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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花

_3 高阳(当代)
到了晚上,等龚暗斋到签押房去看公事以后,龚太太第三次传阿兴到上房问话。
“这燕红是谁?”
“是——”阿兴心一横,不再想法子为龚定庵掩饰了,因而清清楚楚地答说,“是山塘的姑娘。”
龚太太在苏州住过,知道这所谓“山塘的姑娘”便是勾栏中人,当下又问:“你见过没有?”
“见过。”
“是怎么样的人。”
“山西人。”
“我不是问她的籍贯,是问她的人品。”
这一下是阿兴发问了:“太太是问她的相貌,还是本事?”
“都要问。”
“相貌是好的。本事会作诗。”
龚太太不觉失声:“原来是诗妓。”
“还会吹箫。”阿兴又说,“大少爷就是听见她的箫声,才同顾二少爷寻了去的。”
“喔,大少爷一共跟她见过几次面?”
“两次。”
“只有两次,就要娶她回来了?”
这话阿兴就无从回答了,龚太太是从信中看出龚定庵与燕红有嫁娶之约,阿兴却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另外二百两银子是送燕红的?”龚太太问,“大少爷是怎么交代你的?”
“交代我顺便打听打听,有个姓杨的秀才,有没有到燕红那里去噜嗦?”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怎么去打听?”
“不晓得莫非就不能打听?”
居然是抢白的语气,龚太太贴身的丫头月华便即呵斥:“阿兴你昏头了!哪好这样子对太太说话?”
龚太太倒没有生气,沉吟了一会说:“阿兴,你明天跟刘成一起走好了。回杭州以后,不要跟大少爷说我问过你燕红的事。”
“是。”
于是龚太太命月华将信照样封好,交了给阿兴。然后跟月华谈论心事。
“你看大少爷荒唐不荒唐?老爷要知道了,一定是场大风波。”
原来龚家诗礼相传,最重敦品励行,龚定庵的祖父龚敬身,以理学文章自任,以程朱韩柳为宗师;龚暗斋做学问,所致力的是《礼记》。龚家的家规,若非年过四十而无子,不准纳妾,更莫说作狎邪游。
但龚定庵生性不中绳墨,只为他才气大,且为独子,所以龚暗斋格外容忍。这回准他纳妾,是出于龚太太的成全,因为吉云虽然贤淑,但直率而欠含蓄,缺少一份温柔婉转的女人味道,所以龚定庵对她,只有夫妇之义,稍欠伉俪之情。知子莫若母,龚太太认为要羁縻龚定庵,能改变气质,留意功名,只有柔情;因而以需要吉云留在南边为理由,拿纳妾作为龚定庵中进士的奖品,好不容易劝得龚暗斋点头,但龚定庵将来所纳之妾,自然是小家碧玉,说娶个勾栏中人回来,龚暗斋是断然不容的。
月华却另有看法。“既然准大少爷娶姨奶奶,当然要他自己欢喜的,才能在家里守得住。”她说,“不是说会作诗吗,将来陪太太、陪二小姐唱和,也是满风雅、满好玩的事。”
龚太太失笑了。原来龚太太不但会作诗,而且刻过集子,名为《绿华吟榭诗草》;二小姐其实是长女,子女大排行才称为“二小姐”,闺名自璋,号瑟君,也善吟咏,一笔小楷,尤其娟秀,与吉云并称双璧。本来龚家就有“一门风雅”之称,再加上一个燕红,名气便越发大了。
“月华,”龚太太问计,“这件事,你看我该怎么办?”
“依我说,太太先装作不知道,看看人品再说。”
“人品再好,老爷也不会答应。诗礼传家,已经五世,老爷把门风看得极重的,怎么肯让这种人进门?”
“这要看太太怎么劝了——”月华说道,“会吹箫不足为奇,会作诗,看起来是好人家出身,沦落风尘,一定也是迫不得已。”
“这倒也是说得过去的道理。果然是好人家出身,人品又好,‘出淤泥而不染’,老爷或许会答应。”
“顶要紧的是大少爷自己要争气,但愿明年中个鼎甲,老爷一高兴,什么话都好说了。”
“你在说梦话。”龚太太说,“除非二小姐能替他去写大卷子,不然连点翰林都难。”
连着有四五天,龚太太始终对这件事不能释怀,少不得又要跟月华商量。“我想叫大少爷到上海来过年,当面问一问他,”她说,“大少爷有一样好处,在我面前从不敢说假话。”
“太太何必这样子心急?如果叫大少爷来过年,马上就会起风波。”
“怎么呢?”
“太太倒想,”月华说道,“老爷特为叫大少爷回杭州,因为过年供祖宗神像,不能没有人磕头;如今把他叫了来,老爷一定会追问缘故,叫大少爷怎么说?说假话,将来事情更难办;说实话,不就是一场风波?”
想想也是,龚太太不由得叹了口气。
“而况这时候就叫了大少爷来问,也问不出一个究竟。太太关心的是燕红的人品,现在大少爷正心热的时候,问她一定说好;倒不如冷一冷再看。”月华又说,“大少爷明年二月里进京,我猜想他一定会先到苏州去看一看;第二次看到燕红,如果什么都没有变,才是真的好。如果变过了,大少爷的心自然也就凉了,根本不必太太再替他操心。”
这番话说得很透彻,龚太太只好死心塌地,静等明年二月,再作道理。
第三部分龚太太的告诫
阿兴守着龚太太的告诫,由苏州回去,对于在上海被查问一节,只字不提。问到燕红的情形,说是还没有迁移,但原处已经双扉紧闭,非问清楚了不开门;据说这就是有人上门去骚扰了的结果,但燕红家讳莫如深,阿兴旁敲侧击套问了半天,一无收获。
燕红当然有回信,但也很简略,只说盼望一开了年,早早相晤;又说想请龚定庵为新居题名,自亦须亲眼看过才能题。
“顾二少爷呢?”龚定庵问,“没有信?”
“顾二少爷说:年下很忙,没有工夫写长信,请大少爷过了年,早早到苏州,一切当面谈。”
“他是说‘长信’?”
“是的。”
为何要写长信?可见其中大有文章。因而为龚定庵平添了一份心事。过了正月十八,收拾祖宗神像,算是过完了年,便得打点行李进京了。
赶考当然是单身进京,选定二月初二是长行的吉日。假托与顾千里有约,雇定的船是由苏州转上海;到了上海打算由海道北上。
船到苏州,仍泊金阊门外。顾千里就住在阊门,咫尺之遥,安步当车,片刻之间便走到了。顾千里老亲在堂,龚定庵先执晚辈之礼,请安问好,略作寒暄,然后在书房中密谈。
“定庵,”顾千里说,“你有此风尘知己,实在是几生修到?不过夜长梦多,你要趁早打主意。”
这“夜长梦多”四字,便包含着无数曲折内幕。龚定庵先不忙打听,只考虑自己的境况。
“千里,实不相瞒,这件事我还没有把握。第一,寒家的家规,你是知道的;我只为慈母溺爱,纳室之议,是向家父力争而得,但必得碰运气;会试的房官、主考,像我乡试的向老师、王老师那样就好了。”
“万一落第呢?”
“那得等明年。”
“明年又名落孙山呢?”
“这,怕就好梦难谐了。”龚定庵说,“还得等三年。”
“再等三年就是道光六年;连明年算上,一共要等四年。”顾千里说,“即令燕红矢志无他,可是,这四年之中,会有什么变化?谁又知道?再说妙龄女子,又有几个四年?你想过没有?”
“然则,”龚定庵搓着手说,“计将安出?”
“我替你想过,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请老太太再向尊公争一争,‘提前给奖’;再有一个是‘先斩后奏’。”
“何谓‘先斩后奏’?”
“先圆了好梦,再向堂上负荆请罪。”
“这——”龚定庵踌躇着说,“先斩后奏,未免跋扈,有失臣道,于心不安。”
“那么用第一个办法。”
“我怕不会邀准。”
“那就难了。”顾千里想了一会说,“你成进士是迟早而已,这个‘奖品’终归亦会到手,依我之见,不如先‘偷’来一用。”
“怎么偷法?”
“现在金屋已经有了,把燕红深藏于密,暂不说破;到你春闱有了捷报,再禀明堂上,作为新娶。”
“这倒可以考虑。不过——”龚定庵作了一个决定,“我一定得先禀明家母。”
“那在你了。”顾千里又说,“事情要快。”
龚定庵沉吟多时,要快即时就可定局,因为心有把握,慈母顶多说一句从小他就听惯了的慈爱而无奈的责备:“你啊!教我说你什么好?”但这样做,总觉于心不安,已经欺父,何复欺母?
“好吧,我一到上海就先禀明家母,马上有信给你。”龚定庵急转直下地说,“能不能陪我山塘一走?”
“稍安毋躁。”顾千里说,“我跟你谈谈杨二的情形。”
原来顾千里与杨二虽是素识,但因气味不投,平时不适吊问,只知他素行不端;最近由于受龚定庵之托,方始留意其人。哪知略略一打听,才知道这杨二是个极其卑鄙奸诈的小人;他在燕红身上,当然是花了些钱的,只为所谋甚远,不亟于作入幕之宾。哪知正当燕红左支右绌,穷于应付,迫不得已要让杨二真个销魂时,半路里杀出程咬金,来了个龚定庵,不但坏了他的好事,更打断了他的久长之计,自是恨之入骨。
“说实话,燕红对你一见倾心,固然不错;但初会便论嫁,你不能不谢谢杨二反面激成之惠。因此,”顾千里加重了语气说,“定庵,如果好事不谐,你简直对不起自己。”
“也辜负了燕红跟老兄。”龚定庵接口,“千里,如果办不成这件事,我在想,你也会觉得可惜,心里好一阵子不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的,还不在此。”顾千里说,“今天的局面是非杨即墨,不归你就一定落入彼獠之手,仇快则亲痛,这才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
“良朋爱我,匪言可喻。”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千里,我今天跟燕红要好好儿谈一谈;你请放心,绝不会有亲痛仇快之事。”
“好吧!”顾千里问道,“山塘之行,是不是还要奉陪?”
“不但请你相陪,还要拜烦向导。”
“喔,你还不认识路。好,走吧。”
两人是坐了马车去的,一路上顾千里为龚定庵形容燕红的新居:进门假山,绕过山去,豁然开朗,但正厅已经虚有其表,不能住人,需要大修;不过厅后曲池小桥,另一面竹林掩映中有一排曲尺形的平房,却还完好,燕红的香巢,便在“曲尺”转折之处。
“能把那座楠木厅修好了,作个宴客谈艺之处,那是太好了。”顾千里说,“不过,你要享这份清福还早得很。”
这使得龚定庵的功名之心,越发热了,因为早入仕便可早归隐。他心里在想,今年会试中了进士,仍归本班——捐纳的内阁中书,变成正途出身的内阁中书,不但升迁比较快,最大的好处是,两榜出身可应考差,各部司官及内阁中书经考差录取,得充乡试副考官,运气好派到富庶或文风盛的大省,一笔门生的赞敬收下来,买山之资就有着落了。
“如果,”他说,“我今年三十一,预计五十岁隐居,这二十年之中,能够稍有成就,到那时开阁延宾,交遍天下佳士,方称平生之愿。”
第三部分阅遍天下美人
“‘交遍天下佳士’下面,还要加两句话:阅遍天下美人,读遍天下奇书。”
龚定庵大笑。“千里知我,千里知我!”他一叠连声地说。
这番重见,龚定庵不期而然地具有远游归来的心境;同样地,燕红与她的母亲,也觉得是在迎接亲人回家,早已备好酒食相劳以外,还替他布置了一间书房,因为有顾千里回来,接待他们便在这间屋子里。
“这回多亏顾二少爷照应,”薛太太说,“我们母女实在感激。”
“好说,好说,”顾千里也很得意,“总算不负好朋友所托,今天可以交差了。”
“言重之至,”龚定庵特意当着燕红母女又加一句,“此后还求多多护持。”
“尽我心力。”
他们交换的这两句话,都有言外之意,燕红明白,薛太太却听不出来,尽自客套。燕红便暗示她母亲说:“娘,时候不早了。”
“喔,喔,”薛太太会意,“我到厨房里看看去,菜大概都差不多了。两位请宽坐。”说着,起身而去。
“这里样样都好,”燕红说道,“就是门户不大谨慎,我想养一条狗。大爷,你看行不行?”
“大爷”是燕红新改的称呼;龚定庵初听陌生,旋觉亲切,连连点头:“养狗是个办法,不过,好狗也很难觅。”
“你从上海送一条来。”顾千里接口,“上海洋人多,洋人养的狗好,有些回国的,狗带不走,往往送人,出卖的也有,只要出善价,不愁没有好狗。”
“不错,不错。这件事,我叫人来办。”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千里,这件事马上就又要托你了。”
“怎么样?”
“在上海找条好狗不难,不过只有先送到你那里。”
顾千里知道,他的这座“金屋”,一时还不能向家人公开:所以要由他转交。看样子以后这种居间的差使还多,是个麻烦,然而义不容辞,便索性慨然应允。
“前面这一大片空地,不妨辟个花圃,”顾千里指点着说,“花愈多愈繁愈好,春来万花如绣,必有可观。”
“花圃只能种草本的花,树还不够,”龚定庵说,“四周不妨植梅百本,也算是个小邓尉。”
“真的,”燕红插嘴问说,“我请你题个名字,不知道想好了没有?”
“‘小邓尉’不现成有了?”顾千里接口,“梅花也很合你的品格。”
“我哪配比做梅花,太谬奖了。”燕红又说,“十年树木,现在种梅,等到长成,起码也得三五年工夫;再说要像邓尉那样,就算具体而微,也非上千本不可。”
“对!另想。”龚定庵说。
想了几个,大家都有意见,顾千里便说:“我们来个凭天断如何?”
“何谓‘凭天断’?”
“是掣签之意。”顾千里问道,“有韵牌没有?”
“没有韵牌,有诗牌。”
“诗牌更好。”
于是燕红去捧出一个乌木嵌银的方盒子来,掀开盒盖,“哗啦”一声都倒在桌子上。
“请你都把它翻开。”
诗牌的形式跟牙牌一样,不同的是花样;每一张上面刻一个字,另有小字,注明韵脚,选的都是作诗常用的字;顾千里一面帮着燕红翻牌,一面说道:“我们三个分工合作,一个选牌,一个抽牌,一个拼牌——把抽出来的牌,拼凑成文。两位看如何?”
“这倒也新奇有趣。”龚定庵说,“请你主持。”
“你们两位先商量一下,题名是几个字。”顾千里说,“加十倍来选。”
“通常都是三个字。”燕红说道,“四个也行。”
“四个字好了。”龚定庵问,“如果不能成文怎么办?”
“重来。”
顾千里开始选牌,诗牌一共一百六十张,平声居半,他选了四十张,亦照此比例分配,平声多用阳平,因为比阴平来得响亮。
“牌选好了。”顾千里将四十张牌复又翻转,让牌背朝上,洗了一阵,方始问道,“谁来抽牌?”
“自然是我抽,让大爷来拼凑成文。”
燕红说着,已抽出第一张,是个“巢”字,龚定庵脱口说道:“这个巢字好。”
第二张是个“云”字,“这个字妙了。”顾千里说,“我选了一个‘吉’字在里,那要抽到了才真巧呢!”
燕红不由得有些心慌,因为真抽到了“吉”字,合成夫妇的名字,龚定庵一定难以处理,于是她笑着说道:“大爷你抽!”
“为什么?”龚定庵说,“你怕抽到‘吉’字是不是?果真抽到了,不算。”
听得这么说,燕红方又伸手,这回抽出来的是个“鸾”字。
“‘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虎螭。’”龚定庵念完了韩愈这两句诗说,“你也该有个巢了。”
“鸾飘凤泊”是用来形容夫妇离散的成语;燕红厌其不祥,却不便直道心境,只说:“我哪里敢当鸾字?”同时心里默祷,要抽一个能将“鸾巢”二字拆开来用的字。
因为如此,格外慎重,看了又看,才抽出一张,却又不似前面三张那样,一抽即翻;拿在手里,用手指盖住了字,一点一点往下移。
“真有趣。”龚定庵笑道,“真像押宝似的。”
“这个字当中,有个‘吉’字。”燕红说着,将牌翻了开来,绞丝旁一个仓颉的颉,可不是中有“吉”字?
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说:“这个‘缬’字太好了,‘云缬鸾巢’。千里,会得其意否?”
顾千里想了一下问:“‘缬’字何指?”
“缬草之缬。”
“我想也应该说是缬草之缬,不是‘花鬟醉眼缬’之缬。”顾千里转眼看着燕红又说,“缬草红色,指你;云自然是吉云夫人;雄凤谓之鸾,是定庵自况。‘云缬鸾巢’者,是定庵将来携娇妻美妾偕隐之处。定庵,可是此意。”
“正是此意。”龚定庵很高兴地说,“由燕红抽出这四个字来,可称天意。”
对于这个解释,燕红不能满意,因为她希望有小星之名,外室之实,不与大妇同住,主要的原因是为了她的母亲,世家大族除了极罕见的如《红楼梦》中的所谓“家生女儿”以外,侍妾之母从来没有跟着女儿住的;如果燕红必须与吉云同住,她们母女就注定了要分离了。
转念又想,只要把这层苦衷跟龚定庵说明白,他必能体谅,许她别居。而且无论怎么样,这样解释总比“凤泊鸾飘”要好得多,因而改变心意,也称赞顾千里解得好。
“不是我解得好,而是定庵排比得好;说他排比得好,又不如说你抽得好。说起来真是因缘有定。”顾千里起身说道,“闲话少说,我该进城了,不要做讨厌人。”
“没有的话,你是‘云缬鸾巢’的特客。”燕红拉住他说,“我娘一直在说:要好好谢一谢顾二少爷,现在菜已经在预备了。”
第三部分索性雅它一雅
薛太太也察觉了,赶进来说:“顾二少爷怎么好走?特为请你,还怕你抽不出工夫。再说也陪陪我们大爷。”
“来之安之。”龚定庵说,“我也不放你走的。”
“好吧!”顾千里说,“既然如此,我就索性雅它一雅。”
他自告奋勇,要为“云缬鸾巢”题额。但毕竟没有能“雅”得起来,因为题额要大纸、斗笔、墨海,燕红家一样都没有。
“今天虽写不成,不过是说定规了,顾二少可别忘记;但也不必心急,兴到挥毫最好。”
“我知道,我写好、裱好再送来,以五日为期。”顾千里问龚定庵,“那时你还没有走吧?”
“我明天就得走。”
“明天?”燕红脸上有黯然之色。
“我家两位老人会盼望;这回遇着逆风,路上已经耽搁了。”
“多留一天吧!”顾千里说,“老太爷要责怪,推在我身上好了。”
“多留一天,谅无不可。”龚定庵握着燕红的手说,“请体谅我身不由己。”
“老太爷、老太太在等,我自然没话说。不过——回头再说吧!”
于是铺陈餐桌,开出饭来;肴馔颇为丰盛,最难得的是有松江的四鳃鲈,而且是最讲究的做法,煮一锅好汤,上加蒸架,洗净的鲈鱼蒸熟了,揭开锅盖,用筷子将鱼肉拨落在汤中,加火腿屑勾薄芡,做成鱼羹。最妙的是,恰好有龚定庵从杭州带来的西湖莼菜,成为名副其实的莼鲈羹。
顾千里觉得此筵不可无诗,但分韵唱和,不免耽误了他们的千金春宵,因而不作此提议;酒足饭饱,摩着腹部说道:“此时最宜黑甜乡中讨生涯,我要告辞了。谢谢,谢谢。”
送走了客人,洗盏更酌,燕红问道:“这回进京,到底有几分把握?”
“‘场中莫论文’,说实话,无把握之可言。”
燕红不语,满腹心事,渐渐浮现在脸上了。
“反正你我已成定局了。”龚定庵问道,“你们母女俩,一年的嚼谷要多少?”
燕红想了一下说:“五六百银子,大概够了。”
“好!我到上海先寄三百银子,托千里转交。你我的事,我先跟我家老太太说明白;如果春闱侥幸,自不用说,否则,你就在门口挂一块牌子好了。”
“什么牌子?”
“自然是‘龚寓’二字。”
燕红心想,这倒是谢绝杨二来骚扰的办法,想一想问道:“能不能加上‘仁和’?”
“亦可以。”
“如今惟一讨厌的是杨二。”燕红说道,“挂上‘仁和龚寓’的门牌,可以让他望而却步,可是不能禁止三姑六婆来跟我母亲噜苏。”
“只要你拿定主意,人家也拿你无可奈何。”
“我是早已拿定主意了。‘此心匪石,不可转也。’只是这样子终非长局。”
龚定庵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慰她说:“我一定想办法来安排。”
燕红愣愣地想了好一会,忽然失笑。“也许真是杞人忧天,”她说,“我也该往好的地方多想想。”
“正就是这话。来,来,我们喝个交杯盏如何?”
喝“交杯盏”常是闹新房用来使新娘受窘的一种把戏——新郎新娘,伸臂相勾,做成一个连环,然后曲肘衔杯,相视而饮。龚定庵这样说法,自是戏言,但燕红却宁愿想像为正式结,洞房花烛之中,为宾客逼迫而出此,欣然演作,闭着眼自我陶醉。
但等她刚喝下一口酒,发觉酒杯已从她手中移去;张眼看时已有灼热的嘴唇压了上来,他抱得她紧紧地,使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定情之夕,必有佳作。”顾千里笑嘻嘻地催促着,“写来看,写来看!”
“倘说无诗,你一定不信;若说有诗,只得两句。”龚定庵朗然吟道,“‘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少许胜多许,两句就够了。”顾千里说道,“定庵,你的诗真如禅宗的顿悟,明心见性,只在当头一喝之间。我最佩服你的是,眼前情事,人人想得到,却偏偏只有你说得出来,譬如‘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就是。”
“这不是偏偏只有我说得出来,是大家想到了不肯说。”龚定庵微喟着说,“如今忌讳是越来越重了!虚矫之气,充塞朝野;貌为谨饬,中无所有;最可怕的是讲理学讲究‘不动心’,固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样的不动心,应该佩服,但哀鸿遍野,视而不见,连恻隐之心都没有了,这就连禽兽都不如了。”
“骂得痛快。不过,”顾千里庄容劝道,“你连番下第,都因为是话说得太真太切之故,‘罔识忌讳’,功名大忌,这一回无论如何要收敛,等进士入手,到了你可以说话的时候,譬如将来当御史,那时候痛陈时弊,也远不迟。”
这段话恰好为刚进来的燕红听到了,便即说道:“顾二少爷真是金玉良言。今天下午我也劝大爷,不能三年两头为考进士奔波;什么事都要中了进士才能作打算,何不发一发狠劲,怎么样能中进士就怎么样去做,一切都到了那时候再说,岂不是好。”
“你听听,”龚定庵苦笑着说,“倒像我能中进士,没有尽力似的。”
顾千里知道燕红的心情,话虽说得急切了些,但也不能说她全无道理。
于是他说:“仔细想来,燕红的话倒实在是个总诀:‘怎么样能中进士,就怎么样去做。’你可做的事也很多。”
“呃,”龚定庵也很认真地,“倒要请教。”
“第一,”顾千里想了一下说,“先烧烧冷灶,看当朝大老,哪几位有放总裁的资格,投几个‘行卷’应酬应酬。”
“这第一就行不通,”龚定庵说,“所谓‘行卷’,无非平日所作的诗文,先就难中时流的法眼。”
“诗文中有锋芒的,当然要避免,像‘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这种诗,岂能为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所见?你总也有温柔敦厚的诗、说理平正的文章吧?”
“有是有。不过——”
“大爷。”燕红拦着他说,“顾二少是好话,你先不要跟他辩驳,听顾二少讲完了再说。”
“好,好,请说第二。”
“第二,不要矜才使气,总以平顺通达为主。”
“好,第三?”
“第三,千万不可写奇字、怪字,文章亦不必求深奥古雅,因为主司看不懂。”
“千里,你讲了半天,只有这一句搔着痒处:‘主司看不懂。’我要浮一白。”说着,他自己干了一杯。
“顾二少看,”燕红无奈地,“还是狂态不改。”
“你看,”顾千里对龚定庵说,“燕红真是你的知己,相处不久,已经知道你‘狂态不改’了。你真该好好听她的话。”
“听,听!”龚定庵搂着她亲了一下,昵声说道,“我不听你的话,你会生气,是不是?”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燕红轻轻推开了他,“不过,我也听人说,照学问才气,龚某某中状元也有份的,就是他的脾气害了他。你这看不起人的脾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改!”龚定庵是自知其非的语气,“我一定要改。”
“但愿如此。”顾千里又说,“定庵,还有件事,只怕也是逆耳之言;你才大如海,肚子里又渊博,什么事很容易着迷;‘玩物’未必‘丧志’,但会误时,这一回进京,琉璃厂这些地方,在试期以前,最好不去。”
“好!”龚定庵举杯说道,“我答应你。”
“别老谈这些俗气的事了!”龚定庵说道,“寻点儿什么有趣的消遣吧?”
“算了,算了。”顾千里说,“你们有说不尽的情话,我不在这里讨厌了。”
“不!”龚定庵很坚决地说,“你吃了晚饭再走,最好三更天一起进城,送我上船。”
“怎么?你天一亮就开船?”
“是的。不然明天赶不到上海。”
第三部分八张白牌听用
顾千里想了一下说:“送你上船就不必了,我饭后就走。”
此时只是下午三点,开饭还早得很,燕红便即说道:“现成的诗牌,你们作诗吧?”
“作诗不如填词。”
“用诗牌填词,还是头一回。”顾千里接口说道,“不妨试一试。”
“字不够,不能用长调。”龚定庵随手翻开一张牌,是个“百”字,不由得笑道,“没法子,还是要用长调。”
“‘百字令’介乎中调、长调之间。不过,填词不比作诗,重复的字很多,怎么办?”
顾千里提出来的,确是一大疑问,龚定庵无以为答,于是燕红开口了:“多加几张白牌,随意听用。”她说,“本来是乐事,等牌硬凑,就不好玩了。”
“言之有理。”顾千里说,“加八张白牌听用。”
诗牌不够多,只好龚定庵与顾千里两个打;燕红招呼茶水之余,便坐在龚定庵身旁,指点商量,有时抢着为龚定庵摸牌,有说有笑,时而还起争执,她说应该打掉的牌,他偏要留着;当然,最后是龚定庵做主,因为哪张牌有用,哪张牌无用,只有他心里有数。
“摸一张好的!”燕红摸牌一看,是个“绛”字,看了看现有的牌说,“已经有了个‘红’字,这个字可以不要吧?”
“哪里,哪里!这张牌好极了。我快要‘听’了。”
过不多久,龚定庵摸了一张白牌,将牌一合,燕红便即问说:“听了?”
“不错。”
“听什么?”
“我有三张白牌,就是听三张;不过实际上只听两张,因为其中有一个字,是牌中所没有的。”
正在谈着,顾千里打出一个“定”字,龚定庵将牌摊开,拿“定”字嵌在“山”字之上,一面将牌分开,一面念道:
“龙华劫换,问何人料理,断金零粉?五万春花如梦过,难遣紫紫春恨。账春宵,枕欹红玉,中有沧桑影。定山堂畔,白头可照明镜。”
“这是上半阕。”顾千里说,“原来是咏君家横波夫人。”顾千里说,“我这个‘定’字原可不打。”
“君家之‘君’,应该改一个字。”燕红笑道,“改个‘我’字。”
“啊,啊!”顾千里惊喜地说,“真是巧了!”
原来“定山堂”是“江左三大家”之一龚芝麓的别署。所以顾千里道是“君家”;但“横波夫人”却姓顾——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顾眉生,因而燕红说要改为“我家”。
“我也没有想到横波夫人出于君家。”龚定庵笑道,“真是巧不可言。”
“还是没有想想的好。”顾千里也很豁达,“想到了有忌讳,就没有这样的好词了。请往下念!”
于是龚定庵念下半阕:
“记得肠断江南,花飞两岸,老去才还尽;何不绛云楼下去,同礼穹天钟磐?青史闲看,红妆浅拜,回护五宗肯;漳江一传,心头蓦地来省。”
“结句好!真正是史笔。”顾千里说,“这首词,如果没有白牌,就不能这么好。”
“是啊!‘漳’字在牌中就没有。”
“‘漳江’指谁?”
“指黄石斋。”龚定庵说,“这个典故,出在余淡心的《板桥杂记》上。”
《板桥杂记》专记明末清初的秦淮风月,燕红料想这个典故与秦淮“旧院”有关,便不再问,要问的是另外几个不明白的典故。
“‘五万春花’指什么?”
“京师广和楼戏园,有一副长联,叫做:‘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瞻部;五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仑。’相传是龚芝麓所作。”
“‘绛云楼’是钱牧斋的藏书楼,我知道。”燕红又问,“‘同礼空王钟磬’作何解?”
“那是指柳如是。”
“这首词当中,有好几个故事在内。”顾千里为燕红解释,“龚芝麓进京,钱牧斋特为到江宁去送行,龚芝麓在秦淮河房张宴,名士美人,一时俱集,是有名的盛会。龚芝麓赋诗,‘杨柳花飞两岸春,行人愁似送行人”传诵遐迩。下半阕,‘记得肠断江南,花飞两岸’就是指这个故事。”
“龚芝麓的诗,确是好!‘行人愁似送行人’,是说送行的人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离开送行的人。”说着,燕红别有意味,看了龚定庵一眼。
“也不光是如此。龚芝麓别有寄托,他是明朝的官,入仕清朝做了‘贰臣’,是迫不得已。这愁不尽是离愁,送行的人为他失节而愁,他自己为一世清名付之流水而愁。”
“不说他的失节,是因为顾眉生的缘故?”
“他说:‘我原要死,是小妾不肯。’那是托词。‘老去才还尽,何不绛云楼下,同礼空王钟磐?’就是说这件事。钱牧斋跟柳如是在绛云楼下,设佛堂同礼空王;龚芝麓与顾眉生,亦可如此。‘老去才还尽’是不忍说他失节,只说才气已尽,就做官亦不能起什么作用,这是定庵的恕词。”
“那么‘青史闲看,红妆浅拜’,就是指顾眉生了?”
“是的。”
“‘回护吾宗肯’呢?这个肯字怎么解?”
“肯就是‘惠然肯来’的肯,作可字解;不过句法是个问句,就变成‘我岂肯回护我的同宗龚芝麓?’”顾千里转眼问道,“定庵,我没有曲解吧?”
“是的。不过要跟下两句合看。”
“不错。”顾千里说,“下两句是说明不肯回护龚芝麓的原因。‘漳江一传’指明史黄道周传,他就是黄石斋,福建漳浦人。为人刚方严冷,不畏权幸。相传他路过秦淮,有人要试试他是否真道学,把他灌醉了送上床,一觉醒来,‘软玉温香抱满怀’,黄石斋居然就是柳下惠。所谓‘心头蓦地来省’,意思是忽然想到黄石斋,拿他跟龚芝麓来比较,即令真的是‘我原要死,小妾不肯’,亦总由龚芝麓为美色所惑,如果是黄石斋就绝不至此。”顾千里再一次征询,“定庵,是这样吗?”
“多谢,多谢!”龚定庵笑道,“我这首词并不好,经你一解,倒仿佛很像个样子了。”
“好的是词旨温柔敦厚,言讽而婉,婉而能深。”顾千里说,“江左三大家,论学是钱牧斋,论才是吴梅村,论情深不能不推龚芝麓,他虽事新朝,照应了许多朋友、后辈,光一个陈其年就累得他半死,陈其年没有龚芝麓,他的《湖海词》哪里会有几千首之多。”
这一谈到顺康年间的文坛,可谈之事就多了,诗牌亦就没有再打下去,一直到开饭,方始打断了这个话题。
第三部分宝蓝湖绉的小棉袄
饭后顾千里告辞,龚定庵想到苏州还有几个好朋友未能晤面,特为挑灯写信致意,写到一半,忽然一阵似兰似麝的香味,飘到鼻端,抬眼看时,是燕红站在他身边。
她已经卸了妆,松松梳一条辫子,身上穿一件宝蓝湖绉的小棉袄,下面是散脚的玄色软缎夹裤;尽洗铅华,肤白如雪,一双丹凤眼,两弯入鬓的长眉,神闲气静地在看他写的信,不由得让龚定庵想到“秋水为神玉为骨”那句诗。
“你还要写多少时候?”她问。
“快了。”
“此刻二更还不到;你四更天才走,不如睡一会儿。”燕红又说,“我已经交代过了,到时候会来敲门,你睡着了也不要紧。”
“咱们一起躺着说说话。”
燕红点点头,先去铺床;龚定庵很快地将信写完,由燕红服侍着卸去外衣,并头睡下,同盖一床棉被,在枕上细语。
这时候她说的都是苏州话——苏州话有特殊的语气、语汇和语助词;腔调软中带脆,抑扬徐疾之间,有如莺啭,最难得的是,苏州话永远“年轻”,五六十岁的老妪闲聊家常,如果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每每错当做十七八的女郎在说话。
因此,太湖周遭各地的人,到苏州光裕社去学说书,先要学苏州话,像一匹生绢,千锤百炼,炼得其熟如绵,方算合格。生硬的苏州话,听了能令人毛骨悚然;北里中扬帮冒充苏帮,一开口便露马脚,“清倌人”黄熟梅子卖青,道是:“奴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噢!”这些话常为人当做开玩笑的材料。
燕红的苏州话,其实已经及格,但她总觉得不够地道,所以平时不肯说,如今罗帐昏灯,喁喁低诉时,苏州话不妨出口,当然龚定庵亦用苏州话交谈。
谈的是杨二,既怕他仗势欺人,又怕他利用山塘的姑娘说媒,纠缠不休。又谈她以后的生涯,打算摒绝箫管,好好在诗词上下些工夫。
“这一点,我不是扫你的兴,作诗填词,在你不过怡情适性,要想做得好,就要下苦工夫。只字不妥,寝食难安,你就老得快了!再说诗人所写之情,是惘惘不甘之情,这也不是福相。”龚定庵又说,“最近看到一部《绣像红楼梦》,宝玉的题词是一首《西江月》,开头两句叫做‘无故寻仇觅恨,有时如醉如狂’,你如果没有那么多秋怨、闺恨可写,而刻意要去找诗材,就会走火入魔,变成那种样子。”
燕红当然有些扫兴,但细想一想,却是好话,因而问说:“那总要有件事做,才能打发关起门来的日子。”
“写字。”龚定庵脱口说道,“我家妇女,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会写字的,写得最好的是我妹妹。”
“听说吉云夫人也写得很好。”
“她也不错。”
这一下,燕红生了好胜之心:“好,我也要把字练好了它,你到上海替我找些好帖寄来,别忘记。”
“不会。”
这自然是极难为怀的一刻,因此对薛太太所预备的丰盛的早饭,龚定庵颇有食不下咽之势,但禁不住她母女殷勤相劝,勉强吃了一碗鸭粥、半块油酥饼。其时阿兴与顾家派来的四名轿班,早已饱餐,点起明晃晃的灯笼,等他上轿,已有好一会,不能再留恋了。
等他站起身来,薛太太识趣,知道他们临分手时,或许还有些体己话要说,便先避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果然,燕红执着龚定庵的手说:
“如果有好消息——啊,”燕红有些不安,“我不该说‘如果’,一定有好消息来,那是什么时候?”
“会试放榜,在四月十一,不过前一天就可以知道了。报子抢‘头报’,日夜赶路,大概半个月的工夫,报到江南。在四月底你一定有消息。”
“当然是好消息。不过——”燕红踌躇着。
“怎么,你有话说啊!”
“你放心去吧!”燕红忽然又变得放得开了,“一路上自己保重,只当游山玩水,潇潇洒洒,不必过于赶路。”
“我知道。”定庵说,“你也保重。”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轿,轿帘一放,门外即是天涯,龚定庵回忆着这宵的光景,不知不觉地作了一首《洞仙歌》,回到船上,剔亮了灯,把它写了下来;然后取出词谱,改正了几个不谐声律的字,命阿兴誊清了。写的是:
清斋灯火,已四更天气,吴语喁喁也嫌碎。喜新居静好,旧恨堪消。壶漏尽,侬待整帆行矣!从今梳洗罢,收拾筝箫,匀出工夫学书字,鸩鸟倘欺鸾,第一难防,须嘱咐,莺媒回避。只此际萧郎放心行,向水驿寻灯,山程倚辔。
“大少爷,”阿兴问道,“这里头的话,到底是燕红姑娘说的呢,还是大少爷你说的?”
“问得好,你倒有长进了。”龚定庵先嘉奖了一番,然后说道,“里头的话,也有我说的,也有燕红说的。”
“怪不得看起来不大清楚。”阿兴建议,“最好在题目上说明白。”
“言之有理。”龚定庵略想一想说,“题目就叫‘云缬鸾巢录别’。”
正在灯下为顾千里写信时,龚太太来了,月华捧着她的水烟袋跟在后面。
“娘还没有睡?”龚定庵急忙站起身来,扶着母亲在红丝绒的“安乐椅”上坐下。
龚太太叹口气。“为你的事,”她说,“哪里睡得着?”
龚定庵大为惶恐。“不晓得娘为什么事生我的气?”他急急问说。
龚太太向月华作了个手势,她便取根纸煤,在美孚油的洋灯上点燃了,连水烟袋一起交到龚太太手里,接着转身出“大少爷”的书房;临走时向龚定庵使个眼色,却又一扬眉,暗示他的秘密发作了。
“呼噜噜、呼噜噜”地,龚太太吸了两袋水烟,方始开口:“听说你结识了一个勾栏女子?”
“是的。”龚定庵坦然承认,“姓薛,名叫燕红,山西蒲州人,是薛稷之后。”
龚定庵第一次听说薛稷其人,还是他母亲告诉他的,唐朝人,曾封晋国公,书画皆有名于天下,宋徽宗的“瘦金体”,就是薛稷的书法化出来的。龚定庵为了妆点燕红,故意把薛稷抬了出来。
第三部分迫切期待的意味
“倒不是薛涛的本家?”
龚太太原是句讽刺的话,龚定庵却正好作文章。“她虽不是薛涛一家,不过也有相近的地方,好人家出身,有诗才。不过,”他加重语气说,“人品比薛涛来得高。”
“从何见得?”
“‘王侯门第非侬宅,剩可五湖同去’,她一心只想从良,不像薛涛那样历事西川。”
“她从良,是要跟你?”
“是。”
“她怎么说?”
“‘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
“你在念的什么?”龚太太微有愠色。
“喔,”龚定庵陪笑说道,“是燕红的一首《摸鱼儿》。娘,要不要看看她写的字?”
“我不要看。”龚太太凛然拒绝,“这种人最会混水摸鱼,你小心上钩。”
一语刚终,窗外“噗哧”一声在笑,当然是月华,这一下,龚太太的脸就板不起来了。
“是啊,”龚定庵也有些好笑,“我也不懂,她什么调不好选,独独填一首《摸鱼儿》。”
“我现在问你,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娘不是答应过我的?”
“不错,”龚太太说,“我答应过你,不过要身家清白。”
“她只是沦落风尘,情有可原。”龚定庵说,“就算这是白璧之瑕,可也是瑕不掩瑜。”
“好一个瑕不掩瑜!”龚太太冷笑着说,“看样子你非要她不可了。”
“娘!”
龚定庵只叫得这一声,但尾音与平时称呼不同,带着点乞饶、委屈与迫切期待的意味,他儿时做错了事受责备,或者所求不遂时,每每喊这么一声——此时将龚太太对爱子的记忆,带回到二十多年前,那颗心顿时软了。
“好吧!”她说,“只要你自己争气。”
意思是只要春闱报捷,好事便成,如果父亲反对,有母亲担待,龚定庵高高兴兴地答一声:“是。”接下来又问,“娘,万一我运气不好,怎么办?”
“这话该我问你。万一你运气不好,你拿那个什么燕红如何处置?”
“娘,”龚定庵跪了下来,“儿子已经先作处置了。”
“什么!”龚太太大吃一惊,“你,你已经——”
“娘,不是我不禀命而行,只以非当机立断不可!‘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儿子只好假王命以行,权宜处置了。”
“假王命以行?”龚太太说道,“你好大胆,我告诉你老子,问问他,什么时候许了你擅自纳妾的?”
“娘别生气,我不敢说是爸爸许了我的。我只说:我回去请娘做主。娘一定会喜欢你。”龚定庵接着又说,“顾家老太太下个月六十岁生日,千里说要请娘去吃寿酒。娘亲自去看看燕红,如果觉得她性情不好,或者有风尘中的习气,娘不许她进门,儿子也没有话说。”
龚太太沉吟了一会说:“这倒可以。这样子,我对你老子也有个交代。”她接着又说话:“我记得顾老太太生日是六月初九?”
“我不知道哪一天。”龚定庵说,“娘答应去了,我写信叫顾千里安排。”
“这倒不用。”龚太太答说,“顾家请我吃寿酒,自然会有帖子来。到了苏州,我先打听打听,去不去看她,还在两可之间。”
“是,好。”
口中这样答应着,私下还是写了信给顾千里,同时也写信告诉了燕红。安排妥当了,方始动身进京。
龚定庵预定的行程,是由长江水路到镇江,换船经扬州到清江浦起旱。一路上连扬州都没有停留,但在高邮却住了一天,为的是要一游露筋祠。
露筋祠恭奉的是女像,却不知其名。只记得前几年湖南安化的陶澍,以御史巡漕,时已逢春,而严寒如隆冬,运河冰冻不解,封住了漕船;漕米已经开征,无船兑运,是件非常危急之事,因此陶澍在高邮以南三十里的露筋祠“祷冰”。不道其应如响,第二天便即解冻,而且北风大作,运河中的空漕船,全数出江。陶澍奏闻其事,代为乞封,赐名“贞应”——贞字是由米元章的一篇露筋祠碑文而来的,据说唐宋间有一女郎,冰清玉洁,坚贞自守,夏夜经过此间,露宿僻处,不肯向不相识的人家借宿,以致为蚊所啮,露筋而死;这也就是露筋祠的出典。
其事荒诞不经,龚定庵不甚相信,疑心是别有一古人,误男为女,以致真名不彰。这份疑心,亦不是无因而生,他看过一部书叫《代醉篇》,说明朝在杭州有一座“杜拾遗庙”,有一年修庙,当地的村学究,不知唐朝有左右拾遗的官职,亦不知杜甫曾官左拾遗,所以称之为“杜拾遗”,误拾遗为“十姨”,杜甫成了女身,所塑金身,自然就变成了女像。
露筋祠下,便可泊船,龚定庵特为停留一日,细寻古迹,庙中有一方康熙御题的匾额,“节媛芳躅”四大字,朱元璋的碑文也看到了。
祠中的匾额对联极多,龚定庵细细看去,所欣赏的只有一副集王渔洋诗句的对联:“湖边孤寺半烟筏,门外野风开白莲。”但只是写出景致的神韵,那孤寂的贞魂,到底是什么人?仍旧没有交代。
正在徘徊瞻顾时,只见阿兴领进来一个人,身穿行装,背上斜系一个黄布包袱,龚定庵觉得他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此人。
“他是折差老何。”
“大少爷,”老何屈一膝请了安,“老爷有封信,关照我遇见大少爷,当面交。”
“嗯,辛苦你。”龚定庵先问一问家中的情形,然后拆信来看。信是他父亲的亲笔,告诫他尽快进京,试前还有定下心来,从容温书的余暇,切勿沿途流连,更不可有放荡的行径,需知敦品为立身之本,龚氏的诗礼家风,更不可败坏。
看完这封信,龚定庵心头疑云大起,父亲明明是有感而发,莫非燕红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果真如此,他觉得自己受责备是小事,只怕母亲为他受父亲的埋怨。
转念到此,内心非常不安,同时觉得惟有照父亲的叮嘱行事,尽快赶进京去,才能略减对母亲的咎歉。
第三部分爱交朋友的龚定庵
各省举子到京会试,大部分下榻于会馆;会馆之会,即指会试。十八行省加上八旗,都有会馆,文风盛的省分,会馆不只一处,像浙江就有“全浙会馆”与“全浙新馆”。各府各县亦往往有自己的会馆,杭州就有三处,前门外头条胡同的“杭州会馆”,西珠市口的“仁钱会馆”,崇文门内西城根的“仁钱试馆”。
会馆绝大部分在城南。龚定庵为了会客方便,有家不住住仁钱会馆。珠市口虽有东西之分,但总称为“南大街”,这条街上的会馆极多,所以爱交朋友的龚定庵,交了好些新知,其中有一个叫冯晋渔,他是广东琼州——海南岛人,志趣与龚定庵相同,希望移家太湖之滨,门外无车马之喧,门内有琴书之乐。他说他曾两度梦至山,前后所见,毫发不异,特地请人画了一幅“梦游山图”,这时当然要请龚定庵题一题。
山在江苏太仓县西,风景虽然秀丽,但江南好山好水多得很,无足为奇。山之得名,是由于明朝中叶的大名士王世贞定居于此之故,所以山俗称王家山。他的别署叫“州山人”,文集名为《州山人四部稿》,正续编共三百八十四卷之多,是明朝文集中有名的大著作。
龚定庵从小就相信“转轮”之说,冯晋渔既然曾两度神游山,可知必是王世贞的后身,因而题了一首《齐天乐》:
东涂西抹寻常有,精灵可怜如许!兜率天中,修罗海上。各是才人无数。魂兮记取,那半壁青山,我佣曾住。花月,魂来魂往定相遇。多君今世相仿,东南三百载,屈指吟侣,花叶书成,云萍影合,沟水无情流去。宾朋词赋,好换了青灯,戒钟悲鼓,翻遍华严,忏卿文字苦。
这首词是用了王世贞的语气,却又用了好些佛家的典故,忏悔文字宿业。冯晋渔不以为然,因为他是不相信佛经的。
有一天两人同游琉璃厂,冯晋渔买了一幅画,名为《莫厘石公图》,莫厘即是太湖中的洞庭东山;石公是明末袁宏道的别号,他曾做过苏过的县官,莫厘是他常游之地。这一来又勾起龚定庵的许多感触,填了两首《长相思》,题下有序:
予友冯晋渔,少具慧根,而不信经典,与予异也。尝有买宅洞庭、携鬟吹笛终焉之志,与予同也。软红十丈中,尘福不易,恐践此约大难!两人者互相揶揄。一日同过画肆,见旧册山水绝妙,晋渔购之归,乃《莫厘石公图》也。相对欷。予作此二词附册尾,既为祷祝之词,又以见山川清福,亦须从修习而来,殆不可妄得也。借以勖之。
那两首词是:
山溶溶,水溶溶,如梦如烟一万重,谁期觉后逢?恨应同,誓应同,同礼心经同听钟,忏愁休更慵。
画楼高,画船摇,君领琵琶侬领箫,双鬟互见招。茗能浇,药能烧,别有今生清课饶,它生要福销。
这种新知旧雨、诗酒流连的日子,很容易打发,试期日益迫近,龚定庵自己毫不在乎,阿兴看到会馆中大部分的举子,关起门来温书的温书、练字的练字,不由得替他着急,到了三月初一,他终于忍不住要规劝了。
“大少爷,今天交进三月了!初八就要进场,大少爷你也要预备预备才好。”
“考篮早就理好了,还要预备什么?”
“肚皮里啊!”阿兴答说,“肚皮里的货色要预备。”
“你说我肚皮里的货色不够?”龚定庵将自己的腹部,拍得“蓬、蓬”地响。
“大少爷把话说反了,不是不够,是太多。”阿兴作了个譬喻,“好比一爿洋广杂货店,东西太多,不理理好,等顾客上门,杂乱无章,一时找不到,顾客是不耐烦等的。”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不过朋友来惯了,要想看书也没有工夫,只有到庙里去住几天。”
原来京中有许多寺庙庵观,可以租住,称为“庙寓”。龚定庵略略收拾行李,借了宣武门外达子营关帝庙的一间空房暂住,但静下心来却不是温书,理一理北上途中所作的诗文,直到三月初五那天,方始取出四书五经,大致温习了一遍。
“大少爷,”三月初六一早,阿兴问道,“要不要去打听主考?”
“也好。”
清朝的考试,关防很严,会试及顺天乡试的考官,都是入闱之前,特旨简放。会试的考官,称为“总裁”,大抵以四人为准,凡是两榜出身的一二品大员,都有充任的资格;十八房官则以翰林院编修、检讨为主,进士出身的实缺京官,亦得派充。事先由礼部开列名单,奏请钦派,列入名单的,在三月初六一早,朝服至午门待命,称为“听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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