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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胡同

_2 高阳(当代)
  “四块半钱洗个澡。还不阔啊?今天——。”
  正说到这里,门上剥啄有声;打开门来,侍者托着银盘来送酒。花君老二的酒盛在一个尖锥形的高脚玻璃杯中,酒色淡绿,飘浮着一枚鲜红的樱桃,杯口插着一片黄澄澄的柠檬;她不由得赞了一声:“真漂亮!”
  “你尝尝看,薄荷味儿的。”
  花君老二呷了一口;酒并不算淡,只是凉凉甜甜地,容易下咽,她又喝了一口,拈一粒下酒的可仁,用门牙去咬,露出一嘴雪白整洁的牙齿。
  “你这一口牙,长得真出色。”吴少霖说:“笑起来分外的美。”
  “真的?”花君老二报以微笑,果然妩媚。
  “我刚才的话没有完。”吴少霖双掌捧着一个宽口大腹的玻璃酒盅,慢慢幌荡着、悠闲地说:“今天用不着凑分子,你何不捡个四块半钱的便宜?”
  “不!”
  “为什么呢?”
  其实,花君老二很想捡这个便宜,只是直觉地在这里入浴很不妥;这个理由当然不便出口,想了一下说:“没有带着换的小褂裤。洗澡不换贴身的衣服,不就白选了?”,
  “说得也是。”吴少霖点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办正事吧!”花君老二催促着说:“等你把信写完了,我好走。”
  “好!”吴少霖问说:“你平常对廖议员怎么称呼?”
  “叫他廖三爷。”
  于是吴少霖便在信纸上开头。他用的是一枝牌子叫“康克令”的自来水笔;信纸却是荣宝斋的仿古彩笺,笔硬纸软,“廖三爷大鉴“五字尚未写完,信纸已戳破了好几处。
  “不行!不换笔,就得换纸。等我去看看。”
  说完,吴少霖开门走了出去;好一会才来,他后面跟着侍者,端着一个方形木盆,里面是砚台、笔墨摆在起居室中的写字台上,随即走了。
  两人本来是对坐沙发,吴少霖斜倚着茶几,便可作书;此刻换用毛笔,就不能不改换座位,“你请过来!”他指着写字台旁的椅子说:“咱们对付着把这封信弄好了它。”
  于是花君老二端着酒,坐了过去,替他在砚台里注些水,磨起墨来。吴少霖铺纸吮毫,略想一想,写完前面的一段客套,待叙入正文,便得先问一问:
  “老二,”他说:“你跟廖议员在一起,有甚么值得纪念事没有?譬如,到那里去玩过一越,玩得格外痛快之类的情形。”
  “没有!没有甚么好纪念的。”
  “那末!何以廖议员会对你着迷?”
  “我怎么知道?你要问他。”
  “总有缘故吧?”吴少霖想了一下,突然有所省悟:“老二,一定是你床上功夫很了不起?”
  花君老二脸一红,白了他一眼,“三话四!”她用苏州话骂:“真正狗嘴里匆出象牙!”
  吴少霖笑一笑,旋即正色说道:“老二,不是我跟你开玩笑。你想,要能让廖议员一见你这封信,就会坐上津浦路车来看你,当然要谈些能让他心痒难熬的话,才能把他打动。你想,是不是呢?”
  他的话刚完,侍者又来叩门;原来是吴少霖关照他派人到东交民巷的洋行里去买一条公用的内裤,此刻已经买来。那条白绸子的内裤,长可及膝,还镶着花边;花君老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颇有爱不忍释的模样。
  “别看了,一会儿洗完澡,不就换上了?”花君老二不置可否,只说了句:“你的心倒是真细,怪不得会在衙门里红。”
  “谢谢,谢谢,别替我戴高帽子。闲话少说,我刚才的话说得对不对?”
  花君老二不作声,心里承认他的话不错;但有些话说出来实在难为情。因此,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你自己说,跟廖议员头一口相好,是怎么个情形?”
  花君老二脸又红了,闪避着不肯说,“这有啥好说的。”她说:“还不是那么一口事。”
  看来只有自己胡编了!吴少霖心想,反正那时候廖议员欲仙欲死,也记不清那许多。不过日子不能弄错。
  “我先替你放水。你在里面洗,我在外面写;等你洗完,我也写完了。”
  “什么?”花君老二诧异,“外面还有个洗澡房吗?”
  “你弄错了!”吴少霖笑道:“你洗澡,我写信,还有另外两封信要写。你缠到那里去了?”
  “还说我缠!你自己说话含糊不清;谁知你还要写信?”
  吴少霖微笑不答,走到里面卧室,不久,“哗哗”水响。花君老二忍不住将白绸短裤捡起来细看,下了决心,在这里捡个现成的便宜。
  可是,别让吴少霖在自己身上捡个便宜!花君老二心想,回头不但浴室,连卧室亦应上锁,才能万无一失。
  一面想一面等,水声已经消失,却不见吴少霖出来,便即喊道:“你怎么不出来写信?”
  吴少霖是在屋子里动手脚,恰好也竣事了,随即答应着走了出来;说一声:“快去洗呀!”接着坐回写字台前,开始写信。
  “你可不要不老实!”花君老二说:“不然,你下次可别想我会出你的条子。”
  在吴少霖听来,这不是警告,而是暗示,回而挑逗说:“你那里重门叠户,我倒看看我能怎么对你不老实?”
  “重门叠户”语带双关,不过花君老二却不懂这句“素女经”这类书上常用的成语;只记着应该上锁。
  于是花君老二进了卧室,随即将门关上,她知道装在门上的洋锁名为“司必灵”,里面有个组往下一按,便即锁死,外面有钥匙也不能打开。那知一按竟按不动。
  锁坏了。不过也不要紧,第一、吴少霖未见得有钥匙;浴室中还有道上锁的门,不怕他会闯进来。因此,她放心大胆地宽衣解带,精赤条条地进了浴室,大洗大抹了一番,混身轻快,十分舒服,一面拿大毛巾擦着身子;一面哼着刚学会的枪毙阎瑞生,摇摇摆摆地开了浴室门出来。
  一出来便中了埋伏。吴少霖已跟侍者要了卧室钥匙,悄悄开门而入;浴室内门户紧闭,水声汤汤,自然不能发觉外面的动静。当他一把抱住她时,她吓得大叫,大毛巾亦即掉落在地上;而吴少霖是早有准备的,她刚一张嘴,便让他拿手掩住了。
  “别嚷!”他说:“惊动洋人开门进来,你舍得让他们白看,我可舍不得!”
  花君老二又气又急,“杀耐个千刀!”她咬牙切齿地用苏州话骂,同时捏紧双拳,使劲在他背上,“蓬蓬”然如擂鼓般乱打。
  吴少霖不理她,只是笑着抱紧了她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推,推到床前揿倒,双唇相压,花君老二只能“嗯、嗯”地用鼻子哼着。
  花丛老手的吴少霖,知道她会就范了,便略略抬起了脸,“只怪你长得太好了。”他说:“我包你满意,从里到外,从你身上到台面上。”
  “谢谢耐!”花君老二白了他一眼,“我覅。”说着拉起另一块大毛巾裹住了身子。
  吴少霖笑着,趁此空隙,很快地脱了衣服,捡起地上的大毛巾围住腰部,扑倒在花君老二身旁,一只手从她颈后穿过去,一个想躲,那里躲得开,两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花君老二先是又打又骂;渐渐地又骂又笑;最后又笑又喘了。
  须臾云收雨散,两人又在浴室里鬼混了一阵子;吴少霖先出来,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抽烟;等花君老二出了浴室,便即问道:“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晚上我在那里请客,叫本家预备。”
  花君老二没有理他,裹着大毛巾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恨声说道:“好好一个头,弄乱了,教我怎么走得出去?”
  原来刚才在床上打滚,将她一个梳得极光的堕马髻,弄得鬓发不整,无法见人了。
  “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吴少霖起身出外,不一会笑嘻嘻地捧了一个镜箱进来;是花了小费,找侍者借来的,里面梳子、骨簪、刨花水、粉盒、胭脂,一应俱全。
  这一下,花君老二回嗔作喜,解开发髻,重新梳头;吴少霖在一旁侍候,十分殷勤,等她梳好了头,另取一面镜子,为她前后照着,同时嘴里不断夸赞,”哄得花君老二眼服贴贴。
  “漂亮极了!”吴少霖说:“我带你去出出风头。”
  于是等她穿戴整齐,吴少霖结了帐,出了六国饭店,先到邮政总局寄了给廖衡的信;然后带她到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买了一个红宝石镶碎钻的胸饰,送花君老二作为定情的礼物。
  杨仲海坐津浦路的夜快车到了南京,立即转沪宁路车到上海;廖衡住在沪西海格路,所以他在西站下车,一辆人力车到了廖衡家。
  “你怎么来了?”廖衡问道:“是出差。”
  “是专诚来给老伯请安的。”
  “好说,好说!”廖衡问道:“住在那儿?”
  “一下了火车就到府上,还没找旅馆呢?”
  “那就住在这儿吧!”
  “是,多谢老伯。喔,伯母呢,我先得给她请安。”
  “打牌去了。”廖衡的脸色不怡,想叹气而又忍住,变成一声微喟。
  杨仲海心知其故;廖太太结交了一班阔太太,喜欢打大牌,所以廖衡的日子很不好过。看来,这倒是一个机会。
  “老伯的气色很好,印堂发亮,要走运了。”
  “走甚么运?一唉?”廖衡毕竟还是叹了口气;想了一下问道:“北京怎么样?”
  “可热闹了!”杨仲海说。“我是特为来请老伯的。”
  “喔,”廖衡想了一下说:“是谁要你来的?请我去干甚么?”
  杨仲海且不答他的话,先问一句:“花君老二跟我说,有封信寄给老伯,不知道收到没有?”
  “怎么?”廖衔问说:“你还是常常逛胡同?”
  “不!是在饭庄子遇见的。提起老伯,问长问短?风尘中像她这样子有良心的,如今很少了。”
  廖衡心里在想,花君老二来信希望他北上;杨仲海又来劝驾,显而易见是一码事,主使的人是谁呢?
  “仲海,”他问:“是津保派的人,托你来找我的。”
  “是。”杨仲海老实承认。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请你老去行使职权。”
  “哼!甚么行使职权?找人去抬轿子而已。”
  “老伯反正闲着,花君老二又想念你得紧,何妨去看看。北京这一阵子冠盖云集;老伯一向爱朋友,去了能会会老朋友也是好的。”杨仲海由他脸上看出他意思有点活动了,便紧接着说:“我打电报去,让他们汇旅费来。”
  “他们倒是谁啊!”
  “我老实禀告老伯,我还不够资格跟津保派的巨头打交道;有一个姓吴的好朋友,替他们负联络之责,是他托我的。他说津保派很看重老伯,能早点去,机会很多。”
  “喔!”廖衡问道:“京里到了多少人了?”
  “大概四百人。听说,在天津的也谈好了。“
  “是怎么谈的?”
  廖衡终于被说动了;当然,一半是花君老二那封信的魔力。当天杨仲海便打了一个电报给吴少霖,很简单的只有八个字:“如所约定,旅费电汇。”第二天,旅费汇到,再隔一天,便可动身,杨仲海又打了一个电报,通知吴少霖准时迎接。
  那知事机不密,而廖衡又是作风很奇特,独来独往的国会议员,对新闻记者的吸引力很强,因而到京一下了火车,便为采访大选新闻的记者所包围。“保驾”的吴少霖,随侍的杨仲海,想助他“杀出重围”,可是廖衡却并无躲避的意思。这一来,吴少霖也无能为力了。
  “廖议员”,有个记者问:“我们请你在车站食堂喝杯咖啡,肯赏光吗?”
  “好,好!大家谈谈,我来作东。”
  见此光景,吴少霖只好先去“打前站”抢先到了车站食堂,里面有两个简单,备贵宾休息之室,幸好都空着、便挑了较大的那一间。侍者知道是议员与记者聚会,自有众议院认帐,招待得很殷勤;客人一坐定,咖啡、西点、水果立即摆满了一桌。”
  “各位请随意。”坐在长餐桌主位上的廖衡说:“如果点心不足以果腹,要菜要酒,不必客气!我代表众议院请客。”
  六名记者,一致鼓掌;有个女记者姓叶,大家都叫她“叶大姐”,向来最爱代表同行发言,这时开口说道:“廖议员人真爽快,可称‘记者之友’。廖议员代表众院招待我们,非常感谢。不过,我还希望廖议员能代表众多议员,多供给我们一点消息。”
  “我发言只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别人。”廖衡答说:“各位有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各位满意。不过,我们要来个约法三章。”
  “可以,可以!”叶大姐说:“请廖议员宣布三章约法。”
  “第一、不能提我的名字;第二、我发言的内容,要照实记载,不可加油添酱。”
  “那当然,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叶大姐又问:“第三呢?”
  “请各位给我一张名片。”
  “这更不成问题了。不过,”叶大姐环顾同行:“各位看,第一点怎么样?”
  “当然尊重廖议员的意思。”有人答说。
  等了一下,再无异议,叶大姐便表示全盘接受。廖衡点点头,很满意地说:“来、来,开瓶香模,庆祝我跟各位记者小姐,记者先生的约法成立。”
  “是、是!”吴少霖答应着去招呼。
  “廖议员,”仍旧是叶大姐一马当先发问:“你对‘最高问题’的看法如何?”
  所谓“最高问题”,是新流行的一个术语,意指选举大总统而言;廖衡想了一下说:“关于‘最高问题’,我要跟我的同事商量以后,才能决定;罗汉有八百,人多口杂,最高问题,恐怕不是短时期内所能解决的。”
  这似乎是预备杯葛大选的语气;杨仲海心里不免嘀咕,怕廖衡跟津保派谈不拢,他那一顶两、三千元的“帽子中也就戴不到头上,因而悄悄将与他站在一起的吴少霖拉了一把,呶一呶嘴,示意他细听记者发问。这时发问的记者姓蔡,他所代表的报纸,曾首先揭发直系所属督军、省长报效巨款,自廿万元至五十万元不等,颇引人注目;这蔡记者发言颇为尖锐,“高总长代表曾巡间使,致送每位议员每月津贴二百元,”他问:“廖议员收到这笔津贴没有?”
  高总长指高凌霨。原来的内阁总理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张绍曾,由于直系要任命沈鸿英与孙传芳为广东与浙江督军,此举只会制造南北更深的分裂,有违他促成南北和平统一的素志,因而拒绝。于是直系发起倒阁,利用吴景濂通过了“不信任张内阁案”,张绍曾被迫于六月初提出总辞,一星期以后,黎元洪亦被逼走了。
  张绍曾内阁员已总辞,但黎元洪既已出走,无法任命一个新的内阁总理;因而本为“看守内阁”,一变而为“摄政内阁”,公推首席阁员的内务总长高凌示为摄政内阁主席,成为变相的内阁总理。
  高凌霨字泽畲,天津人,举人出身,与两湖学界颇有渊源;因此民国二年熊希龄出任财政总长,保举高凌霨为直隶财政厅长;其时第六师师长曹锟,驻扎保定,既是小同乡,又以曹锟为人憨厚,所以结成金兰之交,曹锟对这位老把兄极其信任;高凌霨因为直系势力日盛,自然亦是倾心襄助。在主持摄政内阁时,公开为曹锟笼络国会议员,因而饱受攻击。
  有个议员在众议院公开质询:“国会议员,每人月致津贴二百元,是否由阁下在包办最高问题?”
  “最高问题,时机未至,无所谓包办。”高凌霨不慌不忙地答道:“曹巡阅使送款,不过仿照从前‘炭敬’、‘冰敬’的例子,联络感情,无所谓津贴。”
  另有个议员叫黄攻素。质询得更露骨了,他说:“每个议员支津贴二百元,投票票价据说是五千元,此种买卖专由你来接头,堂堂阁员,明目张胆作贿选的经纪人,成何政象?”
  蔡记者所问的就是这件事;廖衡答得很妙:“国会议员的收入,由国会会计科汇来;名目繁多,我亦闹不清楚。”
  “请问廖议员,”叶大姐问:“照你看,曹巡阅使想当大总统,吴孚威会不会反对?”
  “喔,你是说吴子玉?”子玉是吴佩孚的别号,曾为袁世凯封为“孚威将军,”所以叶大姐称之为“吴孚威”;廖衡接下来说:“我想不至于反对;曹巡阅使当了大总统,吴子玉自然水涨船高了。”
  “廖议员,这回我到洛阳,吴子玉请我吃饭,谈起,主张先制宪,后大选,请问你的意见如何?”
  此人是随后赶来参加的,名叫张鹏,办了一张“大陆晚报”专好招摇逢迎;他说话极快,而且总喜欢带上一句甚么“吴子玉请我吃饭”这类令人齿冷的话,因而得了一个外号,叫做“夜壶张三”。
  廖衡认识这个“张社长”,他反问一句:“吴子玉有两句诗,你知不知道?”
  “吴子玉饮酒赋诗,以儒将自命,他的诗很多,不知道廖议员指的是那两句?”
  “‘军界人才帐下狗,民国法典镜中天’。”
  “喔,喔,是这两句。”张鹏连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不必问我了。”
  “廖议负,”蔡记者问:“这所谓‘法典’,是指宪法。”
  “当然。”
  “那末所谓‘镜中天’,是不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的意思?”
  “这要问吴子玉自己了。”廖衡笑笑说道:“我不便替他口答。”
  “回答”二字刚刚出口,只听“嘭”地一声,大家都吓了一跳;循声而视,才知道是侍者在开香槟。
  “请吃一杯!”廖衡举杯说道:“谢谢各位,兄弟在路上很累了,想早点休息;改日我再约各位畅谈。”说完,一饮而尽,然后拱拱手,这个临时召集的记者招待会,便算结束了。
  到得六国饭店,杨仲海正式为廖衡介绍吴少霖——在车站时,只是匆匆识面;到这时候,吴少霖才有极道仰慕的机会。
  原来就在杨仲海去上海的那几天,吴少霖细细打听以后,才知道廖衡在旧国会中虽无明显的派系,如天马行空般,独立行事,但他的人缘很好,所以有相当的号召力;如果将他敷衍好了,可以通过他的关系,在天津、广州、上海各地再拉几名议员过来。他已经从甘石桥俱乐部那里取得承诺;买票的明盘是五千,暗盘由八千至一万,看议员的声望而定。在朝盘与暗盘的差额之中,大有文章可作,所以廖衡在他眼中,等于是一尊财神。
  他的口才很好,一套不即不离的恭维话。说得廖衡心情很舒畅;吴少霖看看是时候了,便向杨仲海说道:“仲海兄,我们要替平老接风,你看那里好?”廖衡字平叔,所以他称之为“平老”。
  “我这位廖老伯喜欢吃西餐;上东安市场吧?”
  吴少霖的机变极快,“既然这样,我倒有个主意。六国饭店的西餐,全北京第一;平老也累了,东城太远,不如就在这里,甚至关到房间里来吃。”他紧接着又说:“花君老二想念平老,一日三秋;正好叙叙相思。”
  一听这话,廖衡嘴角便浮现了笑意,自然是首肯的表示;杨仲海当然附和:“这个办法很好。”他转脸问道:“老伯看如何?”
  “无所谓,无所谓。”廖衡口中这样说,身子已经站了起来。”
  于是相偕下楼,到了餐厅,挑了一个比较隐僻的单间坐定,未点菜,先叫局,吴少霖执笔在手,第一张条子当然是花君老二;然后问杨仲海:“你叫谁?”
  杨仲海的相好只有一个大金子,但二等茶室的姑娘,不上台盘;又当着父执在座,所以很拘谨地说:“我就免了吧?”
  “怎么能免?”吴少霖说:“你没有熟人,我替你举荐一个。”说完,提笔疾书,写好三张局票,叫侍者发了出去。
  接下来点菜、点酒,安排略定,吴少霖托故离席,其实是去打电话给花君老二。
  从那天六国饭店有了“交情”,吴少霖变成花君老二的思客,言听计从,所以电话一接过去,要言不烦,就像交代自己妻子一样。
  “老廖来格哉!”为保机密,他用苏州话交谈。
  “廖议员来了,住拉浪六国饭店;条子一到,耐豪躁就来。”
  “晓得哉!”
  “耐讲闲话要当心点!露勿得马脚格噢!”
  “我偏偏要告诉俚!”花君老二在电话里格格地笑着,“耐剪仔俚个边。”
  “十三点!”吴少霖骂了一句新近流行的市井之语,便将电话挂上了。
  等他回到原处,正在交谈的廖衡与杨仲海都停了下来:“廖老伯跟我正在谈靳翼青。”杨仲海说。
  靳翼青就是靳云鹏,正就是吴少霖深感兴趣的一个人物,所以他一面会下来;一面连声说道:“平老,请继续,请继续。”
  廖衡变的是段祺瑞提拔靳云鹏的故事,“段芝泉从德国学炮兵回来以后,当北洋军学司委员,兼威海卫随营武备学堂教习。以后,袁慰庭在小站练兵,他的部队称为‘新建陆军’,把段芝泉找了去当炮队统带,兼防营学堂总办,其时,靳翼青——。”
  其实靳云鹏只是段祺瑞部下的一名一等兵;放假的日子,仍是在营看书、写字,有一天为段祺瑞看见了,问他:“大家都出去玩了,你怎么留在营里?”
  靳云鹏说,他是山东济宁人,家有一母一弟,每月所得饷银,悉数寄回,尚不足以赡养;所以想多识些字,希望能考上随营学堂,补为士官,稍增饷银,以便养母。
  段祺瑞嘉许他的孝行,亦望他能上进,所以不经考试,便准补入随营学堂。不久,他说他有个胞弟,念过小学,希望亦能从军;段祺瑞也允许了。兄弟俩在随营学堂毕业后,由下士干起,步步高升,到袁世凯将称帝时,已当到山东督军称号为“泰武将军”。
  袁世凯一死,“洪宪”帝制,昙花一现,国体复归共和,黎元洪“扶正”,干了一年,因为张勋复辟,黎元洪请辞,由补选的副总统冯国璋继位。及至安福系炮制的新国会成立,直、皖、奉三系军阀,一致推举徐世昌为总统;段祺瑞为了实践他逼冯国璋下台,曾有“同进退”的诺言,请辞内阁总理,改任“参战督办”,但他右手新国会;左手参战军,足以左右政局,乃推荐靳云鹏出任陆军总长,五四运动发生,国务总理钱能训引咎辞职,由财政总长龚心汉兼代,其时国库空虚,龚心汉坚决求去;徐世昌因为靳云鹏是段祺瑞的门生,且出任陆长为段所推荐,因而特命靳云鹏代理内阁总理。
  其实,靳云鹏除段祺瑞以外,还有两大奥援,张作霖与曹锟,都是他的儿女亲家。当靳云鹏兼代总理之先,张曹两人即联名密电徐世昌,说“靳总长心地光明,操行稳健,以之代袭,众望允孚,即请以靳总长正式组阁,俾内忧外患之局付托得人。”
  “他的‘心地’,跟他的眼睛一样。”廖衡一副讥嘲轻蔑的神色;原来靳云鹏是斜眼:“不过,‘稳’之一字倒是真的,皖系恩师;直奉两系是儿女亲家,还能不稳吗?”
  吴少霖听他滔滔不绝地在谈靳云鹏,心里不断在转念头;等他谈得告一段落,便即问道:“平老关于参战军的事,想来亦很清楚?”
  “那是徐又铮的杰作。”
  徐又铮便是徐树铮,江苏徐州人,日本士官第七期留学生,足智多谋,是段祺瑞帐下第一大将;但恃才做物,专擅跋扈,最看不起靳云鹏,而靳云鹏亦最妒嫉徐树铮。
  欧战起后,徐树铮力主参战;段祺瑞深以为是。参战要军队,而北洋军纲纪荡然,扰民不足,这种部队怎么能派出去?因而决定新练参战队三师。其时北洋政府与日本军部正在密商共同访俄,先后签订了中日陆军及海军共同防敌的两个军事协定,新练参战军的经费及装备,便要靠日本接济。
  老段因为徐又挣树敌太多,这件事交给靳翼青来办。”廖衡又说:。“听说向日本借的款子很多,都是靳翼青经的手;细数就不知道了。”
  “参战借款一共是二千万日金。”吴少霖问说。“国会正在酝酿提出质询,要陆军部公布收支帐目;平老听说了这件事没有?”
  “听说了,不知其详。”
  “还有件事,平老听说了没有?”吴少霖压低了声音说:“陆军部把帐目档案烧掉了。”
  “为什么?”
  “为的那笔帐目不便公布。”
  “喔,喔”廖衡很感兴味地,“原来如此!不过帐目拿不出来,莫非就不闹了吗?”
  “闹归闹。靳翼青自有摆平的手段。”吴少霖趁机说道:“平老,”何不也闹他一闹?”
  “这——,”廖衡沉吟着说:“我考虑,我考虑。”
  正在谈着,飘来一阵香风,抬眼看时,浓妆艳抹的花君老二来了:“廖三爷!你甚么时候到的?”接着,不等廖衡回答,先向吴、杨二人招呼,然后坐在廖衡旁边。
  “你好吧?”廖衡执着她的手,笑嘻嘻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没有甚么好。”花君老二摇摇头。
  “怎么会不好?如今选大总统,报上说八大胡同热闹得不得了。”
  “就是太热闹了不好?”
  “怎么呢?”
  花君老二正待回答,侍者递过来一本真皮面的菜单;她推一推说:“不必看看,我是‘赵大人看榜’,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杨二爷,请你替我点。”
  “好!我来。”杨仲海替她点了一个主厨沙拉、牛尾汤、烤鹌鹑、葡国鸡;除了沙拉与汤以外,其余都是上得很慢的菜,为的是好让她多坐一会。
  接着,吴少霖与杨仲海叫的局也来了,一个叫梅春老七;一个叫栖凤阁老四,都是八大胡同的红牌。
  红虽红,都怕出西餐馆的条子,因为用不惯刀叉,怕出洋相;所以一个叫了三明治,一个叫了炸鸡腿,因为都是可以用手取食的。同时不肯多要,也表示不能久留;好在吴、杨二人都只是为了助廖衡的兴,聊以应景,便也无所谓了。
  “你刚才的话没有完,”廖衡问说:“何以热闹了,反而不好。”
  “身体吃不消。”她用苏州话说了
  “喔,大概夜夜不落空。”
  “瞎三话四!”花君老二轻轻捷了他一下,“日日有‘花头’,还要费神来应酬格噱?”
  “怪你自己说话不清楚。”廖衡笑道:“是精神吃不消,不是身体吃不消”。“老二”,吴少霖接口道:“廖三爷一来,你的花头更加多了。”
  “花头”便是在班子里打牌、摆酒之谓;这在廖衡自然是义不容辞之事,“明天吧!”他说:“今天不行;我在上海就打了电报,约好一手用友,会来看我。”
  这个朋友,当然与他北京之行有关;吴少霖不免关心,因为廖衡是他拉来的,深怕为别人抢走,不但白辛苦一场。杨仲海面前也不好交代。
  因此,他很殷勤地问道:“平老,令友知道不知道你住在这里?”
  “我只告诉他,今天到京,住在那里,请他等我电话通知,回头再说好了。”
  “要不要我替平老去打一个,免得让令友久等。”
  “也好。”廖衡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了一会问:“直鲁豫巡阅使者的王副参谋长,你知道吧?”
  “是王养怡不是?”
  “不错。”王养怡单名一个坦字;廖衡把他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至少霖。
  一路走向去打电话时,吴少霖一路转着念头;他知道王坦也是为曹锟贿选奔走甚力的核心份子,廖衡找他可能是直接谈选票价码,那一来“飞象过河”,自己可能会落空,得要早想办法。
  办法很简单,先为自己争取一段时间,也就是为花君老二争取一段时间,他是早跟她说过了的,利益均沾,他也相信她一定能够说得廖衡点头,但一定要在廖、王见面之前,将事情敲定。
  因此,将电话叫通以后,自己报了姓名身分,说廖衡已经到京,不顾旅途劳顿,打算第二天上午约在来今雨轩见面,并又问说:“不知道王副参谋长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今晚上我本来有事,明天上午最好,十点钟左右,我准到。”
  等转回来,他将话倒过来说:“王副参谋长今晚上有事,约了明儿上午十点钟,在来今雨轩见面。这样也好,平老累了,让老二陪着谈谈,早点休息吧!”
  “也好!”廖衡转脸看着花君老二问:“你听见吴三爷的话没有?”
  花君老二报以嫣然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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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胡同-->03
03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花君老二刚到门口,便发觉廖衡住的这个房间,正就是她跟吴少霖定情之处。
  “你要不要洗个澡?”廖衡一进门便问。
  “我不要。”花君老二答说:“倒是你,该洗一个。”
  “对!一路风尘,当然该洗。”
  “我替你去放水。”
  花君老二在浴室里拧开水管,试了冷热,调整好了温度;再出来时,只见廖衡已卸了外衣,光着背梁,只着一条单裤,弯着腰在理皮箱,他的背影瘦骨嶙峋,不由得让她想起吴少霖壮硕的身躯,顿时脸上一层发热……
  “给你!”
  廖衡转过身来,递给她一个蓝丝绒蒙面的长方盒子,打开来一看,是一挂珍珠项链;晶圆莹白,每粒有黄豆那么大,不免又惊又喜,但也有些疑惑。
  “是——”她终于问了出来:“真的珠子?”
  “当然是真的。不过,是日本的‘养珠’”。廖衡答说:“我花一千块钱,在日本洋行买的。”
  一见面就送一千元的重礼,花君老二自然很高兴;当时就对着镜子将项链戴上,回过头来,微笑着让廖衡欣赏。
  “也只有这么白的皮肤,戴了才好看。”廖衡说完,披着大毛巾进了浴室。
  花君老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望着铜床,脑际自然而然浮起了第一回与吴少霖在这里的影子。
  “那天——”
  那天先是挣扎,接着是合作,吴少霖自然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但花君老二也不觉得自己是吃了亏。
  “你的鬼把戏真多。”她似嗔非嗔地斜睨着,“以后再也不出你这种断命堂差了。”
  接下来便是吴少霖为她去弄了镜箱来,看她重新梳头,同时谈廖衡。
  “老廖这趟来,能弄多少钱?”她不称廖衡为“廖三爷”了。
  “那可不一定。”吴少霖答说:“大概万把元总有的。”
  “他跟我说过,要娶我,问我有多少债务?我说有五、六千。他说,他替我还了债,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了?我说是。你倒想,这趟他有了这么一注财香,如果真的给我五六千元,我怎么办?”
  吴少霖想一想说:“你的意思不想嫁他?”
  “原是随口一句话。”花君老二微皱着眉说:“如果他要认了真,事情可不好办。”
  吴少霖心一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你就嫁他好了,趁此机会氵忽个浴。”
  苏州话洗澡叫“氵忽洛”,但在南班子中是一句行话,姑娘欠了一身的债,找个冤大头灌米汤,替她还了债,“摘牌子”从良,嫁过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不安于室,下堂求去,好比洗了个澡,浑身轻快,故而有此行话。
  “我,”花君老二摇摇头,“这种事我做不出。”
  “不错。你本性善良,‘氵忽浴’那种存心寻事生非,吵得人家宅不安的事,我料你也不肯做。那末,第二个办法,你跟我。——”
  他故意话说半句,从镜子里窥看她的脸色;只见她一愣,仿佛觉得他匪夷所思似地,便不肯说原来想说的话。
  “你跟我到那里去逛一逛。”
  花君老二这才明白。她本以为“你跟我”就是“你嫁我”的意思;原来只是陪他去逛一逛,用意当然是避开廖衡的纠缠。这个办法倒可以考虑。
  也不知道吴少霖已经下了决心要收服她;她不知道吴少霖觅到了一种据说是明朝宫方的兴奋剂,只记得再续前欢时,被摆布得欲仙欲死,又爱又怕;第二天照镜子,发现两个黑眼圈,为班子里的姊妹取笑了好几天。
         ※        ※         ※
  先让他尝了甜头,然后要开始谈判了。“三爷,”花君老二问道:“你从前说过,替我还债的话,还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廖衡答说:“我倒问你,你自己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不过,我另外要有保障。”
  “保障?”廖衡说道:“你那里学来的‘文明辙儿’?”
  “还不都是你们议员老爷嘴里说出来的。”
  “好。你说,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我怕你喜新厌旧,玩厌了往上海一走,丢下我不管。”
  “不会的!哪里会有这种事?”
  “那可说不定。世界上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几时有过‘负心女子痴心汉’?”
  “‘痴汉等老婆’是句俗语,不是吗?”
  “不错,可是并没有说他老婆负心啊!”花君老二说道:“那痴汉是个色鬼,老婆回一趟娘家,他就等不及了。”
  廖衡笑了,“好了,闲话少说。”他问:“你要怎么样的保障?”
  “你得给我一笔‘爱情保证金’。”
  “又是一句‘文明辙儿’。”廖衡笑着问:“数目呢?”
  “当然越多越好。”
  “那要等我发财。”
  “你眼前就有财要发了。”花君老二说:“如今的议员老爷,谁不是荷包里‘麦克麦克’的?”
  “那不过几千元的事,算得了甚么?”
  “你不会多拉几个人?”
  “咦!”廖衡奇怪地问:“你怎么也懂这套花样?”
  “吴三爷告诉我的。”
  “吴少霖?”
  “是啊!”花君老二乘机说道:“吴三爷人很热心,也很能干,你的事托他办好了;他一定会替你出个好主意。”
  廖衡沉吟了好一会说:“等我明天会了我的朋友以后再说”
  “那是个甚么朋友?”
  “别问了!”廖衡答说,“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不问你朋友的事;可是我自己的事,总可以问。”
  “当然。你要问甚么?”
  “还不就是爱情保证金的事。”
  “好吧!”廖衡点点头,“我给你就是了。”
  就这时有人来敲门,廖衡以为是侍者,大声说了句:“进来!”
  进来的是吴少霖,“喔,”他歉意地笑着,“没有打搅吧?”
  “没有,没有!”廖衡很客气地说:“请坐。”
  “我以为老二已经走了。”吴少霖说:“长夜迢迢,怕平老寂寞,想来陪平老谈谈。”
  “好极了。”花君老二接口,“我本就要走了。”说着,站起身来。
  “怎么?”吴少霖说,“我这一来,好像替平老下了。逐客令,未免太杀风景了。”
  “不,不!”廖衡倒是巴不得花君老二早走,免得她老钉着问“爱情保证金”,所以索性再说一句:“劳你驾,看看跟老二来的人,在那里。”
  “好!我来送。”
  送出房门,花君老二将刚才与廖衡谈话的情形,约略说了些;谈到她保举他为廖衡奔走这一点时,吴少霖开口了。
  “他怎么说呢?”
  “他大概有他自己的算盘;你好好儿跟他谈一谈。”花君老二又说:“反正我逼着他要钱,他就得想法子去找;只要你把他的法子想好了,自然归你经手。”
  “言之有理。”
  “平老,这会儿才九点多钟,我想陪你到东江米巷坐坐,不知道有兴趣没有?”
  “喔,”廖衡问说:“是甚么地方?”
  “那里有家罗宋咖啡馆,有一双姊妹花,是尼古拉二世的侄女儿,真正金枝玉叶,封过公主的。”
  “好,好!”廖衡兴趣盎然,“我去见识见识白俄公主。”
  于是廖衡穿上长袍,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司的克”;相偕出门坐车,到了东江米巷奥国公使馆附近停了下来,只见铁栏杆围起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间花坛,上有一尊大理石雕像,不知是希腊神话中那二个仙女,肩负水瓶,上面刻着英文,是这家咖啡馆的招牌,译音是“露妮西蓝”。
  吴少霖领头,推进门去,灯光幽黯;闭一闭眼再睁开,看清楚客人不多,便挑了隐僻的桌子,与廖衡坐了下来。
  “吴先生,你好!好久没有来了。”
  说的是一口关外口音的京片子;廖衡仔细打量这金发美女,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丰腴,笑起来极甜,便顾不得她递过来的菜盘子,先要搭搭讪。
  “你的中国话,说得跟你的人一样漂亮。”
  “谢谢你。贵姓?”
  “我姓平。”廖衡故意不说真姓,“你呢,叫甚么名字?”
  “我叫凯萨琳。”
  “喔,很尊贵的名字。”
  凯萨琳微笑不答,吴少霖便问:“娜拉呢?”
  “她今天不舒服,没有来。”凯萨琳问:“要咖啡还是酒?”
  “平老,如何?”吴少霖问:“我看喝酒好了?”
  “喝酒也只能来杯Cocktail”
  “这里有种鸡尾酒很有名,叫做‘生气的娜拉’,不妨尝尝。”
  “这个酒名很新奇。”廖衡问说:“怎么叫‘生气的娜拉’?”
  “是伏特加调的,加蜜、加薄荷,又辣、又凉又甜,就像娜拉生气的样子。”
  “这是吴先生发明的。”凯萨琳补充道,并说:“酒很烈。”
  “烈酒不行。我不要‘生气的娜拉’。”廖衡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微笑的凯萨琳’。”
  “这也是新发明。”吴少霖转脸叮嘱:“看你怎么调出微笑的味道来?”
  凯萨琳笑一笑,点一点头;回身财长发一甩,别有一种飘逸而粗犷的韵味。
  廖衡偏着头视线钉住她的背影,吴少霖看他色迷迷的神态,便试探着说:“平老,细巧菜吃惯了,偶而吃顿‘罗宋大菜’也不坏。不知道平老有兴趣没有?”
  廖衡一听最后那句话,脸上就像开了个表情展览会,怪态百出;然后将脑袋凑过去问:“有兴趣怎么样?”
  “如果有兴趣,操刀一割,只凭我一句话,就可以‘绑上法场’。”
  “你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谓予不信,平老试一试如何?”
  “我信,我信。”廖衡连连点头,“不过,我对我自己信不过。”
  “此话怎讲?”
  “怕受洋婆子的‘胯下之辱’。等我把胃口养好了,再来吃这顿‘罗宋大菜’。”
  吴少霖心知他刚刚与花君老二圆了旧梦,精力不济,所以不再怂恿,只说:“随平老高兴,反正包在我身上。”
  “等我养精畜锐,过一天来麻烦老弟。”
  “有事弟子服其劳。平老,”吴少霖急转直下地说:“闲情逸致,暂且抛开,请谈正事如何?”
  “闲情逸致,随时可找。老弟台,你倒说说,你的所谓‘正事’是什么?”
  “平老交游广阔,慷慨仁厚,人缘极好,相信总还有别位议员先生,请平老代表,不知道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当然有。”廖衡沉吟了一下说:“不过,老弟,恕我直言,我怕你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话含义很多,也很深;吴少霖觉得必须好好想一想,“平老”,他说:“请你暂时不要说破,等我来猜一猜”——
  “好,我有‘微笑的凯萨琳’作伴,你慢慢想好了。”
  说这话时,他已经看见凯萨琳托着银盘,冉冉而来;到得面前,她将两杯胡乱调配的鸡尾酒摆在桌上,微笑说道:“两位慢慢用。”
  “我请你喝杯饮料好不好?”廖衡拉着她的手问。
  “谢谢,我不敢破例。”
  这表示陪坐为行规所不许,廖衡自然不便勉强,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放她去了。
  其时吴少霖已经想明白了,廖衡手中有张名单,名单上的人会听他的指挥;但可能代价不轻,所以怕他挑不动这副担子。倘是如此,自不妨谈谈;反正自己挑不动,有人会挑。眼前必须弄清楚的是,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副“担子”?
  “平老,”他这样说:“你能不能让我试一试,看我挑得起来这副担子不?”
  “当然,我应该给你一个试的机会。”
  “多谢平老,请!”
  他举一举那杯“微笑的凯萨琳”:粉红色的液体,加上一枚碧绿的薄荷味的樱桃,酸甜而凉,易于上口。廖衡喝了一口说:“不坏!这趟得交老弟,是一桩快事。”
  “多蒙平老不弃,荣幸之至。”吴少霖接下来问:“不知道那几位议员先生,请平老代表?”
  “名单我暂时不能公开。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数目,一共十二位。”
  “连平老自己在内。”
  “不。”
  “这样说是十三——,”吴少霖想到了一个现成名词:“十三太保?”
  “我们没有想到十三太保这个说法。”廖衡微笑着点点头:“以后咱们就用‘太保’二字作为一个代号好了”
  “是。”吴少霖问:“列位太保都在上海?”
  “不!”廖衡屈着手指数:“五个在上海,两个在广州,一个在青岛,其余的在天津。”
  “那末,怎么样才能把众家太保都请了来呢?”
  “这,”廖衡想了一下说:“情形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像平老鼎力维持,自然应该格外优礼。”
  “先不必谈我。”廖衡放低了声音问:“目前‘尺寸’如何?请你跟我说实话。”
  “我怎么敢欺骗平老?目前尺寸大概五到八之间。”
  “怎么?”廖衡问说:“连个整数都没有?”
  “当然有例外,像平老,起码一个整数。”
  “其余的呢?”廖衡摇摇头,“没有整数,就无从谈起了”
  吴少霖想了一会说:“请平老给我一个底子,我好找人来挑这副担子。”
  “每人一个整数。我呢,你们瞧着办好了;”
  “对平老自然格外优待。”吴少霖问道:“付款的条件呢?”
  “付款条件最伤脑筋,你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你,总要想个彼此能信得过的办法。”
  廖衡问说:“你们有甚么好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有是有个办法,尚在拟议之中——。”
  吴少霖所说的办法,事实已在试行,凡是谈好了价钱的,先发一张支票,上面只有数目,没有日期;日期在大选以后补填,并须盖章,方始生效,否则等于废纸。
  因此,领取的人不多。不过,不领不等于“不捧场”;愿意捧场的人,大多觉得津保派不至于过河拆桥,先领支票,后填日期,一番手续两番做,自找麻烦,到不如放大方些,事后再领。
  廖衡当然不会同意这个办法,“老弟,”他说:“我在上海就听说了许多内幕,津保派之中,有人主张大选过后来个不认帐,拿到这种支票,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大不了牺牲一两家小银行而已。”
  “这是没有脑筋的人,出的馊主意,津保派中的巨头,都有政治地位,要讲政治信用。这件事已成过去了。”
  吴少霖紧接着又说:“再说,那家银行肯牺牲?就算小银行肯牺牲,大银行多年做下来的信用,是决不肯牺牲的。将来谈好了,平老要那家银行的票子,不妨指定。”
  “外国银行呢?”
  “当然可以,汇丰、麦加利、花旗、正金、华俄道胜、东方汇理;英美日俄法,一应俱全,平老说那一家,就是那一家。”
  廖衡心想:支票是见票付款,中国的银行还可以事先约定、非到期不付;不到日子提示,可以设法推托,外国银行不会接受他们这种狗局倒灶的办法;到时候自己填上日期,便可兑现。因而点点头,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
  他聪明,别人也不笨,早已想到了;吴少霖认为有句话必须交代:“平老,不过外国银行的支票、日期也是事后再填。”
  “不必费他们的心了,我自己填好了。”
  “不!平老,外国银行的支票,笔迹要一致的。”
  “有这样的规矩吗?”廖衡表示怀疑。
  虽无这样的规矩,但可约定;吴少霖不便说明,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那就谈不拢了。”
  “平老,”吴少霖陪笑说道:“你老明儿,不是说,想个彼此信得过的办法吗?”
  廖衡也觉得不便让吴少霖为难。于是从各种角度考虑了好一会,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样,到那天集合在一起;投票之前在汽车里发支票。汽车开进议院广场,下车投了票就走,岂不干净利落?
  “办法倒是很乾脆。不过,”吴少霖忍不住问:“进去不投票怎么办?”
  “唉!老弟台,你怎么这一点都想不通?进了议院大门,又何吝于这一票?”
  又说:“老实说,这一趟‘选以贿成’,通国皆知,好比已经做了婊子了,不卖×也是卖×,莫非还想造贞节牌坊?”
  语虽粗鄙,倒是肺腑之言;吴少霖笑道:“平老真是快人快语。”
  “别人可不如我这样子痛快。所以,”廖衡想了一下说:
  “等我的人到齐了,少不得还要招待记者,我有一套‘借乾铺’的说法,到时候请老弟不必误会。”
  “借乾铺”是南方堂子里的规矩、押客只是在堂子里借住一晚而已。
  如今八大胡同的小班,也兴这个规矩;但议员为参加大选招待记者,而有此“借乾铺”的说法,吴少霖就莫名其妙了。
  牛有些姑娘喜欢假撇清,明明心里千肯万肯,表面上不是推托‘身上来’,就是说头痛不舒服,只准客人‘借乾铺’。到了半夜里,谁知道他们是乾是湿?”
  廖衡紧接着又说:“将来招待记者的说法,亦不过拿这个说法遮遮脸,叫人以为不过让‘魏武后人’这个大嫖客,借了一次乾铺而已。”
  “妙、妙!”吴少霖柑掌说道,“平老如此坦诚相待,佩服之至。不过,尺寸方面,还望平老高抬贵手。”
  廖衡随即反问:“你看呢?”
  吴少霖盘算了一会说:“通扯一个乞巧;平老另加一个闰七月。”
  这意思是每人七千、廖衡加倍;他想了一下问:“那末,一你那一份呢?”
  中间人的佣金,自然是归他们出;吴少霖想要他一个“二八回扣“,又觉得大高了些。那知就在踌躇未答之际,廖衡却又开口了。
  “这样,你老弟也是靠本事吃饭的人。我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面就照你所说的,净收实数。另外你自己去做,那怕你再做出一个乞巧数来,也是你的。”
  听得这话,吴少霖心头一喜,他想:“现在的“大路行情”,一票八千,照此计算,先就有一万多元到手。不过支票是开总数,倘或事后不认帐,有去无回,如之奈何?一
  正沉吟之际,廖衡却又问道:“你是不是另有意见,不妨说出来商量。”
  “我是要请教,支票怎么开法?”
  廖衡自己都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因为他以为这件事会慢慢谈;不想急转直下地这么快,心理上尚无准备,所以一时无从回答。
  “老弟台,说实话,这些细节,我还没有考虑到。”廖衡的脑筋很快,就这刹那间,已掌握到问题的症结,办法亦随之而生,“我看这样,我这里十三个人,总数多少,你们开一张支票给你。”
  这个办法初听很好,细想不妥;第一,支票开了总数,是十三个人的票钱,到时候少了一两个人,无法扣除:少一个就是七千,风险甚大;其次,廖衡所用的支票,万一空头,变成镜花水月一场空,岂不冤哉枉也。为此踌躇难答。
  “老弟,你我能谈得这么深,就无事不可言了。”廖衡的态度很诚恳,”你的为难,就是我的为难,尽管说出来,想法子解决。”
  逼到这个地步。吴少霖不能不说实话,“开总票这一说,也有人提过,‘筹备处’方面认为有困难。至于分开来开,平老个人,当然没有话说,不过其余十二位倘若过河拆桥,我对我这面的人,就没法交代了。当然,我可以找平老;问题就在于此,”他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想替平老找麻烦。所以不如早早想个妥善办法为妙。”
  “你的话不错,如果早就料理清楚,到时候集合、上车、发支票、投票;出了议院大门,各奔前程,岂不干脆?”
  “是,我也是这个意思。”
  “那好!”廖衡点点头,“你先老实告诉我,你想弄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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