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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_23 王晴川 (当代)
翌日一早,于飞龙和宋天鹰亲自带个小厮,送来早膳。于飞龙更是嘘寒问暖,客套万分。卓南雁哈哈一笑:“于帮主如此客套,当真过意不去!”挥手在他两人肩头“肩井穴”和腿上“阳关穴”、“光明穴”疾拍了数掌。
其实卓南雁施展的不过是施屠龙所授的独门透骨点穴手法,本来隔上十二个时辰穴道自解,但于飞龙这两人震慑于他的神功奇技,兼之这透骨打穴手法奇重,两人不敢多想,在穴道自解的十二个时辰后乖乖跑来,任他摆布。
于飞龙只觉一道道热气随着他掌势激射入体,又惊又喜,道:“卓少侠可是给咱们解开了这截脉之苦?”卓南雁道:“原先的自是解开了,眼下截住的却是足少阳胆经……”宋天鹰气得老脸通红,便待叫骂,于飞龙急忙将他拦住,干笑数声,拉着宋天鹰转身去了。
卓南雁望着他们的背影,暗自冷笑。
过不多时,大江船剧烈起伏,众水手齐声吆喝,声音高亢凝重。卓南雁寻得一个小厮一问,原来是到了采石矶。南宫馨年少好奇,拉着卓南雁走上甲板看热闹。遥遥地却见两岸峭壁如削,江面似被两只竖掌扼住,变得狭窄紧束。
“那里便是天门山了。”卓南雁指点着远处夹江耸峙的山峰,对南宫馨道,“李太白的横江词曾道:‘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说的便是此处!”南宫馨凭栏远眺,只见江水犹如万条狂野的怒龙嘶叫着飞奔直泻,沉碧色的汹涌浪涛激撞在崖壁上,迸出银亮亮的万千浪花。
卓南雁却忽然“哦”了一声,目光所及,却见峭壁兀立的采石矶上有一块大石临江探出,石上凤翥龙翔地刻着“醉月”二字。
这时于飞龙巴巴地赶来,陪在一旁,低声笑道:“这采石矶便是李太白当年捞月亮醉死的地方,那翠螺山里面好玩的地方不少……”卓南雁听他将李白醉酒捉月的传说当真,也懒得理他,道:“那‘醉月’两个字,是何人所书?”于飞龙沉吟道:“几天前还不见这两字,谁知到哪个酸丁写的。”
卓南雁哼了一声,只见那两字宽可数尺,笔道略细,似是给人用长剑信手划出,但气势奔放,浑然一体,忍不住道:“寻个地方停船,我要下去转转!”
于飞龙这时对他百倍迎奉,哪敢违抗,待船过激流,急命靠岸停泊。卓南雁当即带着南宫馨下船登岸。于飞龙和宋天鹰怕他远走,命个伶俐喽罗远远跟随。卓南雁只作不知,与南宫馨径自来到那块刻字的巨石之前。
这巨岩本在翠螺山上,山中绝壁临江,松翠欲滴。南宫馨眼见卓南雁目不转睛地盯住那“醉月”两个字,不禁道:“卓大哥喜好书法吗?这两字如横风斜雨,确是酣畅淋漓!”原来她爷爷南宫修文武双全,自她几岁起便逼着她学书练字。南宫馨年纪虽小,于书法上却有几分眼界。
卓南雁正待言语,忽听身后脚步轻微,似有人悄悄掩来,他并不回头,仍是凝望那两个大字,笑道:“原来小妹妹年纪轻轻,倒是此中高手!”南宫馨小嘴一撇,愈发故作老成地道:“都是我爷爷教的。嗯,我瞧这两字颇有杨凝式的笔意。”卓南雁笑道:“我不懂什么杨凝式的笔意,只是觉得这两字纵横跌宕,隐隐含着一股剑气,写这两字的人必是个武林顶尖高手!”
忽听身后有人“咦”了一声。卓南雁不用回头已察觉到身后四五丈开外立了三人。他听得这几人脚步轻捷,早已暗自留意,只听有人低声道:“这人竟能看得出大哥笔中的剑气,当真了不得!”另一个人道:“这小子武功奇高,还是等大哥回来收拾他!”又一人道:“等什么!这祸国殃民的奸贼,多留一刻也是不该。咱三兄弟一起出手,还收拾不下这厮吗?”
卓南雁心头火气,霍地转身,目光如电扫出,却见那三人形貌甚奇:一个是肩挑大桶的精瘦汉子,十足的走街串巷卖酒水的小贩模样;另一人却是个面目滑稽的光头中年,肩头还蹲着一只猴子,似是个杂耍艺人;最后一个渔翁打扮,正是早已见过数面的红脸大汉。那三个只见卓南雁神威凛凛地瞪视过来,心下慌乱,急忙聚拢站成丁字形,凝神戒备。
卓南雁瞧见了红脸渔翁,恼怒更增,忽地笑道:“要动手便动手,还等什么?”倏忽逼近,挥掌便向他左肩拂去。那渔翁料不到他身法飘忽奇诡,拼力右闪。哪知卓南雁的手掌随势向右划个圈子,清脆响亮地在他右颊扇了一记耳光。
精瘦小贩和杂耍艺人眼见同伴脸上中掌,只当他性命不保,齐声惊叫道:“二哥!”红脸渔翁也是惊得急退数步,只觉耳机嗡嗡作响,却并无大碍,一时愣在当场。卓南雁哈哈笑道:“阁下陪了我一路,好生辛苦,先赏你一记耳光!”长笑声中,衣袂飘飘,铁掌倏翻,便向那精瘦小贩抓到。
这时那三人全神戒备,眼见掌到,瘦小贩斜身后错,杂耍汉子和红脸渔翁一起怪叫,各自挥刃左右攻到。那渔翁的兵刃是一根精钢打就的鱼竿,杂耍汉子左手握一根熟铜短棒,右手却擎着一面铜锣。两人兵刃奇特,招式也是怪异绝伦。那渔翁的鱼竿平胸直刺,竿头钓鱼丝般的长索却忽地跳起,缠向卓南雁脖颈,竟揉合了大枪、长鞭一刚一柔的两般路数。杂耍汉子的短棒使的全是判官笔的招式,那铜锣却是边缘锋利,看削凶猛。卓南雁心下称奇,不退反进,自两种奇门兵刃之间飞蹿过去,仍是挥掌按向瘦小贩的前胸。那小贩怪叫声中,将肩头扁担就势一抡,竟化作两段尖头短铲,疾刺卓南雁咽喉。
“好玩得紧!”卓南雁只得飘然闪开,谈笑中反腿踢中铜棒,屈指探飞鱼竿长索。忽觉眼前黑影一闪,却是杂耍艺人肩头的猴子凌空扑到,伸手抓他眼睛,卓南雁拼力俯身才躲过。瞬息之间,双方各遇险招。四人斗得走马灯一般。那杂耍艺人不时挥棒敲锣,锣声刺耳,震得在旁观战的南宫馨芳心乱颤。她双手掩耳,大声给卓南雁助威。
激战片刻,卓南雁便已摸清了三人怪异兵刃的路数,忘忧心法笼罩八方,任那三人一猴如何奇招迭出,他也是游刃有余。这时脚步杂沓,却是于飞龙、宋天鹰和谷大海闻讯赶来。几人遥遥观战,并不上前,但见卓南雁掌法精奇,心底均是又惊又畏。
红脸渔翁眼见越斗越是捉襟见肘,口中连打呼哨,命那两兄弟先退一步。瘦小贩和杂耍艺人却是齐声低喝,死活不愿独自逃生。三人正在苦苦支撑,忽听卓南雁振声长啸,手掌疾抓疾绕,渔翁的长索被巨力一牵,径自缠到了瘦小贩的双铲上。那两人一愣之间,卓南雁挥掌拍中杂耍艺人的铜锣,砰然一声巨响,震得铜锣高高飞起。
“好啊!”南宫馨拍掌喝彩。彩声未落,卓南雁已乘着那杂耍艺人气血翻涌的一瞬,拿住了他胸前要穴,将他倒提起来。
“罢了罢了!”红脸渔翁大叫一声,扬手抛了鱼竿,“悔不该不听我大哥之言,莽撞行事!蜀中三奇今日一败涂地!咱们不是你对手,求你放过我这两个兄弟,我上官御任你发落!”瘦小贩呵呵惨笑:“二哥说的什么话来?饮子徐和醉侯爷岂是岂友逃生之辈!”抛了短棒,和那渔翁并肩而立。
卓南雁暗道:“原来这三位便是号称蜀中三奇的上官御、饮子徐和醉侯爷!”他也听过蜀中三奇的名头,据说这三兄弟出身市井,为人却任侠仗义,这时见他三人义气深重,不由点了点头,随手将那小贩饮子徐放在地上,却冷笑道:“三位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大豪杰巴巴地跟着我卓南雁,也是要杀我这金国奸细吗?”他这一路上迭遭诬陷,说话不免阴阳怪气。
上官御脸色更红,愤愤瞪他两眼,道:“阁下武功高明,咱们自愧不如!”他猛然一指岩上那遒劲如龙的“醉月”字迹,喝道,“你可有胆量,跟我大哥一会?”
“好!”卓南雁的目光也落在巨岩上银钩铁划的字迹上,沉声道,“便冲这两个字,老子也要会他一会!”满腔郁闷之下,出口也愈发不客气起来。上官御举头望望日色,道:“我大哥尚有要事,要在今晚才能赶回。”扬手指着葱郁绝壁间突兀伸出的石台,“你若有种,今夜子时,咱们便在那捉月台上一会!”
“那便是传说中李太白醉酒后跳江捉月的捉月台吗?”卓南雁瞥了一眼那如鹰展翅、险峻陡峭的石台,心底豪气勃发,点头道,“此地甚妙,咱们便在那里一会。让你那大哥今晚便来受死,老子可没有许多闲工夫等他!”说完不再搭理上官御兄弟三人,携南宫馨的手,大步向江边泊舟之外走去。
进得客舱,南宫馨便问:“大哥,今晚你当真要去?我瞧……你还是不去的好。”卓南雁道:“为何不去?”南宫馨道:“他们人多势众,你孤零零的一个,只怕有凶险!”卓南雁随口道:“是有些凶险,但大哥我已经应了人家,就一定要去!”南宫馨双眸一亮,笑道:“答应就一定要去做。大哥,我早说你是个大英雄。”卓南雁给她一赞,脸上也不由浮出一丝笑意,但眼前倏地闪过林霜月凄冷的目光,登时心底微震:“我答允旁人的话,便一定能做到吗?”
江船泊岸,涛声隐隐。当晚卓南雁便在舱内养精蓄锐。歇到将近子时,正待起身出舱,南宫馨却心生挂念,偏要与他同去,说“亲兄妹要有难同当”。卓南雁见她小脸上挂满忧虑和关切,心下一暖,笑道:“那便请小妹去看看热闹!”
藏青色的寂寥夜空上明月高悬,远山近树、乱石碧水都被笼了一抹透明的轻纱。卓南雁大步疾行,眼见南宫馨走得磕磕绊绊,叹息一声,忽地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展开轻功,飞身疾行。
翠螺山上苍松密布,乱石遮路,卓南雁携着南宫馨,快如飘风。月光清亮得似给水洗过,身旁树木怪石飞一般向后掠去,夜气中的草木清气格外浓郁醉人。南宫馨忽觉阵阵迷醉,忍不住叫道:“好啊,大哥,咱们便如同飞起来一般!”
卓南雁面色骤变,另一个无比娇媚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哈,便如飞到天上一般……以后我要你日日这般抱着我飞!”完颜婷的倩影倏地闪现眼前,霎时浑身剧震,手臂一松,险些将南宫馨摔下来。
“卓大哥,你怎么了?”南宫馨忽见他满面黯然,心下又是疑惑又是关切。卓南雁僵硬地一笑:“没什么,咱们已快到了!”抬头望一眼绝壁间那如龙探身的巨岩,猛然提气,几个起落,便来到岩下。
忽听巨岩上传来一阵苍凉豪迈的长歌:“采石月下逢谪仙,夜披锦袍坐钓船。醉中爱月江底悬,以手弄月身翻然。不应暴落饥蛟涎,便当骑鲸上青天……”唱的正是宋初梅尧臣吊祭李太白的名句。只是这人声音苍老沙哑,歌中便多了些不羁和落寞之意。
卓南雁冷哼一声,揽住南宫馨的纤腰,飞身掠上巨岩。却见月光下端坐着一个老者,长发披肩,面目清癯,胸前银髯随风轻舞。这老者身前燃着一团篝火,一根大木横架在篝火之上。篝火旁还立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酒瓮。这老者身形高瘦,面色冷峻,映着熊熊火光,登时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之感。
“阁下便是上官御那三个家伙的大哥?”卓南雁转头四顾,却不见蜀中三奇的影子,于是踏上一步,立时觉出一股迫人的气劲自这银髯老者身上发出,他却故作轻松地一笑,“在下卓南雁,请教大名!”他自知跟这人难免一战,什么客套话全都免了。
“好狂妄的小子!”那老者双眉乍扬,目光锐利如电,沉沉地道,“老夫的名字早就记不得了,你便唤我罗大吧!”
“罗大?”卓南雁心头一凛,不由长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你便是自号‘锄奸务本,斩草除根’的罗大先生?”他在龙骧楼时,叶天候曾多次跟他提及江南武林人物,其中便有这位武功奇高的罗大先生。相传此人嫉恶如仇,平生以除恶务尽为己任,诛杀江湖恶人时手段毒辣,每次定要斩草除根。但这位罗大先生的来历却神秘莫测,便连叶天候也摸不清他的来路,想不到他竟是蜀中三奇的大哥。
“不错!”罗大眼中厉芒一灿,冷笑道,“老夫对恶人从来都是斩草除根,这几十年来杀的恶人总也有三百多人了吧!江湖中的邪恶奸佞听到老夫名号,必是心惊肉跳。”卓南雁见他目光咄咄地逼视过来,似乎自己在他眼中已是束手待死的恶人,胸中怒意陡增,冷笑道:“死在阁下之手的,全是该杀之人吗?”
“断蛇不死,伤人愈多!”罗大的冷笑依旧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凛然和冷硬,“这三百多个巨恶元凶个个罪不容诛,老夫除恶便是行善!”卓南雁哈哈大笑:“好了不起!是非善恶,荣辱生死,全仗你一念而定,实在是威风得紧!”
罗大的双目倏地眯起,一字字地道:“你是在讥笑老夫滥杀无辜?”他相貌威武,本就不怒自威,这时语意骤冷,便连一旁的南宫馨瞧着都觉得心底一寒。
“有的人在你斩草除根罗大先生眼中是大奸巨恶,在旁人眼中,只怕未必如此!”卓南雁针锋相对地瞪视着他,冷笑道,“嘿嘿,我可不是求你手下留情的!区区卓南雁,不管在谁眼内都是个祸国殃民的大奸细大恶人,稍时动手,罗大先生自可倾尽全力,瞧瞧能不能斩草除根!”
“有趣,有趣!”罗大呵呵一笑,“自认是大恶人的,老夫今日倒是头回遇到!”大袖挥卷,一块四尺见方的青石蹒跚舞动,滴溜溜地直转到卓南雁身前,稳稳平落在地。
南宫馨眼见这老者只用袍袖便卷动巨石,功力高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啊”了一声。卓南雁却看出他先凌空发掌,击得青石跳起,随即以长袖施展软鞭功夫借势推送巨石。饶是如此,这人功力之高,也是江湖罕见了。卓南雁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暗自盘算对策。
罗大袍袖再卷,又扫起一块两尺宽的大石,直向卓南雁转来,口中喝道,“大恶人请坐!”卓南雁仰天一笑:“一块石头太矮!”大袖疾挥,依样画葫芦地也卷起一块青石斜拉过来。
砰然一声闷响,两块急转的大石撞在了一起。眼见两块石头便要一起平平落地,卓南雁缩在袖中的铁掌劲力暗吐,他拉过来的那块青石倏地一翻,将罗大推来的青石压在下面,这一下使的虽是巧劲,却无声无息地抢了个头彩。罗大虎目一寒,森然道:“好手段!是善是恶,今夜定要有个了断!”一招之间,两人均知遇到了旗鼓相当的高手。
卓南雁这才缓缓坐下,居高临下地望着身前四尺宽的大石,故作狂态地笑道:“有椅有桌,罗大先生是要请我喝酒吗?”罗大向他深深凝视,笑道:“相传这捉月台乃是李白醉酒后跳江捉月的所在,此地饮酒,最妙不过!”转身提出酒瓮,叹道,“只是这美酒是我多年的心血所得,赶来赠送一位老友的,也不知他今晚有无这口福?”
卓南雁见那酒瓮样式奇古,铜锈斑斑,不由笑道:“好酒瓮,不知味道如何?”罗大却摇头叹息:“此酒毒性不小,寻常之人饮不得,也未必敢饮!那位老友若是不来,也不知谁能陪我一醉!”卓南雁暗道:“这罗大心机深沉,功力惊人,深夜将我诱到此处,却不立下杀手,这坛美酒必有古怪!”口中却不示弱,微微一笑:“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在下倒想在这捉月台上附庸风雅,一醉方休!”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果然不愧天下第一狂生之名!”罗大眼中精芒一闪,转身自身后又提起一个乌沉沉的坛子,放到大青石上,缓缓揭开坛盖,“只是老夫来得匆忙,还没吃饭,小老弟可有胆魄先陪我吃一顿美味?”
南宫馨听得那坛子内沙沙有声,心下好奇,探头一望,不由“啊”的一声惊叫,急忙扭开头去。原来坛内有几只肥大的蝎子摇动巨钳,正自相互撕咬,坛底更有许多蝎子的残骸断肢。罗大笑道:“这是老夫遣人千辛万苦自蒙山搜罗来的十爪龙蝎。别处蝎子只有六爪,唯这蒙山之蝎通体八爪,再加上一对大螯钳,共有十爪,身子最大,毒性最猛,故名十爪龙蝎。”
南宫馨心底又敬又畏,却仍忍不住又向坛内望去,却见那几只大蝎子摇头摆尾,全身八爪和巨尾利钳均呈金黄之色。她只觉胃口一阵翻腾,忙转过头去,险些呕吐出来。卓南雁也觉得这巨蝎身子庞大,从所未见,不由眉头微皱,暗道:“难道罗大竟要请我吃这怪异毒蝎?”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一节:晓风残月 远虑近忧
南宫馨看得心惊肉跳,向卓南雁连使眼色,悄悄摆手。卓南雁适才不过信口一说,但想到当真要吃这玩意儿,也觉得浑身发毛。罗大却已抓起一根竹签,剥开巨蝎硬壳,放口大嚼,口中呵呵低笑:“这等美味,天底下竟没几人敢尝,嘿嘿,世无英雄,可惜可叹!”
卓南雁冷笑道:“敢吃些毒虫猛兽,不过是有点胆子的莽夫罢了,哪里便是什么英雄好汉了!”抽出一根巨蝎竹签来,学着罗大的模样,剥壳去尾,张口便咬。不想那蝎肉入口鲜嫩,虽无咸淡味道,居然香脆可口。
南宫馨见他嚼了几下后忽然住口,忙问:“怎样?”卓南雁已将囫囵吞枣改成了细嚼慢咽,笑道:“好吃得紧,你要不要尝一尝?”南宫馨吓得连连摇头,听他口中嚼得咯吱吱的声音分外刺耳,忙侧过头去。
说来也怪,这鲜嫩蝎肉咽到肚中,却有一股辛辣的气息自腹中热腾腾地升起,卓南雁心头微凉:“这是蝎子体内之毒,还是蝎肉本就如此?”真气暗运,察觉全身并无异状,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吃这毒蝎,须得配上毒酒!”罗大冷笑声中,启开了那酒瓮的盖子,斜睨着卓南雁道,“可敢喝上三杯?”瓮盖揭开,立时有一股浓郁的酒香飘出。卓南雁在船上跟那龙梦婵论酒多时,这时闻到酒香,忽地生出一阵欢喜之感,笑道:“如此好酒,自当叨扰!”
“这酒本是要请一位老友来饮的,月明星稀,他却有约未至!”罗大仰头望了一眼天上的素月,满面怅然,自怀中取出三只玉碗,端放大青石上,“咱们还是给他留下一盏吧!”卓南雁心头一动:“他将我约至此处,却迟迟不动手,莫非在等这个厉害帮手?”但他素来艺高胆豪,也不愿示弱,又见那玉碗晶莹润泽,样式古拙,跟那酒瓮配在一处,更显古意盎然,心下更是暗自称奇:“罗大这老头儿好生古怪,自哪里寻来的这些奇妙器具?”
却见罗大腕子抖动,二尺高的粗大酒瓮陡然倾斜,一股酒浪直射入卓南雁面前的怀中。借着闪烁的火光和明丽的月色,卓南雁瞅见碗内的酒汁颜色发绿,想起龙梦婵所说的话,不由摇头道:“罗大,你这酒器不错,但盛的酒太差劲,所谓酒色为绿者,当以浅绿如竹叶者为佳,你这酒却绿得发黑,一塌糊涂!”
“贼小子懂得什么!”罗大眯起眼望着他道,“绿如竹叶者,那是寻常之酒!我这酒却是一千多年前的古物了,嘿嘿,这酒樽,连这酒碗,全是自西汉墓穴内盗来的!”
“千年古酒?”卓南雁惊得张大了口,“这酒在酒瓮内藏了一千多年,居然还未散尽?”罗大轻拍着那样式流畅的酒瓮,得意洋洋地道:“正是,算算岁数,这酒比李太白还要大上几百岁!呵呵,酒越沉越美,只是此酒已在古墓之中沉睡千载,说不得已蕴有奇毒,你可敢一饮?”
罗大说着缓缓举碗,墨绿色的酒汁映得他须眉皆碧,眼中却尽是挑衅之色。卓南雁想到此事千古难遇,心底豪气陡增,笑道:“千年美酒,难得一见,李太白泉下有知,说不得也会跑来一醉方休!”端起玉碗,昂头便饮。
千年美酒涌入喉咙,只觉一股醇厚甘美的味道直蹿入腹,跟着道道清凉之气迅速游走到五脏六腑,卓南雁顿觉逸兴横飞,笑道:“好酒!”将竹签在篝火上翻动烧烤,大嚼蝎肉。
“这两人吃剧毒的蝎子,又喝这千年古墓中盗来的酒,当真胆子到了极点!”火光之下,南宫馨见卓南雁举杯挥签,津津有味,一颗心砰砰乱跳,倒替他担忧受怕。
再豪饮大嚼片刻,卓南雁只觉那古酒喝道口中越来越寒,蝎肉带起的热气却是越来越盛,一冷一热两股气息在腹内冲突盘旋,极是难耐。“这毒蝎、古酒果然有些门道!”卓南雁面上寒意一闪,忽然想到自己年幼时体内所蕴的奇热发作,与这蝎肉带起的热力略为相似,后来潜修忘忧心法中的“九宫先天炼气局”,才治好宿疾。这时便也潜运“九宫先天炼气局”中的“地云势”和“天风势”心法,试着将两道气息融为一体,过不多时,果然舒爽怡然。
罗大眼见他脸上红光青气交互闪烁,但片刻之后便即回复如常,心下更是惊讶:“我这十爪龙蝎用首乌、丹参等十九味大补草药配以‘六阳散’遍抹全身,二十八只蝎子自相吞噬,早将药性融入体内,通体猛恶奇热;那千玄酒深埋千载,内生奇寒,更被我加入了玄阴丹,酒中寒性举世罕见。这至阴至阳的两样物事混在一处,便是老夫,若非暗服了阴阳调和的药物,也会经受不住的,这少年怎地却若无其事?”
原来听了上官御三人禀报之后,罗大也料不到卓南雁的武功居然精强如斯。他对付恶人素来不择手段,这时不愿力取,想到手上正好有一阴一阳的玄阴古酒和十爪龙蝎,便想以这阴阳相克的两种奇物废了这“大宋奸贼”的武功。哪知卓南雁生具异禀,而且所习内功最擅融会阴阳二气,这古酒、毒蝎到了他身上竟成了助增功力的灵丹妙药,运功片刻,他只觉丹田内气息鼓荡,浑身劲力充盈。
“当真是后浪催前浪,看他年纪轻轻,竟有这等神通,老夫可不能输给了他!”罗大胸中豪气顿起,赞一声好,手中酒瓮倒倾,绿液如箭直射入两人的玉碗之内。两人这时均是酒意盎然,逸兴横飞,顷刻间连尽了四五碗古酒。
清凉的美酒滚入腹内,便化作森然寒意,两人各运内功相抗。卓南雁意犹未尽,抓起龙蝎便吃。罗大的武功走的全是阳刚路子,对付古酒寒意正好对路,但若再加上性热的龙蝎,便有些勉强,只得装作好酒,眼看卓南雁吃得两三只龙蝎,他才慢慢嚼下一只,心中暗叫惭愧:“这番别开生面的内功比试,倒是老夫输给了这少年!”
卓南雁却毫不为意,这时他酒意上涌,豪气纵横,眼见八只龙蝎已被席卷一空,忍不住笑道:“罗大,十爪龙蝎已空,你那老友至今不来,这半坛美酒,便全归我吧!”猛然伸手,便向酒瓮抓去。
罗大心下恼怒,酒意也直涌上来,反手向他脉门拂去,道:“此酒得之不易,可不能牛饮鲸吞,白白糟蹋!”卓南雁只觉他这一拂姿势清雅,但掌风奔涌,刚劲如矢,心下称奇,霍地化抓为戳,骈指点向罗大掌上虎口穴。
这一下挥洒灵动,正是忘忧心法“应机而动”的要旨。罗大神色一凛,知道自己未及拂中他脉门,必会给他戳中虎口,当下随之变招,屈指疾弹,指风如箭,直射向卓南雁掌心劳宫穴。
瞬息之间,两人掌来指往地疾拼数招,罗大指法精妙,卓南雁应变奇速,居然平分秋色。这番拼斗虽然臂膀不动,瞧上去飘逸轻灵如蛱蝶穿花,其实一寸短一寸险,比之寻常比武更增了几分凶险。南宫馨武功虽弱,眼界却高,看到惊心动魄之处,忍不住频频娇呼出声。
再拼几招,卓南雁眼见罗大手指凌空虚点,犹如挥笔作书,想起采石矶巨岩上隐含剑气的“醉月”二字,心中一动,笑道:“化笔法作点穴指法,原也不足为奇!”蓦地挥指戮戮戳戳点点,哈哈大笑,“骏马狂驰,倏忽千里,你且看我这套张旭笔意!”竟施出龙吟四老中钟离轩的骤雨惊风指。
罗大听他一语中的,心头微凛,又见卓南雁的指法纵逸豪放,心底震惊非凡:“天下竟有这等指法!”其实卓南雁于这骤雨惊风指从未精研,只是看钟离轩施展过几次,略知皮毛。但这指法却是钟离轩苦参《七星秘韫》中的《登真太清篇》多年所悟,端的气韵横生,跌宕多姿。偏偏罗大也是此道中人,看得两眼,便觉这骤雨惊风指气象奇高,猛一咬牙,挥掌硬撞过去。
两人铁掌砰然相交,激荡的掌风如惊涛拍岸,抽打在那团篝火上,登时火光全熄。卓南雁只觉一股刚猛的劲气直撞过来,浑身如被烈火烘了一下,飞身跃起,喝道:“罗堂主是你何人?”罗大也挺身而起,月光之下一脸冷肃,怒目道:“我是罗大,他是罗二,你说他是我何人?”
“罗大竟是罗堂主的兄长,怎地我从未听罗堂主说起?”卓南雁心头微愣,又见罗大袍袖鼓风,猎猎作响,似要随时扑面抓来,当下凝神戒备,心下却想:“这罗大武功比之罗堂主只稍逊半筹,但气度胸襟瞧来却差得远了,他若真以为我杀了罗堂主,可是好生麻烦!”
忽听崖下响起一道笑声:“好风好景,好酒好月,却在此打打杀杀!”笑声柔和,便似老友对坐般得柔和随意。笑声初起时还不见人影,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一道高瘦的人影已陡然立在石桌之前,扬手便将那酒瓮举在手中。
罗大和卓南雁同时“咦”了一声,一起出手,四只手掌奇快如电地抓向那人双臂。那黑影呵呵低笑,卓、罗二人陡觉指下一滑,恍似抓向水中的月亮,触手空空,无从着力。一愣之间,那人已高举酒瓮,悠然长吸了一口,赞道:“好酒,罗大,这便是你要送我的千年醉吗?果然好酒!”
“哈哈,原来是大师!”卓南雁这才瞧清了这人正是先前在江船上曾对坐多时的灰袍僧,心下又喜又奇:“这老和尚深藏不露,身手之奇,似已超越了武学一道,他到底是谁?”罗大也拱手大笑:“老和尚,咱们早就约好见面,怎地你却行踪飘忽,一直隐而不见?”
“还不是为了这小妮子!”灰袍僧望着南宫馨微微一笑,“你自己出来乱跑,可把你爷爷急得险些要命。我受他之托,已顺江找你多日了!”南宫馨玉面泛红,撅起小嘴,上前施礼道:“馨儿见过大慧老和尚!”
“大慧上人!”卓南雁浑身一震,道,“大师便是‘风云八修’之中德望最重的‘禅圣’大慧禅师?”灰袍僧笑道:“大慧大痴,八修四雄,无非是个破名相罢了,有何稀奇?老衲还要多谢你仗义援手,替我救下了故人之后!”
原来大慧上人素与南宫修交厚,近日探访老友,应老友之请,特地赶来寻救南宫馨。他只知南天易挟了南宫馨躲到巨鲸帮一类江匪的大船内,所以在大江之上,只寻惹眼的大江船下手。那日眼见巨鲸帮纵船撞击,气势汹汹,大慧上人只当南天易藏身其上,故而挥竿拨开两船之后,便纵上了江船寻找,待得知南宫馨不在船上,再辗转换舟而上,便比卓南雁等人慢了半日。
罗大眼见大慧上人对卓南雁甚是看重,踏上两步,喝道:“老和尚,难道你识得这小子?江湖中人都道,这小子害死了舍弟雪亭!”大慧上人呵呵一笑,举首仰望明月,悠然道:“‘狮堂雪冷’决计未死,老衲甚至觉得,他离我很近很近!”
卓南雁眼见他深邃如古井幽泉的眸子内经芒闪烁,心内忽地生出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觉。罗大喜道:“好,好,老夫信你这老和尚的话!嘿嘿,老夫本也不信,只是这些日子江湖传言沸沸扬扬……”
“江湖传言?”大慧上人眸子内闪出一丝顽皮的光芒,摇头笑道,“倘若和尚是那害死了罗堂主的金国奸细,决不会千里迢迢地赶回雄狮堂,那于和尚半点好处没有,更会惹上无尽的麻烦!”罗大长眉蹙起,若有所思。“卓南雁若真是金国奸细,何苦巴巴地赶回来泄露龙蛇变之策,好让大宋严加防范吗?”大慧上人语音柔缓,却有一种让人不容置疑的冷定,“实则,这散播传言之人,才是别有用心!”
罗大眼角一挑,道:“老和尚是说,龙骧楼怕卓南雁泄露龙蛇变之秘,这才故传谣言,诬其为奸?如此一来,大宋朝野自然再不会相信卓南雁说的一字一句!”眼见大慧上人微微颔首,罗大才猛拍了下大腿,叹道,“这道理浅显至极,怎地江南武林群豪先前从未想过?”
南宫馨忽一撇嘴,冷冷道,“未必便是没想过,只怕还是不愿想!”她不过是小女孩的一句气话,卓南雁却不禁心有所感,冷笑道:“当日在雄狮堂上,那些英雄好汉便说过:‘错便错了,哪日寻到正主一并杀了!’罗大先生杀气恶人来斩草除根,风卷残云,这等道理,自然是懒得思量!”
罗大被他两人一通抢白,不由老脸微红。好在大慧笑道:“其实那些钩心斗角的道理,老和尚是懒得理会的,全是老衲一位方外至交所悟!”转头对岩下笑道:“幼安老弟,何不上来一见!”卓南雁心头一喜:“难道是辛弃疾辛大哥?”
果然听山岩下响起辛弃疾的朗笑:“在此处临风对江,让晚辈俗情顿消,早将旁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啦!”长笑声中,一道魁梧身影轻捷异常地跃了上来,正是辛弃疾。卓南雁当日在雄狮堂,便与辛弃疾相谈甚欢。此时再会旧友,两人把臂大笑,喜不自胜。卓南雁忽地想起大慧适才说的话,笑道:“辛大哥,世人都诬我是奸细,你怎地偏偏信我?”
辛弃疾眉毛一掀:“我是青兕转生,看人入骨!你老弟奇智孤忠,举止罕有。我跟和国公张浚和大慧上人都说过,你老弟若是奸细,大宋再没半个好人了!”说得兴起,蓦地一把撕裂衣襟,仰头哈哈大笑,“嘿嘿,老弟,大丈夫直行其道,旁人的荣辱毁誉,全是狗屁,你管他作甚?”
望着辛弃疾在月色下灼灼闪动的坦荡目光,卓南雁只觉肺腑一热,蓦地觉得“肝胆相照”这四个字的沉厚味道,忍不住慨然道:“能得辛大哥这一句话,卓南雁虽死无憾!”
大慧上人却一声低叹,对卓南雁道:“你才入江南,便翻天覆地,惹得大宋武林对你群起而攻,一来是令尊仇家不少,二来嘛,也是你处事太过刚强之故。”卓南雁心中一沉,叹道:“多谢大师指点,只是晚辈这行事任性的脾气向来便是如此!”罗大这时才插言道:“南雁老弟,容老哥劝你一句。你这行事任性的秉性与令尊倒是十足的相似,令尊当年便没少吃这脾气上的亏,你可要改上一改。”
卓南雁听他提起父亲,却猛觉一股悲郁之气自心底蹿起,暗道:“原来我卓南雁倒与父亲是一般的脾气!”脑中忽然闪过少年时读过的一句话,仰天一声低笑:“所谓受性于天,不能尽改!罗大先生见谅,晚辈既是个人见人厌的狂生,这脾气只怕是改不了的!”罗大听他笑声凄冷,倒不好再说什么。
大慧上人的面色却沉郁起来,叹道:“令尊襟怀坦荡,行止磊落,正是老衲佩服之人。惜乎他遇难之时,老衲正自闭关……哪知旬日之间,便惨变突生。”说着,苍黑如铁的脸上油然生出一股寂寞悲怆之色,卓南雁心头一阵抽搐:“当日若有这神通广大的大慧上人援手相助,我爹娘料想便不会遇难!嘿嘿,人生福祸,真如风舞浮萍,起落难料!”
“孩子!”大慧抬头望着他,缓缓道,“大锋易折,这道理你也该懂得!”两人目光交接,卓南雁只觉他那湛然闪亮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孩童般的清澈光芒,柔和淳朴中,别有一股恢弘深邃,霎时他心底流水一样地闪过许多影像,忽地叫道:“大师,原来是你!易伯伯曾说,晚辈年幼时重病难愈,曾蒙一位老僧出手救助,那位大师莫非便是您?”
大慧上人呵呵一笑:“百折不挠,域汝于成!那时你还只三岁多些,却遭遇大苦,好在到底是忠义之后,有惊无险。老衲不过万缘泊凑中的一缘罢了!”
“百折不挠,域汝于成!”卓南雁自幼便听易怀秋多次述说这两句话,这时候听大慧上人一提,却仍觉胸中一热,恍然间忽觉一路上遭逢的诸多误会白眼全变得不足轻重,心底感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是好。
辛弃疾的目光这时集中在那酒瓮上,转头望着罗大笑道:“此酒历经千载,滋味愈浓,大妙大妙!”也不待罗大相让,倒了酒,便要饮。大慧上人却一摇酒瓮,悠悠笑道:“酒味浓,罗大施主添的这玄阴丹也是恰到好处,更能助其醇厚之味!”
罗大给他一语点破玄机,登时老脸微红。辛弃疾却豪兴大发:“玄阴丹?嘿嘿,只要毒不死我,这千年古酒,说什么也要饮上一饮!”将酒一饮而尽,仰头笑道,“好酒,端的好酒!”
罗大怕他们再提玄阴丹之事,忙岔开话题:“这是陕西怪盗‘穿山龙’盗墓所得,据说是西汉的一个王爷陪葬之物。呵呵,穿山龙这厮不识货,拿到京师去当做玉碗、酒瓮的添头叫卖,却便宜给了老夫,也便宜了辛老弟和老和尚!”
“酒是好酒,该放下时也须放下!”大慧上人悠然道,“你连番传信相约老衲,莫非心中又有所得?”罗大面色登时变得端正肃穆,双掌合十道:“心无所住,亦无所得,却要请大和尚印证!”
他两人忽然间语带玄机,罗大刚硬威严的脸上更生出一抹莹然异彩。卓南雁心中奇怪,转头望向辛弃疾求问。南宫馨却“咯咯”一笑,轻声道:“大和尚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禅师,也曾点化过我爷爷,这时想必他们是要斗肌肤吧?”辛弃疾神色一端,点头道:“参禅之人为破除执着,斗起肌肤,讲究互不相让,咱们正可见识一番。”卓南雁隐隐知道,因时局动荡,大宋朝野颇多奇人异士喜好参禅。其实所谓“斗机锋”便是禅者将自家对禅学的体认,用别具一格之言说出。而参禅者到底顿悟与否,则要得到禅门大德的许可,谓之“印证”。大慧上人禅师号称“禅圣”,若能得到他的印证,自是非同小可。
却听大慧上人淡淡一笑,手指酒瓮对罗大道:“你携酒远来,便请以酒言之!”卓南雁往日多听人说过“斗机锋”,却从未一见,这时听得大慧上人这一问别开生面,登觉兴致大起。
罗大参禅多年,自认为修行与见地均已超凡人圣,哪知精研了多年的《华严》、《圆觉》、《传灯录》诸般经典,大慧上人全都不问,偏要让他以酒言禅,一肚子机锋公案登时噎住了。愣了片刻,他忽地提起酒瓮,低吟道:“北斗为觞月为壶,一口吸尽西江水。”
“一口吸尽西江水?”大慧上人的目光熠熠生辉,蓦地一声低喝,“拾人牙慧,失却己见,口吐莲花,又有何用?”
这一喝声音不大,却如平地钧雷,响在罗大的心底。他一愣之间,大慧上人已扬起了枯瘦如柴的大手,喝道:“你要老衲给你印证吗?过来,过来,我与你印证!”他本来一直侃侃细语,满面春风,这时瞠目扬眉,铁掌高悬,便如金刚怒目。
罗大心神摇曳,愣愣地走上两步。大慧上人的声音又严厉了数分,大喝道:“若要荷担如来大法,须有大智慧大慈悲,老衲今日便一掌落下给你印证。但自今而后,世间众生的罪业,也要由你一人承担,你肯吗?”
“承担众生的罪业?”罗大身子倏地一震,虽然佛祖舍身伺虎之类的佛家公案早已了然于心,但这时听了大慧上人的一喝,还是心下犹豫,暗道:“我一人的罪业尚且难以忏悔清净,若由我一人承担众生罪业,岂不生生世世命运悲苦多折?”额头汗水涔涔而落。
“去!”大慧上人的铁掌已经挥落,“啪”的一声,那酒瓮应手而碎,碧绿的酒液伴着扑鼻醇香喷涌而出。罗大正自心魂激荡,登时给酒汁洒得双腿尽湿。眼见这半坛举世难觅的千年古酒和酒瓮顷刻间化为乌有,罗大竦然一凛,霎时浑身汗涌,怔怔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高明!”辛弃疾却赞了一声,对卓南雁道,“禅法顿悟后讲究不落在有,也不执著于空,但最重的却是要发慈悲众生的菩提心。罗大只将工夫下在口头禅上,这回给大慧上人棒喝交加,打碎了酒坛子,可算受益匪浅!”卓南雁连连点头,跟望那满地横流的酒汁,登时也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大慧上人大步走到石桌之前,双手哧哧有声,竟运起大金刚指力在石上写起字来。罗大精研书道多年,只看得一眼,便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大慧上人左手草书,右手隶书,只这分心二用的本事当世便罕有人及。
月色之下,只见大慧上人双手同时挥洒,顷刻间两行大字便跃然石上。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罗大凝神念了一遍,立时一震,心中猛地荡起一股激流,浑身不由簌簌发抖,老眼内竟滚出了泪花,双掌合十,由衷叹道,“多谢老和尚点化!”
卓南雁只见“今宵酒醒何处”那行草书龙飞凤舞,“杨柳岸晓风残月”几字隶书却端凝沉着,恍然便似一问一答,相映成趣。想不到大慧上人竟拿当年柳永写给歌女的离别艳词来“以酒言禅”。
辛弃疾双目灼灼放光,拍掌大笑:“好啊,迷时便如醉酒,悟后恰似酒醒!”卓南雁也觉以“杨柳岸晓风残月”形容悟道后的境界剔透自然,余韵无尽。霎时间他心中竟也一片空灵,仰头望天,却见月色明丽,一时只觉身心都似要融在如洗的月光中了。
“‘谢’有何用?佛法要‘会得’!”此时大慧上人脸上的肃穆之色顿去,又换上一副慈和笑意,“昔日赵州禅师年过八十岁,仍在四处参访高僧大德,你说的这些漂亮话语他不晓得吗?老友终日谈空说有,自以为是,早落入野狐葛藤之境啦!”罗大满面愧色,诺诺连声。
大慧上人瞥见卓南雁望月不语,又淡淡一笑:“造物无尽藏,才是真如境!老衲懒得谈禅,便是此理!”说着目光熠然一闪,悠悠道,“须知烦恼处,悟得即菩提!卓施主脾气刚大,但愿不要为俗世浊流所迷!”
卓南雁只觉他深邃难测的目光似乎照见了自己多日来心底所蕴的满腔悲愤,这两句话正是暗中开导,心中忽觉一片豁然,急忙躬身施礼。
“小丫头还愣着作甚,”大慧上人一摆袍袖,向南宫馨笑道,“快跟老和尚回家去!”南宫馨吐了一下舌头,道:“还是江湖上好玩,我还想跟卓大哥四处玩玩呢!”大慧道:“嘿,酒也饮了,禅也参了,老衲须及早把你这小丫头交给令祖,免得他牵肠挂肚。”
辛弃疾忙道:“禅圣且慢行,先去见见一位故人如何?”携着卓南雁的手,当先便行。大慧和罗大对望一眼,也快步跟上。几人转到山下,却见上官御三人正自探头张望。罗大上前引荐,醉侯爷二人听得大慧上人之名,均觉惊喜。上官御却大骂自己有眼无珠,竟在江船上对这活佛出言不敬,羞恼之际,便要自扯耳光,被大慧上人一笑拦住。
卓南雁见这三兄弟瞅着自己时,眼神仍是且怒且疑,他微微一笑,也不搭理他们。随着辛弃疾行了片刻,却见一艘江船正泊在江边,孤灯光影,映得江水幽红明灭。罗大忽在船上止住步子,道:“幼安老弟,船上的莫不是和国公张浚张大人?”辛弃疾一笑未答,船内已传出苍老雄浑的笑声:“是大慧上人和罗大先生吗?幸会幸会!幼安,我那小友卓南雁,你可一并带来了吗?”话音未落,一道清瘦的人影已经凝立在船头,正是张浚。
这些年来张浚因力主抗金,被秦桧视作眼中钉,一直离京贬居。但他越是赋闲,名气越是响亮,十余年来,反成了大宋朝野间一面抗金的大旗。卓南雁听得张浚这位大宋抗金柱石,言语间对自己青睐信任如初,心内登时涌起一阵暖意。罗大却是面色一冷。
进得船中寒暄片刻,卓南雁才知道,张浚被贬多年,一直赋闲隐居,日前忽然得到朝廷密函,令他火速进京。张浚一离贬居之地,便引起朝野间的一阵骚动,有人说他要东山再起、重掌大权,也有人说他要依附太子、伺机而动,更有人说,张浚此次进京凶多吉少,只怕秦桧要借机除去他这个宿敌。
罗大恰在此时赶来建康,本要去雄狮堂探访其弟罗雪亭的死讯真假,忽然得知张浚要渡江南下,而那大宋奸细卓南雁也同时顺江而来。罗大以为卓南雁这奸贼定是要乘机袭杀张浚,恼怒之下,便赶到采石矶设下奇局,要与卓南雁一决雌雄。
张浚听了罗大一番述说,拂髯笑道:“原来我这卧槽老马一动,竟牵出了这么多热闹事!大伙儿杯弓蛇影,全是为了我这糟老头子。老夫倒要给诸位以酒赔罪。呵呵,喝酒,喝酒!”众人齐声大笑,心底芥蒂顿去。舱内酒盏俱全,除了南宫馨不擅饮、大慧上人不饮,旁人都满上了一杯酒。
“好小子!”张浚凛凛有神的目光落在卓南雁脸上,“江湖传言说你叛宋归金,老夫与幼安都不信那些鬼话。你倒仔细说说,那龙骧楼的龙蛇变,到底有何图谋?”卓南雁不由肺腑发热:这老人虽与我只见数面,江湖中人都诬我为奸,而他对我却坦然不疑,当真是古来贤者之风。当下便将卧底龙骧楼中所得的讯息细细说来。罗大和辛弃疾均是锁眉沉思,满面凝重,大慧上人却双目微闭,似是入定一般,只有张浚在舱内来回踱步,不时插言相问。他对那龙骧楼主完颜亨甚是关注,对其控制龙须的手段、日常喜好乃至朝野间的政敌都问得甚细,对龙蛇变之策更是细加推敲。
当听到完颜亨定下的“双管齐下”策略,张浚霍地顿住了步子,一双老眼在昏暗的烛火下幽幽放光,沉了好久,才道:“罗大先生,你瞧如何?”罗大凝眉道:“龙蛇变虽由当日的完颜亨定下,实则却是金主完颜亮一手推动。眼下完颜亨虽死,但完颜亮野心勃勃,想必仍会用龙蛇变袭我大宋,只怕不久,他便会挥师南下,侵我大宋!”
张浚微微点头,又望向辛弃疾。辛弃疾道:“完颜亮南侵,只是远虑,眼下除了龙蛇变,却还有两样近忧。”拿指头蘸了冷酒,在桌上写了一个“秦”字。张浚目光一凛,点头道:“不错!传闻秦桧老贼,业已病得难以上朝,但此獠越是年衰不堪,越是穷凶极恶。他那两个儿子秦嬉和林一飞近来争权夺利,着实嚣张……”
“林一飞?”卓南雁忍不住道,“秦桧的儿子怎地姓林?”渔翁打扮的上官御呵呵笑道:“秦桧这狗贼虽是不可一世,却最是惧内,他那婆娘王氏无子,便将其兄的庶子过继给秦家为子,就是眼下官为少傅的秦嬉。后来秦桧有一小妾有孕,却被王氏这母老虎赶出家门。秦桧只得将这小妾嫁给了福建的林氏,这才生下林一飞。林一飞是秦桧老贼的亲子,自然得其一力提拔,眼下已官至右司员外郎。”卓南雁想不到秦桧一手遮天,却没法让亲儿子留在家内,想想颇觉可笑。
罗大又道:“秦嬉和林一飞自然也是明争暗斗,秦嬉的官做得大些,羽翼已丰,又拼力拉拢格天社的赵祥鹤,眼下声势更胜一筹。但林一飞到底是老贼的亲骨肉,近来颇得秦老贼的青睐,听说林一飞忽然寻到一位自号‘风满楼’的奇人,为其拉拢了大批江湖异士,锋芒渐露,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风满楼?”一直闭目不语的大慧上人忽地双目一张,眼中精光莹闪,缓缓地道,“这名字好生分,却有一股古怪气息……”罗大苦笑道:“谁也不知这风满楼从何而来,传闻此人不会丝毫武功,却足智多谋,更精于巫道邪术。听说他曾被林一飞引荐,以巫道给秦桧那老贼疗疾数次,颇见起色。此人还会卜算奇术,据说秦桧曾找他测字,在地上画了个‘一’,风满楼便道:‘土上画一,非王而何?太师将享真王之贵!’秦桧老贼自此对他另眼相看。”
张浚“扑哧”一笑:“这老贼,当真是狼子野心!”一直在地上盘膝而坐的上官御叹道:“最奇的一件事,便是风满楼曾孤身独闯九幽地府,竟说服了九幽地府神霄洞内的五灵宫出山,同为林一飞效命!”饮子徐“嘿”了一声:“九幽洞是和无极阵、逍遥岛并称当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九幽地府那五个老怪物竟肯听从风满楼之劝,出来为林一飞卖力,秦贼羽翼更丰!”罗大道:“不止于此!据说,此次调和国公回京,便是这风满楼给秦桧老贼出的主意!”他越说眉毛皱得越紧,望向大慧上人苦笑道,“老和尚又怎知这风满楼古怪?”大慧上人轻叹一声,一字字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缓缓闭上双目,再不言语。
“山雨欲来风满楼!老夫从未见过此人,但大宋眼下的形势倒与这怪人的名字颇为相似!”张浚苍眉越皱越紧,幽幽地道:“此次随老夫一同奉召进京的,还有胡铨、李光等十余名遭贬多年的耿介老臣。我们这群老家伙本都是秦桧的心腹之患,多年来贬居在天涯海角,忽然间自四处的贬居之地一起进京,实在……怪异至极!”久久不语的辛弃疾眼中忽地锋芒一灿,沉声道:“龙蛇变双管齐下,要袭杀的能臣干将也正是张大人、胡大人、吴玠、吴璘这些能臣干将!不管怎样,这些老臣一入京师,便是凶多吉少!”众人心头均是一凛。
“幼安老弟一语中的啊!”张浚勉力挤出一丝笑,缓缓地道,“这老贼,一日不除,便遗祸无穷!”卓南雁忽地扬起长眉,冷冷地道:“那何不下手除了这老贼!”
他这话声音不高,却惊得舱内几人齐齐一震,目光全打了过来。罗大道:“老弟要去刺杀秦桧?”卓南雁昂然道:“此举虽然冒险,但若能诛杀此獠,那可真的是为民除害!”心下却想:说来我父母亡故,全赖这老贼所赐。便不说这父母大仇,单说他害死精忠报国的岳少保,也是罪该万死。若能斩了此獠,岂不大快人心!一时热血涌将上来,恨不得这就去拔剑一搏。
饮子徐和醉侯爷听他说得慷慨激昂,齐声称好。上官御却道:“秦老贼身边有格天社二十八宿守卫,更有吴山鹤鸣赵祥鹤时时赶去随护,你去冒险行刺只怕凶多吉少!”卓南雁笑道:“未必便会比卧底龙骧楼难些!”
南宫馨一直乖乖地坐着,似懂非懂地听他们议论家国大事,这时却大张秀眸,叫道:“大哥,我不要你去冒险!”罗大和蜀中三奇等人闻言,一起笑了起来。
辛弃疾也呵呵笑道:“老弟,我也不要你去冒险!”笑容一敛,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满是期许之色,“你卧底龙骧楼是暗斗,刺杀秦桧却是明争!秦桧身边除了格天社二十八宿和赵祥鹤,还有那神秘莫测的风满楼、新近出山的九幽五灵宫,委实凶险难测,此其一。其二,若你万一失手,秦桧定会倒打一耙,将这罪证算到和国公张浚身上,甚至再牵连到这老贼嘴忌惮的太子身上……”
卓南雁听他说得郑重,心底一寒,不由怅怅地点了点头。辛弃疾侃侃而谈,眉宇间气势凛然:“其三,你刺杀秦桧,无论成否,必然惊天动地地乱上一阵,那时国家动荡,正给了完颜亮南侵之机!金酋厉兵秣马已久,咱们却是仓促无备啊!”
“说得好!秦贼已病入膏肓,咱们又何必忙在一时?”张浚说着,霍地转头对罗大道,“你即刻就走,不必在乎老夫。老夫有大慧上人照应半程,足矣!你要看护好那人的安危,告诉那人,对秦桧要据理力争,不可退让,但也不可紧逼,以免打草惊蛇,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卓南雁心下奇怪:“听张大人的话,这罗大竟还效力于另一神秘人物,却又是谁?”但张浚既不明言,他也不便细问。
罗大频频点头,微微一沉,才想起来问:“幼安老弟,你说的另一件近忧是什么?”辛弃疾却昂起了头,伫望舱外凄暗无比的夜色,沉思不语。大慧上人并不睁眼,却缓缓地道:“辛居士忧心的,必是洞庭烟横!”
辛弃疾终于吁出一口气:“不错!林逸烟必反!”张浚扬眉道:“这人素来心怀异志,此次出山后自洞庭湖悄然北上,一路收复黑道帮派无数,这回又要在齐山弄出‘圣女登坛’的把戏,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卓南雁心头一沉,终于忍不住道:“圣女登坛,不过是明教教内的一个仪式,又有什么玄虚?”罗大笑道:“小老弟难道不知道何谓明教圣女?”卓南雁蹙眉道:“传闻明教圣女地位尊崇,还在五明使和三长老之上,登坛拜为圣女之人,必须为处子之身……”想到自己对明教圣女所知仅止于此,忽地心中一阵自责:我自幼便知道霜月要成为明教圣女,却对圣女为何物并不深究。还有,为何小月儿提起圣女来,便总是抑郁伤怀?
“小老弟想必不知,明教已数十年没有这老什子‘圣女’了。”罗大的老眼内忽然闪过一丝锐芒,“他们上一任的圣女登坛,还是在大宋宣和二年,那时的明教教主便是方腊!”
“方腊?”卓南雁惊得大张双目,当年方腊自称圣公,率教众举兵,席卷大宋三州十九郡,后来虽是兵败身死,但这个名字却带有一股奇异的魅力,大云岛上的明教中人提起方腊来,总是半敬半畏地成为“方圣公”。罗大缓缓点头:“当年方腊也是选出一任圣女之后,便即扯旗造反。醉侯爷,你曾受命探查明教教月,你给大伙儿说说这明教圣女的典故!”
那杂耍艺人醉侯爷一直蹲在舱角,这时跳起身,道:“明教圣女的典故在他们教内极为隐秘,便是做了十几年教众的寻常子弟对此也知之不详。小弟跟一位明教舵主喝了半年多的酒,才探出一丝消息。原来明教教内有一个诡秘传说,所谓‘圣女降世,明王出世’,能登圣女之位的必是五德命相的女子,这等奇女子举世难觅,但一经出世,便预示着明教大昌,甚至便是他们改天换日之时……”
卓南雁忽然想起少年时候,林逸虹曾跟自己说过的“改天换日”的豪言,心内愈发紧了起来。醉侯爷接着笑嘻嘻地道:“据说林逸烟的侄女林霜月便是这样的命相,自幼便被指定为明教圣女。传闻林霜月这丫头生得倾城倾国,灵秀过人,明教教内暗中倾慕她的后生才俊总有千八百人吧,嘿嘿,只可惜过得几日登坛之后,便是谁也碰不得的多刺鲜花啦!”南宫馨瞧见卓南雁面色苍白一片,心下奇怪,忍不住问道:“为何谁也碰不得了?”
“照着他们明教的规矩,圣女登坛之后,便须将自家身心,连带三魂七魄,全祭奉给了他们的明尊,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对任何凡间男子动心。不然的话,那男子必会触怒明尊,遭遇世间所有苦痛,连她这圣女也会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醉侯爷抚了一下红彤彤的鼻子,苦笑道,“小妹妹你说,有这古怪规矩,谁还敢再多看上这圣女半眼?嘿嘿,他奶奶的邪魔外道,当真邪门到了极点!”
“小月儿!”卓南雁如被巨木当头击中,“啪”的一声,酒杯已被他无意间捏碎。他忽然想起当日燕京月夜,林霜月柔情似水地痴望着自己,问“若是我不去做那圣女,你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吗”,霎时他心中似有万针攒刺,痛楚难言,身子突突发颤,怀中残酒洒得他襟前尽湿,他却浑然不觉。
张浚忽地向他望来,沉声道:“小兄弟,老夫当日在金陵试剑会上看到,你好似与林霜月是旧识?”卓南雁依旧心魂激荡,怔怔地点了点头,耳畔张浚的声音冷冷地似从天边飘来:“林逸烟心怀不轨,异志早萌,林霜月只怕已成了他掌中一枚邀买人心、妖言惑众的棋子。小兄弟忠烈之后,大可不必跟这样一个女子扯上干系!”
卓南雁俊眉乍扬,直向张浚望过去。张浚那张苍老凝重的面容上满是期许之色,霭然道:“天下滔滔,老夫看得入眼的没有几人,你颇具令尊风骨,雪亭老哥眼下树大招风,他日秉承卓盟主遗愿、重建四海归心盟的重担,终究是要落在你的身上!”听得张浚忽然提起父亲和四海归心盟,又见了他那殷切的眼神,卓南雁的心内才微微一热,点了点头,却没有言语。张浚又长长一叹:“到了重建四海归心盟之时,这明教必是一个大患,小兄弟万不可儿女情长,延误大事!”
卓南雁再也懒得说什么,眼望舱外夜色浓郁如醉,天边的几点疏星像极了林霜月当日临别时那令人心碎的眼波,他心中更是一阵黯然。
罗大想到张浚适才的吩咐,不敢多留,当下便辞别张浚等人,带着上官御三兄弟下船而行。卓南雁知道大慧上人要留在船上略送张浚半程,南宫馨也将由大慧上人送回家中,他这时心内忽觉沸如油煎,去齐山与林霜月相会的念头催得他再难安坐片刻,便也辞行下船。
张浚亲自送他下了船,临别之际,又反复叮嘱他务要擒住龙骧楼在江南龙须的总坛主“老头子”。卓南雁望着张浚在黝暗的夜色中灼灼闪烁的目光,心中才油然生出一股敬意:“这老人当年身为朝廷宰执,威震四海,便是眼下,也是个一呼百应的宿将,难得对我期许如此!”他不愿多言,跟张浚、南宫馨和大慧上人等拱手作别。辛弃疾忽道:“兄弟,我送你一程!”跳下船来,跟他并肩而行。
两人在夜色中大步而行,身后的船火渐远渐弱。卓南雁见辛弃疾一直默不做声,便说:“幼安兄,你要随和国公一同进京吗?”辛弃疾却摇了摇头,道:“朝廷让我去江阴做签判,这便要上任,临安是去不得了。”说着一声长叹,“前番得虞公子引荐,终得太子召见,这江阴签判,还是太子使的力。嘿嘿,眼下秦老贼大权独揽,我辈锐意恢复之人,也只能落此闲职,不知何日才能光我故土,还我山河!”
卓南雁知道江阴签判本就是无所作为的闲差,壮志凌云的辛弃疾难免怅然。他转头望着身边刚硬的身影,道:“辛大哥文武双全,来日何愁没有用武之地?对了,太子这人怎样?”
辛弃疾眸子里光芒一闪,道:“太子虽有些意气用事,却颇为勤勉奋发……只是,我这性子太过刚硬,未必便为太子所喜,况且这些日子里,颇觉自己似是陷在一潭死水中,那些大笑官吏因循鄙薄,更有人名不副实……”
听他语气萧然,欲言又止,卓南雁心底一动:“他说的这名不副实之人却是谁?”正待再问,辛弃疾却顿住步子,笑道:“兄弟,大哥便送你至此,我明日便去江阴赴任,再相见时,又不知何年了!”卓南雁望着沉沉夜色中铁一般的影子,心底微酸,道:“辛大哥保重!但愿早日能与大哥并肩杀敌!”
“说得好!”辛弃疾朗朗地笑起来,“春日无聊,忽闻老弟南归,心下欢喜,作了这首《立春日》,临别之际,赠与兄弟!”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曼声吟道,“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好一个朝来塞雁先还!”卓南雁忽地生出一种波涛浮萍、万里相知的感喟,想到自己北地历险,身蒙奇冤,偏是这位跟自己只匆匆一会的辛弃疾,力排众议地为自己辩驳。他此次南归,路上迭遇冤枉,早蕴了一胸悲愤,好在先前听得大慧上人和张浚的几番开导,怨气已消散了许多,此刻又听了这位肝胆至交志气相投的临别赠词,胸臆间滚滚发热,只觉能得此知己,平生何撼,霎时间满腔的愤懑不平都烟消云散了。
“有大哥这一句佳词,”卓南雁抓住辛弃疾的手,大摇两下,慨然道,“南雁此生无憾了!”拱了拱手,转身而去。他步子迈得极快极稳,一路并不回头,直没入浓夜深处。
算算时日,还能提前一日赶到齐山,当下卓南雁寻到飞龙帮的大江船,急命他们开船。于飞龙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问,张罗人起锚扬帆,大船溯江而上。一路无话,直到了齐山所在的池州。
下船之前,卓南雁把于飞龙、宋天鹰唤到身边,板起脸对他们训诫一番,才装模作样地给两人“解开所截的脉络”,施术之时故意手法放重。于飞龙“哎呦哎呦”地痛呼,又问起这截脉手法会否遗留下病根。卓南雁便信口胡说,让二人半年之内远离女色,吓得两人唯唯诺诺。卓南雁见他两人一口应承下来,倒有些后悔:“早知说他十年,也省得让他们四处作恶!”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二节:圣女登坛 狂生情恸
池州地处九江、芜湖之间,水陆便通,素为兵家必争之地。林逸烟选在此处行明教的圣女登坛大典,实是大有讲究。卓南雁赶到齐山,已是当日午后。这齐山并不高,才不过三十仞,但秀岩幽壑,奇石深窟,景物之秀可与武夷、雁荡媲美,素有“江南名山之胜”的称誉。
卓南雁才到山脚之下,仰见峰峦奇秀,春光明媚,也不禁眼前一亮。再行片刻,便时见武林豪客或单人独行,或三五成伴地进山观礼。山径上早有不少明教弟子,身着白衣,手捧大旗,在山道两侧钉子般地肃然挺立。山路岔口则另有四五个穿灰袍的明教弟子迎奉往来宾客,指示路径。
卓南雁认得明教教众中不少人都是自己儿时的伙伴,虽然相貌均有变化,但眉宇间还有少年时的影子。他本待上前搭话,但觉那些明教弟子神态冷漠,他骨子里便有一股倨傲之气,想到当年在大云岛上没少受他们欺负,也就懒得过去招呼了。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齐山是个好地方,当年包括曾任过池州知府,尝亲来此山题字。数十年前,岳飞在池州屯兵,也曾月夜登这齐山的翠微亭,写下‘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的佳句!”声音温和舒缓,正是唐晚菊的声音。又一人道:“小桔子你瞧,那山崖上刻的‘齐山’两字,便是包龙图题的吧?好字啊好字,竟比我老人家的字还好!”却见莫愁摇头晃脑,跟唐晚菊信步而来。
卓南雁忽然发觉,不论何时见了这无忧无虑的莫愁,都会觉得襟怀一畅,忍不住高叫道:“莫愁老兄,别来无恙!”莫愁见了他,面色陡变,快步走近,低声道:“老弟……你是不是喝了唐门毒汁把胆子泡肿了?眼下这齐山群豪会聚,有三百多的侠客侠女要来杀你扬名,你竟敢在这里大摇大摆,大喊大叫!方残歌那小子便在不远,我瞧你还是三十六计……”
“老兄放心!”卓南雁不待他说完便扬眉一笑,“这里是明教地盘,我远来是客,林逸烟决不会让我在他这登坛圣典上损了半根汗毛!”正说笑,忽听有人一声厉喝:“恶贼,你还敢来此招摇!”正是方残歌大踏步赶来。卓南雁斜睨他一眼,冷笑道:“几日不见,方公子嗓门又雄厚几分,可喜可贺!”
方残歌面色如铁,森然道:“今日你恶贯满盈,还有什么话说?”这一声“卓南雁”登时引得四周群豪注目,人影晃动之间,跟他同行的两淮镖局、沧浪阁和四五家江南豪客已将卓南雁围在核心,刀剑出鞘,虎视眈眈。醉罗汉无惧也斜刺里闪出,粗声笑道:“好小子,这地方你也敢来!”
卓南雁傲然挺立,心内蓦觉一阵苍冷:“我是来了,却不知小月儿会不会听我的话,不去做那劳什子圣女……”群豪见他冷笑不语,似乎浑没将众人瞧在眼内,更是恼怒,有人便待挥刃出手。
猛听山岩间响起一声大喝:“今日本教圣典吉日,诸位江湖朋友不可无礼。”这一喝有如雷霆,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山道间的杂木乱叶萧萧落下。
众人一凛,却见山道斜上方一块突兀的巨岩上现出一人,青袍长发,目光如电,正是明教降魔明使曲流觞。方残歌皱眉道:“贵教圣典不是明日才行吗?”曲流觞翻起白眼,冷笑道:“教主硬要改在今日便行!他老人家心血来潮,说什么便是什么,明尊他奶奶的,稍时就是圣女登坛的吉辰了。”
卓南雁心中一阵紧缩,暗道:“我只当时日未到,提前赶来跟她说些话,怎地……怎地这登坛之典忽然改在了今日?”
陡见蓝影骤闪,一道清瘦的身形如飞鹤划空,斜斜落在众人身前的一根古松横伸的细枝上,冷森森地笑道:“诸君远来,本教不胜之喜。圣教主昨夜忽睹大星西坠,以九宫飞星法推算出圣典吉辰当在今日申时三刻。吉辰将至,左近的江湖朋友已到了不少,请诸位随我慕容智进谷。”卓南雁识得这人正是净风五使中的慕容智,当年自己曾中他暗算,险些死在他手上。多年未见,慕容智的容貌阴沉如旧,口中似是客套说笑,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方残歌等人也久闻明教催光明使慕容智的大名,眼见他这一落轻如飞鸟,最奇的是那松枝细如抓笔,他这百十斤的身子凝立其上,竟纹丝不颤。醉罗汉无惧双瞳陡缩,低声赞道:“定海针,好身法!”慕容智脸上青光一闪,悠然道:“请诸君由此入谷!”大袖飘飘,当先疾行。一见明教曲流觞、慕容智这两大明使各逞奇能,群豪锐气顿折,只得收起刀剑,随着慕容智进谷。
顺山道转过两块巨岩,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二百余名衣衫鲜亮的明教弟子齐聚在一处宽阔的平地上。自林逸烟出关之后,明教声威大振,教众上万,这两百弟子全是精挑细选的教中精锐,这时迎风挺立,更显得英姿飒爽。
平地当中早搭起了宽达百步的祭坛,坛上披红挂彩,钟鼓齐列,装点得庄重异常。坛当中一排檀木大椅却全都空着。数十位赤膊汉子手捧红旗,分立祭坛四周,火红大旗猎猎招展,更增凝重之色。另有两排妙龄女弟子,手捧琴箫管弦,衣袂临风,肃立不语。最显眼的却是祭坛中央另垒起了三丈余高的木台,台上摆放一尊花纹古拙的大铜鼎,在日色下闪着耀目的黄光。
观礼的宾客已到了不少,全在祭坛两侧落座。近来明教声势极盛,许多黑道帮派屈于其威,不得不争相阿附,但雄狮堂、丐帮、唐门等白道大豪却对明教戒心深重。此时谷中宾客全以黑道小帮派为主,雄狮堂的方残歌是为林霜月而来,丐帮的无惧和尚和莫愁、唐门的唐晚菊以及诸多白道群豪,则全是要借机窥探一下神秘莫测的明教虚实。
忽听当当的大钟鸣响,峨冠博带的慕容智飘然上台,朗声道:“吉辰已到,请教主与各位长老、明使入座!”霎时两排女弟子鼓乐吹箫,曲声悠然而作。
悠扬的曲乐声中,只见一位黑袍文士在四名小童的引导下缓步踏上祭坛,端坐在正中央那把雕花大椅上。这文士头带东坡冠,垂下一袭黑纱遮住容颜,身量颇高,双肩极是宽阔,一副如墨长袍将全身包裹得极严,只余一双白晰修长的手掌写意无比地搭在椅上。瞧他居中而坐,顾盼自雄之状,必是教主林逸烟无疑了。
“明教崇尚白色,怎地林逸烟在这祭典之上却着黑袍?”卓南雁心下疑惑,又见林逸烟虽然只在大椅上这么随意地一坐,但全身上下却有一种说不出得雍容恢弘之气,那湛若冷点的目光淡淡望来,便似祭坛上的神灵自上而下地俯瞰芸芸众生,让人一凛之下不由自主地心悸而又心折。跟着林逸虹、曲流觞、彭九翁等明教首脑也陆续入座,端坐在春晖和风之下。卓南雁忽觉眼前一亮,却见林逸虹上首那张大椅上端坐一人,慈眉善目,竟是徐涤尘。
“徐伯伯也来了,他是自己破了誓言,还是给林逸烟胁迫而至?”他又见徐涤尘的身旁另空着一张座椅,暗道,“那必是给师尊留的位置了!呵呵,师尊虽然早脱离了明教,但林逸烟倒是颇有风度,始终给他留有一席之地!”再往后看,却见曲流觞和彭九翁赫然在座,但明教五明使中却少了慕容智的兄弟慕容行。
他眼光再转,登时浑身如遭电击。原来随后走上祭坛的却是两排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弟子。众女长裙曳地,衣红胜火,火团锦簇般地拥着当中一位白衣少女,正是林霜月。她一身倚白胜雪的衣衫给身周群女红灿灿的朱裳丹襟相衬,便似红叶如海中一朵耀目的白梅,绝世清丽中另有一抹动人怜惜的凄艳。
十余位妙龄美女联袂登坛,众人均觉眼前一亮,一时乱糟糟的目光全扫向诸女,议论四起。莫愁舔舔嘴唇,对唐晚菊道:“啧、啧、啧,林逸烟这老魔头好会享福,招了这么多美女做弟子!本公子回头跟老爹建议,咱丐帮也照方抓药开个美女分舵,本公子亲自做这舵主……”话未说完,脖颈上已挨了无惧一巴掌。莫愁瞥见他眼中怒意,忙吐了下舌头,道:“那便请无惧长老做美女分舵舵主,本公子做个副舵主罢了!”
群豪议论之间,却听慕容智向众宾客朗声致谢,跟着宣布登坛之礼开始。立时坛边伫立的十八位赤膊弟子吹起长角,呜呜声响,悠扬传出。
白阳长老林逸虹此时是教中除了教主之外位分最高之人,当先起身向高台叩行大礼,三拜之后,取出一根信香高举过顶,屈指轻弹,指力到处,信香登时点燃。众人一凛之间,却见林逸虹袍袖轻挥,信香冉冉升起,悠然飘入高台上的大铜鼎之中。
观礼宾客均是武林中人,对明教教中的繁礼大多看不明白,但对林逸虹运功燃香和挥袖送物的真功夫,却都看得明明白白,一时喝彩声四起,卓南雁也不禁暗自点头:“林二叔这些年的武功精进非小,当年他胜那龙骧楼的萧别离尚且勉强,这时候只怕已在曲流觞、慕容智等净风使者之上。”
信香飘入铜鼎,陡听轰然一响,烈火熊熊燃起,火焰升腾得足有四五尺高,显是鼎内装有硫磺油脂,遇火便燃。却见坛下肃立的两百多名弟子齐齐跪倒,向铜鼎叩头不止,便连坛上端坐的曲流觞、彭九翁等人也肃然躬身,众人口中齐声唱颂:“众生芸芸,圣火熊熊。沧海可 ,此心不屈。无情无欲,唯光明故。无拘无束,唯光明故……”
这数百弟子齐运内力长声唱念,登时震得山谷轰鸣,恍然便似天地万物一起传唱一般。观礼群豪均未见过这等声势,均有些心下惴惴。
祭坛上的林逸烟缓缓立起,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奔跃,黑影乍闪,已卓立在了高台之上。明教众弟子顿时一起住口,仰望着巨鼎旁的林逸烟,满面均是虔诚和仰慕。难耐的颂声陡然止息,天地间一片悄静,远处的溪水声竟也隐隐传来,观礼群豪才觉心中一畅。
“明尊在上,历代教主英灵在上,”林逸烟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股金戈铁马般的凝重,“今有本教弟子林霜月,聪慧灵秀,五德足备,更甘愿以其神魂终生奉祭明尊,实乃本教百年难觅之瑞祥,恳请明尊准其登坛献祭。”说着向巨鼎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
“呼”的一声,铜鼎中竟有一道通红的火苗直飞上天,红艳艳的火焰直蹿起丈余高,在空中经久不散。林逸烟才缓缓起身,微颤的语声中说不出得欢喜:“明尊已然许可!圣女降世,明王出世!”众弟子登时欢呼,振臂高喊:“圣女降世,明王出世!”声振山谷,久久不息。
林霜月的面色却倏地变得苍白异常,迈步向高台走去。围着她的众女垂首闪开,众人才见林霜月竟然赤着双足,但见莲瓣玉趾,娇艳动人。宋时最重礼法,若非这等奇异圣典,哪能瞧见女子的赤足,观礼群豪盯着她那双如玉白足一步步地踏上高台,均不由怦然心动。卓南雁心底却觉出一阵针扎般得难受。
跪在巨鼎之前,能清晰地感到燃烧的烈火带来滚滚热浪,林霜月却觉心底阵阵发冷。
“今登圣坛,欲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驱!”教主林逸烟的声音冷冷地似是从天边飘来,“林霜月,你可愿终生祭奉明尊……”
这圣典的祭辞,林霜月早已背诵前边,但此时听得林逸烟——自己的伯父、师尊和教主,以无比沉着冷峻的声音问来,心底还是觉得酸苦难言。她的眼眶蓦地一阵模糊,只觉红绸子样的吞吐舞动的烈焰已将自己团团困住,恍惚间似已跌入了一道永远无法挣脱的炼狱。
“林霜月……”林逸烟见她蹙眉不答,语气更阴冷了数倍,“你可愿终生祭奉明尊?”林霜月的香肩微微抖动,终究无奈地向那抹跳动的火焰叩下头去。
卓南雁痴立坛下,遥见林霜月那窈窕的背影簌簌发抖,犹如风中的一朵白梅,眼前倏地闪现燕京雪夜自己和林霜月在花灯店铺前重聚的情形,临别之际,她在雪中痴望着自己时也是如此娇躯轻颤。霎时他心中火热难耐,五脏六腑中也似有熊熊烈焰升腾燃烧,蓦地大喝一声:“不可!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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