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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_7 李百川(清代)
  我久欲拿你粉身碎骨,与同道报仇,不意你今日敢上门算计我!
  “说着,用手向堂外一招,只见那大池中水,就像数丈长一条银蟒,直奔那圣母手前。那圣母将手一挥,响一声,波涛满地,平地水深丈余,将于冰淹在水中,通身衣履尽皆湿透。于冰忙架水遁,起在空中,低头下视,见那水在洞前洞后堆叠起来,就如数丈玻璃积累在一处,比钱塘江的潮还好看几分。约有一个多时辰,水势一散,若倾江倒峡之声,仍归在池内。于冰将遁光一按,离地不过有一丈高下。再看圣母,依然端坐中堂,看其衣服,并无半点水痕。又见他从身边取出一小葫芦,于葫芦内倾出绿豆大几丸药,摸了两个,填入眼内,随将血痕揩抹,闲目凝神。有顿饭功夫,站起来摸摸揣揣,走出石堂外,大声叫道:“道士何在?”连叫了几声,冷笑道:“你止知坏我两目,你却也死在水中。”随即将身蹲下,在院中乱摸,摸见大小族类,死的横三顺四。气的他两手在地下乱拍,恨不得将地皮拍碎。拍打了几下,复摸到台阶前坐下,点头再四,又悲悲啼啼哭起来。
  于冰见他这般景况,颇动恻隐之念,只是求书心胜,那里还肯当面错过?左思右想,没个制服他的法子。又见他双眉紧蹙,时时用手在心前乱挝,似个因眼中看不见,心上急燥气恨的意思。于冰看了一会,说道:“我有计较了。这针名为戮目,安见其不能戮心?想神物自随心听用,若不灵应,再设别法。
  “复将二针取在手内,两眼看定那圣母心头,从上往下一掷,金光如电,针回手中。那圣母大吼一声,往起一跳,有数丈高下,落下来,即成一奇大无比的鲲鱼,长愈千尺,粗若丘山,头虽触在洞中,鱼尾还在西边山顶上,真是五湖四海少有之物。
  于冰大喜道:“此针竟可为如意针。有此奇宝,吾可以擒尽天下妖魔矣。”又想道:“此妖已死,精气必散,不至似前硬过钢铁,若用刀剑开剥,一两个月还不知寻到藏书之处不能,不如用雷火击碎,岂不省力易寻?况太上书有玉匣盛贮,上有符箓,断非雷火所能伤损。”于是向离震二地作法,大喝道:“雷部司速降!”顷刻阴云四起,诸神如飞而至。于冰指着大鲲鱼道:“此妖毒害生灵,有干天愆,今被道打死,诚恐复生。
  烦众天君可速发雷火,将他皮肉霹烂,自必后患永绝。”众神道:“法师请离远些。”于冰将遁光又起有百十丈高,只见邓、辛、张、陶四位天君,率神丁力士,各施威武,顷间迅雷大电,震的那山石树木乱滚乱摇,飞禽走兽亡魂丧胆。再看那大鲲鱼,已霹的皮翻骨碎,血水流溢,满洞里就和铺了一层肉海的一般。
  于冰退了诸神,看不出《天罡》书在那一处肉内。
  彼时日已将落,又怕被邪神恶怪抢去,急将二鬼放出,在那鱼肉鱼骨内四下搜寻。奈肉积如山,二鬼从何处寻起。直寻至昏黑,并无踪影。于冰无奈,着二鬼在洞中来回行走,以防不虞;自己伏剑高坐在石堂顶上,主意到次早再着二鬼细寻。
  坐到三鼓以后,猛抬头见一股白光闪闪烁烁,直冲霄汉,相去不过数十步远近。低头下看,光气从大石桥上透出。于冰道:“有了。”也顾不得血肉秽污衣履,急忙从石堂顶上跳下,走到桥头,招呼道:“超尘、逐电快来!”二鬼星飞跳到面前。
  于冰道:“我已看出天书下落,就在这座桥前,你等速刻拣来。
  “二鬼将那鱼皮、鱼肉以及鱼骨,搬来搬去,忽见逐电大叫道:“有了!有了!”于冰急看时,见在几段鱼肠内,取出一匣,长仅八寸,玉色青莹,光可鉴人面目。四面是一块整玉琢成,并无丝毫破绽。在血肉泥泞之中,亦无半点沾湿。于冰捧玩再四,欣喜欲狂,亲自揣在怀中,扣紧丝绦带,同二鬼也不回玉屋洞,竟赴山东泰山琼岩洞中。令二鬼将前层石堂打扫干净,先在正中床上坐了。将二鬼唤至床前,吩咐道:“吾自柳家社收伏你两个,数年来,汝等服劳奉役,甚是勤苦。今我欲用火龙真人仙衔法牒,移会冥司,着汝等各托生极富贵人家,享受人间福禄,偿汝等数年辛勤,就在今日,放汝等前去。”
  二鬼闻知,一齐伏地痛哭,道:“小鬼等承法师大恩,驱使十数余年,朝夕伺候,未尝片刻相离。方思禅竭驽骀,效力数千百年。今闻法师钧谕,令小鬼等托生人间,此去总得荣华富贵,受享不过四五十年。依就要名登鬼录。内中或作恶,或行善,昏昧难知,到那时获罪于天,打入轮回,生生世世永归畜道,欲想求如今日,亦不可得。惟愿法师遣小鬼等于刀山箭林、水深火烈之地,使小鬼等气化神销,统归乌有,到是天造洪慈。若说再生人间,不敢奉命。”说罢,又各伏地大哭。于冰恻然了半晌,向二鬼道:“此话果出自肺腑么?”二鬼一齐道:“某等虽沉沦幽冥,尚有人心。天日照临,何敢有半字虚辞?”于冰听了,大悦道:“我与汝等相伴多年,虽说人鬼分途,情义无殊父子,我亦何忍与汝等永离?若着汝等始终沉埋在我这葫芦内,不惟你们心上不甘,即我亦有所不忍。但汝等皆至阴之气,凝聚成形,不过藉我符箓,游行白昼,究属悖理反常的事。我怜汝等一片至诚,今各与汝等一上进之路,加意修为,将来皆可做鬼仙。那时出幽入明,逍遥造化,也是天地间最乐之身,较世间有富贵而不能长久享受者,天地悬绝。”
  又着二鬼跪行在膝下,随将中指刺破,向二鬼泥丸宫内,各滴了几点。二鬼觉得一股热气,如汤泼雪,从顶门直透涌泉,顷刻面色回春,不复纯阴气象。于冰道:“吾精血调养有年,非肉骨凡夫可比。汝等得此一点真阳,各保天和,我再次第传汝等炼气回阳之法。三年后,以心炼气,以气归神,欲人则人,欲鬼则鬼,阴阳无间,形色成矣。虽欲不为鬼仙,不可得也。
  “二鬼喜欢的挝耳挠腮,一个个叩头有声,感激不荆于冰又道:“我今日得的《天罡总枢》一书,乃八景宫不传之秘。展玩时,必有白光烛天,不但邪妖恶怪见了动觊觎之心,即八部正神、九天列宿,以及三山五岳、岛洞群仙,亦所欣慕。倘有疏忽,被伊等或夺或窃,失此至宝,我之罪尚小,而修文院天狐休矣。负人负己,莫大于此!从此刻为始,每日夜你两个轮流守视,一在石堂顶上眺望,一在石堂下面巡行,不但有耳闻目见,即风声鹤唳,亦须大声疾呼,早为通报,我好预做防范之法。”二鬼凛遵。
  于冰净了手脸,将匣安放在正面石桌上,大拜了八拜,将天狐送他的符箓在匣上一拂,随手铿然有声,其匣自开。内有锦袱,将锦袱解开,见此书一寸余厚,七寸长,四寸宽,外写《正罡总枢》四字,内中俱龙章凤篆,字有蝇头大小,朱笔标题着门类,光辉灿烂,耀目夺睛。大要皆天地之机,造化之源,阴阳之秘,鬼神之隐显,人物之轮回,山川草木之生灭,万法万宝之统会,非紫阳真人之书所能比拟万一也。于冰就从这日,将石堂上下四围俱用符箓封闭,独自一个潜心默读。此书至夜间,奇光炳焕,照映一堂,如同白昼。到三个月后,便知天地终始定数,日月出没根由,真可藏须弥于芥子,等万物如蜉蚁矣。起先也有些神怪野仙,或明夺,或暗来,或调遣龙虎,或播弄风雷,但来的俱被二鬼道破,于冰得从容防备,不致有失。
  后来的本领,一日大如一日,事事皆能前知,那里还用二鬼禀报。到后法力通天,亦无一敢来者。此时冷于冰虽上界大罗金仙,也不过互相伯仲而已。超尘等得了于冰的指授,亦迥异昔时。正是:大道究何在,《天罡法箓》全。
  从今参妙义,永做一金仙。
第六十三回温如玉时穷寻旧友冷于冰得道缴天罡
  词曰:
  富贵何可求,执鞭不自由。浪子痴心肯便休,弃家乡奔走神州。五气朝元,三化聚首,乾坤大一袖能收。缴《正罡》,归原手,超万劫泮奂悠优。
  右调《新月沉钩》
  前言温如玉被盗,金钟儿惨亡,从试马坡祭奠回来,过了个凄凉年,逐日心绪如焚,思来想去,打算终身的结果。猛想起冷于冰在试马坡那晚吃酒时,许他得功名富贵,须得去都中一行。又想着冷于冰为人奇奇怪怪,似有未动先知之术,他说的话,无不应验。又想着自己家中,还有什么过头?不如将这住房也卖了,赏张华几两银子,着他自行过度,我且入都中去,或者遇冷于冰指点佳境,将来有发迹的时候,亦未可知。主意定了,将张华叫来,告明己见,要上北京。
  张华听了,呆了半晌,说道:“此事大爷还要细思。那冷于冰行踪无定,知道他如今在那里?就算上遇着他,他一个游方的人,有什么真话?他若有大功名富贵,他自己先做去了,肯让与我们受享?小的为大爷的事体,也曾日夜想算,这处住房是三百多银子买的,目今城中房缺少,也不愁卖不了原价。
  还有金姐送大爷的衣服、首饰,若变卖起来,小的估计着也可卖二百来的银子。每年用十来两,赁一处小房居住,余银或立个小生意,或安放一妥当铺中讨些利钱,也可胡乱度日。大爷年纪还不到三十,若发愤读书,何愁不中?不会不做个官。若说卖上银子,寻冷于冰去,这是最低不过的见识。设或再有舛错,将这几两银子弄尽,小的家两口子讨吃,原是本分,有甚么辱及祖、父。只怕大爷一步一趋,都是难行的了。大爷就便打死小的,也不敢遵命。当日金钟儿在时,知道大爷情深似海,断不是语言劝的过来的,只得任大爷闹去。如今金钟儿已死,正是大爷该交好运的时候,怎么又想起冷于冰来了?”
  如玉听了,拂然道:“你别的话还略为近理,怎么金姐死了,是我交运的时候?真是丧心乱道!他为我捐躯殒命,视死如归,那一种节烈,不但乐户中人,就是古人中,能有几个?
  你适才的话,岂不是放驴屁么?”张华道:“怪道大爷祭他时,哭的那般悲痛,不相是算他为大爷死了么?”如玉着急道:“你看么,他不为我死,却为谁死?”张华道:“他是将东西偷送与大爷,苗三相公翻下舌,被他父母搜拣,打骂起来,他是羞愤不过,才吃了官粉身死。妇人们因这些闲气恼,死了的不知有多少。这止可算因大爷的事,被人激迫身死,算不得为大爷守节身死。若是有少年清竣富贵公子嫖客,到他家中,他立意要嫁大爷,不肯再接一人,被他父母打骂,自己寻了短见,那才是为大爷死的哩。只说大爷在他身上花了千数银子,他还有点人心,肯挪移出些财物来,暗中贴补大爷,这也算婊子娼妇内少有的人了。假若何公子如今还在他家住着,他到吃不成官粉,小的到替大爷有些担忧。’节烈’两个字,也不过是大爷许他,外人没这样评论。”
  如玉大怒道:“你原是和猪狗在一类的人,你如何敢讥诮、打趣我?我且问你:你晓得什么是’节’?什么是’烈’?你说!你说!”张华那里还敢言语?如玉又骂了好半晌,道:“我的主意已经定了。限你三日,与我寻变卖房子的主儿,我只要三百两。金姐的衣服、首饰,我何忍心变卖?你可按物开一清单,到当铺中当了;我将来若有好的时候,定要取赎出来,做个题念儿。我将来到京里,寻着冷于冰,或寻不着冷于冰,都不要你管我。我就再将这处房子白丢了,也丢的是我的,与你何涉?你若三天内办来就罢了,若办不来,我和你誓不干休!
  “张华见如玉怒的了不的,一句儿也不敢分辨,只得满口应承下来。过了两天,见如玉心气和平,又苦口劝谏,如玉竟是百折不回。张华见主人志愿已决,没奈何,只得尽心办理。金钟儿衣物,共当了一百六十两;房子卖了三百五十两。正月初三日,与买主立了契,言明正月十八日腾房。
  如玉将银子收讫,含着眼泪,将张华夫妇叫到面前,说道:“我当日有钱的时候,在你夫妇身上甚平常。如今骗我的、偷我的、赚了落了我的,俱皆星散。惟你夫妇始终相守,且在我身上甚厚。”张华听着,泪流满面;他女人也哭泣起来。“我一生总吃了眼中认不得人的亏,致令一败涂地。如今在这泰安城中,也没个出头的日子,且到都中去走遭,听凭命运罢!日后若有个好机会,还与你们有相会之期。我去后,这房子要与人家交割,里面桌椅、铜锡、磁器等物,虽没什么值钱的,胡乱还可卖几两银子,你夫妇可拿去变卖了过度罢。两个小小厮,一个是你儿子,也不用我嘱咐;惟有已故家人孙禄之子,他今年才十一岁了,你们可念他父母俱无,今日就收他,做你夫妻的养子。凡事推念我,不可凌虐他。”又取过两封银子道:“这共是一百两,你夫妇用八十两,寻两间房儿居住过度,也算你们伺候我一常那二十两,等孙禄之子到十六七岁,与他娶个老婆,完做主人心事。我亦不过数天,就别你们去了。”说着流下泪来。
  张华夫妇跪在地下,哭的连话也说不出来。那孙禄之子,也在旁边啼哭不止,也听出是主人要走的话语。张华哭着说道:“大爷出门,定在那一日?小的好收拾行李,伺候同行。”如玉道:“我如今还讲跟随人么?只我独自走罢。你又有家口牵累,况又连个住处未曾寻下。我这一去,和飘洋的一样,将来还不知栖流在何所。我是绝意不要人跟随的。”张华道:“大爷从未独自出过远程,小人如何放心得下?总大爷不要小的,小的明不跟随,暗中也要跟随。那到把主仆弄在两下,路上甚是不便。小的女人虽没房子,他父母家即可居住;便是二三年,他还可以养活的起。大爷赏的家器等物,都交与小的丈人变卖,甚是妥贴。小的正好跟随大爷出门,守定妻子做什么?”如玉想了一会道:“也罢了,就依你跟我走走,到京中再做定归。
  你们只管跪着怎么?可起去料理。”张华又道:“大爷赏了八十两银子,小的实不忍心收领。有家器等物,足彀小的一家过了。出外比不得家居,将来盘费短了,是没处投告的。”如玉道:“我原该与你们多留几两,只恨我手内空虚。你若不收,我也断不着你跟去。”张华无奈,和他女人磕了七八个头,方才起来,将银两收下。如玉又指着孙禄之子,说道:“他顽劣的了不得,你们管教只顾管教,衣食要留心他些。”张华夫妇同说道:“不但大爷嘱咐,就大爷不言,小的们定和自己亲生的儿女一般看待。大爷只管放心。”如玉叫过那小厮来,与了他二两银子,又指教了他几句。当下教他与张华夫妇叩头,认为父母。一同揩着眼泪痕出去。如玉看定正月初八日起身,初六日到他父母坟前痛哭拜别。回来,张华将各项物件开了清账,把他丈人叫来,当面交割。如玉就托他与买主交房。至初八日,主仆二人坐车起身。张华女人送了主人和丈夫,与他父亲雇人搬运。一切停妥,领了孙禄之子,同他儿子坐了车子,大哭着回他父母家去了。可叹如玉,做了半世豪华公子,直弄了个寸椽片瓦俱无,固然是他命运低危,也到的是他所行不善。今日一主一仆上京,寻那云飘鹤逝、没定向的冷于冰,岂不可笑、可怜!
  一路饥餐渴饮,数日已到京都。见辇彀之下,直与外省不同:到处高楼园馆,随地品竹调丝。来来往往,不是土农工商,便是九卿科道,真是富贵繁华无比的仙境。如玉初入都门,那两只眼睛应接不暇,到是那车夫甚是熟惯,送他主仆到菜市口儿昌盛客寓安下。主仆两人,每天出钱二分房饭钱。如玉举目无亲,日日在大街小巷行走,存了个万一遇着冷于冰的念头。
  行走了二十余天,那里有个冷于冰的影儿?张华见不是个归结,复寻苦劝,着如玉回家,谋为正务。如玉道:“我已出门,断无空回之理,况冷于冰也不是谎我的人,早晚定有遇着他的日子。若过二年后遇不着,再做道理。”张华十分劝急了,如玉便说:“你若想家,任凭你便,我是绝不回去的。”张华也自没法。
  不言他主仆在都中闲度岁月。再说冷于冰自得《天罡总枢》一书,日夜在琼岩洞诚心捧玩。半年后,于冰已洞悉精微,才明白天地始始终终的根由,万物生生化化的源委。看那两轮日月,一起一落,无非是老人的须眉,促人的寿数。觉得此时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回想紫阳真人送他的《宝箓天章》,不过是斩妖除祟、趋吉避凶而已,讲道超神夺劫,参赞造化,还无十分中之二三。今日竟成了个与天地同体的人,真是千万世难逢的际遇。又想:“天狐嘱咐一年后将此书赍送火龙真人,烦恳东华帝君缴还八景宫。今已通首至尾烂熟胸中。此书久落凡尘,恐与天狐招愆,反辜负他一片好心。”又预知温如玉在京寻访。且董公子自到河阳镇,知他已入林岱籍贯,改名林润,算了林岱胞侄,用官字号下场,中了第六十一名举人,已从今年正月,由林岱任内,到朱文炜家居住,等候着下会试常他虽然功名有分,料想着他的文章,断不能中在前列,后日还有多少事在他身上起结,也须助他一臂之力,着他早早的服官受职,好做后事的地步。明日正是黄道吉日,理合到吾师洞中走遭,将此书交送,腾出身子来,办别的事业。
  到次日五更时分,令二鬼将石几案抬放在石堂院中,将玉匣安放在几上,自己虔心静气,大拜了八拜,然后揣向怀中。
  吩咐二鬼道:“我今往赤霞山祖师处去,你等可用心修炼,各图正果,静候我的调遣,不得私出洞门。”二鬼出洞跪送。于冰架云光,早到赤霞山回雁峰前落下。只见桃仙客大笑道:“祖师命我在此等候多时。”于冰忙作揖问讯。仙客道:“贤弟不必多礼,快随我来。”于冰跟定了仙客,走至洞门前站祝于冰道:“你我虽同是祖师的弟子,然师兄是日夕亲近之人,不妨随便出入;我与师兄有别,理应替我回禀一声为是。”仙客道:“贤弟小心至此,足见诚敬。”说罢,先入去了。少刻,出来说道:“祖师着你进见。”于冰将道袍拂拭了几下,才跟定桃仙客,一步步走入去。但见:门分二座,院共三层,也有山,也有水,也有池,也有桥,也有楼台;有树木,有花卉,有飞禽走兽;曲曲弯弯,另是一个世界。堂阔五丈,阶高数寻,也有琴,也有棋,也有剑,也有书,也有字画;有金石,有珠玉,有床帐桌椅;闪闪烁烁,另是一处人家。也有香茶,也有美酒,也有冰桃、雪藕、火枣、交梨,闻一闻芬芬馥馥,另是一样滋味。也有歌童,也有舞女,也有银筝、象板、锦瑟、鸾笙,听一听幽幽雅雅,另是一般宫商。璧挂蛟螭之镜,炉焚兰麝之香。云母屏前,远映一轮皎日;水晶帘下,斜拂八部和风。白鹿衔芝,间行于丹房皂户;系鹤啄果,欣舞于曲径回廊。真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于冰将洞中景物大概一看,遥见火龙真人穿一件大红百花无缝仙衣,戴一顶扭丝八宝束发金冠,蚕眉河目,赤面红须,端端正正坐在上面。于冰抢行了几步,到真人座前拜了四拜。
  请候毕,站在一边。真人笑道:“《天罡总枢》一书,乃八景宫不传之秘。身列金仙,能读此书者,百无一二。你修行了几日,便能际此奇缘,好福运也。”于冰将玉匣从怀中取出,放在正面几案上。真人亦连忙站起,坐在一旁。于冰又跪禀道:“弟子正为此书久落凡尘,恐被老君查知,致干罪尤,今日特奉献于老师座下,仰冀大开恩典,代行缴送,庶天狐盗窃之事不致泄露,弟子可以瓦全矣。”真人大笑道:“你如今尚推算未来事体,老君为万国九州群仙之祖,他的书籍被人盗去一年有余,他焉有不知之理?当日那天狐意念一动,他早已就知有今日了。只因他念你立心纯一,勇往向道,不过假手天狐,成就你的正果。你道他竟不知道么?”说罢,又大笑道:“此书我亦不敢久存,明日即到东华帝君你师祖宫阙,恳烦转送,保全天狐。”
  于冰又禀道:“弟子承师尊高厚,遣桃仙客颁赐衣冠。彼时拟救连城璧之后,即来叩谢洪慈,缘仙客述师命,再四相阻,有’功夫圆满之日,再来未迟’等语,因此弟子迟至如今。”
  真人道:“我着仙客止你,不过为省一番往返也。”于冰复行叩谢。真人吩咐:“起来。”于冰侍立一旁。真人道:“你目今法力可出群仙之上,只是静中功夫还未完足,将来猿不邪自可与你分劳。刻下温如玉在京等你,你屡次在他身上也可谓大有情。但此人虽具仙骨,痴迷过甚,你当造一富贵假境,完他一生的志愿。若仍前不省,乃下愚不移之人,速弃之可也。”
  又问道:“我的木剑,你可曾带在身边?”于冰急忙取出,放在桌上道:“弟子承师尊恩赐,未尝片刻相离。”真人叫童子们:“拿我那口剑来!”少刻,一童子取到,递与真人。真人道:“此剑名为雪镂。我自战国时得道,承吾师东华帝君颁赐,佩服了数百余年。我在西湖与你的木剑,不过斩祟除邪;若异日会诸天岛洞道友,带在身上,殊欠冠冕。此剑与木剑大不相同,岛洞列仙、八部正神,有背义邪行者,可飞斩于百里之外,妖魔又何足道也!”于冰叩头领受。真人道:“你去罢。功成日满之期,我别有法旨。”说罢,真人回归后洞。桃仙客同许多道友,并仙吏仙童,都来与于冰叙同门一脉,请入丹房内饮食。好半晌,方一齐送出洞外。
  于冰谢别,离洞走了百十余步,将剑囊解去一看,只见金装玉嵌,耀目夺睛;又将那剑拔出来看视,宽不过一寸,长到有三尺,面镶龙虎,柄列七星,剑尖上镌着“雪镂”二小篆字,剑鞘上拴着紫丝绦两根。于冰看罢,将剑装好,就用丝绦斜系在右边臂上,架起云光,早到玉屋洞来。
  这日,城璧等正在洞门外闲立,忽见猿不邪用手在空中指道:“尊师来矣!”城璧和不换道力甚浅,那里看得出?瞬目间,于冰已落在面前。城璧、不换大喜,各作揖问候;猿不邪在一旁跪接。于冰到洞中正面坐下,猿不邪站在一旁。不换问道:“大哥背后挂着可是口宝剑么?”于冰道:“适才从吾师洞中来,此剑系吾师所赐。”不换道:“祖师所赐,必有不同,我们先看一看,再叙别怀。”于冰解下来,付与不换,将锦囊解去,大家拭目同看。但见光芒映日,寒气侵入,装束亦精雅之至。一个个极口赞扬,惟独城璧爱的了不得,看了又看,不忍释手。不换接过来,用套儿装好,亲自与于冰系在背后,方才就坐,询问六七月别后事业。于冰也不相欺,就将得《天罡总枢》始末,并今日交还赐剑的原由,详细说了一遍。不邪等欣羡不已。
  于冰又道:“我早晚还有事入都。”城璧道:“都中又有何事?”于冰就将董公子改名林润,算林岱胞侄,已中了官卷举人,要帮他中个进士,将来好完结严世蕃、阎年等案件;还有泰安的温公子,在京找寻我一月有余,少不得再去点化他一番。城璧道:“可是那温如玉不是?”于冰道:“就是他。”
  城璧道:“他在都中找寻大哥做甚么?”于冰笑道:“他的事件最多,真有千条万絮的情节。”城璧道:“愿闻其详。”于冰又将如玉前前后后细说,直说到主仆上京。不换道:“大哥怎么知的这般详细?”于冰道:“我自得了《天罡总枢》后,便可以事事前知矣。”不换道:“可惜一个大家公子,也弄的穷到这步田地。真是时命限人,自有定数。”城璧摸着胡子大笑道:“亏你还替他这样解说。那个轻浮娃子,我一见面就知他是个败家之子。大哥一定说他有仙骨,苦苦的要度他出家。
  他原是酒色丛中歪货,若将他度了来,不但终于无成,连我们也被他搅混坏了。”于冰道:“吾师亦曾吩咐,我也须尽尽心,他若是痴迷不返,弃之可也。今日已是三月初三日了,我须早些去,与董公子将三场文字弄妥,好着他必中,殿试时能在三鼎甲内,就更好了。我此番还得到御史朱文炜家住几天。”城璧道:“要去,大家走遭,我正要看看董公子。”于冰道:“朱文炜是个京官,你我俱是道妆,去他家内也须招人议论。”
  城璧道:“这有何难?我们只用将道冠暂时摘去,便是俗人。
  “于冰道:“那岂是出家人做的事?”又问猿不邪道:“你二位师叔,可学会些甚么法术?”不邪道:“凡弟子所能者,已学去一半有余。”于冰道:“得此亦可以全身远害。会试场期止有四五天了,我今日就去罢。”众人送出洞外,于冰驾云去了。正是:书缴赤霞洞内,飞身故友人家。
  成全难裔甲第,渡取浪迹仙葩。
  
第六十四回传题目私惠林公子求富贵独步南西门
  词曰:
  十年窗下讴吟,须中今春首领。真仙指示功名径,折取蟾宫桂影。
  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中驰奔。人生富贵总浮云,几个痴人自剩右调《酿高歌》且说于冰出离了琼岩洞,驾遁光早到了都中。原来朱文炜自平师尚诏得官之后,这几年已升了浙江道监察御史。只因他是受过大患难的人,深知世情利害,凡待人接物,也不肯太浓,也不肯大淡。当日严嵩因他面奏,胡宗宪心上甚是恼他,即至升了御史,恐怕他多说乱道,到有个下手他的意思。后见他安分供职,上的本章都是些民生社稷的话语,毫不干涉他一句,心上又有些喜欢他。闲时也请去吃饭,文炜总是随请随到,虽极忙冗,亦不辞。遇年节寿日,必去拜贺,却不送礼,因此得保全禄位。他如今又搬在棉花头条胡同,地方也还算僻静,每天不到日西时分,便下了衙门。
  这日正在内房与他妻子闲话,忽见段诚飞忙的跑来,说道:“老爷,快去迎接恩人!冷太老爷来了!”夫妻两个一齐问道:“可是那冷讳于冰的么?”段诚道:“正是,正是。适才小的在门前看见,竟认识不得了,穿的是道家衣服,容貌比先时越发光彩年少。老爷快去迎接罢,等了这一会了。”慌的朱文炜连忙穿公服不迭。姜氏着女厮们速刻打扫卧房,向文炜道:“就请入我房里来罢。”文炜恕不的跑了出去,见于冰在大门内站立,遂高叫道:“老伯大人,是甚风儿吹得到此?”于冰一看,见朱文炜纱帽补袍迎接出来,意思甚是谦谨。文炜到面前,先向于冰深深一揖。段诚在前,斜着身躯导引;朱文炜随在于冰后面,一直让入内院。早有姜氏同段诚家女人,领着几个使女,在院中迎接问候,相让到姜氏房内。夫妻两个,男不作揖,女不万福,一齐跪在地下磕头。于冰那里拉的住?也只得跪下相还。夫妻两个磕了七八个头,方才起来,让于冰炕上坐下,夫妻二人地下相陪。随即就是段诚家夫妇叩头,家中大小男妇,素日听得主人和段诚时常说于冰种种奇异,一个个抢来叩头,于冰到周旋了好半晌。文炜吩咐家下众男妇道:“冷太爷此来,至少在我家中也得住五六年,你等切不可向外人传说。若外边有一人知道,我定行详查重处,连妻子一并赶将出去,绝不姑容!”众人答应退去。
  朱文炜道:“自从在河南军营别老伯大人后,今又是几个年头。小侄夫妻性命并功名,无一非老伯再造之恩。小侄也别无酬报,祠堂内已供奉着老伯生位,惟有晨夕叩祝福寿无疆而已。”于冰道:“朱兄不可如此称呼。倘邀不弃,只叫一冷先生足矣。”姜氏道:“那年在虞城县店中,承恩父天高地厚,打发我到母亲处去。”于冰大笑道:“越发不成称呼了,贫道告别罢。”姜氏道:“我在恩父家中,已拜认老太太为母,恩父又何必过谦?”于冰听了,不由的面红耳赤起来,说道:“我一个出家人,消受不得这般亲情,请毋复言。”文炜道:“这是他名分上应该如此。”又道:“老伯今从何来?一向在何处?”于冰道:“我的形踪,实无定所,今日为两件事来。”
  朱文炜道:“是甚么事?”于冰道:“说起来话长。”就将温如玉的事大概一说,并言:“他有些仙骨,此番要渡他去出家。
  “又说起救董公子一事:“他如今已与林岱大兄认为胞侄,改名林润。”朱文炜也不等他说完,便道。“他刻下现在小侄家住着,要下会试场,每每题起老伯,还有一位连先生,便感激的流泪不止。”于冰道:“若不是为他在尊府,我也不来见朱兄了。”随将自己来的意思,又说了一遍。朱文炜道:“这都是老伯大人天地父母居心,成就他的终始,小侄辈也替他感戴不荆”姜氏道:“前岁秋间,冷大哥从广平来,恩父家中大小甚好。就是那年春间,林大哥还差人到广平与母亲祝寿,送了三千两银子。大哥说乱辞了几百回,来人日夜只是跪着,万不得已,只得收下。”于冰道:“这林大兄就不是我辈中人了。
  君子周急不济富,岂可因些须私爱,如此报酬?”又向文炜道:“可遇便与小儿逢春寄一字去,就说我说速刻差人去河南,将此宗银两送还。”姜氏道:“大哥当面曾和我说,原是绝意不收,只是没法摆脱。今差人送去,也不过是空劳往返,林大哥他如何肯依?”于冰瞑目摇头道:“逢春竟是以我做他弄钱人了。”又向文炜道:“书字是一定要寄去的。”说罢站起道:“我到外面会会林世兄去。”
  文炜同到所院西边一处书房内,高叫道:“林贤侄,你我的大恩公冷老伯来了!”那林公子听得,忙跑出院来一看,见于冰便跪倒,叩头不已。于冰亦连忙跪下,相扶起来,携手入房,复行叙礼坐下。问了城璧,并不换起居,又说了一会别后行踪。于冰也问了林岱,并老总兵林桂芳话。家人们摆上许多的果食来,于冰随意用了些。向文炜道:“令兄怎么不来一会?
  “文炜道:“家兄月前拿了几两银子,回虞城赎取旧日的房产去了。”于冰道:“尊公先生灵柩,想已从四川搬回贵乡矣。
  “文炜道:“前岁家兄已办理营葬了。”于冰点头道:“这是贵昆玉第一要事。”叙谈闲话间,左右点上烛来。段诚道:“冷太爷在何处安歇?”文炜道:“东院书房还僻静些。”于冰道:“我在尊府还要盘桓两三天,诸事不必过于着意。”文炜道:“这两三天话,老伯再休题起。”于冰道:“我还有一说:知己相对,理应久谈,但素常以静为主,大家安歇了罢。”文炜亦不敢相强,随令家人秉烛,同林润都送到东院书房内。于冰着将家人们退去,从袖内取出个纸条儿来,说道:“今科会试三场题目,俱在上面,公子务于两日内,赶做停妥。我替改换几句,中也必矣。此事关系天机,少有半句泄露,不但不利于公子,亦且大不利于我。慎之!慎之!”林润双手接住,同文炜看了一遍。文炜道:“贤侄可连夜措办,离场期止有五天了。”于冰道:“话亦不用我再嘱,大家以慎密为主。”文炜道:“此何等事,谁敢获罪于天?”于冰道:“二公就请便罢。
  “文炜等道了安置。于冰打坐到天明。朱文炜知道于冰断不能久留,与他多款洽一日是一日,差人去本衙门给了段,在家中陪侍;凡有人客拜望,总以有病为辞。次日辰牌时候,于冰将段诚叫来,向他说了几句,段诚去了。
  再说温如玉在菜市口儿店内居住,一月有余,冷于冰也无处寻找。每日家愁眉不展,在那大街小巷乱走,存了万一遇着的见识。晚间睡着,不是梦见金钟儿,就是梦见冷于冰,弄的他心上无一刻舒怀。这日,吃罢早饭,正要上街,听得院外有人问道:“泰安州的温公子,可在你店中住么?”又听得店东道:“有个泰安州姓温的人,到不晓得他是个公子不是公子?
  “如玉听见,急急的出来一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穿着满身绸帛,却认不得是谁。只见店东向那人指着如玉道:“这位便姓温。”那人听了,向如玉举手:“足下可是山东泰安州人么?”如玉道:“我是泰安人。”那人道:“可是姓温讳如玉的不是?”如玉着惊道:“老兄何以知道贱名?”那人道:“我原不晓得。我家老爷府内,有一位冷太爷,讳于冰,着我来此店相请。”如玉听了,大为惊异道:“可是那会耍戏法儿的冷于冰?”那人道:“我到不知他会耍戏法不会耍?”如玉道:“他是几时到的?是怎么个模样?”那人道:“他是昨日日落时到的。既然名姓相同,你随我去到那里,自然明白。”
  如玉道:“尊姓?”那人道:“我姓段,是御史朱老爷的家人。
  “如玉听了,惊喜相半,走入房内,向张华道:“你可听见么?
  冷于冰寻我来了!”于是换了衣巾,和段诚同走到文炜门前。
  段诚道:“请站一站,我去回禀一声。”须臾,出来说道:“冷太爷吩咐请会。”如玉跟段诚到二门前,见于冰金冠道服,丝绦皂靴,肩背后挂着宝剑一口,容貌与先时大不相同,真是人中龙凤,天上神仙,缓步从里边迎接出来。如玉想起昔日,一旦到这步时候,心上好生惭愧。于冰将如玉上下一看,见他虽在极贫之际,却举动如常,没有那十般贱相。那十般:一曰耸肩,二曰垂头,三曰两手抱臂,四曰口内吸哈,五曰背人哭泣,六曰终日蹙眉,七曰无故吁嗟,八曰面朝下扒睡,九曰见富贵人进退乱,十曰学妇人用眉瞅人。有一于此,任他是绝世聪明,但其心气已馁,为境遇所制,便终无发达之期,至好的不过免冻馁而已。即偶有发达者,亦必旋得旋失,总富贵断不能久。在本人他自不觉,旁观者却甚是清楚。有点福运的人,虽魂梦中亦不带出这十般贱相,皆因他心气不衰,能随境处境,而不为境遇所制故也。至于出家修道的人,尤必以心气胜为主。
  若心气衰馁,不但不能苦历冷暖跋涉,就着他行坐中功夫,他心气已竭,呼吸间亦断无传到之期,真终身无用之物也。所以于冰要先看他的举动。于冰见如玉入来,先笑说道:“久违公子了。”如玉抢行了几步,向于冰一揖,于冰即忙还礼。两人携手到东书房内,叙礼坐下。
  如玉问罢于冰的行踪,便蹙着眉头,要说自己年来的事业。
  于冰道:“公子的行为,无大无小,冷某俱和亲见的一般,不用劳神细说。”家人们送入茶来,如玉独自吃了一杯。于冰道:“公子的气色,与前大不相同了。”功名富贵,只在这一两天内。总不能拜受王爵,亦可以位至公侯。”如玉听了大喜,跪在地下说道:“小弟年来真是穷的可怜!从今年正月初八日,即起身入都,寻访长兄指示一条捷径,不意预知小弟在菜市口店内,遣人相招,伏望发慈悲,救弟残喘。”于冰也连忙跪扶道:“公子请起。诸事都交在我冷某身上,容易!容易!”
  两人方才入坐,忽听得门外有人说:“老伯大人会佳客么?”于冰道:“正要请你来坐坐。”如玉见一三十多岁的人入来,头戴幅巾,身穿云氅,气度像个官儿,忙站起问于冰道:“此位是谁?”于冰道:“此东翁朱先生,讳文炜,现任御史。
  “如玉急趋向前,叩拜道:“生员蓬门下士,因冷先生呼唤,得至公堂,不曾带来手本叩谒,甚觉冒昧之至。”朱文炜还礼毕,三人分宾主坐下。文炜道:“此位即老伯昨日所言督院温大人长公子温世台么?”于冰道:“正是。”文炜道:“此兄丰神秀雅,真鸡群之鹤也,异日功名不可限量。”于冰道:“何用异日,指顾就要出将入相哩。”文炜含糊答道:“这是温世台分内必有的。”于冰道:“可吩咐人将林公子请来,也与温公子会会。我还要留温公子伴我两天。”文炜道:“最好!
  最好!”少刻,家人将林公子请来,与温如玉叙礼毕,坐在文炜下边。如玉问明,才知道是河阳总兵林岱侄子,二十一岁就中了举,在此下会试场,心上甚是愧羡,自己求功名的意念越发急了。
  少刻,家人们拿入杯筷来,安放桌椅。如玉要辞去,朱文炜那里肯依。于冰向如玉道:“都是自己聚会,我还要留你住几天,朱兄不是外人家。”如玉道:“老兄吩咐,无不如命,只是未向小介说明。”于冰道:“你有泰安城内房价,还有金朋友的当银,俱在张华手内,你须放心。张华比不得韩思敬,偷不了你的,也埋不了你的。”如玉听了,吓的惊心动魄,益信于冰是前知神人;又窃喜自己的功名富贵,定不涉虚了。文炜道:“这有何难?可着人唤张华盛介,将行李取来,最是妥当。”于冰道:“使得。”如玉还要相辞,家人们已经去了,只得上前拜谢。文炜先与如玉送酒道:“随便饮食,有亵世台。
  “如玉推让再四,让于冰独坐了一桌,他与文炜、林润坐一桌。
  从此日为始,如玉主仆就在文炜家住下。晚间,如玉和张华在东书房安歇,于冰在西房与林润改做文字。
  到第三日午间,管门的人走来说道:“有衡山来的两位客人,寻访冷太爷说话。”于冰就知道是城璧、不换来了,心中嫌怨道:“他两人才学会些小法术,便这般云行雾驰,乱跑起来;况我起身时那样嘱咐,又来做甚么?”朱文炜问于冰道:“此二位是谁?”于冰道:“是我的两个道友。”随向管门人道:“就烦你请他们入来。”文炜听了“道友”二字,知是有来历的人,随即整衣迎接。至二门前,见一胖大汉子,庞眉河目,紫面丹唇,一部长须比墨还黑,飘飘拂拂,直垂在脐下;头戴宝蓝大毡笠,身穿青布袍,腰系丝绦,足踏皂靴。文炜心里说:“这人汉仗仪表,到与林大哥差不多,只是这一部连鬓胡须,就比他强几十倍了。”又见后面相随着个瘦小汉子,二目闪烁有光,面色亦大有精彩,长着几根八字胡须,戴一顶紫绒毡帽,穿一领蓝布袍,也是腰系丝绦,足踏皂靴。文炜知是异人,恭恭敬敬的让到东书房行礼。如玉看见是连城璧和金不换,心上甚是羞愧,自己也到投奔人的田地,只得上前行礼叙旧。礼毕,城璧和不换与于冰深深一揖,然后大家就坐。
  文炜举手问道:“二位先生贵姓?”于冰俱代为说讫。文炜道:“二位先生从何处来?”城璧道:“还未请教贵姓,想定是朱老爷了?”文炜道:“正是贱姓。”城璧道:“我们系从湖广衡山来。”文炜道:“几时动身的?”不换道:“是今早动身的。”文炜大惊道:“好几千里,片刻即到,非驾云御风,何能至此?真冷老伯之友也。”于冰道:“我起身时,那般叮嘱你二人又来做什么?”城璧道:“我因董公子在此,心上悬计他,故来走走。”于冰道:“是林公子,那有董公子?
  “城璧随即改口道:“是我说错了。”于冰又道:“你二人来已不守清规,怎么俗妆打扮?这是保说?”不换道:“二哥原不肯改妆,是我因朱老爷是京官,来许多道士到他府上,恐怕人议论,因此扮做俗人,不过暂时改用。”文炜道:“究系二位先生多心。”左右送上茶来,大家吃讫。城璧向如玉道:“我们在贵庄分手后,到如今也是五六个年头。”如玉道:“那日三位去后,小弟差人遍访无踪,真是去得神妙之至。”文炜道:“素日都相识么?”如玉道:“三位俱在寒家住过几天。
  “城璧道:“公子不在家中享荣华,受富贵,到朱老爷这边,有何贵干?”如玉道:“我与诸公俱系知己,说也不妨。小弟年来否败之至,今无可如何,寻访冷先生,指一条明路,做下半世地步,到不是专来朱大人府上的。”城璧笑道:“我们都是几个穷道士,有什么明路指人?”如玉不由的面红起来。于冰急以目视城璧,城璧才不言语了。午错时候,家人们摆了一桌果食,一桌荤席,城璧、不换和于冰坐。林润从西书房过来,看见城璧大喜,又见不换也在,连忙上前叩拜,复叙别踪,和如玉、文炜同坐。闲谈到二鼓方散。城璧等同于冰在西房,如玉仍归东房。
  次日午饭时,于冰将林润三场文宇,并殿试的策文,俱各改好。至第二日,是初六日,文炜差人送林润入内城去了。这日早饭后,于冰同着众人,从袖内取出一道符,又柬帖二联,向如玉道:“公子年来困苦已极,我二年前有言在先:公子若到不得意,只管入都,我包你一套天大的富贵。今气运已至,时不可失,可将我这一道符,出城后即戴在帽子内;还有柬帖二联,揣在怀中。有极难事,到万不可解脱处,可将我第一联柬帖诉看,自有妙应。第二联也是如此。上面我俱写先后,不可乱拆。你若是偷着先后了,即泄露天机,那时必有奇祸,休怪我不早说与你。至于做文墨、用诗词歌赋等项,万一做不来时,你只暗中叫我的姓名几声,我自助你成功。你此刻速出南西门,定有意外机缘凑合。将来到富贵时,却不可忘了贫道。
  “如玉心上有些不信。于冰道:“你体要小窥了我那一道符和那两联柬帖,误了你的大事。”如玉接来,揣在怀中,心上还有些迟疑。于冰道:“只管去罢,我不是欺你的人。”朱文炜按说道:“温世台,冷老伯教你去,你就去。我的夫妻离合、功名成就,都是冷老伯作成,才有今日。你狐疑怎的?”遂将自己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如玉方诚信不疑,欣喜欲去。于冰又嘱咐道:“此去只可你独自去,张华同去不得。”如玉连声答应,叩谢了于冰,拜别了众人,欢欢喜喜走出厅外。众人送他出了大门,张华赶上问讯,被如玉骂回。
  众人送了如玉,同到厅内坐下。城璧等一齐问道:“温公子这一去,果然可得大富贵么?”于冰大笑道:“此人本是名门世胄,富贵儿郎。只因他幼年丧父,教戒无人,日夜狐朋狗友,做嫖赌场中生活,年来叠遭变故,弄的家败人亡。今日穷及,投奔于我,我念他一身内骨,大有根气,他也不是今生便有,也是修炼几世,方能完足,实不忍心弃置于他。又知他世情过重,若不着他大大的富贵一番,他就做鬼也必抱屈地下。
  我已劝化过他几次,此番要如此如此,满他的志愿。他若仍是痴迷不悟,乃真下愚不移之人,弃之可也。”众人听了,俱各大笑,说道:“妙哉!妙哉!非有通天彻地的手段,不能有此施设。”正是:欲醒痴儿须用假,假情悟后便归真。
  真真假假君休论,假假真真是妙文。
  
第六十五回游异国奏对得官秩入内庭诗赋显才华
  词曰:
  千古穷愁同恨,漫云际遇无缘。一朝平地觐君颜,蓬行子今得祖生鞭。
  洞里仙人种玉,江边楚客滋兰。水晶帘外会蝉娟,题诗赋挥笔洒瑶笺。
  右调《江月晃重山》
  话说温如玉欢欢喜喜别了众人,出了朱文炜家,心上快乐之至。看得这富贵功名,如反掌之易,盖深信于冰是真诚君子,盛世神仙。又知道朱文炜、林岱等,都是他扶持的,做了大官,岂有个到他身上无效验的理?因此走一步都是高兴,看一眼无非春色,穿街过巷,已出了南西门外。彼时正是仲春天气,柳垂金线,鸟弄新声,绿茵满地,碧水分流。那些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如玉走了六七里,离城渐远,来往的人也就少了。一边走,一边心里想道:“我这一行,不是遇王公贵人提携,就是遇着天子的銮驾,被那些前驱的官员盘结住,启奏了,着我引见。
  我若是奏对的明白,天子推念先人分上,那时就是我意外的遭逢。再不然,路上走着,拾得珍奇异宝,价值连城的物件,或重价卖与人,或进献到天子御座前,也可以得一套富贵。”心里胡思乱想,走着白不见什么际遇,到觉得身体迷迷糊糊,困倦起来。猛然一睁眼,见前面一座高大牌坊,直冲霄汉,彩画的丹楹绣柱,雕刻的凤篆龙章,牌心里有绝大的四个金字,上写着“华胥国界”。如玉想道:“这一个’国’字,从何处说起。”放眼一望,见牌坊前面,车尘马迹,士女纷纷行走,竟是个极热闹的去处。连忙走到跟前,问那往来行人,都说是华胥国。那些人又指着如玉道:“你看正西,云蒸雾涌,烟火万家。那就是城池了。”如玉道:“我不意料辇彀之下,还有这一处地方,到不可不瞻仰瞻仰。”又走了数里,果然有一座城池,规模甚是广大,关乡里居民甚多。慢慢的走入城来,一看,但见:城高数寻,池深一丈。屋宇广大,高耸云霄之中;园馆参差,排连街市之内。做官的锦袍玉带,必竟风流;读书的阔服方巾,居然儒雅。挨肩擦臂,大都名利之徒;费力劳心,半是商农之辈。红裙绿袖,谁家少女卖秋波;画鼓云锣,何处歌童演妙曲?真是:日边富贵无双地,天下繁华第一城。
  如玉看罢,口内啧啧赞赏道:“好一个华胥国!真是天下有数的地方。”
  正在观玩之际,猛听得喝道之声,见一对步兵,敲着锣过来,随后便是执事,有许多军牢夜役,打着旗,撑着伞,拿着鞭子铁绳,呼呼喝喝的着人回避。如玉门在了道傍一家卖脂粉的檐下。少刻,见一顶四人大轿,里面坐着个官儿,穿戴着乌纱补袍,两只眼东瞧西看,,忽然见轿子站住不走了。如玉正看中间,见两青衣公人走来,喝道:“本城太守老爷传你!”
  如玉摸不着头脚,心下甚是惊惶,没奈何,走至轿前,打一恭道:“生员温如玉谨参。”那太守问道:“你是那里人?”如玉道:“生员是山东泰安州人。”那太守道:“你见了本府,还是这样大刺刺的,你莫不是槐阴国的奸细,假装山东秀才来探听虚实么?”如玉道:“生员不晓得什么槐阴国?”太守向书役人等道:“你们看他装做的这样儿,我在轿内一看,就见他形容举动不像我本国人。他见我盘问,就随口说是山东人,在这里任意支吾,真是不要脑袋!”又问如玉道:“你既是山东人,你到我这华胥国做什么?”如玉道:“生员因贫穷无奈,投奔一朋友冷于冰,恳他与我设法谋生,因此住在朱御史家。
  今日是他教生员出南西门闲行,不知怎么就走到上国地界。大老爷可差人到朱御史家一问,就知生员是奸细不是奸细。”那太守道:“本府那管冷于冰,热如火,也无暇差人到朱御史家去。是你这样装聋推哑,越发令人可疑。事关重大,本府也不敢私自放你回去。”回吩咐左右:“押他到朝里来,待启奏过主公,再行发落。”众人不容分说,将如玉推推拥拥,到了朝门外。那太守下轿,进里边去了。
  如玉悔恨道:“平白里听了冷道士话,走到这个地方,功名富贵全无影响。万一用大刑罚苦拷起来,弄成个外国的奸细,只怕这命就在今日了。”正鬼念着,只见几个戎装的武官儿跑出来,喝道:“王爷有旨,着传奸细温如玉入见哩!”随即又有几个带刀的壮士,将如玉监押着急走。如玉到此时真是没法,只得放胆行去。入了朝门,大概一看,但见:两路朝房,端坐金章紫绶;七间宝殿,摆列着黄钺白旄。
  御乐齐鸣,帘卷处香烟缭绕;净鞭三响,排班时仪仗缤纷。弱柳千条,披拂垂青之锁;流莺百啭,委婉求友之笙。镇殿将军,圆睁两只怪眼;守门大象,长伸一对粗牙。正是:琼阶玉宇随春丽,凤阁龙楼借日悬。
  如玉走入朝堂,俯伏在丹墀下,偷看那国王:头戴冲天冠,身穿绛黄袍,腰系玉带,足踏朝靴,四十四五年纪,生得方面大口,圆目微须,坐在殿中间,到也有些威严。只听的怒声问道:“你叫温如玉么?”如玉道:“是。”那国王道:“你是几时偷入寡人国界?一向在那家停留?寡人与槐阴国世为仇敌,你到的是槐阴国何人差遣?可一一据实供来,寡人定施额外之恩。若有半名虚辞,将你粉身碎骨!”如玉叩头道:“小人是大明国山东泰安州秀才,幼丧父母,家业凋零。年来养身无资,入都投奔一友人冷于冰,恳他设法周济。今日原是冷于冰着臣出南西门,信步往西南行去,可有意外际遇。臣因他素善占卜,吉凶屡验,因此深信不疑,不料误走入千岁治下。此皆是小臣的实情,并不敢有半句饰词,致干重罪。至于槐阴国,小卧不但目所未见,实亦耳所未闻。祈千岁或将小臣解回原籍,讯问真假;或在本境察查,有无栖止去处。臣无任叨沐洪恩之至!”那国王听了,笑问道:“你果然不是槐阴国来的么?”
  如玉道:“天威咫尺,小臣何敢欺罔君上?”那国王又笑:“你既是天朝秀才,向来读过甚么书籍?”如玉见那国王面带笑容,心下便私喜道:“看这光景口气,不但不往奸细里问,只怕还有意外的恩典哩。冷于冰说我指顾就可得大富贵,或者出脱在他这一国,亦未可知。”又想了想:“一个偏邦小国,那里有什么大学问人?我何不说几句大话耸动他,为进身之阶,岂不是好?”想罢,便朗应道:“臣广读经史,博览词章,举凡三坟、五典,八索、九邱,天文、地理,诸子百家,无一不读,无一不晓。”那国王摇着头儿,微笑道:“卿言夸大,也不可藐视我国没有读书人。”随传谕:“着温如玉在阶下候旨。
  “近侍官将如玉领在阶下。
  猛听得殿内高声道:“宣丞相海中鲸、元帅黄河清见驾!
  “少刻,听得国王道:“今有山东秀才温如玉,乃天朝极有学问的人,寡人爱他品格秀雅,年少风流,意欲将爱女兰牙公主招温如玉做个驸马,完公主终身大事;又恐他是敌国的奸细,假名冒姓,欺谎寡人。二卿有何高见,一决寡人的疑虑。”如玉隐隐听得这话,只喜欢的心花俱开。又听得一人奏道:“公主色艺双绝,兼博通文章经史,何愁无一住上配偶?况本地文能华国、武能御侮者甚多,臣等若细心拣选,不患无人,何必用一来历不明之徒,亵渎金技玉叶?”如玉听了这几句话,大惊。又听得一个奏道:“臣看温如玉才猷展骥,望重题桥,理合偕种玉之缘,遂乘龙之眩若为他是异邦人,心性莫测,何妨暂授一官,看他动静。如果诚心报效,一二年后式缔姻好,亦未为晚。未知主公以为何如?”如玉听罢,心上又大喜起来,侧着耳朵,听国王的口气。只听得国王道:“卿言正合寡人之意。”随传旨:“着温如玉冠带来受职。”
  如玉听罢,喜不自胜,随即就有人与他拿来纱帽补袍,穿带起来。近侍官高声道:“宣温如玉见驾!”如玉承旨,拜舞在殿内。国王笑说道:“适听卿奏,言少丧父母,又兼家贫,即回本乡,亦无倚靠。寡人今授你为衡文殿说书之职,卿须敬共尔位,勿生二心,寡人于卿有厚望焉。”温如玉听毕,感激的两泪涕零,顿首哭奏道:“卧本微未庸才,萍踪四海,今日误投化字,瞻仰天颜,得免斧钺之诛,已属万幸;不意我主垂青寒贱,赏赐官爵,叨承雨露,莫此为极!臣今日受职之始,即异日肝脑涂地之秋也。主公之国,又何殊于父母之邦?臣敢不弹竭驽骀,报隆恩于万一。”说罢,呜咽有声,左右俱为感动。只见那国王哈哈大笑,喜欢的将两手乱揉,向两边近侍诸臣道:“你们看此人肝肠何如?情性何如?义气何如?与寡人同赏识者,惟元帅黄河清一人而已。”向丞相海中鲸道:“卿可替他速营宅第,广备服食,使他无异乡寂寞之慨为妥。”又向黄河清道:“卿不避嫌疑,荐贤为国,足见忠诚,赏给蟒服一袭,玉带一围,以表寡人加惠贤臣至意。”黄河清同温如玉谢恩,各退下殿来。
  温如玉到朝房,先向丞相、元帅二人致谢,又与众文武一公揖。黄河清向如玉道:“先生府第恐一时拣选不妥,可暂屈台驾到舍下住几天。”如玉道:“感承元帅雅爱,无不如命。
  “海中鲸道:“温先生亦不可太分厚薄了!就是今日在主公面前,小弟亦曾有片言相保,怎么就必定到元帅府去?小弟家中虽无好服食,伺候的人还有几个。”如玉道:“蒙二位大人提携,温某实感德不尽,随处皆可安身,任凭丞相与元帅吩咐。
  “相让了半晌,如玉到黄河清家中,上上下下,相待的隆盛无比,衣服饮食之类,事事周备。如玉陡然得这样富贵,惟有感念冷于冰不荆又听得国王有招驸马的话,虽不敢问人,却心内日夜想望的了不得。又见满朝文武,不是这个来闲坐,就是那个来送礼,觉得自己竟在云端里过日子。如此又过了月余,丞相与他寻下极好的官舍,又拨了许多人早晚服役。饮食衣服,又是丞相家日日备办,心上也感激他。
  一日,正在公馆中闲坐,只见一个人跑来报道:“主上有旨,宣爷入朝!”如玉也不知为何事,只得整齐衣冠,坐轿到朝内。早有两个内官,领了如玉走了几层宫殿,方到一处地方。
  见四面都是雕栏,院中有许多花木,红红绿绿,香气迎人。只见一个内官掀帘子出来,高声说道:“那穿红的官儿过来!”
  如玉听得有人呼唤,即忙走至阶下。那内官说道:“娘娘的驾在此,可向台阶中间跪了。”如玉却待要跪,又听得帘内一人说道:“上台阶来跪着。”如玉上台阶,跪在了帘前。只见一个内官,从帘内出来道:“念你的籍贯、姓名。”如玉道:“里温如玉,年二十六岁,大明国山东泰安州生员,今授本国衡文殿说书。”那内官又说道:“你可会做诗赋么?”如玉道:“巨笔花零落,砚草久荒,鄙俚之词,不敢上渎尊严。”待了少刻,听得帝内一个人高声说道:“那官儿不必过谦,可起去侍立一旁,听候题目。”如玉起来,站在一边,心里着慌道:“这都是那日在主公前,语言夸大,弄出来的风波,今日到只怕要出大丑哩。”又想道:“主公到不考我,娘娘到考起我来,这是那里说起?”
  须臾,见左边的帘笼掀起,两个太监抬出一张桌子来,放在正面帘子西边,又安放了笔砚,拿出把椅儿来,放在桌子后面。一个太监说道:“那官儿可坐下。”如玉连忙跪下,说道:“臣草茅新进,不敢妄坐。”听得帝内一个太监说道:“斯文一道最贵,那官儿不必过拘礼法。”如玉磕了三个头起来,站在椅子旁边。帘外几个内官说道:“娘娘吩咐着你坐下,你只管耽延甚么?”如玉只得斜着身躯,坐在旁边。少刻,里边传出个纸条儿来,上面写着两句道:路近江皋,不是神姬亦解珮。
  如玉接在手内,左看右看,心下甚是惊慌。独自个自言自语的道:“若是个现成对联,或有素日见过的,将他融化通套,还可勉强对的。这都是他肚内编造出来的对联,有心要难为我,真是个混账娘娘。”傍边一个内官,见他面有愁容,便催促道:“你对不来么?你若是对不来,可回禀娘娘,另与你个容易些的题目你对。”如玉听了,越发着急。大抵这些少年公子们,看曲本、读嫖经的最多,融经贯史的甚少。再讲到诗词歌赋、四六古作,他做梦儿也不知道。即或有知道些的,能于此而不能于彼,那里有个全才?此皆父母姑息、先生势利之过。若是真正读书的寒士,他原在斯文一道下过苦功,任人一他出个从来没见的题目,他只用以意见融化一番,总不能做的通妥,亦可以还他个明白。就是随题敷演,也断不至于胡说。像这样对联,真是易对不过的。无如如玉幼而失学,长而好赌,把些精神命脉都交在妓女身上,虽然在泰安州中算个二等秀才,究之“八股”二字,他也没有弄清楚,何况杂学?今日与他出这样一个对联,便是他要命王菩萨。又见众内官交头接耳,都像是议论他不通的话语,弄的脸上红了白,白了红。
  正在没法摆布处,猛想起冷于冰的话,有文墨事件,到做不来时,可暗中呼他的姓名,自可相助成功。不意这一想中间,也不用暗中呼名道姓,不知怎么,他便心地顿开,文思泉涌,提起笔来,如飞的对将下去,写出来的字,也与前天地悬绝。
  上写道:
  客来秦馆,若非仙史莫吹萧。
  写毕,递与太监传入去。如玉留心向帘内窃听,听得里面有个娇怯怯的声音笑了一声,又听的像个和人吩咐话的光景,却听不明白。少时,帘内一个太监高声说道:“那官儿下笔虽然过迟,对子却对的甚好。”如玉一闻此言,就和平空里打了个霹雳一般,喜欢的没入脚处,口中暗念冷于冰、冷先生不绝。
  待了一会,又从帘内送出个纸条儿来,上面又写着两句道:猴岭鸾声,似唤人间二妙。
  如玉看了,也不用思索,提笔对道:
  河桥鹊影,欣逢天上双星。
  太监拿入去,听得里面一人高声说道:“对的颇有关照。
  “又传出个纸条儿来,上写《并蒂莲花赋》。如玉此时,不但千言,觉的万言亦可立就,提起笔来,如风雨骤至,顷刻而就。
  上写道:
  并蒂莲花赋
  红认瑟瑟,翠盖离离。花名君子,并蒂为奇。集芙蕖以为碎锦,映红梁而吐芳姿。游神龟于数叶,藏青剑于一枝。与鸳鸯兮同浴,惊翡翠之双飞。披沮漳之沦连,藻河渭之空曲。况夫一本交顾,两蒂相连,浓丽并美,雅淡分妍。尤见重于幽客,信作号于谪仙。烛灯湾而烂烂,亘沙涨之田田。既羞夏女之发,兼胜六郎之颜。以故吴娃越姬,郑婉秦娟,感灵翘于上节,悦瑞色于中年。飞木兰之画揖,驾芙蓉之绮船,或饮啖于南津,或歌笑于北川。更有濯官少年,期门公子,翠发蛾眉,頳唇皓齿,傅粉锦堂之上,偷香椒房之里。亦复衔恩激誓,佩宠缄愁,备珍羞之盛宴,奉嬉戏之彩游。绣栋曛兮绞绢帐,瑶瑟曙兮青干舟。莫不搴条拾蕊,沿波折流。池心宽而藻薄,浦口窄而萍稠。和桡歌之卫吹,接榜女之齐讴。去复去兮日色夕,采复采兮河华秋。愿同欢而卒岁,长接席而寡仇。于时边邮无事,四海永宁,殊方异类,箫管杂行。鸣环珮兮韵士,艳珠翠兮美人。
  怜曙野之绛气,爱晴天之碧云。棹巡汀而柳拂,船绕渚而菱分。
  掇碧茎以医景,袭朱萼以为裙。乃其含芬桂披,流晔椒涂。承恩辉于雨露兮,分绣采于翟榆;映园亭之皓月兮,迎贵戚之金舆。散清香于帘幕兮,郁仙境于蓬壶。休矣哉!向使时无其族,代乏厥类,独秀上清之野,不生中国之地。学麟凤而偶来,与鹣鹣而间至。将令众瑞彩没,群贶色阻,又何能狎而玩之,撷而取之乎?是其为物与珍贵,其为品也幽香。对妆则袅娜,比兰则芬芳;泛丽瓣于池内,寄白藕于方塘。譬连理之婚媾,同合浦之佳祥。常孤茎而千叶,每百子而一房。虽出身于泥沙,多见赏于君王。
  如玉做完,递与内官们送入去。待了片刻,只听得帘内凤语鸾音的说道:“此题极难着笔,那官儿做的虽未能句句切住并蒂,却也敷演的富丽。结尾一段,好似前文。可说与那官儿,回寓所候旨。”帘内的太监,照这几句话高声说了一遍。如玉走出坐位,跪在帘前,又叩了三个头,又听得帘内笑说道:“礼太多了。请起去罢。”如玉听得明明白白,是个娇媚妇人语音,口里不言,心里说道:“好个嫩响喉咙儿。”先前的那两个太监,将他导引出去。
  如玉走着寻思道:“今日这一考,真是大奇事。国王到不考我,用娘娘考起我来了。且与我出的题目,个个都有意思,到像要和我做夫妻的一般。适才在帘内笑着吩咐那几句话儿,也见有情,或者他就是公主,也未敢定。”又想道:“家国一理,那有做女儿的只管胡考人?”欲差人打听,又怕弄出事来。
  从此心上,又想上招驸马,挂起狐疑牌了。正是:未见终非实,闻名只道虚。
  琴心当面奏,方识是相知。
  
第六十六回结朱陈嫖客招驸马受节钺浪子做元戎
  词曰:
  织云弄巧,双星飞度,银汉迢迢堪慕。郎才女貌喜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受恩既深,尽忠有路,难说此心恐怖。登台誓众,守甘棠,说不得朝朝暮暮。
  右调《鹊桥仙》
  且说温如玉自从考后,早有人与他送了暗信,方知那日就是公主考他,得意之至!每日家胡思乱想,把这“招驸马”三字,日夜挂在心头。那一日才下了衙门,见两个家人如飞的跑来,报道:“丞相和元帅来拜,现有帖。”如玉看了看,见写的都是眷寅教弟帖,心里说道:“他两个素常都与我是侍生帖,怎么今日又这般谦恭起来?”又想了想,笑道:“必是那话儿发动了。”随吩咐家人备茶。少刻,听得喝道声相近,如玉接将出去。只见海中鲸、黄河清两人入来,俱是满面笑容,揖让到大庭,行礼坐下。先是海中鲸道:“大人恭喜了!”黄河清也接着道喜。如玉心上已大明白了,笑问道:“晚生有何可喜?
  “海中鲸道:“大人如此谦称,是不以好兄弟待我二人,以禽兽待我二人了。”如玉道:“官职高下有定位,温某何敢妄自尊大!”
  黄河清道:“今午主公将我二人传至内庭,言及公主年已二十二岁,意欲招大人做驸马,还是迟几年的好,还是近月举行好?我与海大人奏道:’温某自服官以来,已经两月,臣等留心查看,实系诚敬供职之员,其人才学问,允堪与公主配偶。
  主公若怕他心性不测,臣等俱敢以身家相保。’主上听了大喜,又言:’成亲在内宫,恐行走不便,二卿可于官房内拣高大富丽可做公主府者,速刻修理,以便择吉,完此良缘’等谕。我两人又奏道:’官房可做驸马府者甚少,已将主上常游幸的聚锦宫奏准暂行借用,俟大礼成后,再行修造迁移。’主上又道:‘二卿可传寡人旨意,说与温如玉知道。’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么?”温如玉听了,满心奇痒,向二人道:“主上洪恩,不弃葑菲。又得二位大人始终玉成,我温某惟有叩谢而已。”说着,拜了下去,慌的二人还礼不及。如玉又问道:“主上既有此天大的隆恩,不知在几时举行?”二人道:“已命太史择吉,想来也只在数日内。”说罢,三人又叙谈了好半晌,方才别去。
  把一个温如玉喜欢的手舞足蹈,日盼佳期。此后大小文武官,无一不来钦敬,逐日家酬应不暇。
  又过了半月,国王颁了驸马的服色,午间同掌礼官演礼。
  至第三日辰牌时分,如玉带了束发紫金攀龙冠,冠上嵌大珠一颗,两边插金花二朵,身上穿了大红川锦蟒袍,腰间系了玲现白玉带,足下踏了云跟厚底朝靴,坐了人抬大轿。随侍人等,早摆列了驸马的执事。驸马府下诸官,一个个也是鲜衣怒马,跟随在轿后,入朝谢恩,行亲迎礼。那閤城百姓,老少男女,各屯街满巷的观望。如玉入了朝,先在国王前谢了恩,又入宫到国母前谢恩,随即到公主宫门前禀到。太监们请入里面一个小阁儿中吃茶,等候吉时。天觉未牌时分,只听得宫内一派音乐和鸣,一个内官向如玉道:“请驸马爷宫门外伺候公主鸾舆。
  “如玉连忙走出来,见提炉、金锁、彩旛、明灯,从宫内摆列出来。如玉从门外向里一望,见无数的嫔妃,各穿吉服,围绕着相送。顷刻间,萧韶盈耳,兰麝芬馥,公主已到了宫门前。
  温如玉连忙跪下道:“臣温如玉恭迎鸾驾。傍边一个穿蟒衣的太监,高声说道:“驸马请先行一步,在府内伺候。”如玉退了下来,率领从人在驸马府前伺候。那公主坐了宝辇,摆开了国王的全副仪仗,吹动鸾萧凤管,打起画鼓金锣,一层层,一行行,从朝内出来。但见:绛节霓旌,朱旛翠盖,星放旒隼旟,赤旆黄旄。玉盘皎皎,贮降真之香;金鼎丝丝,吐鹂班之篆。吹秦娥之箫,拂素女之瑟,喷子晋之笙,品少玄之笛。间以画鼓金饶,铜铉玉磬。如奏去璈之曲,抱宜子之草,负蟾宫之桂,持玄圃之芝,捧合欢之果。加以宝瓶如意,松稍鹿尾,宛睹瑶池之会。五明扇、九光扇、孔雀扇、凤尾扇、鹤羽扇,行过时灵风飘飏;分景旗、流星旗、百花旗、翠带旗、珍珠旗,展开时丽日掩映。护驾宫官,喜孜孜,锦衣绣带,尽骑宝马;闺房少女,笑吟吟,蛇髻鸳裙,稳坐香车。真是从来多少出嫁女,不是今朝这般荣。
  公主的仪从到了驸马门前,俱分两傍侍立。少刻,公主来至,如玉在道傍跪接毕。随着鸾舆,到二层门内,方才下来。
  左右内官导引,步入了兰堂。如玉先行君臣礼,次后行夫妇礼。
  交拜毕,然后对面坐下,共饮合卺。如玉将公主一看,真是天上神仙,月中丹桂,端方正大之中,却带着无穷娇媚,不像金钟儿那样狐媚妖眼,全以轻浪胜人。不由的神魂飘荡,恨不得即刻倒凤颠鸾,成就了美事。心里作念道:“我温如玉真好福命也!”须臾,阶下奏起乐来。两行内官、侍女,安放樽箸。
  少间,盘盛麟脯,杯泛琼苏,说不尽山珍海错,丰盛香洁。
  定更时候,内官们请公主归寝。公主起身前行,如玉后面跟随,同入臣室。早见床铺锦相,帐挂鲛绢,金炉内焚起兰麝,香几上展开妆盒。侍女们与公主宽去袍带,卸却钗环,将门儿关闭散去。如玉替公主脱衣解带,拥入香帏。但见:一个是国王爱女,更比不得仕宦娇娃,又要调情,又要做势,又要丈夫虚心下气,揣摸他的生性;一个是嫖场老手,休当做风月雏儿,最会巧言,最会卖俏,最会知疼识痒,体贴人的柔肠。一个初经云雨,半推半就,小腹上常用两手相衬;一个熟习风月,乍深乍浅,阴户内偏着一槁支撑。一个眉蹙声弱,低呼:“驸马,你将就我些些”;一个气喘神劳,高叫:“公主,我和你再弄弄。”一个含着羞,忍着痛,细舌尖时伸时缩,却不敢把金莲高举;一个凝着眸,涎着脸,俏身腰,一起一落,顾不得花心轻折。霎时节,醉和尚呕吐狼藉,坐化在肉蒲团,垂头丧气;顷刻间,红娘子淋漓浆水,打包起皮口袋,合掌关门。
  两人云雨方罢,共叙一向你想我爱的心田。说到动情处,又复掌挞起来。如玉用轻轻软软的工夫,细尝那初破瓜的滋味。
  这一夜思情美好,真是难画难描。又询知公主是国母所出,太子系西宫吴妃所出。
  次日,如玉同公主入朝谢恩,国王又在宫赐宴。宴罢,回驸马府。三日后,如玉酬谢满朝文武,凡大小官员与他送过驾礼的,俱在请中。忙乱了五六日,方才入朝,仍在衡文殿内办事。只五六天,国王即升授他为艺文院掌院学士,一国的士子功名进退,俱是他主张。一年后,颇得公明之誉。是他官既清闲,爵又尊贵,外面恃着国王威势,文武无不钦服,内里又有个如花似玉的公主,朝朝相伴,享人世风流之福,莫过于此。
  后来搬移在新盖造的驸马府内,因念冷于冰指示他的深恩,差人迎请,已不知去向。他就在府内,与于冰立了个生祠,每逢时节,定必拜祝。
  次年,公主一胎产出两个儿子来,忙的那文武官员,无不拜贺。国王、国母到满月时,又颁赐了许多珍物,事事皆锦上添花,乐不可言。三年后,国王又着他兼理大司刑之职,真个的明烛覆盆。那正直清天的名号,通国传提。他内有公主做了倚靠,诸事不循情面,凡国家大事,无不与闻。数年后,二子俱皆长成。长子名延誉,次子名延寿。如玉因元帅黄河清当年有保举他的情分,两人做了儿女亲家,长子延誉娶了黄河清的第三女为媳,次子延寿娶了世袭龙虎将军步青云之次女为媳,竟是儿成女就,极富极贵,无以复加的时候。一日三鼓时分,正与公主安寝,忽听外院传云板甚急,着侍女们问讯,方知是国王有急紧事务,宣召商议。连忙坐轿入朝,见丞相、元帅俱在。如玉叩见国王华,国王令内官将一个本章递与如玉看。见上面写着是:“飞报军情事。”原来是镇守甘棠岭的车骑将军乌梅奏言:“本月十七日,槐阴国陡遣大将马如龙,带领雄兵数万,打破了游魂关,人马渐次到甘棠岭。锋势甚锐,荷花池一带地方已失守矣。”乌梅又奏言:“已于闻信日,即带兵御敌,请遣兵选将.歼除巨寇”等语。如玉看罢,奏道:“小丑跳梁,理合珍灭,一况甘棠岭乃我国之咽喉要镇,甘棠一失,我国诸事掣肘矣。宜遣将防御,为今急务。”国王道:“寡人意欲先差元帅黄河清一行,驸马以为何如?”如玉道:“智勇兼全,无有出黄河清右者。”国王道:“寡人为黄将军年老,故多踌躇。”如玉道:“运筹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总以谋画为先。黄河清年虽老,槐阴不足虑也。”丞相海中鲸道:“驸马所见极是,此行非黄河清不可!”黄河清道:“臣受恩至深,但恐臣才识短浅,有负重寄。”国王道:“卿不必过谦,寡人惟有洗耳听捷音耳。”于是邻了兵符,着黄河清连夜拣选五万劲卒,三日后起身。国王差本城太守,接应军粮。如玉等辞出。
  至第二日午刻,流星马报道:“车骑将军乌梅,大战在斜阳铺阵亡。属下将士,死亡过半。敌兵离甘棠镇,止有一百余里。”国王听了这个惊报,急急的催黄河清领兵去了。过了六七天,飞骑驰报:“黄元帅与贼将马如龙连战四次,损了许多人马。本月二十六日四鼓,黄元帅带兵亲去劫营,不意马如龙已有准备,将黄元帅围住撕杀,又分遗贼众挡住我国的救应人马。黄元帅大战在次日寅牌时分,见救兵不到,恐被贼辱,自刎在阵前了。败兵四散逃命,刻下大营俱无主将,是两个总兵官赤心和白虎暂行统摄,已于二十日退兵在甘棠岭上据险谨守。事甚危迫,祈速发大兵救援!”
  国王听了,连忙聚齐了满朝文武,商议御敌。众文武面面相觑,无一人敢身任其事。国王且怒且骂道:“尔等平昔高爵厚禄,坐享荣华,今日值国家有事之时,竟无一人肯出力报效!
  寡人养育尔等何用?”丞相海中鲸道:“臣举一人,可平贼寇。
  “国王道:“卿举何人?”海中鲸道:“此事非温驸马不可!
  “如玉听了,只吓的心上乱跳。国王道:“温驸马文臣也,焉能克敌?”海中鲸道:“臣言驸马可以克敌,非论文武官爵也,但取其才耳。温驸马身任艺文院职,一国士子惧感其公明;任大司刑职,朝中文武皆服其廉正。臣意才优于此者,必优于彼;料敌制胜,原非大才人不可。”国王沉着了半晌,问如玉道:“卿是寡人骨肉至亲,自当与国同休戚,未知驸马肯替寡人分忧否?”温如玉此时进退两难,只得勉强奏道:“臣本书生,未娴军旅。数年来叨沐主上隆恩,至优至渥,虽赴汤蹈火,亦无可辞!主上若不以臣为不才,臣敢不竭股肱之力,仰报万一!
  至于成败利钝,全仗主上洪福,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国王道:“公主系寡人之爱女,卿亦无异寡人之爱子。寡人今日着卿领兵,实出于无可如何。卿此去,若常胜则可;若少挫锋锐,寡人总年迈不能亲征,定遣太子起倾国之兵,与贼一决胜负也。
  “温如玉顿首受命。国王道:“本国并四面镇守的人马,止有三十余万。日前黄河清领去精锐五万,刻下败亡之后,料所剩也不过一二万而已。这几日甘棠镇又不知损去多少。今授卿为通国兵马大元帅,无论文武大小官员,凡有斩杀,不必请命。
  此行如寡人亲去一般。卿明日可拣选精兵八万起行,粮草寡人亲为调度。再传寡人言语,向公主说知,卿年力精壮才智有余,此去定马到成功,他亦不必过于悬计。”
  如玉叩别下来,回到驸马府中,见属下人整备车辇,伺候公主入朝,要亲见国母,替如玉苦辞。如玉问明,随到内房,与公主说知断不可的情由,并国王吩咐的话。只见公主作难了许久,方说道:“听我父王的话,你实义不容辞!但你此去,可保必胜么?”如玉道:“胜败那里敢必?不过尽心竭力罢了。”公主又道:“两军阵前,生死不测,只可遣将对敌,断不可亲自出马。万一败回,我自有法与你分解。你可沿途与我安设驿马,朝中若有举动,不过一日夜便可到军前。”如玉道:“如此甚好。”随即着内官吩咐本府执事人员:“从本城至甘棠岭四百余里,分派站马三十匹,传递驸马府家书,可限时日,连夜奔驰,过时违误者斩首。”内官传令去了。两人叙了一夜别情,真是难割难舍。
  次日,如玉下教场,点齐八万人马,知道国王心急如火,只得连夜起程。国王亲自送出朝门,文武官俱在城外把酒送行。
  一路上浩浩荡荡,奔赴甘棠岭来。白虎、赤心二总兵,星飞的迎接下来。如玉扎定营盘,两将禀见。如玉唤至中军,两总兵参见毕,侍立两傍。如玉问了问黄元帅阵亡详细,又问起近日的情形。两将道:“马如龙善能用兵,智勇足备,手下俱是强兵猛将,锐不可不当。自从黄元帅败没后,小将等收拾残兵,退守甘棠岭上,日夜防守,总不敢和他交战。贼兵虽攻打了数次,俱被雷木炮石弓箭打退。目下咱国军士甚是疲劳,得元帅天兵到来,自必刻期取胜也。”如玉着二总兵后营酒饭,先回甘棠守候。二将去了。如玉这一夜真是好愁。
  次日四鼓,放炮起营。第二日已时,早到了甘棠岭。众将齐来叩头。如玉将人马俱扎在岭上,亲自登高一望,见敌营相去数里,遍地都是营寨,也看不出有多少人马。到晚间,槐阴营内,灯火之光绵亘数十余里,金鼓之声,岭上岭下彼此皆闻。
  如玉将大小诸将传至中军会议,有言战者,有言守者,意见不一,到把个如玉弄的一点主意俱无。少刻,诸将退去,独自坐在中军帐内,愁的无门可人,拿过几本兵书来翻阅。看了几篇,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些甚么,一句也参悟不出。
  到次日,马如龙率领兵将杀来,要和温如玉会面。探子报入中军,如玉听得敌人坐名要会他,心上极怕,又想着受国王重托,安可不亲临战地?死活也得去走遭!随即传下令去:着各营将官,按营头各分一半人马守岭,一半跟随御敌。自己也披了一副轻巧盔甲,摆开队伍,杀下岭去。到两军会合之地,各用强弓硬管,射住了阵脚。马如龙差人喧叫:“请新到温元帅答话!”温如玉右手仗剑,左手执旗,两傍列着人员将保护。
  如玉抬头往对面一看,见槐阴国的人马,蜂屯蚁聚,甚是精锐。
  须臾,门旗开处,一员大将居中,两傍里也有数员战将侍卫。
  如玉将马如龙一看,但见:
  带一顶溜金凤翅盔,盔上下嵌八颗明珠;穿一领乌银龙鳞甲,甲前后护两轮空镜。衬一件松绫千鹤战袍,扣一条蓝玉双螭鞓带。左悬犀角铁胎弓,右插雕翎金镞箭。手持一柄加钢宣化斧,身骑一匹卷毛兔红马。
  如玉看那马如龙青眉碧眼,紫须獠牙,塌鼻梁卷唇嘴,人高马大,真是金刚大岁一般。
  那马如龙也将如玉一看,但见:
  头带束发盘龙珠冠,灿烂与日华争耀,身披雁领锁子银甲,皎洁和月色齐辉。白面微须,全带书生之气;纤腰细指,几同妇女之形。素锦袍能工刺就,白玉带巧匠装成。花柳场中,实可充一员劲将;刀创队里,算不得半个英雄。
  马如龙提斧出阵,大喝道:“那麾盖下骑自马的,可是温如玉么?”只这一声,与雷霆无异。温如玉便惊慌起来,不敢与马如龙交言。只见中军副总兵柳色青,策马向前,厉声答道:“俺元帅大拜元老,不亵与小丑接谈,命吾代为示谕:尔等乃人世魍魉,理合缩首一方,苟延岁月;今无故破我关城,屠我士女,罪恶已极!天兵到此,尚不倒戈卸甲,泥首求降,汝意欲何为耶?”马如龙道:“尔国将士黄河清,二十年前曾犯吾界,扰我人民。今吾奉命到此,报前仇耳。若肯割甘棠东南一带地方,讲和求成,我即领兵回去,誓不再来。”柳色青道:“甘棠岭乃吾国重镇,岂肯以尺寸与人?”马如龙道:“今日之事,惟有一战以决雌雄!”说罢,两马相交,兵器并举。不数合,马如龙将柳色青拦腰一斧,分为两段。如玉原是个尚嫖情的柔弱官人,那里见过这般凶狠?吓的他心惊胆战,勒转马头往岭上便跑。众军士见主帅逃奔,只得将队伍闪开,让他一条路跑去。马如龙见中军阵脚乱动,将斧头一摆,那槐阴国的军率将士,一拥齐来。赤、白二总兵,各率众迎敌。温如玉跑到岭上,回头下视,见两国军将大战在岭下。少刻,见本国人马敌挡不住,一齐往岭上乱跑,马如龙催兵往岭上直冲。如玉又大惧起来,策马奔驰,意欲舍岭逃命。亏得他随身家将等,将马拦住道:“驸马爷跑不得了!一跑则此岭无主,军心越发大乱起来。等马如龙杀上岭来,跑出不迟。”如玉勉强停住,再看本国人马,分两路往岭上乱奔。又见槐阴国人马奋勇追杀,就势欲夺此岭。只见岭上锣声一响,乱箭齐发,槐阴国人马招架不住,方才退去。正是:龙韬虎略有神机,正正堂堂变化奇。
  莫笑温郎失纪律,谁家嫖客领雄师?
  
第六十七回看柬帖登时得奇策用火攻一夕奏神功
  词曰:
  损兵折将,大元戎魂飞魄丧。基想起于冰一言,试将这柬帖端相。端相端相,竟得了神符鬼账。
  指顾间祸融氏施威,十八姨卖浪。露布捷间,奏肤功于甘棠岭上。
  右调《柳絮飞霜》
  话说温如玉见槐阴国人马退去,心里念了无数的太乙救苦天尊。回到中军营内,自己觉的先行跑回,大失元帅的体统,况胜败兵家之常,原该等着大兵败后,再逃走也不迟。现有千军万马,多少将官,那一个不护卫我?那马如龙的斧子总快,也未必便飞到自己身上。越想越后悔,心上讨愧的了不得。正愁思间,只见中军人来禀道:“各营将官俱来禀安、禀见。”
  把一个如玉弄的不见不可,见了觉的没趣,该如何向他们说?
  想了一会,吩咐道:“本帅身子有些不爽快,另日再见。”中军吩咐去讫。如玉将几个心腹家丁叫入后帐,一同计议,商酌如何完局之法。那些家丁们,有劝他该舍命报国的,有劝他请国王添兵遣将的,有劝他将军务交与众将,回朝请罪,烦公主入宫解脱的,议论纷纷不一。如玉听了,俱非良策。将家丁退去,深恨海中鲸保举他坏事,独自一个,愁肠百结,惟有自尽觉的还是条道路。正在千难万难间,猛想起冷于冰当年嘱咐他的话;有极难处事,可将与他的头一联柬帖先看,自有妙应。
  便自己恨骂道:“温如玉,你何以一痴至此!怎么教你领了兵,魂魄都丧尽了?”又想道:“数年来,原无一件疑难事,用他不着,所以就忘记了。”又一想,大惊道:“还不知这两联柬帖,此番带来没有?”随将他贴身的两个太监叫来问道:“府中公主房中小杭柜内,有一紫檀小匣,内有柬帖二联,你们此番起身时,可带来没有?”两个太监齐说道:“当年驸马曾和公主说过,将来若有公事出城,务必将此匣带上。这番起身时,是公主亲手交与奴辈二人,用心收藏,备驸马拆看,现在衣箱内锁着。”如玉大喜,心里说道:“好一个知痛痒的公主!他的心比头发还细,怎不教我爱他敬他!”吩咐道:“快快取来!
  “
  没片刻,太监取到。如玉开了匣儿,将头一联拆开一看,上面都是蝇头小楷书,写着一大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喜欢的抓耳挠腮,不由的口中作念道:“好一个未动先知的冷老先生呀!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原来马如龙只用如此,便成千古未有的大功。却教我想不起,对各营众兵将出丑,传到公主耳中,岂不羞死!好一个冷老先生,真是盛世神仙!可恨我当年没有当尊长的待他,张口便是你兄我弟乱吐,该死之至!”随即吩咐摆设香案,将柬帖放在中间,恭恭敬敬大拜了四拜。又将柬帖从新看了七人回,都暗记在心中,然后将帖儿仍和第二联放在一处,递与两个内官用心收好。又自己想了一套对众将粉饰的言语,方命家丁于中军帐外,打聚将鼓。
  少刻,军政司擂起鼓来,探事军兵一个个向各营飞报,慌的那大小众将急忙披挂甲胄齐赴中军,听候将令。军政司见诸将到齐,传禀入去。须臾,温如玉升帐,众将挨次入帐参谒,分立两旁。温如玉道:“我们这甘棠岭,共有多少营盘?”众将道:“从东南至西北,共有十座连营,连元帅中营,共十一座。”如玉道:“每营主将几员?副将几员?”众将道:“每营主将一员,副将二员,偏将十数员、七八员不等。”又问道:“每一营有多少人马?”众将道:“东西两头人马,多于每营半倍,系防贼人从两下攻击。其余营盘,或五六千、四五千不等,惟中军人马较各营又多出三倍。花名册内,人数、营头俱开写的明白,元帅一看便知。”如玉道:“此岭从东北至西南,共有多少里数?共有多少宽阔?”众将道:“长约二十三四里,宽有一二里处,还有仅宽一半里处不等。”如玉道:“此岭亦可谓极大矣。”又问道:“岭这边是我国,岭那边是何地名,方是槐阴国界?”众将道:“从岭前至游魂关二百余里,总是我国的版图,关外便是槐阴国地界。”如玉道:“此岭东西尽头处,又是什么地方?可有往来之路没有?”众将道:“此岭东南连太湖山,山势极高,虽有羊肠鸟道,军马却行走不得。岭西北接连神水沟,此沟长二三百里,深不可测,冬春则沟内水少,夏秋便有大水分流,然亦有无水时候,故名为神水沟。冬春二季还有人敢冒险行走,夏秋时,水之来去无常,则无人敢行走矣。”如玉道:“信如尔等所言,则此岭诚吾国之保障也。”众将道:“若失此岭,吾国疆域大有可虞。”
  如玉问了地形,提起笔来,写了十数句话,递与众将传观:“尔等可依我柬帖,次第施行,定在明日亥时完工。再晓谕各营兵丁,有敢泄露一字者,本人立行腰斩!父母妻子,无分男女老幼,俱行斩决!外即亲党,亦必同诛。尔等各按营头,分一半在岭上做工,一半各带劲弓大箭,在营外岭上守候。若有敌人冲上岭来,鼓声一响,定要万弩齐发。再各营主将、守营副将,分为两班,每一班派偏将数员,旗牌管队一百员,无分昼夜,在自己汛地上来回巡查。若纵容一人下岭者,即将副将立即斩首示众,巡查诸人同罪,决不姑容!”众将道:“元帅妙用,某等已略知一二,只怕马如龙人马不肯来;即来又不肯占据,当复何如?”如玉笑道:“此岭是他势在必争,如何不来?得了此岭,他便得了要紧地势,如何不占据也?”又提笔写了一联柬帖,着赤心、白虎二总兵:“明日三鼓内外,照帖行事。”吩咐已毕,众将退去,各遵令办理。
  次早,马如龙带兵杀上岭来,俱被弓弩射回,反伤了无数人马。本日戌牌时分,诸将入中营交令,言诸项俱各完妥,如玉又下令道:“岭前守候的将官兵卒,仍照前分两班轮流守把,将各营内做工的兵丁,速刻尽数下岭,在本国岭后十里内,连夜造连营十座,限明日寅时齐备。岭上的营盘照旧扎定,营内东西物件,将要紧的搬一半在岭下新营内,总要留一半物件在岭上,不准搬尽,违令者立斩。”再传谕去岭下诸军将:“新营盘造完时,即饱餐战饭,准备器械,明日我兵败下岭来,可各舍命堵挡,保守新营。若敌兵不来追赶,可各入新营。他自然回岭上,占据我们的现成营寨驻扎,临期自有调遣,务要一阵成功!”
  次日天一明,诸将禀报:“岭下新营造完。”如玉令众将速刻回营,准备御敌。早饭后,如玉吩咐诸将如此如此对敌:“可将我的旗号尽行收起,俱换上大丞相兼元帅海中鲸旗号。
  马如龙若问我时,只言主上因我不战而退,已拿解入国治罪。
  “温如玉下岭,入新营听候动静。没有一个时辰,探子报道:“我兵败下岭来,槐阴国大军在后追赶。”如玉即发兵御敌,接应自己人马入营。少刻,探子又来报道:“槐阴国人马,已在我们岭上安营。”如玉笑对众将道:“不出我之所料也。”
  众将俱各羡服。天交二鼓,如玉吩咐心腹人,分头做事。没有顿饭时候,只听得天崩地塌,岭上大震了一声。顷刻,又听得炮声响动不绝。如玉急忙率众将出营,遥向岭上观看,但见:天崩地裂,海哮江翻。黑雾弥漫霄汉,烟迷如墨;火光烁闪平川,草木皆红。执锐披坚,生为报国之士;焦头烂额,死作异乡之魂。马首与甲胄齐飞,人肉同刀枪共化。阴风阵阵,惊闻霹雳之声;烈焰腾腾,惨听悲呼之苦。
  如玉远远眺望,见岭上火光照耀如同白昼,火炮之声隐隐不绝。随遣四将,带兵到岭下擒斩逃下岭的人马。须臾,火炮声息,被北风卷来,仅是烧的腥秽气味。此时见烟火正盛,约料人马不能存站,回营笑向众将道:“总有逃脱的,也不出赤、白二将之手。”众将俱各拜服在地,道:“元帅用兵如神,虽孙、吴不能及也。”如玉得意之至,满面笑容,向众将道:“到的还是藉仗诸公尽力,与本帅共奏奇功,除国家数十年心腹大患。本帅到不喜克敌制胜,喜主上知人善任耳。”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众人又极口誉扬不止。
  少刻,四将回来,禀报道:“槐阴国人马,在岭上者已成灰烬;偶乐有一二到岭下者,俱皆断臂折足,小将等业经搜斩无遗。此时还有些小烟火未息。”四将说罢,又各跪倒,称颂功勋,为千古少有。如玉大喜,着四将起立:“尔诸将可知本帅先回,致令士卒战败之由么?”众将各鞠躬道:“末将等不知。”如玉道:“此本帅骄兵之计也。槐阴人马,素勇悍而轻华胥,不有以骄之,无以克敌全胜。本帅今早未临阵之前,理该与尔等明白说知意见,诚恐彼营有智谋之士,看出诱敌举动,反为不美。”众将齐声道:“此元帅之奇谋也。智勇双全,始膺主上腹心委任,心中自有奇谋。请元帅一一明示,小将等好奉令遵行。”如玉道:“吩咐军中奏乐排宴,诸将无分大小,俱各赐坐庆贺。”又着军政司,于众兵卒无分马、步,通赏两月钱粮。只听得营里营外,欢声如雷。如玉乐极,着诸将皆以大杯行酒。有大醉乱谈者皆不罪。只吃到次早日出时候方止。
  一边写本报捷,一边遣将带兵,于岭上开通道路。
  忽听得中军营外传鼓,家将送入公主家书。如玉急急的拆开一看,内言:“主上知敌将斩了柳色青,驸马弃众而逃,致令军中无主,被贼人大杀一阵,几将甘棠岭失去。主上悔恨之至,将丞相海中鲸深加叱辱,说他荐举匪人,如今着满朝文武公举一人领兵,替回驸马。”又言:“我已人宫哀恳国母,在主上前方便。我父王也说某某原是书生,迫于寡人命令,不得不去,此皆海中鲸妄举之罪也。看来于大事无碍,见字可谨守营寨,等候替换人到回朝”等语。如玉看罢,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说道:“若不是大恩公冷老先生柬帖内,细细开写,着我如何问营头,如何问形势,如何分兵守御,如何分兵守御,如何连夜于岭上做工,暗埋火炮,如何扣两条火线,直通到岭后三里外,以便点发,如何预差赤、白二总兵,劫岭前营寨,追杀逃散贼兵,始成此大功,救我身家,不然,下文就说不得了。
  总主上看公主情面,不加罪责,我今后尚有何颜面,再入朝堂?
  “想到此处,又吩咐后营安排香案,与冷于冰叩头。
  如玉叩拜罢,与公主写了口书,传与驿站,飞驰去了。然后率兵将到岭下,见已修出半里一条阔路。上的岭头,向东南西北两下一望,见愁云怨雾,上下相接,还有那烧不尽的死尸,并盔甲兵器等物,都是横三顺四,披迷在岭上。再看那一条长岭,二十余里,大坑小坎,就和将地皮普行翻过一般。下了岭头,见赤、白二将带领兵将前来报功,言:“奉元帅密谕,于火炮发时,即带兵打破他岭下原营,杀戮几千贼寇,所得粮草、什物、旗帜、金鼓,真是山积土聚。今已令偏将等看守,小将二人亲来交令。”如玉又吩咐军政司,写本再行报捷。
  正行间,公主家信又到,内言:“国王与文武官商议,已调西路镇将神武将军钱万选做兵马大元帅。本日午后,又知驸马兵败,失了甘棠镇,父王举止失错,通国惊惶。驸马可速写本,自责请罪,我于国母前,自有周旋”等语。温如玉看罢,点了几下头,不由的长叹道:“假如不胜,我竟不知作何结局。
  “惟恐遗失,将书字扯碎。大兵到了马如龙原营,周围看了一会,吩咐行军司马:“将所得各项,登记清单,以便奏闻。”
  随将马如龙残破破营盘,收拾停妥,就在他营中休息。从新点集诸将兵丁,另造清册,将带伤疾病者发遣回国,阵亡者记名存恤。连甘棠镇并黄河清以及自己带来人马,共拣选了十万精锐劲卒,至次日,一边起本,一边领人马,杀奔槐阴国。
  隔了一天,公主家信又到,内言:“驸马用诱敌计,佯作败北,复用火攻烧杀强贼数万。捷闻到朝,父王大悦,喜愧交集,立差人阻住钱万选,不准出境。本日设大宴,文武庆贺,加封两子官爵,赏赐金帛珠玉甚多。国母请我入宫筵宴,复见父王,命太子把盏代贺。此皆驸马盛功之验。又闻奏捷本内,有起兵征讨槐阴国之说,此断断不可,宜趁胜归朝,保全名誉“等语。如玉看罢,焚毁来札,立即写书安慰公主。
  少刻,又接到国王令旨,大赞助猷,将海中鲸改为右丞相,因保荐得人,子孙世袭衡文殿说书之职;加封自己为左丞相兼理兵马大元帅,总督内外军国事。长子延誉封为艺文院学士,次子延寿封为车骑将军,世袭罔替。如玉大悦。诸将并兵了各有赏赐,颁到许多金银绸缎等物,着如玉按功分给。又着详叙诸将勤劳,以便升用。如玉率众谢恩。晚间,又接到国王手谕,言:“槐阴与本国世为仇敌,亦非一朝一夕所能歼除,卿宜斟酌行事,可殄灭即行殄灭,可讲和即行讲和可也。”如玉又写本,启知发兵日期,有到被相机进退之说。
  大兵到了游魂关,立即修理损破,留将镇守。一面带人马,杀过荷花池地界,直到槐阴国驻玉关地界,安营下寨,以便次日攻关。第二日早,槐阴国已有官到营中来议和,情愿将荷花池西北一带地方让与华胥,两国休兵罢战,约为唇齿,凡有征伐,互相发兵救应,永为兄弟之国,各立盟书,尽释前嫌。若必不允从,定起倾国人马,一决胜负等语。如玉将来使酒席款待,安置别营,然后聚集众将一同商议。有言战者,有言和者,纷纷议论不一。如玉亦不能决。
  却好国王差大臣贺三多又赍令旨来到,犒赏军士。如玉率众谢恩,一面款待贺三多,就与他相商和战二字。三多道:“槐阴多智勇之士。出驻玉关以外,彼国险要地方,似本国甘棠岭者,有三四处,极难攻取,非四五年不能平定。我前曾出使彼地,深知利害。驸马若能保全胜,有何不可?”如玉寻思了一会:“自己所凭者是冷于冰柬帖,止有一个未拆。设有两件疑难事,便就是个没摆布。国王有可战可和之旨,公主又有归朝享名誉之说,看来和的为是。”向三多道:“先生所见,虑出万全,温某亦不敢保阵阵必胜。刻下槐阴使臣,现在营中,请来大家面议可也。”
  随即将使臣请入中军,以宾礼相待。讲说半晌,如玉要以驻玉关一百里外为界,那使臣止以荷花池为界。如玉又言:“荷花池一带地方,原就有华胥国大半在内。今止得此些须地土,难复王旨。”那使臣又以“兵败将亡,与此地土,已亏情之至,况驻玉关是槐阴保障,此关尚不可与,况于关外要百余里地耶?”两家争论不已。到是贺三多从中说合道:“两国既言约为兄弟,当与两国军民惜福,何必争此百里地界?”如玉听了,方才依允。中军帐大设筵席,款待使臣,各立了誓状,永无侵伐。送使臣出关去讫。
  次日,贺三多先回朝交旨,如玉也拜发了一道讲和本章,差亦心、白虎二将于荷花池界筑起五座连城,安兵将镇守,自己先带领得胜人马回朝。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辞。
  展土开疆日,男儿得志时。
  
第六十八回赏勤劳荣封甘棠镇坐叛党戴罪大军营
  词曰:
  数声凯歌奏军营,片时烟尘净。君王颁诏庆功成,荣封在甘棠镇。
  新主多疑隐,又兼亲党勾兵。别离妻子赴金城,无奈此一行。
  右调《燕双飞》
  话说温如玉与槐阴国使臣讲和后,将生擒彼国军将赏给路费,差官押送出境;所得金帛、粮草、军器、衣甲、马匹等项,即分派官员运回本国,方才还朝。国王率满朝文武,出城十里,亲与如玉把盏洗尘,君臣同到朝内。如玉复又叩谢君恩。入宫拜见了国母。出来时,国王已领文武在庆成殿,摆设了大宴贺功。国王居中,太子在左,如玉在右,丞相海中鲸等就在如玉肩下,其余文武按品级分两行列坐。殿下面奏起乐来,王子家举动,端的气象不同:歌的歌,舞的舞,说不尽那繁华富贵。
  但见:
  官分大小,位列东西。水晶帘卷虾须,云母屏开孔雀。盘堆麟脯,国王笑捧紫霞觞;杯浸冰桃,内侍高擎碧玉斝。食烹龙肝凤髓,肴列豹胎猩唇。凤管鸾箫,奏一派云璈仙乐;鸳裙翠袖,舞一回羽衣霓裳。君赞臣,臣感德,吸尽壶中精液;文作诗,武击剑,吐舒胸内奇才。真是捷闻异域欢无极,功著边城喜倍多。
  坐闻,如玉诉说一回克敌斩将的机谋,国王同众文武又誉所他百战百胜的勇略,只吃的尽欢方散。如玉同众官谢恩出来,回到驸马府内,公主率领二子、二媳迎着接风。内外明灯结彩,大陈水陆筵席,直到四鼓时分方歇。
  次日,率领二子,复到朝中谢恩。那国王下一道敕文,上写道:槐阴国君臣狂悖,为吾国外患数十余年。寡人临御之初,即差黄河清督师问罪,兵至荷花池地界,亦曾破伊坚城。穷之两国将士,互有斩杀,统计所得,与所失相等。从未有一卒不伤,一箭不折,尽歼丑类,开阔边疆,如驸马温如玉成功之速者也。如玉才兼文武,志矢忠勤,实为寡人所信爱。日前授以节钺,非以如玉为寡人至戚也,盖深知其素娴韬略,智勇俱全耳。兹果兵不血刃,大建勋功。若不加以茅土之封,不惟寡人心有不忍,亦恐无以顺适舆情。今封如玉为甘棠侯,领大丞相之衔,子孙世袭罔替。着丞相海中鲸,速拣能员,动支内库银两,于甘棠镇内营造驸马府第,务须规模广大,华美壮观。工完之日,如玉与公主归藩,非大疑难事,勿轻选召。由甘棠镇东南至荷花池地界,岁出钱粮上物,永赐为公主汤沐之资。其属下文武官员用合,统任如玉调度,不必奏闻。如玉之子延誉、延寿,前已授职,可留在寡人左右,代如玉报效可也。此次得功将士,如玉可分别等第呈览,寡人俱有升赏。遵此。
  如玉连辞了三次,国王不准,只得同公主入朝谢恩。
  不过两月光景,甘棠镇内所造的驸马府功完。海中鲸奏知国王,国王将公主和如玉父子,俱召入国母宫内筵宴,又与他择了吉日,着他起程。公主如玉,到起身这一日,入宫谢别。
  夫妻两个雨泪涕零,不忍远离,国王、国母也不由的落泪,嘱咐了许多好话。国王率领文武,出城十里,与如玉送行。一路上旌旗蔽日,车马连云,国王回了朝,那些文武官员俱送在三十里外,方才回国。
  如玉与公主率领家丁,并自己属下的官员,往甘棠岭来。
  早有镇守甘棠的总兵等官,在道傍远接;本地的百姓,亦各扶老携幼,陆续迎候到新盖的驸马府内。见持戟护卫之士,不下三百;带剑听事之官,岂止数十?又将那驸马府仔细一看,但见:朱门三大座,阔院十数层。琉璃瓦砌鸳鸯,石青牌堆金字。
  锦堂宏敞,规模较官殿无殊;廊房参差,气派与朝班何异!雕栏曲径,左一转,右一转,委曲留春;复道瑶阶,东几处,西几处,逶迤待月。兰斋画阁,陈设着夏鼎商彝;绣户金闺,悬挂着随珠秦镜。玳瑁帘,水晶帘,帘卷处香风袅袅;孔雀屏,云母屏,屏开时丽日融融。怪石奇峰,軿軿补补,堆作假山,假山旁,可以饮酒,可以赋诗,可以弹琴读书,逍遥岁月;深池浅诸,凿凿穿穿,引成活水,活水中,不妨养鱼,不妨栽藕,不妨荡舟吹笛,笑傲乾坤。花园前,树木婆娑;箭亭后,弓刀灿烂。内多粉妆玉琢俏丽佳人,外聚虎臂熊腰勇猛壮士。极官场之富贵,千古第一;享尘世之荣华,于今无二。
  如玉同公主迁移在驸马府内,三日后即着他两个儿子赍一道谢恩本章,又嘱咐他们小心做官,不可恃势旷职,惹人忌恨。
  二子拜别去了。
  如玉将甘棠岭至游魂关、荷花池等处地方,又从新调度了一番,武官仍照前镇守,又添了数员文官,办理民间事务。甘棠镇一带,原就有四五千居民。如玉将左近空闲地方,都用自己的银两,周围起盖了数百间民房,任凭百姓们居住,一岁之中,不过交纳些小房钱。遇年岁歉薄,即发他内府的粟粮赈济,一次不足,不惜两次、三次。又设有司,与百姓判断曲、直,疑难事件,还要亲审。那华前国四面八方的人,搬到甘棠镇住者,不下数万人。生意买卖,云屯雾集,到成了个极繁华热闹地方。如玉感国王厚恩,一月两月,总要同公主带些物事,亲去听候,国王时时颁些赏赐。宫官内监,终年家往来不绝。不是国母遣人看望,就是众妃嫔稍寄人情。又有他两个儿子在仕途上周旋,如玉在甘棠镇又极清闲,日日与公主行则并肩,坐则叠股,享人世安乐富贵。接连着又得了五六个孙儿、孙女。
  如此昼夜快活,又是数年,如玉也是五十六七岁人了。孙儿、孙女,又各结亲显宦。丞相海中鲸病故,国王就着他的长子延誉署理丞相事务。
  又过了二三年,国王大数将终,将如玉、公主星夜调入官中,嘱托后事,谆谆以太子相托。没有几天,就去世了。如玉悲不自胜,一边料理家务,一边扶立新君。那太子登了宝位,如玉率领大小文武官朝贺毕,那太子即下了一道令旨:“事无大小,统听驸马主裁,不必奏闻。”如玉以人臣而当孝子,诸项都替他措办妥适。打发的国王入土后,便要同公主辞回。这国王那里肯依,说道:“驸马系寡人至威,国之元老,岂可一日远离?俟过了三二年后,寡人明白了治国安民的道理,驸马再去未迟!”如玉也无法推却。公主烦国母道达,那国王以大纲大节的好话打发。过了几日,下了一道令旨,言:“温驸马贤闻异域,功盖一国,安可随众趋朝?嗣后寻常事件,丞相温延誉总理;疑难事,或寡人请驸马面议,或各衙门官员听指示于驸马府可也。”又准其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坐轿直至光明殿;又赐宝剑、鸠杖等物,出入佩用。
  如玉深知国王嫌他威权太重,随将甘棠镇至荷花池界一带地方人民户口钱粮等物,造了清册,同大小文武并镇守的官员,俱开列花名,做一个交还的本章,缴奏入去。那国王看了,随即设宴请温如玉入宫,酒席上都说的是欲收不收。有吞有吐有话儿。如玉再三苦辞,那国王方才依允。是日尽欢而散。过了三四日,国王下旨:着镇守甘棠镇、游魂关、荷花池等处主将,都要轻骑减从入国朝见;其镇中事务,仅令副主将经理。不数日,诸将俱到。本日下旨:诸将俱改为内用,随将他做太子时心腹官员放出,做各镇的正主将;又调副主将入朝。温如玉听知大笑,向公主、二子道:“主上这调度,我心上倒甚喜;一则免了他许多疑心,二则免了我日夜愁虑。”
  又过了一年后,国王又下旨道:“驸马温如玉,宣力国家二十余年,忠肝义胆,内外共知。只因先王甫逝,政务总理乏人,以故托驸马代为料理。今诸事就绪,驸马自应同公主归镇。
  甘棠岭地方,原系先王赠公主为汤沐之资,前驸马再三苦辞,寡人只得勉强收回,究非先王加惠之初意也。嗣后甘棠一镇钱粮、土物,仍解交驸马;游魂关、荷花池等处,归之国家可也。
  “如玉向公主道:“甘棠镇一道长岭,有何钱粮、土物可交?
  “公主道:“正是。要那虚名何用?可上本苦辞。”如玉辞了两次,国王不允,也不敢辞了。国王又亲为选择吉日。公主同如玉拜别国母,谢了国王恩。国王亦在内宫设宴款待,也率领文武出城相送。虽然也是车马纷坛,如玉眼中不知怎么,看的冷落,与昔年口镇时大不相同。国王又下旨:止许延誉、延寿送三十里,即回国办事。如玉听得此话,立即打发二子回朝。
  那甘棠镇远近百姓,到和昔年一般,个个扶老携幼,欣喜相迎。
  如玉回到府中,见属下官员寥寥几人,随谕令府下家丁,都要安分谨守,不许与外人交接,如违立即处死。自己于地方事,丝毫不管,日与公主杯酒适情。那些内官太监,每过三四个月,方奉太国母令,听望公主一次,不似前数日内一往返了。
  如玉满心里着二子罢官回镇,过放心日月,又恐触怒国王。如此又过了二年,到也平安无事。
  一日,正和公主闲谈,只见他儿子府中内了张豹,排闼而入,走的雨汗淋漓,跪在地下大哭。如玉和公主皆大惊,忙问道:“是怎么?”张豹道:“小的二主人内弟步登高,在佳梦关镇守,年来好管地方上闲事,文官甚是厌恶他。又好贪酒动气,屡次与佳梦关文官口角。不知怎么。弄的国王知道,于半月前降旨,将他世袭龙虎将军革除。因念他祖上功劳,又为他父步青云亦曾随元帅黄河清出力边疆,免其拿问治罪。自革职后,没有三两天,便到主人府内,向二主人道:’国王背了先王的令旨,夺去公主的基业,削了驸马的后权。目今各国所深惧者,还是驸马。他享着驸马的福分,他还不知。是他这样心脏不测,将来你兄弟二人,还不知作何结果。依我主见,你可与驸马相商,只用暗中与邯郸国书信-封。’”如玉道:“我听得直隶地方有邯郸县,怎么又有个邯郸国?”张豹道:“此国即在佳梦关之外,驸马素常不留心。”如玉道:“你快说,后来怎么?”张豹道:“着邯郸国见字起兵。又言:’朝中刻下无智谋之人,领兵的少不得还是驸马,这里头有妙用。若是邯郸国人马强壮,驸马便与他里应外合,再做个开国的元勋;若是邯郸国人马衰弱,便督兵剿杀,功成后不怕国王不加倍钦敬。’”如玉道:“此系乱卧贼子之言,你二主人就该立即着人拿下,启奏国王治罪才是!”张豹道:“二主人将他当面痛骂了一顿。他见二主人恼了,便立刻改口,说是顽话,本日就辞去了。”如玉连连以手拍膝,向公主道:“少年娃子通不经事,这样逆贼,岂可放他走的么?这样话是他作顽的么?”又道:“你快说,如今怎么?”
  张豹道:“谁意料步舅爷仍回佳梦关,勾通地方亡命,并素日心腹兵丁,写了驸马官衔名讳,用蜡丸封固,差人送至邯郸国内,言若肯起兵,他约在本月初六日二鼓,放火开关,以为内应。邯郸国见了驸马书字,差他那边大元帅铁里模糊,领雄兵八万,初六日二鼓,果到佳梦关下。步舅爷一边差人放火,一边率众砍开关门闩锁,杀散守门军士,放邯郸国人马人来,尽杀关内文武等官。刻下步舅爷与他那边做向导,现今攻打金钱镇。将军钱万选,被铁里模糊鞭打,死在阵前。金钱镇副将询问佳梦关逃来军民,备知详细,参奏到朝。昨日日落时分,将两位主人俱各绑拴入朝。小人就于那时,驰驿跑四百来里,报与公主、驸马知道。目今两位主人吉凶未保,驸马须设法救援方好。”说罢,又哭。如玉将心打了两拳,倒在床上。公主放声大哭。好半晌,如玉扒起道:“老恩主在日,我原也受尽荣华,今日该有此报。指顾必有人来锁拿我。罢了!罢了!”
  公主哭着说道:“我一生止有二子,岂肯平白的教人以反叛相加?我还要这性命何用?”说罢,向张豹道:“你快去吩咐外班,速刻预备车马,我同驸马连夜入朝。”张豹如飞的去了。
  没有半个时辰,见一内官报道:“府中家丁吴升来了。”
  话未毕,吴升跪倒地下。如玉和公主俱急急问道:“你二位主公怎么样了?”吴升道:“小人是二位主人着驰驿来的,事体平安了。”如玉听了“平安”二字,心上早放宽了一半,忙问道:“你快说,是怎样平安的?”吴升便从步登高说起,只到攻打金钱镇,与张豹所言皆同。如玉道:“你可见将你两个主人绑拴入朝么?”吴升道:“原是绑拴入朝的。小人大主人回一说道:国王怒的了不得,手拍几案,骂二位主人道:‘我久知你父子存心不端,可将通同反叛情节,据实供出,寡人推念先王分上,或可开脱。’小的大主人哭奏道:’臣等忝列国戚,父子受主上天高地厚之恩,业经两世。父为公侯驸马,子为丞相将军,满朝富贵,尽出臣门,臣等总至庸至愚,安肯与一猎狗不食之人通同叛逆?臣等总不为身家计,宁不为公主作地步耶?若谓不慎之于始,与逆贼结为亲步,然此等意外事,臣等焉能预知?伏望主上查情!’国王听了这几句话,将头低下,到也没的说了。正有开脱之意,不意太守展其才奏道:’此番佳梦关逃来军民,传说邯郸国起兵,实是温某蜡丸书字勾来,又差步登高做内应,总缘主上收其荷花池一带地方钱粮,又复剪其羽翼,他父子恨入切骨,因此才做出这事。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祈我王速斩逆党,星夜锁拿温某,以绝后患,迟则必生变乱。’国王听了,又大怒起来,说道:’可将温某弟兄二人,拿赴大理刑严刑究问。若果有通谋实情,寡人岂肯以国法循私?就是驸马温某,亦必斩决示众!’亏得威武将军白虎大声说道:’不可!不可!臣效力边疆三十余年,在温驸马麾下听用一十六年,深知温驸马光明正大,忠心为国。
  步登高何人?驸马肯同他做此灭门之事?且各国所深惧者,是温驸马!因此数年来,从无外患,主上何不思及?蜡丸书之说,系步登高假写驸马名讳,居十分之七;或敌国用反间计,使我国杀害智谋之士,亦未敢定。臣敢以百口,保温驸马无异志。
  ‘艺文院副学士梅红亦奏道:’将军白虎所奏,句句忠直。适才展其才所奏,臣深知其事。缘先王升遐后,展其才求为大理刑副使,驸马不肯依允,故他借此重大题目,报复私嫌。’话未完,文武班中有二十余人,小人也记不清名姓,皆齐声奏道:‘温驸马社稷重臣,即温延誉弟兄,亦忠良之士,臣等俱敢以身家相保。’国王听了,大怒道:’展其才以私求功名不遂,便出谗谮之言,几坏寡人心腹大臣。着拿送大司刑狱,待贼寇平定,再行发落。’又有健勇将军赤心奏道:’方今善用兵者,无出温驸马右。马如龙智勇兼全,尚被温驸马一火烧荆欲败邯郸人马,非温驸马右。马如龙智勇兼全,尚被温驸马一火烧荆欲败邯郸人马,非温驸马不可!主上既知展其才以私仇陷害大臣,就该即行斩决,为人臣不忠其君戒。’国王道:’寡人正欲如此。若不斩展其才,亦难以对温驸马。’遂喝令武士拿下,立即斩决。”如玉拍手大笑道:“此赤将军深于为我也。
  “公主道:“难为白将军于危迫之际,首先保奏,令人深感。
  “如玉道:“后来怎么?”吴升道:“国王着内侍立即松放二位主人,俱着冠带速来议事。刻下恐驸马道路迟延,已先差赤、白二将军领人马先去保守金钱镇。只怕今日就有诏书来,大要还是驸马领兵去。”如玉微笑了一笑,方将心放下。正是:无事便相疑,有事仍要用。
  不是君恩薄,皆因权太重。
  
第六十九回城角陷吓坏痴情客刀头落惊醒梦中人
  词曰:
  惨惨秋风起,萧萧落叶声。金钱堂下气难平,心内凄凉,深悔位公卿。
  雾掩甘棠镇,云迷华胥城。刀头过处拟重生,羞见寒酸,形象一书生。
  右调《风蝶令》
  话说如玉听得说放了二子,杀了展其才,才放开了怀抱;又听得说着他领兵,不由的微笑了一笑。公主道:“主上若着你领兵,不知邯郸人马,比当年槐阴人马强弱何如?”如玉道:“你问及此,我又想起当年的冷老先生来了。我现在着他第二联柬帖,内中必是为这一件事。只用我到那里拆开一看,任凭他天兵神将,定杀他个片甲不回。”公主道:“主上待你我甚是刻薄,不及我父王十分之一。他如今又有用你的时候。此番得胜回来,也教他知道你的利害,不是白受他的爵禄。”
  正说着,家丁报道:“王爷的令旨到了。”如玉即忙出去接旨,原来是封密札。如玉拜受毕,拆开一看,不过是着他速刻起身,领兵平邯郸的话语,加着些安慰劝赏的言语。如玉到里面,将书字着公主看了,吩咐家丁们收拾行李,即刻入朝。
  公主道:“你这一去,要处处小心。两军阵前,不是儿戏的,只愿你早早奏捷回来,免我悬计。”如玉道:“公主只管放心,不是我温某夸口说,管保马到成功。”公主令左右安放酒席,与如玉送行。夫妻叙说了许多话,如玉才告辞起身,公主直送到大门内方回。
  如玉带领家丁,连夜奔驰,至四鼓时分,到华胥城下。管门官早在此等候,入城到了朝中,不想国王还与众文武在勤政殿秉烛等候。见如玉到来,亲自下殿迎接。如玉先叩谢赦免逆党之罪,国王连忙扶起道:“父子之间尚有意外事体,何况亲戚?”拉着如玉的手儿,命如玉坐在一旁,细说:“步登高背恩叛乱,勾通敌国。今早已差白虎等领三万人马,保守金钱镇城池,少不得还要劳顿驸马一行。得胜回来,寡人断不惜茅土之封,以报大功。”如玉道:“此皆臣子职分应为之事,敢言劳顿。臣此去,大要胜有六七,定将步登高生擒活拿,到要问他,国家高爵厚禄,子孙世袭,还有什么亏负他处?他敢勾通外寇,背叛主上!”国王大喜道:“卿若将步登高生擒活拿,来见寡人,实寡人之至愿也。”吩咐近侍:“与驸马排宴。”
  如玉道:“强寇在境,非人臣饮啖之时。臣此刻就起身,未知主上发多少人马?”国王道:“白虎、赤心已带去三万。寡人又挑选了四万人马,在东门外等候。”如玉道:“人马四万,足而又足。”立即站起,到大营里去。国王那里肯依,定要如玉吃了便宴,同文武送出城门,方才回朝。
  如玉到营内,已是天明时候,也无暇看验人马,止将众将按花名册点了一遍,即令放炮起营。人马行了三十余里,探子报道:“昨日赤、白二将军领兵到金钱镇,贼将铁里模糊凶勇异常,被他鞭打了数员战将,赤、白二将军迎敌不住,幸亏城内镇将发兵,接应入城去了。到伤了二三千人马。刻下攻城甚急,求元帅早些相救!”如玉听了,催兵急行,到金钱镇城前。
  铁里模糊也不交战,立刻将人马退去,让如玉进城。如玉见敌人避去,只道他有些怕意,也不遗将追杀,也不在城外安营,做内外互应,为椅角之势。见金钱镇城池颇大,遂带兵一齐入城。到镇城帅府刚才坐下,便听得人声潮涌,火炮连天。小军报道:“贼兵已将城四面围了。”如玉吩咐各门添兵谨守,准备攻城,随传众将议事。众将俱入帅府参谒。如玉向赤心、白虎再三致谢日前之事,命二将坐于两旁,共商退敌之策。白虎道:“贼兵与我兵多寡相较,看来也差不多。兵书云:’十围五攻。’今他敢于围城,是铁里模糊自恃勇猛,元帅可设法拿住此人,余俱不足道也。”如玉道:“容某想一良策。”
  说罢,退入后堂,吩咐家丁排设香案,将第二联柬帖供在桌子中间,大拜了四拜,”将柬帖拆开一看,上写道:“邯郸国大将铁里模糊,智勇兼全,驸马宜速想妙策退之,冷某实无计可施。此嘱。”如玉看罢,大惊道:“这冷先生不成话了!
  这是甚么时候,甚么地方,才教我想妙策退敌?都是不管人死活的话说,这还了得!”又想道:“或者是太监将此帖抵换了害我。”再细细观看,还是于冰手笔,与前帖字画一般,心中越发着慌。又将他贴身两个内官叫来,问道:“我这两封柬帖,通是交与你二人收管,为什么将我的抵换了?”两个内官一齐跪倒道:“此帖二三十年,总在公主卧房炕柜内锁着,钥匙又是公主收管。当年破马如龙时拆了一个,这一个是得胜回时,奴辈同驸马当面交与公主收存。此番又是公主亲手交与奴辈二人,还再三叮嘱,惟恐遗失。且匣儿外,又加着公主亲笔封条,如何就有人抵换?”如玉喝退二人,又想道:“冷先生是个爱干净的人儿,必是我与公主行房事,得罪了他,故意儿惊吓我。
  我若诚心拜祷他老人家,定将前言改换,亦未敢定。”于是又将帖儿供放在桌上,旁边又摆放了笔砚,然后恭恭敬敬,复又叩拜。扒伏在地下,有一杯滚茶时候。惟恐早起来冲破,于是慢慢的站起来,将帖儿又恭恭敬敬,取在手内一看,还是头前那几句话,一个字也未改。如玉呆了一会,将那帖儿拍了几下,大恨道:“冷于冰,你坑杀我了!”拉过把椅子来,坐在一边,垂头丧气,和中了疯痰的一样。
  猛听得鼓声如雷,火炮连天,震撼的屋瓦俱动。家丁们报入来说:“贼兵此刻攻城甚急,西门城角已被贼兵攻陷,恐怕杀入城来,诸将俱在那边抢护,军政司着速请驸马示下!”如玉听了,举止失错,心上乱跳起来,向家丁道:“万一贼兵入城,兵将是各顾性命,靠不上的。你们好生保护着我,跑得出城去,就有几分生路了。”又听得喊杀之声,无异江翻海倒,只吓的面如死灰,止教打听贼兵入城没有。少刻,火炮声息,喊杀停止,家丁们报入来说:“西门城角,亏得众将齐心,且战且修,已糊补完妥,贼兵俱退入营中去了。”如玉心内才略略的太平些,连饭也不吃,也不与诸将会议,独自思想退敌之策。想到四鼓时分,一策也想不出,觉得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没奈何,将赤心、白虎二将连夜请入后堂,商议破敌妙计。二将议论了好半晌,俱无高见,三人坐到天明。
  探事的报道:“贼将见攻城不下,于昨夜四鼓时候,分兵两路:步登高领大兵一枝,从东路杀向本国;铁里模糊领大兵一枝,从西路杀向本国。如今城外,四面一无所有,祈元帅定夺!”如玉大惊道:“此话果是真么?”探子道:“小人打听的至真、至确!元帅不妨差人再去探听。”如玉探手,探子退去。
  须臾,家丁传报:“请将禀见!”如玉坐了大堂,众将参见毕,说道:“刻下分遣人打探,周城二十余里,四面无一个贼兵,系铁里模糊分东西两路杀奔我国去了。”如玉道:“国家乃根本之地,理合回兵救援。”白虎道:“就只怕是铁里模糊奸计。世上那有个坚城重兵在后,他敢带兵直入我国?假如我国发动人马,元帅遣将从后追杀,他岂不是个腹背受敌么?
  “赤心道:“铁里模糊不过人强马壮,力大鞭沉,刻下诸将中没有他的对手,究系一勇之夫。他晓得用兵为何物?白将军真是过虑。依小将主见,我与白将军各领兵一万五千,也分东西二路,追杀下去。若本国遣人马御敌,便胜有八九。元帅可在城中整顿人马,俟铁里模糊败回此地,元帅可领兵截杀,断他归路。”众将可在城中整顿人马,俟铁里模糊败回此地,元帅可领兵截杀,断他归路。”众将道:“赤将军所见极高,元帅该照此遣行。”只见诸将中一人,大叫曰:“不可,不可!”
  众视之,乃左护军副总兵王者辅也。如玉道:“总兵有何高见?
  “王者辅道:“铁里模糊鬼诈百出,并非一勇之夫。今白将军所言,甚合兵家正理。世安有坚城重兵在后,而敢直入人国者?
  依小将看来,他因城中兵势众多,断断不能攻拔,因此虚张声势,说是分兵两路,杀奔本国;究竟他的人马,俱在城外远远埋伏。我兵一动,则军势已分,他必来攻打城池。待得我兵回救时,此城已为他有。此显而易见之情也。依小将主见,当将计就计行事,只管着赤、白二将军带兵出城,分东西竟趋本国,却不可走远;听得城外火炮响时,便知是铁里模糊攻城,白、赤二将军可于东西两路杀回,元帅遣将分兵,从四门杀出,此反客为主之计也。胜有八九,未知元帅以可否?”如玉道:“你敢保铁里模糊不领兵到国中去么?”王者辅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此用兵之常法也。小将以情理窥夺,他不必不敢杀奔本国,至言保之一字,未敢妄为担当。”如玉道:“何如?吾固知汝不敢保也。大要一人之见,多出偏执;众人皆同,方为公是公非。今众将皆以赤将军言为善,时不可失,二位将军可速点三万人马起行。”说罢,二将领兵,分两路回本国去了。
  少刻,探子又来报道:“佳梦关贼兵于昨晚三鼓,与铁里模糊会合,一同向咱国杀去。打听得关中止有偏将一员,五百贼兵镇守,那边望元帅速刻发兵。”如玉向众将道:“佳梦关离此多少里?”众将道:“二十五里。”如玉道:“若得佳梦关,则邯郸人马皆釜中之鱼,永无生路矣。这须留一半人马守此城,本帅领一半人马取此关。铁里模糊若败回,可领兵截杀,我在佳梦关阻他的归路。”于是留将守城,自己带了一万人马奔佳梦关。及至到了关下,寂无一人。如玉着众将督兵攻关,猛听得关墙上一声大炮,只见旗帜森列,刀枪如林,一员将站在关上,执手躬身,笑说道:“老亲翁大人请了,小侄正有许多心上话要说。”如玉视之,却正是步登高,不由的大怒,骂道:“你这狗子,还有何面目与我说话?”步登高道:“老伯不必破口辱我,我也是为昏君逼迫使然。今日老伯已中铁元帅调虎离山之计,金钱镇城池已不保矣。舍妹现在尊府,我理合指一条明路:老伯快领人马从此关南路回国,若还回金钱镇,只怕性命不保。”如玉越发大怒,道:“这狗子满口胡说!”
  吩咐众军攻关。话未完,只见关上一声梆子响,矢石如雨点一般,打将下来,众军立脚不住,纷纷倒退。如玉此时情知中计,又恐失了金钱镇,急急领兵回走,步登高亦不追赶。
  及至走到金钱镇城下,见城上兵将如云,旗号都是邯郸国字样。如玉看了大惊失色,正欲问众将原故,只见城后来了一将,带领人马杀来。如玉遣将对敌,又听得城头上一声大炮,四门齐开,闯出无数人马。如玉率众且战且走,欲回本国,刚走到倩女坡,看追兵渐远,败兵陆续跟来,心里说道:“虽出虎穴,将何面目去见国王同满朝文武?”
  正想算间,又听得坡后面战鼓如雷,转出一枝人马,从对面迎来。一将当先,和黑煞天神一般,看来甚是凶猛。但见:戴一顶铁幞头,穿一身乌金甲。面方有棱,鬓短若刺。广额浓眉,隐隐然杀气横飞;豹眼鹰准,耽耽乎奇谋叵测。鼻凹处,山根全断;唇卷起,二齿齐掀。有须无髭,宛疑大力金刚临凡;既黑且麻,错比黑虎玄坛降世。左悬铜胎铁杞角稍弓,右插穿杨透骨狼牙箭。手提一对水磨竹节鞭,身骑一匹蹄雪乌骓马。
  众将视之,乃铁里模糊也。只见他大声喝道:“温驸马不降,欲走何地?”如玉听得众将说是铁里模糊,早吓的面目失色,那里还说得出话来!忽见旁边一将大叫道:“此时四面皆是贼兵,我等当舍命杀出,保护驸马回国。”众将听毕,各催战马迎敌。那铁里模糊两条鞭神出鬼没,打的众将纷纷落马。
  后面邯郸国的大队齐来,喊一声,将如玉围在中间。那铁里模糊舞鞭直入,一伸手将如玉提过鞍桥。众将见主将被擒,一个个降的降,跑的跑,与滚汤鳅鳝一般,四下里乱挺。
  铁里模糊将如玉拿至城中,升了大堂坐下,吩咐:“将温驸马绑来见我!”此时温如玉肝崩肠断,心里想着:“身为驸马,位至公侯,已届望六之年,今日丧师辱国,被贼寇擒住,就总然侥幸回国,还有什么滋味?到不如速死,博个身后清名,与子孙留个将来的富贵。”主意定了,遂大模大样,走上堂来,到背着站在一边。那铁里模糊连忙喝退军士,亲自下来,与如玉解去绳锁,扶如玉坐在正中椅上,自己朝着如玉打了一躬,然后坐在下面椅上,笑说道:“久仰驸马威名,只恨无由相会。
  今日叨蒙光降,小将有许多衷肠要告诉驸马,未知驸马肯听信否?”如玉道:“辱国之人,死有余辜,既被擒拿,斩杀由你。
  我和你有何衷肠可说?”正言间,小军报道:“华胥国两路人马俱回,现在城外驻扎。”铁里模糊道:“吩咐众将不必交战,可谨守城池,我自有道理。”
  小军去了。铁里模糊又道:“驸马不必性急,容小将细禀。
  日前令亲步将军,与小将备道驸马原委,言华胥老国王在世时,待驸马最厚。自这小国王临御以来,夺驸马地土,削驸马兵权;凡驸马亲戚在仕途者,调遣革除,百不存一;止留甘棠一岭,让驸马糊口,全不念平定槐阴国大功,亦且杀害之心,时存腹内。就是令亲此番举动,也是为驸马不平使然。常言道的好:君知我则报君,友知我则报友。大丈夫处世,要磊磊落落,恩怨分明,不可龌龌龊龊,拘持小节。驸马若肯降顺我国,华胥国将帅那一个不是驸马麾下旧人?号令一下,无不归心。那时得了华胥,事事惟驸马所欲,就做华胥国王,亦无不可。若怕我主上以二心相待,俺主上也有个公主,小字丽春,他今年才一十八岁,生得才色双绝,小将为媒,与驸马偕百年姻眷,安见我邯郸国之公主不及华胥国之公主也?刻下华胥军将,现在城外安营,听候驸马动静,驸马若肯同小将上城,晓谕他们投降,便是驸马开国第一件功劳,小将情愿做一偏将,任驸马统领大兵征进,未知驸马意见何如?”如玉听得有华胥人马在城下,知是赤、白二将回来,便佯应道:“既承元帅美意作成,小弟亦何难再做个驸马,享下半世的荣华?”铁里模糊听了,大喜道:“这事都交在小将身上,主上无不依从。”如玉道:“我此刻就与元帅上城。”铁里模糊欢喜道:“驸马真爽快豪杰也。”
  左右牵过马来,两人上了城。遥见七八里以外,有座营盘,铁里模糊用手指道:“此即华胥国军营也。”如玉道:“元帅可差人到华胥营中,述我话,请赤、白二将军城下相会。”没有顿饭时候,早将二将请来,各带人马屯聚城下。如玉便大声叫道:“赤、白二将军,我温某有话说!”只见二将策马走出门旗外。如玉道:“我温某已被擒拿,断无生理!二将军人马单弱,可速速回去,启知主上,起顷国人马,与我报仇!再说与我两个儿子,尽心报国!”话未完,铁里模糊叱道:“竖子焉敢卖吾!”拔刀向如玉便砍。刀头落处,如玉大叫了一声,惊出一身冷汗。
  睁眼看时,在个小木头牌坊下,头朝东,脚朝西,就地睡着。心下惊疑道:“我怎么到这个地方?”急用手将脖项一摸,头还好端端在上面。连忙扒起,四下里一望,原来是个破碎花园,也有几间前歪后倒的亭台,也有几十棵树木,还有几块山子石,也都是七零八落的乱堆着。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仍是当年做秀才的穿着,并不是锦袍锈甲。心中大为怪异,回头一看,背后有带红墙,像个庙宇的光景;南边一带,都是些菜畦子;西南上有两个人,在那里打水浇菜。不由的鬼念道:“想是我被铁里模糊斩首,魂魄流落在此地么?”又想道:“怎么被他一刀,杀的衣服也更换了,胡须也杀没了,难道做驸马的不是我么?”用手在脸上加力一拧,觉得甚是疼痛。又想道:“还知疼痛,必不是鬼。”
  再抬头将那木牌坊一看,上面有几个字,颜色也都剥落了,隐隐的是“大觉园”三个字,下面小字,是“悟本禅师立”。
  如玉道:“这是个和尚的园子无疑了。”站起来,向那两个浇畦子的人高叫道:“那种畦子的过来,我有话要问你们!”听听得那两个人内中有一个说道:“你看这个失了魂的小厮,从早起跑入我们园子里来,在地下放倒头睡了半天,此刻冒冒失失的站起,又拿官腔叫唤起我们来了。他也不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儿!”又听得那一个道:“不要理他。”如玉句句听得明明白白。心下狐疑道:“怎么他说我今早才来的?”慢慢走到两人面前,陪了个笑脸,举手问道:“敢问二位,我是几时到这园子里睡觉的?”那两个人见他换了官腔,谦恭起来,也就启转面孔,笑应道:“相公是今日早饭后来的。入了我们这园子,躺倒就睡。我们这伙计见睡的功夫大了,到要叫起你来。
  我估料你必是走路辛苦,就没教他惊动你,不料你就睡到这时候。”如玉道:“我果然是今早才来的么?”那人将如玉看了一眼,也不回答,又浇起他的菜畦子来了。
  如玉呆了好半晌,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履,不禁失声道:“呵呀!三十余年,多少的事业,不料是一场大梦!冷于冰许我有天大的富贵,原来如此!这冷于冰也不成个冷于冰了。我到要问问他去!”又想着是从御史朱文炜家出门,张华还在他家里,冷于冰临行与了我一首符,并两个柬帖,用手从怀内取出,仔细观看,符还如故。再看两个柬帖,俱是封口未拆,急急的拆开一看,内中只有两块白纸,一字俱无。如玉看罢,不由的心中大怒,将一符两帖,扯了个粉碎,口里说道:“冷于冰,你耍人太不近情理了!”怒了一会,复留神将那园子一看,见牌坊前面有一座小门楼儿,一步步走到门外一望,都是些小户人家居住,土房颇多,树木园子更多。又向东一望,依稀记得是来路,回想那梦中境况,不由的伤感起来。正是:身为将相荣无比,一但成擒亦可怜。
  命丧刀头魂附体,犹疑今日是当年。
  
第七十回听危言断绝红尘念寻旧梦永结道中缘
  词曰:
  园亭破碎潦倒,好梦儿去了。追往惜来,无那柔肠搅。
  回思事实幻杳,一会面人皆先觉。寻访原迹,回头惟愿早。
  右调《伤情怨》
  话说温如玉在那破花园门外睹景徘徊,回想他的功名首尾,并夫妻恩爱,子孙缠绵,三十余年出将人相事业,不过半日功夫,统归乌有,依旧是个落魄子弟,孑影孤形。又回头看那日光,已是将落的时候,一片红霞,掩映在山头左近。那些寒鸦野鸟,或零乱沙滩,或娇啼树杪,心上好生伤感。于是复回旧路,走一步,懒于一步。瞧见那蒙葺细草,都变成满目凄迷,听见那碧水潺湲,竟仿佛人声哽咽。再看那些红桃绿柳,宝马香车,无一不是助他的咨嗟,伤他的怀抱。及至入了城,到人烟众多之地,又想起他的八抬大轿,后拥前呼,那一个敢不潜身回避?此刻和这些南来北往之人,挨肩擦臂,尊卑不分,成个甚么体统?心上越发不堪。一边行走,一边思想,已到了朱文炜门前。
  张华正在那里眺望,看见如玉走来,连忙迎着问道:“大爷往那里去了一天?”如玉听得,越发心上明白是做梦了。也不回答他,走入文炜大门内。因是初交,不好直入,只得和管门人说声。管门人一边让如玉进去,一边先去通报。
  此时于冰众人,正在那里说笑如玉梦中的事业,大家都意料他是该回来的时候。听得管门人说:“温公子来了!”于冰同文炜等接将出来。刚下了厅阶,如玉早到。金不换举手道:“驸马好快活!将我们一干穷朋友丢的冷冷落落,到此刻才肯回来,未免太寡情些了!”如玉听罢,就和人劈心上打了一拳的一般,大为惊异。走到庭中,各揖让就坐。朱文炜道:“弟做着个京官,我这几间房子,真是蜗居斗室,甚亵驸马的尊驾。
  “如玉道:“生员一入门来,众位俱以驸马长短相呼,这是何说?”于冰道:“那华胥国也是一国之主,他女儿与公侯将相的女儿又自不同。你既与他做了女婿,非驸马而何?”如玉听罢,呆了一会,又问道:“众位如何知道?”于冰笑道:“你这三十余年的起结,我天天和看着一般。你若不信,我与你详细说说。”便将如何见华胥国王,如何公主出题考试,如何配姻缘,做了大官,生了二子,结了亲家某某等,如何用火攻破了马如龙,如何封侯拜相,在甘棠镇享荣华数十年,如何新主疑忌,夺了兵权地土,如何步登高背叛,如何被铁里模糊拿住,斩首在金钱镇城头。。你才醒过来,复回此处,可是不是?如玉听了,惊的瞠目咋舌,被众人大笑了几面,不由的又羞又气,变了面色,说道:“先生今日也以富贵许我,明日也以富贵许我,我温如玉命中若有富贵既是知己,便当玉成;若是我命中没有,何妨直说!为什么纯用邪术耍我?你既然耍了我,我到要和你要个真富贵哩!”
  于冰鼓掌大笑道:“普天下痴想富贵的人,到你也可谓再无以复加!你听我明白告诉于你:你以督抚门第,巨万家私,被你一场叛案官司弄去了大半,你一该回头;你与尤魁贩货江南,弄得人离财散,着令堂含怨抱恨而死,你二该回头;你既卖祖房,又人嫖局,弄的盆干瓮涸,孤身无倚,一个金钟儿也为你横死惨亡,你三该回头。你原是落花流水,不堪的穷命,你却想的是出将入相,无比的荣华。我前已苦劝你两次,不意你痴迷不悟,今又入都中寻我。因此我略施小术,着你身为驸马,位至公卿,子孙荣贵,富可敌国,享极乐境遇三十余年,才坏于铁里模糊之手。你再想想:人生世上,那有个不散的筵席?富贵者如此,贫贱者亦如此。一日如此,虽百年也不过如此。好结局老死床被,坏结局身丧沟渠。铁里模糊刀头一落,正是与你做棒头大喝耳!你还算好机缘,遇着我,送你一场好梦儿做做。若是第二个人落魄到这步田地,求做这样一个好梦儿,亦不可得。你如今毫无猛省,还要向我要真实富贵。你从头至尾再加细想,还有像你梦中的富贵儿?
  “如玉听了这一篇言语,不由的惊心动魄,夹背汗流,扒倒在地连连顿首道:“我温如玉今日回头了!人生在世,无非一梦;寿长者为长梦,寿短者为短梦。可知穷通寿夭,妻子儿孙,以及贪痴恶欲,名利奔波,无非一梦也。此后虽真有极富极贵吾不愿得之矣!”连城璧掀着胡子大笑道:“这个朋友,此刻才吃了橄榄了。”冷于冰用手扶起,笑问道:“你可是真回头,还是假回头?”如玉道:“既知回头,何论真假?”于冰道:“你回头要怎么?”如玉道:“愿随老师修行,虽海枯石烂,此志亦不改移。成败死生,任凭天命。”于冰道:“你既愿修行,且让你再静养一夜,明早再做定归。只是你将我的符并二帖扯碎,叫着我的名字大动怒,未免处置我太过些。”如玉也不敢回答。
  家人们拿入酒来,如玉定要与于冰等同坐,朱文炜又不肯依。如玉道:“我如今是修行的人,岂有还同朱老爷吃荤菜之理?”于冰笑道:“就是要修行,也不在这一顿饭上。今日朱先生与你收拾酒席接风,你须领他的厚意。”如玉方与朱文炜坐了一桌,城璧、不换与于冰是一桌。吃酒中间,文炜又问起如玉梦中话来,如玉此时也不回避了,遂从头至尾细细的陈说,比于冰说的更周全数倍。城璧等俱各说奇道异,称妙不已。把一个朱文炜欣羡的了不得,若不是有家室牵连,也就跟于冰出家了。
  到了定更后,仍是照常安歇。夜至二更,于冰等正在东房里打坐,听得西房里有人哭泣起来。城璧道:“这必是温如玉后悔出家了,再不就是他想起梦中荣华,在那里哭啼。”不换道:“我去听他一听。”待了好一会,不换入来,城璧道:“可是我说的那话么?”不换道:“你一句也没说着。他如今是绝意出家,身边还带着三四百银子,都赏了张华,着他逢时节,与他祖、父坟前上个祭。那张华跪在地下,哭着劝他还家,说了许多哀苦话。我听了,到有些替他感伤。”城璧道:“到明日看他何如?”
  次日天一明,如玉便过东房来坐下。于冰道:“我们此刻就要别了东家起身,你还是回家,或是在都中另寻事业,还是和我们同走?”如玉道:“昨日于老师前已禀明下悃,定随老师出家。都中还有何事业可寻?”于冰道:“张华可舍你去么?”如玉道:“我昨晚与他说的斩钢截铁,他焉能留我?”于冰道:“我们出家人,都过的是人不能堪的日月,你随我们一年半载,反悔起来,岂不两误?”如玉听了,又跪下道:“弟子之心,可贯金石。今后虽赴汤蹈火,亦无所怨!”说罢,又连连顿首。于冰扶起道:“老弟不必如此称呼,通以弟兄呼唤可也。”少刻,文炜出来,于冰等告别,并嘱林公子出场后,烦为道及。文炜道:“小侄亦深知老伯不能久留,况此别又不知何日得见,再请住一月,以慰小侄敬仰之心。”于冰笑道:“不但一月,即一日亦不能如命。”正说着,张华走来,跪在文炜面前,将晚间如玉话,并自己劝的话,哭诉又一遍,求文炜替他阻留。文炜问如玉道:“老世台主意若何?”如玉道:“生员心如死灰,无复人世之想。虽斩头断臂,亦不可改移我出家之志。”又向张华道:“你此刻可将银子拿去起身。我昨晚亦曾说过,你只与我先人年年多拜扫几次,就是报答我了。
  “张华还跪着苦求,文炜道:“你主人志愿已决,岂我一言半语所能挽回?”张华无奈,只得含泪退去。
  于冰道:“我们就此告别罢。连日搅扰之至!”朱文炜又苦留再住十日,于冰也不回答,笑着往外就走。朱文炜连忙拉住衣袖道:“请老伯斩留一天,房下还有话禀,就是小侄,也还问终身的归结,并生子的年头。”于冰道:“你今年秋天,恐有美中不足,然亦不过一二年,便都是顺境了。生子的话,就在下月,定产麟儿。”原来姜氏已早有身孕,四月内就该是产期。文炜听了,钦服之至,拉住于冰,总是不肯放去。于冰无奈,只得坐下。文炜又问终身事,于冰笑而不答。少刻,姜氏要见于冰,请朱文炜说话。文炜出了厅屋,向家人们道:“你们可轮班在大门内守候,若放冷太爷走了,定必处死。我到里边去去就来。”家人们守候去了。
  于冰见庭内无人,向城璧等道:“我们此刻可以去矣。”
  城璧道:“只恐他家人们不肯放行。”于冰用手向厅屋内西墙一指,道:“我们从此处走。”城璧等三人齐看,见那西墙已变为一座极大的城门。于冰领三人出了城门,一看已在南西门外。往来行人,出入不绝。朱文炜家已无踪影矣。金不换乐的满地乱跳,温如玉目瞪神痴,连城璧掀髯大笑道:“这一走,走的神妙不测,且省了无数的脚步。”又笑问于冰道:“此可与我们在温贤弟家从大磁罐内走,是一样法术么?”于冰道:“那是遮掩小术,算得甚么?此系金光那移大转运,又兼缩地法,岂遮掩儿戏事也?”
  四人向西同走,约有六七里,于冰远远的用手指向温如玉道:“那座花园,可是你做梦的地方么?”如玉道:“正是此地。”于冰道:“你日前是做梦,我今领你去寻梦,还你个清清楚楚,你可一心学道,永解狐疑。”如玉大喜道:“怎么,这梦还可以寻得么?我到要明白明白。”四人说着,入了那座园门。那种菜的人,见三四人同一道士入来,忙问道:“做什么?”于冰道:“我们闲看看就去。”于冰指着那木牌坊,问如玉道:“你昨日做梦时,可见一座牌坊么?”如玉道:“我梦中果见有一座牌坊,却比这牌坊高大华美数百倍,并不是这样不堪的形象。”于冰笑道:“不独这牌坊,率皆如此。此即华胥国界,即是你睡觉入梦之地也。你看,上面还有‘大觉园‘三字。大觉,乃知觉之谓,莫认作睡觉之觉也。不但你在梦中,即今日你亦未十大觉’二字耳。”又走了几步,见东南一带土冈,有一丈四五尺长,二尺半高下,斜横在西北。于冰道:“此土冈,即你用火攻计烧马如龙军兵地也。”如玉道:“我梦中在此岭扎营,曾问众将,伊等言此岭长二十五里,宽二三里四五里不等。今止数尺,何大相悬绝如此?”于冰笑道:“此即梦中所见牌坊之类,不过藉名色形像点缀而已。你若必如梦中长大宽阔,你看这园子能有几亩?”过了土冈,见前面有几株甘棠树,于冰道:“此即你荣封甘棠侯、大丞相、享荣华之地也。”金不换道:“温贤弟,你何不高叫几声,看你所配的兰牙公主,并你两个儿子延誉、延寿,他们有点响应没有?”如玉面红耳赤的道:“岂有此理!此皆莫须有的鬼话!”
  于冰道:“你梦中的华胥国王,以及海中鲸、黄河清、步登高、铁里模糊,并你妻子、家奴,这皆是你梦中所遇之人,原无指证,谓之鬼话,未为不可。难道你梦中所到的地方,并此刻我指与你的地方,都与你梦所经历者相合,也还算做鬼话不成么?”如玉道:“梦中境像,皆真山真水;城池树木,宫殿楼台,是何等阔大,何等规模,那里是这样弹丸之地,便将几千百里包括?”于冰道:“我适才言,不过藉此地所有名色形像,点缀梦景而已,怎么你还拘执如此?我再说与你魂之所游,即你心之所欲,所欲焉能如意?因此与你符箓一道,始能成就你心之所欲也。因此把眼前所到之极小境界,皆比为无极之大境界。
  假如你无我的符,焉能做的了此梦也?”说罢,又指着那几十堆大小石头道:“你看这些石头,高高下下,堆成假山,此即你梦中之太湖山,遣白、赤二将埋伏之地也。”又指着浇畦水渠道:“此渠系灌菜之水道,春夏用他时多,至科则无用矣。
  此即你梦中之神水沟也。”往东南走了几步,见一无水池子,于冰道:“此即你梦中之所争之荷花池界,公主之汤沐邑也。
  “从东南回来四五步内,有一小土坡,细草蒙茸,于冰道:“此即你梦中之倩女坡,即老弟被擒之地也。”相隔一两步远,有几株金钱花,于冰道:“此即你梦中之金钱镇,铁里模糊斩你于此,醒梦之地也。”如玉长叹了一声。
  于冰说罢,笑着回来。如玉道:“今所指诸地,皆与我所梦相符,可见我之魂魄总不出这园外。只是华胥、槐阴、邯郸等国,在此园中何处?”于冰道:“你既是秀才,难道连四大梦的书,并本人自立的传文,还有后人做的传文,而邯郸、槐阴二梦,且有戏文,历来扮演,怎么你就都没见过么?华胥国系黄帝梦游之所,醒后至数年,果游此国,其山川、宫室、花卉、草木,无一不与前梦相合。邯郸系直隶地界,吕纯阳授枕于卢生,梦享富贵五十余年,醒后黄粱尚未做熟,故又谓之黄粱梦。槐阴梦,是淳于棼梦入大槐安国,其大概与卢生相同,由大丞相降职知府,治理南柯郡,醒后在一大槐树下,旁有蚁穴,南柯即槐树南一小枝也,又名之为南柯梦。二子皆因仙人点化入梦,后来俱成仙道。我今着你做甘棠梦,醒后归吾教下,或者将来得如卢生等有成,亦未敢定。以上华胥、槐阴、邯郸三国,不过于你梦中,借其名一用耳。就如你梦中之游魂关,是言你魂魄游行了。佳梦关,是言你做好梦也。驻玉关,你名如玉,言玉驻于此关,不得再入槐阴国征讨也。倩女坡,借倩女离魂之名,言你之魂离也。这些名色,你梦中也该一想。今你着我指与你各国各关下落,要和园中所有之甘棠岭、太湖山、荷花池等处一般,都要看在眼内,我该从何处着你看起?”连城璧道:“今日大哥领你来寻梦,是怕你思念梦中荣华富贵,妻子情牵,弄的修道心志不坚,所以才件件桩桩,或实或虚,都说明白,教你今后再不可胡思乱想,你当和你闲散心来么?
  “如玉道:“二哥指教的甚是。”
  四人走了园子来。又来了二三里,到一无人之地。于冰道:“温贤弟,你听我说。我们的洞有两处,一处在湖广衡山,名玉屋洞,这是紫阳真人炼丹之所,我们不过借住几年;一处就是你山东泰山,名琼岩洞,现有超尘、逐电两个在那里修炼。
  我们如今要回玉屋洞去,若将你也带在那里,朝夕与我们相伴,未免分你的志。亦且修行的人,必须先受些苦难,扩充起胆量来,方能入道;若留你在人世庵观寺院居住几年,先淡薄你的脾胃,又恐你为外物摇动,坏了身心。我们这三个人,谁肯在烟火场中伴你?我思算至再,意欲送你到泰安琼岩洞,同超尘、逐电等修炼数年后,再做商酌。你意如何?”如玉道:“任凭吩咐,不但琼岩洞还有人在那边,即无一人,即已出家,也就拣择不得了。我就到琼岩洞中去。只求三位六驾,时常看看我,我就感戴不荆但不知超尘、逐电是些什么人?”
  于冰笑道:“你到那里便知。”随向城璧道:“你可送他到琼岩洞,传与他凝神御气之法。待他呼吸顺妥,你再回玉屋洞中。”城璧道:“温贤弟人必聪明,凝神御气,看来不用费力。只是他一身血肉未去一分,云断驾不起;若步行同去,琼岩洞道路有许多危险地方,和他走两个月,还定不住怎么。”
  于冰大笑道:“他若驾不起云,仙骨也不值钱了,我还渡他怎么”你刻下试试瞧!”城璧将如玉左臂扶住,着他闭住眼,口中念念有词,顷刻云雾缭绕,喝声:“起!”同如玉俱入太虚。
  金不换连声喝彩道:“亏他!亏他!一日未曾修炼,起去时毫不费力,竟与我们一般,果然这仙骨不可不长几段在身上。将来到怕他要走到我们头前。”于冰道:“他若心上将世情永绝,必先你二人成就几十年。你此刻可仍回京中,弄几两银子,与温贤弟买些皮夹棉衣、暖鞋、暖帽,为御寒之具,皮衣分外多些才好。他纯是血肉之躯,非你二人可比。再买办几十石米,吩咐超尘等,着他两个轮流砍柴做饭,早晚要殷勤扶侍他。他是豪奢子弟出身,焉能受得艰苦?过三五年后,再着他自己食用。若他两个少有怠忽,我定行逐出洞去,说与他们知道。我今去骊珠洞,教化修文院雪山二女,以报他指引《天罡总枢》之情。”说罢,驾云赴虎牙山去了。
  不换在地下,挝了一把土,向坎位上一洒,口中秘诵法语,喝道:“那物不至,更待何时?”须臾,袍袖内丁当有声,倒出五六十两银子来。将头上毡帽取下,把银子装在里面,揣在怀中。又从怀中将道冠取出,戴在头上,口中鬼念道:“万一朱御史差人向南西门寻找,遇着时,我只将脸儿用袍袖一遮,他们见是道士,便不理论了。”于是复回旧路。
  再说朱文炜从内院走出,请于冰与姜氏说话,不意遍寻无踪,心知去了。张华着急之至,哭请文炜示下,文炜劝他回山东,还赏了二两盘费,又留他住了一天,方才回去。正是:斩断情缘无挂碍,分开欲海免疑猜。
  他年再世成仙道,皆是甘棠梦里来。
  
第七十一回买衣米冷遇不平事拔胡须辱挫作恶儿
  词曰:
  再赴京畿,冷遇不平奇事。热肝肠,反复问冤抑,成全片刻时。
  阎年添晦气,须髭尽拔之。迁怒抢亲辈,何其痴。
  右调《女冠子》
  话说金不换用搬运法,弄了几十两银子,复回旧路。走了一里多路,见后面来了数十人,簇拥着一顶四人喜轿。又听得轿内妇人大哭大叫,从身傍过去。不换笑道:“做女孩儿的,好容易盼着这一日,怎么到如此哭喊起来?”低了头,向前走。
  少刻,见一后生赶着骡车一辆,后面跟着个少年秀才,一边跑,一边口里乱喊:“清天白日,抢夺良人家妇女!”看那秀才,头脸上带有血迹,像个挨了打的样子,又见他一腔气愤,纯是以死相拚的光景。不换将那秀才拉住,问道:“你有何冤苦?
  快对我说,我自有道理!”秀才将不换一看,是个瘦小道人,用手推开道:“谁要你管我?”如飞的跟着车子跑去了。
  原来这秀才是山西太原府人,姓王,名福昌,家中有数十亩田地,也还勉强过得。娶了本府城内开鞋铺的钱元女儿为妻,他这妻子,虽出身小户,却生得有八九分人才。王秀才与他夫妻间,甚是和好。只因钱元开鞋铺,折了本钱,便人都寻做生意。遇着几个同乡,念他为人忠厚,借与他些资本,在樱桃斜街开了个油盐店,又收粜米粮。不一二年,生意甚是茂盛。又在顺成门大街,开了一座杂货铺,却租的是严中堂总管阎年的房子。此后大发财源,铺子后面有十来间房儿,也是阎年的,一总租来,将家眷也搬来同祝钱元老婆因思念女儿,想算着女婿王福昌也闲在家中,因与钱元相商,着他夫妻同来,就管理银钱账,到底比众伙计心实些。因此寄字,又捎去五十两盘费,着他夫妻上京。依王秀才,要在家读书下科场,怎当得他妻子钱氏日夜絮咶。这秀才无奈,便买了一头好骡子,弄下一辆车儿,令家仆王二小赶着,一同到京,住在钱元家。
  才两日,边值阎年家人来取房钱。素常逢取房钱时,即将阎年家人让人内院酒饭,也是加意欠敬的见识。不意他女儿在院中取东西,与阎年家人相遇,一时回避不及,被这家人看在眼内。酒饭间,问明端的,回家便告诉阎年,说:“钱元的女儿,是仙女出世。”阎年说他素无眼力,还不深信。这家人又不服此话。阎年次日,即着四五个眼界高的妇人,去钱元家闲游,得与王秀才妻子相见。众妇人回来,一口同音,说:“钱元的妇儿,是世间没有的人物。”这阎年便害起相思。他房中侍妾,也和他少主人严世蕃差不多,共有二十六七个,出色的也有两三个,到被世蕃打听出头一个最出色的,硬要去。他心上正要寻个顶好的补缺。今众妇人话皆相同,他安肯放得过去?思量着钱元的女儿是有夫之妇,又是个秀才的妻室,断难以银钱买他,惟有依强恃势,抢来成就好事。量一秀才,他会怎的?于是选了几个能干家人,拿了些绸缎钗环,硬到钱元家送定礼,要娶他女儿做妾。钱元是个生意人,早吓的发昏。王秀才大骂大吵。众家人将定物丢在铺中,一齐去了。钱元与众伙计相商,亲自拿了定物,到阎年家交割,又被众家人打出,反说钱元收定礼在前,擅敢反悔,做目无王法不要脑袋的事。
  钱元觉得此事大难解脱,又不敢去衙门中告他,深悔着他夫妻来的不是。晚间,约同众伙计相商,打发他夫妻连夜回家,留下自己,任凭阎年处置。又怕阎年抄抢银钱账目并值钱的货物,俱星夜雇车,搬移在众伙计家内。又商量着,不敢走向山西去的正紧门头,便想到走这南西门,绕道奔山西大路,使阎年家揣摸不着,追赶无地。五更鼓,就打发他女儿女婿奔南西门,待到天明即出城去。却好阎年竟是这日差许多人来抢亲,天色正在将明的时候,一齐打开铺房门,直入内室各房搜寻,并无他女儿踪影,连王秀才也不见,情知是打发走了,再不然即在亲戚家藏躲,将钱元并他家中做饭挑水的人一齐乱打。钱元身带重伤,死不肯说。他家做饭的人,吃打不过,便以实告。
  众人恐被欺谎,拴了这做饭的,一同赶出南西门去。只十来里,便被赶着,做饭人指点与众人,将钱氏从车内抬出来,放在喜轿内,又将轿门儿从外捆了。王秀才舍命相争,到挨了一顿好打,他也没有别的高见,只想着碰死在阎年门首,做个完局。
  孰意造物另有安排,偏偏的就遇着金不换。
  此时不换问王秀才,他那里有心肠告诉?只顾得喊叫飞跪。金不换已明白了八九,但不知抢亲的是谁,也飞跑的赶来,复将秀才拉祝王秀才跑不脱,便和金不换下命,以头碰来。
  不换笑道:“你莫碰,听我说。适才那顶轿子里面,必是你的亲眷,被人抢去,你可向我说明,那怕他走出一千里去,只用我嘴唇皮一动,便与你夺回。量你一人赶上他们,会做什么?
  “王秀才不得脱身,又见不换是个道士,说话有些古怪,只得急急的说道:“我是山西太原府秀才,叫王福昌。轿内是我的妻房,被严宰相家人,阎年抢去了!”金不换笑道:“这是豆大点事,还不肯早说!”王秀才道:“早说你会怎么?”不换道:“前面站着车儿,可是你的么?”秀才道:“是我的。”
  不换道:“我与你坐了,同赶去。”秀才道:“车子慢,到是跑快,轿子早已不见了。”不换道:“我不信四条腿的,还不如他们两条腿的快?我和你坐上,你看何如!”秀才道:“快去坐,我看你坐上怎么?”不换道:“忙甚的?只用半杯茶时,管保你令夫人还坐在这车上。”说着,同到车前。不换道:“你和赶车的都坐在车内,车外沿让我坐,我有作用。”王秀才急忙上车。不换向赶车的道:“你呆甚么?此刻不上去,你就得跑个半死!”赶车的也坐在车内。不换跨上车沿,手掐剑诀,在骡子尾上画了几下,用手一拍道:“敕!”只见那骡儿得了这个“敕”字,顷刻四足生风,和云飞电逝的一般走去。王秀才心知怪异,也不敢言。
  没有数句话的功夫,便看见喜轿同抢亲人在头前急走。只听得不换说道:“住!”那骡儿便站住,半步不移。秀才大嚷道:“先生满口许我将贱内夺回,怎么看见轿子,到反站住?
  “不换道:“你好性急呀!我着他们回来,岂非两便?”说罢,又见不换口中念诵了几句,伸出右手,向抬轿轿夫并抢亲诸人连招几招,道:“来!”那些人和得了将军令一般,个个扭转身躯,随着轿子,飞奔到不换面前。不换又用手一指。道:“住!”那些人又和木雕泥塑的一般,站住不动。秀才主仆喜欢的惊神见鬼,在车内叩头不已,乱叫“真神仙”不绝!不换道:“王兄不必多礼,快下去将令夫人请出轿来,你夫妻一同坐车,我好打发你们走路。”说罢,自己下车。秀才同他家人王二小,也连忙跳下车儿,走至轿前,将轿门上绳子解去,开放轿门,将钱氏扶出轿外。秀才着与不换拜谢,钱氏不知原故,只眼上眼下的看不换。秀才又催着他拜谢。不换道:“罢!罢!快上车儿!”秀才扶钱氏上了车,又到不换面前,扒倒地下,连连叩头。
  不换一边扶,一边说道:“多礼!多礼!”于是又走到车前,在那骡儿尾上又画了几下,口中念诵了几句,向赶车的王二小说道:“此刻已交午时,到点灯时候,还可走二百五六十里。阎年虽有势有力,量他也赶你们不回。到明日早,便可按程缓行,但你们只能任他走,不能着他祝王兄可伸手来!”
  秀才将手递与不换,不换在他手心内也画了一道符,又写了个“妆字,嘱咐道:“今日到日落时,看有安歇处,可用此手在骡尾骨上一拍,口中说个‘庄字,他就站住了。他站住,便一步不能动移。你速用净水一碗,将你的手并骡的尾骨一洗,则吾法自解矣。”又向王二小道:“此车仗我法力,虽过极窄的桥,极深的河,你通不用下来,只稳坐在上面,任他走。假若你离车两三步,再休想赶得上。切记!切记!”秀才又跪在地下,求不换名姓。不换道:“我一个山野道士,有什么名姓?你看往来行走的人,都看我们,你三人快坐车走罢!转刻抢亲诸人醒过来,你要着急!”秀才听了此话,才同王二小上车。
  不换用手将骡儿一招,那骡儿便扭回身躯。不换道:“走!”
  那骡儿拉了车子,比风还快,一瞬眼就不见了。
  不换看众人时,一个个呆站在一处,心里想道:“还是放他们去,还是着他们再站些时?”又想道:“阎年这奴才,常听得大哥说他作恶,我从未见过他。我今日何不假装个钱氏,与他顽顽?他将来还少抢人家几个妇女!”想罢,走至轿前,把帘儿掀起,坐在轿内,用手将四个轿夫一招道:“来!”四个轿夫一齐站在轿前。不换又道:“抬!”四个轿夫将不换抬起。不换又道:“走!”四个轿夫直奔都门。不换将帘儿放下,心里说道:“我生平不但四人轿,连个二人轿也没坐过,不意到的不如架云受用。”轿子入了南西门,不换在轿内用手向原路一指,这里将诀咒一煞,放那些抢亲的人,一个个颠颠倒倒,和梦醒一般。大家见神见鬼的嚷闹,嚷闹了一会,都一齐回来。
  再说金不换被四个轿夫抬了飞走,阎年又差人跟寻打探,看见是自己轿夫,各欢喜问道:“得了么?他们怎么不来?”
  四个轿夫回答不出,只抬着飞走。众家人跟随在轿后,跑的乱喘。将到阎年门前,已有人眺望,见轿子来了,都没命的跑去报喜。阎年这日在相府给了假,同几个趋时附势的官儿,并家中门客等,在书房中笑谈,听候喜音。听得报说喜轿到了,心下大喜,吩咐着内院众位姨娘们迎接,一边又着催办喜酒。
  轿夫将轿子抬入厅院,不换在轿内说道:“落。”四个轿夫将落下。内院早走出五六十妇女,俱站在阶前,等候新妇人下轿。大小家人以及庸工等众,老老少少,俱在两傍看新妇人人才。须臾,走来两个妇人,打扮的花花簇簇,到轿前,将帘儿掀起一看,见里面坐着个穿蓝布袍的道人,睁着圆滴溜溜两只眼睛,将两妇人一看,吓的两妇人大惊失色,往回里急走。
  众男妇各低头向轿内窥探,只见轿内走出个瘦小道人来,满面都是笑容。众男女大哄了一声。又见那道人出了轿,便摇摇摆摆,直向众妇人走去,众妇人连忙退避。那些看的家人,赶来十数个,要捉拿不换。不换回头道:“啐!”被这一口,唾的各呆站在一边。随后又来了好些人,俱被不换禁住,动移不得。
  不换急往内走,见众妇人已到内院台阶。不换见台阶上是过庭,庭内有椅儿,不换走入,将一把椅儿安放在正中坐下。用手将众妇女一招,道:“入!”众妇女俱入过庭内。不换向众妇女分东西指了两指,众妇女便分立在不换左右。不换左顾右盼,见众妇女粉白黛绿,锦衣翠裙,不禁失笑道:“此皆我自出娘胎胞,意外之奇逢也。”忽见外面又跑来七八个家人,到门外张望,却没一个敢入来。不换笑道:“众位管家,烦你们到外边,将阎年那奴才叫来,我有好物件送他。快去!快去!”
  正言间,猛见院外走来一人,高视阔步,后面跟随着几个小厮,口中说奇道怪,头脸上大不安分。但见:存心傲物,立意欺人。一笑细眼眯缝,端的似晒干虾米;片言訾开大嘴,真个像跌破阴门。肚阔七围,胀胀膨膨,那里管尊卑上下;面宽八寸,疙疙瘩瘩,全不晓眉目高低。连鬓胡,黄而且短;秤锤鼻,扁而偏肥。头戴软翅乌巾,恍若转轮司抱簿书吏;身穿重丝缎氅,依稀东岳庙捧印崔官。真是傀儡场中无双鬼,权奸靴下第一奴。
  不换看罢,就知他是阎年了。
  阎年走到院中,看见不换坐在过庭正中椅上,他家大小妇女会议立两傍,不由的气冲胸膈,急急走来,大声喝道:“好妖道,你敢在我府中放肆,你不怕凌迟么?”不换笑道:“阎年,你莫动气,你听我说。我原是个游方道士,今早从南西门过,见你家人率众抢良人家妇女。我路见不平,将他夫妻放走,又怕你无人陪伴,因此我替他来。”阎年那里还忍受得,喝令:“小厮们,将贼道拿下!”众小厮强来动手,被金不换将手一挥,道:“去!”众小厮都跑去了,止留下阎年一个。急的阎年咆哮如雷,挽起双袖走来擒拿。不换笑嘻嘻的,用手指道:“跪!”阎年心里明白,只是那两条腿不由自主,便跪在了地下。急的他通体汗流,不但两腿,连自己两手也不能动作。
  不换道:“阎年,你听我教训你:你是个宰相的堂官,休说百姓,就是小些的文武官,也没个不刮目待你的,你也该存个堂官的体统。怎么光天化日之下,抢夺良人家的妇女?这些事都是市井无赖行为,有志气的强盗,也不做他!”又看着两边妇女们道:“像这些堂客,只怕大半都是你抢夺来的。妇女尚敢抢夺,人家的房地、金珠,越法不用说了。奴才!你怎不想一想,你能有多大点福?一个人敢消受这许多妇女?还心上不足!奴才!岂不该下油锅渣酥,装入大磨眼中磨你!今后要改过方可,若再如此,我早晚间定以飞剑斩你脑袋!”阎年耳中听得明白,口中却说不出一句,直气的他双睛叠暴,怒形于色,恨不得将不换碎尸万段。
  不换看出他的意思,向众妇人道:“我这样金子般好话教训于他,你们看他这头脸气相,凶的还有个收煞?这非动刑不可!”说罢,用手在阎年脸上一指道:“打!”阎年伸开自己右手,就在自己脸上打了五六个嘴巴,直打的面红耳赤,眼中冒火。众妇人也有惊怕的,也有微笑的,只是不能说话。不换又向众妇人道:“你们看阎年这两只贼眼睛,圆标标的,胡子都乱窄起来,这是他心上恨我。”随拣了两个少年俊俏些的妇人,指着阎年胡子说道:“这奴才满脸封毛,其可恶处正在此!你两个可下去!”两妇人立即走下来,不换用手指着阎年的胡子道:“拔!”两妇人走至阎年前,一个抱住头,一个双手捉住胡子,用力硬拔,拔的一丝一缕,纷纷落地。好一会,将左边胡子拔尽,疼的阎年通体汗流,每疼到极处,惟有一哼而已。不换见鲜血从肉皮内透出,说道:“右边的胡子,我与你留下罢。只是上嘴唇胡子,也饶不得!”两个妇人又拔起来。
  拔了一会,不但嘴唇上,连项下的胡子,也拔尽了。
  此时门外有许多男女,看得亲亲切切,那一个敢入来替阎年顶缸?不换站起来,笑向两个妇人道:“你两个该着实感念我,阎年今晚若与你二人同床,这半个没胡子的后生,须知是我作成的!”又向阎年举手道:“得罪之至!改日再领教罢。
  “于是摇摆出来,通没一人敢再搠。大家目送不换去了。家人们跪来搀扶阎年,那两条腿和长在地下的一般,那里搀扶的起?众妇女也是一样,没一个能动移者。只待得金不换走出前门,把诀咒开放,众男妇方能动履。一家内外,反乱的惊天动地。
  阎年吃此大亏,愤无可泄,将抢亲诸人个个痛行责处,为他们将道士抬来。又差人去钱元家铺中乱打了一番,打坏了许多的东西物件。钱元也不敢在京中做生意,连夜变卖资本,逃回太原。阎年没了胡子,怕主人究问,推病在家。只一两天,早传的相府知道,严世蕃大笑不已。严嵩将阎年叫去,痛行詈骂。此时正于相府西边,买了几十间民房,修盖花园,罚阎年一万银子助工,为家人不守本分之戒。相府的人都说是钱元的女儿作成他,孰不知都是金不换用一个字作成他!阎年耻于见人,暗中托本京文武官,查拿穿蓝的瘦小道人报仇。自己将右边胡子,索性也剃了个干净。反成了一无胡子的少年,闻者见者无不痛快!
  再说金不换先到东猪市口儿故衣铺内,买了几件皮夹棉衣,又从摊子上买了棉鞋袜等类,几件打包在一处,扛在肩头。
  又到米铺内买下几十石米。当时就把银子付与,吩咐将米另放在一空房内。包了一斤多米,带在身边,出了都城,架云直赴泰山。
  起更时分到洞外,叫开门,逐电接了衣服等物。不换入去,见城璧、如玉俱在石堂内坐着。城璧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大哥衡山去了么?”金不换笑着,走到石堂东北角下,将带来的米包儿打开,心想都中那坐米铺,口中念念有词,随手倒去,只见米从包儿内直流,好半晌方才流完,地下已堆有三十仓石来米。如玉欣羡不已。不换方才坐在一处,向城璧道:“二哥同温贤弟起身后,大哥去虎牙山寻天狐的两个女儿,传他们道术去了,是为酬他送书的情义。”又向超尘、逐电道:“法师着我吩咐你两个,天天做饭打柴,服伺温贤弟饮食,少有怠忽,定行逐出洞外。”二鬼笑了。不换道:“这实是法师临行的话,你当我和你顽么?”城璧道:“温贤弟已饿了一天,你两个快去做饭。”二鬼即忙收拾。
  不换又说道:“二哥说我来迟,这却有个缘故在内。”遂将山西王秀才和阎年的事,详详细细说起。说到拔了半边胡子处,连城璧哈哈大笑道:“你处置的甚好!我没你这想头,惟有立行打死而已!”金不换说完,城璧又大笑:“当年我和大哥在严嵩家请仙女,打了他们个落花流水,又将严世蕃老婆们都闹出来,我看的处置到尽头处。你今日这拔胡子,更凶数倍。
  拔了一半边,又与他留下一半边,不消说,那半边也存不住了。
  “说罢,捧着大肚又大笑起来。笑罢,又说道:“猿不邪传我们拘神遣将,那移搬运诸法,我看也都罢了,只是这呆对法和这指挥法,最便宜适用。要教他怎么,他就得怎么。”温如玉道:“人家若用此法禁我们,该如何?”城璧道:“也有个解法。若是没解法,便和阎年一般,什么亏也吃了。”说着,又不由的大笑起来。不换道:“大哥去虎牙山,我想那两个女朋友,若见了大哥,未免要想起二哥来。”城璧笑道:“我到不劳他错爱。”如玉问虎牙山的话,不换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道:“贤弟,休怪我说。你是个风流人儿,将来于这‘色’之一字,到要立定脚跟,庶不妄用功夫,为外道所遥”城璧道:“他醒着遇的是金钟儿,做梦遇的是兰芽公主。这两个想来都是绝色,差不多的也上不了他的眼。”如玉道:“小弟今日梦醒之后,直觉心如死灰,便是天上许飞琼、董双成,我总以枯骨相待。”不换道:“若是金钟儿不死,来到此地,你又要勾起旧情。”如玉道:“就是他重生,我也视同无物。”不换道:“这话我就信不过。”三人都笑了。
  少刻,超尘送上一大碗饭,一碗白水煮的野菜。连、金二人,此时颇能服气,也是断绝了烟火食水,常吃些草根、药苗等类,桃李、榛杏、核桃、枣子,便是无上珍品,又不和如玉同食。如玉虽年来穷苦,酒肉却日日少不得,到此地步,他偏要大口嚼咽,怕二人疑他向道不坚。城璧留神,见他吃的勉强,笑向如玉道:“我当日做强盗时,吃的东西,只怕比你做公子时饮食还精美些。后来随大哥出了家,觉得冷暖跋涉都是容易事,只这饭食甚是艰苦。到二年以后,也就习以为常。贤弟从此还得瘦一半,必须过三年后,方能复原。这都是我经验过的。
  但要念念存个饱着比饿着好,活着比死了好,便吃得下去了。
  “如玉道:“谨遵训示。”到二鼓后,城璧便传如玉出纳气息、吞精咽液之法。次日午刻,不换回玉屋洞去了。正是:胡长髭短心多险,况是严嵩大总管。
  今日抢将道士来,吁嗟总管不成脸。
  
第七十二回访妖仙误逢狐大姐传道术收认女门生
  词曰:
  往事可重,停云古洞。狭路逢仇。数言提训。放去狐女如飞,任他归。
  相传口诀无人见,二妖欣羡,泥首于堂殿。须臾剑佩隐无迹,凝眸皎日长空碧。
  右调《月照梨花》
  前回言不换别了城璧、如玉,回衡山玉屋洞去。再说冷于冰与温如玉寻梦后,驾云光早到虎牙山,在骊珠洞外落下,用手一指,闩锁尽落,重门顿开,一步步走了入去。见对面一座石桥,桥西松柏影中,一带石墙;桥东有一条石砌的阔路,花木参差,掩映左右。正中间两扇石门,已大开在那里,门内立着一架石屏风。转过屏风,见院落阔大,房屋颇多。院内有许多妇女,穿红挂绿,行坐不一。众妇女看见于冰,一个个大惊失色,都围了来问讯。于冰道:“你家主人可在么?”众妇女道:“这是我家翠黛二公主的府第。我家公主与我家锦屏大公主,俱在后洞下棋,你问着要怎么?”于冰道:“你可速将你两个公主请来,就说我是衡山玉屋洞的冷于冰相访。”众妖妇久知冷于冰名姓,听了这三个字,无不惊魂动魄。大家呼哨了一声,都没命的跑入后洞去了。于冰走至正殿门内,见摆设的古玩字画,桌椅床帐,件件精良,不禁点头叹息道:“一个披毛带尾的小妖,便享受人世不易得的服饰珍玩,真是罪过。你看他们闻我的名头去了,少不得还要转来,我不如在此坐候。
  “
  再说两个妖狐正在后洞下棋顽耍,猛听得侍女们报说冷于冰如何长短,直入我们洞内。二妖闻知,大是惊慌。少刻,侍女们又报道:“那冷于冰坐在我们前殿了。”两妖私相计议道:“我们先时曾拿住他道友连城璧,他今日寻上门来,定是立意晦气。到只怕要大动干戈,我们也无可回避,只索与他见个高低。”商量了一会,各带了防身宝物,准备着与于冰赌斗。于冰在前殿,早知其意;心内不禁失笑。
  须臾,听得殿外语声喧哗,从殿阶下走上两个妇人来,打扮的甚是艳丽,面貌无异天仙,腰间各带着双股宝剑,后面跟随着百十个妇女。于冰念在天狐分上,不好以畜类相待,欠身举手道:“二位公主请了!”那两个妖妇将于冰上下一看,见于冰头戴九莲束发铜冠,身穿天青火浣布道服,腰系芙蓉根丝绦,足踏墨青桃丝靴,背负宝剑一口,面若寒玉凝脂,目同朗星焕彩,唇红齿白,须发如漆,俊俏儒雅之中,却眉梢间带点杀气,看之令人生畏。二妖看罢,心里说道:“这冷于冰果然名不虚传!”随即也回了个万福。
  于冰道:“贫道忝系世好,到贵洞即系佳客,坐位少不得要僭了。”说罢,在正中坐下。二妖见于冰举动虽有些自大,却语言温和,面色上无怒气,心上略放宽些。随口应道:“先生请便。”两妖在下面椅上,分左右坐了。问道:“先生可法号于冰么?”于冰道:“正是。”二女妖道:“久仰先生大名,轰雷贯耳。今承下顾,茅屋生辉。方才先生言‘世好’二字,敢求明示?”于冰道:“系从令尊雪山推来。”二妖喜道:“先生是几时会过家父?”于冰不好题连城璧事,改说道:“贫道去年在江西九华山,与令尊相遇,极承关爱,送我《天罡总枢》一部。这‘世好’二字,系从此出。”二女妖起初闻于冰名姓,动拚命相杀之心;继见于冰言貌温和,动猜疑防备之心;今听到受他父亲《天罡总枢一部》,又动同道一气之心。不由的满面生春,笑问:“家父经岁忙冗,不知怎么有余暇,得与先生相晤?”于冰道:“令尊名登天府,充上界修文院总领之职。九华山一晤,适偶然耳。”二女妖见于冰说得名号职分俱对,深信无杀害之心。两个一齐起身,从新万福。于冰亦作揖相还。
  二女妖等得于冰坐下,方才就坐,说道:“心慕尊名,时存畏惧。不意先生与家父有通融书籍之好,平辈不敢妄攀。然家父年齿,必多於先生几岁,今后以世叔相称可也。”于冰大笑道:“世叔称呼,断不敢当,只以道兄相呼足也。”二女妖又低嘱众侍女,速备极好的酒果。一语方出,诸物顷刻即至。
  众妇女揩抹春台。于冰道:“到不劳费心!贫道断绝烟火有年矣。”二女妖笑道:“世叔乃清高之士,安敢以尘世俗物相敬?敞洞颇有野杏山桃,少将点孝顺之心。”于冰推辞间,已摆满一桌,约有二十余种奇葩异果,竟是中国海外珍品杂陈。二女妖让于冰正坐,亲自将椅儿移至桌子两傍相陪。侍女们斟上酒来,二女妖起身相奉。于冰道:“既承雅谊,我多领几个果子罢,酒不敢领。”二女妖亦不敢再强,拣精美之物,布送过口。于冰也不作客,随意食用。
  二女妖道:“家父赠《天罡总枢》,未知书内所载何术?
  “于冰道:“此书泄天地终始造化,详日月出没元机。大罗金仙读此书者,百无一二。书虽出自令尊所授,令酝却一字未读。
  “二女妖道:“这是何说?”于冰就将他父亲盗老君书起,直说到诛九江、追广信、戳目针钉死白龙夫人,并雷火焚烧老鲲鱼,将此书熟读后,到赤霞山,交火龙真人,转送八景宫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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