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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胡同

_3 高阳(当代)
  这一问,吴少霖不能不考虑之后回答;心里盘算,要多了廖衡不肯,要少了于心不甘,酌乎其中,每票要他一千元。
  “平老,我这面人多,总要一吊才分配得过来。”
  一吊就是一千。廖衡问道:“你的意思,‘筹备处’至少得给八千,彼此才都有着落?”
  “是的。”
  “那末,我们来算算帐。照规矩回扣‘九二’就是八厘,八八六百四十元,你要一千就是一成四了。是不是?”
  吴少霖心想廖衡的算盘真精,但算得不错,只好答说:“是的。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的话还没有完。”廖衡作个手势拦他的话,“我说过,再多也是你的本事,一成四不算多。问题是从我们这面分出去,比较难办,只有我来顶名。现在,出席费是多少?”
  “投票那天的出席费,已经有决议了,每位二百元。”
  “好末,十三个人就是两千六?”
  “是的。”
  “现在再算旅费,除我以外,还有十二位要领,每位四百,一共四千八。”
  廖衡问道:“四千八加两千六是多少?”
  “七千四。”
  “你的目标是一万四,对不对?”
  “对。”
  “好,问题容易解决。出席费、旅费归你去领;此外你跟‘筹备处’去说,我要先领一笔交际费,选好了,我打条子给你,请你代领,这不就行了吗?”
  廖衡打的是如意算盘,他的票钱加倍以外,还要领交际费;这一点未必能如愿。
  吴少霖发觉自己这面,可靠的只有七千四百元,比九二扣略好而已。但是,对方所得,却因廖衡花说柳说地,由“乞巧数”变成“中秋数”了!”
  “怎么样?”廖衡问说:“老弟台对我这个办法,是否满意?”
  不满意也只好认了,“很好!是平老的照应。”吴少霖委委屈屈地说。
  廖衡自己也觉得算盘太精明了一些,因而伸一个指头,说道:“交际费我要一万。要到了,都是你的。”
  这使得吴少霖心里舒服得多,随即问道:“平老能不能打个条子,或者写封信甚么的?”
  “写信不必了,我打张条子吧!”
  于是吴少霖跟凯萨琳要来一张厚洋纸信笺:取出杨仲海从上海带来送他的“康克今”金笔,拔掉笔帽,送到廖衡手里。
  廖衡毫不思索地一挥而就,写的是:“兹由吴少霖先生交来交际费大洋一万元正。”下面具名“平园”,表明他是国会议员中,一个小团体的领导人。
  当他在写收条时,吴少霖在心里盘算,觉得此公虽精明,但很上路,是缓急可待,值得交结的人。所以等收条到手,看了一下说:
  “领到了,我替花君老二送三千元过去,作为平老送她的花粉费,你老看如何?”
  “不,不!”廖衡向柜台看了一眼,“送老二不如送她。”
  “遵命。”吴少霖索性再说一句漂亮话:。“不管领得到、领不到,我都会送她花粉费,让她感恩图报。”
  “喔,”廖衡兴味盎然地:“怎么个图报法?”
  “那还用说?自然是投怀送抱,任凭平老胡帝胡天。”
  “好个胡帝胡天?”廖衡大笑,笑完了低声说道:“我真要来领略‘酒家胡’的风味。明天行不行?”
  原是开开玩笑,不道他居然很认真;看起来廖衡是个色中饿鬼,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未免太贪。照此看来,说他如何迷恋花君老二,亦恐未必。
  转念到此,灵机一动,决定留着凯萨琳,作为将来花君老二跟他闹翻的藉口。这样,就不能让他轻易上手了。
  “平老,”吴少霖说:“这些帝俄贵族,总忘不了自己过去的身分,所以初上来有些臭摆谱的味道,得要慢慢儿来。而且,平老初到,雨露所施,自然花君老二先沾恩溉,你说是不是呢?”
  “甚么‘雨露’、‘恩溉’?”
  廖衡笑道:“你老弟简直把我当做袁世凯了。”
  吴少霖笑一笑,放低了声音说:“平老且先养精蓄锐,骑洋马得很费一番气力呢!”
  “这倒是实话。”廖衡也是低声问说:“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宫方’的药来?”
  “有,有!今天晚上我可以弄来。”
  “今天晚上倒不必了。”廖衡停了一下说:“实不相瞒,老二那匹小川马,我刚才已经把她降服了。”
  “好!”吴少霖说:“等平老骑大洋马的那天,我一定替你预备妥当。”
         ※        ※         ※
  第二天依照约定的时间,廖衡在来今雨轩跟王坦见了面。
  他本来是想打听打听大选的票价,看王坦能不能替他经手?
  如今问题已经由吴少霖解决了,所以见了王坦只是叙旧而已。当然话题离不开大选。
  “养怡,”廖衡问说:“有人说曹仲珊想当大总统,你也是劝进的要角之一,有这话没有?”
  “我不是要角,我也没有劝进,不过说了老实话而已。”
  “喔,我倒听听,你是如何老实?”
  据说,有一天王硫芝问王坦,曹锟想当大总统,可当不可当?是当好还是不当好?
  王坦作了个“两可两不可”之说,曹锟钱太多用不了,打算买个大总统的尊号自娱,可当;如果想做事,大总统的责任太重,曹锟干不了,不可当。若是为下台养老而当大总统,是最好的办法,可当;如果还不想下台,当过大总统不能再干别的职位,不可当。
  “结果呢?”
  “其实早有结果了;在我说这话之前,他们已经组织了三个小团体,有两百多张基本票。迟迟未见实行,是因为王孝伯、吴子玉几次跟吴大头谈不拢,后来是我去谈好的。”
  “那你不是要角吗?”
  “不是,不是!只供奔走而已。因为——。”
  原来王坦跟吴景濂很熟,尤其是吴景濂的妻子跟他很投缘,而吴景濂惧内,所以王坦走内线,说服了吴景濂支持曹锟贿选。
  “代价呢?”
  “这个!”王坦伸出一只屈起了拇指的手。
  “四十万?”
  “大致是这个数。我去说妥当了,钱由王孝伯去谈;也由他过付。”王坦停了一下问。“老廖,你这趟来作何打算?”
  “只是来看看热闹。”廖衡答说:“谈不到打算。”
  王坦见廖衡问避不言,就不便深问,说些闲话,又要为廖衡接风。
  “改天吧;”廖衡答说。“有个亲戚病得很重,我得去探病”
  这是托辞;其实是回六国饭店去拟电稿,约他的“太保”到京。他们有一本自订的密码,翻译电码很费事,直到傍晚,方始竣事。
  为了事关重大,怕泄漏机密,廖衡亲自坐洋车到电报局发了电报;复又回到六国饭店,打算睡一觉再作道理。
  一进门,便发现吴少霖在大厅上等着。“平老”,他起身迎了上来,递上一份请贴,“津保派诸公,听说平老来了非常高兴,今天晚上熊省长跟边议长,请平老晚饭。”
  “喔,屋子里坐。”等进入房间,廖衡又问:“还有些什么人?”
  “无非都是各团体的头头。”
  廖衡点点头,却不是接受邀请的表示,“我想我表面上以保持超然的立场为妙。”他说:“请你替我谢谢。”
  “是。”吴少霖随即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分机,接通了甘石桥一百四十号议员俱乐部,找到专管请客的干事,说道:
  “劳你驾,转告熊省长。边议长,廖议员廖平老的身子有些不爽,大夫关照要多休息,今天不能赴席,务必请代致谢意。”
  其实,吴少霖亦不愿他跟熊炳琦、边守靖见面,因为他归吴景濂指挥;廖衡所开的条件,在他没有跟吴景濂谈妥以前,如果当事人直接接触,有了结果,他这中间人便要落空了。
  虽然廖衡很上路,不致于出卖他;但如果给了廖衡一个他是不劳而获的印象,亦不大好。
  “平老,”他说:“我要向你据实报告。我是奉吴议长之命办事,平老交代的话,我要跟他说。吴议长到保定去了,明天才能回来;我准定后天上午来报告结果。”
  “好、好!不忙。”廖衡说道:“今天我们先去完愿吧!”
  “完愿?”吴少霖想一想明白了,“等我来通个电话。”
  电话是打到花君老二那里,据说她也出条子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吴少霖便留话,让她一回来就回电。
  “平老今儿会过王养怡了?”
  “是的。听了很多内幕。”廖衡问道:“你知道你们议长得了多少好处?”
  “听说是十五万。”
  “不止,加倍还多。”廖衡也学王坦那样,将手一伸。
  “四十万?”
  “不错,四十万。”
  接着,廖衡又谈了些工坦告诉他的内幕。
  正在说着,电话铃响了;吴少霖顺手拿起话筒,答一声:
  “喂!”他猜想到是花君老二打来的,所以特为问说:“你是请廖议员讲话不是?”目的是要让对方听出他的语声。
  “刚刚的电话,是你自己打给我的,还是廖三爷要你打的?”果然是花君老二,已辨出了他的声音。
  “廖三爷要我打的,问你今天房间空不空?”
  “本来不空,我叫他们辞掉了。”花君老二问:“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请廖三爷自己跟你说。”吴少霖掩住话筒向廖衡说:“问你老什么时候去?”
  廖衡点点头,把话筒接到手中,“老二,”他问,“你要不要我来?”
  “废话!”
  挨了骂的廖衡反而笑了,“你要我什么时候来?”他又问:“现在就来好不好?”
  “问你自己!”花君老二发牢骚似地说:
  “我等了你一天的电话,来不来?要来什么时候来;是打牌还是光喝酒,请多少客人?你为什么不早来一个电话,也好预备。”
  “对不起,对不起!”廖衡笑说:“说实话,要请那些客人?我自己都不知道。好吧!我们马上就来;来了再说。”
  “那就快来,我把条子都回掉了。”
  廖衡搁断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们就走吧!”
         ※        ※         ※
  名为“双台”,实际上只有一桌菜,因为廖衡的交游虽广,但此来情况特殊,熟人见面问一句:
  “是为大选来的吧?”
  那时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如果承认,下面或许就会问出不好听的话来;倘或不承认,那末进京又是干什么?
  为此,他只请了四个跟他一样,态度暖昧,不愿谈大选的国会议员,另外是吴少霖所邀的单震与刘一鹤,再加上杨仲海,主客一共九人。
  “今宵只可谈风月。”作主人的一人席就宣布;然后说道:
  “少霖,叫条子还是你执笔吧!”
  “是,平老。”
  四名议员,都有相好的;杨仲海仍旧叫了栖凤阁老四,单震与刘一鹤难得到清吟小班来,一时都想不起有什么中意的人,便由吴少霖“荐条子”,他自己仍旧叫的梅春老七。
  等开了席,所叫的条子,陆续而至,花君老二以女主人的身份周旋,小班的姑娘以及“跟条子”的“本家”、娘姨,自己人交谈,都说苏州话,一时莺声呖呖,曼呼娇笑,热闹非凡。
  由花君老二开始,姑娘们一个个挨次敬酒。
  从首座的山西籍议员张起元起,接下来是河南的岳咸斌、福建的王泽之、江苏的史大通;然后才是廖衡的“小朋友”。
  敬酒以外,照例有一两句门面话,这一套规矩行完,已经去了一个钟头、了。
  “今天是雅集,”廖衡说道:“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此言一出,肚子里墨水不多的人,不免惴惴然;吴少霖善于察言观色,他向坐在他右首的主人说:
  “平老,酒会直乎雅俗共赏;太难了,我可敬谢不敏。”
  “当然,当然。廖衡拿手指着说:“九个人,自一言至九言联句,各位赞成不赞成?”
  首座的张起元点点头说:“起令吧!”
  “忝居令官,我占便宜,起句只有一个字。”廖衡回头向花君老二说:“你说一个字看;随便什么字。”
  花君老二想了一下说:“现在不是选大总统吗?我就说个“选”字。”
  廖衡暗暗皱眉,真是俗语说的,“那责不开提那壶”;不过,已经起了令,不能不算,正在踌躇之际,诗做得很好的刘一鹤开口了。
  “选是上声、十六铣;不过琰、赚、潸之韵,可以通用的。”
  “索性宽一点。”廖衡说道:“平仄通押。”
  “如果平仄通押,第一个字应该用仄声,稍示限制。”
  “好!”令官接纳了刘一鹤的建议,叫人拿骰缸来,用两粒骰子摇,是十一点,由他右手的杨仲海数起,一圈转过来,再数余数,该坐在杨仲海上首的刘一鹤接令,他从从容容地说了两个字:“选贤。”
  “转到平声一先了。”令官吩咐花君老二:“再摇。”
  这回摇了个三点,数到史大通,他用苏州腔的官话说:“选贤是选贤,不过:‘要铜钿’。”
  有点杀风景了,吴少霖不免伤脑筋,怕这个令行到后来,会让主人尴尬,得想个什么办法匡之于正。
  正在寻思之际,只见花君老二推了他一下说:“该你了。”
  吴少霖定睛看时,摇了个满数十二点,数过来该他接令;于是想了一下说:“万选青钱。”
  “这一句接得好。”刘一鹤应声而言:“我贺一杯。”
  吴少霖自己也很得意,因为这一句很巧妙掩盖了那“要铜钿”三字;因而举杯说一声。“谢谢,我陪一杯。”
  喝于了酒,他将骰缸盖子阖上,花君老二拿起来摇了三下,揭开盖子一看,她自己先就笑了。
  “这么巧!刚刚最大,现在最小。”
  最小是两点,一下数到杨仲海;他对此道本不在行,加以猝不及防,因而有些张惶失措,“该我?”他问:“第几句?”
  “五言。”栖凤阁老四在他身后提示。
  “喔,五言。”他定定神才想起吴少霖的那句“万选青钱”;照“钱”字押韵,眼前风光有个字可用,脱口说道:
  “天天开华筵。”
  这五个字一念。刘一鹤第一个皱眉;作令官的廖衡毫不客气地说:“罚两杯!”
  杨仲海大窘,但长者所命,不敢违拗,干了一杯酒,等花君老二为他斟第二杯时,栖凤阁老四用苏州话问道:“廖老爷,哈勒要罚两杯介?”
  “唷,”也是苏州人的史大通笑道:“有人匆服贴哉!看令官老爷那哼说法?”
  “我自然有我的说法。”廖衡说道:
  “四小姐,你要替仲海打抱不平不是?我听说你也颇通文墨,这样好不好,你先喝一杯,如果我的说法不通,陪还你一杯,另外再罚一杯。如何?”
  “蛮好!”栖凤阁老四,拿起杨仲海的酒,一饮而尽,
  “好!”廖衡指着刘一鹤说:“刚刚刘老爷说过,第一个字要用仄声;‘天’是平声,你总知道吧?”
  “勿错格;第二杯呐,罚点啥?”
  “‘天天开华筵’五个字都是平声,这叫什么诗?”
  栖凤阁老四嫣然一笑,拿起酒壶,替杨仲海斟满了说:“输脱格哉!耐吃脱仔吧。”
  杨仲海如傀儡般,他人怎么说。他怎么做。等于了这杯酒,花君老二又要摇骰子时,却为廖衡拦住了。
  “这句诗要改对了,才能过关。四小姐,你替他改一改;改对了,我喝一杯,改得不好。你们俩喝个‘交杯盏’。如何?”
  “好,好!”大家都起哄附和。
  “四小姐,”坐首席的张起元问,“你是想请令官喝酒呢,还是想跟仲海兄喝‘交杯盏’?”
  “自然要请令官喝酒。”
  张起元也是听说栖凤阁老四有“诗妓”之名。有意试试她,看她有何把握?听她这样口答,很满意地说:“好,你改吧!”
  “容易!‘天天’改‘日日’——”
  “错!”
  “错”字刚出口,栖凤阁老四抢着说道:“俺覅急囗!倷还不曾听完;‘日日启华筵’,那哼?”
  五言诗仄起平收,第三字亦应用仄;而“开”字是平声,所以廖衡说她错,改成仄声的“启”字就不错了。廖衡乖乖地干了一杯酒,却还有话。
  “仲海,你应该敬她一杯酒,不然你没法儿过关。”
  “是。”杨仲海答应着,持着酒转身说道:“谢谢耐!”也是苏州话。
  接下来摇到首座的张起元,他念了一句:“几人口角流涎”。六字双关,表面上接“华筵”;骨子里是指票款。
  原来史大通那“要钢钢”三字是个启示,在座的议员都认为用自嘲自谑的态度,来应付这个话题,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下把骰子三点,该作陪的单震接令,他当然是恭维之词。“衮衮诸公望若仙”。然后是王泽之的八字句:“津保洛阳到处周旋”。
  最后剩下河南的岳咸斌,就不必摇了,“岳老爷,”花君老二说道:“请你收令。”,
  岳咸斌亦同样地采取自嘲自谑的态度,而且相当率直:“八百罗汉说来真可怜!”
  此言一出,举座微笑不语,场面似乎有些尴尬;吴少霖便向他请来的朋友说:“诸公笑谈,不足为外人道;尤其是新闻记者。”
  “不会,不会。”单震与刘一鹤同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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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胡同-->04
04
  吴少霖怕新闻记者,而新闻记者偏偏找到了他。
  此人是中立的“京华日报”记者,名叫林华宝,他的采访手腕很高;从电报局中得到线索,廖衡发出十二通密电,收报的人都是国会议员;因而到六国饭店去访廖衡。不道扑了个空。
  向同业打听,据廖衡刚到京时,在铁路饭店招待记者,有吴少霖在场招呼,所以一见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廖议员不在六国饭店;在那里?吴先生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
  吴少霖明知廖衡高卧在花君老二香闺中,但决不会透露:“对不起,”他说:“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
  “你今天会跟廖议员见面不会?”
  “还不知道。”吴少霖答说。
  “我跟廖议员是世交,他到京以后。我不过尽晚辈之礼招呼而已。他有事才会找我。”
  这个记者不得要领,怏怏而去;但京华日报的社长黄云鹏,得到确实消息,廖衡确是由吴少霖负责接待,因而亲自出马来采访。
  北京的报纸有三十多家,背景不同,规模不一,这家京华日报标榜中立,发行量虽不算大,但在政学两家有相当地位。
  而黄云鹏又是社长的身分;吴少霖不能不买他的帐,“黄社长,我替你找找看。”他说:
  “这里人多,讲话不便;你请坐一坐,我找个清静的地方去打电话。”
  吴少霖找到另一个办公室,电话打到花君老二班子里,说廖衡刚走;再打到六国饭店,说廖衡刚到。即一时接上了头。
  廖衡很爽快地说。“你马上陪他来好了;我在餐厅等他。”
  吴少霖搁下电话,故意跟同事聊了一会闲天,才回到自己办公室,“黄社长,”他说:。
  ”找是找到了,廖议员先不肯接受访问,我劝了好半天,说贵报是很有地位的报纸,而况是黄社长亲自采访,一定要尊重。廖议员答应了,他在六国饭店餐厅,请你午餐,聊表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我扰他一杯咖啡好了。”
  “那就请吧!”
  于是坐上黄云鹏的汽车,直驶六国饭店,在餐厅中经由吴少霖的介绍,彼此作了一番寒暄,喝着咖啡,渐渐谈入正题。
  “黄社长有甚么话要问我,尽管说。不必客气。”
  “好!廖议员既说不必客气,那末,我措词方面,如有不恭之处,要请你多多包涵。”
  “言重、言重!”廖衡答说:“无话不谈,不必顾忌。”
  吴少霖听得他们这番交换的话。心里不免嘀咕,急忙向廖衡使个眼色;廖衡微微摆一樱手,仿佛示意放心;又似阻止他不用管这件事。
  “廖议员,请问你这趟进京,是不是为了大选?”
  “是的。”
  “打算选曹巡阅使为大总统?”黄云鹏问:“外间风风雨雨,说票价多少多少,形同猪仔。请问廖议员对此说的看法如何?”
  “我不会做猪仔。”
  “喔,”黄云鹏很注意地,“廖议员的意思是,此行与票价无关。”
  “那又不然。这是两回事。”
  “票价与选曹有密切关系,怎么说是两回事呢?”
  “你是说,得了票价,就要算猪仔议员?”
  “是的。”黄云鹏点点头,“既得票价,能不做猪仔吗?”
  “不错。”廖衡答说。
  “我这次进京,确是为了五千元票价,这不必瞒大家,有些人盘踞要津,于了多年肥缺,宦囊甚丰,这是傥来之物,大家可用;不过没有机会,他们是一毛不拔的。”
  黄云鹏大为诧异,想不到他会说得如此坦率,采访的兴趣也就更浓了,“照廖议员看,”他问:
  “这一次是个拔毛的机会?”
  “是的。很难得的一个机会。”
  “你是掌握住了这个机会?”
  “无所谓掌握,机会是本来就在那里的,只要愿意,自有人把机会送到你手里。”
  “慢点,慢点,廖议员,”黄云鹏想了一下说:“请你谈一谈,何以得了票价,仍旧可以不算猪仔议员?”
  “黄社长,”廖衡答说:“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要谈一个逻辑,何谓猪仔议员?因为他甘于卖身;那末不卖身就不是猪仔了是吗?”
  “是的。”
  “这就口答你的问题了,票价照收,投票不投,那就是不卖身;不卖身就不是猪仔。”
  他这番说法,颇为新奇,虽是歪理,却不易驳倒。
  但吴少霖却大为着急,心想他这番话明天见了报,不但票价不能再谈,而且议院的饭碗都有影响,所以连连投以眼色,想拦阻他别再荒腔走板,乱说一通。
  但即令廖衡想煞车,黄云鹏那里肯放过,“廖议员,”他问:
  “阁下的高论,实在佩服。不过我要请问,别人不是傻瓜,肯白给票价吗?”
  “我也不是傻瓜。”廖衡答说:“美国造横贯大陆的铁路,招聘华工;有人经手买猪仔,工人事先当然答应了的,但中途脱逃是另一回事。”
  “原来廖议员的打算是,先答应投票,票价到手就不投了。”
  “正是如此。”
  “这不成了骗人了吗?”
  “取之于盗,不为伤廉。”
  “坏了,坏了!”吴少霖心想,拿了人家的钱,还骂人为“盗”;上头一定震怒,看来自己的饭碗,已快着地了。
  “廖议员,”黄云鹏紧追不放,“那么你是如何中途脱逃呢?”
  “这,对不起,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如果把方法告诉你。戏法就变不成了。”
  “是不是想脱身南下?”黄云鹏善意地说:“据我所知,火车站布满了密探。”
  “我知道,我知道。”
  “那末,廖议贝是如何脱身呢?”
  “对不起,”廖衡笑道:“这就无可奉告了。”
  出现了外交词令,料知再问亦无用;好在收获已丰,所以黄云鹏很满意地道谢:“谢谢廖议员;真是快人快语。”
  等他一走,吴少霖埋怨廖衡,“平老,”他说:“你这些话实在不应该说的;明天一见了报,我怎么交代?”
  “喔,”廖衡不慌不忙地问道:“向谁交代?”
  “第一个是我们议长吴大头;第二是津保派的钜头。如今前途多艰,事情很难说了。”
  “很好说。”廖衡神色从容地:“老弟,你别忘了‘借干铺’的理论。”
  吴少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是,是!”他笑逐颜开地说:
  “明白了,明白了!一切照约定而行;不过,平老,你不能再出花样了。”
  “老弟不能怪我,报馆里的人,是你领来的。”
  “是,是!我不是怪平老,不过提醒而已。”
         ※        ※         ※
  “你看!”吴景濂将一张京华日报,揉成一团,使劲摔在吴少霖面前:
  “这叫甚么话,简直是神经病!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有把握让他就范,结果弄来一条疯狗。”
  吴少霖知道他为甚么大发雷霆;而且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很沉着地答说:
  “疯狗是疯狗,见了钱就不疯了。议长,他是装疯卖呆。”
  “那末,他说那些话是甚么意思呢?”
  “无非‘黄熟梅子卖青’而已。他自己作了一个譬仿,好比南班子里的客人‘借干铺’。”
  “这话怎么说?”
  “是这样——”
  等吴少霖将廖衡自我作践的譬喻说明白了;吴景濂的气也消了。
  这些出卖风云雷雨的勾当,他也是老手;心知廖衡所言不虚,吴少霖也还是有功劳的。
  “原来他说钱照拿,票不投;也就是姑娘推托‘身上来’的意思。”
  “一点不错。”。
  “那,”吴景濂坐了下来,指着大办公桌前面的椅子说:
  “你坐下来谈。”
  “是。”吴少霖拿出廖衡写给他的条子说:“议长,请你先看这个。”
  吴景濂一看便皱眉,“要支交际费?”他问:“他有多少人?”
  “他自称‘十三太保’。”
  “真有十三个?”吴景濂问。
  “名单,他不肯交出来。这是无怪其然的;他怕我们这面自己个别去接头、不过,我相信不假。”
  “何以见得?”
  “他已经发电报出去了。京华日报的记者,就是从电报局得到了消息,才去访问他的。”吴少霖又说:“反正到领票的时候,总要露面的。”
  “这样说,电报局有他发电的名单?你拿我的名片去看吴总长,请他交代电报局,抄一份名单来。”
  “是、是!”吴少霖趁机奉承:“议长心细如发,我倒没有想到,可以跟电报局要名单。”
  “交际费你先替他领了去;旅费等人到了,点人头照支。你跟他说清楚,如果不到十个人,交际费照扣。”
  “请问议长,怎么扣法?”
  吴景濂想了一下说:“旅费就不发了;由他的交际费中,自己去付。”
  吴少霖心想,扣旅费就是扣他的钱。假如说来了九个人,每人四百,扣而不发,就少了三千六百元,非同小可。
  于是他说:“议长,我看戋戋之数,不必太认真。再说,旅费扣发,他就不肯打条子;会到处办报销,也是个麻烦。”
  “好吧?我刚才的话取消。”吴景濂提起笔来,在廖衡的条子上批了“照发”二字,交了给吴少霖。
  在会计处领到了支票,吴少霖随即又赶到甘石桥一百四十号,国会议员俱乐部,但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吴少霖向空中使劲唤了两下,鸦片烟的香味,比前两天浓重得多,他知道曹锟的美梦,快要做成了。
  “少霖,少霖!”有个议院的同事,拉住他说:“大家都在找你。廖议员怎么闹这么一个笑话?”
  所谓“大家”,当然是指筹备大选的钜头们;吴少霖笑笑答说:
  “别耽心,笑话免不了;大事误不了。”
  说完,他直奔上楼,到得东西第一间,排闼直入,王承斌、王毓芝、边守靖、熊炳琦、吴毓麟都在座。
  “报告诸公,”吴少霖将手中的支票一扬,“廖议员十三票。吴议长先发了他一万元的交际费。”
  这句话先声夺人,大家对于廖衡与吴少霖的不满,立即消失了一半,“宗兄,”吴毓麟摆摆手说:
  “坐下来谈。”
  这一坐下来,少不得又要将廖衡自虐的譬喻说一遍;最后谈到票价,也就是吴少霖来看“大家”的目的。
  “到了投票那一天,由廖议员约在一起吃饭;饭后坐汽车上议院,在车子里发支票,每人一张,见人付票。
  “你说他有十三票?”王承斌问。
  “是的。”
  “名单呢?”
  “名单在电报局。”“怎么?”下辖路、航、邮、电四大司的交通吴毓麟,诧异地问:
  “名单怎么会在电报局?”
  “只耍吴总长交代一句,名单马上可以取到。”
  吴少霖将廖衡发电召议员的原委,扼要说了一遍。
  “好!我马上派人去要名单。”
  “不忙、不忙!有这口事就行了。”王承斌问:
  “盘口怎么样?”
  “廖议员狮子大开口,每票一万二,他本人加倍。”吴少霖说一
  “我从下午六点磨到半夜两点,才磨掉四分之一。不过,我打算走一条内线,大概还可以打掉一点。”
  “磨掉四分之一,就是九千;就算再打掉一千,也还要‘桂花数’。”边守靖说:
  “老廖个人双倍倒无所谓,其余的似乎高了一点。”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吴毓麟转脸说道:
  “宗兄,你请到餐厅去喝杯饮料;回头派人来请你。”
  等吴少霖一走,五个人都围到会议桌前,去看那张长长的国会议员名单,有把握画圈;正在接头画个三角;有问题的就打个问号。
  另外有张统计表,注明画圈的只有两百六十多;但正在接头的,却有四百开外,至于已接过头而有问题,也有五百多人。
  “法定票数五百八十五票,在接头跟有问题的,算它能拉到一半,大概两百三十票,加上没有问题的。勉强可望破五百大关,还差八九十票。”王承斌停了一下说:
  三这十三票是生力军,我看一定要拉。”
  “拉是一定要拉,”边守靖仍旧持着他原来的看法:
  “就是盘口太高。”。
  “他的所谓‘一条内线’,不知是指甚么?”吴毓麟问:
  “另外是不是要付酬劳。”
  “那还不是窑子里的姑娘,要付酬劳也有限。”王承斌说:
  “各位看,是给吴少霖数目,授权他去谈呢?还是让他先去谈了再说?”
  “我看授权吧!”一直不曾开口的熊炳琦说:
  “事不宜迟,以早早定局为妙。”
  “好!”王承斌问:
  “数目呢?”
  有说八千、有说七千;最后折衷定了七千五。另送吴少霖五千,包括内线的酬劳在内。
  于是,吴毓麟亲自走来,找了僻静的一角,招招手将吴少霖找了来,将盘口都告诉了他。
  吴少霖自是喜出望外,他原来以为对方只会出一个“乞巧数”,不想加了五百;另外还有五千酬劳,算一算是一万交际费,七千四的旅费跟出席费,再加上这五千的酬劳,光是经手这一票买卖,就落了两万多,油水不为不厚;而况还有额外的五百可以动脑筋。
  “吴总长,”他拍着胸脯说:“我去走一条内线,一定要把它办成功。”
  “好!五千元酬劳,你先到会计处去领;我会打电话交代他们。”吴毓麟笑道:“宗兄,你那条内线是什么?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
  “有何不可?”
  吴少霖本想说花君老二,话到口边,觉得不妥;花君老二也常到俱乐部来出条子,倘或问起,底蕴尽泄,会出麻烦,所以很机警地换了个人。
  “是东交民巷的一个白俄名叫凯萨琳;廖议员看上了。”
  “他刚刚才到,已经去寻花问柳了,”吴毓麟笑着又说:“宗兄,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大概是你拉的马吧?”
  吴少霖脸一红,冷冷答说:“拉马只为拉票。”
  看他脸色,吴毓麟急忙陪笑说道:“是,是,只为了拉票。宗兄的辛苦,我们都知道的。”
  堂堂交通总长,用这种道歉的语气说话;吴少霖虽有点气,也立即消释了,“都是为公。”他说:“我只希望大事办成,将来能有寸进。”
  “没有问题。”吴毓麟说:“等这回大事办成,如果想到我交通部来,我很欢迎。”
  “是。我先谢谢总长栽培。”
  “好说,好说。”吴毓麟问:“什么时候能听口音?”
         ※        ※         ※
  吴少霖身上从未有如此富裕过,两张支票一万五千元;先到花旗银行开立支票户头,行员用电话照过票,很客气地说:“吴先生、现在就可以领支票簿;你是想用中文签名,还是英文签名?”
  吴少霖考虑下来,觉得中文签名一望而知,如果有人要查他的财务情况,较易着手,不如用英文签名。
  “好,”行员取出来两张硬卡:
  “请吴先生留下签名式。”
  这时吴少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英文名字;心想最近运气不错,不如就取名“幸运”。
  于是,用他自己的康克今金笔,在硬卡上签名:LuckyWoo。
  行员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一笑,这是洋人常用来为宠物命名的一个字,便顺口说了句:
  “Goodlucky!”
  “谢谢你。”
  吴少霖领了支票筹,随即转往“露妮西蓝”,凯萨琳不在;坐在帐台中的,是她的表兄兼合伙人卡果可夫。招呼以后,吴少霖要了杯鸡尾酒,抽着烟静静地想心事。
  他想的是“乞巧数”以外,另行争取到的五百元。
  廖衡说过,他是凭本事吃饭,能多争到多少,都是他的好处;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这笔余额,以廖衡做事的“上路,也一定会同意。
  问题是,每人一张七千五百元的支票,要他们各自退还五百元,这话在廖衡是说不出口的。
  盘算了一会,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先将廖衡的事办好;放了他的交情,再作过情之请,他就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了。
  打算停当,招招手将卡果可夫唤了来,放低声音,开门见山地说:
  “有个廖议员很喜欢凯萨琳;你能不能想办法?”
  “要问她自己。”
  “如果她同意;廖议员要我送她三千元;我现在就可以开支票给你。”
  说着,吴少霖取出支票簿,开好三千元一张,撕下来交了过去。
  “吴先生,”卡果可夫说:“支票我暂时收下来,如果她不愿意,原物奉还。”
  “不!”吴少霖很坚决地,“一定要她愿意。”随即又将已收入口袋的支票簿再取出来,开了五百元一张说:
  “喏,这是我送你的。”
  卡果可夫稍为迟疑了一下,收了下来,“今天不行,她有事。”他说:
  “最好早一天接头。”
  “行。”吴少霖问:
  “是跟你接头,还是直接跟凯萨琳接头?”
  “跟我接头好了。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到时候我送她去。”
  “好!”吴少霖灵机一动,“这样,为妥当起见,由我跟你接头。”
  “那就更好了。”卡果可夫问:
  “吴先生想吃点什么?我招待。”
  “等一下再说。”吴少霖问:
  “你们今天有什么好东西?”
  “有黑海的鱼子酱;高加索来的羊排。”
  “好!替我留两份、我请廖议员来吃饭。”
         ※        ※         ※
  “平老,”吴少霖说:
  “你要我送凯萨琳的三千元,我已经如言遵办。金风送爽,正是秋郊试‘马’的大好天气;不知道平老那天有兴?今天就来安排好。”
  廖衡以为他原先只是讨好的话,未必当真;不道居然很快地办成了,不由得翘起姆指夸赞:
  “老弟真是言而有信。”
  “平老交代的话,我当然如奉纶音。”
  “又把我当‘洪宪皇帝’看了。”廖衡笑道:
  “等我闲一闲再说。”
  “是。我随时听招呼。”吴少霖紧接着说:
  “平老交代的事,都办妥当了。不知道各处的回电怎么样7”
  “至少会来十个人。”
  每人五百,十个就是五千;吴少霖不由得绽开了笑容,“好极,好极!不过,”他说:
  “平老,我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你说。”
  “平老说过,能多争到的,都归我;我把这话跟吴总长说了,他看在同宗的分上,帮我的忙,一票多加五百元,其实这也是拜平老之赐;不过要请平老帮忙帮到底。”“好说、好说。你还要我怎么帮忙?”
  “是这样的——吴总长说,票钱可加,不过要开在一起。”吴少霖说:
  “我想,请大家退出五百元来;这话平老似乎不便说。为难者在此。”
  “我懂你的意思了。”廖衡点点头,略一沉吟,开口又说:
  “还是我来顶名。你跟他们说,五百是我的好处,请他们开一张总票;我收了再交给你。”
  “是、是!这个法子妥当。不过,他们如果不相信,以为我从中出花样呢?”
  “叫他们开‘抬头’,写上我的名字。”
  “是。”吴少霖想了一下又问。
  “倘或他们拿这笔数目,开在原该送平老的总数里面?”
  “那就更简单了,我开一张支票给你好了。”
  “是,是。”吴少霖满面笑容地说:“我先谢谢平老。”
  “能帮朋友的忙,我亦很高兴。”廖衡问道:
  “吴老头看到京华日报,一定大发雷霆吧?”
  “那是一定的;他向来是草包脾气,等我一解释,也就没事了。”
  “你怎么解释?”
  吴少霖当然不便提那个“借干铺”的譬喻;只含含糊糊地说:
  “我说,廖议员不过遮人耳目;他是很够朋友的人,决不会做半吊子。”
  “不错。”廖衡点点头,“我想他们亦决不会做半吊子。”
  “不会,不会!”吴少霖问:
  “平老晚上没有约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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