几个儿子争着继承爵位,随即齐、魏两国联合共同灭掉了薛邑。孟尝君绝嗣没有后代。
当初,冯欢听说孟尝君乐于招揽宾客,便穿着草鞋远道而来见他。孟尝君说:“承蒙先生远道光临,有什么指教我的?”冯欢回答说:“听说您乐于养士,我只是因为贫穷想归附您谋口饭吃。”孟尝君没再说什么便把他安置在下等食客的住所里,十天后孟尝君询问住所的负责人说:“客人近来做什么了?”负责人回答说:“冯先生太穷了,只有一把剑,还是草绳缠着剑把。他时而弹着那把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家吧!吃饭没有鱼。’”孟尝君听后让冯欢搬到中等食客的住所里,吃饭有鱼了。过了五天,孟尝君又向那位负责人询问冯欢的情况,负责人回答说:“客人又弹着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于是孟尝君又把冯欢迁到上等食客的住所里,进出都有车子坐。又过了五天,孟尝君再次询问那位负责人。负责人回答说:“这位先生又曾弹着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家吧!没有办法养活家。’”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
过了整一年,冯欢没再说什么。孟尝君当时正任齐国宰相,受封万户于薛邑。他的食客有三千人之多,食邑的赋税收入不够供养这么多食客,就派人到薛邑贷款放债。由于年景一年到头都不好,没有收成,借债的人多数不能付给利息,食客的需用将无法供给。对于这种情况,孟尝君焦虑不安,就问左右侍从:“谁可以派往薛邑去收债?”那个住所负责人说:“上等食客住所里的冯老先生从状貌长相看,很是精明,又是个长者,一定稳重,派他去收债该是合适的。”孟尝君便迎进冯欢向他请求说:“宾客们不知道我无能,光临我的门下有三千多人,如今食邑的收入不能够供养宾客,所以在薛邑放了些债。可是薛邑年景不好,没有收成,百姓多数不能付给利息。宾客吃饭恐怕都成问题了,希望先生替我去索取欠债。”冯欢说:“好吧。”便告别了孟尝君,到了薛邑,他把凡是借了孟尝君钱的人都集合起来,索要欠债得到利息十万钱。这笔款项他没送回去,却酿了许多酒,买了肥壮的牛,然后召集借钱的人,能付给利息的都来,不能付给利息的也来,要求一律带着借钱的契据以便核对。随即让大家一起参加宴会,当日杀牛炖肉,置办酒席。宴会上正当大家饮酒尽兴时,冯欢就拿着契据走到席前一一核对,能够付给利息的,给他定下期限;穷得不能付息的,取回他们的契据当众把它烧毁。接着对大家说:“孟尝君之所以向大家贷款,就是给没有资金的人提供资金来从事行业生产;他之所以向大家索债,是因为没有钱财供养宾客。如今富裕有钱还债的约定日期还债,贫穷无力还债的烧掉契据把债务全部废除。请各位开怀畅饮吧。有这样的封邑主人,日后怎么能背弃他呢!”在坐的人都站了起来,连续两次行跪拜大礼。
孟尝君听到冯欢烧毁契据的消息,十分恼怒立即派人召回冯欢。冯欢刚一到,孟尝君就责问道:“我的封地本来就少,而百姓还多不按时还给利息,宾客们连吃饭都怕不够用,所以请先生去收缴欠债。听说先生收来钱就大办酒肉宴席,而且把契据烧掉了。这是怎么回事?”冯欢回答说:“是这样的。如果不大办酒肉宴席就不能把债民全都集合起来,也就没办法了解谁富裕谁贫穷。富裕的,给他限定日期还债。贫穷的,即使监守着催促十年也还不上债,时间越长,利息越多,到了危急时,就会用逃亡的办法赖掉债务。如果催促紧迫,不仅终究没办法偿还,而且上面会认为您贪财好利不爱惜平民百姓,在下面您则会有背离冒犯国君的恶名,这可不是用来鼓励平民百姓、彰扬您名声的做法。我烧掉毫无用处徒有其名的借据,废弃有名无实的帐簿,是让薛邑平民百姓信任您而彰扬您善良的好名声啊。您有什么可疑惑的呢?” 孟尝君听后,拍着手连声道谢。
齐王受到秦国和楚国毁谤言论的蛊惑,认为孟尝君的名声压倒了自己,独揽齐国大权,终于罢了孟尝君的官。那些宾客看到孟尝君被罢了官,一个个都离开了他。只有冯欢为他谋划说:“借给我一辆可以跑到秦国的车子,我摇雳让您在齐国更加显贵,食邑更加宽广。您看可以吗?”于是孟尝君便准备了马车和礼物送冯欢上了路。冯欢就乘车向西到了秦国游说秦王说:“天下的游说之士驾车向西来到秦的,无一不是想要使秦国强大而使齐国削弱的;乘车向东进入齐国的,无一不是要使齐国强大而使秦国削弱的。这是两个决一雌雄的国家,与对方决不并存的就是强大有力的雄国,是雄国的得天下。”秦王听得入了神,挺直身子跪着问冯欢说:“您看要使秦国避免成为软弱无力的国家该怎么办才好呢?”冯欢回答说:“大王也知道齐国罢了孟尝君的官吧?”秦王说:“听到了这件事。”冯欢说:“使齐国受到天下敬重的,就是孟尝君。如今齐国国君听信了毁谤之言而把孟尝君罢免,孟尝君心中无比怨愤,必定背离齐国;他背离齐国进入秦国,那么齐国的国情,朝廷中下至君王下至官吏的状况都将为秦国所掌握。您将得到整个齐国的土地,岂只是称雄呢!您赶快派使者载着礼物暗地里去迎接孟尝君,不能失掉良机啊。如果齐王明白过来,再度起用孟尝君,则谁是雌谁是雄还是个未知数。”秦王听了非常高兴,就派遣十辆马车载着百镒黄金去迎接孟尝君。冯欢告别了秦王而抢在使者前面赶往齐国,到了齐国,劝说齐王道:“天下游说之士驾车向东来到齐的,无一不是想要使齐国强大而使秦国削弱的;乘车向西进入秦国的,无一不是要使秦国强大而使齐国削弱的。秦国与齐国是两个决一雌雄的国家,秦国强大那么齐国必定软弱,这两个国家势必不能同时称雄。现在我私下得知秦国已经派遣使者带着十辆马车载着百镒黄金来迎接孟尝君了。孟尝君不西去就罢了,如果西去担任秦国宰相,那么天下将归秦国所有,秦国是强大的雄国,齐国就是软弱无力的雌国,软弱无力,那么临淄、即墨就危在旦夕了。大王为什么不在秦国使者没到达之前,赶快恢复孟尝君的官位并给他增加封邑来向他表示道歉呢?如果这么做了,孟尝君必定高兴而情愿接受。秦国虽是强国,岂能够任意到别的国家迎接人家的宰相呢!要挫败秦国的阴谋,断绝它称强称霸的计划。”齐王听后,顿时明白过来说:“好。”于是派人至边境等候秦国使者。秦国使者的车子刚入齐国边境,齐国在边境的使臣立即转车奔驰而回报告了这个情况,齐王召回孟尝君并且恢复了他的宰相官位,同时还给了他原来封邑的土地,又给他增加了千户。秦国的使者听说孟尝君恢复了齐国宰相官位,就转车回去了。
自从齐王因受毁谤之言的蛊惑而罢免了孟尝君,那些宾客们都离开了他。后来齐王召回并恢复了孟尝君的官位,冯欢去迎接他。还没到京城的时候,孟尝君深深感叹说:“我素常喜好宾客,乐于养士,接待宾客从不敢有任何失礼之处,有食客三千多人,这是先生您所了解的。宾客们看到我一旦被罢官,都背离我而离去,没有一个顾念我的。如今靠着先生得以恢复我的宰相官位,那些离去的宾客还有什么脸面再见我呢?如果有再见我的,我一定唾他的脸,狠狠地羞辱他。”听了这番话后,冯欢收住缰绳,下车而行拜礼。孟尝君也立即下车还礼,说:“先生是替那些宾客道歉吗?”冯欢说:“并不是替宾客道歉,是因为您的话说错了。说来,万物都有其必然的终结,世事都有其常规常理,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孟尝君说:“我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冯欢说:“活物一定有死亡的时候,这是活物的必然归结;富贵的人多宾客,贫贱的人少朋友,事情本来就是如此。您难道没看到人们奔向市集吗?天刚亮,人们向市集里拥挤,侧着肩膀争夺入口;日落之后,经过市集的人甩着手臂连头也不回。不是人们喜欢早晨而厌恶傍晚,而是由于所期望得到的东西市中已经没有了。如今您失去了官位,宾客都离去,不能因此怨恨宾客而平白截断他们奔向您的通路。希望您对待宾客像过去一样。”孟尝君连续两次下拜说:“我恭敬地听从您的指教了。听先生的话,敢不恭敬地接受教导吗。”
太史公说:“我曾经经过薛地,那里民间的风气多有凶暴的子弟,与邹地、鲁地迥异。我向那里人询问这是什么缘故,人们说:“孟尝君曾经招来天下许多负气仗义的人,仅乱法犯禁的人进入薛地的大概就有六万多家。”世间传说孟尝君以乐于养客而沾沾自喜,的确名不虚传。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① 。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②,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③。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④。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⑤。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⑥,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宣王七年⑦,田婴使于韩、魏⑧,韩、魏服于齐⑨。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⑩,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13)。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14),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①庶弟:指父亲所生的弟弟。②用事:当权。③将:带兵。救韩伐魏:梁玉绳《史记志疑》按:“此指齐威王二十六年桂陵之役,是救赵非救韩也。”当是。④卖:出卖。⑤亡走:逃跑。⑥宣王二年:当为前341年。⑦宣王七年:当为前336年。⑧使:出使。⑨服:归服。⑩东阿: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卷十五《六国表》并作“平阿”。盟:缔约。宣王九年:当为前334年。(13)相王:互相尊称为王。王,称为王。(14)使:派遣。说:劝说,说服。
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①。”其母窃举生之②。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③。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④,而敢生之⑤,何也?”文顿首⑥,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⑦,将不利其父母⑧。”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⑨?将受命于户邪⑩?”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13):“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14),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15),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裋〕褐(16),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17)。今君又尚厚积余藏(18),欲以遗所不知何人(19),而忘公家之事日损(20),文窃怪之(21)。”于是婴乃礼文(22),使主家待宾客(23)。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24)。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①举:养育,抚育。②窃:暗中,偷偷地。生:活。③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田文的母亲通过田文的兄弟把田文引见给田婴。因,通过。见,引见。④若:你。去:弃。敢⑤:敢于。⑥顿首:头叩地而拜,是周礼九拜之一。⑦长与户齐:身高与门户相等。户,门户。⑧不利其父母:古代迷信,认为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男害父,女害母。⑨受命于天:指人的命运由上天授予、安排。这是古代统治者的骗人说法。⑩将:还是。高:加高,增高。休:停止。(13)承间:趁着空隙。(14)三王:指齐国威王、宣王、湣王三代君王。(15)累:积累。(16)后宫:宫中妃嫔所居。这里指姬妾、妃嫔。蹈:踩、踏。绮:织有花纹的素地丝织物。縠:绉纹纱。(短)〔裋(shù,竖)〕褐:“裋褐”即短而窄的粗布衣服。《索隐》:“(短)〔裋〕亦音竖。竖褐,谓褐衣而竖载之,以其省而便事也。”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据《索隐》说,“疑‘短’本作‘裋’,故音竖”。当是。(17)仆妾:男仆女奴。粱:指饭食。厌:同“餍”。吃饱。(18)厚积余藏:加多积存,过多储藏。(19)遗:给予。(20)公家:指齐国。日损:一天天地失势。损,失。(21)窃:私下,私自。(22)礼:以礼相待。(23)主家:主持家政。(24)谥:古代在帝王、贵族等具有摇雳地位的人死后,根据他们的生平事迹、品德修养所加给的带有评判性质的称号。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①,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②,以故倾天下之士③。食客数千人④,无贵贱一与文等⑤。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⑥,主记君所与客语⑦,问亲戚居处⑧。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⑨,献遗其亲戚⑩。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渐,自刭(13)。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14),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①亡人:逃亡的人。②舍业:舍弃家业。另一解,建造房舍而立家业。厚遇:丰厚地待遇。③倾:倾慕。④食客:指投靠强宗贵族并为其服务以谋取衣食的人。⑤一与文等:一律与田文相同。⑥屏风:室内用来挡风和遮蔽视线的家具。侍史:古代为官员、贵族办理文书的侍从人员。⑦主记:主管记录。⑧居处:住所。⑨使使存问:派遣使者慰问。前一“使”字,派遣;后一“使”字,使者。⑩献遗:恭敬地赠送。蔽:遮住。火光:灯光,光亮。辍:停止。(13)刭:用刀割脖子。(14)客无所择:对待食客没有什么挑拣、选择的。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①,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②,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③。木禺人曰:‘天雨④,子将败矣⑤。’土禺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⑥,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⑦?”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⑧,复卒使孟尝君入秦⑨,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⑩,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13),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回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14),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15),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16),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17)。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18),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19),而鸡齐鸣,遂发传出(20)。出如食顷(21),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22)。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23),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24)。”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25),斫击杀数百人(26),遂灭一县以去。
①泾阳君:秦公子的封号。卷七十二《穰侯列传》中《索隐》谓“名悝”,卷五《秦本纪》中《索隐》谓“名市”。质:人质,古代派往别国作抵押的人。②谏:规劝。③木禺(oǔ,偶)人:木制的偶像。这里用以比喻孟尝君。禺,通“偶”。木禺人:木制的偶像。这里用以比喻泾阳君。④雨(yù,玉):下雨。⑤败:毁坏。⑥流子而行:水流冲着你走。⑦笑:嘲笑。⑧齐湣王二十五年:当为前299年。⑨卒:终于。⑩齐族:指田齐国君的同姓亲属。抵:冒昧地求见。幸姬:宠爱的妾。解:解救。狐白裘:用狐腋下的白色皮毛制成的皮衣。 (13)直:同“值”。价值。(14)狗盗者:指披着狗皮像狗一样偷盗的人。(15)臧:通“藏”。贮藏财物的仓库。(16)封传:古代官府所发的出境或投宿驿站的凭证。(17)驰传:驰赶传车疾行。传,驿车,传达命令的马车。(18)关法:关卡的制度。(19)下坐:末座,末席。比喻地位低下。坐,同“座”。(20)发传:出示封传。(21)食顷:吃摇鲑饭的时间,不一会儿。(22)拔:拔除,解救。(23)魁然:魁梧的样子。(24)眇:渺小。(25)下:指下车。(26)斫(zhuó,浊):砍。
齐湣王不自得①,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②。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③。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强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④。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于秦⑤,而君无玫,又无借兵食。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⑥‘薛公必不破秦以强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⑦’。君令敝邑以此惠秦⑧,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⑨,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⑩。齐得东国益强,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怀王(13)。
①不自得:自感无德。表示内疚。得,通“德”,道德。②任政:执掌国政。③兵食:兵器和粮食。《战国策·西周》作“藉兵乞食于西周”。④益:增强。⑤敝邑:古代对自己国家的自谦说法。这里指西周。深合:深切地交好。⑥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让敝国把您的真情告诉秦昭王。情,真情;秦昭王,梁玉绳《史记志疑》引《史诠》曰,“昭”谥宜删之。当是。苏代谈话时秦王则(一名“稷”)尚在世,不可能称其死后的谥号。下句“楚怀王”之“怀”字亦为谥号,宜删之。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秦国把楚怀王释放出来以相媾和。出,释放;和,媾和。⑧惠:给予好处。⑨破:被攻破。⑩德:感激。三晋:通常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这里指其中的韩国、魏国。留:扣留。(13)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秦国没有实现释放楚怀王的要求。果,实现。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①,三反而不致一入②。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③,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④。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⑤:“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⑥,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⑦。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⑧,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⑨,归老于薛⑩。湣王许之。
①舍人:古时王公贵官的亲近侍从。邑入:封邑的租税收入。②反:同“返”。致:取得。③窃假与之:私自借用您的名义送给了他。假,借;与,给予。④退:撤消职务。⑤毁:毁谤。⑥以身作盟:用生命立誓、作保。⑦明:证明。⑧踪迹:依据行踪迹象追查。验问:验证、考问。⑨谢病:推托有病。⑩归老:辞官养老。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①。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②,而齐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③,欲取秦也④。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⑤。有用⑥,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⑦,趋赵以和秦、魏⑧,收周最以厚行⑨,且反齐王之信⑩,又禁天下之变。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13)!”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14),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15),吕礼必并相矣(16),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17)。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18)。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强(19),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于齐而畏秦(20),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21);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22)。”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23)。孟尝君恐,乃如魏(24)。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25),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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