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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_24 王晴川 (当代)
狂吼声中,他身形一晃,已跃到了祭坛之上。四方宾客、明教徒众尽皆一愣,跟着喊声轰然四起,“贼小子,快快下来”,“本教圣典,休得无礼”,台上台下一阵混乱。
“卓南雁,你这浑小子要做什么?”肃立在高台下的曲流觞当先回身,向他连连挥手道,“快快退下!”彭九翁和慕容智也是目光如电射来。彭九翁一拈胡子,却叫起了卓南雁儿时的绰号,怪笑道:“哈哈,果然是‘大丈夫’,你这小子比小时候俊了好多。你奶奶的,生得俊些便能在圣典上乱闯乱叫吗?”
卓南雁一跃而上,也觉莽撞过头,但见林霜月在高台上转头向他望来。两人目光交接,卓南雁见她明眸之内秋波流荡,欢喜、痴恋、爱怜、伤情和黯然诸般情愫,尽在这梦幻般的眼波内奔涌闪过,霎时间他心头似被一股灼热的激流拍中,胸口更如塞了一块大石,苦闷难言,大喝道:“小月儿,你不可做这圣女!”喝声未落,台上四五名明教的赤膊弟子已挥掌向他抓来。卓南雁心内悲愤,双臂齐振,内力激荡,只听得“砰砰”声响,两名弟子已被他震得远远跌下高台,另两人却向后退去,撞到飞奔过来的几人身上,一起摔倒。
坛下群豪齐声惊呼,实在不明白卓南雁何以如此。唐晚菊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可敬可敬!”
“狗屁性情中人,这叫色胆包天!”莫愁却拍着大腿,连连摇头,“齐山上的少年豪杰看中林霜月这美貌小妞的何止一千两千,但大伙不过眼里看看心里想想,谁敢去招惹林逸烟那大魔头?方老三,你说是也不是,你瞅着林霜月时不也是眼睛发直、面如桃花吗?”方残歌给他一问,面孔更红,急装作抬头伫往祭坛,默然不语。观礼群豪中雄狮堂、丐帮诸多门大派还只是低声议论,一群依附明教的黑道帮派却止不住大声鼓噪,齐声怒骂卓南雁。
乱哄哄的叫骂声中,却有一个身材清瘦的汉子紧盯住高台上的卓南雁,凝眉不语。这人正是易容而来的龙梦婵。那日她遁江而逃,事后推算卓南雁的船行路线,料得他必会来齐山,便也混在赴会的人流之中悄然而来,准备寻隙出手。这时眼见卓南雁骤然跃上高台,龙梦婵也不由大惑不解,喃喃低语:“卓南雁,你这傻小子何必又自讨苦吃?”
“小月儿,我带你走!”卓南雁却已横下了一条心,长喝声中,身子疾向高台抢出。曲流觞瞥见林逸烟隐在黑纱后的双眸倏地变得锐利如刀,心底一寒,身形疾转,挡在了卓南雁身前,喝道:“傻小子,你是失心疯了吗?还不退下!”
卓南雁这时眼中却只有林霜月,身子微晃,仍是向前冲去。曲流觞低喝一声,五指成抓,便向他肩头扣来。这一抓迎面袭来,势道威猛,准似要将卓南雁逼回去。哪知卓南雁疾奔的身形陡然一个弯转,划出一道诡异轻灵的圆弧,竟自曲流觞的指尖斜蹿了出去。原来他轻功本就高妙,这时情急之下,竟施展出了燕高鬼所授的“九妙飞天术”。
慕容智不由“咦”了一声,心下微寒:“这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之高了?”彭九翁白眉乍扬,笑道:“比轻功?好玩好玩!”脚下生风,斜刺里冲到,正挡在卓南雁面前。卓南雁脚下不停,身子倏忽一弯,要待绕过彭九翁。哪知彭九翁在净风五使之中轻功最高,呵呵怪笑,白衣骤闪,仍是挡在他身前。便在此时,曲流觞沉声低啸,出指如风,又向他肩头抓到。卓南雁只得侧身闪开。
瞬息之间,三人身法如电盘旋,倏忽几闪,卓南雁始终无法绕过彭九翁,但身后的曲流觞却也无法抓到他。三人这时比的全是轻身功夫,身法如风似风,猎猎衣襟化作了青、白、黑三道异彩在祭坛上奔突来去,坛下群豪看得目眩神驰,这些江湖武人都是盼着乱子越大越好的好热闹之人,忍不住齐声喝彩起哄。
忽听慕容智怪笑一声:“本教圣典,岂容宵小跳梁!”十指如钩,陡向卓南雁背心抓来,一出手便是穿心指的邪毒招式。卓南雁始终摆脱不开彭九翁和曲流觞的前阻后追,心下本就烦怒,更恨慕容智的阴毒无耻,蓦地飞身一转,挥掌便向慕容智疾撞过来。这时他势若疯虎,全力推出的一招“断流势”委实势不可挡。慕容智哪里料到他在两大高手夹迫之下仍敢向自己全力攻击,只得挥掌迎上。四掌交接,慕容智陡觉一股巨力汹涌而来,浑身气血受震。他武功全走阴柔一路,讲究不使拙力,待发觉卓南雁劲气猛悍,急切之下已无暇聚力,急退两步,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卓南雁一掌迫退慕容智,也觉浑身气血翻滚,猛听彭九翁怒喝一声“好小子”,背后如遭火烙,却已中了彭九翁一掌。他闷哼一声,仰头张口,鲜血疾喷而出。林霜月“啊”的一声惊呼,眼见那鲜血似一道火红的怒焰直射上天,跟着便如璀璨红玉四散落下,她陡觉一阵窒息,花容霎时惨白如雪,心内只想:“你……你这呆子,难道不要自己性命了吗?还不快走,还不快走!”
彭九翁终究念着卓南雁是明教旧人,这一掌未尽全力,眼见卓南雁口喷鲜血,倒不由一愣,跟曲流觞一起顿住身形。卓南雁却觉心中的酸苦伴着翻腾的热血一起涌了上来,蓦地仰天长声悲啸。他发声长啸,初时只是心底郁闷,随即,从幼及今的一幕一幕伤怀往事相继涌上心头,啸声悲昂激荡,经久不息,群山乱世间回响不息。
林霜月向他痴痴凝望,心底的怜惜、无奈、失落和担忧,伴着他那响彻云霄的悲啸,惊涛激浪般地一股股涌来,几乎将她的芳心撕碎,众人听他这声悲啸愈向后越发高亢,似乎永远不用换气,尽皆骇然失色。便在群豪疑惑之间,卓南雁又已腾身跃起。适才他长啸良久,反觉全身内息一畅,这时快若急电般地再向高台掠去。
“好小子!真要找死吗?”曲流觞又惊又怒,正待施展弹指神通的绝技拦阻,忽觉浑身气血翻涌。原来他当日曾被余孤天以惊人内力震伤,虽无大碍,月余内却无法运功激战,这时疾奔良久,终究内伤发作。彭九翁眼见拦阻不及,挥掌如电,直向卓南雁双腿三里穴拍去。卓南雁振声大喝,反手一招“后引凤凰”,借着他掌力激送,疾扑到了高台前。彭九翁叫苦不迭,大呼小叫,自后追到。
“让他上来!”高台之上,忽地传来林逸烟阴森森的一声冷笑。祭坛上明教众人的心底均是一凛,林霜月更觉一股难耐的寒意自心底升起。彭九翁、曲流觞和一众明教弟子只得凝步不追。
卓南雁快如鹰飞,眼见一步之间便要掠上高台,猛觉头顶冷电精芒,一道剑光当头劈下,正是林逸虹蓦地出剑刺来。当此之时,也只有他可以违背教主之命,出手拦阻。他也听出了兄长林逸烟那冷笑中蕴含是森冷杀意,只盼着一剑刺倒卓南雁,也好救他一命。
头顶剑光如飞瀑倾泻,卓南雁知道林逸虹剑法精妙,实难抵挡,情急之下忽地拔出腰间辟魔宝剑,迎头挥出。猛听锵然锐响,林逸虹掌中长剑登时从中折断。林逸虹性子本就清傲自高,眼见一招之间,兵刃被一个后辈砍断,一凛之下,倒不好意思再行追击。卓南雁削断他的长剑,也觉臂膀酸麻,身子却片刻不停,直向林霜月奔来。
卓南雁每进一步,林霜月便惊得芳心一颤。眼见他一路星驰电掣般地连破明教四大顶尖高手的拦阻,直上高台,林霜月却觑见师尊的眼神越发冷酷,她浑身的寒意也是越来越盛,心底只是无奈地高喊:“快走啊,你当真傻了吗?走啊……”
“小月儿,我要带你走!”卓南雁大喝声中,探掌向林霜月抓来。林霜月芳心激荡,不假思索地抬起了素手,兰花初放般向他伸出。
两人手指刚刚一触,一股暖流倏地涌入两人心底。霎时间林霜月娇躯剧震:“我……我怎地如此糊涂,这么做,可不是要他的命吗?”
“小月儿终究是念着我,要随我走!”卓南雁也料不到她竟会跟自己五指交握,心神激荡间忽觉右掌也被她温软的柔荑握住,狂喜之下,陡觉手掌一空,辟魔神剑也被她夹手夺去。猛然青芒电闪,林霜月玉手疾翻,长剑已穿肩刺入卓南雁体内。台下观礼群豪和明教教众发出轰然惊叫。便连远远伫望的龙梦婵都不禁娇躯一震,发出“啊”的一声娇呼。
辟魔神剑削铁如泥,瞬间透入卓南雁体内,才有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涌出。“小月儿……”卓南雁浑身剧震,垂首望了望惨白的剑身,才缓缓抬头望向林霜月。
林霜月只觉他那两道无辜的痛楚的目光竟是化作了两道利剑,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底,霎时芳心四分五裂,却疾咬了下樱唇,藉着唇角传来的刺痛强自凝定心神,淡淡道:“今日是我登坛圣典,岂容你……胡乱闹事!”饶是她极力镇定,语音仍是微微发颤,忽觉口中一咸,却是适才樱唇已被自己咬破。
剧痛穿心,卓南雁心神一阵迷糊,却望着她缓缓微笑:“小月儿,我……定要带你走!”这轻柔而坚定的话语传入耳中,她的芳心更是一阵撕裂的痛,几乎再不敢看他殷红的前胸,咬牙喝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又怎会随你走!”玉掌倏翻,直拍在卓南雁胸口。掌力到处,震得卓南[u]雁飞[/u]身跌下高台。
“好——”祭坛下肃立的数百明教子弟眼见林霜月一掌将卓南雁自高台上击落,齐齐欢呼,声振山谷。林霜月却僵立在烈火熊熊的巨鼎前,脑中全是一片空空洞洞的白。
卓南雁凌空飞坠,长剑还插在他肩头,内伤、外伤一起发作,浑忘了凝运内力,身子便如断线风筝般坠落下来。好在林霜月这一掌看似凶悍,但内力推涌,只是将他平平送出,卓南雁飘落在地,也未伤筋骨。但他脚才落地,陡觉身侧暗流激涌,却是慕容智出手向他后脑袭来。
“住手!”曲流觞扬眉大喝,要待出手拦阻,却觉气息翻涌,难以提起内劲。彭九翁却是脑筋不灵,一时想不到该帮卓南雁,还是顺着老友慕容智。慕容智脸带狞笑,他对卓南雁心存忌惮,这一掌虽运足劲气,但掌下另伏了七八下厉害后招,去势并不迅猛。
危急之时,斜刺里却有一道人影扑到,抱住了卓南雁的身子,顺势滚了开去。砰然一响,那人的肩头被慕容智五指拂中,衣袖碎裂纷飞。那人挺身而起,现出一张虬髯密布的威猛脸孔,却是厉泼疯。“厉大个子,原来是你?”卓南雁喘息着一笑。
“少主。”厉泼疯见他衣襟上尽是鲜血,又痛又惊,抱住他的双肩,刚待言语,却听身后一声阴冷的怒喝:“逆贼厉泼疯受死!”慕容智已腾身扑到,挥掌拍向他背后要穴。
厉泼疯扬眉大喝,明知不敌,仍是霍然回身,挥掌推出。哪知他势道威猛的一掌撞出,却扑了个空,慕容智的身法滑若游鱼,已在间不容发之间绕过了他,指尖阴风呼啸,穿心指的奇功提到十成,疾抓向卓南雁的咽喉。厉泼疯惊怒交集,要待相救,但自己这一扑势道过猛,眼见便已不及。
便在此时,一道黄影飘然闪来,抬掌便迎在慕容智的指风上。掌指交接,慕容智登时斜退两步,怒视着那黄袍客,森然道:“徐涤尘!”
徐涤尘老眼倏张,冷冷地道:“慕容智!”他一身精深内功曾被教主林逸烟运用奇术封住大半,适才跟慕容智硬驾一招,饶是对方有伤在身,徐涤尘也觉浑身气血翻涌。但他长于谋算,自知此时不可示弱半分,脸带冷笑,一手却扶起了卓南雁。
“徐伯伯,”卓南雁这时体内剧痛难耐,但头脑却还明白,苦笑道,“您这回怎地……出关了?”徐涤尘凛然逼视着慕容智,口中却对卓南雁道:“不可多言,凝神调息!”运指如风,点了他肩头四五处穴道,跟着缓缓拔出了插在他体内的长剑。
长剑离体,卓南雁只觉痛彻心腑,饶是徐涤尘已点住他肩头要穴,仍有鲜血汩汩涌出。他额头上冷汗频频,长吸了一口气,内气潜转,运功止血。
“徐老道!”慕容智又怒又恨,森然道,“你竟敢背叛本教,公然袒护这两个扰乱圣典的奸徒?”徐涤尘叹息一声,只得向高台上凝立不语的林逸烟躬身行礼,朗声道:“启禀教主,卓南雁年幼无知,厉泼疯生性鲁莽,恳请教主慈悲,宽恕则个。今日我教圣典,大动干戈,非为祥瑞!”
一道舒缓的笑声自高台上飘落下来,林逸烟声音中全无一丝喜怒之意:“既有徐长老开口求情,那便不必追究了!”徐涤尘躬身再拜:“多谢教主!”不知为何,他声音中却有一股黯然之意。林逸烟踏上两步,墨色长袍迎着山风猎猎飘舞,俯瞰着众人道:“小辈们添了些热闹,无伤大雅,请诸位宾朋就座。”适才卓南雁直闯圣坛,闹得天翻地覆,谁都当他必会恼羞成怒,哪知他淡淡的一句话便带了过去。众人心下均想,这纵横天下数十载的“洞庭烟横”,果然胸襟不凡。
“霜月,”林逸烟转头望向林霜月,悠然道,“这位卓公子,莫非有什么话要对你说?”林霜月的芳心陡然一缩,脸上极力镇定,微笑道:“这人……不过是个行事颠倒的狂生,教主无须放在心上!”转头望向卓南雁,冷冷笑道,“卓公子,念你也曾是明教之人,念你远来是客,这一剑我手下留情,明教今日暂且饶你一命。若无要事,这就请便罢!”
清脆冰冷的笑声,说不出得悦耳动听,却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在卓南雁身上。他仰头向高台上望去,映着夕阳辉光,却见林霜月白衣飘摆,恍然便似立在飘渺云端里一般,一时间心如刀搅,却缓缓笑了笑:“很好……”再也不想多说什么,转身向谷外行去。
一阵山风刮来,山间落叶起伏,松涛飒飒。林霜月自高台上望去,但见卓南雁摇晃着身子向谷外走去,厉泼疯要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的步子慢得出奇,满身青衫被山风鼓荡起来,使得那背影显得过分的宽大。
她芳心一阵狂跳,爱怜痛惜之情撕扯得她心魂俱痛,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霍然转身,跪在烈火腾腾的巨鼎前,玉手作火焰飞腾之状,颤声道:“林霜月甘愿终生祭奉明尊……今登圣坛,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驱……”林逸烟斜睨着她,见她雪白的脸颊上渐渐露出淡淡的圣洁之色,才缓缓点了点头。
“无情无欲,唯光明故;无拘无束,唯光明故……”祭坛上下的两百多明教子弟齐声唱颂,声震山谷,群山间登时一片庄重肃穆。
悠长有致的颂念声中,卓南雁却觉心底一阵难耐的凄凉,仰头望去,却见残阳殷红如醉,红彤彤的乱云给山风撕扯得细长缭乱,似一条赤色怒龙,向西天摇曳而去。远山如同染了血的巨大横卧在云天交接之处,正以一种冷漠的目光斜睨着自己。云高山远,天地不仁,万物浑如刍狗,一切都冷峻无比。
卓南雁忽觉脚下一软,几乎跌倒。厉泼疯惊叫一声,急上前将他扶住。卓南雁呵呵苦笑:“厉大个子,你回归江南后……去了哪里?”厉泼疯叫道:“老厉照着你的吩咐,回归江南后便一直在庐山施屠龙施长老那里安身。那日下山买粮,听得教中兄弟传讯,要在齐山聚会,老厉禀报了施长老,便一路赶来瞧瞧热闹。在路上却听得不少江湖中人议论少主。这群贼厮鸟硬说你是大宋叛逆,操他老子娘的,老子一路上打碎了三四十个贼厮鸟的满嘴狗牙……”
“他们要骂便骂,干我何事……”卓南雁这时内伤外伤齐齐作痛,但心底更是失落伤情,冷笑两声,才道,“你没事便好,师尊还硬朗吧?”厉泼疯连连点头:“施长老比庐山的石头还硬朗……”
卓南雁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厉泼疯搀扶前行,想要推开厉泼疯,却忽觉五脏翻涌,“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眼前景物渐渐迷离,耳中却听徐涤尘一声轻叹:“随老道来吧,送他去精舍内安歇。”
远远的人流之中,龙梦婵依旧静静凝立。隔了良久,她才觉眼角有一点亮晶晶的湿润,忍不住苦笑一声:“龙梦婵,你竟也会流泪吗?”
就在卓南雁推开厉泼疯摇晃前行的一瞬,龙梦婵蓦觉心底有什么隐藏极深的东西被触动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叹息从她口边滑落:“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傻男人,当真有趣得紧!”
卓南雁再醒来时,外面已昏暗一片,屋内一灯如豆,一双深邃沉着的老眼正向自己静静凝视,正是徐涤尘。“徐伯伯……”卓南雁痴痴一笑,转头四顾,屋内却再无旁人,只一个小风炉上煮着一瓮水,水声悠然轻响,更增悄寂。
这精舍本是荒废寺院,被明教修葺后用来安排远路群豪。但圣典之后,雄狮堂等各大门派不愿与明教多有牵连,均已下山。一些依附与明教的黑道帮派则对林逸烟半敬半畏,也不敢久留,早早四散而去。住在这精舍内的只有卓南雁、徐涤尘等数人,倒安静得紧。
卓南雁道:“厉大个子,现在何处?”徐涤尘道:“林教主虽答允不降罪于他,但他是卓教主的旧臣,适才又在圣典上大呼小叫,已给慕容智带上了思过索,命他面壁思过。”见卓南雁脸现忧色,又淡然一笑:“放心,曲流觞、彭九翁跟厉泼疯都是旧交,还有老夫在,他决无大碍。”
卓南雁才幽幽一叹:“这齐山大会,师尊怎地没来,我好想去看看师尊!”
“他是闲云野鹤,等闲寻不到的该见面时,自会再见!”徐涤尘说着眯起了眼,缓缓地道:“倒是你自己,身上伤还痛吗?”卓南雁摇头苦笑:“我身上不痛,心中却好痛!”想到林霜月快如闪电的一剑一掌和冷漠无情的言语奇*shu$网收集整理,心中的痛楚便如潮般地涌起来。
“你还在怒月牙儿?”徐涤尘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呵呵笑道,“你倒更该谢她。她那一剑不是杀你,而是救你!”卓南雁愕然抬头,道:“救我?”徐涤尘声音倏地低了下来:“你从未见过教主的手段,不知他行事何等果决刚烈。这圣女登坛之典他寄予厚望,岂容你胡闹,若是他一怒出手,你还有命在吗?月牙儿也只有抢在林逸烟之前,将你击伤。”
他说着又沉沉一叹:“饶是如此,教主说不定已动了杀你之心。老道本来是被他胁迫至此,也只得破例开口给你求情,实则已是向他公然示弱。自今而后,茶隐徐涤尘还要老老实实地做他的黄阳长老。”他的语音萧索无比,卓南雁的心底更是怅然若失。
但听“哧哧”声响,风炉上石瓮中的水汤已沸了。徐涤尘起身给他点了杯茶,递了过来。卓南雁道声“不敢”,恭恭敬敬地接过,心神给淡雅的茶香涤滤,登时一静。徐涤尘自己取杯调了一盏茶,跟着又调另一盏茶,举止轻缓沉静,似采泰山崩于侧也不能使他有丝毫惊慌。“只这份养气功夫,我便一辈子难及!”卓南雁心下暗赞,忽然双目一亮,忍不住道:“道长怎地倒了三杯茶?莫非还有人来?”
“齐山水质不错,但这龙茶的味道却差了些……”徐涤尘悠然啜了口茶,闭目回味茶味,沉了沉,才道,“稍时那人该来看你了吧!”
“那人……”卓南雁皱了皱眉,心中忽地一阵狂喜,叫道:“莫不是小月儿会来?”徐涤尘淡淡笑道:“老道也只是信口乱猜。嘿嘿,月牙儿眼下是本教圣女,你跟她说话,也就不同以往了!”他张开双目,眼中神光湛然,“彭老糊涂那一掌未尽全力,老道又给你以九宫飞星指法推拿多时,你这内伤决无大碍。肩头剑伤也敷了本教疗伤圣药紫火灵玉膏。只是,你这任性胡闹的脾气也要改一改了,若再四处惹祸,下次老道可不会给你疗伤啦……”
卓南雁脸色一红,躬身道:“是,可又有劳道长啦!”眼见徐涤尘转身便行,忙叫道,“道长,您要去哪里?”徐涤尘呵呵一笑:“月牙儿就要来了,老道还留在这里碍手碍眼做什么?”
“她当真会来?”卓南雁心神恍惚,竟忘了跟徐涤尘道别,猛一抬头,茶隐徐涤尘已飘然而出。他的心怦怦乱跳,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却见四处陡峭的群山全缩在无尽的幽暗中,夜色凄清岑寂,只余远处的溪声隐隐传来。
蓦地,夜色之中,一道窈窕的白影飘然映入他的眼眸。淡淡的月辉若有若无地洒下,照见她的素裳雪袂和齐腰长发,说不出得妩媚多姿。
“小月儿,果然是小月儿!”那道仪态万方的倩影渐渐清晰,卓南雁的心登时一阵狂跳,忙快步迎出屋来。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明教大云岛跟林霜月相伴读书的那一段温馨岁月,那时候自己每晚在藏剑阁内苦候她来,也依稀是这般情形。
“你的伤不碍事吗?”林霜月在丈外便顿住了步子,轻柔的语音让人听不出是冷是热。卓南雁点头道:“重得很,你要不要进屋来仔细瞧瞧……”林霜月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咱们……再不能如从前一样了。我只是过来瞧瞧你的伤势,你若没事,我这便回去!”她虽是极力凝定,但声音中仍有掩不住的一股凄然。
“你……”卓南雁大喘了两口气,忽地“哎呦”一声,手抚伤口,身子缓缓软倒。林霜月一惊:“我刺得很重吗?明明没有伤到他要害的。只怪那把剑太过锋利,倘若刺得轻了,又瞒不过师尊!”忙扶住他的身子,将他搀扶进屋,口中急道:“喂,你的伤……”话未说完,忽然瞥见他眼中闪烁的顽皮笑意,登知上当,嗔道:“你自幼便是这脾气,至今也改不了!”
屋内灯烛温馨,她眼中满是关切之色,卓南雁忽觉心中发暖,凑上两步,轻唤一声“小月儿”,神掌向她柔荑握来。林霜月面色倏地一白,飘然闪开,脸上笼了一层凄冷,断然道:“眼下我已是明教圣女了,你……再不可乱来!”
“圣女!呵呵,我才知道什么是圣女……”卓南雁沉沉一叹,心底又是怜惜,又是自责,忽将长眉他挑,“小月儿,我知道你心中从来不想做这圣女!既然如此,咱们便一起走罢,我要你做个快快乐乐的小月儿!”
林霜月见了他脸上不管不顾的毅然神色,忽然想到这个人自幼便是天塌下来也毫无畏惧的脾气,当日为了自己挑战父亲林逸虹时,脸上也是这样的神色,不由芳心一颤,轻轻地叹了口气:“多谢你了,我现下……就很快乐!”
卓南雁见她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神色惹人生怜,心中一热,猛然捉住了她的柔荑,颤声道:“你瞒得了你自己,却瞒不过我,管他什么‘圣女降世,明王出手’,我决不让你再受委屈!”林霜月给他温热有力的大手攥住,眼前却倏地闪过林逸烟阴沉的眼神,登时打个寒噤,喃喃道:“不可!我再不可触怒师尊!”猛一咬牙甩开了他的手,长吸了一口气,玉面已是冷如寒冰,“卓南雁,请你自重些。你既然无碍,自今而后……就莫再纠缠!”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话,竟不再看他脸上神色,转身快步出屋。
卓南雁眼见她飘然转到屋外,这时体内伤处裂痛,自知再难追及,心中苦涩难耐,大步走到窗前,隔窗低唤:“小月儿……”林霜月终于在窗外凝住步子,缓缓仰头望向浩渺无际的苍穹。月光之下,却见一行晶莹剔透的泪珠倏地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滚落。
她却想起了适才给师尊林逸烟请安时的情形。
“身为圣女,必要离情去欲,否则圣教大业难成!”师尊对自己说这话时,一股妖异光芒自粲然眸中跃出,似乎将她的心魂一把攥住,惊得她浑身冷战。恍惚间,她又闻到那股古怪的气息,每次接近师尊的房屋,她都会感受到这股让她窒息的怪味,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她只有颤着身子,垂首称是,再小心翼翼地退出。
林霜月凝望着天心那瓣泪滴般的残月,像是对卓南雁,更像是喃喃自语地轻声道:“你知道被拒绝的滋味吗?在燕京的那个雪夜,看着你毅然跑远,我全身的血都已冻僵,那时……你为何一直不曾回头?”
“我……”卓南雁的心头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抓,千言万语齐齐涌上,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月光下,只见林霜月轻轻地道:“……那晚我眼睁睁地看你走远,心痛得要死,终于倒在了雪地上。那时候,你在哪里?在那之前,我在燕京城外得到教主命我回教登坛的消息,心灰意冷之下也曾不支病倒,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卓南雁缓缓低下了头,忽然发觉这时二人隔着的不止是一层窗子,眼前这扇窗子他能推开,但心里的那层窗呢?两人站得虽近,但心里却已隔了千山万水。
“自那夜之后,我曾经多少次梦到你赶到我身边来,梦见你跟我说,你心里原是有我的……可是,醒后原来都是梦,让我哭湿了枕头的梦!”她的声音幽幽的,似在极力克制,但香腮上却已清泪潸潸,梨花带雨,“……你终究是跟那个郡主成亲了,而我,也终究成了明教圣女!”
她忽地转头向他淡淡一笑:“伤好之后,你便下山去吧!咱们再不要相见了……”浅浅的笑容下却是深深的痛楚和依恋。秋波转盼之间,爱恨愁怨交融一处,卓南雁瞧在眼内,一颗心痛得几乎窒息。但见林霜月转身要走,他大叫一声,飞身探出窗外向她抓去,却抓了个空。眼望着她踏月远去,他忍不住嘶声低喝:“小月儿,终有一日,我要带你走!”
林霜月一口气奔出好远,才止住步子,天上的素月在眼中已然模糊一片,他那略带嘶哑却坚定的声音一遍遍地在她耳畔回荡:
“小月儿,我要带你走!”
“小月儿,我要带你走!”
“小月儿,终有一日,我要带你走!”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三节:辗转寻凶 殷勤述怀
足音渐消,芳踪渺渺,卓南雁怅然回过头来,忽地瞥见那盏留给林霜月的茶水还在桌上漾着热香,不曾动过。他心中一阵难受,缓步踅出屋外。“小月儿走了,依着她的性子,只怕这一阵子再不会见我!”卓南雁垂首看了看自己孤寂的影子,忽地长袖一拂,大踏步转身便行。他身上的内伤不重,剑伤却是不轻,虽给徐涤尘以明教金创灵药敷好,但仍该将养一段时日,但这时他胸臆间萧索无尽,只想快些离开齐山。
走出里许,卓南雁忽地顿住步子,仰天笑道:“铁捕兄怎地才来?”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萧索无尽的叹息,沉黯的树阴中转出一道挺拔的人影,正是铁捕陈铁衣。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他的双眸在黑暗中竟闪着柔和的轻芒,“想不到卓兄竟也是伤心之人!”卓南雁听他惆怅的声音中微蕴愁苦,忍不住一声冷笑:“怎地,你这铁头铁脑的家伙竟也曾有过同感?”
陈铁衣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小弟这时刚刚赶到,未能亲见明教圣典,但在路上已听得传言,卓兄为了林姑娘大脑明教圣典,情之所动,舍生忘死,委实……让小弟自叹不如!”卓南雁扬眉笑道:“原来在铁捕兄的心底,也想为了这‘情’字舍生忘死地大闹一场!妙极妙极,不知这位让铁捕兄动心的姑娘,却又是谁?”
他本是随口取笑,哪知陈铁衣竟是微微一愣,沉了沉,才缓缓道,“国事未毕,何以家为!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不说也罢!”霍地昂头直视着他,眼底愁绪一闪而逝,又已满是坚毅之色,道,“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张浚大人……他让我助你一起找寻龙须的总坛主老头子!”
卓南雁斜睨着他道:“陈兄不急着抓我这个杀人嫌凶了?”陈铁衣将脸一板,道:“我自然信得过和国公大人的话,跟你一同破解龙须之秘!但卓兄为杀人嫌凶,那是皇城死颁下的海捕文书,陈某无权改动。”卓南雁笑道:“这么说,陈兄仍会随时翻脸,将我抓走归案?”
陈铁衣苦笑道:“卓兄若不放心,咱们不妨定下君子合约,在抓到老头子之前,在下决不会对卓兄动手!况且卓兄这时气息粗沉,右肩僵硬,显是……”眼见卓南雁眸子内精芒乍闪,他忽地一笑,“卓兄莫误会,我是说,卓兄此时有伤未愈,若有陈某在身边相助,擒拿老头子,自然多些把握!”
“你倒是个妙人,”卓南雁“哈哈”一笑,“但若要跟我同行,却得答应我一件事!”陈铁衣蹙眉道:“卓兄请讲!”卓南雁道:“你年纪比我大了不少,再莫卓兄卓兄地叫,就叫我卓老弟或者老弟即可!”陈铁衣双眉 一展,也笑道:“我叫你老弟,那你便得叫我大哥!”
卓南雁伸出手来,笑道:“那小弟可得与大哥击掌为誓,省得哪日大哥心血来潮,深更半夜地将我抓走归案!”陈铁衣“哈哈”大笑,跟他挥掌相击。两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处,陈铁衣忽道:“那咱们便是兄弟了?”卓南雁笑道:“起码这几天是!”两人坚毅的目光交融一处,心底都是一暖。
出了齐山,两人便在池州寻店投宿。一路上陈铁衣不住问他,对江南龙须和龙骧楼的龙蛇变密策到底知晓多少,有何妙极能寻到老头子?卓南雁只是笑而不答。直到在池州的一家小客栈内酒足饭饱,卓南雁才在炕上悠然躺倒,笑道:“我在龙骧楼内见过老头子一面,可惜却没瞧清,后来据叶天候死前交待,这老头子脸上有一块黑痣。”
“黑痣?”陈铁衣仍在椅子上端坐,腰板永远是钉子一般得直,沉吟道,“怪哉,沧海龙腾完颜亨怎会选这样脸带明显痕迹之人作江南龙须的首领?”卓南雁点了点头,缓缓地道:“江南龙须讲究无孔不入,无迹可寻,他们的总坛主更该是个极善韬光养晦之人!那必是个深怀机心的能人,或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即便跟你喝上一顿酒,混入人群后,你也未必会一眼看出来的。”
陈铁衣皱眉道:“那咱们岂非永远也寻不到他?”卓南雁的腿悠悠晃荡着,道:“正是,龙须十几年来深入江南,早已根深蒂固,我们自然寻不到那老头子。除非……让他前来找我!”陈铁衣微微一凛,忍不住笑道:“老弟原来已有了计较?”
“大哥可知道龙骧楼主靠什么操控这些江南龙须?”卓南雁顿了顿,才缓缓地道,“是龙涎丹!据说这毒药吞下后,能壮骨益髓,但若到时不服解药,便会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陈铁衣的眼芒陡然一黑,沉声道:“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卓南雁道:“据我完颜亨说,这毒物配料繁复,炼制极难,独门解药只在他手中……是以每个龙须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得到这龙肝的秘方!”眼前倏地闪过南宫溟癫狂如鬼的可怖样子,心底忽地一沉,暗道:“也许过不多久,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龙肝秘方?”陈铁衣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老弟难道已找到了这解药的配方?”卓南雁淡淡地笑了笑:“大宋武林都轰传我叛国投金,造谣的便是这些江南龙须。他们如此恨我畏我,自是因我曾深入过龙骧楼,更曾得到完颜亨的青睐重用,我能得到这龙涎丹的解药秘方,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
陈铁衣呼地站起,道:“老弟是要用这龙肝秘方诱得那老头子前来找你!妙计,当真是妙计!”忽又皱起眉头,“但老弟当真知道这龙肝的配方吗?”
卓南雁却故作高深地呵呵一笑:“这可是万分机密之事,我只能亲口告诉那老头子!”他说着翻身而起,双目灼灼闪光,“从今日起,咱们便要想方设法地透露出我已得知了那龙肝的秘方。江南龙须爪牙四布,过不了几日自会上钩!”陈铁衣仍旧双眉紧锁地想要问个究竟,但瞧他一副胸有成竹却秘而不宣的样子,也只得怔怔点头。
转过天来,卓南雁便“不辞而别”,一路东行,却于晌午时分被陈铁衣在江边赶上。二人装模作样地一番激战,卓南雁重伤未愈,“渐渐不敌”,转身而逃。陈铁衣急追时,却被卓南[u]雁飞[/u]出几枚铜钱,将他肋下割得鲜血迸飞。陈铁衣一愣之间,卓南雁已然飞身远遁。
陈铁衣自然“又惊又怒”地紧追不舍。醉罗汉无惧也带着几名丐帮高手赶来相助,陈铁衣才说出卓南雁身上暗藏着龙肝配方,此物事关重大,万万不能让他走脱。无惧等人急问那龙肝是何物时,陈铁衣却又坚不吐露。
接下来的三日中,陈铁衣和卓南雁一逃一追地“激战”了四场,虽然都是卓南雁不支而逃,但每次都能突施诡计地让陈铁衣受些轻伤。最后一次,他在酒楼中顺手拾起几根竹筷飞出,竟在陈铁衣脸上划出两道血痕。陈铁衣抚着火辣辣的脸颊,暗道:“这小子莫不是来真的?若非我躲闪得快,脑袋上岂不多了几个透明窟窿?”
二人这一番龙争虎斗,池州附近的江湖帮派便都知道铁捕陈铁衣为了一个叫龙肝的神秘物件,死追卓南雁。于是江湖上沸沸扬扬,有说这龙肝乃是上古神物的,有传是神奇灵药的,更有人说,这龙肝乃是当今赵官家最宠爱的刘贵妃爱不释手的一只玉如意,却被卓南雁潜入大内盗走。各色谣言,均是活灵活现,传得有头有尾。
陈铁衣到底不愧是“不死铁捕”,终于在第四日凌晨,乘着卓南雁在店中熟睡之际,破窗突袭,将他擒住。陈铁衣连点了卓南雁几处达穴,又将他捆得结结实实,才呼呼喘息道:“卓公子,只需你交出那龙肝配方,我便可饶你一命!”卓南雁却冷笑道:“这配方岂能交给你,便要交,也须上呈给太子!”陈铁衣怒道:“好,那你便随我回临安皇城司!”
陈铁衣便押着他自池州还京,当晚在一处客栈落脚安歇。在僻静舒适的客房中,两人都觉暗松了口气,洗漱完毕,斜倚在床上闲聊。陈铁衣摸着脸上的伤疤苦笑:“你这小子,每次都下黑手!”卓南雁道:“龙须都是奸诈似鬼,你不挂彩,他们怎能上钩?”陈铁衣皱眉道:“为何每次都是我挂彩,却不是你?”卓南雁道:“我最终给你五花大绑地擒住,比挂彩受伤还难受!”
两人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这一路争斗,虽是事先都有粗略商议,但临机应变,也是斗智斗勇,不由让二人更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陈铁衣道:“你以自身为饵,岂非十分凶险?”卓南雁淡淡一笑:“越是凶险,才越是有趣!”陈铁衣嘿了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弟所作所为皆是率性而为,无拘无束,实在痛快!”声音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惆怅之意。
“公门里当差不快活!大哥此言必是有感而发!”卓南雁眼中忽地闪过顽皮光芒,“让我猜猜,嗯,必是你瞧上了哪家官宦小姐!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无奈一下,只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不知怎地,他看了这陈铁衣终日呆板沉默的一副神色,就忍不住要拿他取笑。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陈铁衣的话语却忽地沉缓起来,“这一句话,是一位姑娘跟我说的!”客房内寂静得紧,更衬得陈铁衣的这声叹息落寞无比。
卓南雁笑道:“是吗?那位姑娘是尚书的女儿,还是宰相的千金?”陈铁衣摇了摇头,道:“她是个青楼女子!”卓南雁微微一震。他却缓缓地说下去:“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绢不知数。她便是临安品花榜上的状元花魁云潇潇……”
卓南雁自然不晓何谓“状元花魁”之类的风流典故,只是依稀觉得这云潇潇必是个颠倒众生的名妓翘楚,心底好奇:“想不到这端正谨严的不死铁捕,会恋上一位名妓!”却听陈铁衣怅然道:“多少个王孙贵胄,她都不会假以颜色,却对我……情有独钟。只是……只怕我却永远无法娶她!”卓南雁心中全无道学的贵贱之念,忍不住道:“那又为何?是你那上司不允吗?”陈铁衣呵呵苦笑:“她是万花轩的花魁娘子,我在皇城司的那点银子,一辈子也休想给她赎身。”
“那还不容易?”卓南雁倒哈哈一笑,“大哥武功精妙,挑个月黑风高之夜,将她劫走,也就是了!”陈铁衣却缓缓垂下了头,黯然道:“我是公认,怎可知法犯法!”卓南雁扬眉道:“既然如此,咱们兄弟一场,回头小弟替你效劳,将她劫了过来便是。”陈铁衣急忙摇头道:“不成,那也不成!”
卓南雁本是带着三分说笑,但见他语气郑重,恳切中蕴着无尽的愁苦,心内倒觉一阵同情,轻声问:“她又怎么想?”陈铁衣一字字地道:“她也在拼命地攒钱……”卓南雁心底一热,一时无语,房内便是一阵寂静。
沉了沉,还是陈铁衣“呵呵”地苦笑起来:“五年前我初见她时,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随她家妈妈去灵隐寺上香,路上却给‘莫干一窟鬼’中的老大‘三眼魔’看上了,硬要抢去做他的压寨夫人。莫干一窟鬼手段狠辣,闻讯赶来的临安捕快不敢插手,却正好让我撞见。那时我年轻气盛,一路杀去,三眼魔的七个鬼兄弟给我尽数擒来,又毫发无损地放了回去……”
“莫干一窟鬼?”卓南雁不由“咦”了一声,忍不住问,“……竟是毫发无损?”他听得叶天候说起过这盘踞莫干山、号称“莫干一窟鬼”的八名大盗,虽非高手,却也是各怀奇能的奇人,论起名气,比之陈铁衣成名一战的对手“湘江九龙”可是高了许多。以陈铁衣之能,胜之不难,但若是毫无损伤地擒了来,可是极难之事。
陈铁衣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江湖朋友都道我当年独归‘湘江九龙’威风得紧,实则我陈铁衣平生最痛快的一战却是捉放这莫干七鬼。”他的声音倏地变得悠远而迷醉,缓缓地道:“那一战不但酣畅淋漓,更让我得到了平生最最珍重的一个人……潇潇!‘三眼魔’情知斗我不过,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率莫干一窟鬼自江湖上销声匿迹,听说是去了武林三大禁地之一的逍遥岛。他临行之前,便将潇潇完璧送还……那便是我们的初见了。
“经此一难,我只当一个娇弱女子必会吓得半死,哪知她这一路上却是跟我谈笑风生,最奇的是她并不如何赞我武功高强,却说我智胆过人!呵呵,单这眼力,便胜却寻常脂粉千倍万倍。哈哈,哈哈,呵呵……”那笑声到了最后,渐渐变得酸苦惆怅,“一路之上她不住地笑,笑声便似银铃一般。那一路好短,却又好长,迷迷糊糊地,在她银铃般的笑声之中,我们终于到了万花轩外。她忽地止住笑,眼中却陡地涌出泪来,问我会不会再来看她?
“我素来对青楼女子全无好感,又自认心肠硬得跟铁一般,但那晚瞧见一个女孩子眼中含泪地问我会不会再来看她,一时心中大热,便应了。她才‘扑哧’一笑,道:‘可不要让我久等。’伸手指着天上初升的明月笑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嘿嘿,我这一应,便是五年……这五年来,她是越来越红,王公显贵趋之若鹜,但她心底却只有我一个,为我守身如玉……”
卓南雁被他说得勾动心事,也是沉沉一叹:“大哥与这位潇潇姑娘情投意合,眼下虽是小有羁绊,但苦尽甘来,也是指日可待。但小弟却不知何时才能如愿……”陈铁衣苦笑道:“老弟在齐山,为了林霜月大闹一场,想必也是因了‘情’字吧?”卓南雁心绪愁苦之下,忍不住将自己和林霜月、完颜婷的分分合合简略说了。
说来也怪,他素来要强,这些伤情之苦一直深埋心底,从未跟旁人说起,但与陈铁衣才相见几次,意气相投之余,更有些同病相怜,此刻虽是言辞寥寥,到底也算一发倾诉。陈铁衣听后,也不由深为感慨,“嘿”了一声,道:“本来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只是我瞧,你这小月儿和婷儿决不会共侍一夫!”
卓南雁给他的话搅得心头一乱。林霜月、完颜婷的倩影流水一般在他眼前闪过,蹙眉凝思片晌,终于摇头道:“我哪里有那等奢望。其实在我心底,只想跟小月儿一生厮守……”猛然想到完颜婷若是听到了这话,不知该当如何伤心。她那火热却又痛楚的眼神倏地闪过,他一颗心便是猛然一沉,怔怔地想:“是啊,婷儿终究是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一念及此,不由郁郁地叹了口气。
两人都给勾动愁绪,懒得多言,便沉沉睡去。转天午后,陈铁衣“押着”卓南雁一路东行。过了晌午,才在青阳城外寻到一家偏僻小店打尖。两人用膳之时,陈铁衣一直眉头紧皱,似是若有所思。
小店中两个伙计一个极胖,一个干瘦,两人却以兄弟相称,不住价地殷勤端酒上菜。陈铁衣举杯待饮,忽地眼中精芒乍闪,挥手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个“毒”字。卓南雁却向他眨了眨与,仍旧满不在乎地大吃大喝。陈铁衣心事重重,也只得装作毫不知情。忽听砰然一声,卓南雁已一头栽倒在桌上。陈铁衣起身摇晃了他两下,忽地也是“头晕眼花”,摔倒在地。
耳畔却听有人“嘿嘿”冷笑,那胖瘦二伙计晃荡着身子走来,低声嘀咕道:“日他娘的江南铁捕、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好大的名头,怎地这么容易便着了咱爷们的道?”
“饶是他们奸诈似鬼,也要喝了咱爷们的洗脚水!你当咱黑水双鬼的判官尿是这么好对付的吗?”
“嘿嘿,日他娘的,老头子当真是针眼大小的胆子,为他们竟出动了七道人马,不想咱头一道黑水双鬼便料理了这两个鸟人!”说罢,解下了卓南雁和陈铁衣腰间佩剑,又在两人身上狠狠踢了两脚。
卓南雁暗自苦笑:“这两个扮作店伙计的龙须原来叫黑水双鬼,而他们的拿手迷药居然叫做什么判官尿,当真恶心……哼哼,老子的宝剑先存在你们那里,这两脚也得记在账上,改日十倍奉还……”他跟铁捕陈铁衣均是装作双目紧闭,全身僵硬,实则体内真气潜转,不敢稍有懈怠。
那黑水双鬼双脚甚是麻利,绳索齐施将两人捆了个结实,连双眼也蒙了黑巾。这时一顶大轿自小店抬出来,两人便被塞入轿内。跟着有人长声吆喝,悠悠荡荡地,轿子已被人抬起。
抬轿子的轿夫脚力不俗,轿子抬的又稳又快。两人在轿内初时凝神默记轿子前行的方位,但那些轿夫不知似有意似无意,抬着大轿东拐西绕,让三人难辨东西。过了多时,忽听有人吆喝道:“孙大官人在此,闲人闪避!”
两人正自苦笑,却被人自轿中一把拽出,蒙眬中似乎天已大黑。只闻水声潺潺,似已到了江边。两人被人抬过甲板,塞入了一艘大船的船舱内。舱内的味道极是难闻,四处“呼哧呼哧”的尽是猪的哼哼声,原来舱内装的全是大猪。
跟着脚步杂沓,有人走入舱来,低笑道:“这两头畜生,不知还要费去老子多少判官尿!”撬开两人的嘴便倒入一股酸苦的汁液来。卓南雁知道必是那判官尿的蒙汗药性将尽,须得再灌新药,装作头晕脑涨,将那迷药一口含住,待人尽数退出后,再缓缓吐出。
大船向西走不多时,两人又被抬到另一艘小舟上,然后小舟掉头东行。不到半晚工夫,两人便被不断地倒换船只,每次船行的方向均是不同。除了被当作牲畜,两人还做过一回“官眷”,最后干脆被充做“粮食”塞入运粮的粮船。判官尿不住价灌进嘴来,饶是两人心中有备,仍是不免吞入少许,只觉脑袋昏沉,再难察觉船只运行方位。
那粮船飘飘荡荡,两人斜倚在满是粮食的舱内,卓南雁心念展开,探知四处无人,忽地“扑哧”一笑。陈铁衣哼了一声,忍不住低声道:“你笑什么?”
卓南雁道:“这地方再没有旁人,你怎地还躺得笔管条直,我还以为身边放着一根齐眉棍!”原来上次被灌迷药,卓南雁那蒙面黑巾竟被掀开了一丝缝隙未及掩上,他自缝隙望见了陈铁衣的模样,不禁出言讥笑。
陈铁衣也忍不住一笑,那笑声随即止住了。卓南雁笑道:“大哥是否在怕?”陈铁衣昂起了蒙着黑巾的脑袋,道:“怕什么?”卓南雁道:“咱们这次吃了这多的苦,若是寻不到那老头子,不死铁捕的威名未免大损!”陈铁衣呵呵一笑,声音忽地有些浑浊:“我在猜,你的身上到底有没有那龙肝的药方!”
卓南雁悠然道:“难道大哥是担心这个?”陈铁衣吸了口气:“江南龙须何等狡诈,若是察觉你并无解药,只怕那老头子便不会上当!”
“老头子一定会来找我!”卓南雁眸子在黑巾缝隙里闪着光,缓缓地道,“事已至此,哪怕明知道我的龙肝是假的,他也定会前来看看!”
陈铁衣微微一笑:“说得有理!”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
脸中再次沉寂下来,只闻外面涛声起伏。过了片晌,陈铁衣忽地昂起了头,道:“兄弟,我求你一事!”卓南雁道:“无论何事,小弟自当尽力!”
陈铁衣道:“再过两个月,便是……她的生日了,潇潇最重生日的,她提名状元花魁的转过年来,清河郡王张浚王爷新娶了一房小妾,朝野百官均去贺喜,大红帖子送到万花轩请她去府中献舞。那日正是她十八岁的生辰,她脾气上来,硬是推脱不去,只为跟我一人过她的生日,呵呵,好在清河郡王也为怪罪,自那以后,年年次日,我必会赶回万花轩与她相聚。只是此番深入龙须老巢凶险难料……”他的声音忽地一凝,沉声道,“我若是到时无法赶回临安,你便去见她给我传一句话。便说,只怕我是无法回来跟她共庆芳辰了,让她不必等我。”
粮船在江涛的轻撞下摇摇晃晃,穿窗而入的月光给窗棂分割,打在陈铁衣的身上变得斑驳而飘忽,一瞬间卓南雁觉得这张暗影下随船摇晃的刚毅身影有些虚无缥缈。“让她不必等我!”
卓南雁的心底不知怎地闪过一丝暗影,点头道:“好,小弟定然给你传到!”沉了沉,又笑道,“说来说去,大哥仍是担忧我这引蛇出洞的妙计!”
“那也不是!”陈铁衣缓缓地道,“此行虽然险恶,我陈铁衣那也不会放在心头。但我此次处京,还有太子交办的几件要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胡铨大人的失踪之谜……”
卓南雁道:“胡铨,莫非便是写《斩秦疏》的那位胡大人?”陈铁衣道:“正是。绍兴八年,秦桧谄媚金人,屈膝求和。胡铨大人愤然上疏,乞斩秦桧的狗头。那奏疏一出,当真震动朝野,使奸邪胆寒,豪杰快那!”
“易伯伯也曾跟我说过这位胡大人,传闻当年金人曾用千金求购此疏,读后连称‘南朝有人’!”卓南雁说着却又皱起双眉,“只是,听说这胡大人几年前便被昏君奸相远远地贬到蛮荒之地去了!”
陈铁衣叹道:“自岳少保逝后,我大宋的忠臣能将,武推张浚,文推胡铨,可惜却都被撵出了朝廷,胡铨大人更被远远贬到了孤悬海外的吉阳军(按,即今海南岛崖城)。但半年之前,秦桧忽又矫召命胡大人进京。胡大人千辛万苦地行到桐庐,却忽地失了踪迹……”
卓南雁蹙眉道:“莫非是遭了什么匪徒的洗劫?”
“胡大人刚直不阿,名满天下,寻常匪徒听得他大名,自会退避三舍。太子和我都怕是格天社或是龙须暗将胡大人劫走!”陈铁衣说着长叹一声,“胡大人和善宽厚,当年他尚在京城时,我还曾向他请教过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胡大人诲人不倦,甚是平易近人。他知我也曾痛骂秦桧卖国,还曾写了一幅字赠我。至今我还常常吟诵……”
陈铁衣清清嗓子,慨然低吟:“杰然自立志气,充塞乎天地,临大事而不可夺,有道德足以替时,有事业足以拨乱,进退自得,风不能靡,波不能流,身虽死矣,而凛凛然长有生气如在人间者,是真可谓大丈夫!”他念得极轻极缓,却一字一字地清晰无比。
卓南雁低声赞道:“这几句话好不慷慨激昂,却出自胡铨大人的哪幅名篇?”
陈铁衣道:“这是他自另一位胡宏先生的《与秦桧书》节录下的言语。这胡宏先生乃是胡铨大人的挚友,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当年秦桧曾让他出来做官,他却耻于投靠秦贼,便写了这封《与秦桧书》。前几句也颇为激扬。‘数千年间,士大夫颠名于富贵,醉生而梦死者无世无之,何啻百亿,虽当时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灭。某志学以来,所不愿也。’”
念完了,陈铁衣却又一叹,“我是武人,素来懒得读书,但这几句话正气凛然,甚是和我胃口,便常常忆诵。”
窗外涛声阵阵,卓南雁胸中发热,心底也是激情澎湃,又想那胡铨被召还京,却在途中失踪,蓦地心中一动,道:“你说我大宋武推张浚,文推胡铨,前些时日张浚大人也被召还京师,岂不凑巧得很?”
陈铁衣眼芒一闪,沉声道:“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李光大人,也是秦桧最忌惮的能臣。秦老贼曾在他所居的一德格天阁内写上了张浚、胡铨、李光三人的姓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三月之前,这位被秦桧远远贬谪的李光大人也被召还京师,却也在半途失踪!”
“竟有这等怪事?”卓南雁心底一震,凝眉沉思不语。却听涛声渐消,似乎船已靠岸,两人心绪起伏,均是沉思不语。
忽听得脚步响亮,黑水双鬼大步而入,不由分说将两人又用麻袋蒙了头拽出船外,重又塞入一辆牛车中,只听车行碌碌,似是上了颠簸的山路。
东拐西绕地不知走了多久,两人才又给抬下车来,几个人驾着他们,忽高忽低地沿着山路蜿蜒而行。卓南雁凝神细数脚步声响,知道黑水双鬼共带有四人,听得落足之声,武功均是不弱。又过多时,身周一暖,似是进到一间屋内。砰然声响,陈铁衣被丢在厅外,卓南雁却被人一把推入里屋。
泼刺刺一声响,一盆凉水当头浇来,面罩和麻袋给人一把掀开。卓南雁迷迷糊糊地张开双目,只见屋子空旷高大,却只燃着一只夹瓷盏。灯焰似鬼火般幽幽地闪着,愈发衬得屋内空洞阴森,一道肥硕的人影端坐在灯光照耀不到之处,一动不动。黑水双鬼向那人躬身施礼,缓步退出。
卓南雁盯着隐在灯影后的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沉声冷笑道:“老头子?”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四节:险服龙须 惊失娉婷
“卓南雁?呵呵,还是叫南坛主亲近些。”那人的声音缓而嘶哑,有气无力,便似一位病入膏肓的老朽,低咳了两声,才道,“咱们又见面了,老奴这厢给南坛主请安了!”他身侧地一尊黑沉沉的丑怪香炉里燃着香,怪异的香气伴着袅袅烟气,鬼魅般地在屋中缭绕。
卓南雁“嘿嘿”冷笑,极力将眼前这尊肥胖的阴影跟龙骧楼主书房内那个胖墩墩的乡农般的龙须总坛主叠在一起,但这时兀自头晕脑涨,思绪纷乱如麻。
“楼主忽然驾鹤西归,死因成谜,龙骧楼内外可是乱成了一团哪!”老头子沉缓的语气中有一丝说不出的黯然,“尤其是咱们这些人,说是龙须,其实不过是些朝不保夕的虾米须子罢了,可叹哪,可叹哪……”这人本是执掌千百江南龙须的高手,但此刻言语可怜巴巴,就似一个劳苦耕作数年却颗数无收的可怜老农。听了他这话,便是卓南雁,也不自禁地心生怜悯。
“咱们每年里最盼的便是那颗黑漆漆的解药龙肝,咳咳,楼主这一去,怎么可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啦。老奴手里还存着些许,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缩减龙肝的药量。嘿嘿,南坛主想必知道,前些日子建康城外出没的妖鬼,便是南宫溟那老家伙。他素来不听指使,心怀叵测,老奴早就断了他的药。这老家伙变得不人不鬼的,闹出了这么多事来,幸亏有南坛主挥剑除妖,给咱们龙骧楼除了一害……”
卓南雁听他东拉西扯,不由冷哼一声。他跟这老头子已是第二次会面,只觉得这人阴沉多智,不敢稍有大意,便潜运内力,却觉得体内寒气升腾,五脏内更有道道热流往来奔突,一时经脉僵硬,真气居然无法凝聚。
他心中一震,“这判官尿平平常常,我在舟中时时运功,都是丝毫无碍,怎地这时却筋脉僵冷?”当下脸色不动声色,索性装作腹中阵痛,苦笑道:“怪哉,眼下刀霸仆散腾接手龙骧楼,他没派人送来龙肝吗?”
“仆散腾?他匆忙上任,哪里有那龙涎丹的独门解药!嘿嘿,没有龙肝,他做他的龙骧楼主,老奴做老奴的龙须头子,咱们凭什么听他的?”老头子漫不经心地冷笑两声,才幽幽地叹道,“怎么千方百计地将南坛主请来,自然也是为了这龙肝的配方了!”卓南雁凝神默运真气,口中却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有药方?”
老头子又沉沉叹了口气:“南坛主年纪轻轻,便得入龙吟坛,后来更执掌凤鸣坛;又跟楼主之女婷郡主眉来眼去,蒙圣上赐婚,做了芮王府的佳婿。咱们江南龙须早已轰动一时。后来知道你是雄狮堂潜入龙骧楼的细作后,老朽更曾想破了脑袋,王爷那是何等的眼力,怎会让你这后生小子给蒙住?呵呵,不管如何,南坛主实乃当日楼主眼中的第一红人,说不得这张救命药方,便在你手上!”
卓南雁道:“我若是胡乱说一个给你,你又能奈我何?”老头子噢了一声,慢吞吞地道:“坛主说笑啦!咱们眼下便有药性发作,靠着生吞人血苟延残喘之人,要试出龙肝真假,毫不费力。万不得已,老奴还可拿你南坛主试上一试。咱们只需将那龙涎丹加倍地喂了给你,待你药性骤发之时,百脉剧痛,身子或冷或热,瞧你招是不招!”
“怎么不妨做个交易,”卓南雁若无其事地笑着,“我告诉你那龙肝配方,你告诉我那龙蛇变的详细筹划如何?”他默运真气半响,忽觉体内腾起一股蓬勃真气,将那一冷一热两道怪异气息尽数压制,体内诸脉的真气渐渐融会贯通。
老头子忽地眯起了灯捻般的双眼,冷冷的道:“南坛主还是少费心机吧,昨夜咱们给你喝的那‘判官尿’中加了一味‘千兵百寒散’,颇能寒人经脉而不觉,而老奴这香炉内燃的追魂香上却抹有蝎毒‘七月流火’,坛主是否觉得五脏烦热,经脉却僵冷无比?呵呵,若是你还敢胡乱运功,寒热交争之下便会经脉俱伤,变成废物……”
便在此时,卓南雁体内气血剧痛,内气冲荡之下,僵硬的经脉竟也有了知觉。
“蝎毒七月流火,千冰百寒散?”卓南雁眼前登时重现罗大曾请他吃那形貌狰狞的火红龙蝎和饮那碧绿阴冷的千载玄酒的情景,暗道:“哈哈,刚巧,我曾饮过罗大精心调制的十爪龙蝎和千载玄酒,恰好不怕老头子的这两样奇毒!”心头狂喜,加倍运转内力,脸上却还不动声色,苦笑道:“反正眼下我也是废物一个,不知那龙蛇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龙蛇变嘛,自然是让龙变成蛇,让蛇变成龙……”老头子干咳两声,眼中却闪过疑惑之色,“坛主这时候却还心忧国事,忠肝义胆,当真让老奴佩服的要死啊!可老奴却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他喘息着站起,自怀中摸出几粒朱红的药丸,颤巍巍地向卓南雁走来。
那只颤抖的老手缓缓的向他抓来,才要触到卓南雁的肩头,老头子陡然发觉卓南雁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老头子眼芒一冷,五指骤沉,霍地向他脉门抓来。僵卧在地的卓南雁陡地化掌为刀,反向他的腕上斩去。砰然乍响,两人已硬拼了一招。
这几日之间,卓南雁肩头的剑伤已大致愈合,体内所受内伤本就不重,这一掌蓄势而出,端的力道非凡。老头子仓促应招,只觉内息受震,身子踉跄着退出丈余。
卓南雁却如影随行地向老头子冲去,双掌疾飞,瞬息间向他连拍六掌。一阵密集的掌力交接声响,老头子闷哼着退开数步,肥胖的身躯紧粘在墙角呼呼的喘息,胸前已凝了一片鲜血。“好,”他的声音含混着,“南坛主果然厉害……怪不得连楼主都栽在你的手里。”
“那龙蛇变到底何时发动?”卓南雁缓步踏上,目光在阴冷怪异的屋内四处搜寻,冷冷地道:“你们定下的双管齐下之计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老头子呼呼喘息:“双管齐下,须得……”声音渐渐低沉,卓南雁正待走近,忽见他灯捻样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异芒,心中一凛,身子疾错。
“嗖、嗖、嗖”的一阵锐响伴着数十道寒光扑面而来,却是老头子身后墙壁上陡然射出两排弩箭。好在卓南雁已展开九妙飞天术,鹰隼般翻出,大片短箭擦肩掠过,劲射人身后的墙上。
怪笑声中,老头子胖滚滚的身子已随着身后那面墙一起翻转,倏忽不见。卓南雁举步奔去,猛觉劲风袭面,又是一排劲弩射来。这一回他又备在先,身子提气疾飞,纵过那排弩矢,凌空发掌,雄浑的掌力震得那面怪墙轰然坍塌。
满屋灰飘尘飞,眼前却现出一道亮光。原来这面能动的怪墙之后,却是条不长的山洞,淡淡的日色却自山洞的另一头透了过来。
“原来这怪屋是依山而建!”卓南雁疾步追出,却见满山幽静,鸟语花香,秀树翠岩全在徽明的朝阳中舒展出无尽的碧色,却丝毫不见老头子的踪影。他心中忽的闪过一丝暗影:“陈铁衣!”急忙抽身返回,却见那怪屋外的大厅中空无一人。
一辆牛车在庭外静静停放。他掀起车后布帘,便嗅出一股熟悉的霉味,正是来时所乘,但陈铁衣却已不见踪影。“大哥……陈兄……”卓南雁扬声大喝,只闻自己的声音在空山中回荡,却无人应答。他猛听不远外有人“呃”的一声低呼,随即再无声息。
卓南雁浑身一震,循声追出,却见数十丈外有一道身形倏地钻入林荫深处。卓南[u]雁飞[/u]身赶去,忽见一尊肥硕的身躯正在灌木丛中缓缓地爬动,正是黑水双鬼中的瘦子。他体下肠子拖得老长,血如泉涌。桌难言上前揪住他的肩头,颤声道:“陈铁衣在何处?”
“鬼,鬼……”那瘦子呵呵低叫,眼中露出恐惧的光芒,忽地翻了个身,便一动不动了。卓南雁这才瞧见他腹下给人破开一个大口子,肠子全流了出来,满地淋漓,瞧来可怖可畏。
猛一抬头,却见那瘦子的尸身前还有一行血迹,卓南雁分开四周草木,疾行几步,却见黑水双鬼中的胖子迎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裂出个大洞,一颗心竟被人硬生生地抓了出来。草木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卓南雁只觉得浑身冷汗浸浸,心下更是疑云四起:“是谁在这片刻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黑水双鬼,难道是陈铁衣?”转念又暗自摇头,“陈铁衣大哥好称铁捕,怎会以这种歹毒手法杀人?”只见前面草木狼藉,似是被人趟过的样子,他一路顺着寻去,先后瞧见了四具尸身,瞧那打扮跟黑水双鬼相近,显是他们的四个随从。但见四人个个死状可怖,卓南雁心底更增惊骇,不知不觉之间,已到了山下。
再行不多时,忽见前面一条淡淡的血迹伴着深浅不一的脚印,卓南雁寻踪赶去,跟着那脚印竟一直到了岸边。这时天空阴郁,翻卷的云气裹住了日头,空山大河全笼在灰蒙蒙的光影下,一叶毫无生气的小舟静静的泊在模糊的日光中。舟旁一具尸身在水中载浮载沉,殷红的血水仍在四散而出。
卓南雁赶到近前,才瞧清了那胖嘟嘟的一张脸孔,依稀便是老头子。老头子的一只手兀自紧紧紧紧抓住船舷,额头上的青痣使得他那张胖脸更添了几分诡异阴沉。
淡淡的雾气随风飘来,群山暗影在薄雾中渐渐模糊,天地间静寂的死了一般。
忽听得“铮、铮、铮”的轻响,自小舟中悠悠传出。卓南雁缓缓地抬头,只觉那艘船似乎动了一下,一股寒意倏地自他背后升起。伴着那轻击声传来的,竟是一股触人肌冷的诡异杀气。
卓南雁迈步上船,却见阴沉的船舱中端坐一人,手中横捧长剑,修长的五指轻轻击打在长剑上,发出韵致悠然的声音。那把剑名如秋水,正是辟魔神剑。灰蒙蒙的晨曦下,那人的脸显得出奇得苍白,他的嘴角却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天小弟?”卓南雁的眼里闪过一丝苦痛之色,“这些人全是你杀的?”余孤天收起笑容,森然道:“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杀何以正法度,何以立规矩,何以重振江南龙须的雄风?”
卓南雁紧盯住这张万分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脸孔,忽地冷哼一声:“老头子被你亲手斩杀,倒让我看出一件事!”他顿了一顿,才一字字地道:“他绝不是真正的老头子!”
余孤天的眼芒一闪,呵呵地笑道:“大哥当真厉害!他不过是个跑堂的,江南龙须的大掌柜,岂能这么容易便让你见到?”
卓南雁心底一凛,沉声道:“陈铁衣在何处?”余孤天笑道:“不死铁捕陈铁衣?我赶到此处,到没见到他!”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气,转头四顾,忽道:“婷儿在哪里?”
“婷姐姐,婷姐姐……”余孤天瘦瘦的双肩突突轻颤,眼中忽地涌出一股比浓墨还黝黑的黯然。
那晚在子胥庙内,余孤天说及卓南雁,便是满腹酸气,不禁跟完颜婷发了一阵牢骚,好在他的性子变得也快,眼见完颜婷满面幽怨,便又转过来软语抚慰,好说歹说,才让完颜婷破颜微笑。两人歇息片刻便即启程,照着完颜亨死前吩咐的路径,一路西行,找寻龙须总坛。
不管怎样,经过林霜月在子胥庙内的这一番撮合,余孤天和完颜婷两人之间终究是进了一层。以往完颜婷对余孤天总是不加辞色,此番上路,对他若有若无的多了些款款柔情,余孤天更是受宠若惊。
余孤天此番南下,身兼两种身份,暗的是龙骧楼接掌龙须的新任坛主,明的却是大金特使。他身上怀有仆散腾给他的金使腰牌,只需向路上的宋朝官吏展示,便惊得地方官争相献媚,大把银子流水般送来。
完颜婷美艳惊人,未免麻烦,余孤天亲手给她易了容,扮作一个贴身亲从。他曾在江湖上漂泊过,更兼心思缜密,这一路上嘘寒问暖,大献殷勤,到让完颜婷觉出了一种迥异于卓南雁的温柔。而余孤天身上蕴有难以驾驭的完颜亨的雄浑内力,说不准何时便会真气反噬,疼痛难忍,完颜婷瞧着他万分可怜,自不免更增了几分怜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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