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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高阳 著

_18 高阳(当代)
  吃饱了精神一振,谈兴始起,想起她刚才所说的“猜中了”,便即问道:“你何以猜我姓朱?”
  “我听姊妹们说起,有位姓朱的郎君,回齐鲁去了。刚才听你的口音,又见你刚到,所以猜想着是你从齐鲁回来。”
  “猜得一点不错,你好聪明。”
  “谢谢你的夸奖。”春华笑道,“可是,姊妹们都说我笨。”
  “喔!”朱文诧异地——一半真情,一半做作,“难道你的姊妹们,都是有眼无睛,看不出你的聪明?还是故意逗你作耍?”
  “不是逗我作耍。”春华正正经经说,“她们说我笨,是因为不会侍奉贵客。”
  “何以见得?”
  “每一位贵客命我侍坐,到后来总是不愿留我。”春华低声回答,把头低了下去,不知是羞涩,还是自觉委屈。
  朱文心想,她已先把话说明白了,如再不留她在一起共度此宵,岂不是等于骂她笨吗?这倒有些为难了。
  春华见他如此,便抬起头来,讪讪地自嘲:“你看,我可不是笨?尽说些不中听的话!”
  思路这样敏锐,观色这样正确,还能说笨吗?太聪明了!不过对付聪明人,他自信是有办法的。
  于是他说:“照你这句话,我今天非因你在这里不可了。不然,岂不见得我太寡情?”
  “不是,不是!”春华赶紧分辩,“我决无以退为进的意思!”
  “那么你究竟是进呢,还是退?”
  这话在春华骤听不易了解,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只好说:“我退!”
  “还早。”
  就这两个字,越发明白,意思是还可以坐一会。间接但很正确地表示出来,他是不留她了!
  春华颇感委屈,又觉得是自取其辱。心里难过,两滴眼泪慢慢滚了下来。
  “怎的?”朱文一愣,“谈得好好地,何以掉眼泪?”
  春华根本就不爱听他的话。为何掉泪,他不知道吗?明知故问,可恶之至。他的话值不得回答,只抹一抹泪,闭着嘴不响。
  朱文先还觉得有些可笑,但越来越感到不是件好玩的事。这样有好一阵的沉默以后,春华用毫无表情的声音问道:“可曾吃完?”
  听到这样的声音,朱文就是未曾吃饱,也没有食欲了。挥一挥手,让她取拾,自己仍旧坐在南窗之下,望着暗蓝的天色。
  春华极快地收拾好了,食具胡乱堆在食案上,双手捧着,用脚勾开了门,侧身楔入,转个身就到了门外。房门“砰”地一声碰上,倒吓了朱文一跳。
  春华相当无礼,没有句话,也没有向人告辞的礼节,就这么走了。朱文觉得异常无趣,替春华设身处地想一想,一样也是如此。这彼此所生的一场闲气,到底从何而来?朱文静静地反省了一番,发觉是起于彼此都太聪明了。倘或各人都不斗心机,有什么,无事不可谅解,又哪里来此一场没趣?
  这是个教训!朱文心里在想,凡事直道而行,不管结局如何,问心都可无愧。这下他才了解,师父所持的态度,实在是最正确的,也可以说,那才真是最聪明的。
  但是师父本人固可由此求得心安理得,而身为晚辈,何能坦然处之?缇萦和卫媪眼巴巴在等好消息。全部希望都寄在阳虚侯身上,倘或知道了今夜的情形,不知会怎样地急得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转到这个念头,眼前仿佛已看得卫媪的黯然无语,缇萦的以泪洗面——这太可怕了!朱文立即决定,无论前途多么黯淡狭窄,唯有凭自己的毅力、勇气、血汗、性命去冲破。实际情形不必告诉缇萦和卫媪,免得她们担忧,那样不但于事无补,反因她们的担忧而增加了自己的不安,不是自找罪受吗?
  这样想通以后,一方面觉得暂时解决了一个难题,内心已有轻松之感;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一力挑担起这副千斤担子,双肩沉重不胜。里外矛盾,亦喜亦忧,把个一向倒头便能大睡的朱文,折腾得辗转反侧,痛苦不堪。
  总算睡着了!住在别院里的人,都有将夜作画的习惯。所以一日时光中最好的上午,别人都在勤勤恳恳地各执所业,唯有他们都在酣卧。因此这别院中特别显得清静,也因此朱文才能好好地补睡了一觉,到日中时分方才起身。
  睡了起来,心境又自不同了!一切都朝好的方面去看去想,盘算了一会,头头是道。心里浮起这样一个想法:路窄的好处,至少不会迷失方向,全力去走就是。只要走通,路窄何妨?
  于是,他立刻去找到刘端,很率直地表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司法官员和狱吏的花样极多,钱用足了尺寸,他们一定会有办法替出钱的人脱罪消灾。
  刘端受了朱文的鼓舞,同意他的见解,放弃了自己的做法——对于廷尉衙门官员和狱吏的疏通,刘端原来准备以交情为凭借,辅以必要的“人情”,此刻的做法要改过来了,“天大的官司,地下的银子”,再加上平素的交情,应该是事无不办的了。
  “那么,你我得要商量一个数目。”刘端谈得更具体了,“虽说只要事成,任凭索价,但究竟也要能力所逮才行。”
  “是的。”朱文想了想说,“我手里已有的那些东西,你已知道了。此外周森周前辈,极其慷慨,曾有愿尽力资助的许诺。等石风来了,总还可筹措若干。倘再不足,阳虚侯亦不会袖手不问,只是他在这几天内,便当整装归国,若有所求,须早日开口。”
  朱文一面说,刘端“嗯,嗯”地不断应着,等听完,他站起身来说:“我已知梗概。事不宜迟,此刻就去走一趟。到晚来听信吧!”
  “多谢,多谢!”朱文长揖到地,“我只等你一句话,明日便迎了上去,把‘东西’取了来。”
  就这样说定了,刘端自去办事。朱文自此刻到晚上,无一事可做。忽然想到,何不趁早去求教邵哲?事情应可乐观,不至于要另觅第三条路,但未雨绸缎,先有个底子在腹中,有备无患,岂不甚好?这样想停当了,随即到厩中把那匹黑马牵了出来,配了鞍子,出店上马,沿着满栽杨柳的御沟,缓缓而行。一路春风骆荡,柳丝拂面,朱文觉得浑身皆是软绵绵、轻飘飘,如中酒微醺的那种感觉。
  这不正是郊游的天气吗?朱文这样在心里自问,顿生无穷的感慨。放眼望去,紫陌红尘,香车宝马,盛世的富庶,都在京城的繁华中表露。圣主在上,人寿年丰,本来每一个安分守己的人,都应该过的是快快活活的日子,偏偏有那些私心自用的人,凭空生出多少事故,害得好人亦无好日子过,实在可恨!
  当然,这是朱文想到了自己的境遇,才有此愤慨。如果此刻不是心里存着师父的大事,以轻松的心情,随遇而安,则面对着这一片阳春烟景,尽不妨款段策骑,从容浏览。人生贵乎适意,这就是最好的日子——可惜都害在齐国太傅手里!
  怀着满腔的抑郁不快,朱文无心再观赏沿途的风景。出了城,人烟渐稀,便一叩马腹,疾驰而去。无多片刻,到了邵家瓜园的竹篱笆外。
  “青子,青子!”朱文就在马上大叫。
  青子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见朱文,高兴地喊道:“朱叔叔!”等开了门,又好奇地问道:“你昨天骑的不是黑马?”
  “对了!昨晚上,一位贵人送我的———比我原来那匹马好得多。”
  “我看得出来。你的马不能系在外面——好马有人偷,你把它牵进来!”
  “你不怕它踏坏你的瓜?”朱文笑着问说,一面下了马。
  “你把它拴住,我就不怕了。”
  “对!”朱文笑着摸摸她的脸,“你最有办法。”
  正在系马的时候,邵哲出现了,不衫不履,着一条犊鼻裤,披一件旧緼袍,穿一双草拖鞋,手里捏一卷书,潇潇洒洒走了来。
  朱文赶紧叫了声:“邵公!”还要行礼时,让邵哲止住了。
  “你这匹马英骏得很!何时借我一驰骋?”
  “邵公看得中意,便留下好了!”
  “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我也没有养马的闲工夫——不过,我会相马,也懂喂养。几时闲了,可以教给你。”邵哲回头又说:“青子,去取领卧席来,我与你朱叔叔在大树下坐。”
  青子答应着去了。不一会领着一名婢女,取来卧席、靠枕、酒果,还有朱文所爱的甜瓜,在一株亭亭华盖的大树下铺摆妥当。两个人坐下来饮酒聊天。
  “邵公!”朱文先问病,指着他的左足说:“今日如何?”
  “很好,很好!昨夜、今晨都服了你的药。颇有效验。”邵哲问到朱文的事:“可曾见了贵人?有何佳音?”
  “诚如公言:难!难!”朱文把昨夜在阳虚邸的情形,以及这天上午与刘端所决定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刘端,我亦知其人。是个好朋友!”
  “是的!”朱文点点头说:“但实不相瞒,我并未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刘公身上。为日无多,凡有路子,都预作部署。邵公,你许我走投无路时,‘另有办法好想’,可得闻乎?”
  邵哲很快地答道:“尚不到时候!”
  朱文颇为失望,虽不到时候,先提出来研究研究,不更妥当吗?
  “不是我故弄玄虚。早说了无用,而且也许会妨碍你此刻的努力。”邵哲喝了口酒,又说,“你此刻必须尽力,希望你成功。我的办法才有些用。”
  他不承认故弄玄虚,在朱文听来,他后面那段话就玄得很!仔细参详了一会,略略有些明白,他的第三条路与自己所走的两条路,必是矛盾而冲突,所以一方失败,另一方可以成功,照此说来,他有一句话不能不问。
  “邵公,你的意思是,我这方面越失败,你那个办法越能成功,可是这样?”
  “也可以这么说。”邵哲摇摇手,“奉劝你此刻不必去分心,尽力干你自己的,希望你成功。我那个办法是万不得已的下策。”
  这一说,朱文心里又有些嘀咕不安,但再问亦是徒然。只是记取刘端的教训,往实处去想,强抑愁怀。
  “我对令师,久已仰慕。只是对他的平生,所知甚浅。今日多暇,你不妨说些听听。”
  一提到师父的生平,朱文颇有骄傲的感觉,心情也觉得开朗了。
  于是朱文从淳于意任齐国太仓令如何清廉谈起,讲到他对医学的兴趣,以及如何从师,如何辞官,然后说了他的许多妙手回春的神奇故事。淳于意的生平,本来多彩多姿,加上朱文着意渲染,因此把个一向偏好奇闻异事的邵哲,听得眉飞色舞,连浮数白。
  “啊!原来‘仓公’的称呼是这么来的!”邵哲肃然起敬地说,“照此看来,仓公不为良医,亦可为良相。清明如此,如仓公其人,必不能令其受屈!否则,何以劝善?”
  “这全仗正直热心,如邵公你这样的君子,鼎力维护!”朱文欣慰而感激地说。
  “只要力所能及,无不效劳。”邵哲把酒壶摇了摇,大声喊道:“青子!青子!”
  朱文想起“有事弟子服其劳”这句话,便即问道:“邵公,有何差遣?”说着便站起身来。
  邵哲一把将他揪住,说是仓公的故事可以下酒。等添了酒来,还要细谈仓公的家世!因为这句话,朱文心里先有了准备。于是他瞒住了自己与缇萦的感情,只把淳于意家五个女儿的孝行,以及卫媪的义气,为邵哲描叙了一遍。
  一谈了开来,一便如跑野马般,漫无涯际。看看日薄西山,邵哲的谈兴依然甚豪,但朱文晚上要听刘端的回音,必须在宵禁以前赶进城去,不得不起身告辞。
  “何时再来,续今日未完的话题?”
  “明日必来,只是时间无法预定。”朱文想了想说:“倘或一早东去,路过来访,就怕扰了邵公的清梦。”
  “东去何日可归?”
  “从卫媪那里取了‘东西’,立即驰归。只在五日与七日之间。
  “既如此,等你归来再作良晤吧!”
  这样说定以后,朱文立即上马回城。为了赶路心急,纵辔疾驰,迎着斜晖,那匹黑马四蹄翻腾,像支箭样往前直奔,刚刚要关城的那顷刻间,进了青门,沿着杨沟,缓缓行向柳市。
  到了“万民客舍”,刘端还未回来。朱文便不归自己屋里,径到槽头喂了马,又替它洗刷干净,还检查了蹄铁。这不仅因为一天工夫,朱文与黑马已建立了感情,而且明天还要靠它出关去办大事。
  等他从马厩回到卧处,只见房门开着,刘端正在等他。
  招呼过后,未谈正事以前,朱文特意先仔细窥察了刘端的脸色,见他意态闲逸,知道所谋有望,先放了一半心。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也不能完全放心!刘端告诉朱文,他从延尉衙门的朋友那里,只得到这样一个保证,尽全力为仓公开脱,但能办到如何程度?却实在不敢断言,因为司法的大权,到底操在延尉申屠嘉手里。
  朱文自然不能满足,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端老于世途,阅人甚多,自然能看出朱文的心思。作为替他奔走效劳的一个局外人来说,看他这神气,不免兴起“吃力不讨好”的感慨,心里不会舒服。但站在与他患难相共的知交的立场,刘端又以不能为他做到最圆满的地步而引以为憾。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他一时也懒得开口了。
  沉默提醒了朱文,自感大失其态。江湖上相处,讲究为人设想。师父的官司,连阳虚侯都承当不了,然则刘端能有这样的结果,实在是至矣尽矣,无可再求。再说,谋事在人,只要尽了力,不问结果如何,尽力的人总是可感的!自己这样怏怏不快的态度,岂不叫朋友看了寒心?
  因此,朱文认为必须郑重道歉:“刘公,乞恕我!”说着,他顿首到地,以礼谢罪。
  “不敢,不敢。”刘公避席不受,“兄弟,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我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一套吗?”
  “我失态了,知过当改!”朱文又说,“家师之事,症结在延尉身上。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一切唯公之言是听。”
  “这你才算明白了!”刘端心中的芥蒂尽去,极欣慰地说:“你能如此,我们做朋友的才有着力之处。”
  “是。”朱文又说,“明日一早,我就出关。石风若来了,请他等我。”
  “我知道了!”刘端想了想说,“你告诉令师,入狱以后,有人照应,决不会吃苦。审讯之时,尽力替他开脱,减罪一定可以做到。能不能完全免罪,要看狱辞上去以后,廷尉如何裁决。总之,是碰运气了。”
  话已说得非常清楚,师父的吉凶祸福,就全在廷尉申屠嘉审阅狱辞的一转念间!虽然申屠嘉固执、刚愎、严厉,但世间任何事皆有例外,也许他信任属吏的审问;也许他钦佩仓公的正直;也许他看狱辞的那一刻,心境特好,乐于与人为善,任何一个原因,都可以使得师父轻易过关。
  如果真的过不了关,也还有邵哲那里的一条路子在!除非天厄善人,不然总有一处可以成功。转念到此,朱文顿时又充满了信心。
  于是,在相当愉快的心情下,与刘端共饮,到这时,他才有心情作些闲谈。由在周森家遇见燕支那段传奇,谈到春华,朱文把昨夜所经过的不愉快,以歉疚的心情,说了给刘端听。
  “可有补过之意?”刘端听完了,笑着问他。
  “不必了。”朱文答道,“只乞代道我的不安。”
  刘端笑笑不响,停了会又问道:“仓公的那位孝女,想来必是绝色?”
  谈着歌伎侍儿,忽然又提缇萦,朱文觉得对她是一种亵渎,微感不快。但其势不能不答,只说:“你将来见她就知道了!”
  “当然。”刘端笑着回答,“为了你,我也非看看她不可。到京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了。一切由我招待。”
  “谢谢!”朱文的不快消失了,欣然举杯。
11
  单身匹马,东出潼关,过了桃林,将入函谷,日已经偏西了。
  朱文先投旅舍歇脚,喂饱了马,自己才取出干粮来,略略吃了些。然后在皮壶中灌满了清水,取四十个五殊钱放在进门柜上,牵马出门。
  旅舍主人得了信赶了出来,喊住他问道:“客人、客人,此时还到哪里去?”
  “往东面去。”
  “东面?”旅舍主人十分惊诧,一过函谷。”
  “是的。”
  “客人走过这条路吗?”
  “不多,走过三次。”
  “那客人应该知道,函谷道中,一过申时,便绝行旅,此时入谷,危险得很!”
  “多谢关爱,今夜有月色,我正是要夜度函谷。”
  “我看!”旅舍主人劝道,“还是歇一夜再走吧。不必如此匆促的。”
  “我有极紧要的事,夜间清静,正好赶路。”
  旅舍主人定睛看了一会,问道:“尊姓?”
  朱文见他神色诡异,便不肯说真姓,随意捏造了一个姓:“孔。”
  “孔?”旅舍主人紧接着又问:“大名可是石风?”
  这下轮到朱文惊异了,心中思量不承认是孔石风,便不必再谈下去。如果冒名,则又诸多不便,好在他的机变极快,略顿一顿,立即很自然地答道:“石风是我族兄,我也正在想觅他。”
  “亏得我仔细。”旅舍主人很欣慰地笑着,“孔客人,你请暂留。今早有人留下一封书信,说令兄今天明天就会来取。你不是说要觅他吗?不正好在我这里坐等。”
  这倒真是奇巧无比的遭遇,朱文考虑了一会,觉得暂留一夕,与孔石风会个面,确有必要。于是重新回到旅舍歇了下来。
  旅客主人姓王,招待得极其殷勤。在彼此的交谈中,朱文方始明了,这家旅舍位于关隘要卡,经常为熟客担负联络的任务,姓王的主人既未见过孔石风,却又肯定他必于今天或明天会来,自然是听留信的熟客所说。看来孔石风与此是熟客,是早有约定,到期在此联络。朱文同时又感到,刘端也曾说过,孔石风在这两天会有消息。把这迹象凑在一起来推断,加强了朱文的信心,一定不至于空等。
  但这夜未见孔石风来,第二天等到过午,依旧踪迹奋然,信心不免动摇。正在打算留下几句话,约定归时再见时,只见一辆极华丽的车子到了旅舍门前,车帷启处,下来的正是孔石风。
  “石风,石风!”他大喊着迎了上去。
  “咦,是你!”孔石风颇为惊异,“你怎的也在此!”
  “知道你要来,特为在此等你。”
  正在这样寒暄着,忽见旅舍主人走来待客,朱文想起件事,必得作一交代,于是匆匆把孔石风拉到一边,扼要地说了既去复留,以及冒认为他兄弟的缘故,叫他不可在旅舍主人面前,说破真相。
  孔石风笑着答应了,提到那送信的人,他说:“此必为周森所遣。我去河东的时节,已计算好杨宽的行程,委托周森暗中照应仓公,约定这一两天在此联络。且等我先看了信再说。”
  果然,是周森派人送来的信。但是,带来了很意外、很不幸的消息。
  “阿文,”孔石风用低沉阴郁的声音说:“有麻烦来了,卫媪在洛阳得了暴疾。”
  “啊?”朱文惊得跳了起来,只觉头上嗡嗡作响,满眼金蝇乱飞,结结巴巴地问道:“是何时候?死了么?”
  “你先别着急!”孔石风比他自是冷静得多,“放着仓公那么位医国手在,死是死不了的。你看信吧!”
  这一说提醒了朱文,一颗心才得稍稍着实,但是心里依旧乱得利害,目光注在孔石风所递过来的书信上,内中说些什么,却看不明白。
  “不行!我看不下去。你快说给我听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洛阳东明亭中,卫媪伤跌而致暴疾,如今半身不能动弹!”
  “啊呀,这是肝厥,险症!不死亦成残废了。我得马上赶了去看看。”
  “去,当然要去的,但也无须说走就走!”
  孔石风认为卫媪的病,有仓公在,必能及时急救。倘属不治之症,就朱文赶到,亦是无能为力。而官差呢,当然不可能因卫媪骤得暴疾而稽延行程,好让仓公留下来为卫媪继续诊治。
  说到这里,朱文打断他的话,抢着说道:“正是这话,师父一定留缇萦在那里看护卫媪。而缇萦,怎能看护这类重症?”
  “话是不错,但你得算一算。洛阳到此,三天的路程,信是两天前所发,算来官差昨天中午可到。他来你往,不说中途交臂失之,就算迎着了,途中不便交谈,又待如何?你不要忘记,此去至韶安,马不得并骑,车不得无轨,途次相遇,何来停骖聚晤的可能?”
  听得这一番分析,朱文只是发愣,喃喃自语:“奈何,奈何?”
  “阿文!”孔石风又说,“如今像一局出了险着的棋,两处只能救一处!你得冷静下来,好好思量,不然首尾不能相顾,那就全局尽输了!”
  “是啊!”朱文反复诵念着:“两处只能救一处,两处只能救一处。”
  “当然先救令师这一处。”孔石风替他作了个决定。“你必得等仓公来了见一面。把这里的事交给我,然后再到洛阳去看一看,赶回长安。这样,也许反倒两处都能得救。”
  孔石风的策划,兼筹并顾,实为善策。朱文到底是依从了。
  这一天自然是剪烛夜话,直到天明。孔石风去了一趟河东”,也是为赴友之难,所谋极其顺手。不想仓公的官司,看来安排妥妥贴贴地,却意外地出现了一个申屠嘉,一局可胜的棋,无端生出一个打不通的节。一片苦心,有付之东流的模样。任侠行义,脱人于厄的快意,自然也要落空,所以大为丧气,情绪比朱文还坏。
  “石风,石风。”朱文这下可真的着急了,“你可千万不能泄气!否则我如何撑持得下?”
  孔石风长长地叹了口气,咬一咬牙,又吸了口气,强自振作着说:“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半途而废。一切都等明天人到了再说吧!”
  曙色隐隐,鸡鸣不已,其时已到了“明天”,朱文和孔石风就在一室之中,分席而卧。睡梦里为哭声所惊醒,起来一问,才知道旅舍中原有个老者,携着一女一儿,要出关投亲戚到得这里,染了重病,医药食宿耗尽了有限的资斧,依然一命呜呼。身后萧条,竟连买棺木的钱都没有。所以他一儿一女,哭得格外凄凉。
  这种事让孔石风遇见了,是决不会袖手不管的,匆匆赶到前面,与旅舍主人见了面,独力担承为那老者料理善后的一切费用,另外又送了钱给孤儿孤女,托旅舍主人觅得可靠的人,把他们带出关去投亲。
  朱文自顾不暇,无心去过问这些闲事,但一个人守在屋里,思前思后,却又觉得烦闷不堪。只好一遍两遍地去张望,希望早早盼到师父。无奈进关的人倒是络绎不绝,却是终不见有官差经过。
  到了正午还无消息,朱文可沉不住气了。午食的时候,他问孔石风:“你看,我该怎么办?”
  “除非你不想救你师父了,否则,你只好等,今天、明天、后天……一直等到了为止。”
  朱文心里有些生气,孔石风口风一变,莫非拿人作耍。转念想到,彼此是何等样的交情,师父的官司又是何等样的大事?孔石风不能如此一无心肝,拿人作耍。然则这口风的改变,一定有缘故了。
  “我另有一个办法,自觉是一条妙计。回头我跟你谈。”
  说是“妙计”,朱文如何等得?“快说吧!”他放下了食箸,“何必等到饭后?”
  孔石风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你到对面林子里去等我!”
  显然的,这条妙计,须极机密。朱文满心兴奋地走到旅舍对面的一片桃林中去等,刚找了块石头坐下,孔石风已经来了。
  两人并肩接膝,用低得只有他们俩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交谈。
  “我且问你,”孔石说,“让仓公隐姓埋名,远走天涯,这条计如何?”
  “原来是这个?”朱文爽然若失,“逃亡之计,早已想过,不行!”
  “不是逃亡,是说尘世间从此再没有仓公这个人。”
  “你这话说得有点玄!”朱文怔怔地望着他,“把我弄糊涂了!”
  孔石风的办法聚然听起来是不可思议的,他认为淳于意可以假装死亡,用一具空棺木埋葬来这人耳目。然后易容改装,远走吴越,找一座风景秀丽的名山去隐居起来,安度余年。最后说:“当然最好是缇萦能够嫁给你,有你们小夫妇在他膝下承欢,虽然是隐姓埋名,隔绝人世,却也不致寂寞。”
  听他说这些话,朱文几乎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的脸色极严肃,声音极清楚,就是说到缇萦,亦无丝毫戏谑的意味。这样,朱文不能不认真考虑了!
  以他所知道的孔石风在江湖上的关系,帮师父逃亡,那是一定办得到的。但是首先一关杨宽如何?
  “这还不容易明白吗?两个字:贿买!”孔石风说:“我叫艾全去跟他说,事必可成。”
  “何以有此把握?”
  “第一,押解人犯,中途致疾而死,与犯人逃亡不同,后等罪重。前者罪轻,监狱中每年要死不少人,甚至有狱吏怕犯人出狱以后报复,故意弄死了报个‘病毙’的,也没有听说谁因此而革职!其次,杨宽的为人,我略为所知,此人言行不符,表面严峻谨慎,其实好色贪财,只要钱给足了数,利害相权,利害轻重,他一定会干!”
  杨宽的为人,从在周森家那一夜之后,朱文把他看透了。因此对于孔石风的分析,他无法不同意,再从头到尾,细想一遍,觉得这个骤听颇感离奇的主意,其实倒是平易可行的。
  于是,朱文有着一种从未经过的兴奋和憧憬,那是极新的刺激,想到师父脱身缧绁,远走高飞的那一刻,他竟激动得发抖了。
  随后他们又商定了细节,选中了离潼关二十里的临津亭动手。因为那里的亭长与孔石风极熟,一切比较方便,而且临津亭就是一个渡头,过河就是三晋之地,孔石风在那里多的是可共患难的朋友,处处都有照应。
  “只有一层。”孔石风说:“你必须先跟师父说过,等他同意了,我再跟艾全去说。”
  “这——”朱文颇感为难,“我想,不说的好!”
  “为什么呢?”
  “我师父决不肯做此事,只有我们做了再说。真的木已成舟,师父自然没有话说。”
  “不行,万万不行!”孔石风使劲摇着头,“凡是做这种事,成败的关键,往往系于本人。倘或本人不知道或者不合作,无意中露一个小小的破绽,就会败坏全局,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他这样坚持,朱文只得听从。安下心来,静静等着。等到这天申时过后,官差果然到了;一行车队,径到当地亭楼歇下。孔石风和朱文得到消息,立即赶了去看艾全。相见欢然,叙过契阔,孔石风率直要求,让朱文去见他师父,并且能够说几句纯粹属于个人的“私活”。
  艾全回答得非常痛快:“那要到我值班的时候,在我的班上,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他的班是在晚食以后。到了时候,孔石风陪着朱文,携酒相访。艾全放了朱文进去,留下孔石风一起饮酒闲谈。
  照例地,淳于意是单住一个关防严密的院落;这夜月色溶溶,师徒俩就在月下相见。朱文发现师父倒是丰腴了些,但眉宇之间特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抑郁和恐惧。这是不难了解的,因为艾全他们一路另眼相看,饮食起居,照料相当周到,所以养得胖了些;而那份抑郁和恐惧,则无疑是卫媪替他带来的。
  “想不到出了这么个大乱子!卫媪几乎死在洛阳。”
  “我早已知道了,可是肝厥?”,
  “咦?”淳于意大为奇怪,“你哪里来的消息?”
  “原来是孔石风暗中派了人在照应,得知其事,特意送了信来。这说来话长,等有空再禀告师父;卫媪到底如何了?我专诚在这里等师父见了面,好定行止。”
  于是淳于意把卫媪如何因为跌了一跤,骤发肝厥;当时经杨宽特许,放了他出来替卫媪急救,一条命是暂且保住了,但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睡在洛阳东明亭中,由缇萦和燕支在照料。
  “缇萦照料得了么?”
  “正是这话,所以我着急得很。唉!如此不幸,我真不知如何说起了!”
  淳于意喟然长叹,仰脸上望,不断顿足;欲叩苍天,苍天无语,那一腔悲愤,让朱文看在眼里,恨不得能由自己来替代。
  “师父!”朱文在一种渴求摆脱羁累的冲动之下,把原先想好的,宛转徐诉的语句,一齐抛却,开门见山地谈到来意:“我跟石风,已为你老人家想了一个万全之计,两三天以后,师父,你就可以不再受苦了!”
  接下来,朱文把他的计划,低语密陈。淳于意始而惊愕,继而疑问,终于沉默——显然的,他也动心了。
  所以动心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缇萦;卫媪朝不保夕,即或能带病延年,也不再能照料缇萦。为了爱女,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拚将一生辛苦,廿年绝学换得个逋客的身分,也就认命了!
  但事如不成呢?那后果就坏得不可想象!
  于是他问:“你且先说,见着了君侯没有?”
  “未曾见着,派了陶侍医代见。”朱文略一思考,为了促成师父的决心,不妨实说:“君侯送给了我八十两银子,一匹好马,答应替师父帮忙;但是说到官司,无能为力。”
  这话大出淳于意的意料,眼睁睁只是发愣。
  “此外,我也想了个办法,虽有希望,但无绝对把握,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最后的计策。”
  “是的,最后之计!”淳于意点点头,“非到最后,不宜此计。”
  “现在就是最后了。师父,请早作裁夺。”
  淳于意不答,只是负着手在院子中蹀踱,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天长吁,好难委决!
  “不行!”淳于意终于断然决然地吐出来这两个字,并且以更重的声音,重复了一次:“不行!”
  在寂静的庭院中,这短短的语句,像个砖头砸在朱文的头上。这应该不算意外,朱文早就跟孔石风说过,此事一告诉师父、必成泡影!但眼见泡影的消失,他仍不能不感到打击。为何事事是如此固执呢?由爱生怨,由怨生恨,朱文连话都懒得说了。
  “阿文!”淳于意第一次以歉疚的态度跟他说话:“此事在可否之间,只有一线之差。我是怕将来案子发作,罪上加罪,叫你们更难为怀。”
  案子如何会发作?这是淳于意经过深远考虑才能推断出来的情况;不论何处,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病人,而他,不会眼见有病痛而无动于衷,更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久而久之,仍旧不得不行医济世,同时以他的医道,也一定很容易地为人识破底蕴,然则所谋“隐姓埋名”根本是做不到的事。
  “而且,我也还有点远大的看法和想法,”淳于意仰望着皎然的月亮,脸上恢复了沉静和自信,“我的医名是必传的;今日遭屈,千秋万世必有人为我洗刷。一旦逃亡,则无罪亦为有罪,其身虽存,其名已灭——当然,这是我为自己打算。阿文,你要原谅我!”
  “师父,你怎说这话?”朱文惶恐地不敢接受师父的致歉,“我也只是尽我的心。”
  “好!好!我知道你的心了。”淳于意想了一下,又说:“事到如今,我完全听天由命。你不必再管我,明天一早赶紧动身到洛阳,你就在那里照料卫媪。她的病还会有变化,切记‘安静’二字,一个月以后,可以移动,把她送回阳虚。那时我的官司如尚未定夺,你再到京城里来看看。”
  他话是这样说,朱文却另有打算,只唯唯地应着;同时告诉师父,在京城里的一切,都托孔石风照料,倘有什么消息,孔石风一定会托艾全来通知联络。又劝师父宽从应变。淳于意频频点头答应。
  于是就在月下暂且拜别,等朱文回到艾全守夜的那间屋里,向孔石风说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赶回洛阳。”
  从这句话中,孔石风就知道淳于意的意思了,十分沉着地一点头说:“也好。你在洛阳要朋友吗?”
  “当然要。”朱文说:“我要一个能容卫媪安心养病的地方,好让我脱身赶来。”
  孔石风考虑了一会,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玉块,递给朱文:“你到洛阳万岁街万岁亭紧对面,访一位姓秦的老者,拿这块玉块给他看,他会帮你的忙。”
  “多谢!顺利的话,十天以后在长安见。”
  接着,朱文又向艾全致意,一方面感谢他这一路上对师父的照应;另一方面又托他在狱中费心。艾全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第二天鸡鸣时分,朱文就骑了那匹黑马,出关到新安打尖、傍晚时分到了洛阳,径投东明亭,问明了卫媪的住处,在最后一所小院落,顾不得卸鞍便提了行囊匆匆赶去。
  一进院门就遇见缇萦,四目相视,彼此都陡然一惊。缇萦所惊的是,做梦也未曾想到朱文会寻下来;而朱文则惊于不过半个多月未见,缇萦竟似换了个人,双眼失神,形容憔悴,平日最爱清洁的习惯,也不知哪里去了?只见她首如飞蓬,一套衫裙似乎穿上身就未曾脱下来洗涤过,真个不堪之至。
  不必看到病榻上的卫媪,只见了她这副形象,朱文便已心酸。缇萦则不仅心酸,说得一声:“阿文,我好凄凉!”眼泪随即像决了河似的泛滥了。
  朱文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拿着系在腰间的一块大手巾,递到她手里,说了句:“这不是哭的时候!让我先去看看阿媪——我在桃林见着了师父,阿媪的病我已经知道了。”
  缇萦一面拭泪一面点头,有许多话要问,却不知先问哪一句的好;只带着朱文往台阶上走去,一打开门帘,里面的燕支急忙摇手,蹑手蹑脚迎了上来,低声说道:“刚睡觉!”
  朱文望着躺在卧席上的卫媪,薄衾里裹着一把瘦骨,一头稀疏凌乱的白发下面,半边脸往上斜吊着,口眼都无法紧闭;眼下仍然微微抽搐——师父的诊断极准确,卫媪的疾病未脱险境,随时会发生变化。
  于是朱文退了出来,先问得病的经过和这几天的情形;缇萦受了这一番打击,以及由于连日衣不解带的守视,神昏思乱,幸好还有燕支,能够从头到尾,说个大概。
  等她说完,缇萦又断断续续地作了补充。身在客边,一无依靠,又着急卫媪的病,又惦念着老父的官司,说到伤心处,痛哭失声,愿求一死,来承当家门的种种不幸。
  “你别这样!”燕支劝慰她说:“朱公子来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越是这样说,缇萦越哭得利害;伤心和委屈,唯有在朱文面前,才能痛痛快快地尽情一泻。
  好不容易等她哭停了,朱文把路上早已盘算了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我两面只能顾一面。把阿媪安顿好了,我马上还得赶到京里去。你们俩快快收拾,明天就搬。”
  “搬到何处?”燕支问说。
  “此刻还不知道,明天一早去找了朋友再说。”
  “搬好以后呢?”缇萦怯怯地问道:“阿媪的病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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