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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台故事

高阳(当代)
  在台湾,高阳与另一位著名历史小说家南宫搏齐名,但南宫的小说题材多集中于宫闱内部的争斗倾轧,无论在视野的开阔和见识的高卓上都无法与高阳相提并论。与大陆近年走红的二月河相比,后者更多地以现代人的意识诠释古代人的言行,而高阳更侧重揣摩古人的本来意图,二者可以说各有千秋。满清一朝,荒唐几多,那些只留丹心的耿耿言官们,正气凛然,侠气傲骨,读来令人胸中激昂澎湃。...
 
楔子
  柏台之名起于汉朝。御史府中多植柏树,而朝廷禁省,统称台阁,所以御史府别称柏台。至明朝设都察院,与六部平行,合称“七卿”。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各一人,称为“台长”;正途出身授职监察御史,称为“入台”。特设而无专署的,有六科给事中,习惯上通称为“垣”,与“台”相对。如谓“台垣”即包括御史、给事中在内。台垣皆为言官,但两者常成水火,是明朝政治上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形成此一现象的原因,相当复杂,不涉本文,就不必去谈它了。
  清朝的政治制度,沿袭明朝,但亦有好些变化,柏台的变化较大,与明朝比较,有如下之异:
  一、明朝设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各一人;清朝只设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各一人(仅就汉缺而言,增设满缺是另一事),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定为总督及巡抚的兼衔。督抚另一兼衔为兵部尚书、兵部右侍郎。因为有此两个兼衔,所以督抚能参劾属官,管辖兵马。
  二、明朝御史之权特重。巡按御史官止七品,与县令相同。但巡按“代天巡方”,小事处决,大事奏裁,督抚亦不能不买账。其威风只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便可想像。至清朝则御史几专司言职,初期还有巡漕、巡盐御史等,至雍正后尽罢,只保留了北京五城的巡城御史,具有一部分地方官的职掌,以后会谈到,此不赘。
  三、六科给事中纳入都察院。御史分道,合称“科道”,与明朝两者合称“台垣”,次序相反。此因给事中品秩较御史稍高,故列在前。四科给事中的主要职掌原为“掌封驳”,可说是专行使于皇帝的监察权,即凡诏谕不合成宪,或者窒碍难行者,以原诏谕封缴,请求改正,故谓之“封驳”,但至明朝已不甚分明,及清更无区别。科道惟一的不同是,各道御史可由翰林及六部司官考授,而六科给事中则必由御史升任。
  本篇以谈科道的轶事为主,兼及讲官,并附记有关人物。所谓“讲官”,是“日讲起居注官”的简称。此为翰林的差使,凡兼“日讲起居注官”者,为天子近臣,例得专折言事,等于兼任科道。科道无红黑,翰林有红黑,主要的就因为有此讲官的兼差之故。能兼讲官,必放考差,必派种种与文字有关的差使,如国史馆等。
  凡此科道讲官,统称“言路”。开通言路,为政治清明的表征之一。但言路亦须有所节制,过分猖狂,易致动乱,明朝万历以后的情形,可为殷鉴。
  目录
  李森先1
  附记:王紫稼·清初苏州书办·释大汕·潘耒季振宜13
  附记:季寓庸·季开生·刘正宗·顾湄
  黄六鸿·许三礼·郭19
  附记:洪升·赵执信·查慎行·王士祯·余国柱·高士奇·朱彝尊·何焯·陆陇其·徐氏兄弟·明珠父子彭鹏43
  附记:李光地
  任宏嘉·陈紫芝·高层云·钱沣49
  附记:管世铭·洪亮吉·和·王望·吴卿怜·毕沅·国泰·于易简·王杰·董诰·福长安谢振定·曹锡宝·广兴·戴璐64
  附记:刘统勋·海兰察·讷亲·张廷玉·汪由敦·史贻直·高恒父子·和门下储麟趾87
  附记:朱荃
  眭朝栋·孟传金93
  附记:于敏中·柏·陈孚恩·王鼎父子
  沈淮·游百川·德泰·陈彝100
  附记:恭亲王·醇亲王·王庆祺
  吴可读113
  附记:成禄·胜保·王家璧·张之洞·宝廷·宋初君臣·光绪后妃安维峻151
  附记:王五
  刘恩溥·邓承修155
  附记:李鸿章·刘锡鸿
  李慈铭·褚成溥163
  附记:周氏兄弟·林绍年·王先谦·潘祖荫·赵之谦·戴望·谭献·王运·高心·王懿荣·翁同·周福清·周锡恩·殷如璋·鲁迅·樊增祥·孙毓汶·刘铨福·黄辅辰父子台规240李森先
  附记:王紫稼·清初苏州书办·释大汕·潘耒
 
清初名官—李森先
  清初言官,享名最盛者为李森先。他是山东掖县人,明朝崇祯十三年进士,官至国子监博士。李闯破京,受伪官“祠祭司从事”。入清为江西道监察御史。其时巡按制度未改,顺治十三年巡按江南,在苏州杀一名伶、一淫僧,乃享大名。名伶者王紫稼。吴梅村有《王郎曲》:
  王郎十五吴趋坊,覆额青丝面皙长,孝穆园亭常置酒,风流前辈醉人狂。同伴李生柘枝鼓,结束新翻善才舞,锁骨观音变现身,反腰贴地莲花吐。莲花婀娜不经风,一斛珠倾宛转中,此际可怜明月夜,此时脆管出帘栊。王郎水调歌缓缓,新莺嘹呖化枝暖,惯抛斜袖惮长肩,眼看欲化愁应懒。摧藏掩抑未分明,拍数移来发曼声,最是转喉偷入破,人肠断脸波横。十年芳草长洲绿,主人池馆惟乔木,王郎三十长安城,老大伤心故园曲。谁知颜色更美好,瞳神翦水清如玉。五陵侠少豪华子,甘心欲为王郎死,宁失尚书期,恐见王郎迟;宁犯金吾夜,难得王郎暇。坐中莫禁狂呼客,王郎一声顿顿息,移床坐看王郎,都似与郎不相识……梨园子弟爱缠头,请事王郎教弦索。耻向王门作伎儿,博徒酒伴贪欢谑。君不见,康昆仑、黄幡绰,承恩白首华清阁,古来绝艺当通都,盛名肯放悠闲多,王郎王郎可奈何!
  观此可知王郎色艺。梅村自跋谓:“王郎名稼,字紫稼,于勿斋徐先生二株园中见之,髻而皙,明慧善歌。今秋遇于京师,相去已十六七载,风流儇巧,犹承平时故习。”徐勿斋郎徐,东林健者,明亡殉节。所谓“孝穆园亭”即徐二株园。十五初见,相去十六七年,则王紫稼其时为三十一二。王于顺治八年入京,依龚芝麓,十一年南返,未三年即被祸。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载李森先巡按苏州事云:
  公为人宽厚长者,而嫉恶特严。当秦公时,大憝元恶,皆已草无余,而踵起者犹蔓衍不绝,公一一擒治之,始根株尽拔无蘖矣。其最快者,优人王子,善为新声,人皆爱之。其始不过供宴剧,而其后则诸豪胥奸吏,席间非子不欢,缙绅贵人,皆倒屣迎,出入必肩舆,后弃业不为,以夤缘关说,刺人机事,为诸豪胥耳目,遨游当世,俨然名公矣!
  一旦走京师,通辇下诸君。后旋里,扬扬如旧,其所污良家妇女,所受遗,不可胜记,座间谈子,无不咋舌。
  文中“秦公”指泰世祯,为李森先的前任,亦以风骨峻整见称。子即紫稼,为“豪胥奸吏”的“耳目腹心”,可以想见其无恶不作。
  “胥”为捕快差役,往往鱼肉乡民,尽人皆知;“吏”为书办,其恶不易为人所晓。陆陇其有言:“本朝大弊只三字,曰例、吏、利。”例即例案,公事必合例始得行;而例案惟书办熟谙,故可藉以射利。
  郭嵩焘之言,则更为愤激,他说:“汉唐以来,虽号为君主,然权力实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元与奸臣、番僧共天下;明与宰相、太监共天下;本朝则与胥吏共天下耳!”
  考清朝初年,苏州是书办的天下,恶名昭彰者有施商余、沈继贤、徐掌明、周宗之等,与巡抚、藩臬两司,一府、二县各衙门,俱通声气。其中以施商余最狠毒,倡议“十不降”的金之俊,位至三公,归田后,屡受施商余欺侮,以致患膈症而殁。有一次,施商余下乡遇雨,停舟某处,主人迫之登岸,以盛馔相款;施见他家有兵器,便教人以私藏军器招县拘查,然后他出面解救,得以无事。
  施商余表示,以为报答一饭之德。此人再三拜谢,送红包不受;恰好鱼新出,以重价购得一担,送到施家,自以为是很名贵的礼物,哪知施商余命来人挑到厨房,触目皆是鱼。
  又一次见一银匠之妻,极美;施商余以为“此妇眼最俏”,银匠听得这话,竟以石灰弄瞎了妻子的眼睛。势焰如此!后来金之俊有个门生来当江苏臬司,为报师仇,罗织罪名,立毙杖下。
  沈继贤睚眦必报,与人斗叶子牌,打一张正好为下家配成对,其名曰“捉”。他说:“我的牌哪个敢捉?”下家答说:“捉你不要紧!”沈继贤便招呼跟班,附耳说了几句,不一会来了两名差役捕捉牌之人,此人责问:“我犯什么法要捉我?”沈继贤笑道:“捉你不要紧!”又有一次,有人请客,沈居首座。未几,来一少年,向沈继贤漫然一揖,礼节疏慢,便有人责备少年不懂事。少年答说:“我不认得沈继贤,有什么关系!”这样隔不多时,有个强盗攀害少年,说是同伙,因而下狱。
  他的父兄送了沈继贤五百两银子,得以无事。出狱后,父兄带他踵门叩谢,沈继贤把五百两银子还了他,少年感激不已,连连磕头。沈继贤笑道:“如今你是认得我了!”这才省悟,为盗攀害,原是出于沈的教唆。因此,苏州当时流行一句俗语:“得罪了你,又不是得罪沈继贤,怕什么?”此人当然亦不得善终,康熙年间为理学名臣汤斌,杖毙于玄妙观三清殿下。
  徐掌明是苏州光福镇人,与昆山徐家认作同族。徐家三弟兄,顾亭林的外甥,均为朝贵,倚此势力,所以苏州有“长、吴两县印,不及掌明一封信”。后与至戚黄某有仇,派人打死一个村农,抬尸至黄家大门外,因而涉讼。黄家缠讼十三年,家破人亡,至康熙二十二年始得结案,徐掌明充军,从戍所逃回,被捕论死。其子与一孙姓有仇怨,扮成强盗,黑夜入孙家强暴妇女泄忿,一妇遇暴时,摸强盗的手为六指,知道是徐掌明的儿子,控官破案,汤斌请王命立斩,合城称快。
  周宗之横暴一时,为秦世祯的前任张慎雷访拿杖毙。周虽武断乡曲,而寓所大门春联居然大书“曲巷幽人宅,高门大士家”。有人为之作歌,形容尽致。首言豪奢:
  城南曲巷宗之宅,大士高门自标额。华堂丽宇初构成,粉壁磨砖净如拭。侧闻其内加精妍,洞房绮疏屈曲连。朝恩室中鱼藻洞,格天阁上簇花毡。百凡器皿皆精绝,花梨梓椅来滇粤。锦帐一床六十金,他物称奇何须说。前列优俳后罗绮,食客平原无愧矣!
  次言得势:
  势能炙手气薰天,忘却由来吏委琐。嗟嗟小吏何能为,泥沙漏安从来?考课不明诠选杂,前后作令皆惊骀。钱谷讼狱懵无识,上下其手听出入。哆口嚼民如寇雠,官取其十吏取百。满堂知县人哄传,宗之相公阁老权,片言能合宰公意,只字可发官帑钱。涂脂衅膏曾未已,御史风雷申法纪。窗户青黄犹带温,主人骨肉飞红雨。
  末言人亡家破,深致感慨:
  廷中呼暴渐无闻,室内丁丁才住声。斥卖屋居偿帑值,两妻削发投空门。人言宅兆凶有由,前伤沈胥今损周。骤然兴废同一辙,官府估价何人酬?吾谓此言犹耳食,人凶宅兆何由吉?鞭挞民髓供藻饰,筑愁府怨居安得?伏阙难留直指公,长悬秦镜照吴中。神奸敛迹吏道肃,比屋城南尽可封,曲巷之宅谁云凶?
  “比屋城南尽可封”,可见猾蠹之吏之多。吴中赋税特重,相传为明太祖报复吴人支持张士诚之故,其实乃裁抑富民,使之不致作乱。如沈万三的故事,用意亦在抑制豪强,以安国本。但三吴膏腴甲天下,赋税特重,天然合乎现代所得税累进的精神。只是成祖北迁,对南方自然而然形成财政加紧、政治放松的政策,因而江南绅权特重。猾吏勾结操纵,以绅御官,以官迫民,乃有如上的大憝出现。
  《研堂见闻杂记》接叙李森先杀王紫稼事:
  李公廉得之,杖数十,肉溃烂,乃押赴阊门立枷,顷刻死。有奸僧者以“吃菜事魔”之术,煽致良民,居天平山中,前后奸淫无算。今微行至其所,尽得其状,立收之,亦杖数十,同子相对枷死。当时子所演“会真”红娘,人人叹绝。其时以奸僧对之,宛然法聪,人见之者,无不绝倒。
  按:“吃菜事魔”者邪教之一种,不知何方神道,终归汤斌所扫荡的淫祀之一而已。奸僧法名三折,或作三遮,事迹虽不详,但清初类此者甚多。明亡以后,遗民志士,或隐于岩壑,或隐于市,遁入空门者尤表表可征。梅村诗集中与方外酬唱之诗甚多,泰半为旧时相知。因为如此,清初对佛门特致一番尊敬,而奸僧遂得藉以为奸。如石濂事:
  东南各省与欧洲通商自粤始,其奏许通洋舶立十三行,便中外人贸易者,则在康熙中两广总督吴留村兴祚,而吴未督粤前石濂已私与洋舶通贸易,故粤之通商石濂为之魁。
  石濂名大汕,本苏人徐氏子,幼无行,为画师沈朗倩外嬖。沈以画名于一时,石濂亦师其技,龚芝麓一见大激赏之,遂弃沈而从龚,后转入粤,自称浪觉师,居粤西门外长寿院。不发,不诵经,室中不置钟磐缸钵,好大言,专结纳。又尝至安南走交趾,以祈雨立验眩其国人,大书榜揭于市,曰出卖风云雪雨,于是募资修长寿院,粤人安南人辇金助之。
  院成穷极土木,结构壮丽,梁上书大越国建造字,以歆安南人,所行益不检,明僮妖娼相征逐,其所以媚事诸贵人者一以多金,一以擅作秘戏图,寝乃与外舶通,遣其徒众运售货物于海外,名闻京师,虽王公贵族亦无不称石濂,尝占飞来寺田七千亩,寺僧咸不敢与之讼。
  大汕善画人物,曾为陈其年画“填词图”,款作“岁在戊午闰三月廿四日为其翁维摩传神”,自署曰“释汕”。字作隶书,颇可观。
  但黄秋岳以为大汕既富,乃思以文字缘饰。《花随人圣庵摭忆》又记:
  石濂既富,乃思以文字缘饰之,于是谋与诸名士游,窃其所作攘为己有,不得者饵以金,无何《离六堂集》刻成,为揄扬者谓为唐之贯休齐己,宋之参寥蜜殊,复见于今。
  又自念为僧必富通梵夹禅悦,乃请人著一书,言五灯会元之误,一时名士乐为代笔,盖酬金较丰于鬻文,当时屈翁山梁药亭皆与石濂交,故《离六堂集》多窜入翁山诗,后翁山与石濂相交,致书诘其偷诗,又作花怪篇丑诋之。
  按:花怪篇旧刻翁山文尚载之,则可见石濂之狂妄,石濂亦取翁山军中草,谓其中有违碍,将以出首,翁山怒,始与绝,不数年石濂卒,为名山所劾治,发难者潘稼堂也。
  初潘通籍后,久闻石濂名,晚岁游粤,姑往拜之,瞰其虚实,石濂不知潘之名,相见殊落落,不以时答谒,稼堂怫然,以书斥之,石濂倔强不相下。潘遂举石濂少时无行及私通洋舶与一切交通隐秘事,又摘所刻五灯会元正误之悖谬语,作《救狂砭语》一卷刻而播之。
  又两致书盛相折辱,石濂昧昧仍不礼,后纳人言谓刻书在于索诈,稼堂既去粤,归途遇吴留村之广东按察使任,乃以救狂砭语赠吴,面数石濂之过恶,吴纳之,甫莅官即亲诣长寿院逮治,院中钟表象牙以暨鸦片之属堆积如山,优伎列屋内,以禅房为窟穴,一时皆籍没入官,留村将置石濂于重典,而营救者众,卒减轻其罪,递解还吴,下狱终其身。
  黄秋岳论艺文、谈故事,以精审著称,此记则失考而偏颇,殊有未谛。如谓潘稼堂归途过吴留村之广东按察使任,乃必无之事。吴留村名兴祚,原籍浙江山阴。父执忠负贩辽东,后入礼亲王代善幕府。代善领正红旗,吴执忠因转于正红旗汉军。吴兴祚以贡生授萍乡知县,有治行,晓智略,康熙十七年即任闽抚,二十年擢粤督,二十八年二月去任,从未任广东按察使。大汕被捕,事在康熙四十三年,而吴兴祚已殁于七年前,两者渺不相关。大汕事,邓石如《清诗纪事》中所记,较黄记为详实。邓石如藏有顺治、康熙时人诗文集七百种,较之当时有名藏家,如南浔刘氏、嘉叶堂等所收,自谓“大约绝无仅有者五六十种,可遇而不可求者五倍之”,足征名贵。
  邓氏藏书极有用处,可发历史大公案之覆者,如所藏《皇清通志纲要》手钞本,为圣祖第八子胤独子弘旺所撰。透露皇十四子原名胤祯,即雍正接任后,避御名胤之讳,所改之名。而当时诏谕称皇十四子为“大将军王”,证明胤祯在康熙时即已封为“恂郡王”。凡此种种惊人的记录,不独可以认定皇十四子确为圣祖所选定的皇位继承人,而相传隆科多改圣祖朱谕“传位十四子”为“传位‘于’四子”,亦信而有征。
  原来皇四子名胤,“传位十四子胤祯”,改为“传位‘于’四子胤‘’”,添加笔画,固甚容易。雍正后来以避音讳为名,改皇十四子之名胤祯为胤“”。复以御名避讳应增减笔画,乃改为祯,既夺同母胞弟之位,复夺其名,用心奸巧,无与伦比。
  雍正为灭夺位之迹,修改实录、大收禁书,历乾隆数十年而未已,乃天壤间竟尚有其书,康熙崩于畅春园之日之真相,不可谓冥冥中并无公道。可惜邓石如虽存此钞本,竟未印行,自红卫兵造反,大陆文物,空前浩劫,此一钞本不知犹在人间否?
  邓石如作《清诗纪事》,本黄宗羲“以诗证史”之说——言必有据,其记大汕云:
  释大汕,字石濂,吴人。曾灿以为九江,沈德潜以为嘉兴,皆非。本姓徐,或金或龚,则托言也。康熙初,主广州长寿庵,夺飞来寺为下院,岁收租七千余石。下海兴贩,益称富厚。工诗及画,有巧思,制器精美。喜结纳名士,尝为吴绮身后刻集,与屈大均龃龉,大均作《花怪说》诋之,事在康熙三十年辛未。
  后与潘耒交哄,耒作书责其妄。并致书粤中当事,及梁佩兰,毒骂大汕甚厉,刻为《救狂砭语》,大汕以为讹诈,亦刊布《惜蛾草》以相抵拦,事在己卯庚辰间。
  后大汕为按察使许嗣兴擒治,押发出境,至赣州,止于山寺,皈依者众,为巡抚李基和逮解回籍,死于常山途中,则甲申乙酉间事。据此集楼居漫兴诗,有“七十披缁老”语,殁年当七十以上矣。所著《离六堂集》十二卷刻于辛未,削大均所作序,凡与大均投赠之作,亦去其目,绝交后所为也。
  与大汕交谊不终者,不独屈翁山、潘稼堂,尚有王渔洋。《中华艺林丛论》收不署著者姓名文一篇,题为《大汕和尚与王渔洋》:
  王渔洋奉命到广州来祭南海神,到广州后,常与梁药亭、陈独漉游长寿寺。这时长寿寺在大汕的经营下,已成为广州名胜之区,具池泊园林宫室之胜。渔洋在《广州游览小志》里,曾大赞大汕“营造有巧思”,且手写楹联赠大汕,苏文曰:“红楼映海三更日,石涧通江两度朝。”
  时适朱竹坨、徐菊庄、潘次耕诸人,先后到粤,渔洋不止一次在长寿寺设宴,为文酒之会。渔洋与大汕的感情,亦于这时候最为亲密。渔洋在游览小志中,也屡次提及大汕,并称之为“能诗善画”,颇致推许。
  可是,渔洋离粤北归后,突然对大汕憎恶起来了。他在《香祖笔记》卷九中,再提到大汕时,竟是这样写着:“近吴湖州园次游广州,有僧大汕者,日伺候督抚将军诸监司之门,一日向吴自道酬应杂之苦,吴笑应之曰:‘何不出了家?’座上客皆大噱。”
  “吴湖州园次”者吴绮,字次,顺治年间奉诏撰《椒山乐府》,即以杨继盛(椒山)之官官之,由中书擢为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时人所谓“曲子得官”,为唐宋以来所未有。康熙五年出为湖州府知府,因风雅好事而失官,从此游食四方,殁于康熙三十三年。所著《林蕙堂全集》二十六卷,由大汕出资刊行。渔洋举吴绮的幽默语相调侃,似稍欠忠厚。大汕不以吴绮相戏为忤,于其身后,为刊遗集,则其人亦自有可爱之处,转觉其人品比潘稼堂犹高一筹。邓石如为大汕辩护云:其诗清丽,大均以为剽窃。借诗乞句自昔有之,眼前景物,遣辞命意,暗与古合者,亦常有之。大汕固亦列举大均诗之同于太白者矣。如以偷论,则自非阿罗汉,谁能免于偷乎?惟集中河泽行、地震行、剿“贼”行诸篇,悲愤乃同于儒生何也?《离六堂近稿》一卷刻于壬午,老髦及之,不事别择,精粗并陈,未免自累其书,耒之起衅。或云致饩不丰,两书二万余言,竟不惮烦,涉及彼教传法之争,可谓多事,皆刻入《遂初堂集》,后乃删之。
  王渔洋之轻诋大汕,据前引文的作者考查原因是:“大汕在海外捐募,得款甚多,有人觊觎他的财富,诬他在海外与志士交通,密谋反清。后来大汕下狱,虽然与此事无关,但难保不是地方大吏,想要治他叛逆之罪,却找不到证据,因而以他事罪之。当流言传到王渔洋耳中时,他想起以前与大汕交游,往还密切,就不免畏惧,怎样才能免被牵连。那只有把他痛诋一番,以见自己并非有心和他要好。”
  果如所言,则潘稼堂之“毒骂”大汕,动机或亦为此。潘为顾亭林入室弟子,受“牵连”的可能性过于王渔洋,则“畏惧”亦必更甚,无怪要毒骂了。
  当时为大汕抱不平者甚多,如方贞观过长寿庵诗:“野性自应招物议,诸奴未免利吾财。”杭世骏诗:“纷纷志乘无公道,缔造缘何肖此翁?”但大汕的行径,自亦颇有可议之处。邓石如却为之作恕词云:
  大凡红襦蓄发,竟体芗泽,买优伶,作秘戏图,祈而止雨,出招帖曰:“石头陀有些风雨出卖。”役鬼召魂、医卜星相,甚至依附势要,以财货奔走人,交通海国诸轶轨之事,务在惊世动众,皆由才情奔放使然。
  大汕虽儇薄,毕竟还未到勾引良家妇女的程度,所以被捕后有人为之鸣不平。至于李森先所杀三折和尚,罪有应得。此外,李森先摧折豪强,尚有数事:
  有一金姓者,为宰相金之俊宗人,恃势横甚,而家亦豪贵,为暴甚多。前有杀人事未白。李公既来,复聚全吴名妓,考定上下,为胪传体,约于某日,亲赐“出身”,自一甲至三甲,诸名妓将次第受赏。虎阜,其唱名处也,将倾城聚观。公廉得之,急收捕,并讯杀人事。决数十,不即死,再鞠,毙之。欢声如雷。
  金案实为冤狱。褚人获《坚瓠集》载其事云:
  顺治丙申秋,云间沈某来吴,欲定花案,与下堡金又文重华,致两郡名姝五十余人,选虎丘梅花楼为花场,品定高下,以朱云为状元;钱端为榜眼;余华为探花;某某等为二十八宿。彩旗锦,自胥门迎至虎丘,画舫兰桡,倾城游宴。直指李公森先,闻而究治,沈某责放,又文枷责,游示六门,示许被害告理。下堡有严五,于鼎革时取又文饷,已而又文告官,置严五于狱,严妻顾氏因赴诉,刎于直指前。
  李公杖毙又文于狱而释严。松陵徐崧花场即事诗云:“自是云严色界天,绮罗萧鼓日纷然。骚人竞欲题红叶,冶女私曾寄白莲。自欲酒浇歌舞地,何如粉饰太平年?无端一夜西风起,叶落枝头最可怜。”
  结句指金又文杖毙。如褚人获所记,金又文本属无辜,徒以严妻自刎,因归罪于金又文。定花案即后世之所谓“花榜”,此风起于明朝嘉靖、隆庆间,至万历末年以后,大见盛行;贤者亦为,如“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密之,亦曾主持过花案。
  丙申为顺治十三年,苏州大劫以后,犹待振兴,金又文定花案,亦是繁荣市面之一助。李森先干预其事,已有不当;小题大作,更可不必。只看金又文戴枷游街,许民申告,而只严五一案,况其曲本不在金,严妻刎于李森先之前,未始非抗议狱中无人道。或者李森先以煌煌告示,惟此一案,则游街放告,近乎无的放矢,因出以酷烈处置,自掩其轻率之迹。凡以清廉明察自矜者,每有此种过当或不近人情的举动。李森先当是赵申乔一流人物,较之汤斌、陆陇其、于成龙等,境界大有高下之别。
 
北亢南季—季振宜
  清初豪富,号为“北亢南季”。“北亢”是山西亢家,致富之由,或言由于获得李自成败逃时所遗辎重,或言以贩米起家,莫衷一是。“南季”成巨富的原因比较清楚:一是做官,二是行盐。南季者江苏泰兴季氏。富只两世:父名寓庸,字因是,明朝天启二年进士,官吏部主事。季寓庸是阉党,崇祯二年定“逆案”,自魏忠贤、客氏以下,共分六等,季寓庸名在最后一等,革职闲居,但已发了大财,买了大批书画古籍,在泰兴一面做盐商,一面享清福。
  季寓庸有两子,一名开生,字天中,顺治六年翰林,官至礼科给事中。《清诗纪事》初编卷四记:
  季开生……(顺治)十五年谏买扬州女子,几置之法,卒戍尚阳堡,居四年,为光棍殴死,声言欲焚其户,官司不问,疑有主使也。年三十三。撰戆臣诗稿二卷,为冠月楼诗,壬辰癸巳间谒假南归所作,出关草作于戍所,题识者甚众。
  有恽格一再题语,不知何以得此于高士?其诗亦有规格,善作苦语,尚阳堡即事云:岩风易结杯中雪,炕火难融被上霜,衡门尽日空车马,冷甑连宵织网丝。顽山入屋霜连枕,断壑当门月上衣,窗中既得林峦对,门外从多虎豹踪。
  当季开生死于戍所时,其弟振宜方以劾刘正宗,解官系诏狱待质。振宜字诜兮,号沧苇,早于其兄两年成进士,授职浙江兰溪知县,行取为部曹。顺治十五年考选浙江道监察御史。十七年左都御史魏裔介,疏劾大学土刘正宗,季沧苇亦纠举刘正宗树党纳贿。刘正宗是山东安丘人,前明翰林,弘光朝官至中允。清初贰臣中,有数人恶劣无比,刘正宗是其一。清朝南北之争,起于顺治,亘二百余年国亡不解,此人要负极大责任。邓石如在《清诗纪事》中介绍刘正宗,短短长长,语颇公允,录之如下:
  刘正宗,字宪石,安丘人,崇祯元年进士。由推官行取,授编修。入清,授国史馆编修。顺治十年,为弘文馆大学土,翌年改文华殿。十七年以罪革职,籍家产一半,归入旗下,不许回籍,康熙初卒。正宗当国,有权奸之目,丁酉科场之狱,为其一手把持。与“慎交社”水火,自负能诗,力主历下。与虞山娄东异帜,挤二陈一死一谪,而独得善终。其诗笔力甚健,江南人选诗多不及之,门户恩怨之见也。
  “慎交社”为“复社”支派,创立于苏州府属吴江县,陈去病《五石脂》云:
  汉槎(吴兆骞)长兄弘人,名兆宽;次兄闻夏,名兆宜,才望尤夙著,尝结“慎交社”于里中,四方名士,翕然应之。而吴门宋既庭(实颖)、汪苕文(琬),涑水侯研德(玄泓)、记原(玄)、武功(敬士),西陵陆丽京,同邑斗改亭(东)、顾茂伦(有孝)、赵山子(云),尤为一时之选。当“慎交社”极盛之际,苕文尝往来吴江,一日汉槎与之出东郭门,徘徊垂虹桥,忽顾视苕文引袁淑对谢庄语曰:“江东无我,卿当独步。”其放诞如此!
  吴汉槎即在丁酉科场案中被祸,戍宁古塔。后由顾贞观言于纳兰性德,设法赎罪,夫妇白首同观,为清初有名的一重佳话,《季子平安否》金缕曲,几于家传户诵。所谓“二陈”者:一为陈名夏,江苏溧阳人;一为陈之遴,浙江海宁人。一死一谪,皆刘正宗受明末阉党冯铨指使所迫成。陈名夏的亲家为方密之,陈之遴的亲家为吴梅村,由姻亲的气谊,可以想见二陈的品类。及至刘正宗罪名鞫实,季沧苇官复原职,持论侃侃,颇见风骨。康熙初,被命为河东巡盐御史。清初御史巡盐,不独综理盐务,兼有举劾地方官员、并查拿恶棍之责。《十朝诗乘》谓“沧苇巡按山西盐课,弹章数十上”,即指此而言,非谓劾盐官。一省盐官,不过三五,无烦数十弹章。
  但季沧苇之享名,既不以其官,亦不以其富,是由于他的藏书。叶昌炽《藏书记事诗》咏“季振宜诜兮”云:
  写韵楼高敞绮窗,旋风叶叶卷成双。沧州一卧何时起?善本连舻尽过江。
  首句“写韵楼”疑有误,据我所知“写韵楼”为随园女弟子吴琼仙的别署,尚待考。次句指季氏所藏唐朝一钞本。钱遵王《读书敏求记》:
  吴彩鸾书“切韵”,余从延令季氏曾睹其真迹,逐叶翻看,碾转至末,仍合为一卷。张邦基《墨庄漫录》云“旋风叶”者即此,真旷代之奇宝。因悟古人玉躞金题之战,《唐六典》所以有熟纸装潢匠之别也。自北宋刊本行世,而装潢之技绝矣!余幸遇此韵,得观唐时卷帙旧观。季氏零替,不知归之何人?惜哉!
  “沧州”指季氏“吾道在沧州”藏书印。末句则哀季氏之衰之速。按:清朝中叶海内藏书家魁首的黄丕烈,序《季沧苇书目》云:
  沧苇书目载宋元版刻,以至钞本,几于无所漏略。余阅述古堂藏书目序有云:“举家藏宋刻之重复者,折阅售之泰兴季氏。”是季氏书半出钱氏,而古书面目,较诸钱氏所记更详。今沧苇之书已散失,每从他处得之,证诸此目,若合符节,方信藏书不可无目,且不可不载何代之刻,何时之钞,俾后人有所征信也。
  述古堂即《读书敏求记》的作者,钱遵王的别署。自谓“家藏宋刻之重复者”始售于季氏,殊不尽然,其中有极名贵的宋版。如《记北宋陶集渊源》云:
  《陶渊明集》十卷,娄江顾伊人,藏宋椠本,题其读书处曰 “陶庐”,而请牧翁为之记。 伊人交余最厚,真所谓兄弟也,但各姓耳。见余苦爱陶集,遂举以相赠,丙午丁未之交,余售书季沧苇,是集亦随之而去。
  沧苇殁,书籍散入云烟过眼录矣。伊人前年渡江,念陶集流落不偶,访求得之,持归示余。河东三箧,亡来已久,一旦顿还旧观,展卷相向,喜可知也。予畀之牧翁陶庐手稿,俾揭之简端,以见我两人郑重其书,互以藏之外府为快,视世之借书为一痴者,其度量相越,岂不远哉?
  “牧翁”指钱牧斋,为钱曾之叔曾祖.“顾伊人”名湄,本姓程,著有《水乡集》。苏东坡酷爱“陶诗”,曾有和陶之作,自道“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手书陶集付梓,真书林至宝,顾湄得之,题曰陶庐。黄丕烈以得“北宋本陶诗,又得南宋本汤氏注陶诗,不胜喜,题其居曰‘陶陶室’”(见王芑孙《陶陶室记》)。黄丕烈所得北宋本陶集,本为毛氏汲古阁旧藏,不知是否即顾湄所得东坡手书本?如是别一本,则较东坡手书本又逊一筹。
  顾湄以举世奇珍,慨然相赠,而钱遵王转售于季氏,可知季氏所得述古堂藏书,必多精椠。丙午为康熙五年,钱遵王及身见“沧苇没,书籍散入云烟过眼录”,则季氏藏书不过十来年。但季沧苇藏书的历史虽短,对于目录学的贡献甚多。黄丕烈《百宋一尘赋》注云:
  予思撰所藏书录专论,各本以宋椠一、元椠二、毛钞三、旧钞四、杂旧刻五分列。今宋椠粗就矣。昔人书目未有题以宋版者,有之自延令季氏始。但其目后仍厕他刻,此区区之未尽惬心者也。读书敏求记则凡宋元钞刻杂糅并陈。又或骋其行文之便,一概略去弗言,致令不可识别,尤不能无憾耳。
  所谓“毛钞”即毛氏汲古阁的钞本。《天禄琳琅记》:
  毛氏藏宋本最多,其有世所罕见而藏诸他氏不能得者,则选择善手以佳纸墨,影钞之,与刊本无异,名曰“影宋钞”。一时好事家皆争仿效,而宋椠之无存者,赖以传之不朽。
  季沧苇的藏书,亦多钞本,尤多钞补本。钱牧斋绛云楼一火,烬余残本不少,辗转入季沧苇手,常以别本钞补成帙。但如谓季沧苇藏书,全为风雅好学,亦不尽然。近人有“一知”者,作《古书作伪种种》,内一节云:
  余尝于北京书肆得残本汪文盛刻前汉书首册,印极精,蓝绫包背装。首叶有季振宜大印三方,真迹也。窃怪此不过正德、嘉靖之际佳刻耳,何以延令季氏珍贵如是!后二年乃于沪市得此注本汉书之余卷,每卷前汪文盛衔名一行,俱剜去,补以旧楮,上钤季氏朱文长方藏印,恰可泯去剜补之痕。原印皆真品,无可疑者。此事有两种可能:季氏即为作伪之人;或原印流落书估之手,用以作伪。若云季氏为人所愚,视明刻为宋版,则殊不类。
  此深疑季沧苇即为作伪之人,“季氏朱文长方藏印,恰可泯去剜补之迹”云云意在言外,有意作伪,则量度剜补之痕,为治印的根据,自然相合。
  然则季沧苇作伪的目的何在?无非冀得善价。所谓“善本连舻尽过江”,实为过运河,售书于扬州盐商及盐官。马曰“小玲珑山馆”藏书,自必收季氏之书甚多;又曹寅开局刻《全唐诗》,原本即得自季氏。黄六鸿·许三礼·郭附记:洪升·赵执信·查慎行·王士祯·余国柱·高士奇·朱彝尊·何焯·陆陇其·徐氏兄弟·明珠父子康熙年间的“柏台故事”,最足以资为谈助者,为黄六鸿奏劾国恤期间演剧一案,所谓“可怜一曲长生殿,误尽功名到白头”。此案牵涉名流,受累多人,只《长生殿》作者,吾杭洪升遭遇独惨。而其起因,不过文人相轻一小隙,罪魁祸首,实为赵执信。
  先谈黄六鸿。此人籍隶江西新昌,字正卿,号思斋,顺治八年举人,初任山东郯城知县,转任直隶东光,政绩斐然,著有一部《福惠全书》,为州县官的教科书,自谒选,赴任至交代、卸任,共分十四部,纲举目张,井井有条。传入日本,颇受推祟,于嘉永三年(咸丰元年)有小行简的翻译本出版。
  此记情事,大致已具,但亦有误处:黄六鸿由知县“行取”到京授职“行人”。京官以类区分,有“大九卿”、“小九卿”、“翰詹科道”、“中行评博”等名目。“中行评博”者,中书科中科、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评事、国子监博士,地位与六部司官相仿,而远不逮“翰詹科道”。行人者持节宣论的使者,亦可说是外交官。
 
黄六鸿 许三礼 郭琇
  知县—黄六鸿
  黄六鸿复以御试一等擢礼科(非部)给事中,一充会试同考官,调升工科掌印给事笔:黄六鸿者,康熙中由知县行取给事中。入京以土物及诗稿,递送诸名士。至赵秋谷赞善,答以柬云:“土物拜登,大集璧谢。”黄遂衔之刻骨。乃未几而有国丧演剧一事,黄遂据实弹劾,朝廷取《长生殿》院本阅之,以为有心讽刺,大怒,遂罢赵职,而洪升编管山西。
  京师有诗咏其事,今人但传“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二句,不知此诗原有三首也。
  其一云:“国服虽除未满丧,如何便入戏文场?自家原有些儿错,莫把弹章怨老黄。”
  其二云:“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其三云:“周王庙祝本轻浮,也向长生殿里游。抖擞香金求脱网,聚和班里制行头。”
  周王庙祝者徐胜力编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对簿时,赂聚和班伶人,诡称未遇,得免。徐丰颐修髯有周道士之称也,是狱成而长生殿之曲流传禁中,布满天下。故朱竹检讨赠洪稗畦(即洪恩)诗有:“海内诗篇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梧桐夜雨声凄绝,薏苡明珠谤偶然”句(梧桐夜雨,元人杂剧,亦明皇幸蜀事)。樊谢老人叹为字字典雅者也。梁鸿志《爱居阁脞谈》,有《长生殿》一篇,记此一重公案,自诏“洪稗畦,赵秋谷有知,其许我矣!”而所记实有未谛。最可笑者,竟误黄六鸿为黄仪。黄仪常熟人,字子鸿,精舆地之学,曾助徐乾学修《一统志》,布衣,与黄六鸿的籍贯、经历完全不符。所引王东淑《柳南随笔》,自亦不足为据。
  记此事较详者为梁应来《两般秋雨庵随笔》中,康熙三十二年乞休,翌年成《福惠全书》。康熙四十四年南巡,犹召试于江宁,则十二年前精力犹未衰颓,其辞官当以“长生殿”一案,不容于清议,被迫去位,亦可想而知。
  至谓朝廷取《长生殿》院本阅之,以为有心讽刺,遂罢赵职,此亦不然。此案所以会造成轩然大波,主要的是康熙在感情上的原因。康熙至性过人,对他的祖母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尤其孝顺。《清史稿》“礼志”叙皇后丧礼,于孝庄之丧,记述特详:
  二十六年,世祖母博尔济吉特氏崩,先是太皇太后违豫,帝躬侍,步祷南郊,愿减算益慈寿。亲制祝文,词义恳笃,太常宣读,涕泗交颐。既遭大丧,悲号无间,居庐席地,毁痛过甚,至昏晕呕血。自是日始,内外咸集,日三哭临。四日后,日二哭临。官民斋宿,凡二十七日。寺观各声钟三万杵,文移蓝印,题本朱印,诏旨蓝批答。值除夕元旦,群臣请帝暂还宫,不许,惟令元旦辍哭一日。
  礼臣议上尊谧,曰孝庄文皇后,帝以升遐未久,遽易徽号为尊谧,心实不忍,论俟奉安寝园,称谧以祭,及梓官启攒夕,攀慕不胜,左右固请升辇,坚不就驾,断去车,恸哭步送,遇舁校番上,辙长跽伏泣,直至殡宫,颜悴足疲,凄感衢陌。
  又传旨,还宫日,仍居乾清门外幕次,并定制服三年丧,不忍以日易月。群臣交章数请除服,国子生五百余人,咸以节哀顺礼为请。帝骨立长号,勉释,而有触辄痛,阅三年不改。
  孝庄殁于康熙二十六年年底,三年之丧实仅二十七个月,须至二十九年三月,方始服满。帝皇本无三年之服,康熙所持者是所谓“心丧”,虽然丧面服表的迹象不显,但“有触辄痛”;国丧演剧,正触及痛处,乃有严谴。
  至于《长生殿》院本,早传宫禁,朱竹曾入直南书房,熟知宫中情形,所谓“禁中乐府柳屯田”,自有确据。事实上,国丧演剧,正因“大内览之称善”而来。王东溆《柳南随笔》前半段所叙,稍得其实:
  康熙丁卯戊辰间,京师梨园子弟,以内聚班为第一,时钱塘洪太学思升,著《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大内览之称善,赏诸优人白金二十两,且向诸亲藩称之。
  于是诸王府及各部大臣,凡有宴集,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其数悉如内赐,先后所获殆不赀。内聚班优人因语洪曰:“赖君新制,吾获赏赐多矣。请张宴为君寿。而即演是剧以侑觞。凡君所交游,当邀之俱来。”乃择日治具大会于生公园,凡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
  丁卯为二十六年,内聚班演《长生殿》自在大丧以前,八音遏密,两年之久,内聚班当是看二十七个月之丧将满,可以正式演出,故先以寿洪升为名,先作一次广告性上演。总以为孝庄太后崩逝己久,丧服已降,不至有何麻烦,谁知麻烦极大。
  又上演地点非在“生(孙)公园”,在“查楼”,亦即后来大栅栏的广和楼,此为赵执信亲口所述,必无误。
  此祸起于要“整”赵执信,事无可疑,但黄六鸿不过发难,推波助澜者另有其人。兹先谈赵执信。此人籍隶山东益都,字仲符,号秋谷。年十九,登康熙十八年进士,入翰林。其时方开博学鸿词,四方名士,皆集辇下,赵与朱竹、陈其年、毛西河订为忘年交,过谈欢宴,一座尽倾。但为人峭峻偏狭,与王渔洋由姻亲交好而反目,颇为人所议论。《清史稿》本传云:
  娶王士祯甥女,初颇相引重,后求士祯叙其诗,士祯不时作,遂相诟厉。尝问诗声调于士祯,士祯靳之,乃归取唐人集,排比钩稽,竟得其法,为《声调谱》一卷。又以士祯论诗,比之神龙不见首尾,云中所露,一鳞一爪而已,遂著《谈龙录》云:“诗以言志,诗之中须有人在,诗之外尚有事在。”意盖诋士祯也。
  又《清朝野史大观》记赵、王交谊不终云:赵秋谷宫赞……自遇新城先生,不觉低首贴眼,至有愿作扫除隶之语。由是搁笔不复作诗,历四五年,未尝成一句、吟一字也。新城知之颇不安,乃张筵招饮,固请开禁,秋谷始稍事吟咏,然有所作,必就正新城,惟言是听。
  交之久,偶以新城赞美某翰林,议论不合,赵大拂意,谗人又从中相构……新城亦谓定远所批《才调集》,卑无高论,“而世乃皈依顶礼,不啻铸金呼佛者,是犹嚼粪不知其味耳!”此盖隐骂秋谷。
  据邓石如就洪升《稗畦集》、赵执信《饴山诗集》勾稽所得,则谓“此狱明明一党争也”。因《饴山诗集》“上元观演长生殿剧十绝句”自注:“余以此剧被放,事迹颇类苏子美。”苏子美即苏舜卿。《宋史》卷四百四十二本传,及《宋史纪事本末》卷二十九《庆历党议》记苏舜卿被黜事,确有相类之处。《庆历党议》载:
  庆历五年春,正月,乙酉,杜衍范仲淹富弼罢。以贾昌朝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宋庠参知政事,王贻永为枢密使,吴育庞籍为副使。仲淹弼既出宣抚,攻者益众,二人在朝所为,亦稍沮止,衍独左右之。
  衍好荐引贤士,而抑侥幸,群小咸怨。衍婿苏舜卿,易简子也,能文章,论议稍侵权贵。时监进奏院循例祀神,以伎乐娱宾。集贤校理王益柔,曙之子也,于席上戏作傲歌,御史中丞王拱辰闻之,以二人皆仲淹所荐,而舜卿又衍婿,欲因是倾衍及仲淹。乃讽御史鱼周询刘元瑜举劾其事,拱辰及张方平列状请诛益柔,盖欲因益柔以累仲淹也。
  贾昌朝阴主拱辰等议,韩琦言于帝曰:“益柔狂语,何足深计?方平等皆陛下近臣,同国休戚,今西陲用兵,大事何限,一不为陛下论列,而同状攻一王益柔,此其意可见矣。”
  帝感悟,乃止,黜益柔监复州酒税,而除舜卿名。同席被斥者十余人,皆知名之士。拱辰喜曰:“吾一网打尽矣。”
  如真为党争,则其事确甚相类。阅王泽弘《鹤岭山人诗集》寄洪升诗:“贝锦谁为织,箝罗忽见侵;考功原有法,给谏本无心。”以及送洪升回杭州诗:“性真与时忤,才高招众忌;何期朋党怒,乃在伶人戏。”邓石如所言,不为无因。
  据邓石如的看法,其时三徐与明珠、余国柱相争,波及赵执信,而赵执信之被祸,“度必与掌院徐元文忤,因亦为乾学所恶”。此为邓石如的猜测,而作此猜测的根据,则以《饴山诗集》中有“感事二首”:
  碧山胜赏已全非,谁向西州泪满衣?解识贵官能续命,可怜张傅枉知机!(其一)
  戟矜底事各纷纷,万事秋风卷乱云。谁信武安作黄土,人间无恙灌将军。(其二)
  邓石如又作按语云:“二诗感于徐元文之死而作,几于毒詈,知执信被劾罢官,殆为徐氏兄弟所陷也。”
  徐氏三兄弟,乾学、秉义、元文,只秉义稍谨饬,乾学、元文皆卷入党争。顺治间的党争,为冯铨、刘正宗斗二陈(名夏、之遴),康熙间的党争,本由索额图、明珠争权而来,邓石如叙其崖略,大致得实:
  自顺治中禁社盟,士流遂无敢言文社者。然士流必有所主,而弘奖风流者尚焉。乾学尤能交通声气,士趋之如水之赴壑。同时宋德宜、叶方蔼不能及也,余国柱独与之争,遂成怨府,李光地但欲抑之使不得速化而已,本附明珠高士奇以进。
  二十四年,召试翰詹,乾学首列,入直南书房。翌年由内阁学士擢礼部侍郎,以至左都御史,力倡风闻其事。盖圣祖知其得士,欲倚之为搏击之用。
  光芒万丈—许三礼
  清初政归八旗巨室,顺治一朝,政情杌枭,所由来也。康熙初元,四辅臣专政,赖索额图以覆之。索额图专横,乃以明珠分其权。明珠富可敌国,与余国柱表里为奸,故授意乾学、士奇,嗾郭琇劾罢之。二十七年,乾学主会试,晋刑部尚书,复令劾士奇及王鸿绪,未几乾学亦牵涉张案解任,留京修书。旋遭许三礼严劾,乃遣回籍,犹赐“光芒万丈”匾以宠其行。
  明珠既斥,天子始得尽揽八旗兵权,恶乾学反覆,必欲痛抑之。先已令傅拉塔总督两江为督过地,傅拉塔遂劾乾学及其弟大学士元文诸不法事,元文解任,乾学夺职。自后数年间,日有告讦徐氏者,明珠则已复职矣。
  康熙朝的党争,初由圣祖操纵,受指使者一为高江村、一为徐乾学。两人贪赂,皆得圣祖默许,所以一时有“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拜士奇”之谣。圣祖操纵徐乾学,尤为高明者,是用徐攻李光地,以破其假道学面目,李光地乃死心塌地为圣祖所用。
  徐乾学与明珠的关系,起先极深。明珠长子纳兰容若且为徐乾学门生,为徐印行《通志堂经解》。其后明珠逐渐失帝眷,徐乾学承帝意动手打击明珠,仍由郭发难。《清史稿》明珠传:
  二十七年,御史郭琇,疏劾明珠、国柱,背公营私,阁中票拟,皆出明珠指麾,轻重任意。国柱承其风旨,即有舛错,同官莫敢驳正,圣明时有诘责,漫无省改。
  几奉谕旨,或称善,明珠则曰:“由我力荐。”或称不善,明珠则曰:“上意不喜,我从容挽救。”且任意附益,市恩立威,因而要结群心,挟取货贿。日奏事毕,出中左门,满汉部院诸臣拱立以待,密语移时,上意罔不宣露。部院事稍有关系者,必请命而行。
  明珠广结党羽。满州,则佛伦、格斯特,及其族侄富拉塔、锡珠等,凡会议力为把持。汉人,则国柱为之囊橐。督抚藩臬员缺,国柱等辗转征贿,必满欲而后止。
  康熙二十三年,学道报满,应升者,率往论价,缺皆预定。靳辅与明珠交结,初议开下河,以为当任辅,欣然欲行,及上欲则任,则以于成龙方沐上眷,举以应命。而成龙官止按察使,题奏权仍属辅,此时未有阻挠意也,乃辅张大其事。与成龙议不合,乃始一力阻挠。
  明珠自知罪戾,对人柔颜甘语,百计款曲,而阴行鸷害,意毒谋险,最忌者言官,惟恐发其奸状,考选科道,辄与订约,章奏必使先闻。当佛伦为左都御史,见御史李兴谦屡疏称旨,吴震方颇有劾,即令借事排陷。明珠智术足以弥缝罪恶,又有国柱奸谋附和,负恩乱政,伏冀立加严遣。
  疏入,上谕吏部曰:“国家建官分职,必矢志精白,大法小廉。今在廷诸臣,自大学士以下,惟知互相结引,徇私倾陷,凡遇会议,一二倡率于前,众附和于后,一意诡随,廷议如此,国是何凭?至于紧要员缺,特令会同推举,厚期得人,亦欲合被举者警心涤虑,恐致累及举者,而贪黩匪类,往往败露,此皆植党纳贿所致。肤不忍加罪大臣,且用兵时,有曾著劳绩者,免其发觉,罢明珠大学士,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
  此为“国丧演剧”案前一年的事,徐乾学兄弟方力排明珠、余国柱;不意明珠势未全圮,因借国丧演剧一案,对明珠、余国柱一系势力,再作打击。洪升与余国柱交谊亲厚,洪升集中有“寄大冶余相国”诗:“八口羁栖屡授餐”及“身微真愧报恩难”之句。至查慎行则与明珠亦有渊源。
  《清诗纪事》查慎行小传云:
  查慎行,字悔余,本名嗣琏,字夏重,晚号初白老人,海宁人。少学文于黄宗羲,受诗法于钱秉镫,与朱彝尊为中表兄弟,得其奖挹,声名渐起。屡试不第,康熙四十一年荐试入直南书房修书。
  翌年成进士,寻授编修,祈假归。性不谐俗,有文愎公之目,假满宦者进谗,有毋庸人值之命,遂告归。
  雍正五年,弟嗣庭以诽谤成狱,慎行及弟嗣,毕室赴请室。嗣庭瘐死戮尸,嗣戍陕西,慎行得放归。初慎行尝继吴兆骞授明珠之子揆叙读,揆叙附廉亲王胤祺,谋夺嫡甚力。世宗命于其葬所镌石不忠不孝柔奸阴险之墓,乃独宽慎行,或故示不测欤?南归后未一月即病卒,年七十八。
  按:吴兆骞居塞上二十三年,白首同归在康熙二十年。南归省母,住吴江约半年,复又北上,感于纳兰的风义,就馆其家,为明珠次子,纳兰之弟揆叙业师,康熙二十三年卒。查慎行即于此时入明珠门下,授揆叙赞,因而卷入党争。
  党争的双方,一为徐氏兄弟,一为明珠及余国柱、佛伦等,而出面相争者,则为两言官,助徐者为郭琇,攻徐者为许三礼。此两人亦皆贤者。独立行事,但无形中不免受人利用。
  郭琇字华野,山东即墨人,与汤斌为同年,由吴江知县行取为江南道御史,三年之中擢为左都御史,复劾高士奇、王鸿绪等,朝贵侧目,终于被诬落职,至康熙三十八始复起为湖广总督。
  许三礼为理学家,《清史稿》本传:许三礼,字典三,河南安阳人,顺治十八年进士,授浙江海宁知县。海宁地濒海,多盗。三礼练乡勇,严保甲,擒盗首朱缵之等。益修城壕,筑土城尖山、凤凰山间,戍以士兵,筑塘浚河,救灾储粟,教民以务本。立书院,延黄宗羲主讲。在县八年,声誉甚美。康熙八年,行取,授福建道御史。
  二十八年,迁右副都御史,再迁兵部督辅侍郎,以病告归,未及行,卒。三礼初师事孙奇逢,及在海宁,从黄宗羲游。官京师,有所疑,必贻书质宗羲,学宋赵林故事。且昼所为,夜焚香告天。家居,及在海宁,皆建告天楼。圣祖重道学,尝以之称三礼云。
  许三礼是康熙所看重的道学家,但很奇怪地,其学近于程朱,却又极尊敬阳明嫡派的黄宗羲,官京师时,凡有所疑,必驰书黄宗羲请敬。家中建一座“告天楼”,日间所作所为,夜必焚香告天。这样一个讲究不欺的人,奏劾徐乾学,当是出于良知,但恰好迎合了康熙的意思。
  徐乾学之罢官,起先是牵涉在湖广巡抚张的贪污案中。张是明珠的私人,贪污行贿属实,但问到行贿何人,张说是徐乾学。这也许是事实,但也可能是徐乾学扳倒了明珠,张失去靠山,以致被逮,心恨徐乾学,故意咬他一口。不过,康熙心里很明白,徐乾学之劾明珠,出于他的指使,如果徐为明珠私人张指为受贿,由此获罪,变成两败俱伤,则岂复还有人供他利用?因而降旨,戒勿株连,暂时保全了徐乾学。
  徐乾学内心当然不安,上了一道奏疏说:“前任湖北巡抚张横肆污蔑,缘臣为宪长(按:“宪长”指左都御史),拒其币问,是以贿憾诬攀,非圣明在上,是非几至混淆。臣备位卿僚,乃为贪吏诬构,皇上覆载之仁,不加谴责,臣复何颜出人禁廷?有玷清班。伏冀圣慈,放归田里。”
  所谓“拒其币问”,则张向徐乾学行贿,确有其事,只是徐乾学自道拒贿而已。这自是片面之词,要求得个水落石出,便须提张到案对质。惟既有“戒勿株连”之诏,不能出尔反尔,所以康熙许以“原官解任,仍领修书总裁事”。修书者修明史。
  徐乾学于康熙二十七年罢左都御史。五月,其弟元文补此缺,十二月调刑尚。二十八年五月调户部,除拜授文华殿大学士。不久,即有许三礼严劾徐乾学之事,而暗中实为指责徐元文,《清史稿》徐乾学传:
  副都御史许三礼劾乾学律身不严,为张所引,皇上宽仁,不加谴责,即宜引咎自退,乞命归里。又复优柔系恋,潜住长安,乘修史为名,出入禁廷,与高士奇相为表里,物议沸腾,招摇纳贿。其子树谷,不遵成例,朦胧考选御史,明有所恃。独其弟秉义,文行兼优……乞立即召用,以佐盛治。乾学当逐出史馆,树谷应调部属,以遵成例。
  所谓“明有所恃”,以及独独称道乾学之弟,元文之兄秉义,弦外之音,即在抨击徐元文。
  许三礼的弹章中,所提到与徐乾学有勾结的高士奇,亦是康熙朝党争的要角之一。他是杭州人,字澹人,号江村。不学而有术,为康熙的“文学侍从之臣”,招权纳贿,家私巨万,与明珠家皆至道光年间,方始完全败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明珠与高士奇皆以贪出名,而子孙坐食至百年之久,邓石如谓之为“贪运久长”的。
  高士奇的发迹,传说甚多。一说他年轻时流落北京,在护国寺测字为生,他的字写得很好,为人荐引至索额图门下,充任书写小吏。高士奇善伺人意,颇得索额图的信任,渐成心腹,并荐引至南书房行走。但索额图赋性横暴无礼,高士奇每每长跪白事,偶有不当,索额图破口大骂,甚或动手殴辱,不为高士奇留丝毫余地,高士奇情不能堪,乃转投明珠以倾索额图。
  一说是康熙自己所识拔。有一次驾出正阳门,发现关帝庙悬一块匾额,写神童诗一句:“天子重英豪”,认为措词得体,因而命侍卫访寻写此匾额的高士奇,奏对称旨,遂见亲信。高士奇有许多著作,大部分是随扈的见闻,如《金鳖退食笔记》等,意在标榜为天子近臣。康熙的绝学在天文、算学,词章之道,颇为浅薄。所以用高士奇为他料理笔墨,恰如其分,故而君臣相得。但高士奇得帝欢心,亦颇费心血。据说他每天入直,口袋中装满了“金豆”,问小太监,皇帝夜来灯右观书,看的是哪几部?小太监为他指出,是哪部书,在哪几页,高士奇即以金豆犒赏。然后先将康熙昨夜所看的书,细心研究。这样有备无患,每次垂询,都能应付裕如。所以康熙一直觉得高士奇十分渊博。
  在他人眼中,高士奇谈不到做学问,也谈不到词章文采。他亦自知为名士所轻,颇思结纳。但洁身自好者,多冷淡疏远,因而成仇。为他排挤者,不一而足,如朱彝尊就是。
  清朝的科举中,有一盛典,即康熙十八年所举行的“博学鸿词”。此为制科,在唐朝好有此名目,原称“博学弘词”,以后为避乾隆御名弘历之讳,改弘为鸿。其时三藩之乱将平,康熙为示偃武修文之意,乃特开此科,搜罗岩壑之士,用意在笼络遗民,《清史稿》“遗逸传”的人物,几于无不被征。遗民志士不愿应征,地方官往往迫之就道。到京则多装病不赴,即赴试亦不愿受官。可是受了官的,却又大多不得安于位。
  朱竹受排挤的缘由,见于其所撰《严绳孙墓志》:
  诏下,五十人齐入翰苑。布衣与选者四人,除检讨,富平李君因笃,吴江潘君耒,其二,予及君也。君文未盈卷,特为天子所简,尤异数云。未几,李君疏请归田养母,得旨去。三布衣者,骑驴入史居,卯入申出,监修总裁交引相助。
  越二年,上命添设日讲官知起居注八员,则三布衣悉与焉。是秋,予奉命典江南乡试,君亦主考山西。比还,岁更始,正月几望,天子以逆藩悉定,置酒乾清宫,饮宴近臣,赐坐殿上,乐作,群臣依次奉觞上寿。依汉元封柏梁台故事,上亲赋升平嘉宴诗,首倡“丽日和风被万方”之句,君与潘君同九十人继和,御制序文勒诸石。
  二月,潘君分校礼闱卷。三布衣先后均有得士之目。而馆阁应奉文字,院长不轻假人,恒属三布衣起草。
  二十二年春,予又入直南书房,赐居黄瓦门左。用是以资格自高者,合内外交,逾年,予遂诖名学士牛钿弹事,而潘君旋坐浮躁降调矣。
  君遇人乐易,宽和不争,以是忌者若少。寻迁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编修,敕授承德郎,时二十三年秋七月也。冬典顺天武闱乡试。事竣,君乃请假,天子许焉。
  所谓“诏下”即鸿博发榜。应试者共五十人,尽皆录取,计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人,俱入翰林。妒嫉者呼之为“野翰林”。而更有人不与鸿博试,亦得同鸿博而入翰林,即励杜讷与高士奇,皆以善书法值南书房,高士奇以内阁中书超授翰林院侍讲。朱竹有诗两首相讥。孟心史《己未词科录外录》云:
  鸿博试后,明年,高、励俱以同博学鸿儒试,士奇由中书超授翰林侍讲,杜讷由州同超授编修。杜讷不以著作名,专于御批纲鉴日侍夜阅有劳,得此殊遇,盖非竹所指及。竹诗自谓以文字享盛名者耳。
  其诗言:“汉皇将将出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输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此谓鸿博之外,复有同鸿博,学问不足道而知遇特隆也。又云:“片石韩陵有定称,南来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此尤可知其为士奇发矣。
  据周弃子先生说:此诗“汉皇将将出群雄”,应作“屈群雄”,“片石韩陵”四字应作“海内文章”。孟心史又言:
  士奇以治《左传》自鸣,其春秋地名考略,乃清秀水徐胜代作,尚有可观。又作左传姓名考,提要谓与地名考相辅而行。然体例庞杂,如出二手。列举其庞杂各文,又断之云:“其他颠倒杂乱,自相矛盾者,几于展卷皆然,不能备数。其委诸门客之手,士奇未一寓目乎?”云云。
  盖士奇本不学,又自以文学侍从,为时君所特眷,不能不多以造述自表见。因而分其苞萱所得,养门客以为捉刀人,得失则又各听其所自为,己并不能加以识别。以此上结主知,特赐博学鸿儒为出身,岂非己未同征之玷?竹辈书生结习,未能因势利而澹忘,宜其以口语得过矣。祖孝征之喻,士奇才调尚有愧此言……
  本传又言“性疏率,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纳,丰于财产”各语,则颇肖士奇为人。至以修文殿御览方士奇之著作,尤为奇切。《通考经籍考》御览下云:“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其所编集独至今传世。尝盗遍略论众,今书毋乃盗以为己功耶?”遍略,梁徐僧权所为也。
  朱竹获处分,由于私带书手王纶入史馆,抄录四方进呈书籍,为掌院牛钮所劾,得旨降一级,事在康熙二十三年。“三布衣”的潘稼堂,亦以浮躁轻率,为牛钮所劾,夺职而归。这年鸿博中获罪者,尚有秦松龄。《东华录》:
  康熙二十三年九月己卯,礼部题:磨勘顺天乡试卷,文体不正三卷,文理悖谬二卷。正考官左春坊左谕德秦松龄、前考官编修王沛恩、同考官内阁中书王、工部主事张雄,俱应照例革职。候选主事张曾祚,应照例革职,交刑部提问。从之。
  按:秦松龄字留仙,顺治十二年翰林,因“奏削案”革职,闲居十余年复以鸿博得翰林。康熙二十三年主顺天乡试,闱中并无关节舞弊事情。而事后忽以磨勘(由御史调取考试墨卷,细加复核,谓之磨勘)革职,且下狱,由徐乾学力救得免,家居三十年,年七十八卒。此狱亦为高士奇一手所布置。
  高士奇之不慊于秦松龄,亦以秦轻视其人之故。秦松龄后人小岘著有《词科录》。因为高士奇是“同鸿博”出身,故亦有传,中云:
  相传文恪尝属健庵徐公,以扈从东巡录丐序于先宫谕。未应。徐公乃自为之。文恪衔先宫谕甚。甲子顺天科场之狱,皆文恪密为主之,第其事秘不著耳。
  文恪即高士奇。秦松龄官至詹事府左谕德,此为东宫官属,故称宫谕。秦家与徐家姻亲,而徐乾学与高士奇又为亲家。辗转姻亲,但卷入党争,只有利害,不讲亲情,此亦为清初党争中的特色之一。
  许三礼劾徐乾学时,帝眷未衰,以致劾人者反而获罪。许三礼不甘于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再上弹章,共列七款,言之凿凿,中如:
  乾学于丁卯乡试,戊辰会试,在外招摇,门生亲戚,有名文士,各与关节,务期中试。有苏州府贡生何焯,往来乾学门下,深悉其弊,特作会试墨卷序文,刊刻发卖,寓言讥刺。乾学闻之,即向书铺将序抽毁,刻版焚化,嘱托江苏巡抚,访拿何焯,至今未结。
  何焯即何义门,苏州人,赋性峭刻,好诋訾前辈。初受知于徐乾学,为人所谗而失欢,改投翁叔元门下。叔元常熟人,康熙十五年探花,官至工部尚书。此人爱才而性情偏隘,因劾汤斌之故,何焯索还门生帖子,翁叔元大恨,千方百计打击何焯,以致科场失意。至康熙四十一年,始以李光地之荐得直南书房,赐举人,会试下第,而特赐进士,点翰林,侍皇八子读,卒于康熙六十一年,倘或不死,必成陈梦雷第二。何焯受李光地知遇,列入门墙,但李光地卖友、夺情,皆不为何焯所谅,致书全谢山时,对李颇有微词。
  乾学认光棍徐紫贤、徐紫书二人为侄,通同扯纤,得赃累万。徐紫贤、徐紫书现造烂面胡同花园房屋,书办之子,一朝富贵胡为乎来?乾学之赃,半出其手。
  乾学因弟拜相后,与亲家高士奇更加招摇,以致有“去了徐秦桧,来了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之谣,又有“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之对,京城三尺童子皆知。若乾学果能严绝苞苴,如此丑语,何不加之他人,而独加之乾学耶?
  因徐元文拜相,而徐乾学更加招摇。观夫“乾学似庞涓”之语,可知其为其弟元文的谋主。康熙至此始真正了解徐氏兄弟的真面目。因此,许三礼虽受严斥,而处分反减轻了,免于降调。
 
彭鹏
  康熙操纵党争,使令互攻,藉以获知双方的隐私弱点,握有把柄在手,不即发作,只责令其尽心公事。臣下怀德畏威,无不格外巴结。如李光地道学面目早为彭鹏揭破,而康熙任使如故,李光地何得不尽心尽力。至于彭鹏虽一时斥责,亦终究重用,驭下之妙,无与伦比。康熙六十一年盛世,洵非虚致。
  许三礼之留任,对徐乾学自是一个警告,因于这年冬天,上疏乞归,自言:
  臣年六十,精神衰耗,只以受恩深重,依恋徘徊。宪臣许三礼,前因议先贤、先儒坐位,其言不合经典,臣与九卿从对之时,斥言其非,本以公事相争,不谓触其私怒,捏造事款,逞忿劾臣。幸圣主洞烛幽隐,臣欣荷再生,但臣方寸靡宁,不能复事铅椠,且恐因循居此,更有无端弹射,乞恩终始矜全,俾得保其衰病之身,归省先臣丘陇。庶身心闲暇,愿比古人书局自随之义,屏迹编摩,少报万一。
  愿以“书局自随”,犹冀复起入朝。康熙此时还未决定对徐氏兄弟应持何态度,因而一贯优遇,降旨褒奖。这是二十八年十一月的话,到了二十九年二月动身南归,陛辞时康熙特赐“光焰万丈”匾额。此用韩愈诗“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嘉美异于常情。但亦可能是警告,改“光”为“气”则“气焰万丈”,便足致祸。
  果然,徐乾学回到昆山不久,两江总督傅拉塔便有一奏严劾。傅拉塔,《清史稿》作傅腊塔。伊尔根觉罗氏,隶镶黄旗,笔帖式出身,居官颇有政绩,谥清端,雍正中入祀贤良祠,凡此恤典,决非幸致,是则劾徐乾学可信其非尽为明珠修私怨。其疏兼劾徐氏兄弟子侄,江苏巡抚洪之杰等,原疏胪列多款,引录如下,以见彼时的吏治绅权:
  凡为人臣,宜感戴上恩,不负养育。乃有不遵法度,彼此施威,朋比背恩,以官职为生理,公然受贿,扰害地方。如巡抚洪之杰,原任刑部尚书徐乾学,大学士徐元文,并伊等子侄秽迹,谨胪列陈之:
  康熙二十八年,徐元文升任大学士,洪之杰谄媚,制金字大匾一方,旗杆二根,旗上金镌“瑞协金瓯,泰开玉烛”八字,委督粮同知姚应凤,赍至徐元文前树立。复送贺仪一万两,徐元文之子,举人徐树本亲收。
  康熙二十八年,原任松江府知府赵宁,投拜徐元文门下,馈银一千两,徐元文之侄徐树屏、徐树敏亲收。
  康熙二十八年,苏松常三府,采买青蓝布解部,以少价买多,支销银一万四千余两,洪之杰、赵宁、徐树本等分肥。
  徐元文之子徐树声,自京到巡抚衙门,称有要紧密信,因开门稍迟,喝打门吏,洪之杰听闻,忙即大开中门,鸣锣击鼓,作乐迎道,衙役路人,皆为耻笑。洪之杰于康熙二十八年,因重犯减等案内,部议革职,蒙皇上宽宥降级留任,而元文、乾学冒恩,以为己力。洪之杰将银二万两,令原任松江知府赵宁,送徐树本收。
  康熙二十八年,阊门外居民钦涞、钦鼎丞,彼此争讼,徐树敏见钦鼎丞家裕,嘱托巡抚,令钦涞、钦宸枢控告,许钦鼎丞银一千两,交与伊家人徐孔昭、李孔章兑收。
  徐树声兄弟,前往苏州府承天寺内,瞰琅山房恶僧等富厚,诈银一千两,嘱巡抚止留琅山房之僧,余房僧尽皆驱逐。后被逐之僧,及众百姓为留恶僧,反将好僧逐出,公愤怨憾。
  徐树本唆王缉植之母,告同县监生李端匏,久不葬亲,诈得李端匏银四百两。
  原疏胪列尚多,凿凿有据,但以彼时官场而论,不算大过。因此,康熙从宽处置,只令徐元文休致。但情势外弛内张,而同时及后世对徐氏兄弟颇多怨词,此亦可怪之事,如《清诗纪事》:
  元文原品休致,舟至临清,榷关者发视箱箧瓶无遗,冀验其货贿,竟无所得。乾学非能清白自矢者,特狼藉不如人言之甚,身后藏书斥卖殆尽,诸子困穷,非虚饰也。报复者修怨未已,元文、乾学先后以忧死,党局始稍结。元文撰含经堂集三十卷、别集二卷、附录二卷,与乾学澹园集俱无人为之作序矣,盖忧危中虑为人执持,刻成不敢公然行世。
  按:今传《园文集》有宋荦序,作于康熙三十六年。又《十朝诗乘》载:
  健庵以尚书里居被逮,门生故旧相率避匿,独韩慕庐宗伯,以小舟送至淮上。秦小岘过昆山诗有云:“平生师友一长洲,患难周旋共白头。”指此。
  姜西溟苦寒行谓立斋身后营葬,亲故无视窆者,其诗云:“君不见,徐相国,一朝抱恨返故乡,经岁得疾归蒿里;卖得遗庄营墓田,葬在虎丘山绿墅,虎丘山寺遍游人,会葬曾无一近亲?就中何物最情殷,朝闻鸱啼暮愁狷。劝君闻此休叹息,是年向尽无气力,哪得青蝇为吊客。”死生贵贱间,世态如此。
  韩慕庐即韩,苏州人,康熙十二年会状。陈寅恪谓江浙间以韩科名得意,所以取名为“”著极多。韩,徐乾学门生,敬礼师门,始终不改。曾有“上健庵师诗八章,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为韵。”
  但谓徐乾学“里居被逮”,殊有未谛,被逮者为徐乾学子树敏。《清史稿》本传:
  三十年,山东巡抚佛伦,劾淮县知县朱敦厚加收火耗论死,并及乾学尝致书前任巡抚钱珏,庇敦厚,乾学舆珏俱坐是夺职,自是者不已。
  嘉定知县闻在上,为县民讦告私派,逮狱。阅二年未定谳,按察使高承爵穷诘,在上自承尝馈乾学子树敏金,至事发后追还,因坐树敏罪论绞。会诏戒内外各官,私怨报复,树敏得赎罪。三十三年,谕大学士,举长于文章、学问超卓者,王熙、张玉书等。荐乾学与王鸿绪、高士奇,命来京修书。乾学已前卒,遗疏以所纂《一统志》进,诏下所司复故官。
  徐乾学之死,据邓石如说:“三十三年,有诏取乾学、鸿绪、士奇回京修书。乾学知有死者来,而不测祸幅,遂卒,盖悸死也。”邓石如的话必有根据。徐乾学卒于康熙三十三年七月十七日,据石蕴玉所撰徐传:“甲戌卒于家,有旨召回己不及矣!”又郑方坤撰徐传:“逾年诏以原官起用,而宣纶之日,即为撤瑟之辰。”皆为隐笔。
  邓石如以为徐乾学死后,“文士多作诗哀思之,鲜有刺讥者,不知其何以得此?”此在韩所撰徐乾学的行状中,或可求得解答:
  睢州汤公之抚吴,不名一钱,及为尚书,殁无以殓,公亟出橐中金助之。他朝士故友之丧,如检讨陈君维崧、倪君灿、吴君任臣、黄征君虞稷、吴孝廉兆骞,皆公一人为之经纪,不以告人。陆御史陇其有直声,殁而公哭之哀,将为之营葬,且志其墓,会公亡,御史至今葬无时也。
  公故负海内望,而勤于造进,笃于人物,一时庶几之流,奔走辐辏如不及……公迎致馆餐而厚资之,俾至如归……后生之才俊者,延举荐引无虚日……或穷困而来投,愀然同其忧,辄竭所有饮助,不足更继之以质贷亦不倦。以故京师邸第,客至恒满不能容,僦别院以居之。
  登公之门者甚众……或出而仕于四方,坐公家逋欠至百千不能自拔,赖公营救得归者,亦比比而然。
  按:徐乾学于康熙十一年壬子为顺天乡试副主考,拔韩于落卷中,癸丑联捷为会元,复得大魁天下。韩感于知遇,行状中不免溢美,但大致皆为实情。顺康之际,若钱牧斋、龚芝麓等,爱才好客,一时名士受其惠者极多,徐乾学亦复如此。但此亦为康熙所鼓励,假手于徐乾学笼络名流、安抚士人,当时在江南的曹寅亦负有此种任务。明乎此,可知康熙对“四方玉帛归东海”之谣,淡焉置之,其故安在。更可知徐乾学殁后何以四方文士多作诗哀之,而罕讥刺。
  徐乾学“哭之哀”的陆陇其与汤斌齐名,为康熙朝理学名臣。他是唐朝陆宣公之后,亦为明朝嘉靖年间有名的“锦衣卫大堂”陆炳之后。《清史稿》本传:
  陆陇其,初名龙其,字稼书,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进士。十四年,授江南嘉定知县。嘉定大县,赋多俗侈,陇其守约持俭,务以德化民……
  十七年,举博学鸿儒,未及试,丁父忧归。十八年,左都御史魏景枢,应诏举清廉官,疏荐陇其洁己爱民。去官日,惟图书数卷,及其妻织机一具。民爱之比于父母,命服阙以知县用。二十二年,授直隶灵寿知县……二十九年,诏九卿举学问优长、品行可用者,陇其复被荐,得旨,行取。陇其在灵寿七年,去官日,民遮道泣,如去嘉定时,授四川道监察御史。
  陆陇其入台之时,正当康熙继平三藩以后,策划第二次大征伐,打算亲征噶尔丹。清初用兵,如俗语所说:“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尤其是出塞远征,必先遣大员筹办屯积传输之事。户部以军需浩繁,请开捐例,中有一新名目,谓之“捐免保举”。照成例,捐州县保举,须有督抚班子,方得补缺。陆陇其以为保举可以捐免,则捐纳与正途无异,且保举者保举清廉,可由捐而免,则是清廉亦可捐纳而得,因上疏反对,且进一步建议:捐官而三年无保举者,休致。上谕交九卿会议具奏;结果认为三年休致之议太刻,果然如此,求保者奔杂更甚。陆陇其复又上言:
  捐纳一途,实系贤愚错杂,惟恃保举,以防其弊。虽不敢谓督抚之保举尽公,然犹愈于竟不保举也。今若并此去之,何以服天下之心?即贪污之辈,自有督抚纠劾,而其侥幸获免者,遂与正途一体升转。虽有次年三月停止之期,而此辈无不先期捐纳,即无不一体升转未可云无碍也。至于到任三年,无保举者令休致,谓恐近于刻,不知此辈由白丁捐纳得官,其心惟思偿其本钱,何知有皇上之百姓。踞于民上者三年,亦已甚矣,又可久乎?况休致在家,仍得俨然列于缙绅,为荣多矣。若谓将届三年,辄营求保举,此在督抚不贤,则诚有之,若督抚贤,何处营求?且即使督抚不贤,亦必不能尽捐纳之员而保举之,此休致之议亦从吏治民生起见。未有吏治不清,而民生可安者!未有仕途庞杂,而吏治能清者。
  其时捐免保举者极多,因陆陇其一疏,事在未定,以致多持观望。户部大为不满,策动九卿,作成一项决议,以陆陇其“不计缓急轻重,浮词粉饰”,捐生“犹豫观望,紧要军需,因此延误”,奏请将陆陇其革职,发往奉天安插。
  所谓“发往奉天安插”,即是编入汉军,成为旗人。这是当时对有民族意识的汉人,最恶毒的精神侮辱。幸而圣祖之为圣,知道陆陇其极得民心,畿辅百姓,多以陆会充军担心,因而降旨宽免。不久,复命巡视北城。巡城御史犹如地方官,北城又为内务府及太监聚居之处,想来陆陇其必有一番裁抑豪强的举措,可惜史无可征。
  陆陇其和平笃厚,涵养功深。《三鱼堂日记》有一条云:
  辛未六月十四日在阙右门会议捐纳保举一事,忽起大风波,至二十二日始得宽免之旨。方颠沛时,最承相爱者,满人则钟申保,汉人则同衙门各道长。外如谭祖豫之计划盘费,张长史之殷勤执贽,崔平山之踌躇前路,皆有古风,而沈乐存之慷慨愿救,尤同衙门之杰出也。
  后人就此条日记,评论陆陇其的为人,颇为公允,其言如此:
  清献官声学派,冠冕昭代,世无异辞。观此一事,于参劾不公之上司绝无怨言,而于同朝故旧偶有一言之申救、一事之图维,耿耿不忘,一若真受再生之德者,非圣贤中人,哪得如此和平?如此笃厚?
  “三鱼堂”为陆陇其的祖父所筑,得名由来有一段故事,《清朝野史大观》记:
  陆稼书曾祖溥为丰城县丞,尝督运夜过采石。舟漏,跪祝曰:“舟中一钱非法,愿葬鱼腹。”漏忽止。且视之,则水荇裹三鱼塞其罅,人称为圣德之,溥子束迁居泖上,筑堂名三鱼堂,今稼书文集称《三鱼堂》。
  他书亦有此记载,所督运者为公款,倘或出事,责任不轻。三鱼塞漏,嘉其不欺。汤、陆之为真理学,即以表里一致,而言行亦自有曲体人情、循枉求直之处。《清人笔记》中记其轶事,可见其人:
  公将去京师,相国那拉公明珠欲接纳公,昆山徐尚书乾学为订期往谒,公诺之而先期就道。入或咎公失言,公曰:“告以不往见,则无以拒有力者,必不免于见矣。”又公居乡时,值高学士士奇亲丧讣闻,不欲显然往吊,乃乘小舟赍香楮,杂众宾入拜,拜已迳出,学士知,亟疑留之,而棹已返矣。
  又闻先生作宰时,尝作劝盗文,遣吏往狱中诵读。大略谓一念之差,不安生理,遂做出此等事来,受尽苦楚。然人心无定,只将这心改正,痛悔向日的不是。如今若得出头,重新做个好人,依旧可以成家立业等语。一时狱中痛哭失声。
  此皆深得孔子拜阳货之教者。汤陆之可敬,即在不腐不迂、不托空言,讲求事功,内心极方正,但手段出以圆通。汤陆讲理学,皆深恶袖手谈心性,但陆遵程陆之微逊于汤者,以某观之在此。
  陆陇其殁于康熙三十一年,正徐乾学受佛伦所攻之时。康熙曾欲用陆为江南学政,闻其巳卒,乃用与陆同时行取为御史的邵嗣尧。死后授官,不过陆陇其的哀荣之一,生平定价,犹在数十年以后。《清史列传》本传:
  雍正二年,临雍释奠,论九卿议增文庙从祀贤儒,因议曰:“陇其自幼以斯道为己任,精研程朱之学,两任邑令,务以德化民,平生孝友端方,言笑不苟。其所著述,实能发前人所未发,弗诡于正,允称纯儒,宜配享俎豆。”得旨俞允。今上乾隆元年,诏九卿核议,应予追谥诸臣,因议曰:“宋儒胡瑗、吕祖谦诸儒,皆未居显职而有谥。陇其虽官止五品,已从祀文庙,应予追谥。”上特赐谥曰“清献”。
  寻礼部以会典未载五品官予谥立碑给价之例,请上裁定。得旨:“陆陇其着加赠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照例给予碑价。”
  同时赐谥者有汤斌。汤卒于康熙二十六年,官工部尚书,但为降七级留任。殁后虽得旨照尚书例祭葬,却未予谥。乾隆元年,特谥“文正”。清朝得谥文正者共八人,除曾国藩以事功差可企及外,其他视汤斌皆不能不深惭。彭鹏附记:李光地
  汤陆皆为康熙九年庚戌科进士。这一榜得人甚盛,但同年之间,恩怨纠纷甚多,充分反映了康熙初期仕途上的复杂。徐乾学以外,李光地的是非亦很多,与陈梦雷的纠纷亘数十年无定论,直至傅增湘印《榕村语录》,方知李光地与陈梦雷合作投机,李光地确有“卖友”之实。
  此外“夺情”及“外妇之子”,合而为李光地三惭德,尤以“夺情”一事,将李光地的假道学面孔,剥露无遗。发难者莆田彭鹏为有名的一桩柏台故事。彭鹏其人,我以前亦曾说过,但语焉不详,于此愿作一比较完整的介绍。
  《清史稿》本传:
  彭鹏,字奋斯,福建莆田人。幼慧,与其父仇,欲杀鹏,走匿得免。顺治十七年,举乡试,耿精忠叛,迫就伪职,鹏佯狂示疾,椎齿出血,坚拒不从,事平谒选。
  康熙二十三年,授三河知县。三河当冲要,旗民杂居,号难治。鹏拊循惩劝,不畏强御,有妄称御前放鹰者,至县索饩牵,鹏察其诈,絷而鞭之。治狱摘发如神,邻县有疑狱,檄鹏往鞫,辄自其宽。
  二十七年,圣祖巡畿甸,召问鹏居官及拒精忠伪命状,赐帑金三百。谕曰:“知尔清正,不受民钱,以此养尔廉,胜民间数万多矣。”
  寻顺天府尹许三礼,劾鹏匿报控案,命巡抚于成龙察之,成龙奏鹏讯无左验,方缉凶,非不报也。吏议夺官,诏镌留任,嗣以缉盗不获,累被议,积至降十三级,俱从宽留任。
  按:耿精忠在福建作乱,命官缙绅被迫受伪命者甚多。彭鹏坚卧不出,达三年之久。乱定后,撰有《千日大梦记》。李光地家居上游安溪,本可自免,但竟至福州观望风色。赖陈梦雷力劝,始定合作投机之谋,即由陈梦雷受伪命,而由李光地输诚朝廷。如果耿精忠事成,陈梦雷自不愁富贵;耿精忠失败,则由李光地出面证明陈梦雷“身在曹营心在汉”,即陈梦雷与李光地“绝交书”中所谓“我之功成,则白尔之节;尔之节显,则述我之功。”
  后来李光地的“节”倒是“显”了,却未“述”其“功”,甚至有落井下石的行径。此即“安溪卖友”的真相。彭鹏必深知内幕,心薄其人,因借“夺情”一事,褫其假道学面目。
  彭鹏初授三河知县。此地旗汉杂处,有名难治,又多盗,平剧中的窦尔墩,实有其人,《清稗类钞》记:
  窦开山,乳名尔墩,一曰二东。兄大东,皆献县剧盗,能舞枪。使人对面放镖,十镖齐发,尔墩能枪锋抵镖锋,俱使反射,十不失一。舞双刀,尤压倒侪辈。尝劫一巨室,官捕之急,侦得其所在,往迹之。尔墩持双刀闪舞而前,捕卒未见其人,但若有白练一尺,旋行而过。遥望之,隐隐然犹在目,不知其已远数十里外矣。
  捕卒等视所骑马二十五匹,其尾尖俱截去尺许,始恍然叹其艺之精,非所敌也。
  彭鹏因“缉盗不获,累被议”,即因缉捕窦尔墩,不能得手。但窦亦为之敛迹,民间仍受彭鹏之惠。相传康熙巡视近畿时,彭鹏有调动的消息,三河县民叩辇陈情,欲留彭鹏。康熙表示:“另外给你们一个好官。”有少女抗声而答:“把那个好官给别处地方好了。”康熙为之冁然。升平盛世,君圣官贤,乃有此佳话,不能不令人向往。
  彭鹏于康熙二十九年行取为御史,劾李光地“贪位忌亲”,事在三十三年。《清史稿》本传:
  三十三年,顺天学政,侍郎李光地遭母丧。上命在任守制,光地乞假九月,鹏劾光地贪恋禄位,不请终制,应将光地解任,留京守制,上从之。
  按:李光地自康熙十九年八月至京,由编修超擢为二品的内阁学士,即因陈梦雷的讦告,徐乾学等人的杯葛,不安于位。二十一年五月乞假送母归里。至二十五年七月始再赴京,授翰林院掌院。
  翌年三月,复又乞假归省,至二十七年四月,奔孝庄太后之丧回京,犹为礼部以“在途迁延”所劾。一官如寄,来去不定,可知处境极苦。及至三十三年正月,放顺天学政,四月即丁忧,得旨:“提督顺天学政,关系紧要,李光地特行简用,着在任守制。”
  父母之丧三年,是名教中最看重的事。康熙此旨,实在是要试一试李光地究竟真道学,还是假道学。真道学则必奏请解任,回籍守制,甚至拜折即行,不问允准与否,亦不算忤旨。
  哪知李光地因为自复起后,居官之日少,在里之日多。如今再回乡守制三年,与朝廷脱节,将来服阕回京,人事全非,再想如现时之帝眷之隆,将不可得。因而上疏乞假九月,回里治丧。这一来滋人口实,群起而攻,《清史列传》本传:
  光地疏言:“苦块余生,重荷圣恩之厚,圣知之深,敢不以残喘自效?顾虫蚁微情,乞给假治丧,住返九月。于本年十二月抵任,并日夜之力,岁科两试,可以看阅周详,报竣无误。”
  御史沈恺曾、杨敬儒交章论劾,一言光地诚以君命为重,当于三年考毕之后,回籍终制。乃闻其请假九月,即使星夜奔驰,将来岁科两试,势必潦草塞责。况九月以后,亲丧未远,遂忍绛帐锦衣谈笑论文乎?一言皇上作人念殷,故暂为行权计。然在皇上不妨行权,在大臣必当守经。为光地者哀吁再三,圣意未有不俯允者,乃竟以治丧九月为请。方今王道荡平,属在武臣,尚许回籍守制,况敦诗说礼之大臣,岂可颜充位?
  当日奉旨,仍如初命。于是彭鹏发难,一开头就说:“以三年之通丧,请为九月之给假,于礼则悖,于情则乖,于词则不顺。”接下来说李光地有“可留者一,不可留者十”。可留者无非“报亲之心切,而哀痛之情微”。此已讥其功名之念重于报亲之心。不可留者十,前面五条,与沈恺曾、杨敬儒所言,大致相同。后面五条,咄咄逼人,词锋极利:
  六、光地疏称荷圣知之深,残喘自效,请假九个月,不误学差。佥谓九月大功服,谈言微刺。
  七、定例生童匿丧应试,褫革严处。万一犯者起而诘曰:“侍郎何至此?”光地何辞以对?
  八、学校所以致天下之为臣思忠,为子思孝,故登其堂曰“明伦”。光地以不祥之身,俨然而登,奈桥门环视何?
  九、本年正月,皇上面议诸臣于礼义廉耻,难进易退,三申意焉。试问光地今日礼乎?进退难易之谓何?悖圣训而失本心。
  十、度光地之心,必曰:“君命也,谊何敢辞?”臣闻宋臣富弼母丧,王起之固辞,且日:“起复金革之变,礼不可施于平世。”仁宗许之,纲目大书,以垂训后世。又宋孝宗起复刘琪,六疏固辞,发明曰:“纲目书固辞予之也。”我皇上尧舜比隆,教孝教忠,必无有辞之而弗允者矣。
  康熙得奏,一面将原疏交九卿会议,一面传旨询问彭鹏。据李光地之子《钟伦家书》,旨问:
  尔与李光地同乡,意欲何为?适所以害之。我留他在任,自有深意,不然,朕岂不晓得三年之丧,古今通礼?我所以留李光地之意,恐一说便难以保全。九卿如要我说,我便说;不要我说,我便包容。彭鹏,尔参某欲令其回籍,此正合着他意思。尔此言,岂不是奉承他?
  所谓“自有深意”,即言欲借此以试李光地。所谓“包容”,即言不说破已试出李光地为假道学。最后两句话,是以为彭鹏欲为李光地补救,仍旧得以回籍服三年之丧,稍得保全道学面目。彭鹏因而有第二疏。古今诛心之论,未有深刻若此者。兹分段录引如下:
  皇上令光地在任守制,或以此试光地耳。光地深文厚貌道仁道义,言忠言孝,一试诸此,而生平心术品行,若犀然镜照而无遁形。
  皇上所以留之之意,臣鹏愚憨不能知。使光地而亦不知,贪恋苟且而姑为此给假九月之请,外以欺人,则为丧心;使光地而早已自知,诡随狡诈而姑为此给假九月之请,内以欺己,则为挟术。
  夫为人子而甘于丧心,为人臣而敢于挟术,两者均罪,光地必居一焉。以此赴任不可,以此回籍尤不可。盖回籍则母死有知,恨其不诚,当必阴;而赴任则士生至性,愤其衔血,谁甘面从?
  嗟乎,光地当闻命而绝不一辞,则忍于留矣,皇上即罚其忍,使之在京守制,以动其市朝若挞之羞。光地忘通丧家而假易以暂,则安于久矣,皇上即罚其安,使之离任终丧,以为道学败露之耻。
  臣与光地,家居各郡,然皆闽产也,今若此人人切齿,桑梓汗颜。伏乞皇上察光地患得患失之情,破光地若去若就之局,不许赴任,不许回籍,春秋诛心,如臣所请。
  万一光地依然督学,则光地得信其术,故哀其辞曰:九月且不获命,况三年乎。而蚩蚩者亦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下售其术,上受其名,臣鹏实拊膺疾首。
  前疏光地十不可留,如稍有涉私,是责光地以不孝而先自蹈于不忠,所以跪听传旨,一一沥鸣,以头抢地呜咽而不能自已也。
  此奏一上,竟如所请,命“李光地解任,不准回籍,在京守制”。一个多月以后,康熙召试翰林官,以“理学真伪论”命题,自然是因此事而发。康熙有意试李光地的人品,亦获得证实。而李光地之狼狈,可于其子李钟伦家书中见之:
  今旨已下,便只得在京行三月哭奠,朝夕鸣号,以暂泄哀情,杜门省罪,罅隙渐消,乃可相时乞归营葬。在今且当浮游随分,小抗之则大创在睫,所关非特平常也。阿爹此番撄此大故,惨折之余,加以震动,晦冥不测,气体大为衰羸,脾胃不能消纳,腹多痛。楚侄在此真百身难分。翘首南望,心肝如焚。
  李光地在京守制,服满起复,仍授顺天学政。彭鹏亦外放为贵州臬司,升广西巡抚,调广东,四十三年正月殁于任上。在康熙四十年左右,圣祖以为督抚中最清廉干练的,共得四人:湖广总督郭、河道总督张鹏翮、直隶巡抚李光地、广东巡抚彭鹏,每举以并称。除彭鹏外,另三人皆康熙九年庚戌两榜出身,李光地二甲二名,张鹏翮与郭皆在三甲,名次几相连,一为一百二十二,一为一百二十四。
 
任宏嘉·陈紫芝·高层云·钱沣
  附记:管世铭·洪亮吉·和·王望·吴卿怜·毕沅·国泰·于易简·王杰·董诰·福长安
  康熙中叶,御史中风裁最峻整者,是任宏嘉。《清史稿》本传:
  任宏嘉,字葵尊,江南宜兴人。初以举人官行人。康熙十五年成进士,十八年,考选江南道御史,巡南城,疏言,各州县宜有讲堂书院,庶人知向学。又言,学道不惟受制藩司,抑且受制知府。盖府道阶级不甚悬,无以资表率,郭郎声望不甚重,又无由达封章。求其公明,实不可得,乞重其选。
  改巡北城,疏陈五城应行事。谓盗风未靖,由保甲不行,稽察未清,由旗民杂处,司坊未洁,由劝惩不当。
  又言,州县昏夜比较,乡民托宿无地,饥寒受杖,往往殒命。又或因分厘火耗之轻,受签役横索之累。又言朝廷清丈,所以为民,而藩府驳册上下,动费累百,津梁有关,所以御暴,今水港皆设巡拦,旱路亦行堵截,检索至负担,税课编鸡豚。所言皆痛切。
  宏嘉一日巡城,有锦衣骏马突其前,呵斥之,隶卒自白:“此王府优也。”宏嘉趋王府……宏嘉素慎,疏上言过直,辄战栗。或曰:“子葸若此,何如不言?”曰:“宏嘉之战栗,气不足也。然知其当言,不敢欺吾心,尤不敢负吾君耳。”
  此与色厉内荏者,适得其反。大致士气发舒,言路宏开,而确为讲求真是非的时代,始有此等人可见。
  《清人笔记》中又记其风节云:
  《池北偶谈记》同时御史敢言,惟荆元实、任葵尊二人。葵尊名宏嘉,钓台宗丞族兄也。《钓台清芬楼稿》称:康熙中叶,御史噤不言,人诮为“解角”,自公入台垣而言路始振,章数十上,咸有益国计民生。
  巡视北城,亲王诸府、公侯第宅,多在辖下,骄悍尤难治。公偶出,有锦衣骏马突其前,公叱呵之,众不敢,曰此某王所嬖千金旦也。公大怒,身逐之,隶走卒奔,抵王府,坐其门,必得旦乃已。王曰:“是申申者何也,即出敢若何?”旦出,公叱缚之,予杖四十,王大恚入奏。天子曰:“非凌汝,行者吾法,汝庇优,亏吾法。”王觳觫稽颡出。
  马三爷者,戚畹某弟,登城私,公执而鞭之,告其兄,兄面谢过。已而谋公,公廷发其奸,某矫辩,天子命掌其颊三十,又声九门提督罪,诏立斥罢。公尝慨然流涕曰:“宏嘉之得保首领,天子赐也。”盖信而后谏,其遇不可及云。
  按:“钓台”为任启运,雍正十一年癸丑翰林,官至宗人府府丞,深于经学。“”即“豸”,兽名,似牛而一角,专触不直者。汉有豸冠,御史专用。豸而无角,何能触不直也?故御史噤而不雷,讥之为“解角”。
  稍后于任宏嘉者,有陈紫芝,传闻以劾张为明珠所害,《清人笔记》载:
  康熙间前辈有声台垣者二人,一则理少,一则兆园先生紫芝也。先生初官词曹,即不受外僚书帖之敬,入台尤持风纪。尝疏请裁屯卫、颁礼书、除南城大猾邓二,皆允行。时疆臣多由阁部保举,湖广巡抚张、大学士明珠所私也。恃势贪暴,廷臣不敢纠,先生具疏劾,且请罪其保举之人。奏入,上语之曰:“满朝为所贿属,尔小御史乃尔敢言。”翌日面谕九卿,即与内升四品卿,先生益感激思报称。
  一日于朝房值明珠延坐,进茗饮之,归寓暴卒,在明相黩货揽权、势居骑虎,固不避妨贤害正之丑声,惜济济盈廷,无一人为之举发者,而先生之方刚见惮峭直寡援益见矣。
  按:此记开头“有声台垣者二人,一则理少,一则兆园先生”云云,“理少”为“常少”之误,实指高层云。前曾叙及,言官称“台”者指御史,称“垣”者指给事中,台垣合称则兼指御史、给事中。高层云字二鲍,江苏松江人,康熙十五年进士,授大理寺评事,二十五年授吏科给事中,官至太常寺少卿。高层云在谏垣之时不久,但所论一事,关系甚巨。《清史稿》本传:
  二十六年,太皇太后崩,诏王大臣集永康左门外议丧礼。大学士王熙等向诸王白所议,跪移时,李之芳年老,起而踣,层云曰:“是非国体也。”即日疏言,谓:“天潢贵胄,大臣礼当致敬,独集议国政,无弗列坐,所以重君命,尊朝廷也。况永康左门,乃禁门重地,太皇太后在殡,至尊居庐,天威咫尺,非大臣临敬诸王之地。大学士为辅弼之臣,固当自重。诸王亦宜加以礼节,不可骄恣倨慢,坐受其跪。”疏入,上曰:“朕召大臣议事,如时久,每赐垫坐语;今大臣为诸王跪,于礼不合,下宗人府吏礼二部议,嗣后大臣与诸王会议,不得引身长跪,着为令。”
  此事遽看,不过争礼节而已,其实是争地位、争权力,而又不止是为汉大臣争,实是为皇帝而争。此话怎讲,容某细言之。
  我常说,一部二十四史,欲观其兴衰绝续之迹,只看当时的中心势力为何,即可预测其结果。每一时代,皆有支配政治的中心势力,而此中心势力,不外乎四类:外戚、宦官、藩镇及知识分子。大致宦官干政最糟糕,而宦官又每与外戚相勾结,皇室常受其荼毒。如藩镇为中心势力,则必形成割据之局,杀伐相寻,亘数十年至数百年不止。惟有知识分子为中心势力,出现文治的局面,则必为盛世。汉朝文景,唐朝贞观、开元,北宋中期,南宋初期,明朝宣德、弘治乃至嘉靖,清朝康熙中叶至同光之初,皆是如此。
  清惩明失,最为彻底。清初对明朝宦官之祸,洞见其症结,宫闱使令不能无宦官,则口衔天宪、揽权舞弊之事即不可免,惟在力加裁抑。顺治之初,以内务府代替明朝宫内四司八局,于是“上三旗包衣”纷据利薮,尤以正白旗为最。因此旗属于多尔衮,一片石之役,李自成大败而遁,正白旗首先从龙入关,机会最好,犹之乎抗战胜利,接收东南,“五子登科”者,咸以近水楼台之利。
  多尔衮一死,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与“两黄”正式成为上三旗。但正白旗包衣,名义上为太后的家奴,此所以为皇子选奶口,以及织造差使,均出于正白旗包衣,犹之乎民间主妇,主持中馈之意。《红楼梦》中写贾母的权威特重,不知原有政治上的意义,背景中有一孝庄太后在。此意不为研“红学”所知,以不了解八旗渊源之故。
  顺治末年,世祖惑于佛事,于是吴良辅得以乘时“复辟”,恢复“十三衙门”。此为前明宦官与新兴的宫闱势力,非常尖锐的冲突。顺治以出痘而崩,孝庄太后得汤若望之助,定策以已经出痘的玄烨继统,并领导上三旗包衣,革除“复辟”的宦官势力,裁撤十三衙门,而以遗诏罪己的方式出之。
  当此时间,主少国疑,雄藩环伺。孝庄决大疑、定大计,作为非凡,惜细节不传于世,但观张宸《青蜩集》,所记顺治崩后的情形,犹可想像。而康熙敬爱祖母的至情,更非纯粹出于孝思,而别有使康熙不得不衷心感佩者在。
  裁撤十三衙门,恢复内务府职权,宦官已不足为患。至于康熙朝的外戚,最盛者两家:一为孝庄太后母家,蒙古博尔济吉特氏,本为科尔沁外藩,每年定期朝觐,恩礼甚至,但防范亦严,不足为患;一即康熙生母娘家佟氏,本为从龙勋臣,子弟以军功起家者甚多,当时有“佟半朝”之称,但佟氏虽贵,并无兵权,故亦无足忧虑。
  可忧者是八旗亲藩,尤其是所谓“旗王”。爵秩既尊,复有部伍,天然具备了造反的条件,自须加以有效的裁抑。自顺治以来,常用的手段是使亲藩之间,相互监视;其次是用隔离的办法,大臣与亲藩不通吊问。故《礼志》“宾礼”,只有“内外王公相见礼”及“京官相见礼”,无品官见王公礼,即所以防范亲藩笼络大臣,以及大臣煽动亲藩,谋为不轨。
  但除朝会以外,国有大政,每交王公大臣集议。既云集议则发言的权力相等,只问意见好坏,不问爵秩高低,如引身长跪,则非会议,而是受命。不独长亲藩骄恣之心,而且削弱了大臣据理力争的地位。因此康熙,对言官肯以此为言,自然加以支持。
  事实上,诱发及鼓励在下者建言,据以裁抑在上者,为康熙惯用的政治手腕。此本不足为奇,所高明者,收发由心,能够控制住怨怨相报,不至于出现明末东林与阉党相争之祸,同时,最要紧的是伸张士气,逐渐由亲藩议政转移为文人主政的局面,方为可大可久之道。
  前记陈紫芝在朝房为明珠延坐,进饮,归寓暴卒,言为明珠所鸩,与此事相类者,后有管世铭。《清史稿》本传:
  管世铭,字缄若,与亮吉同里。乾隆四十三年进士,授户部主事,累迁郎中,充军机章京。深通律令,几谳牍多世铭主奏。屡从大臣赴浙江、湖北、吉林、山东按事。大学士阿桂尤善之,倚如左右手。
  时和用事,世铭忧愤,与同官论前代辅臣贤否?语讥切无所避。会迁御史,则大喜,夜起徨草疏,将劾之,诏仍留军机处。故事,御史留直者,仪注仍视郎官,不得专达封事。世铭自言愧负此官,阿桂慰之曰:“报称有日,何必急以言自见。”盖留直阿桂所请,隐全之,使有待,嘉庆三年,卒。
  按:亮吉为洪亮吉,常州人,乾隆五十五年榜眼,与孙渊如齐名。高宗崩后,奉旨与修实录。第一次稿本成,备悉乾隆在位六十四年间事,抚今视昔,感憾至深,上书军机王大臣,谓“励精图治,尚未尽法”,而“风俗日趋卑下”,“赏罚仍不严明”,“言路似通未通”,“吏治欲肃未肃”,以为和虽已伏诛,但和当权之日的风气犹在。《清史稿》本传,备载原文,洋洋四千言之多,语特激烈。所以成亲王将原件奏上后,获严谴。《清史稿》本传:
  上怒其语戆,落职,下廷臣会鞫,面谕勿加刑,亮吉感泣引罪。拟大辟,免死,遣戍伊犁。
  明年,京师旱,上祷雨未应,命清狱囚,释久戍未及期。诏曰:“罪亮吉后,言事者日少,即有,亦论官吏常事,于君德民隐,休戚相关之实,绝无言者,岂非因亮吉获罪,钳口不复敢言。朕不闻过,下情复壅,为害甚巨。壳吉所论,实足启沃朕心,故铭诸座右,时常观览,勤政远佞,警省朕躬。今特宣示亮吉原书,使内外诸臣知朕非拒谏饰非之主,实为可与言之君。诸臣遇可与言之君而不与言,负朕求治苦心。”
  即传谕伊黎将军,释亮吉回籍。诏下而雨,谕制诗纪事,注谓:“本日亲书谕旨,夜子时甘霖大沛,天鉴捷于呼吸,益可感畏。”亮吉至戍,甫百日而赦还,自号更生居士。后十年,卒于家,所著书多行事。
  《清史稿》管世铭传附于洪传后,以同为对和遗毒深恶痛绝之故。管世铭初为户部主事,乾隆五十一年随阿桂赴浙江勘仓库亏蚀案,大蒙赏识,引入军机章京,成为裁抑和的得力助手。洪亮吉《更生斋文集》记阿桂与管世铭事云:
  乾隆末年,阿文成公与和不相能,凡朝夕同直军机,必离立十数步外,和亦知公意,故就公面,公亦泛答之,然未尝移立一步。
  公尝卧庐,军机章京管世铭入省之,公素所厚也,忽呼语曰:“我年八十可死,位将相。”
  恩遇无比可死,子孙皆已佐部务,无所不起,可死,所忍死以待者,实欲俟犬马之意,得一上达,死乃不恨,然竟不果。
  所谓“实欲俟犬马之意,得一上达,死乃不恨,然竟不果”,此言阿桂欲逐去和,而终“不果”者,因乾隆年高,恐伤其心。和以正红旗满洲官学生在銮仪卫当差,偶尔受知于乾隆,擢为总管,不数年入阁拜相,监揽大权。《清人笔记》谓之为“入相奇缘”,而实为孽缘。乾隆之于和,犹之乎隋文帝之于邓通,哀帝之于董贤,有断袖之好。因为有此一段孽缘,所以阿桂终不忍言。
  清朝《御史题名录》记:管世铭于乾隆五十九年,“由户部郎中考选浙江道御史。”按:军机章京为差使,管世铭底缺原为户部山东司主事,积资升为郎中,考选为御史后,应归本班,方能行使言职。
  管世铭原意到台第一疏,即严劾和,阿桂不愿他因建言得祸,所以“奏留”为军机章京。但此时阿桂亦将八十,一旦物化,管世铭自必遂其初志,和为除隐患,先发制人,下了毒手,亦是很可能的事。按:赵翼受知于傅恒,管世铭受知于阿桂,都是有名的军机故事。管世铭文名不及赵翼,但为八股名家。清朝以制艺出名者不多,路闰生以外,大概就数管世铭了。
  与管世铭境遇相仿佛者,还有钱沣,即是刘石庵以后,翁同以前,颜字大名家钱南园。姚永朴《旧闻随笔》记:
  昆明钱南园副沣,以劾大学士和,直声震天下,其内行尤笃。有弟三,季早世,恤其妇,惟恐不得。所得俸与诸弟共之,终身无一钱之私。
  公督学湖南,每按临各郡县试毕,必进诸生告以经义及诗文佳劣,有字体谬误及音韵失谐者,辄面斥或亲责其掌,然奖励亦至。尝一见武陵赵文恪公,叹为人英,见安化陶文毅公亦然。故兴起者众,士皆畏而爱之。公在湖南,吴江陆朗夫中丞耀以祷雨得热疾卒,代者至,值生日将举觞,阍者请馈,公曰:“前巡抚方以死勤事,今遽称庆邪?”今馈烛二梃、藕数斤,代者惧而止。公诗文苍古,书法肖颜鲁公,善画马,风鬃雾鬣,筋骨显露,望而知为严凝之气所特钟云。
  钱南园生平多懿行,但为劾和的直声所掩,世多不知。而后世又只知钱南园的颜字,不知其自入柏台,即以“打老虎”自期,亘十余年不少屈,最后竟为和所鸩(见《清史稿》本传)。此犹之乎伊秉绶,只知其书法有名,甚至只知其家所制鹅蛋面名为“伊府面”,不知伊为循吏,同是可悲之事。
  按:钱南园系乾隆四十六年,由检讨考选为江南道御史,到台之时,恰逢甘肃冒赈事发。甘肃藩司王望,其时已升任浙江巡抚,按治得实,王望抄家处死。王望山西临汾人,其父王师曾任江苏巡抚,有治行。望以举人捐知县,走了和的路子,仕途一帆风顺,以贪黩出名,亦以豪奢出名。《清代述异》载:
  王望喜食驴肉丝,厨中有专饲驴者,蓄数驴肥而健。中丞食时,若传言炒驴肉丝,则视驴之腴处,取一脔烹以献。驴到处血淋漓,则以烧铁烙之,血即止。鸭必食填鸭,有饲鸭者,与郡中填鸭略同,但不能使鸭动耳。蓄之之法,以绍酒坛凿去其底,令鸭入其中,以泥封之,使鸭头颈伸于口外,用脂和饭饲之,坛后仍留一窟,俾能遗粪,六七日即肥大可食,肉之嫩如豆腐。若中丞偶欲食豆腐,则杀两鸭煎汤,以汤煮豆腐献之。豪侈如此,宜其不能令终也。
  又有一妾,名吴卿怜,苏州人。王望事败,归于和,而和又败,吴卿怜作绝诗八章自伤,诗云:
  晓妆惊落玉搔头(正月初八日晓起理鬟,惊闻籍没),宛在湖边十二楼(王中丞抚浙时,起楼阁,饰以宝王,传谓“迷楼”,和相池馆,皆仿王苑),魂定暗伤楼外景,湖边无水不东流。(其一)
  香稻入唇惊吐日(和处查封有方餐者,因惊吐哺),海珍列鼎厌尝时(王处查封,庖人方进燕窝汤,列屋皆然,食厌多陈几上,兵役见之,纷纷大嚼,谓之洋粉云),蛾眉屈指年多少,到处沧桑知不知。(其二)
  缓歌慢舞画难图,月下楼台冷绣襦,终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懒去请人扶。(其三)
  莲开并蒂岂前因,虚掷莺梭廿九春,回首可怜歌舞地,两番俱是个中人。(其四)
  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怨王孙,梁间燕子来还去,害杀儿家是戟门。(其五)
  白云深处老亲存,十五年前笑语温,梦里轻舟无远近,一声乃到吴门。(其六)
  村姬欢笑不如贫,长袖轻裙带翠颦,三十六年秦女恨,卿怜犹是浅尝人。(其七)
  冷夜痴儿掩泪题,他年应变杜鹃啼,啼时休向漳河畔,铜雀春深燕子楼。(其八)
  所谓“害杀儿家是戟门”者,据说吴卿怜之归和,为蒋戟门所献。戟门名赐,江苏常熟人,文渊阁大学士蒋廷锡之孙。蒋廷锡、蒋溥父子,雍正、乾隆两朝,先后任户部尚书,蒋赐于乾隆五十二年授户部右侍郎,至嘉庆四年始降调,三世官户部,蒋赐复以和的奥援,在部十二年之久,家资巨万,起居豪奢,实为和的心腹,但和党羽中,蒋赐之名不显,信乎有术。
  此绝句八章,哀婉动人,而吴卿怜实无其人,不过好事者假托而已。据诗,知和之败,卿怜二十九,而王望伏诛于乾隆四十六年,下距嘉庆四年已十八载,计卿怜之年,不过十一,安得王望的宠妾?
  以王望为主的甘肃冒赈案,为乾隆朝大狱之一,陕甘总督勒尔谨及诸府县官吏死者数十人。独陕西巡抚曾两署总督的毕秋帆(沅)无事。钱南园为此不平,上疏举劾,结果降为三品顶戴,仍属陕西巡抚。此是乾隆从宽处置;因为毕秋帆当军机章京应殿试时,书法较劣,本无鼎甲之望,以对策论西北屯田特详,为乾隆亲自拔置一甲一名,是道道地地的“天子门生”,不免卫护。
  毕秋帆爱才下士,但操守不佳,且屡误戎机,而由陕抚调河南,旋擢鄂督,至嘉庆二年殁于仕上,始终无严谴。直至仁宗亲政,始于嘉庆四年追论川楚教匪案失察贻误,滥用军需,夺其二等轻车都尉世职并抄家。
  乾隆四十七年,钱南园严劾山东巡抚国泰、藩司于易简,吏治废弛,贪婪无厌,各州县库款皆有短少。朝命大学士和、左都御史刘墉,带钱南园到山东查办。乾隆晚年,念及身后之名,恐后人不承认其为英主,故于整饰吏治特严,此案为其一。
  国泰,姓富察氏,以纨而早贵,行事荒谬绝伦。《清朝野史大观》记其笑史云:
  乾隆末国泰为山东巡抚,年才逾弱冠,风姿姣好。酷嗜演戏,在东日与藩司于某在署中演长生殿,国扮玉环,于扮明皇,每演至定情窥浴诸出,于以为上官也,不敢过为亵,关自科诨,草草而已。
  演既毕,国正色责于曰:“君何迂阔乃尔,此处非山东巡抚官厅,奈何执堂属仪节以误正事!做此官行此礼之谓何。君何明于彼而暗于此耶?”于唯唯,自此遂极妍尽态唐突西施矣,国乃大快曰:“论理原当如是。”
  此“藩司于某”即于易简,江苏金坛人。其兄于敏中,为乾隆早年的宠臣。《清史稿》以于敏中与和卒为一卷,表示乾隆吏治之坏,即坏于此二人之手,殊为有识。于易简在红氍毹上与国泰演对手戏,私底下则长跪白事。监司见督抚,即令是“庭参”亦“扶而免”,三揖就坐,于易简竟至长跪,无耻之极!
  当和一行到达济南时,据说抚署正在演戏。国泰闻报,匆匆卸妆,赶到接官亭见钦差时,粉墨之痕,犹存于面。他自恃有和的奥援,了无所惧。和亦很想袒护国泰,无奈既有钱南园,又有刘石庵(墉),结果尽得真相。
  原来国泰早得和密函,事先嘱咐各县向商家借银充数。所以钦差一到,先盘查首县历城县库,抽查了几封银子,又点了总数,和认为没有毛病,起身要回行馆。钱南园却看出了毛病,要求封库,第二天再盘。由于有刘石庵的支持,和虽怏怏不快,却不能不勉强同意。
  历城县库的毛病,在库银的形式不符。入库之银,都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通称“官宝”。杂色银两,皆须经藩司衙门指定的炉房回铸成“官宝”,方能入库。
  钱南园看历城县库的存银,轻重不一,式样各异,便知是市面上借来的。他的处置办法很绝:第二天到了历城县,立即出一张告示,凡商家借银与历城县者,即持借据来领回,逾期不领,视作放弃,没入官库。这一下,领主无不持借据来呈验。钱南园按数发放,等借据全部收回,历城县库也就几乎空无所有了。
  于是国泰下狱赐自裁。刘石庵调工尚。钱南园升通参,转常少,擢通副,出督湖南学政。以荆州大水,钱在邻省竟不上闻,为乾隆所责。湖南巡抚浦霖复摭拾他事,上疏攻钱,竟因而降调为六部主事,未及补缺,丁忧回籍。五十八年服阕,授户部主事,旋升员外郎,复授为湖广道监察御史,距其初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已十二年了。
  乾隆五十九年,钱南园奉派为军机章京。阿桂以下皆称“南园先生”而不名,为军机章京前所未有的尊遇。钱南园在未到差以前,以御史身份上疏云:
  臣伏见近日惟大学士阿桂一人入直军机,大学士和则入止内右门内旧直庐,或入止隆宗门外近造办处,大学士王杰、尚书董诰,入止南书房,尚书福长安入止造办处。每召见时,联行而入,退即各还所处,属僚白事,趋走多歧,以皇上乾行之健,离照之明,大小臣工,感德怀刑,决不至启朋党之渐。然行之万世而无弊,实莫如率由旧章。
  而世宗以来,及皇上极御之久,军机大臣萃止无涣,由前律后,不应轻于变更。况内右门切近禁内,大臣入止,司员随之,为日既久,不能不与内监狎熟,万一有无知如前之高云从者,虽立正国典,而所已多,杜渐宜早。若隆宗门外及造办处,则应差人众窥探于外,大臣于中办事亦属过亵,请申饬诸臣仍照旧例。疏入,有旨饬责,由是有稽查军机处之命。
  时和相擅权,朝中自立私寓,不与诸公共坐,公劾之,谓国家所以设立衙署,盖欲诸臣共集一堂,互相商椎。佞者即明目共视,难以挟私,贤者亦集思广益,以济其事。
  今和妄立私寓,不与诸大臣同堂办事,而命诸司员传语其间,即有私弊,诸臣不能共知,虽欲参议,无由而得,恐为揽权之渐。
  钱南园所列举的军机大臣共五人,依序应为阿桂、和、王杰、福长安、董诰。除阿桂外,王杰、董诰,皆非和党,王杰尤恶和,《清史稿》本传:
  杰在枢廷十余年,事有可否,未尝不委曲陈奏。和势力赫赫,事多擅决,同列隐忍不言,杰遇有不可,辄力争,上知之深,和虽厌之而不能去。杰每议政毕,默然独坐。一日,和执其手戏曰:“何柔荑乃尔?”杰正色曰:“王杰手虽好,但不能要钱耳。”和赧然。
  王杰对和的态度,虽出于本性,而实以耿直报乾隆之知。原来王杰的状元,本来应该是赵翼的,适以平定西域,为示偃武修文之意,将殿试前十本第三的王杰,拔置第一。乾隆对和,徒以有一段断袖余桃的孽缘,乃恶恶而不能去。但对阿桂、王杰、董诰皆善善而能用,且与和同列,以收裁抑之功。英主之所以为英主,看乾隆的作为,思过半矣。
  董诰浙江富阳人,其父邦达,以丹青受知乾隆。董诰亦一直是文学侍从之臣,虽在军机,直南书房时较多,生平以调护乾隆、嘉庆父子感情一事最可称。《清史稿》本传:
  嘉庆元年,授受礼成,诏朱来京,将畀以阁务。仁宗贺以诗,属稿未竟,和取自高宗曰:“嗣皇帝欲市恩于师傅。”高宗色动,顾诰曰:“汝在军机刑部久,是于律意云何?”诰叩头曰:“圣主无过言。”高宗默然良久曰:“汝大臣也,善为朕辅导之。”乃以他事罢之召。时大学士悬缺久,难其人,高宗谓刘墉、纪、彭元瑞,三人皆资深。墉遇事模棱,元瑞以不检获悉,读书多而不明理,惟诰在直勤勉,超拜东阁学士。明诏宣示,俾三人加愧励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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