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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花

_2 高阳(当代)
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
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样意兴飞扬,龚定庵情愿买山归隐;他曾托名“送南归者”,写了这样一首诗:
布衣三十上书回,挥手东华事可哀。
且买青山且酣卧,料无富贵逼人来。
第一部分结识了龚定庵
这是“青史”无份,不负“青山”的想像;年方三十的他,几番科场不利,一度想投笔从军,去参赞杨芳的戎幕——此人是贵州松桃人,应试不售,投军充当司书,为名将杨遇春所识拔,由把总开始,征苗、剿匪,每战必捷,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战役中,立下大功,封云骑尉,官至直隶提督,驻扎古北口。在偶然的机缘中,结识了龚定庵,一见投缘,颇有招致之意;龚定庵亦怦然心动,只是家人及故乡亲友,都不赞成,而且还有红粉知己——一个侨居苏州的北地胭脂,寄了一首词劝阻;龚定庵为此写了一首“浸感”: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不过真正影响他的决定的,是他母亲;在那失意的两三年,龚定庵每一忆及慈母灯前,一面为他缝寒衣,一面听他念诗的情景,常会怔怔地发愣,最后总是吟一首诗来寄托:
莫从文体问高庳,生就灯前儿女诗;
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这首诗的题目是:“题吴骏公梅村集”,原来母亲最喜欢吴梅村的诗。又有一首“午梦初觉怅然诗成”:
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
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他是六岁时由他母亲启蒙的,这年道光三年,三十二岁,所以说“觅我童心廿六年”。就在这年七月,慈母长逝了。
“明年丙戌会试,我想你应该中了。”龚暗斋说:“‘飞燕入怀’,也许就是得意的预兆,不过你入翰林一定无望;殿试虽然糊名,你的字一看就知道。”
龚定庵不作声,停了一下问:“如果仍旧不中呢?”
“当然在京当差。”
“中了呢?”
“中了?”龚暗斋说:“我刚才说道,翰林无望;但也不至于放出来当县官。果然有此,你可以呈请归中书原班,绝无不准之理。”
老父是如此嘱咐,龚定庵自己也觉得,放荡不羁以及不耐琐屑簿书的性格,绝不宜于做外官;这回进京会试,无论中不中,都仍旧要当内阁中书,而且一直会做京官,总得三、五年以后,才会回来省亲扫墓。既然如此,至亲好友,应该一一辞行。
于是从大年初一开始,龚定庵拜年兼辞行;在他人则是春酌兼饯行,一定殷勤留饮,絮絮话别,直到元宵,没有在家吃过一顿饭。当然也就很难抽出一天工夫,到西湖上去看一个不时浮上心头的“北地胭脂”。
其实还是难于向吉云启齿的缘故;一直等到元宵以后才有机会,几家至亲的内眷,联名为吉云饯别,开宴演剧,有整天的盘桓,龚定庵便说:“你好好去玩一天,我趁这机会带儿子去‘告墓’。上坟回来,把阿橙送到你那里去。”
阿橙是他和吉云的儿子,这年十岁;吉云赞成如此安排,心里当然也曾想到,上坟途中,他会顺道到什么地方。不过他不肯明言,正是尊重她的表示,也就不必去说破了。
龚家的祖茔在以芦花出名的西溪。龚定庵一早携子出城,上完坟在供奉厉樊榭神主的茭芦庵吃了午饭,关照老仆龚同,将阿橙送进城,自己带着书僮阿兴,转往烟霞洞附近的白衣庵。一路上绮思晃荡,六年前的行,历历在心。
第二部分半年前来到山塘
六年前——嘉庆二十五年庚辰。龚定庵会试不第,捐了内阁中书,在京当差。秋天请假南归,为的是段玉裁的《经韵楼集》十二卷,已经开雕,需要他去襄助校对的工作。在苏州住了一个多月,深秋回杭州,而就在启程的前一天,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岁的燕红。
这天是他的朋友顾千里,为他在山塘妓家饯行,酒阑灯,正待赋归时,忽然听得笛声自冷雨中飘来;离思满怀的龚定庵,觉得呜呜咽咽,格外凄清,便即问道:“深宵寒笛谁家院?”
“‘寒笛’二字甚新。”顾千里笑道,“可有循声往访的兴致?”
“三少省省吧!”顾千里的相好素秋接口,“燕红的脾气那么强,龚大少去了一定惹一肚子的气,何必?”
原来这燕红是山西人,半年前来到山塘,以诗妓为标榜,崖岸自高,落落寡合;脑满肠肥,胸无点墨的豪客,哪怕脱手千金,亦不屑一顾,即便骚人墨客,诗文不能让她佩服的,亦是冷颜相对。几个月来,在她妆阁申请过客,而罚誓“永远不再来”的大有人在。
听顾千里讲完,龚定庵大为惊异,不道风尘之中,亦有此不合时宜之人。不过,他走南走北,阅历甚深,有“妆点山林大架子”的名士,就有矫揉造作、纯盗虚声的名妓;这燕红是不是这类人物,先要打听打听。
“她的诗怎么样?”
“还不错。”顾千里答说,“早个几十年,应该列入随园门墙。”
“有捉刀的人没有?”
“没有,没有。我当面看她作过诗。”
“这笛子吹得不错,想来是好音乐的?”
“不错,她倒是多才多艺,也会吹箫,也会弹筝。”顾千里说,“也怨不得她架子大。”
听这一说,龚定庵便决意要访一访燕红;不过,“艺是如此,”他问:“色又如何?”
顾千里想了一下,以两字为答:“冷艳。”
龚定庵便急于要见识了,他说:“常说风尘中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不道山塘堕溷,可与邓尉之花等量齐观。走,走,这回是我作东。”
一行四众,敲开燕红的妆阁,来应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妪;她就是燕红的生母,自然认识顾千里。大概是车马久稀,所以看深夜有客见访,颇有惊喜之色,叫出人来将灯烛都点了起来;连阁外回廊的羊角风灯都发光了。
“薛太太,你不必太费事;这位龚老爷是当今大名士,慕你家姑娘的名,特为来看看她。龚老爷明天就要回杭州,辰光不多,你把你姑娘请出来吧!”
但燕红却一时不能现身,薛太太亦不见露面,纵使茶果满桌,殷勤款待,亦不免慢客之嫌;顾千里的一个朋友,也是苏州世家子弟的徐子森便冷笑着说:“拿热脸换她的冷气,真犯不着。如果不是陪龚大哥,我早就走了。”
龚定庵却有耐心,因为原知她架子大,心里已有准备;他担心的是顾千里言过其实,燕红并非风尘中的梅花。
原来燕红姓薛。龚定庵心想,自南北朝以来,河东薛氏,便是大族;便即问道:“她是山西什么地方人?”
“不知道。”顾千里答说,“等下你自己问她。”
他此时的心境约略如试后望榜。到得帘钩微响,定睛看时,又恰如乡试中第四名时的那种感觉。高中在“五经魁”之内,多少是喜出望外的。
“顾老爷,多日不见了。”燕红问道,“哪位是人公子?”
行了!顾千里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虽觉得燕红对龚定庵会另眼相看,但并无十足的把握,倘或仍旧端起她那自命不凡的架子,岂非大煞风景,照现在的情形看,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焚琴煮鹤的出现。
“你也知道‘人公子’这个称呼?一定是读过归佩珊的词。”顾千里指点着说,“这位便是。”
燕红便殷殷下拜,口中说道:“在我真是幸会。不过——”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接着,又跟其余两客见了礼,薛太太已用干净手巾,裹着一把乌木镶银的筷子,带着娘姨来摆席了。
“寒夜客来,幸而有酒。不过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请包涵。”
龚定庵只含笑看着她招呼席面;顾千里自告奋勇做主人,吩咐拿局票来,两个陪客都不肯叫局,说夜深了。只有顾千里写了素秋的局票,叫相帮传送。
燕红待客,倒不是那种冷若冰霜的神态,一一敬酒,最后到了龚定庵身边,斟满了酒,在他身后坐了下来。
于是龚定庵开口了:“燕红,你是山西哪一府?”
“蒲州。”
“果不其然,我猜想你应该是蒲州人。”
“这一猜从何而来?”
“听你的口音。”
燕红不信,“我生在蒲州,久居正定。”她说,“家乡口音很少了。”
“虽少瞒不过龚老爷。”顾千里说,“燕红,你知道不知这龚老爷家世?”
“只知道是上海道龚大人的大少爷。”
“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不知道龚大人是金坛段家的乘龙快婿?”
“原来人公子是段老先生的外孙,那就怪不得能听出我的微薄乡音了。”燕红举杯说道,“请饮第一杯。”
“好个请饮第一杯。”顾千里笑道,“看来定庵今天是不醉无归了。”
“那不正好灭烛留吗?”有个陪客接口。
勾栏人家当然容许开开这种玩笑,但初次见面,而燕红的身份又与众不同,这“灭烛留”四字便显得有些轻薄,因此没有人答腔。
龚定庵仍旧接续他自己的话题:“蒲州我到过;舜都蒲坂,就是蒲州,古迹无其数。”他问,“你是哪一县?”
“城里。”
“那就是永济县?”
“是。永济附郭。”
“永济的古迹,”顾千里笑道,“应该是普救寺吧?”
这也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会真记》中“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西厢”,便在普救寺中;燕红点点头说:“我小时候去过,那时还不知道张生跟莺莺的故事;等知道了,反倒觉得当时不知道的好。”
“其故安在?”
“因为可以为我留下一片怅惘之思,心里常常在想:当时要知道有这么一段哀感婉艳的故事,细细凭吊,那有多好?”燕红又说,“如果真的凭吊过了,也就丢开了。”
第二部分请到我船上来
便这几句话,就不是庸脂俗粉所说得出来的。龚定庵心想,若得此人长相厮伴,不但可以谈诗、谈史,而且可以谈禅。转念到此,心中一动,绮思便如怒马奔腾,不受羁勒了。
适时素秋来出堂差,看到燕红春风满面的神情,自不免惊异;同时别有会心,悄悄向顾千里说道:“早点散吧!”
“早点散”是让龚定庵得与燕红单独相处;顾千里有心撮合这一头露水姻缘,所以在席面上开门见山地挑明了。
“燕红不愧佳人,定庵更是不折不扣的名士。今夕秋夜亦是春宵,我们不打扰了,明天来拜读定庵的定情吧。”
陪客相偕起身,定庵微笑不作声;燕红则避了开去,由她的母亲出来周旋。
“辰光还早,各位吃了粥再走。”薛太太说,“是野鸭子香粳米粥。”
“留着明天来吃。”顾千里一路走,一路回答,却有意坠后,另有话说。
点灯笼招呼轿子,乱过一阵将两个陪客打发走了,顾千里将跟出来送客的龚定庵,拉到僻处去密语。
“这燕红有意择人而事。你们今天不妨深谈。”
“是的。”龚定庵问道,“明天中午有事没有?”
“有个约会,不过不要紧,有事吗?”
“如果你的约会能够辞掉,明天中午请到我船上来,或许有事奉托。”
“好。”顾千里慨然应诺。
等龚定庵回到厅上,已是灯火悄悄,但引入燕红的卧室,却又别有洞天,帘幕深垂、银烛高烧,临窗花梨木的方桌上,另外摆了四样精致肴果,“五更鸡”坐在一把中号银壶里,酒香四溢,未饮就先有飘飘之致了。
但桌上却只摆着一副杯筷,龚定庵便说:“你怎么不陪陪我?”
“等一等。”燕红提起银壶,先为他斟满,“且先满饮一杯,驱驱寒气。”
龚定庵点点头,一饮而尽;等她再来斟酒时,他捏住她的手说:“第二杯,得要一起干了。”
“我,我叫她们拿杯筷来。”
等她回身去唤娘姨时,龚定庵便毫无顾忌地在她身后,恣意注视;她的衣服换过了,卸去灰鼠缎袄,穿一件雪青宁绸密行的薄棉袄,外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长比甲,束一条绉纱汗束,腰肢婀娜,装束俏皮,从背影看去,绝不能想像她会是此地胭脂。
等她回过身来,他依然作刘桢之平视,但见神清如水,秀而不寒,心里在想:母亲大概一定也看得中意。
这样视线随着她的身形转移,毫无顾忌的贪婪神色,倒将燕红看得不好意思了,垂着眼为他斟着酒说:“索性等我卸了妆再来陪你。你先慢慢喝着吧!”说完,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为他布菜,最后自己挟了块素火腿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走向梳妆台。
坐下来打开镜套,先卸玉钗,后卸珠环,鬓边一串珠兰却仍留着,然后拔去玳瑁簪子,将头一晃,抖散了头发,像一幅黑缎子样地披在脑后,拿粗齿黄杨木梳略梳一梳,伸双手到后面揽起头发,一转一盘,松松地做成一个云髻,随即拿起一面手镜伸到脑后去照看。
龚定庵手持酒杯,却仍是满的;因为一喝酒,双眼少不得有片刻要离开梳妆台,实在难舍。等着她拿起手镜,不由得脱口念道:“‘入手三盘梳掠,便携明镜出花前。’”
燕红回眸一笑,随即持镜起身,一面走近龚定庵,一面说道:“我改三个字好不好?‘便持明镜到尊前。’”
“尊”字双关,通酒樽之樽。龚定庵知道她的诗妓之名,不是浪得,便即问道:“拜读拜读你的窗课如何?”
“那不等于班门弄斧?”燕红放下手镜说道,“我们谈谈。”
把酒倾谈,互道身世。原来燕红果然出身晋唐以来便为河东大族的薛家。十岁时随父迁居直隶正定府的石门;来到苏州,只是半年前的事。
“半年以前呢?”
“在徽州。十六岁到广德,十七岁到祁门,十九岁到徽州,二十岁丧父,至今四年。”
“这样说是二十四岁。”龚定庵说,“花样年华,正如月到中天。”
“过此就不好了。所以——”她双眉微蹙,顿现幽怨。
“怎么?”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举杯说道,“来,‘与尔同消万古愁’。”
“为你这句话,我不能不干。”
相偕干了杯,龚定庵笑道:“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你的愁是什么?”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为何不未老先嫁?”
“谁来娶我?”
“我!”龚定庵手指着鼻子,大声答说。
燕红斜睇着他,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这个‘我’字,好像说得太快了一点吧?”
“什么时候才不算快呢?”
“我也不知道。”燕红低低说道,“只怕我没有那份福气。”
龚定庵不知道是她信口敷衍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感想,想一想只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
“只怕倒是我没有这份福气。”
“你是客气话。翩翩浊世,才大如海,只怕名姝而愿为夫子妾者亦大有人在。”
“你这顶高帽子太高了,我实在无法承受。”龚定庵正一正脸色说道:“燕红,你如果有心,咱们不妨谈谈;倘若无意,亦当尽今夕之欢。”
燕红点点头,却不作声;慢慢啜饮着酒,然后问道:“人公子,你猜一猜我这半年来,向往的是谁?”
“谁?”
“河东君。”
明末以来,金陵秦淮、吴门山塘的名妓,不知凡几,燕红独独向往“河东君”柳如是,足见其胸次不凡。龚定庵心想,她这一见便有委身之意,当然是把他看成“江左三大家”之首的钱牧斋了。但钱牧斋娶柳如是,是在松江舟中,花烛交拜,但有元配陈夫人在,是所谓“停妻再娶”,为法所不许;不过这是在流寇遍地的崇祯年间;钱牧斋又是在籍的绅士,所以没有人来管这种闲事,成了个“两头大”的局面,这比顾眉生嫁“江左三大家”之末的龚芝麓,有妾之名,得妻之实,还受了清朝的诰封,更为难得。
细想这段虞山韵事,龚定庵自然而然地要考虑了,燕红是不是在暗示,要娶她便得如钱牧斋之于柳如是,以正室相待?这是不可能的,父母不许,吉云不愿,己亦不忍。
于是他亦暗示:“河东君之福是非分之福,以致钱牧斋一死,便生‘家变’,河东君以死相抗。礼法虽非为钱牧斋等人而设,但‘糟糠之妻不下堂’,正妻在而别娶一正妻,蔑视人伦,不能为此老恕。”
“好一番议论!”燕红笑着回答,不过笑得有点勉强。
原来燕红确有试探之意。当然也不是真的希望像柳如是那样,与龚定庵成为花烛夫妻,只求他能别营金屋,除了岁时令节,平日不必向吉云夫人修妾媵之礼。却不知他对这一点,能做到多少?
第二部分窥测她的意向
“蒲州真是好地方。”龚定庵也在窥测她的意向,故意把话题荡了开去,想在不经意之中看出她的内心,他说,“地灵则人杰,你们薛家尤其了不起。”
“可惜也有人辱没了祖先。”
“谁?”
“像我不就是?”
“就算沦谪风尘,也是薛涛。”
一听这话,燕红顿时双眼闪闪生光,充满着喜悦。“人公子,你把我比作薛涛,实在太夸我了,”她说,“我带着一部家谱,因为辱没先人之故,从来不敢也不肯拿给人看。今天可要献宝了。薛涛是四川人,她如果是我这一族的,就绝不敢起名为涛,因为我们祖先中就有一位薛涛。”
说完,燕红从书柜中取出一部封缄完好的家谱,原来她家本籍是蒲州府城以北的汾阴,如今称为荣河;在晋朝有个薛兴,官拜尚书右仆射封安国公;他的儿子便叫薛涛,袭爵以后,官至梁州刺史。
“梁州设治汉中,薛涛本来是长安良家子,也许就是梁州刺史薛涛之后,流寓在陕西,可惜薛涛的家世,无从查考了。”
“就是能查考,亦不过让人资为谈助而已,于本人毫无益处。”燕红接着又说,“薛涛在成都,伺候了十一个节度使,这种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你想过怎样的日子呢?”龚定庵问,“是像河东君那样?”
“河东君的日子过得也很辛苦,她甚至于要到舟山去慰劳义师;平时要替钱牧斋接待宾客,这也是我办不到的。总之王侯门第,不是我安身立命之处,我倒情愿像西施那样,跟着范大夫,五湖四海,到处为家。”
这又是一个龚定庵所无法承诺的条件,因而他笑笑不作声。
“你觉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不!”龚定庵想了一下说,“范大夫是不得已而去国。我在想,如果在烟水胜处起一座楼,多藏图书做伴;闲来扁舟双载,吹笛吹箫也好,作诗作词也好,这样的日子,也就差不多了。”
“这就是神仙!岂止‘差不多?’”燕红问道,“你说‘扁舟双载’,还有一个是谁?”
“那要问你。”
“问我不如问你的吉云夫人。”
“她不会像钱牧斋的陈夫人那样大方的。”
“我也并不指望她作陈夫人。”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龚定庵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说:“我明年进京会试,你要替我祝告,场中得意;倘或中了,我的心愿就能见诸事实了。”
“你的心愿是什么?”
龚定庵沉吟了一下:“我想填首词,请你替我写下来。”
燕红听他要作词,喜动颜色,亲自去取笔砚素笺;龚定庵亦起身蹀躞,一个圈子兜下来,看她持笔在手,便也站住了脚。
“是一阕《浪淘沙》,题目叫做‘书愿’。”
等燕红写下曲牌题目,他便朗声念道:
“云外起朱楼,风烟聚首,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燕红写完了说:“这是半阕,‘过片’呢?”
龚定庵点点头,接下来念:
“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听他念到最后那一句,燕红不由得抬眼去看龚定庵,四目相接,情焰如火,一个掷笔,一个移步,相拥在一起。
“为什么要会试高中了,才能了此愿心?”
“我家老太太许了我的,只要会试得意,许我娶个偏房。”
“那,那我是你家老太太给你的奖品?”
“一点不错。”听她说得隽妙,他忍不住拥着她长吻。
“好了!”燕红推开了他,走回去要将那首词写完。
龚定庵走过去,将骨牌凳拖过来坐在她身后,一面闻她的头发,一面问道:“我这首《浪淘沙》如何?”
“一厢情愿。”
“那一厢也情愿?”
燕红不答,写完最后一个字转脸将词稿交到龚定庵手里,同时说道:“看看,有抄错的没有?”
龚定庵先看她的字,笔力不弱;再看抄的词,只字不误,“淡”字是用心字旁加个詹字的“”,这程度是可与谈诗论艺了。
“好得很。”龚定庵笑道,“这首词,自己念着并不觉得怎么样,经你录了下来,看看还真不坏,是可以留稿的。”
“索性我替你立一本簿子,起个集子的名字。”
“好!就叫《红禅词》好了。”
“禅字何所取义?”
“禅者静也;静者定也。”
燕红笑了,“你别那么一厢情愿。”她说,“我得问问我娘,你也得问问吉云夫人。”
就这时听得帘钩响动,两人都转脸去看,是薛太太出现在门口,“时候不早了。”她说,“龚老爷的轿班,是不是打发他们回去?”
“喔!”龚定庵这才意识到时光,看自鸣钟上所指的短针已经偏右,时过午夜,去留之间,未免踌躇。
“娘!”燕红说道,“可有什么热汤?”
“煨了一罐芦鸭藕汤在那里。”
“先盛了来吧!”
龚定庵不由得想起周邦彦所写的、李师师留宋徽宗的那首词:“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今燕红的意向,显然不同,自不免令人怅惘。
转念一想,初会便论嫁娶,一见倾心,情深如海,是人生难得的际遇;但偶尔邂逅,便如同游所调侃的“灭烛留”,一宵缱绻,换来的必是焚琴煮鹤的后悔。
想通了便觉胸次朗然,心里非常踏实,“汤不必喝了,我此刻就进城。”他说,“明天中午,我约了顾千里到我船上,打算谈谈我们的事。你看如何?”
“好!有话你请他跟我娘谈好了。”燕红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杭州?”
“本来是打算天一亮就开船的。现在至少要留一天。”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既然你这么说,我明天上午就找顾千里,请他来跟你娘细谈,一谈妥当,有了回音,马上就走;明年正月底,二月初,进京途中,跟你好好聚几天。”
第二部分碧玉环的打簧表
“好!就这么说。”
于是龚定庵解下一个金链上系着一个碧玉环的打簧表,递到燕红手里,他的想法是,能谈妥当,这便是量珠之聘的信物;否则就是今夜的缠头之资。
燕红握着温热的金表,忽然盈盈欲涕,低下头去,悄悄说道:“一切珍重。过了年早点来。”
“一定会早来。”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顾千里拍着胸说。他之有此把握,是因为薛太太早就为燕红的事托过他。原来燕红的父亲名叫薛寿卿,本是山西票号的管账,颇好文墨,所以在燕红七八岁时,便延宿儒课女。哪知他由于误交劣友,放倒了一笔账,丢了饭碗;山西票号的规矩极严,这家不用的人,同行没有一家肯用;薛寿卿在北方存身不住,携着妻女南下,手中有一两千银子,便以放账为生。在南边,放账的山西人称为“老西”,或者“西客”,以精明俭朴,不讲情面著称,但薛寿卿却不是这一路人物,以至于覆辙频蹈,资金消折,最后因为欠了一笔赌账,为人持刀逼迫;燕红卖身救父,沦落风尘,但早有择人而事的打算。
“她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养她的娘;一个是人品才情,要她自己看中。”顾千里说,“实在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供养老母;因为等她看中了,第二个条件先就有了。”
“那么,我呢?你看她看得中看不中?”
“那要问你自己。”顾千里问,“昨晚上已经是入幕之宾了吧?”
龚定庵笑一笑答说:“你自己去猜。我说不是,你不会相信;我说是,又觉得对不起燕红。”
“你的辞令很妙,怪不得燕红一见钟情。闲话少说,你要我怎么跟人家谈?说细致一点。”
“你知道的,家母频年多病,有意叫吉云当家;可是我在京不能没有人照料,所以家母准我成进士以后,立个偏房,吉云也同意了的。”龚定庵又说,“养她的老母,当然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最快也要明年春闱以后才能办。”
“你是要她守你?”
“她是会答应的,就不知道她娘怎么样?”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一切都听燕红的。不过,我要问句万一的话,万一你明年名落孙山,后年癸未正科,还有机会,是不是要她再守你一年?”
“希望如此,但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顾千里手一伸,“拿样信物来!”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说:“昨天我已经给了燕红一个打簧表,可算信物。今天我想请你带一百两银子去,作为我养她母亲的开始,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很好,很妥当。”
于是龚定庵命老仆取出两锭“官宝”,扎上红绿丝,用个布囊装好,交给顾千里,约定傍晚回话。
到得傍晚,顾千里带回来的是一封信,一面递交,一面说道:“恭喜,恭喜!但愿阁下春闱得意,双角山头,来聘绿珠。”
龚定庵笑嘻嘻地接过信来,抽出一纸彩笺,刚一寓目,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燕红填的一首词,调寄《摸鱼儿》:
笑眼,一花宵绽,当筵即事如许。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君听取,未要量珠,双角山头路,生来篷户,只阿母憨怜,年华娇长,寒暖仗郎护。筝和笛,十载教他原误,人生百事辛苦,王侯门第非侬宅,剩可五湖同去。卿信否,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花间好住,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
“真没有想到,作得这么好的词。而且情深一往,体贴备至;定庵,羡煞我也!”
龚定庵自是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愣愣地痴笑着,忽然冒出来一句话:“这首词是你看着她作的?”
“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她用了绿珠的典?”
绿珠的典故,便是“双角山头路”那一句。双角山在广东博白,山下梁家,有女绿珠,生具殊色,妙擅音律。石崇当交趾采访使时,量明珠数斛聘得。吴梅村的诗中“珍珠十斛买琵琶”,用的就是这个典。
但燕红却说“未要量珠”,只是“寒暖仗郎护”。又说“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这就是承诺,不但愿守他一年。即令连道光二年恩科,三年正科,连番落第,她也愿意再守三年。
“不过,有一处地方,我不大明白。”顾千里问道,“‘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这两句怎么解释?”
“幽是幽州,并是并州。她生在蒲州,以后随父侨居正定,所以说‘生小幽并住’。”
“容我作个自作多情的解说。”龚定庵答道,“我跟她谈过,多年来我常到苏州来看我外祖;她之所谓‘悔不十年吴语’,意思是早就应该到苏州来的;倘或如此,也许早就相逢了。”
“云英未嫁,才子多情,如今相逢也不晚。不过,定庵,她好像担心你会负心呢!”
“何以见得?”
“词中结尾,把你比作离巢燕子,用一个‘倘’字,就有怕你一去不归的意味在内。”
“是吗?”龚定庵将“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这三句词,低声吟哦了两遍,觉得顾千里的话似乎有点道理。
“千言并一句,但愿来年春闱得意;倘或大魁天下,薛燕红就堪与李桂官媲美了。”
那是六十多年前毕秋帆的故事,他与龚定庵一样,也是中举以后,未能联捷,捐了个内阁中书,一面供职,一面用功,预备再度会试。其时京师声色正盛,毕秋帆迷恋一个小旦李桂官;但他是个穷京官,哪里有选歌征色的资格,不过趁他上戏园时,追逐香车,一睹颜色。京中称优伶为“相公”,狎客为“老斗”,李桂官有这么一个“老斗”,当时已成了笑柄。
那知李桂官风尘巨眼,竟是个“雄红拂”,亲自去访毕秋帆,劝他下帷苦读,日常用途,不劳费心;而且下戏以后,总要设法抽工夫来陪他。于是毕秋帆心无旁鹜,一心只望成进士,来报答这个“红粉”知己。
不久,毕秋帆考上了军机章京,接着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会试中式;殿试的前一天,与同事在西苑值班,应该值夜的诸重光跟他说:“今天要你替我值宿,我得回家好好休息。我们总算字还写得不丑,有鼎甲之望;像你的书法,就不必作非分之想了。”说完,不待答复,扬长而去。
第二部分陕甘总督杨应琚
毕秋帆的度量很大,一笑置之,派跟班回去,将李桂官早就替他预备好了的考具取了来,以便第二天一早,由西苑进宫殿试。
到得傍晚,养心殿发下来几道奏折,其中有陕甘总督杨应琚的一通,以伊犁平定,宜兴屯田,奏请留兵五千,奏折中规画屯垦,颇为详尽。毕秋帆夜来无事,将这个奏折细细读完;不道第二天“金殿射策”,便有两道关于屯田的策问,毕秋帆答得头头是道。高宗大为称赏;读卷大臣进呈的“十本”中,原列诸重光第一、毕秋帆第四,朱笔改为毕秋帆第一。这一来,原来第四名为二甲第一名传胪,成了状元;而诸重光到手的状元,变了一甲第二名榜眼。
对这一桩佳话,有人说是运气好;有人说是力学之报,议论不一。但若无侠义多情的李桂官,岂有扬眉吐气的毕秋帆,却是一致的定论。因此,都戏称李桂官是“状元夫人”,一时歌咏其事的诗词,不知凡几,传诵人口的是袁子才一篇长歌中的警句:“若教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
顾千里说薛燕红媲美李桂官,指的就是这个故事。但只引起龚定庵无穷的感慨,他自觉经济学问远胜毕秋帆。但书法同样不高明的毕秋帆,生在今日,莫说大魁天下,授职翰林院修撰,只怕想成为翰林院庶吉士都很难。这是个只讲表面文章,不重真才实学的朝代,期望鼎甲在他便成非分之想,未免太傻。
可是,对那首《摸鱼儿》结尾的真意,到底何在?他却始终未能释怀,睡在乌篷船中,听夜雨潇潇,那种凄凉寂寞,激发出渴望与燕红相晤的心情,勃然不可抑制;想写首词寄情遣怀,亦以心乱如麻,不能成句。
船是泊在胥门外万年桥边,就在等候拂晓官鼓声响,巡司开放关卡时,龚定庵跟阿明说:“你上岸去雇一乘轿子,我要到山塘薛家。”
阿明知道主人的脾气,劝阻无用,只问:“船改在什么时候开?我好告诉船老大。”
“等我一回来就开。”
“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却很难说了,估量了一下答说:“最迟也不过明天中午。”
“这样说,今天是睡在薛家了?”
“睡也不会睡了。我跟薛姑娘大概要谈到天亮,回来在轿子里打瞌睡。”
阿明不再多问,上岸费了一番周折,才雇到轿子;龚定庵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起冷泛了!”老仆龚升说,“大少爷,你会受凉,换一身厚衣服再走。”
“来不及了。”
说着,龚定庵已踏上跳板,正要上轿时,龚升从船舱中追出来,大声喊道:“阿明,阿明,把大少爷的衣服带了去。”
他仓促之际找了一件灰鼠皮背心出来,阿明将它递到轿中,顺便说道:“大少爷,我要不要跟了去?”
山塘路远,晚上又赁不到马匹,让阿明步行跟了去,不但太累,而且轿夫的脚程快,他也跟不上,因而答说:“你不用跟去了,不过地点要跟他们说清楚。”
“已经说清楚,轿子钱、酒钱都付过了。”阿明又说,“天一亮我来接大少爷。”
“好!我等你来接。”
轿子一起步,龚定庵心定了下来,精神却很好,心中自问:与燕红相见以后,该说些什么?
谈正事易于措词,但谈到深夜作不速之客,倘说是想念之情,一发不可复收。说得浅了,迹近虚伪;说得深了,又怕听起来肉麻。最好还是以笔代口,写首词给她看,比较蕴藉。
念头一定,便思量自己熟悉的词调;白天读朱竹的词,有一首《红豆》,调寄《暗香》,完全记得,便用《暗香》的调子;等路入山塘,未到薛家,已经作成了。
四更将近,山塘灯火阑珊,到薛家敲开了门,听说是“龚大少爷”,薛太太亲自起身来接待。
“大少爷怎么这时候来?何不早派人来通知一声?”
“临时起意。”龚定庵问道,“燕红睡了吧?”
“还没有。”燕红在她屋子里答应;接着房门开了,延龚定庵入内。
她已经卸了妆,梳一根辫子,穿一件玄绸紧身棉袄,益显得肤白如雪。
“很冷吧!”她从他手里接过皮背心,又握住他的手说,“我以为你傍晚会来的。”
“本来不打算来的,只为你那首词,”他说,“我也作了一首,写出来给你看。”
“先喝茶,只怕也饿了,”随后跟进来的薛太太说,“我叫人弄点心来。”
“不饿,不饿,不必费事。”
“一点都不费事。大少爷先息一息再说。”
等薛太太一走,燕红取出笔砚来,亲自磨墨,看龚定庵写的是:
一帆冷雨,有吴宫秋柳,留客小住,笛里逢人,仙样风神画中语。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但深情一往如潮,愁绝不能赋。花雾,障眉妩,更明烛画桥,催打官鼓;琐窗朱户,一夜乌篷梦飞去。何日量珠愿了?月底共商量箫谱。持半臂,亲来也,忍寒对汝。
“‘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燕红不断默念着,内心不免讶异,原来这位贵公子还是初次结识风尘中人!但“何日量珠愿了?”不正就是自己要问他的话吗?
正在转着念头,只见龚定庵突然将他所写的词,揉成一团,抛在桌上,摇摇头说:“我这首《暗香》,远不如你那首《摸鱼儿》。算了,咱们好好儿谈谈。”
“你不必恭维我,更不必自贬。”燕红将那团纸在桌上铺平了,抹着皱纹说,“这是你送我的词,取舍之间就由不得你了。”
第二部分倘燕燕归来
龚定庵不作声,只是含笑凝视,领略“露花风絮”那种不易捉摸的飘忽朦胧之美。
“我妈妈说,从今天起,每天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多烧一炷香,保佑你文昌照命。”
“多谢妈妈!不过‘场中莫论文’,即使文昌照命,只怕主司瞎眼。”
“你考过几回了?”
“你是说会试?”龚定庵答说,“两回。”
“一二不过三。这回一定遇见眼不瞎的主司。”
“但愿如你所说。”龚定庵问,“燕红,你那首词,最后那几句,意何所指?”
“‘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这还不够明白吗?”
“多谢你肯如此委屈。不过,我是指‘倘燕燕归来’那三句;顾千里说,你有把我当作离巢之燕,不归故垒的顾虑。是吗?”
“不!他弄错了;你也忽略了,上面有一句‘花间好住’,我是想另外找个花木清幽的所在,静静地等你的好消息。既已迁居,燕子归来,就只有认我写诗之处了。”
“解说得好!”龚定庵很欣慰地说,“这下我放心了。”
“你原来有什么不放心?”
“怕你不信任我。”
“没有的话。”燕红问说,“你是回杭州过年?”
“还不一定。”
“怎么呢?”
“这回到杭州,是去料理一点家务,如果顺利的话,我要到上海陪我两位老人家过年。不然就在明年正月底、二月初动身;路过苏州,我要在这里多住几天。”
“那时候我不会住在这里了。”
“喔,对了!‘花间好住’,你是不是已经看中了什么地方?”
“是的。”燕红答说,“我早就看中了,离这里不远,闹中取静,花木扶疏。可惜你要走了,不然我领你去看看。”
“这回不行了,我明天一早就得走。”龚定庵考虑了一会,暗地里作了个决定,起身说道,“明天中午,我请顾千里陪你去看房子。”
燕红有些困惑,房子是早已看好了的,也早就想迁居了,只为与龚定庵一见倾心,终身有托,因而当机立断,尽快移家。原是自己安排好了的已成之局,何用顾千里陪着去看房子,莫非顾千里说房子不好,自己就得打消原意?
她不知道龚定庵另有想法:他认为燕红既然表示“花间好住”,是为了守候他会试的捷报,那么她迁居的一切费用,便须他来筹措,说请顾千里陪她去看房子,实在是请顾千里来为他经纪其事。
回到自己船上,已是黎明时分;龚定庵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写了一封信,关照阿兴说:“你到顾老爷那里去一趟,说我有极要紧的事跟他商量,最好马上能来。”
顾千里也是待朋友很至诚的人,接到信息,即时便随着阿兴来践约。龚定庵将他昨夜与燕红会面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随即郑重请托。
“千里,我只知道她对那座房子很中意,其余的情形,房主是谁,她是买是赁,一概不知。我的意思,最好典下来。还有件事,恐怕要费你的心,请你设法借几百银子给我,让燕红付房主作为定金。我在杭州等你的信,典价多少,我一起汇寄给你。”
“给你垫几百银子,倒是小事。不过,”顾千里说,“燕红何以匆匆作此决定?她迁居以后,是算‘摘牌子’从良了呢?还是另构香巢?这些,先都要弄清楚。”
“我没有问她。”
“这就是你糊涂了。如果是前者,你当然义不容辞;倘或移居以后,仍旧开阁延宾,你想想,你替她出钱营香巢,算啥名堂?”
“她已经说过了,她迁居是为了等我。”
“果然如此,也还罢了。不过,内中恐怕还有不得已的缘故,等我去看了再说。”
“拜托,拜托。不过,千里,你说还有不得已的缘故,请问,那是什么?”
顾千里迟疑了一下,答说:“我是瞎猜的。你等我的信好了。”
回到杭州不久,龚定庵接到顾千里的信,道出了燕红急于迁居的一段内幕,原来从她急于择人而事的消息一传,毛遂自荐的人很不少,却无一能够入选,甚至有的自惭形秽,只见过一次面便知难而退。
惟一的例外是个姓杨的,行二,苏州府属的昭文县人;父亲做过一任道员,因案休致,算是在籍的绅士。杨二本人进过学,风度翩翩,而且颇有文采,燕红的意思倒有些活动了,但就在论及嫁娶之际,她才发现杨二是个武断乡曲,什么包漕米、把持地方公益事业、包揽诉讼、欺侮孤儿寡妇等等,凡是歪秀才所做的坏事,此人无一不做。燕红自不免失望,但亦不无庆幸之感,幸亏及时看出杨二的原形,得以悬崖勒马。
但杨二却不放过她,经常登门,或者打茶围,或者请客打牌摆酒;既然悬牌应客,自有门户中的规矩,纵然不喜此人,却不能不勉强应付,杨二却渐渐不能忍耐了,一再向她们母女催问从良的条件;而燕红也觉得支吾不下去,私下忖度,只有杜门谢客之一途,因而才悄悄去觅新居。
就在这时候遇见了龚定庵,在燕红的感觉中,恰如绝处逢生,死心塌地赋了那首《摸鱼儿》明志。
“伊人新居,清幽绝伦。”顾千里在信中这样写道:“房主刘姓,姑苏式微世家,久慕文名,闻为兄所营金屋,亟言无不可商量。弟言于薛氏母女,照兄所示,与房主议定,典价五百金,以三年为期;一年之内如找补七百金,即作为买断。弟本已备妥全数,惟燕红坚谓伊稍有积蓄,只肯受二百金,作为借款。现已成券,涓吉乔迁。”
得此结果,龚定庵颇为欣慰,但有件事放不下心;燕红迁居,当然是脱籍而有了良家妇女的身份,但杨二既是无恶不作的武断乡曲,只怕对燕红还不肯放手。因此,他切切实实地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除了再三道谢以外,郑重以燕红相托,请他“保护”,勿使受杨二的骚扰。
这封信刚刚写好,又接到顾千里的第二封信,打开来一看,信中有信,信面上写“人公子亲启”,下面是用胭脂画成的一只燕子,自然是燕红了。
信中自然亦是谈新居,对顾千里深表感激,连日忙着移家;只说定居以后,写字读诗,静等明年初春良晤;对于杨二,只字不提。这种心情,龚定庵当然能够了解,事成过去,如春梦之无痕,越快忘记越好,何必再提——她亦可能根本没有想到,顾千里已将她这段烦恼,向龚定庵和盘托出了。
第二部分复燕红的信
于是又写了复燕红的信,向账房支了四百银子,将阿兴唤了来吩咐,专程到苏州去投信,四百银子一半还顾千里,一半给燕红过年。
“你到了燕红姑娘那里,悄悄打听一下,是不是有个姓杨的在纠缠骚扰?”龚定庵格外嘱咐,“要私下打听,不要著痕迹。”
“是。”阿兴问道,“要不要等回信?”
“要的。”龚定庵忽然想起一件事,沉吟了好一会说,“你把信跟银子交了以后,不妨问一声:是不是有回信?燕红姑娘一定会说:有的。这时候你就说:最好信上能带一笔,问一问少奶奶好。这话要说得很自然,作为你自己的意思。”
阿兴有些困惑,这话做下人的何可胡乱建议?不过主人如此吩咐,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
正在书房中谈着,吉云来了;她是听老妈子说,阿兴要去苏州;又知道龚定庵在账房里支了四百两银子,特为来问个究竟。
“我在苏州摇了一场摊,输了几百银子,跟顾千里借的;快过年了,人家等钱用,我不能不叫阿兴送去还他。”
吉云并不怀疑他在撒谎,只说:“那就索性到上海去一趟,晚两三天再走。”
“为什么呢?”
“我要做点点心,给老太太送去。”
杭州的风俗,包粽子不在端午,而在年下;包粽子有好几道手续,所以需要两三天的工夫。
“迟两三天倒无所谓,不过东西太多,他一个人照顾不下来。再派一个人吧!”
于是另外派了一名仆人刘成,随同阿兴一起出发,船到嘉兴要分手了,往东是上海,直北是苏州。这是到上海的航船,应该阿兴上岸,另行觅舟;哪知他路上受寒重伤风,虽不是要紧的病,体力毕竟受影响,一只皮箱里八个大元宝,竟提它不动了。
“阿成哥,没办法,你要送我到苏州。”
刘成同意送他到苏州,但途径不一样,主张先一起到上海,然后转往苏州。理由是:第一,这年天时不正,腊月中忽然回暖,如果先到苏州,再转上海,耽延日子,那些点心可能会变味;其次,航船直到上海,不必换船,比较方便;最后,到了上海道衙门里,要人要船,都很方便,不比在嘉兴雇船,费钱费力。
“格外还有一项好处,老爷衙门里有两位师爷,医道好得很;请他们开一帖药你吃,出一身汗病好了,轻轻松松到苏州,有多好?”
阿兴为他说动了,跟着他原船到了上海,见了“老爷”没有什么话说;见了“太太”话就多了,老家的上上下下都要问到。尤其是对阿兴,他是“大少爷”贴身的书僮,送点心是“大少奶奶”派的差使,怎么会派到他。
“我是要到苏州,大少爷派我去还一笔银子。”
“是哪个?”
“顾二少爷。”
“是不是号叫千里的顾二少爷?”
“是的。”
“大少爷跟他借的钱?”
“大概是的。”
“为什么跟他借?”龚太太问,“是不是大少爷赌输了?”
阿兴知道“老爷”、“太太”对“大少爷”爱赌这件事,都很讨厌;而且事实上也并没有赌,所以斩钉截铁地分辩:“不是,大少爷在苏州连牌都没有打一场。”
“那么,为什么跟人家借钱呢?”
“这,这就不晓得了。”
看阿兴支吾其词,龚太太越发追问得紧:“大少爷这趟回去,在苏州耽搁了几天?”
“我算算看。”阿兴屈着手指数,“一共四天三夜。”
“为什么要耽搁四天三夜?”
“因为朋友请客,都留他。”
这是人之常情,龚太太不疑有他,便又问说:“借了顾二少爷多少银子?”
“二百两。”
龚太太心想,顾千里家道殷实,二百两银子在他不算回事,何必特为派专差去送还?而且这笔款子究竟作何用处呢?
疑云一起,便私下又找了刘成来问,这一问发现了阿兴的话不实在。于是而有第二次的查问。
“大少爷叫你直接到苏州去的,是不是?”龚太太问。
“是的。”
“你到嘉兴要换船,因为箱子太重提不动,要刘成送了你去?”
“是的。”
“箱子里装了几个元宝,你提不动?”
这一下,阿兴知道有麻烦了;意慌心乱之下,犹冀打个马虎眼可以过关,便回答说:“大少爷自己装的箱,里头有多少我不知道。”
“刘成!”龚太太说,“你同阿兴去把那口皮箱抬了来,他一个人提不动。”
皮箱是暂存在内账房,在中门以外,阿兴在路上埋怨刘成,不该说实话,刘成自然不服。
“我怎么晓得大少爷另外有话交代你?太太问我,我当然要老实说,这哪里好怪我?”
想想也真难怪他,如今只好向刘成问计了:“箱子一提进去,太太当然要打开来看,数目不符,我怎么说?”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不知道!没有开箱不知道,开了箱子你就知道了,这是啥道理?”
“啊,啊。”阿兴恍然大悟,反正咬定“不知道”就不错。
于是等箱子一打开,整整齐齐八个大元宝排列在箱内,四周塞着旧棉絮,以防滑动。“大元宝”是俗称,正式的称呼名为“官宝”;各省征收漕米,例有“折实”,即是缴银代米,那些散碎银两,由藩司衙门同炉熔化,铸成元宝存库,所以称为“官宝”,定制足五十两一个,八个便是四百两,与阿兴所说的数目不符。
“怎么会是四百两?”
“回太太,我刚才说过了,大少爷自己装的箱,我不知道。”
龚太太想了一下说:“大少爷总有信给顾二少爷,你拿来我看。”
阿兴无奈,只有把信交了上去;龚太太叫丫头用热手巾将封缄之处,慢慢烫透,小心揭开封皮,抽出信来一看,真相大白了。
第二部分龚定庵与燕红有嫁娶之约
龚太太暗暗心惊,但世家大族,处事另有法度;当时声色不动,将信重新封好,箱子亦依旧上锁,吩咐刘成照他们原定的办法,送阿兴到苏州办完事,直接回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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