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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_2 李百川(清代)
  今日被雪辞了回来,少不得过日还要去拜。”那人道:“天地间有神仙,就有人访神仙,可见神仙原是有的。”于冰忙问道:“老哥可知道神仙踪迹么?”那人道:“是神仙不是神仙,我也不敢定他,只是这人有些古怪,我们便都猜他是个神仙。”于冰喜道:“据你所言,是曾见过,可说与我知道。”那人道:“离此西南,有一天宁寺,寺后有一石佛岩,在半山之中,离地有数丈高。山腰里有一石堂,石堂傍边有一大孔,孔上缚着铁绳一条,直垂在沟底。铁绳所垂之处,俱有石窟窿,可挽绳踏窟而上。当年也不知是谁凿的窟窿,是谁将铁绳穿在孔内,在那地方许多年,从无人敢上去。月前来了个和尚,在天宁寺止住了一夜,次日他就上那石堂去。人早午定在石堂外坐半晌。寺中和尚见他举动怪异,传说的远近皆知。起初无人敢上去,止与他送些口粮,他用麻绳吊上去。近日也有胆大的人敢上去,问他生死富贵的话,他总不肯说,究竟他都知道,怕泄露天机。
  他虽是个和尚,却一句和尚话不说,都说的是道家话,劝人修炼成仙。日前我姐夫亦曾上去见他,还送了他些米,心服的了不得。客官要访神仙,何不去见见他,看是神仙不是。”于冰道:“老哥贵姓?”那人道:“我叫赵知礼,就在天宁寺下居住,离此八十里。”于冰道:“你肯领我一去,我送你三百大钱。”知礼道:“这是客爷好意作成我,我就领客爷一去。客爷贵姓。
  ”于冰道:“我姓冷。”知礼道:“我也要回家,此时雪大,明日去罢。”不意次日仍是大雪,于冰着急之至,晚间结计的连觉也睡不着。直下了四日方止。
  到第五日,于冰与知礼同行,奈山路原本难走,大雪后,连路都寻不着,两人走了三天,方到知礼家,就在他家住了一夜,吃了些莜麦面饼。于冰念他一路扶持,送了他一两银子。
  知礼喜出望外,领于冰上了天宁寺山顶,用手指道:“对面半山中,那不是石堂和铁绳么?”于冰道:“果然有条铁绳,却看不见石堂。”知礼扶于冰下了山,直送他到石佛岩下,指着道:“上面就是那神仙的住处。”于冰见四面皆崇山峻岭,被连日大雪下的凸者愈高,凹者皆平,林木通白。细看那铁绳,一个个尽是铁环连贯,约长数丈,岩上都凿着窟窿,看来着实危险。
  问知礼道:“你敢上去么?“知礼道:”我不敢,设或绳断,或失手吊了下来,骨头都要粉碎哩。“于冰又详细审度了一番,说道:”我再送你一两银子,你帮我上去。“知礼道:”冷爷便与我一百两,我也无可用力。据人说上去还好,下来更是可怕,不如回去罢,你一个读书人,那里会攀踏这些险地。“于冰也不答他,心里说道:“难道罢了不成?”于是将衣襟曳扎起,定了定心,把铁环双手挽住,先用左脚踏住石窟,次用右手倒换。已到半岩间,只听得知礼吆喝道:“好生挽住绳呀!”这一声,于冰便身子乱颤起来,从新又拿主意道:“到此田地,只合有进无退,惧怕徒伤性命。”于是又放胆踏窟倒手,约有两杯茶时,已到了岩顶,扒了上去。
  那石岩却甚是平正,竟有四五尺宽,低头往下一望,毛骨悚然,不但知礼,连沟底也看不明白。再看那铁绳,竟是从山腰里凿透一大窟,将铁绳横穿了过去,倒挂在下面。东边流着一股细水,西边还有四五步远,便是石堂。石堂门却用一块木板堵着,也不过三尺高下,二尺来宽。用手将木板一推,应手即倒。向石堂内一觑,果有一和尚,光着头,穿着一领破布纳袄,闭着眼坐在上面。于冰俯身入去,也不敢惊动他。见石堂仅有一间房大,东边堆着些米,西边放着些干柴,和大沙锅、大炉、木碗等类。地下铺着一条破毡,和尚就坐在上面,毡上还有几本书,和笔砚纸张诸物。石壁三面都镌着佛像。
  再看那和尚,头圆口方,项短眉浓,虽未站起来,身躯也未必高大。猛见那和尚把眼一睁,大声说道:“你来了么?”于冰连忙跪下道:“弟子来了。”那和尚将于冰衣服估计了两眼,说道:“你起来,坐在一边讲话。”于冰扒起来,侍立一傍。那和尚道:“我教你坐,只管坐了就是,何必故逊。”于冰坐在下面。那和尚道:“你涉险至此何干?”于冰道:“弟子弃家蓬行,历尽无限艰苦,昨在华山脚下,访知老佛寄迹此岩,因此拚命叩谒,望佛爷大发慈悲,指示岸畔。”那和尚道:“不用你说,我已尽知。”于冰道:“敢问老佛法号宝刹。”那和尚道:“我也不必问你的名姓居址,你也不必问我的出处根由。”说罢,磨墨展纸,写了几句,递与于冰。于冰双手接来一看,见字到写有几分苍老,上写道:身在空门心在玄,也知打坐不参祥。婴儿未产胎由浅,姹女逢媒月始圆。搅乱阴阳通气海,调和水火润丹田。汞龙铅虎初降后,须俟恩纶上九天。
  于冰看罢道:“大真人乃居凡待诏之仙,弟子今得际遇,荣幸曷极。”说着,在地下又磕了十几个头。那和尚道:“你起来。”于冰跪恳道:“万望真人念弟子一片至诚心,渡脱了罢。
  ”那和尚道:“你欲何求?”于冰道:”弟子欲求长生大道。”
  和尚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本无形无声,故老子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言:‘恍兮惚兮,如见其像;依焉稀焉,如闻其声。’修道者,要养其无形无声,以全其贞。天得其贞故长,地得其贞故久,人得其贞故寿。“说罢,将自己的心一指,又将于冰的心一指,道:”你明白了么?“于冰道:”真人的话最易明白,其所以然还未明白。“和尚呵呵笑道:”难哉难哉!这也怪不得你,你想来还未吃饭。“随用手指道:”你看柴米火刀锅炉俱有,石堂外有水,你起来做饭。“于冰答应了一声,连忙扒起,煨火取水做饭。
  须臾饭熟,那和尚又从米傍取出咸菜一碟,筷子二副,着于冰坐了,和他同吃,吃完,于冰收拾停妥,天已昏黑。和尚道:”你喜坐则坐,喜睡则睡,不必相拘。我明日自传你大道真诀。
  “说着,向石墙上一靠,瞑目入定去了。到二鼓时,于冰留神看那和尚,见他也常动转,却不将身睡倒,鼻孔中微有声息。
  于冰那里敢睡,直坐到天明。
  次日,日光一出,和尚取过一本书来,又取出一茎香来,道:”看此书必须点此香,方不亵渎神物。“于冰叩头领受。那和尚见于冰点着了香,说道:”你可焚香细玩,我去石堂外散步一时。这石堂口儿,必须用木板堵了门,虽然黑些,也还看得见字。于冰将香插在面前,且急急掀书细看,见里面的话多奇幻费解,看了两三,觉得头目昏晕,眼睛暴胀起来,顷刻间天旋地转,倒在地下,心里甚是明白,眼里也看得见,只是不能言语,并用动手脚。少停,那和尚一脚将木板踢倒,笑嘻嘻入来,先将于冰扶起,把皮袄脱剥下来。又向腰间乱摸,摸到带银的去处,用手掏出,打开看视,见有百十两银子,喜欢的跳了几跳。随将他的书并笔砚,同银子都装在一小搭联内,斜挂在肩头,笑向于冰道:“我困了许多日月,今日才发利市,这是你来寻我,不是我来寻你。”又指着于冰大小棉袄道:“若错过我,谁也不肯与你留下,让人穿着罢。天气甚冷,你这皮袄我要穿去。”说着,将皮袄套在身上,指着地下铺的毡子道:“我送了你罢。”又向于冰打一稽首道:“多谢布施。”说罢,笑的出石堂去。于冰耳内听得清楚,眼中看得分明,无如身子麻软,和感了痰症一般,大睁着两眼,被他拿去。直待那柱香点尽,好半晌才略能动移,又待了一会,才慢慢的坐起,觉得浑身骨头如无,口渴的了不得。强打精神,扒出石堂,心上略觉清爽些,又扒到东边流水处,用手捧着吃了几口水,立即身子强壮起来。
  原来那和尚是湖广黄山多宝寺僧人,颇通文墨,极有胆量,人不敢去的地方,他都敢去,屡以此等法子骗人。他是和尚,偏要说道家话,是教人以他为奇异,人便容易入套些。适才那炷香,名为闷香,见水即解,贼盗亦偶用之,因此久走江湖人,于睡时头边着一盆水,防此物也。于冰将家中并连城璧送的银两,一总落在他手,喜的留得命在,瓶口中还有七八两散碎,未被那和尚摸着。回到石堂,反自己笑起来,打火做饭,吃后放倒头便睡。睡至次日,吃了早饭,方出石堂,手挽铁环,脚踏石窟,一步步倒退下山底,觉得比上时省力许多,只是危险可怕之至。自此后他心无定向,到处里随缘歇卧,访寻名山古洞,仙人的遗迹去了。
  正是:
  修行不敢重金兰,身在凡尘心在仙。
  误听传言逢大盗,致他银物一齐干。
第十回冷于冰食秽吞丹药火龙氏传法赐雷珠
  词曰:
  踏遍西湖路,才得火龙相顾。食秽吸金丹,已入仙家门户。
  今宵邀思露,此数谁能遇。苦尽自甜来,方领得其中趣。
  右调《伤春怨》
  且说冷于冰自被和尚劫骗后,下了石佛岩。他也心无定向,到处访问高明。盘费用尽,又生出一个法儿,买几张纸,写些诗歌,每到城乡内,与那铺户们送去。人见他的字甚好,三五十文,或七八十文,到没什么丁脸处。游行了五六年,神仙也没遇着半个。一日想道:我在这北五省混到几时。闻得浙江西湖,为天下名胜之地,况西湖又有葛洪真人的遗迹,不可不去瞻仰瞻仰。遂一路饥餐渴饮,过了黄河,从淮安府搭了一只船,到了扬州,看了平山堂、法海寺,日逐家士女纷坛,笙歌来往,非不繁华,但他志在求仙,以清高为主,觉得无甚趣味。到是天宁寺有几百尊罗汉,塑的眉目口鼻,无一个不神情飞动,到要算个大观。至镇江府,见金山英华外露,焦山美秀中藏,真堪悦目移神。后到苏州,又看了虎丘,纯像人工杂砌,天机全无,不过有些买卖生意,游人来往而已。心中笑道:北方人题起虎丘,没一个不惊天动地,要皆是那些市井人与有钱的富户来往走动,他那里知道山水中滋味。正经有学问的人,不是家口缠绕,就是盘费拮据,反不能品题风月,笑傲烟霞,岂不令人可叹。后见观音山奇石千层,范公坟梅花万株,又不禁欣羡道:此苏州绝胜奇观也。又闻得江宁等处,还有许多仙境,只是他注意在西湖,也无心去游览。
  从苏州又坐船,日夜兼行,见山川风景,与北方大不相同,虽未到山阴道上,已令人接应不暇矣。到杭州城隍山游走了一遍,看了钱塘江的潮,随到西湖,不禁大赞道:“此天下第一江山也。”他便住在西湖僧舍。起先还是白天游走,晚间仍回庙内,后来游行的适意,要细细的领略那十景风味。每遇月色清朗的时候,他便出了庙,随处游行,也有带壶酒对景独酌的时日。游行的疲困了,或在寺院门外暂宿,或在树林旁边歇足,他也不怕什么虫蛇鬼怪,做了个小布口袋。装些点心在内,随便充饥。来往了五六十日,他把西湖的后山,人历来不敢去的地方,他也走了许多,见里面也有些静修之人,盘问起来,究竟一无知识。
  那一日晚间,正遇月色横空,碧天如洗,看素魄蟾光,照映的西湖水中如万道金蛇,来回荡漾,又见游鱼戏跃于波中,宿鸟惊啼于树杪,清风拂面,襟袖生凉,觉得此时万念俱虚,如步空凌虚之乐。将走到天竺寺门前,见寺傍有一人倚石而坐,于冰见他形貌腌臢,是个叫花子,也就过去了。走了数步,心思道:“我来来往往,从未见此辈在此歇卧。今晚月色绝佳,独行寂寞,就与他闲谈几句,何辱于我。”又一步步走回来。
  那花子见于冰回来,将于冰上下一看,随即将眼就闭了。于冰也将那花子一看,见他面色虽然焦枯,那两只眼睛,神光灿烂,迥异凡俦。心中暗想道:“或者是个异人,亦未敢定。”上前问道:“老兄昏夜在此何为?”那花子见于冰问他,将眼睁开道:“我两日夜水米未曾入口,在此苟延残喘。”于冰道:“老兄既缺饮食,幸亏我带得在此。”将小口袋取出,双手递与。那花子接来一看,见有十数个点心在内,满面都是笑容,念了声“阿弥陀佛”,连忙将点心向口内急塞,顷刻吃了个干净,笑向于冰道:“我承相公救命,又可再活两天。”将布袋交与于冰,口里说了声“得罪”,把身子往下一倒,就靠上石头睡去了。于冰笑道:“吃了就睡,原也是快活事。”随叫道:“老兄且莫睡,我有话说。”那花子被叫不过,说道:“我身上疲困的了不得,有话再遇着说罢。”说毕又睡倒。于冰道:“老兄不可如此拒人,我要问你的名姓。”那花子只是不理。于冰用手推了他几下,只见那花子怒恨恨坐起来,说道:“我不过吃了你向个点心,身子未尝卖与你,你若如此聒唣,我与你吐出来何如?”于冰道:“我见台驾气宇异常,必是希夷、曼倩之流,愿拜求金丹大道,指引迷途。”花子道:“我晓得什么金丹大道小道?你只立心求你的道去,那金丹自然会寻着你来。”说罢,又仍旧睡倒。
  于冰听了这几句话,越发疑心他不是等闲人,于是双膝跪倒,极力用手推他,说道:”弟子撇妻弃子,五六年有余,今日好容易得遇真仙,仰恳怜念痴愚,明示一条正路,弟子粉骨身,也不敢忘仙师的恩典。“那花子被缠不过,一蹶劣坐起,大怒道:”这是那里的晦气?“用手在地下一指道:”拣起那个东西来。“于冰随指看去,是一个虾蟆,拾在手内一看,见已经破烂,里边有许多虫蚁在内,腥臭之气比屎还难闻,又不敢丢在地下,问那花子道:”拣起这物何用?“花子大声道:”将他吃了,便是金丹大道。“于冰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打算道:”若真正是个神仙,藉此物试我的心诚不诚,便是我终身造化;假若他借此物耍笑我,岂不白受一番秽污。“又想道:”世上那有个轻易渡人的神仙?就便是耍笑我,我若吃了,上天也可以怜念我修道之诚。“随即闭住了气,用嘴对正那虾蟆一咬,起初还有些气味,自一入口,觉得馨香无比,咽在肚中,无异玉液琼浆,便觉精神顿长,两目分外清明。
  吃完,只见那花子大喜道:”此子可以教矣。“笑问道:”子非广平冷于冰,号不华者乎?“于冰连忙跪倒,顿首道:”弟子是。“花子道:”吾姓郑,名东阳,字晓辉,当战国时,避乱山东劳山,访求仙道,日食草根树皮八十余年。得遇吾师东华帝君,赐吾火丹,服之通体皆赤,须眉改易。又授吾丹经一卷,道书十三篇。吾朝夕捧读,细心研求,二年后始领得其中妙旨。于是仗离地之精,吸太阳之火,复藉本身三昧,修炼成道。上帝命仙官仙吏,召吾于通明殿下,奏对称旨,敕封我为火龙真人。我看你向道虽诚,苦无仙骨。适间死虾蟆,乃吾炉中所炼易骨丹也,四九之日,即可移精换髓,体健身轻,抵三十年出纳功夫。你才说金丹大道,微渺难言,你可坐在一旁,听吾指授。“于冰跪扒了半步,痛哭流涕道:”弟子尝念赋质人形、浮沉世界,荏苒光阴,即入长夜之室,轮回一堕,来生不知作何物类,恐求一人身而不可得。因此割恩断爱,奔走江湖,奈茫茫沧海,究不知何处是岸。今幸睹慈颜,跪听犹恐无地,尚敢坐领玄机耶。“真人点首至再,因教谕道:”吾道至大,总不外‘性命’二字。佛家致虚守寂,止修性而不修命;吾道立竿见影,性命兼修。神即是性,气即是命。大抵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诚能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晤,惟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所无亦无。无无亦无,湛然常寂。盖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有动之动,出于不动;有为之为,出于无为。无为则神归,神归则万物云寂;不动则气泯,气泯则万物无生。耳目心意俱忘,即众妙之门也。故对境忘境,不沉于六贼之魔;居尘出尘,不落于万缘之化。须知神是气之子,气是神之母,如鸡抱卵,不可须臾离也。你看草木根生,去土则死;鱼鳖沉生,去水则死;人以形生,去气则死。故炼气之道,以开前后关为首务。二关既开,则水火时刻相见,而身无凝滞矣。当运气时,必先吐浊气三口,然后以鼻尖引清气一口,运至关元,由关元而气海,由气海而分循两腿而下,至足涌泉,由涌泉提气而上,至督脉,由督脉而泥丸,由泥丸而仍归于鼻间,由鼻而复运至关元,此谓大周天。上下流行,贯串如一,无子午卯酉,行之一时可,行之尽夜可,行之百千万年,无不可也。此中有口诀,至简至易,老死《参同契》等书者,究何益哉!“随向于冰耳边,秘授了几句。于冰心领神会,顿首拜谢。
  又道:”金丹一道,仙家实有之。无如世俗烧炼之士,不务本源,每假黄白术坑己害人。天下安有内丹未成,而能成外丹飞升者?故修炼内丹,必须采二八两之药,结三百日之胎,全是心上功夫,坐中炼气,吞津咽液,皆末务也。只要照吾前所言行为,于无中养就婴儿,阴分添出阳气,使金公生擒活虎,令姹女独驾赤龙。乾夫坤妇,而媒嫁黄婆;离女坎男,而结成赤子。一炉火焰炼虚空,化作半丝微尘,万顷冰壶照世界,形如一粒黍米。神归四大,乃龟蛇交合之时;气入四肢,正乌兔郁罗之处。玉戎芦进出黄金液,红菡萏开成白露花。至此际,超凡入圣,而金丹大道成矣。然此时与你言,你也领会不来,必须躬行实践,进得一步,方能晓得一步也。虽如此说,而密窍亦不可不预知。“遂传安胎采药、立炉下火之法。于冰-一存心苦记,领受仙言。
  真人从身边取出小葫芦一个,又木剑一口付与于冰道:”此葫芦亦吾锻炼而成,虽出于火,却能藏至阴之气物。你可是以明年八月,去湖南安仁县城外柳家社,乃妖鬼张崇等作祟之地。“遂说与如何收法。又道:”你若得此,总不能未动先知,而数千里内外事,差伊等探听,亦可明如指掌。木剑一口,长不过八九寸,若迎风一晃,可长三尺四五。此剑乃符咒喷噀,能大能小,非干将莫邪之类所能比拟其神化也,授你为异日拘神遣将逐邪之用。“于冰顿首收谢。真人又道:”我每知你山行野宿,因是出家人本等,奈学道未成,一遇妖魔鬼厉、虎豹狼虫,徒伤性命。“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圆若彩球,红如烈火,大小与弹丸相似,托在掌中,旋转不已。真人道:”此宝名为雷火珠,系用雷屑研碎,加以符箓法水,调和为丸。吾日日吸太阳真火,于正午时,又用吾本身三昧真火,并离地枣木,贮于丹炉之下焚烧,合此三火,锻炼一十二年,应小周天之数,方能完成,吾实大费辛勤。此宝不但山海岛洞妖魔经当不起,即八部正神、普天列宿被他打中,亦必重伤。用时随手掷去,便烟火齐发,响同霹雳,以手招之即回,真仙家至宝也。汝须小心收藏。“于冰欣喜过望。真人又道:”昔吾师东华帝君初遇时,止授火丹一丸、修道书十三篇、风火剑二口。今我初遇你,即付以至宝,此皆格外提拔。本拟再迟三五十年渡你,因你以少年大富户,能割舍妻子,又怕你山行野宿,为异类伤了性命,因此早渡脱你几十年。吾教下还有几个弟子。有位列大仙授敕封者,有相随一二千年成地仙者,他们那一个能得我如此青目。
  “于冰连连顿首,触地有声。
  真人又道:”明岁收伏张崇后,还有一事用你了决,临期我自遣人助你。你从今后,要步步趋向正路,若一事涉邪,我定用神火烧汝皮,迅雷碎汝骨,决不轻恕,你宜凛之慎之!凡有益于民生社稷者,可量力行为,以立功德。“说罢,将地一指,地下裂开一缝,真人身入缝中,其地复合。于冰欣羡道:”我将来有此神通,也就足矣。“于是对着那块大石,诚诚敬敬,拜了四拜,然后坐下,将真人秘授的口诀,并修炼次第,从头暗诵,一字不差,方才动身。
  正是:
  抛妻弃子几多年,风雨饥寒亦可怜。
  受尽苦中无限苦,今宵始得结仙缘。
第十一回仗仙剑柳社收厉鬼试雷珠佛殿诛妖狐
  词曰:
  剑吐霜华射斗牛,碧空云净月当头,几多磷火动人愁。雷珠飞去,二鬼齐收。
  何处红妆任夜游,片言方罢后,动戈矛。相随佛院未干,妖狐从此毙,自招尤。
  右调《散天花》
  话说于冰自火龙真人传道术之后,也无暇看西湖景致,就在西湖后山,寻了个绝静地方,调神御气,演习口诀,已一年有余。因想起火龙真人吩咐的话,此时已是七月半头,还不到安仁县,更待何时。一路坐船到湖广,舍舟就陆,入了安仁县交界,逢人访问,才知这柳家社在安仁之东,离城还有八九十里,直至过午时分,方才到了,不想是个小去处,内中止有五六十家。于冰拣一老年人问道:”此处可有客店没有?“老人道:”我们这里没有客店,若要暂时住宿,你从这条巷一直往西,尽头处有个豆腐铺,他那边还留人。“于冰依言,到了铺内,见是一明一暗两间草房,内中有几条大木凳,全系缸坛、碗蝶、小磨之类,内有一老汉,看着后生磨豆腐。于冰举手坐下,身边取出几十文钱来放在桌上。那后生知是要吃酒饭的,随即取来一壶烧酒,又拿过一碟盐水调豆腐来。于冰问道:”贵铺可留人住宿么?“那老汉代应道:“敝县老爷法令森严,我们留的都是本地熟人,生客不敢留祝”于冰道:“我是北方人,因有一朋友约在此地相会,欲在贵铺住一夜等候他,不知使得使不得?”老汉道:”若是住一两夜,也还使得。“于冰又回了他两碗米饭,找给了钱。
  到黄昏时候,见家家都关闭门户,街上通没人行走,又见那后生也急忙收拾板壁,于冰道:”天色尚早,怎么就要睡么?
  “老汉道:”你是远方人,不知敝地利害。“于冰道:”有什么利害?“老汉道:”说起来,到像个荒唐乱道,少刻便见真实。我们这地方叫柳家社,先有个姓张名崇的人,就住在我这房子北头。这小厮力气最大,汉仗又高,相貌极其凶恶,专一好斗殴生事,混闹的一社不安,衙门中公差也不敢惹他。总告他到官,刑罚也制他不下。今年正月里,上天有眼,教这恶人死了,我们一社人无不庆幸。不意他死后更了不得,到黄昏后屡屡现形,在这社里社外作祟。造化低的遇着他,轻则毒打,重则发寒发热,十数天还好不了;再重些的,疯叫狂跑,不过三两天就送了性命。先日还止是他一个,从今年四月里,又勾引着无数的游魂来。每到天阴雨湿之际,便见许多黑影子,似乎人形,入我们社里来,抛砖掷瓦,惊吓的六畜不安。或哭或号,或叫人门户,有胆大的开门看视,却又寂静无人。亦有目有所睹,或被他们打伤,或于口耳鼻三处俱填入沙土不等。每一来混到三四更鼓方歇。“于冰听了,心下大喜道:”我到此正要访问妖鬼备细,却被他-一说出。“忙问道:”为何不请法师降他?“那后生接说道:”大前日晚间,又来闹了一次。先时请了个阴阳先生降服他们,几乎被他们打死。本社姜秀才为头,写了一张公呈子,告在本县老爷案下。他素常极会审事,不意到这鬼上他就没法了。“”他这样忽去忽来,不知也有个停留的地方没有?“老汉接说道:”怎么没有?出了我们这社北一里多地,有个大沙滩,滩中有二百多株大柳树,那就是他们停留之地。到晚间,二三十人也不敢去。就是我们这柳家社,也是因这柳树多,方命名的。今年六月间,大家相商,将这柳树尽情砍倒,使他无存身之地。
  止砍了五六株,到被他一连大闹了七八夜,如今连一枝柳条也不敢砍了。“于冰听罢,便不再问。睡到三更时候,暗暗的开了房门,抬头见一轮好月,将木剑取在手中,迎风一晃,倏变有三尺余长,寒光冷气,直射斗牛。一步步往北行去,果见有无数的柳树,一株株含烟笼月,带露迎风,千条万缕,披拂在芜草荒榛之上。又见有数十堆磷火,乍远乍近,倏高倏低,纷纷攘攘,往来不已,视之红光绿焰,闪烁夺睛。于冰大步走至了林内,用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大圆圈,站在圈中间。只见那些磷火,俱云行电逝的将于冰一围,却不敢入这圈内。又见有大磷火两堆,约五尺余高,为众磷火领袖,顷刻间起一阵阴风,化出了两个人形,众磷火随着他乱滚,少间,用砂石土块乱打起来。于冰取雷火珠在手,惟恐二鬼招架不起,向众磷火掷去。只见红光如电,大震了一声,但见:非同地震,不是山崩。黑雾迷空,大海蛟龙避;金光遍地,深山虎豹潜逃。岛洞妖魔,心惊胆碎;幽冥鬼怪,魄散魂离。
  自古雷火天际下,于今烟雾手中飞。
  雷火珠过处,数十堆磷火全无。于冰将手一招,此宝即回,再看二鬼,已惊倒在地下。于冰大喝道:”些小游魂,何敢拢乱乡村,伤残民命!”二鬼扒起,连连叩头道:“小鬼等原不敢肆行光天化日之下,只因出母胎时,年月日时,都犯着一个癸字,实赋天地之恶气而生。今魂魄无倚,潜聚在这柳树疃游戏,仰恳法师谅情垂怜。”于冰道:“本该击散魂魄,使尔等化为乌有,但念在再四苦求,姑与自新之路。此后要听吾收管,不拘千里百里事件,差你两个打听,俱要据实回覆。功程完满,我自送你们托生富贵人家。”二鬼又连连叩头道:“小鬼等素常皆会御风而行,一夜可往来千里。即承法师开恩收录,谁敢不尽心竭力,图一个再转人身。”于冰听罢,着二鬼报名,以便差委。二鬼自陈:一叫张崇,一叫吴渊。于冰道:“张崇可改名超尘,吴渊可改名逐电。”随向腰间解下火龙真人与的葫芦儿,用行起默诵真言,喝声:“入!”但见二鬼化为两股黑气,飞入葫芦内来。于冰将口儿塞住,系在腰间,又将木剑用法收为一尺长短,带于身边,仍悄悄的回到原处睡觉。
  至次早,算还了帐目,又吃了早饭,回安仁县来。一路缓缓的行走,到日西时分入了县城,走了几家店房,都为孤身无行李,不肯收留。于冰想道:”店中人多,到是寺院中最好。“寻了一会。见城北寥寥几家人家,有一座极大寺院,旧金字牌上写着”舍利寺“三字。于冰到山门前,却见个小沙弥出来,于冰道:”我要寻你师傅说话。“沙弥便领了于冰,到西边小院内,有一间禅房,房内床上,坐着五十多岁的一个和尚。但见:毗卢帽半新半旧,纱偏衫不短不长。面如馒首,大亏肥肉之功;肚似西瓜,深得鲁酒之力。顶圆项短,宛然弥勒佛子孙;性忍心贪,实是柳盗跖哥弟。
  于冰举手道:”老禅师请了。“那和尚将于冰上下一看,见衣服褴褛,便掉头骂小和尚道:”黄昏时候,也不管是人是贼,竟冒昧领将入来,成个甚么规矩!“于冰道:”穷则有之,贼字还加不上。“随向腰间取出一块银子,放在和尚桌上,说道:”小生有一朋友,彼此相订在安仁县内会面,大约三两天就来。
  今欲在宝刹住几天,白银一块,权为饮食之费,祈老师笑纳。
  “和尚将眼一瞬,约略着有一两五六钱,脸上才略有点笑容,慢慢的下了禅床,与于冰打一问讯道:”先生休要动疑,数日前也是这小孽畜,领来一人,在贫僧禅房内宿了一夜,天明起来,将一床棉被拿去。“于冰道:”人原有品行高下,这也怪不得老师防范。“说毕,让于冰坐下,问道:”先生贵籍贵姓?“于冰道:”小生北直隶秀才,姓冷,名于冰。敢问老师法号?“和尚道:”贫僧法名性慧,别号圆觉。“不多时,小和尚掇来两钟白水茶放下。性慧看着银子,弩了弩嘴,小和尚会意,就收的去了。性慧随即出来,与火工道人说了几句话,复入来相陪。
  到起更时,道人拿入一盘茄子,一盘素油拌豆腐,一盘白菜,一盘炒面筋,又是一小盆大米干饭,摆在地桌上。性慧陪于冰吃毕,说道:”后院东禅房最僻静。“吩咐道人快点灯,又道:”敝寺被褥缺少,望先生见谅。“于冰道:”小生是从不用被褥的,有安歇处即好。“性慧领于冰到第二层东禅房内,见有两张床,上面铺着芦席一片,墙上挂着一碗灯,四下里灰尘堆满。
  性慧道了安置,回去了。到次日,早午饭仍在前面,饮食更是不堪。于冰见那和尚甚势利,不愿和他久坐,吃完饭,即归后院运用内功。住了三天,吃了他六顿大米饭,率皆粗恶不堪之物。他问贵友来不来话,到絮聒了二十余次。
  一日午间,从和尚房中吃饭出来,走至二层院内,道:”我来此已四日,只因炼静中功夫,从未到这庙后走走,不知还有几层院落。“于是由东角门入去,见院子大小与前院相似,三面都是极高的楼房,楼上楼下俱供着佛像,却破坏的不堪。
  周围游走了一回,又从第三层院西角门入去,到第四层院内,见三层楼房,和前院是一样修盖,只见规模越发大了。于冰在楼上楼下看毕,说道:”可惜这样一座大寺院,着性慧这样不堪材料做住持,不能从新修建,致令佛庙衰颓,殿宇破坏。“再要入第五层院去,见东西角门上着锁,从门隙中一觑,后面从是空地,最后便是城墙。于冰道:”真人在西湖吩咐,安仁县有两件事用我了决,或者就为这处寺院,着我设法修盖,亦未可知。我到明日与和尚相商,成此善举。“看毕,回到东禅房闭目打坐。猛然心上一惊,睁眼看时,见面前站着个妇人,甚是美艳。但见:宝蓝衫子,外盖着斗锦背心,宛是巫山神女;猩红履儿,上罩定波小袜,俨如洛水仙妃。不御铅华,天然明姿秀色;未薰兰麝,生就玉骨灵香。淡淡春山,含颦处无意也休疑有意;盈盈秋水,流盼时有情也终属无情。雾鬓风鬟,较蓝桥云英,倍多婀娜;湘裙凤髻,比瑶池素女,更觉端严。私奔未尝无缘,陡来须防有害。
  于冰见那妇人乌云叠鬓,粉黛盈腮,丰姿秀美,态度宜人,心上深为惊异,大声问道:”你是何处女流,为甚夤夜到此?“只见那妇人轻移莲步,款蹙香裙,向于冰轻轻万福道:”奴乃寺后吴大公次女也。今午后见郎君在后院闲步,知为怜香惜玉之人,趁我父母探亲未回,聊郊红拂私奔,与君共乐于飞,愿郎君毋以残花败柳相视。“言罢,秋波斜视,微笑含羞,大有不胜风情之态。于冰道:”某游行天下,以礼持身,岂肯做此桑间月下之事。你可速回,毋污吾地。“那妇人道:”郎君真情外人也,此等话何忍出口?“于冰道:”汝毋多言,徒饶唇舌。
  “那妇人又道:”自今午门隙中窥见郎君之后,奴坐卧不安,今偷暇视便,与郎君面订丝萝,完奴百年大事,岂期如此拒人。
  奴更有何颜复回故室,惟有刎颈于郎君之前。郎总忍奴死,宁不念人命干连耶?“于冰见妇人陡然而至,原就心上疑惑。今听他语言狷猁,亦且献媚百端,觉人世无此尤物,已猜透几分,遂大喝道:”汝系何方妖怪,乃敢以巧语乱吾?速去罢了,若再少延,吾即拿你。“那妇人见于冰说出妖怪二字,知他识破行踪,也大声道:”你会拿人,难道人不会拿你么?“于冰见妇人语言刚硬,与前大不相同,愈知为妖怪无疑,将木剑从腿中抽出,迎面一晃,顿长三尺有余。寒光一闪,冷气逼人。那妇人知此剑利害,急忙退出门外。于冰下床,提剑追赶,至第三层院内,于冰正欲发雷火珠,那妇人回头道:”你不相从,也就罢了。我与你又无仇怨,你何苦究追不已?“于冰道:”我立志斩尽天下妖邪,安肯当面放过?留你性命,到也罢了,只怕你又去害人。“那妇人道:”不消说了。“将身子向地下一滚,但见:目运金光,口喷火焰。刚牙利爪,似老猿而尾长;尖嘴凹腮,像苍狗而腿短。身躯肥大,吃人畜定八九十回;毛皮黄白,炼气血必一二千载。行妖作怪,久膺天地之诛;变女装男,难免雷珠之厄。
  原来现了原身,是个狗大的狐狸,张牙舞爪,掣电般向于冰扑来。于冰急用雷火珠打去,大震了一声,将狐狸打了个筋断骨折,死在地下,皮毛焦黑,与雷打死者无异。于冰怕僧人看破,连忙回至寓处,把门儿紧闭。
  少刻,听得性慧等喧吵起来,在门外问道:”冷相公,你可听见大响动么?“于冰道:”我适才睡熟,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性慧道:”岂有此理!这样一声大震,怎么还没有听见?我们再到后院瞧瞧。“说罢,一齐去了。须臾,众人跑出乱嚷道:”原听得响声利害,不想就在后院霹妖怪。“有说霹的是狗,有说是狼,有说毛鬼神,到没一个说到狐狸上,因此物经火烟一烧,皮肉焦黑,又兼极其肥大,所以人猜不着。性慧又到于冰门前说道:”冷相公,你不去看看?真是大奇,是天上一点云没有,后院殿外,就会霹死妖魔。“于冰道:”我明早看罢。“又听得火工道人道:”这冷相公真是贪睡第一的人。“和众僧议论着,向前院去了。
  于冰打坐到四鼓,听的外有一妇人,叫着于冰名字说道:”我母亲修道将及千年,今一旦死于你手,诚为痛心。我今日总无本领报仇,久后定必请几个同道,拿住你碎尸万段,方泄我终天之恨!“于冰听得明明白白,急仗剑下床,开门看视,一无所有。又于房上房下,前后庙院,细细巡查,各楼上俱看遍,方才回来。至次日早,城中男女来了若干,都去后院观看。
  早饭后,人更多数倍,又听得文武官也要来。于冰道:”似这样来来去去,搅扰的耳中无片刻清闲,此庙去西门不远,我何不出城游走一番,到晚间再回。“于是出了寺门,向西门外缓步行去。正是:伏鬼降妖日,雷珠初试时。
  除邪清世界,也是立仙基。
第十二回桃仙客龙山烧恶怪冷于冰玉洞炼神书
  词曰:
  园亭消遣,佛殿于斯天样远。陡遇妖氛,雷火双施次第焚。
  碧云红日,踏遍长空无憩地。引入丹房,分得天章宝箓光。
  右调《减字木兰花》
  话说冷于冰出了安仁县西门,买了十数个素点心,包在怀内,信步行去,见山冈环绕,碧水潺湲,皆因地方小,故无多来往人。约行了数里,见西南有一带树林,树林中有些墙垣露出。走至跟前瞧看,墙北有座门,门上加着一把大锁。于冰道:”这必是人家一处花园,空闲在这里,看来规模弘敞,我何不入去闲步一回。“说罢,将身一跃,已入门内。皆因他受火龙真人仙传,只一年便迥异凡夫身体,且莫说这等园墙,就是极高的城墙,他也可飞跳过去,皆易骨丹之力也。到门内放眼一看,但见:一座门楼,数间亭子。高而不峻谓之台,长而不阔谓之榭。
  奇峰怪石,拼拼补补,堆做假山;小沼流泉,凿凿穿穿,引成活水。数十株老树横枝,三五间雕窗映日。疏檐篱院,鱼吹池面之波;曲舍回郎,蝶嗅花心之蕊。左一转,右一转,藏春阁委宛留春;前几层,后几层,待月轩迤伫月。武陵桃放,渔人何处识迷津;庚岭梅开,词客此中寻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莱,莫认做人间阆苑。
  于冰看罢,心里说道:”此园在此地,就要算上好的佳境了。“四下里游走了一会,见内中也有些破桌椅床凳之类。走到园子后面,隔墙一望,墙外远远的有三四家人家。后到园子中间,拣了一处小些的亭子坐下,将点心取出,吃了几个。道:”这地方极其幽僻,我何不就在此处等候真人示下,饥时去城中买几个素点心吃用,省得在舍利寺,天天受那秃奴才的眉眼,吃那样炎凉茶饭。“说罢,便坐下行动内功。
  至二更左近,猛听得有嘻笑脚步之声。走出亭子外,将身一纵,已到亭子房上。只见七大八小,皆是神头鬼脸之人,有二十余个,手里打着灯笼火把,拿着酒坛、酒壶、碟碗并捧盒等类,一齐到正面厅上,将四五对灯笼悬挂起,吹灭火把,先在东西两张床上铺垫了毡褥,又在厅中间摆了一桌酒席,左边也照样摆放了一桌,每桌安放了一把椅儿。大家席地而坐,说说笑笑,像个等候主人公的样子。又待了一会,只见十几对纱灯走来,照耀如同白昼。为头一个人,穿大红蟒衣,乌皮鞭,头戴束发金冠,两道蓝眉,直插入鬓,面若噀血,刚牙海口,二目大似酒杯。后面一个道家装束,带龙虎扭丝金冠,穿杏黄袍,腰系丝绦,足踏皮靴,面若紫金,眉细鼻掀,头圆口方,两只眼闪闪烁烁,与灯火相似,却是纯黑的,并无一点白处。
  看二人相貌甚是凶恶。两个人入到厅中,彼此各不揖让,穿红的坐在正面。穿黄的坐在左边,小的儿们斟起酒来。
  于冰看得真切,却说话听不清楚,即忙跳下,走到大厅对面一亭子上,将身一纵,隐身在上面。只听得穿黄的道:”目今八月初旬,月色落的最早,若到十一二日,就着实光亮了,晚间饮酒,又觉得分外高兴些。如今全凭着几支灯烛,未免油气薰入肠胃,大王以为是否?“穿红的道:”我也是这样说,屈指止用六七天,就有长久月光了。“又道:”我们在此饮酒,两个美人还不知怎样想念你我哩。与其吃闷酒,就不如在洞中安逸,到此何干?“又听得穿黄的笑道:”待我来。“说罢,站将起来,手拿了一杯酒,走出厅外,向东南念念有词,将酒望空中洒去,只见一道黑气,飞向东南去了。穿黄的复入厅中坐下,那跟来的人,不住的向东南眺望。
  约有一顿饭时,猛听得风声大作,与雷鸣牛吼无异,刮的于冰毛骨悚然。风头过处,一朵乌云,离地不过数丈高下,只一条大板凳上,骑着两个妇人。那些眺望的乱嚷道:”来了,来了!“说话间,那板凳冉冉的落在厅子外面,两个妇人俱皆嘻笑入去,伺候的安放椅子不迭。只见一个妇人坐在穿红的傍边,一个与穿黄的并坐。于冰定睛细看,只见穿红的傍边那妇人,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骨格儿甚是俊雅,虽固笑声不绝,却神气有些疯痴,左边与穿黄的并坐妇人,年纪二十六七岁,眉目也生得端正,态度极其风流,神气间与那妇人无异,大概都是被妖气邪法所迷。只见那穿红的,不住的呵呵大笑,随将那妇人抱在怀中,口对口的吃酒。那穿黄的,也搂抱在一处肉麻。
  于冰道:”可惜良人家两个女子,被他用妖术抱来。待我且下去鬼混一番,扫除他们的高兴。“说罢,从后檐跳下。将走到厅门外,先咳嗽了一声,众妖齐向外看,于冰已入厅来,那些小的儿们乱喊道:”有生人来了!“于冰向上举手道:”二位请了,少会之至。“只见那大王和道士毫不畏惧,大声问道:”秀才何来?“于冰道:”我是游方到此,无地宿歇,误入园中,见二位吃酒甚乐,因此入来谈谈。“穿红的笑道:”你这光景,羡慕我们。自然是个有滋味的人了。且与他个坐儿,教他坐了。“左右在下面放了椅子,于冰坐下问道:”二位何姓何名?“穿黄的道:”我们也没什么名姓,秀才不必多问。到要问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处人?“于冰道:”我叫冷于冰,是北直隶人。“穿红的向穿黄的道:”他既然到此,也算有缘。“吩咐左右,赏他一杯酒吃。”于冰道:“我不会吃酒。”穿红的道:“你可要吃肉么?”于冰道:“不会吃肉。”穿红的道:“你会什么?”于冰道:“会降妖。”穿黄的冷笑道:“听么!好意赏他酒吃,他到说法念条起来,秀才们真是不中抬举。”穿红的道:“你会降什么妖?”于冰道:“妖无穷尽,一体皆降。”穿黄的的大怒道:“这奴才放肆!譬如我是个妖怪,你有何法降我?”于冰道:“我有雷珠降你。”说着用手掷去,大震了一声,烟火到处,将穿黄的道人左臂打折,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尚未跌倒,到把个妇人被烟火烧死,倒在地下。于冰急将珠收回,正欲再发,不意被穿红的将口一张,喷出一股红气来,贯入于冰口中,于冰便眼昏头眩起来,说声:“不妥。”翻身便跑,又被众小妖拉扯祝于冰用力打开。记得园子东边一带都是假山,跑至山前,跳了过去,一阵昏迷,摔倒在假山背后。
  喜得火龙真人预遣弟子桃仙客,在半空中等候动静。今见于冰倒在地下,急将云头一挫,先用左手将于冰挝起,又用右手将一块大石一指,立即变成于冰形像。仙客提了于冰,到一极高山顶落下,忙取出金丹一粒,塞入于冰口内,那丹便滚入于冰喉中,化为精液而下,少刻,腹内倾江倒峡的响动起来。
  于冰此时心上有些明白,却不知身在何地,只觉得内急的狠,勉强扒起,蹲在石傍,大小便一齐俱下,始将毒气泻尽,立觉精神起来。低头看视,才知身在山上。将底衣拽起,正拟详着,猛听得背后雷鸣也似的说道:“贤弟此刻好了么?”于冰回头一看,但见:头不冠,乱堆着绿发千缕;足有履,却露出绿腿两条。绿面绿鼻,嘴唇皮微有红意;绿项绿耳,眉目间略带青痕。臂宽似锅,行走时反是骨肥肉瘦;目大如碗,顾盼际只见黑少白多。
  逄钟状元于深山,鬼未啖而必须远避;遇温司马于冰底,犀未燃而定应潜逃。丈八身躯,允矣夜叉之祖;三尺手指,诚哉妖怪之爷。
  于冰一见,大为惊慌,却待用珠打去,仙客笑道:“贤弟不必动手,我乃火龙真人弟子桃仙客也。某原是一株桃树,采日精月华千年,颇通人性,蒙真人收在门下,又千余年矣。今奉师命,特来救你。”于冰还有些迟疑,仙客道:“你可记得去年八月在西湖,祖师吩咐你:湖广安仁县有一件事得你了决,临期我自遣人助你。怎么你忘怀了么?”于冰听罢,如梦初觉,连忙跪拜。仙客道:“适才贤弟中毒已深,若非祖师金丹送入你腹内,已早无生矣。”于冰听了,方知是火龙真人差仙客来救,又忙跪倒,望空叩谢毕。仙客又将如何挝到山上,并指石假变等情,于冰感谢不尽,即请仙客降妖。仙客道:“天一明时,方好擒拿。此时动手,昏黑之际,则漏网者必多。此山顶极高,又且与安仁县不远,妖怪一动身,我即看见矣。跟到他巢穴中拿他,岂不一网打尽,自必断绝种类,庶不遗害人间。”
  于冰深以为然。两人并坐山头,各道修行始未。
  再说众小妖追赶于冰,见于冰跳过假山,一个个扒绕过来,发声喊,将石变的假于冰拴绑住,乱叫道:”大王!拿住了。“二妖听知大喜,疾疾跑来,见于冰已被捆倒在地。穿红的大王道:”我这几天正口中淡到绝顶,可将他带回洞中,待我慢慢的咀嚼。秀才系读书人,他的肉必细润而甘甜。“穿黄的道人道:”这奴才罪通于天,不知用什么东西将我左臂打断,还不知几时才好,我且将他胳膊咬下一只来,报我打断之恨。“说罢走上前,用右手将假于冰胳膊拉起,用口尽力一咬,便大声”呵呀“道:”好硬秀才,将我的门牙都扛吊了。快拿入厅中来,我用重刑罚处他。“众妖七手八脚,将假于冰抬到厅中。那穿红的大王问道:”你到的是个甚么人!为何手有烟火,响如迅雷?“那假于冰瞪目不言。大王大怒,吩咐:”打!“众妖脚手乱下,一个个喊道:”这秀才比铁还硬,将我们的手脚都撞破了。“穿黄的道人道:”这秀才必有那移替换之法,以我看来,十有八九是个假的。“那假于冰随声便倒,仍是一块大石头。
  道人道:”如何?“那大王大惊道:”这秀才本领不小,他若再来,如何抵挡?不如大家去休。“道人道:”可惜我的美人也被他烧死。这一个美人也不用送他回家,不如带回洞中,我与大王公用罢。“大王道:”使得使得。“于是各架妖风,往东南行去。
  仙客正和于冰谈论,猛抬头见一股黑气起在空中,用手指向于冰道:”妖精去矣,你我安可放过?“说罢,扶住于冰右臂,喝声:”起!“顷望云雾缠身,飘于天际。于冰初登云路,觉得两耳疾风猛雨之声不绝,低头下视,见山河城市,影影绰绰,如水流电逝一般,都从脚下退去。顷刻间,追赶那股黑气到一极大山峰前,峰中间有二丈长、一丈宽一道大裂缝,众妖都钻了入去。仙客将云头落在峰下,问于冰道:”适在半空中,你怕不怕?“于冰道:”到没什么怕处。只是上面冷的狠,风大的了不得。“仙客道:”若非老弟服了易骨丹,我也不能带你到此。
  觉得身上冷,是阳气不足,再修炼十数年,可以不冷矣。“于冰道:”已到巢穴,师兄也该动手。“仙客道:”此刻不过四鼓,夜正昏黑,总不如天明为妙。“两人复行叙谈。
  直至日光出时,仙客站起,用右手掐剑诀书符一道:”召来雷部邓、辛、陶、张四天君,跟随着许多天丁力士,听候指使。仙客道:“此山名何山?”众天君道:“此山名龙山。”仙客用手指道:“这大裂缝中,有妖物毒害生民,种类亦极多,贫道理应替天行诛。仰藉四圣威力,率天丁围绕此峰,不可放一妖物逃走。”四神遵命,分布在四面等候。仙客又向正南离地上书符念咒,大声喝道:“火部司率众速降!”须臾,火德星君带领着无数的龙马蛇鸦、炎幡、火箭、火车之类,听候法旨。
  仙客照前话说了一遍,星君道:“法师请退远些,待吾歼除。”仙客又用手扶住于冰,驾云起在山顶,往下观望。只见星君用剑向山裂缝中一指,剑上出了一股青烟,青烟内滚出十数个火球,俱钻入大裂缝中,那些火蛇、火鸦,亦相继而入。俄顷,风烟搅扰,只见一大蛇,身长数丈,头生红,血口刚牙,满身尽是金甲,冒烟突火而出,驾风头欲从空逃走。仙客看得明白,指向于冰道:“贤弟快放雷火珠。”于冰急忙将珠掷去,响一声,打在那大蛇腰间,那大蛇落将下去,又复挣命上来。于冰又欲发珠,猛见山峰左边,电光一瞬,半空中飞一霹雳,大振一声,打在大蛇头上,方夭夭折折,落在山峰之下。瞬目间,又见一绝大蜈蚣,约一丈余长,二尺宽阔,头大如轮,绿色莹然,遍身黄光,蜿蜒如飞,见之令人毛骨俱悚。只见几条火龙,和此物缠搅在一处,烧的他四面乱挺,少刻皮肉为灰烬。那些小蛇、小蜈蚣,或长四五丈,或长二三尺,也有死在裂缝内的,也有死在裂缝外的,也有逃出火外,被雷诛的,也有潜藏石下,被神将搜斩的,端的没有跑脱了一个。那妇人不消说,也死在夹缝内。只见满山里烈烟飞腾,云蒸雾涌,腥臭气触鼻。仙客忍受不得这般滋味,将云又起有百余丈高,看众神将搜山。于冰此时才晓得那大蛇就是穿红的大王,大蜈蚣就是穿黄的道人。
  搜山毕,众神到仙客前复命。仙客-一退送,将云头向本山一按,去此地约有六十余里,落在一山坡下。仙客道:“我要去回复师命,不敢久停。见贤弟骨格轻松,血肉之躯已去十分之三,固师祖易骨丹神验,亦贤弟到底有仙根人也。我与你虽先后异时,总属同盟哥弟,祖师既以雷火珠授你,吾亦当传云行之法。”随将起落、收停、催按口诀,一一指教。于冰大喜,顿首叩谢。仙客道:“东北上有一永顺县,县外有一崇化里,祖师曾吩咐,贤弟不可不一去。”说罢,向于冰拱手,凌虚而去。
  于冰依命,顺着山路缓缓行去,出了山,逢人访问,不想只二十余里,便到崇化里地方,原来是个大镇,约有二三千家。
  正在街上走着,忽见一家门内抬出个和尚未,看的人多嬉笑谈论其事,于冰也不介意。须臾,将那和尚从面前抬过去,但见:秃帽已无,惟余秃顶;秃履已失,止见秃足。面如槁木,依稀存呼吸之声;身若僵尸,仿佛胜转侧之力。腰间剑鞘,谁人打开;臂上法衣,若个扯破?侍者空手跟随,不见偷饼偷馍偷卷;沙弥含泪护送,微闻哭师哭傅哭爷。抬送通衢,不解哇吱喇别噶何故;欣逢陌路,莫不是呵哆啰受相行识。
  于冰看罢,见街傍有一小饭馆,里面也不见有人吃用,入去坐下,走堂的过来问讯,于冰要了一壶酒,一盘素菜,几个馒首。问道:“适才抬过去这和尚,是甚么原故?”走堂的笑而不言。于冰再四问他,走堂的方说道:“路东斜对过儿那家,姓谢,外号叫谢二混,手里狠弄下几个钱。他止生一个闺女,也十八九岁了,从三四年前就招上个邪物。起出不过是梦寐相交,明去夜来;这二年,竟白天里也有在他家时候。只是止听得妖物说话,却不见他的形像。前后请过几次法师,也降服不下。这和尚是我们本地三官庙中,会奉持金刚刚咒的,人说他念起咒来,轮杆皆转。二混久要请他,只为谢礼讲不停妥,耽延到如今。昨晚才议定,约他在家等候邪魔。方才抬去那个形象,想是吃了大亏,性命还不知怎么。”说罢又笑了。于冰吃完酒饭,算还了钱,就烦走堂的去说,要与他家除邪,并不要一分谢礼。走堂的大笑:“相公不看那和尚的样子么?即或有本领,像谢二混那样人,也不可家中无此等事,相公不必管他。
  ”竟入厨下去了。
  于冰到觉得没意思起来,出了饭铺,正欲学毛遂自荐,忽见那抬和尚的门内,吹出一股风来,飞土扬沙,从于冰迎面过街南去了。于冰觉得怪异,急忙赶出崇化里,见那股风去有三四百步远,仍是沙土弥漫。随手用雷火珠打去,金光到处,将那妖打倒,现为一只苍白老猿,高五尺上下。又见他急忙扒起,驾风雾起在空中。于冰笑道:“今日初学会的武艺,不可不藉此试演试演,就无人扶掖,也怕不了许多。”于是口诵仙诀,觉云雾顿生,飘人天际,又复试催云法,掣电般赶来。从北至南,过了十数个山峰,见那怪落在一洞口。替身入去,正欲关门,于冰已到,将木剑一晃,大喝道:“妖怪那里走!”那猴子知道后洞无出路,只得跪倒,叩恳饶命。于冰道:“淫污谢姓之女,就是你么?”那猴道:“小畜焉敢胡为。只因谢女原是猴属,谢女不寿,为异类殒命两次。小畜修炼已千余年,此女前后已转四世,小畜皆随地访查,配合夫妇。不意他于数年前又为虎伤,前岁始访知他转生人身,与谢二混为女,因此旧缘不断,时去时来,敢求法师原谅。“说罢,叩头不已。
  于冰道:”这洞内还有多少怪物?“猿猴道:”此洞系紫阳真人炼丹之所。真人驾住在福建玉峰山,四百年前,见真人在此洞内,小畜跪求渡脱,真人大笑道:‘你尘心不断,且又与我无缘。既入此洞,我即将此洞交你收管,你可不时扫除荆棘,勿招异类,将来再看何如。’又过百余年,真人同火龙真人复来此洞,坐谈竟日,小畜又跪求二真人渡脱,二真人皆大笑。
  今年正月,紫阳真人复来,小畜又跪陈前意,真人笑道:‘你近来行为乖戾,非前可比,我教下难容你。’又言:‘洞内丹房中有一小石匣,你可用心看守,等候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到来,将此匣交与他。他若肯收你,你就与他做徒弟罢了。’”于冰大喜道:“我就是冷于冰,快领我一看。”猿猴领入洞来,见前洞有大院一处,内多异树奇葩,正中大白石堂一座,上镌玉屋洞三字。猿猴又领到后洞,正面也有小石堂一座,摆着石卓石椅,两傍即是丹房,内贮鼎炉盆坛。
  猿猴于西丹房内取出石匣,双手奉献。于冰见四面无一点缝隙,正欲讯问,猿猴从石炉内取出一封书来,上写“紫阳封寄冷于冰收拆。”于冰打开一看,上写道:神书遥寄冷于冰,为是东华一脉情。
  藉此济人兼利物,慎藏休做等闲经。
  下写开匣符咒。于冰将匣捧至石堂桌上,大拜了四拜,依真人符咒作用,石匣自开。内有一寸多厚、六寸长书一本,通是朱书蝇头小字,名为《宝箓天章》,篇篇俱是符咒,下详注用法。于冰看毕,归放匣内,坐在正面石床上。猿猴跪禀道:“紫阳真人已许小畜做法师门徒。今法师到此,即系天缘,恳求收录。”说罢,叩头不已。于冰道:“真人既有法旨,我即收你为徒。此洞清洁幽秀,堪可炼习神书。我从今不吃烟火食水了,每天要你献果物一次,供我日用;更要遵吾法度,速斩淫根,永归正道。一二年后,我授你养神御气口诀,总不名登仙录,亦可以永保身躯,免失足于意外。”猿猴-一恭听,拜了于冰四大拜。于冷与他起一名,叫猿不邪,亦以谢女事为鉴戒意也。此后通以师徒弟子相呼。
  于冰又问紫阳真人出处,并火龙真人同来原由。猿不邪道:“二位真人根脚,弟子那里晓得?记得真人同火龙真人来的那一年,在洞中坐了多半日,弟子曾献果食二次。听二位真人话头,大要都是东华帝君门徒,像个师兄师弟光景。”于冰才知书内有“为是东华一脉情”之句,不禁点头道:“你所言甚是。”又问了二真人服色容貌,益知西湖所见,乃真人变相。从此共修玄中妙道。后来于冰游行天下,到处里除妖斩祟,济困扶危,都是在这玉屋洞修炼的根基。
  诛尽群魔又遇魔,魔来魔去机缘多。
  今朝捧读神书日,便是他年应诏槎。
第十三回韩铁头大闹泰安州连城璧被擒山神庙
  词曰:
  欲救胞兄出彀,请得绿林相候。打开牢狱凭诸友,团聚玉峰山口。
  官军奋勇同争斗,擒寇首。一番快事化乌有,深悔当时迟走。
  右调《秋蕊香》
  前回言冷于冰在玉屋沿修炼,这话不表。且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又隔了三年有余,思念他胞兄国玺,潜身到陕西宁夏探望。谁想他哥哥又出外干旧生活去了,止见了他嫂子陈氏,备细道别后原由,并说安家在山西代州范村居住,侄子儿子各定了婚姻,到十五岁时,一同娶亲。陈氏听了,方大放怀抱。城璧也不敢出门,住了五六天,于昏夜出城,复回范村度清闲日月,又经历了七个年头。
  那年六月初间,城璧又要偷行去看望他哥哥,喜得他儿子侄儿,各早完了姻事,俱皆生了儿女,欲见他哥哥说知,着他放心欢喜。因此安顿了家事,骑了一匹马,带随身行李,刚到了平阳府地界,见一座饭馆,便下马打午尖。只见饭馆内跑出个人来,把城璧双手一抱。城璧看见,大吃一惊。那人道:“二哥,这十来年在那里,怎么连面也不见?问令兄,他愁苦的了不得,也说不知去向,真令我们想杀。”想来此人姓梁名孚,绰号叫千里驹,他也是连城璧弟兄们的党羽,因他一昼夜能走三百余里,故有此名。城璧只得周旋慰问,心中却大是不快,深恨怎么便遇着他,只得假说道:“年来在京中,被一事弄坏,充发在山海关,今年方得脱身。”千里驹道:“今往那里去?”城璧道:“要在这左近寻一朋友。”千里驹道:“难道不看望令兄去么?”城璧道:“我也打算要去,只是心上还未定。”千里驹道:“此处非讲话之所,馆内有一小院子,倒也僻静,你我同去何如?”城璧只得应道:“好。”两人到小院内坐下。千里驹着走堂的取上好酒菜来。城璧问道:“老弟到这平阳地方有何事?可曾见家兄么?”千里驹道:”你我吃了饭说,我饥的狠。“说罢,又大声喊叫走堂的,快将上好酒菜拿来,不拘数目,只要好吃。走堂的连声答应,顷刻荤的素的,摆满了一桌。两人各用大碗吃酒,大块吃肉,一会儿即吃完。走堂的收去盘碗,连忙送上茶来。城璧道:”老弟端的有何事到此?“千里驹道:”我是寻西安张铁棍、宣川陈崇礼、米脂马武金刚、西凉李启元,这几个人,只有陈崇礼未曾寻着。“城璧笑道:”老弟手素,何不去寻家兄,跑这许多远怎么。“千里驹道:”令兄么?“说着,又笑了笑。城璧道:”家兄怎么?“千里驹道:”他如今还得寻人哩。“城璧惊问道:”他如今寻人怎么?“千里驹道:”令兄有事了。“城璧大惊道:”老弟快说快说。“那里还坐的祝千里驹道:”令兄三十年来,总都相交的是些斩头沥血的汉子,二哥也都知道。因此这许多年,屡有风波,都无干连。
  去年八月,令兄又相与了两个新朋友,一个叫邓华,一个叫方大鳌,俱是河南人。令兄爱他二人武艺好,就收在伙内,同他做了几件事。今年二月,在山东泰安州,明火了关外当铺,四月间即被拿获。同事的吴九瞎、胡邦彦,在州府各挨了三四夹棍,并无攀拉一人。惟有他两个是一对软货,只一夹棍,将历来同事诸人都尽行说出,且说令兄是窝主,为群盗首领。泰安州密禀各上宪,山东巡抚移文陕西巡抚,委了两个武官,知会了地方文武,带领官兵,将令兄拿住,解送山东。令嫂本日即自缢身死。山东巡抚又发交泰安州研讯,前后夹了七八夹棍,并未攀出一人,案案皆自己独认。刻下是韩八铁头、王振武二人为首,已约会下三十多个朋友,都潜伏在泰山内。又着我同胡小五、刘家骥,分路去河南、山西、陕西等省,请旧日朋友。
  约定七月初一日,劫牢反狱。我所以才到这山西地方。“城璧听了,只吓的惊魂千里,雨汗通流,将桌子一拍道:”我原就知有今日!“又问道:”老弟到山西,可寻着他们一个没有?“千里驹道:”怎么没有?那张铁棍和马武金刚甚是义气,一闻此信,就招聚了七八个朋友,星夜先往山东去了。只有陈崇礼在和顺地方,我去访他,他又不在,我恐误事,只得回来。又闻得山东巡抚题请即行正法,未知这话真假。“城璧道:”为家兄事,多累老弟跋涉。此事迟不得了,我们可速走泰安,共商救法。“说罢,千里驹算还饭帐,两人星夜奔山东来。
  跑了数日,即到泰安山中,寻到杜家溪玉女峰下,原来众人在一大石堂内停留。城璧逢人叩头,哭谢不已。为首的韩八铁头道:”二哥,你与我们同事少,令兄大哥和我们是生死弟兄,你就不来,我们也要舍命救他。就是众弟兄,若无肝胆,也断断不来在这石堂内住着,何用你逢人叩谢。“马武金刚道:”连二弟不必悲伤,流那无益的眼泪,若是救不出令兄,大家同死在一处最妙。你来的不迟不早,正是个时候,我们已定在七月初一日到泰安行事,今屈指只有七日了。刘家骥去约陕西朋友,至今未,刻下河南、山东、山西诸友俱到,可将救连大哥的法子,此刻就请韩王二位老哥分派了罢,省得临期打算。
  就是连二弟听了,他也好放心。“李启元道:”马大哥说的极是,就请二位发令,我们遵行。“韩八铁头让王振武,振武道:”韩大哥也是这样不爽快,分派了就是,各人也好留心。“铁头向众人拱手道:”我就乱来了。“众人齐应道:”听候指挥。“铁头道:”连大哥、胡邦彦、吴九瞎、他三人腿俱夹折,不能行动。今烦千里驹、钱刚、赵胜三位兄弟,见监门打开时,可背负他三人出监。“王振武道:”这三位年少善走,去得去得。
  “李启无道:”还有邓华、方大鳌二人,那个背负他?“铁头大笑:”那样没骨头的东西,我们一入监,就先将他斫了祭刀。
  背负他出来,还教他各案攀人么?“众人齐声道:”韩大哥说的是。“铁头又道:”连二弟、马大哥,马上步下都了得,可率领十个弟兄,开路劫牢,以锣鸣号,一齐杀入州衙。我领十个弟兄,同王振武贤弟断后。李启元领四个弟兄,于前后左右保护连大哥三人。张铁棍领众弟兄,在泰安北门外接应。刘寅、冯大刀率领四个弟兄,听第二次锣声响起,即杀守门军士,开放北门。到动手时,各背插白布小旗一面,以便识认。“又向赵胜、钱刚道:”二位去时,可各带锣一面,看我们大众俱到州衙,便敲锣催众同入劫牢,得手后,再敲锣约众同走,共出北门。“又向千里驹道:”老弟即于明日去泰安,打听城中动静,我们好做准备。“分派毕,便罗烈酒肉,与城璧、千里驹接风。
  到二十八日,千里驹回来,言城中和素日一样。本日午后,铁头着众人各改换服色,暗兵器,妆扮士农工商乞丐等类,分先后入城。到初一日四更时分,齐集州街。先是王振武见同伙俱到,口内打了声唿哨,赵胜、钱刚两人便敲起锣来,众人有跳墙入去的,有从马号入去的,有撞开角门入去的。泰安监中有这等重犯,非无更夫夜役丁壮巡查,要知这些人都是要命的,强盗是个个不要命的,被连城璧和马武金刚,只打翻了两三个,便都四下藏躲去了。众人发声喊,触开监门。点起了亮子,先将三人刑具打落,千里驹背负了连国玺,钱刚背负吴九瞎,赵胜背负了胡邦彦,韩八铁头杀了邓华、方大鳌,发声喊;出了州监。那些狱卒、牢头,见将大盗劫去,大家到放了心。知州在内署,听得外面有喊杀之声,情知有变,吩咐快守护宅门并各处便路。众贼走后,听得外面无一点声息,然后才也偷开宅门,放人出去查问,随遣人知会城中武官。
  再说韩八铁头等出了州监,齐奔北门。赵胜、钱刚一边背负人走,一边又连连敲起锣来。刘寅、冯大刀听得二次锣声响,知道大众得手,急率四贼斫开城门闩锁,却好不见一个人来。
  大众出了城门,张铁棍等接应上山。到五更,本城大小文武会在一处,知州和守备商量了好半晌,到天明然后点集兵盯捕役追赶。众贼已走了二十余里,团聚在一山坡下暂歇。连城璧抱住国玺大哭,国玺叩谢大众。李启元道:”此地非久停之所,倘有追兵,又费身力,不如大家到玉女峰再商。“王振武道:”泰安那些军弁,各顾身家,量非我等对手。若不与他个利害,他必步步跟随,反坏我们的事。可分六个弟兄,背负他三人先行,我与韩大哥、连二哥,率同众兄弟等候官军。“众人道:”此话甚是。“千里驹等仍背负了连国玺三人,先行走去。
  至早饭后,泰安守备同吏目,千、把总,领兵丁捕役约五百余人赶来,见众贼都在山坡上坐着,众兵役皆心惊。守备不敢向前,喝令众兵役同千、把杀去。众兵役彼此相顾,守血厉声催逼。中有一二十个胆大,奋勇向前跑去,见众人都不相随,又复站祝众贼看了大笑。守备又喝令放箭,只射出两三枝去,连城璧等早到,刀棍乱下,放翻了二三十人。众官兵没命的飞跑,守备和吏目预先打马奔回。众贼喊声如雷,齐一追赶,赶了数里,又伤了好些人,方各回旧路,齐奔玉女峰来。知州等至午间,方知兵败,恐上司见罪,与守备相商,捏报:本月初一日四鼓,有大寇四五百人,越城入州监,劫去大盗连国玺、胡邦彦、吴九瞎等五人。监中余犯,俱未走脱。守备同千、把、知州、吏目等,各率兵丁捕役巷战,带伤者甚多。贼众出城,且战且走。赶至泰山坡下,杀大盗邓华,夺回方大鳌,即在军前斩首。缘彼时山上又出接应群贼,致令军役殒命者二十余人。
  事关叛逆,理合飞行禀报。文武两处,各分头差人去讫。沂州部兵接了这样警报,片刻不敢耽延,急令中营同左营参、游等官,带步兵一千五百名,合同泰安营军弁,星夜追赶会剿。
  且说韩八铁头等杀败官兵,齐奔玉女峰那条道路。起初未劫牢之前,还是藏头曳尾,今既杀败官兵,各胆大起来。做强盗的人,有什么正经,一路逢着山庄野市,不论银钱、骡马、猪羊、鸡鸭等类,遇着便抢,不与他便杀。直到玉女峰下,团聚着大饮大嚼,笑说劫牢并文武官话。李启元、韩八铁头和连城璧三人,屡言怕官军追寻,宜速走远地为是。众贼听了,反笑其懦弱。直混闹到第三日,方才离了玉女峰,连国玺等三人各骑了骡马,扶掖而行,到难走处,仍是千里驹等背负,要沿山寻个极险峻地方,招聚天下同类,做些事业。至七月初六日,沂州官军同泰安营弁,于路跟寻了来,见群贼这日在一岭头上,几株大树阴下,高歌畅饮。官军报知参将等官,传齐军士,分一半攀藤附葛,远远的绕至岭后,听候号令。
  众贼起先也有看见树林密处,影影绰绰有人行走,只因闹酒,便认为樵采之人,不以为意,到后来醉眼模糊,越发不暇理论。正在高呼欢笑间,猛听得岭后一声大炮,一听得,岭前也是一声大炮,被这两声炮,震的群贼各惊慌起来,一齐站起,四下观望,方看见岭前岭后,高高下下,尽是官兵,已一步步围绕着向岭上走来。王振武道:”我看官军不下二千来人,若分四面冲杀,诚恐寡不敌众,不如大家一涌下去,杀他四五十个,官兵可不战而退。只是这连大哥三人不能行走,该如何处?
  “张铁棍道:”仍着千里驹三人,背负他三人在中间,也着他拿上兵器,两腿虽不能动,两手还是作家,我们再周围保护,若得走脱,也不枉救他三人一番。“众人道:”说的是。“韩八铁头道:”迟不得了,岭后兵还少些,都快快随我来。“众贼一齐发喊,刚跑到半岭,官军箭如骤雨,早射倒马武金刚和李启元等三四个,众贼又复跑回。
  千里驹等将连国玺三人仍放在岭上。韩八铁头乱嚷道:”坏了,坏了!“不住的用眼看连国玺。国玺已明其意,反哈哈大笑起来,将城璧叫至面前,说道:”我死分所应该,你又来做甚么?我从十八九岁,即夺人财,伤人命,我若得个好死,天道安在?刻下官军势重,断难瓦全。你若有命杀出,可速归范村,搬取家小,另寻一幽僻去处居住,免人物色。若死于此地,亦付之无可如何。“说着,用手向西南指道:”官军都上岭了。“城璧回头一看,国玺已自刎在一旁,喉下血喷如注。城璧抚尸大痛,众人无不叹悼,亦有放声大哭者。胡邦彦用手把吴九瞎一推道:”你看见么?连大哥死的好,不可因你我这两块臭肉,做众兄弟之累。“说着,也向项下一刀。吴九瞎大叫道:”你两个慢些去,等我着。“一刀也抹在一边。韩八铁头喊叫道:”我等不能出彀,实为保护连大哥,不敢奋勇上前。今他三人俱死,我们可各寻生路。“又向城璧道:”哭亦何益?你们再跟我从岭后杀下去。“说罢,一手提刀,一手拿了一块毡子挡箭,众人亦各取被褥遮护,蜂拥而下。连城璧痛惜他哥哥惨死,愤无可泄,提两条铁锏,首先冲杀下岭,止左臂上中了一箭,急忙拔去,吼一声,杀入官军队中,所到皆纷纷倒退。韩八铁头等后面跟随。岭前官军,见众贼从西北下去,又听得岭后喊杀连天,一个个都从东南上岭,往下杀来,俱到岭下,将众贼围裹在中间。参将站在岭头上,用旗指挥着众军用力。战了有一个时辰,众贼虽勇,却止是三四十人,除箭射倒外,此刻又伤了八九个,兼之酒后,未免夺力。况此番官兵,皆沂州总兵久炼之卒,非泰安军兵可比,连本州捕役丁壮,不下一千七八百人,止存有二十余贼,如何对敌。杀出重围,架山逃走的,只有王振武、连城璧、韩八铁头三人。其余杀死生擒,俱未脱网。
  王振武等扒了四个山头,见无追兵,向城璧道:”我等从龙潭虎穴逃得性命,若再被擒获,何以见天下朋友。依我愚见,三人各自分路,走脱了的便是造化。“铁头道:”这断使不得。
  我料官军安肯轻放,定必在满山找寻,设或相遇,其势愈孤,不如死在一处为是。“又用手指道:”你看对山并无樵径,此人迹不到之处,我三人且奔那里,再做策夺。“于是穿林拨草,又走了二十余里。城璧道:”官军断无人到此。日已衔山,须寻一妥地过夜,庶免饱虎豹之腹。“王振武笑道:”便有狮子来,我们那一个还打不退他?“铁头道:”那东南上有个小屋儿,那边便可过宿。“三人走至屋前,原来是一间山神庙,大敞着也没个门儿。三人坐在里面,各肚中饥饿起来,乱了一会,也就罢了。战乏了的人,又扒了许多山路,放倒头便睡。到起更后,梦魂中一声喊起,各睁眼看时,已被众军用挠钩搭住,拉出庙来捆绑了。三人面面相窥,各没得说,一路解至州衙,到死囚牢内,见冯大刀、李启元、张铁棍、千里驹、马武金刚五人。城璧道:”为家兄一人,累及四五十弟兄性命,真是罪过。“马武金笑道:”休如此说,任凭他碎尸万段罢了。只是你三个,既已杀出重围,如何又被拿住?“王振武笑道:”皆因我们在山神庙中睡熟,误遭毒手。“不言众贼叙谈。再说知州,连夜寺待参将等酒席,并犒劳众军,天明打发回镇。又与守备相商,各申文报捷于上宪。第二日,将头等提出监来,百般拷掠,教招供各党羽巢穴。并叛逆情状,以实前言。八人忍痛,各无一言,夹打到极处,反骂起来。知州审了三四次,各无一句口供。只得定禀请示,巡抚火牌下来,着泰安文武官,多带军役,押解各犯赴省亲审。知州同守备亲自解送。巡抚审了一次,见铁头等语言刚硬,心中大怒,要照叛逆例,不分首从定拟。他内里有个管总的幕客,再三开解,将韩八铁头、连城璧定拟为首,请旨立决,王掁武、马武金刚为从,立绞;冯大刀、张铁棍、李启元、千里驹四人,各充配远恶州郡。仍发回泰安听候。正是:一饭闻惊信,拚生入彀中。
  遭擒拟斩后,无计出樊笼。
第十四回救难友知州遭戏虐医刑伤城璧走天涯
  词曰:
  官军解役人多少,邂逅相逢好。聊施道术救英雄,一任鬼神猜拟道途中。
  邀他古寺话离别,哭诉无休歇。问君还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右调《虞美人》
  且说冷于冰在玉屋洞炼习神书,断绝烟火,日食木之物。
  三年后,须发绀碧,遍身长出白毛。六年后,尽行脱尽,仍复故形,但觉容颜转少,不过像二十七八岁人。抑且双瞳炯炯,昏黑之际,可鉴百步。历了十个年头,虽无摘星换日、入石穿金的大术,若呼风唤雨、召将拘神,以及移身替代、五行遁法,无不精通。皆《宝箓天章》之力也。猿不邪得于冰御气口诀,修炼的皮毛纯白。那日在山上,正采了几个异样果子,要孝敬于冰,远远看邮紫阳真人同火龙真人缓步而来,飞忙的跑入洞中,报与于冰。于冰整衣,到洞外跪接。遥见二位仙师,一戴碧莲冠,穿紫霞无缝天衣,鹤顶龟背,木质金形,凤眼疏长,修眉入鬓,长须白面,身高七尺;一戴八宝紫金冠,穿大红入云龙衣,庞眉广颡,绿睛朱顶,隆准方颐,目有三角,面若赤丹,一部大连鬓红须,披拂项下,身高九尺,望之令人生畏。
  于冰心内道:”此必吾师火龙真人。“少顷,二仙到了洞门。于冰道:”不知二祖师驾临,未获泥首远接,祈恕愚昧。“见白面者道:”汝弟子骨气,已有五分,何入道之速也?“赤面者道:”眼前似好,不知将来何如?“二仙相让入洞,于冰后随。二仙分左右坐下,于冰正欲叩拜,只见赤面者道:”此汝师伯紫阳真人也,与我同为东华帝君门人。“于冰两叩拜,紫阳亦起立,火龙又令再拜谢赐书之恩。于冰又拜,真人道:”儿童嬉戏之物,何以谢为?“于冰拜罢,又拜了火龙真人四拜,火龙命起立一旁。随即猿不邪也来叩拜,火龙向于冰道:”你毫末道行,即收异类门徒,殊属轻率。“紫阳道:”你当日收桃仙客,岂尽得道之时耶?渊源一脉,正是师作弟述。“火龙大笑。又顾于冰道:”年来铅汞调和否?
  “于冰道:”尚未自然。“火龙道:”气无升降,息定谓之真铅;念无生灭,神凝谓之真汞。息有一毫之不定,形非我有,散而归阴,非真铅也;念有一毫之不澄,神不纯阳,散入鬼趣,非真汞也。汝其勉之。“于冰唯唯。紫阳向于冰道:”修仙之道,宜速斩三尸。三尸不斩,终不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地仙可望,天仙不可得矣。故境杀心则凡,心杀境则仙。当于静处炼气,闹处炼神。“于冰唯唯。火龙道:”你出家能有几日,前后得许多异类。此皆修行人二三百年不轻遇者。皆因汝立志真诚,纯一不已,乃能得此。我与你师伯去后,你即随便下山,周行天下,广积阴德。若能渡脱四方有缘之客,同归仙界,更是莫大功行。法术二字,当于万不得已时用之,断断不可频试,与世人较论高深。你须诚敬如一,始终弗懈方好。我于你有厚望焉。“说罢,二仙齐起。
  于冰与猿不邪跪送洞外,直待云行天际,于看不见进,方才起来,入洞坐下,细想道:”祖师教我周行天下,广积阴功,我该从那个地方周行起?”猛想起当年到山西,遇一连城璧,虽系侠客,却存心光明磊落,我爱其人,承他情,送我衣服盘费,心意极其诚切。屈指整十个年头,我在这玉屋洞修炼,家间妻子未尝不思及,然随起随灭,毫无萦结,惟于他到不能释然。我如今要遵师命下山,却心无定向,何不先到范村一行。
  但他这十数年,生死迁移,均未敢定。自柳家社收伏二鬼,从未一用,我何不差他先去打探一番。他若在家,便去与他一会,就近游注重山西五台,完我昔年志愿,再周行天下未晚。
  想罢,将葫芦取出,拔去塞儿,叫道:“超尘、逐电何在?
  ”只见葫芦内起一股黑烟,烟尽处,二鬼站在面前。于冰道:“我自收伏你们以来,十年未尝一用,究不知你们办事何如。今各与你们符箓二道,仗此可白昼往来人世,不畏惧太阳。此刻速去山西代州范村,查访连城璧生死存亡。我再说与你们,他即改名易姓之张仲彦也。看他在家没有,禀我知道。”二鬼领命,御风而去。至第五日午,二鬼回来禀复道:“小鬼等奉命,先到代州范村,查知连城璧,即张仲彦,问他家中霤井灶诸神,于今岁六月初,去陕西宁夏看望他哥哥连国玺。
  小鬼等便去宁夏,问彼处土谷诸神,言三月间,连国玺因盗案事发,被地方官拿送山东泰安州,不知作何归结。小鬼等又到泰安,始查知他弟兄二人前后事迹。”遂详详细细,向于冰说了一遍,又道:“连城璧等,巡抚审后仍令解回泰安,前日已从省城起身,今日大要还在路上行走。”于冰将二鬼收入葫芦内,叹息道:“连城璧虽出身强盗,他肯隐居范村,尚不失为改过知机之人,只可惜被他哥哥连累。
  今拚命救兄,也还是义不容辞的事,并非去做强盗可比。我若不救,城璧休矣。”于是将猿不邪叫至面前,吩咐道:“我此刻即下山,或三五年、十数年回,我也不能自定。洞内有紫阳真人《宝箓天章》一书,非同儿戏,吾虽用符咒封锁在丹房,诚恐山精野怪,或明夺暗取,你无力对敌。今授你吸风吹火之法,妖魔逢之,立成灰烬。你再用本身三昧真火一炼,久暂皆可随心应用。再授你指挥定身法,并借物替身法。你有此三法,保身降魔有余,也是你在我跟前投托一场,以酬你十年采办食物,昼夜勤劳。你若仗吾法,混行人间,吾惟以雷火追你性命。”猿不邪大喜道:“弟子承师尊天恩收录,不以畜类鄙薄,已属过望。今又蒙赏赐仙法,何敢片刻出离洞府,自取灭亡。”于冰-一传授口决,并以手书符指法,不邪顿首拜受。于冰又道:“嗣后若差二鬼回洞,你切莫视为怪物,擅用神火,他们经当不起。”不邪道:“弟子从未与二鬼识面,须一见方好。”于冰从葫芦内叫出二鬼,二鬼显形,不邪见其形貌凶恶,亦少有畏缩之心。于冰道:“尔等从今识认,日后亦好往来。”说罢,收了二鬼,走出洞来。不邪也学于冰送火龙真人样子,跪送洞外。
  于冰将脚一顿,顷间遍身风云,飞腾虚渺,不过半个时辰,早到山东地界。拨云下视,见济南道上有一队人马,约有二三百人。再一细看,隐隐绰绰,似有几辆车儿,在众人中间行走。
  于冰道:“是矣。”将云光落下,缓步迎了上去。少刻,见十数队马兵,腰悬弓矢,一个武官领着开路,从面前过去。又待了一会,有一百六七十步兵,各带兵器,围绕着两辆车儿行走,车儿内有七八个蓬头垢面之人。于冰等他走到切近,高声说道:“将车儿站住,我要说话。”只这一句,两辆车儿和钉定住的一般,车夫将骡马乱打,半步亦不能动移。众兵丁深为怪异,忙问道:“适才可是你这秀才,要和我们说话么?”于冰道:“我要和连城璧说话。”众兵道:“连城璧是动牢反狱、拒敌官军、问斩决的重犯,你与他说话,自然是他的党羽了。”于冰道:“我虽非他的党羽,却和他是最厚的朋友。”众兵大吵道:“不消说了,这一定是他们的军师。”随即就有七八个上来擒拿,于冰用手一指,众兵倒退几步,各跌倒在地,再扒不起来。众兵越发大吵不已,又上来二三十个,也是如此。
  众兵见此光景,分头去了守备、知州,知州从后面赶来看视。于冰见轿内坐着个官儿,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跟着许多牢牢衙役。但见:头戴乌纱帽,脚踏粉底皂。袍绣白鹇飞,带露金花造。须长略似胡,面麻微带俏。斜插两眉黑,突兀双睛暴。书吏捧拜匣,长随跟着轿。撑起三檐伞,摆开红黑帽。敲起步兵锣,喝动长声道。铁绳夜役拿,坐褥门子抱。有钱便生欢,无钱即发燥。官场称为太老爷,百姓只叫活强盗。
  只见那知州在轿内坐着,不住的摇头晃脑,弄眼提眉。于冰心里想道:“看他这轻浮样子,也不像个民之父母。”知州到了面前,几个兵丁指着于冰说道:“就是这秀才作怪。”那知州先将于冰上下一看,口里拿捏着京腔问道:“你是个什么人儿?
  敢在本州治下卖弄邪法。你这混账猴儿,离忽到那个分儿上去了!”于冰听他口音,是个直隶河间府人,便笑向轿内举手道:“老乡亲请了。”那知州大怒,喝令:“锁起来!”众衙役却待上前,于冰用手向轿内一招,那知州便从轿内头朝下跌出,把个纱帽触为两半,头发分披在面上,口中乱嚷:“反了!”又骂众衙役不肯拿人。众役一边搀扶他,一边来拿于冰。于冰向众人唾了一口,个个睁着两眼,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又将书役兵丁周围指了几指,便颠三倒四,皆模卧在官路上。
  于冰走至囚车前问道:“城璧贤弟在么?”城璧在囚车内听得明白,看了多时,早已认得是于冰,连忙应道:“小弟在此。
  ”于冰将他扶下车儿,见他带着手肘脚拌,用袍袖一拂,尽皆脱落在地。韩八铁头等各大喜。于冰见他两腿膀肿,不能步履,用左手轻轻提起,揽在腋下,行动如飞,片刻走了十二三里,到一破庙殿中放下,面朝庙外,将剑诀一煞,那些兵丁衙役人等,一个个陆续扒起,又乱嚷闹起来。
  于冰回身,与城璧对面坐下。城璧先与于冰磕了几个头,放声大哭道:“弟今日莫非已死,与大哥幽冥相会么?”于冰道:“青天白日,何为幽冥?”城璧却要诉说原由,于冰道:“贤弟事我已尽知,无庸细说。”城璧道:“一别十年,大哥即具如此神通,非成得真仙,焉能诸事预知?”于冰将别后事亦略言大概。城璧道:“天眷劳人,也不枉大哥抛妻弃子一番。”说罢,又叩头不已。于冰道:“贤弟不必如此,有话只管相商。”城璧道:“弟同事之王振武、韩铁头等七人,俱系因救家兄,陷于罗网。今弟脱离虎口,怎忍使众友遭殃。仰恳大哥大发天地慈悲,也救渡救渡罢。”于冰大笑道:“贤弟,休怪我语言干犯你,你听我说。韩铁头等,自少壮以至老大,劫人财,伤人命,破人家,心同叛逆,目无王法。我遇此辈,正该替天行道,为国家除害,个个斩绝才是。怎么你反教我救起他们来?
  就是我今日救你,也是藐法欺公,背反朝廷的事。皆因你身在盗中,即能改过回头,于数年前避居范村。这番劫牢反狱,是迫于救兄,并非你又蹈前辙,情有可原,故相救也。”城璧听了,一句没得回答。
  于冰又道:“贤弟如今还是回范村,或别有去向,都交在愚兄身上。”城璧长叹道:“弟系已死再生之人,今蒙大哥救援,又可多活几日。此后身家,均付之行云流水,只求大哥念昔日盟情,不加摈斥,弟得朝夕伺候左右,便是我终身道路,终身结局。设有差委,虽赴汤蹈火,亦所甘心。”说罢,叩头有声,泪随言下。于冰道:“出家二字,谈何容易!若像世俗僧道出家,不耕不织,假藉神佛度日,受十方之供献,取自来之银钱,则人人皆可出家矣。依愚兄看来,贤弟还该回范村,养育妻子,教训二侄成人。总文武衙门遍行缉捕,也未必便寻到那个地方。
  ”城璧道:“大哥意见,我已明白了,不是为我出身贼盗,便是为我心意不坚。”于冰道:“我若因贼盗二字鄙薄你,还救你怎么?到是怕贤弟心意不坚是实。今贤弟即愿出家,不但大酒大肉一点咀嚼不得,就是草根树皮,还有缺乏时候。”城璧道:“弟作恶多端,只愿今生今世得保首领,不但酒肉,即吃茶水,亦觉过分,尚敢纵饮畅啖,自薄衣禄?若怕我心意不坚,请往日后看,方信愚弟为人。”于冰道:“据贤弟话,这范村目下且不去了。”城璧道:“宁死绝域,誓不回乡。”于冰道:“这也随你。我十年来,仗火龙真人易骨一丹,方敢在湖广衡山玉屋洞修炼。此山居五岳之一,风极猛烈,你血肉身躯,不但冬月,即暑月亦不能耐那样风寒。贤弟可有知心知己的朋友、亲戚,且且潜藏一二年,日日蔬食淡菜,先换一换油腻肠胃,我好传你修养功夫。”城璧道:“此番大闹泰安,定必画影图形,严拿我辈。知心知己的人,除非在强盗家,我既已出家,安可再与此类交接。只有一个人,是我母舅金荣之子,名叫金不换。他住在直隶广平府鸡泽县赵家堡上,我与他是至亲,或者可以安身。”于冰道:“他做人何如?”城璧道:“他当日原是宁夏人,自家母过门后,我母舅方知我父做强盗,惟恐干连了他,于嘉靖十七年搬移在鸡泽县。我记得嘉靖二十一年,我哥哥曾差人与母舅寄银四百两。我母舅家最贫穷,彼时将原银发回不收。后听得我母舅夫妻相继病故,我哥哥又差人寄银三百两,帮表弟金不换办理丧事。不意他也不受,将原银付回。闻他近年在赵家堡,与一财主家开设当铺,只除非投奔他。但从未见面,还不知他收留不收留。”于冰道:“他为什么叫这样个名字?”城璧道:“这也有个原故。我少时常听我亡母说,我母舅一贫如洗,生下我表弟时,同巷内有个邻居。颇可以过得日月,只是年老无儿。曾出十两银子,要买我表弟去做后嗣。我母舅说不但十两银子,便是十两金子也不肯。谁想那令居甚是爱我表弟,将家中私囊竟倒换了十两金子,仍要买我表弟,我母舅只是不肯。因此叫做金不换。”于冰听了笑道:“我与你同去走遭,他若不收,再做裁处。
  ”城璧道:“弟浑身无一块好肉,兼之两腿夹伤,如何去得?”于冰道:“容易之至。”说着站起,将袍子脱下来向地下一铺,又取出白银五两,放在袍下,口中念念有辞,喝声:“到!”没有半个时辰,见袍子高起,用手揭起一看,银子没了,却有水一盆、帽一顶、大小衬衣二件、布袍一件、裤一条、鞋袜各一双,外又有梳篦二件,素点心四十个,俱在地下。城璧深以为奇。于冰着城璧将浑身破衣尽去,用手向盆内拘水,含在口中,在城璧周身上下喷噀,水到处其伤立愈,与好肉一般。城璧觉得通体松快,如释泰山,随即站起,和素日一样。急穿戴了衣服鞋袜,扒倒又与于冰叩头,于冰亦连忙跪扶,又着他藉盆中水梳洗了回头,两人复对坐。
  城璧将点心吃完,问于冰道:“适才诸物,定是搬运法了。
  那袍下几两银子,可是点石成金变化出来的么?”于冰道:“银子是我十年前未用尽之物,有何变化?因不肯白取人衣物,送去作价耳。你说点石成金,大是难事,必须内外丹成,方能有济,究亦损德误人。昔云房初渡吕纯阳时,授以点石成金之术,止用炉中炼黄土一撮,便可点石为金,千百万两,皆能立致,正道家所言’家有四两土,敢与君王赌‘之说了。纯阳曰:’此石既可成金矣,未知将来还原否?‘云房曰:’五百年后还原。‘纯阳曰:’审如是,岂不害五百年以后之人!’云房大喜曰:‘我未思及于此。只此一念,已足百千万件功行,汝不久即晋职大罗金仙矣。’大抵神仙点者,五百年后还原;术士点者,二三年后还原。烧炼之人,以药物配合铅汞,九转成金才,不过藉少增多耳,日积月累亦可敷用,究系深费苦功之事。还有一种做假银人,或百日还原,或五月还原,欺人利己,破露必为王法重治,不破露必受天诛。还有以五十两做一百两,以三十两做一百两者,其人总得富一时,将来必遭奇祸,子孙不出三世,定必灭亡,此做银人之报。若知情心羡,倩其代做使用者,罪亦如之。世间还有一种残忍刻毒、含利表心的人,就如骡、马、驴年老,其齿必平。而必苦加锻烙,使有齿可验,愚弄买主。或将羊活剥皮,取其毛色生动,多货银钱。此等人本世不遭雷击,来世必不能脱此报,其罪更重于用假银辈。奈世人只为这几个钱,便忍心害物,至于如此。彼何不回头设想:假如来生亦转骡马驴羊等类,被人也是这般苦难,到底还是自身疼痛,是钱疼痛也?唐时来俊卧,周兴,每食鸡鸭,用大铁罩扣鸡鸭于内,中置一水盆,盆中人各样作料,即五味等物。
  于铁罩周围用火炙之,鸡鸭热极口渴,互相争饮,死后五味由腹内透出,内外两熟,其肉香美,倍于寻常做法。试看两人并伊子孙受报,比鸡鸭受难何如?总之鸡鸭猪羊等类,一出胎卵,便是人应食之物,须知他的罪止是一刀,若必使他疼痛百回,迟之又久而死,总爽口一时,亦不过化大粪,一堆而已。损己之寿,薄子孙之福。杀害既多,必撄鬼神之怒,祸端不期而至矣。”城璧听了,通身汗下,道:“弟做强盗,跟随我哥哥,也不知屈害了人多少。他今自刎,尸骸暴露。弟五刑俱受,苟且得生,而韩铁头等因弟露网,又必百般拷掠,向他们追问救弟之人,皆现报也。弟今后也不敢望多活年月,只凭此一点悔罪之心,或可少减一二,也罢了。”于冰点头道:“只要你时从此心,自有好报于你。此地去鸡泽县千里还多,我焉能日日同你早行夜住?”随令城璧将鞋脱下,于两腿各画符一道,笑说道:“此亦可以日行七百里,不过两天,可到鸡泽矣。”说毕,两人齐出庙来,向直隶大路行去。天上是:玉洞遵师命,云行至泰安。
  金兰情义重,相伴走三韩。
第十五回金不换扫榻留城璧冷于冰回乡探妻儿
  词曰:
  《诗》歌求友,《易》载同人。知己亲谊重,理合恤患难,下榻留宾。
  自从分袂后,山岛寄闲身。总修行宁废天伦。探妻子红尘债了,依旧入仙津。
  右调《拾翠翘》
  话说冷于冰与连城璧医好刑伤,问明金不换居址,两人出得庙门。城璧腿上有冷于冰画的符箓,步履和风行电驰一般,那里用十天半月,只走了三天,便到鸡泽县,向赵家庄逢人寻问金不换,有人说道:“他在堡东五里外,有一赵家涧儿,不过数家人居住,一问便知。”两人又寻至赵家涧,问明住处,先着城璧去相见,道达来意,于冰在百十步外等候回音。好半晌,城璧和一人走来,但见:面皮黑而瘦,身材小而秀。鼻孔掀而露,耳轮大而厚。两眉短而绉,双眼圆而溜,口唇红而肉。牙齿疏而透,手脚轻而骤。气色仁而寿。
  于冰看罢,也不好迎了上去,只听得那人问城璧道:“此位就是冷先生么?”城璧道:“正是。”那人跑至于冰面前,深深一揖,于冰急忙还礼。那人道:“在下就是金不换。适才家表兄说,先生救难扶危,有通天彻地的手段。今承下顾,叨光的了不得。”于冰道:“令表兄盛称老兄正直光明,弟方敢涉远投刺。”说罢,三人同行,到门前相让而入。
  于冰看去,见正面土房三间,东厦房一间,周围俱是土墙,院子到还阔大,只是房子甚少。院内也种着些花草,已开的七零八落。金不换让于冰到正面房中,叩拜就坐。于冰再-看,见坑上止有一领席子,四角皆残破,一副旧布被褥,一张小炕桌;地下也有一张坏了腿的条桌,靠墙处用木棍支架着,还有一顶旧大柜,一条板凳,一把木椅,还有几件盘碗盆罐之类。
  不换道:“先生是高人,到我这小人家,连个可坐处也没有,大失敬意。”于冰道:“朴素足见清雅。”少刻,走入一个穿短袄的后生,两手拿着两碗茶入来。不换先让于冰,于冰道:“弟不吃烟火食水,已数年了。”城璧道:“我替代劳罢。”说罢,与不换分用。于冰道:“日前令表兄说,尊翁令堂已病故,嫂夫人前祈代为请候。”不换道:“贱内去年夏间亡过了。”城璧又将于冰始末,并自己事体,详细说了一遍,不换咨嗟叹息,敬服不已。于冰道:“闻老兄开设当铺,此地居住,似离城太远些。”不换道:“我昨年就辞了生意,在此和人伙种着几亩地,荀延日月。”说着,从地柜中取出二百钱,走出去与穿短祆的后生说话,复入来陪坐。好一会,拿入两小碗肉,两大碗豆腐,一盘子煮鸡蛋,一壶酒,二十几个馒头,一盆子米饭。不换笑向于冰道:“家表兄是至亲,我也不怕他笑话。只得待先生,不堪的了不得,请将就用些罢。”城璧接说道:“我这位哥哥久绝人间饮食,一路同来,连口水也没见吃过。我近日又吃了长斋。这两碗肉你用,豆腐我吃。”不换见于冰一物不食,心甚不安,陪城璧吃毕饭,于冰向城璧道:“借住一二年话,你可向令表弟说过么?”城璧道:“说过了。”金不换道:“弟家贫苦,无好食物待家表兄,小米饭还管得起。若说到住之一字,恨不得同住一百年才好。”晚间,不换又借了两副布被褥,与城璧伴宿西正房。于冰在东正房打坐。次早,不换买了许多梨、枣、桃子、苹果等类,供献于冰。于冰连住五天,日日如此,也止他不得。于冰见不换虽是个小户人家子弟,颇知敬贤道理,一见面看得有些拘谨,住下来,却到是个好说笑,极其活动的人。将城璧劫牢反狱、杀官兵话细说,他听了毫无悚惧;讲到留城璧久住,又无半点难色,且有欢喜乐留的意思。看来是个有点胆气、有点担当的人,抑且待城璧甚厚,心上方放开了七八分。至第七日早间,向城璧、不换道:“此地离成安较近,我去家中探望一回,明日早饭后即来。”不换道:“这是极该去的。”于冰辞了出来,不换同城璧送至门外。
  于冰于僻静处,挝一把土,望空一撒,借土遁顷刻到成安。
  入西门后,即用袍袖遮了面孔,走到自己门前,见金字牌上,写着“翰院先声”四字,傍边是“成安县知县为中式举人冷逢春立。”看罢笑道:“元儿也中了举,真是可喜。”一步步走入大门,只见大章儿从里边出来,长的满嘴胡须,看见于冰,吃一大惊,忙叫道:“你是谁?”于冰道:”你是自幼伺候小厮,连我也认不得了?“大章儿呵呀了一声,翻身就往里跑,一路大叫大喊入去,说:”当年走的老主人回来了!“先是柳国宾跑来,见于冰如从天际吊下,连忙扒倒在地下叩头,眼中滴下泪来。
  于冰见他须发通白,问道:”你是柳国宾么?”国宾道:“小的是。”随即元相公同大小家人都没命的跑来。元相公跪倒在膝前,眼泪直流,大小家人俱跪在后面。于冰见他儿子也有二十七八岁,不胜今昔之感。于冰吩咐道:“都起来。”走至了厅院,见他妻房卜氏,已成半老佳人,率领众妇女迎接在阶下,也是双泪直流。于冰大笑道:“一别十六七年,喜得你们还团聚在故土,抑且人丁倍多于前,好,好。”卜氏悲喜交集,说道:“今日是那一阵怪风,将你刮到此处?”说罢,同于冰到厅屋内,对面坐下。
  于冰问道:“岳丈、岳母可安好么?”卜氏道:“自你去后,只七八年,二位老人家相继去世。”又问道:“怎么不见陆总管?
  ”卜氏道:“陆芳活了八十三岁,你昨年四月间来,他还在哩。
  ”于冰不禁伤感,眼中泪落。只见儿子逢春,同一少年妇人站在一处,与于冰叩拜。于冰问道:“这女子是谁?”卜氏道:“足见是个野脚公公,连儿媳妇都认不得。”夫妻拜了两拜,于冰便止住他们。又领过两个小娃子来,一个有八九岁,一个有六七岁,也七上八下的与于冰叩头。于冰笑问道:“这又是谁?
  ”卜氏用手指着道:“这是你我的大孙儿,那小些的是二孙儿。
  “于冰哈哈大笑,都叫到面前,看了看气骨,向逢春道:”那孙儿皆进士眉目也,汝宜善教育之。“陆续才是家人小厮妇女们以次叩头。于冰见有许多少年男妇,都认识不得,大料皆是众家人仆妇之子孙。再看众老家人内,不见王范、冷尚义二人,问道:”王范、冷尚义何在?“卜氏道:”冷尚义十年前即死,王范是大前年病故了。“于冰不由的慨叹至再,又猛然想起陆永忠,忙问道:”陆永忠不见,是怎么样了?“卜氏道:”陆芳效力多年,我于七八年前,赏了他二千两银子,乡间住房一处,又与他二顷好地,着他父子夫妻自行过度,不必在此听候差委,酬他当年辅助你的好心。惟有陆芳不肯出去,隔两三个月才肯去他家中走走,当日即回。不意他只病了半天,仍旧还死在你我家中。“于冰不住的点头道好。”还有一节,我父母死后,我兄弟家无余资,元儿送了他母舅五百两,又地一顷五十亩。“于冰又连连点头道:”你母子两个做得这两件事,皆大合人情天理,非我所及。令弟也该来与我一见。“卜氏道:”他去广平已五六天了,也只在三两天内即回。
  陆永忠是在乡下住,不知道你来,他今晚明早必到。“于冰又问儿媳家父母名姓,方知是本城贡生李冲的次女。
  又笑问逢春道:”你也中了?“卜氏道:”你是十几岁中解元,他是二十四岁中八十一名举人。中的虽比你低些,举人还是个真的。“于冰笑道:”他中了,胜我百倍。“又问道:“你们的日月,过的怎么说?”卜氏道:“自从我父亲去世,我教陆芳柳国宾,将城内外各处房子都变卖了,因为讨几个房钱,年年和人闹口角。我将卖了房的七千多两,在广平府立了个杂货店,甚是赚钱,到如今,七千两本钱,做成两万有余。若将各铺生意田产合算,足有十三万两家私,比你在时,还多了四万余两。
  ”于冰道:“安衣足食,子女儿孙之乐,要算你是福人。”卜氏道:“谁教你不享福来?”于冰道:“百年内之福,我不如你;百年外之福,你与我不啻天渊。”又问道:“姑丈周家并姑母,可有音信否?”卜氏道:”我们两家,不隔一二年俱差人探望。
  二位老长亲好,家道越发富足。姑母已生了儿子八九年了。“于冰点头道:”好。“卜氏道:”你也把我盘问尽了,我也问问你。你出外许多年,遇着几百个神仙?如今成了怎么样道果?“于冰道:”也没什么道果,不过经年家登山涉水而已。“卜氏又向于冰道:”你的容貌,不但一点不老,且少嫩了许多。我就老的不像样了。
  “正言间,只见陆永忠夫妇,同两个儿子,跑来叩头。于冰道:”你父亲也没了,我方才知道,甚是悲悼。你家中用度何如?“永忠道:”小的父子,承太爷、太太和大爷恩典,地土、银钱、房屋,足有二千四五百两,着实是好光景。“于冰道:”如此,我心上才快活。“少刻,请于冰里边吃饭。于冰到里边内房,说道:”家中若有鲜果子甚好,如无,不拘果干、果仁之类,我还吃些。烟火食,我数年来一点不动。“卜氏深为诧异,随吩咐众小厮分头去买,先将家中有的取来。于冰将数年辛苦,亦略说一番。坐到定更后,于冰见左右无人,向卜氏道:”我且在外边暂歇一宿,过日再陪你罢。“卜氏满面通红道:”我大儿大女,你就在,我也不要你。“于冰同儿子逢春等坐至二鼓,方到外边书房内,吩咐柳国宾道:”你们可连夜备办上好菜几桌,我要与先人上坟。与陆芳也做一桌,我也要亲到他坟前走走。还得车子一辆,我坐上,遮免本地亲友物色。“又向逢春道:”可戒谕众家人,不可向外边露我一字。“逢春道:”头前各铺众伙计俱来请安,我妻父李太爷和左近亲友俱来看望,孩儿都打发回去了。“于冰道:”此皆我说迟了一步,致令家中人传出去。也罢了。“又道:”柳国宾居心诚谨,其功可抵陆总管十分之三,你可与你母亲相商,赏银二百两、地一顷,以酬其劳。他年已衰老,吩咐家中男女,俱以老总管称之,即汝亦不必直呼其名。大章儿系我做孩童时左右不离之人,宜赏银一百两。其余家中男妇,汝和你母亲量为赏给,也算我回家一番。“逢春莲声答应。小厮们抱来七八件云棉被褥,于冰立令拿回。少刻,卜氏领了儿媳和两孙出来,直坐谈到五鼓,方回内院。第二日早,将身上内外旧衣脱去,换了几件新衣服,并头巾鞋袜。上了坟,回到书房,和逢春要来白银二百三十两,又着安放了纸笔,然后将院门关闭,不许闲杂人偷窥。在屋内写了两封字,留下一封在桌上,仍借土遁去了。
  逢春同家中大小男妇,在厅上等候至午间,不见开门。卜氏着将书房门取下。一齐入来,那里有个于冰?止见桌上有一篇字儿,上写道:别十有七年,始与尔等一面,骨肉亦大疏阔矣。某山行野宿,屡经怪异,极人世不堪之苦,方获火龙真人垂怜,授以杀生乃生密诀,将来仙道可望有成。吾儿藉祖功宗德,徼幸一第,此皆家门意外之荣。永宜诚敬事母,仁慈育下,保守天和。严嵩父子在朝,会试场不可入也。若能泉石终老,更恰吾心。如必交无益之友,贪非分之财,则现在温饱,亦不能久。勉之,慎之!两孙儿骨气葱秀,稍长,须教以义方,毋私禽犊。吾从此永无相见之期,数语告戒,临颖怆然。银二百三十两,带送友人,示知。
  逢春看罢,顿足大哭道:”父亲去矣!”卜氏道:“门子关闭着,我不解他从何处去了?”逢春道:“父亲已通仙术,来去不可测度。”又将书字内话,与卜氏讲解了一番。卜氏呆了一会,说道:“此番来妖精鬼怪,连一口茶饭都不吃,我原逆料必有一走,到想不出又是这样个走法,亦想不到走的如此之速。
  我儿不必哭他。他当日去后,我们也会过到如今。没有他,到觉得心上清净。”一家儿说奇道怪,反乱了半晌。逢春又亲到郊外,四下里瞻望了半天,方才回来。正是:庭前鹤唳缘思海,柱下猿啼为忆山。
  莫道于冰骨肉薄,由来仙子破情关。
第十六回别难友凤岭逢木女斩妖鼋川江救客商
  词曰:
  闲步暂栖丹凤岭,看诸怪相争。一妇成功请同行,也叙道中情。孽龙吹浪鼓涛声,见舟槎漂零。立拘神将把江清,一剑庆升平。
  右调《武陵春》
  话说于冰用遁法出了成安,到金不换家叩门。不换见于冰回来,大喜道:“先生真是信人。”城璧也接将出来,让于冰到东正房坐下。城璧道:“大哥探望家乡,老嫂并侄子想皆纳福。
  ”于冰道:“他们到都安好,家计亦甚充裕。只可惜我一老家人未得一见。”城璧道:“可是大哥先日说的陆芳去世了么?”于冰道:“正是。”城璧亦甚是叹息。于冰道:“贤弟从今年六月出门,恐二侄子见你久不回家,不拘那个去宁夏寻访,倘被衙门中人识破,大有未便。我今午在家中,已替你详写家信,言明你弟兄二人事由,已差鬼役送去,明早必有回音。”城璧道:“弟已出家,何暇顾及妻子?随他们去罢了。”于冰道:“似你这样说,我昨日回家,真是大坏清规了。吾辈有妻子,贵不萦心于妻子;若明知祸患不测,而必使妻子故投死地,不惟于己不可,即待人亦有所不忍。”不换道:“这封书真是要紧之至,但不知先生怎么便差鬼送去?”于冰道:“明早便知。”说罢,三人叙谈,至二鼓方歇。
  至四鼓时分,鬼役超尘暗禀道:“小鬼奉法旨,领移形换影符一道,假变人形,已将书字寄交范村连城璧家,讨有回信在此。”将符与书信交讫。于冰收超尘于葫芦内。次日递与城璧拆开,三人同看。城璧见果是他儿子亲笔,上面有许多凄惨话,叮咛嘱咐;他侄儿也再三劝城璧偷行回家探望等语。城璧长叹了一声。把一个金不换服的瞠目咋舌,竟不知于冰是何等人。于冰道:“二侄既知始未,从此自可保全。我此刻即与贤弟别去,三年后来看你。”又向不换深深一揖道:“令表兄诸凡仰望照拂,弟异日自必报德。”城璧大惊道:“大哥今往何处去?
  ”于冰:“人间烟火我焉能日夜消受?”说着,从怀内取出白银二百两,向不换道:“老兄家亦寒素,安可久养长客?此银权作令表兄三年饮馔之费,不收便非好朋友。我就此刻谢别。”不换再三苦留,城璧到一言不发,惟有神色沮丧而已。于冰见城璧光景,心上甚难为情,于是拉他到下房内,说道:“贤弟不必惜别,我此去不过二三年,即来看你。日前曾说明,你通是血肉之躯,难以同行。我此时即传你吸气导引之法,果能朝夕奉行,自有妙验。”随将出纳收放始未说与,只未传与口诀,缘心上有一半还信不过也。城璧-一谨记。于冰出来,向不换拱手道:“千万拜托,弟去了。”不换知不可留,同城璧送数里之外方回。
  于冰心里说道:“闻四川峨眉山胜景极多,我魂梦中都是羡慕,今且偷空去一游,就从那边采访人间疾苦,做个积功德的起手,有何不可。”旋即驾云光奔驰,已到峨眉山上,随处赏玩。见山岚叠翠,花木珍奇,两峰突起对峙,绵亘三百余里,宛若峨眉,苍老之中,另具一种隐秀,较之西湖娇艳,大不相同。一日游走到丹凤岭上,见对面一山,嵯峨万丈,势可齐天。
  岭上有石堂一座,内贮石床、石椅、丹炉。药鼎之类。于冰看天色已交酉时初刻,口中说道:“今晚就在此过夜里。”方才向石床上一坐,只见对面山上夹缝内,陡然走出两个大汉,各身高一丈五六,披发跣足,身穿青衣。两个大汉俱朝西眺望,猛听得一声说道:“至矣,至矣!”其声音阔大,仿佛巨雷。说罢,两个大汉俱入山夹缝内。少刻,那两个大汉又出来,各手执弓箭,大亦绝伦。一大汉道:“看我先中其腹。”说着,将弓拉满,向西一箭射去。于冰急忙看那箭到处,只见正西山头,有一妇人缓步走来,此箭直中其胸。那妇人将箭拔去,丢在地下,复向东走来。一大汉道:“此非你我所能制服,须报知将军。”只见那两个大汉又入山夹缝内。须臾,夹缝内出来十五六个大汉,皆身高一丈六七尺者,齐声向山夹缝内躬身喊叫道:“请将军出宫御敌。”只见那夹缝内出来一绝大汉子,即众大汉所谓将军者,身高二丈六七尺,赤发朱衣,两眼比盘子还大,闪闪有光,面若噀血,刚牙锯齿,亦手执弓箭,面向西看望。只见那妇人渐次相近,于冰存神细看,见那妇人翠裙鸳袖,锦衣珠环,容貌极其秀美,乃妇人中之绝色也,从山西款端而至。那将军回顾众大汉道:“看我中其喉。”众大汉齐声道:“共仰将军神箭。”只见那将军拽满大弓,将箭放去,口中说声:“着!”只见这支箭响一声,正中在妇人咽喉上,一半在项前,一半透出项后。
  那妇人若不知者,轻轻将箭抽出,掷于地下,又缓缓走来。那将军环顾众大汉道:“此非军师先生不能降服此妇。汝等可快请军师先生来。”俄顷,军师先生亦从夹缝中走出。于冰见那军师先生,长有六尺,粗也有六尺,头大如轮,目大如盆,口大如锅,面黑如漆,身绿如荷,乍见与一大球相似。只见那军师先生手拿宝剑,口中念念有词,用剑向地下一指,山溪内大小石块都乱跳起来。又用剑向天上一指,那些大小石块,随剑俱起在半空。
  复用剑向那妇人一指,那些大小石块,雨点般向妇人打下。只见那妇人口内吐出寸许大一小瓢,其色比黄金还艳。用手将小瓢一晃,那些大小石块,响一声,俱装入瓢内,形影全无。那妇人又将瓢向军师先生并众大汉一掷,响一声,将众大汉同军师先生并将军,俱装入瓢内,飞起半天。那妇人又用手将瓢连指几指,那瓢在半空连转几转。那妇人将手向下一翻,那瓢在半空也随手一翻,只从瓢内先倒出无数大小石块,势若山积,随后又倒出许多青黑水来,如瀑布悬空一般,飞流直下,平地上堆起波涛。那妇人将手一招,那瓢儿仍钻入妇人口中。那妇人旋即袅袅婷婷,仍向西山行去。
  于冰在石堂内看了半晌,竟看呆了,心中说道:“此必都是些妖怪,敢于青天白昼如此兼并。莫管他,且送他一雷火珠。
  ”想罢,走出石堂,用右手将珠掷去,烟火到处,响一声,打的那妇人黄光遍地,毫无损伤。于冰急将珠收回。那妇人掉转身躯,见于冰站在对山石堂外面,复用俊眼将于冰上下一看,笑说道:“我有何得罪先生处?先生却如此处置我!”于冰见雷火珠无功,大为惊诧,高声说道:“我乃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是也,替天斩除妖孽多年。你系何等精怪,乃敢横行,不畏天地?”那妇人又将于冰细看道:“你面目上竟有些道气,正而不邪。敞寓离此不远,请先生同去一叙何如?”于冰大笑道:“我若不敢到你巢穴里去,我也算不得火龙真人弟子了。”说罢,将身躯从岭上一跃,已到妇人面前。那妇人让于冰先行,于冰道:“你只管前走,我不避你。”那妇人微笑道:“我得罪先生,导引了。”说罢,分花拂柳,袅娜而行。
  于冰跟在后面,过了两个山头,盘绕至山底,见一绝大桂树,高可齐天,粗经亩余。那妇人走至树前,用手一推,其树自开,现出门户屋宇,执手让于冰先行。于冰迟疑不敢入去,那妇人道:“我非祸人者,先生请放心。”于冰道:“你先入去,我随后即至。”那妇人又笑了笑,先入树内。于冰此时进退两难,又怕被袄怪耻笑胆怯,于是口念护身神咒手握雷珠,跟了入去。觉得一阵异香扑鼻,清人肺腑,放眼一看,另是一个天地。但见:门楼一座,屋宇两层。琉璃瓦射天光,水晶帘垂户外。绿衣士女,调鹦鹉于西廊;粉面歌童,训玄鹤于东壁。篆烟袅袅,炉喷冰麝奇香;佳卉纷纷,盆种芝兰瑞草。丹楹绣柱,分悬照乘之珠;画阁锦堂,中供连城之璧。孔雀屏堆云母,麒麟座砌石英。室贮楠榴,绫绡帐披拂床第;几陈宝鉴,珊瑚树辉映阶除。玉珂金铉,可是花房器物;琼台贝阙,居然树内人家。
  于冰到树内,见朱门绣户,画栋雕梁,陈设物件,晶莹耀目,多非人世所有。心里说道:“天下安有树内有此宅舍,必是妖怪幻捏而成。”那妇人见于冰入来,又执东家之礼,让于冰先行。于冰到此,也避忌不来,大踏步走入厅内。那妇人向于冰轻轻一拂,与于冰分宾主坐下。许多侍女,有献松英露者,献瑰玖露者,献紫芝露、蕉葩露者,于冰总不吃。
  妇人道:“先生修道几时矣?”于冰道:”才数年。“妇人道:”数年即有此道术,具此神通,吾不信也。“于冰道:”你端的是何妖怪?可向我实说,我自有裁处。“妇人笑道:”我非妖怪,乃木仙也。自盘古开辟以来,至今历无处甲子。适先生所见大桂树,即吾原形。“于冰道:”方才对敌众大汉,并将军和军师先生,皆何物?“妇人道:”此辈亦楩楠杞梓松柏楸桧之属,均系经历六七千年者。奈伊等不务清修,惟恃智力,在此山逢人必啖,遇物必杀,上干天地之和,下激鬼神之怒,今日截除吾手,实气数使然。“于冰听其语言正大,将头点了几点,又问道:”他们既如此作恶,为何不早行斩除,必至今日?“妇人道:”去岁那极大汉子自号将军者,不揣分量,曾遣媒妁求婚于我。我将媒妁严刑重处,断臂逐去。昨午花蕊夫人,约请明霞殿看鹤蛇衔珠戏。此辈访知我不在,碎我花英,折我枝条,屋宇几为之覆。此刻相持,亦以直报怨耳。“于冰道:”仙卿口中吐一小黄瓢,极能变化,此系何物?“妇人道:”此桂实也。吾实有数百年一结者,有三五百年,一二百年一结者,要皆桂之精华,桂之血脉也。吾于天皇时,即择一最大而久者,炼之四千余年,始成至宝。其形似瓢,其实则圆,随意指使,大可盛山岳江湖,小可破虮虱微物也。“于冰道:”众大汉等入此瓢,皆成青黑水,这是何说?“妇人道:”青黑水,乃形质俱花,树木之汁液耳。“于冰道:”仙卿之瓢,亦能化人否?“妇人笑道:”人与物一体,既可以化物,即可以化人。“于冰笑道:”信如斯言,则凡入卿瓢者,一概无生矣。
  “妇人道:”瓢与吾乃同根共枝而出,瓢即是我,我即是瓢,人物之入吾瓢者,生死随吾所欲,何至于一概无生也。“于冰点首至再道:”可谓至宝矣。“又道:”仙卿既能作此屋宇,又能有如此道术,何不光明磊落,做一须眉丈夫,而必朱唇皓齿,冶其容,小其足,献媚态娇姿于日月照临之下,这是何说?“妇人大笑道:”吾辈得阳气生者则男,得阴气生则女。万物各有阴阳,草木宁无雄雌?信如先生言,则男男女女,皆可随我所欲,而造化竟由我操矣。“于冰笑,妇人亦笑。
  于冰道:”仙卿修炼,亦调和铅汞否?“妇人道:”其理则同,其运则不同。先生以呼息导引为第一,餐霞吸露次之;我辈以承受日精月华为第一,雨露滋润次之,至言呼息导引,不过顺天地气运,自为转移可也。大概年愈久,则道益深,所行正直无邪,即可与天地同寿。“于冰又笑说道:”如仙卿这样说,则仙卿肚内,竟空空洞洞,一无所有了。“妇人道:”既化人形,外面四体俱备,腹内自五脏六腑皆全。只是强为捏造,系后天,非先天也。岂有空洞无物之理?若空洞无物,自应无觉无识,那便是真正木头,此刻乌能与先生话谈也。先生既系火龙真人弟子,定必与桃仙客相识。仙客与吾辈同类,试问仙客肚中,亦空空洞洞否?“于冰听了大笑。妇人亦大笑。
  于冰起身告辞。妇人道:”日色将落,男女之嫌宜别,房屋虽有,不敢留先生过宿。今日相会,亦系盘古氏至今未有奇缘,我有桂实几枚,为先生寿。“令侍儿取出一锦袋来,内贮碗碟大者、茶酒杯大者、枣豆大者不等,无一不黄光灿烂,耀目夺睛,芬馥之气,味迈天香,嗅之顿觉心神清越。妇人取茶杯大者一,枣大者十,说道:”此茶杯大者,三千年物,服之可延寿三百载。枣大者,此百余年物,服之可延寿一纪。“于冰作揖领谢,又问道:”仙卿从开辟时修持至今,所行又光明正大,理合膺上帝敕诏,位列金仙,今犹寄迹林泉,何也?“妇人道:”吾于天皇氏时,即奉诏为桂萼夫人。因性耽清静,授职后,便须随班朝晋,缘此叩辞。至帝尧时,又奉诏封清华夫人,敕命佐花蕊夫人总理九州四海花卉荣枯事,此缺极繁,更非所愿,仍复固辞。只今算一草莽之臣可也。“于冰连连作揖道:”今日冒渎夫人之至。“夫人带笑还了两拂送于冰出树,说道:”山海之内,多藏异人,嗣后先生宜珍重厥躬,毋轻以随珠弹雀。“于冰拱手谢道:”良言自必书绅。“夫人又道:”暇时过我一谈,于先生未尝无益。“于冰唯唯。刚走得一步,那树已无门矣。”后来于冰。授职金仙后,到与此桂成道中契友,互相往来,此是后话。
  次早复去游览,数日后,方驾云出山,离地才起了三百余丈高下,见川江内银涛遍地,雪浪连天,一阵怪风,刮的甚是利害。但见:不是风伯肆虐,非关巽二施威。竹浪横飞,宁仅穿窜入户;松涛乱卷,慢言灭烛鸣窗。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五峰爆布,何因泻至江干;三峡雷霆,直似涌来地底。大舟小舰,翻翻覆覆,真如落水之鸡;少女老男,扰扰纷纷,无异熬汤之蟹。
  于冰见风势怪异,低头下视,见川江内大小船只,沉者沉,浮者浮,男女呼天叫地,个个随波逐流,心上甚为恻然,急向巽地上一指,喝声:“住!”少刻,风息浪静,见梢工水手,各整舟楫。其中有翻了船救上岸的,又皆呼天叫地,势类疯狂。
  于冰复手掐剑诀,飞符一道,须臾,大小江神,拱立云中,听候使令。
  于冰问道:“今日大风陡起,川江内坏无限船只,伤残许多民命,尔诸神可是奉上帝敕旨,收罗在劫之人么?”众神道:“这段江名为孽龙窟,最深最险。江底有一老鼋,已数百载,屡次吹风鼓浪,坏往来舟船,实系此物作祟,小神等并未奉有敕旨。”于冰大怒道:“尔等既职司江界,理合诛怪安民,行上帝好生之心,何得坐视妖鼋肆虐,任他岁岁杀人,尔等职守何在?”众神道:“妖鼋身躯大经亩许,力大无穷,且通妖术,小神等实没法遣除。”于冰越发恨怒道:“此等尸位旷职的话,亏你们也说得出!既无力遣除,何不奏闻上帝,召天将诛之?”诸神皆鞠躬认罪,无可再辨。
  于冰将木剑取出,上面书符两道,付与江神道:“可速持吾剑,投入鼋穴,自有妙应。”江神等领剑入水,见老鼋还在那里食落江男女。又有那些不知死活的鱼虾,也来赶吃人肉,统被老鼋张开城门般大口,一总吞去。正在快活时,江神等将木剑远远的丢去。那剑出手有光,一道寒辉,掣电般直扑老鼋项下。只见那鼋从口中吐一股青气,将木剑冲回有百余步远近,在水中旋转不已;只待青气散尽,那木剑又照前飞去,仍被青气冲回。如此五六次,众江神见不能成功,将木剑收回,齐到半空中,细说妖鼋利害。于冰道:“此必用前后夹攻之法方可。
  ”随将雷火珠交付江神,吩咐如此如此。众江神领命,握珠者远立在老鼋尾后,持剑者仍在前面,将剑丢去。老鼋复吐青气,不防尾后响一声,雷火珠早到,打在老鼋骨上,老鼋虽觉疼痛,却还不甚介意。江神将珠收回。复向老鼋掷去,大响了一声,这一珠才将盖子打破,疼的老鼋声吼如雷,急忙将身躯掉转,张着巨口,向众江神吐毒。众江神收珠倒退,却好木剑从老鼋背后飞来,直穿过老鼋脖项,血势喷溅,波浪开而复合者几次。
  那老鼋踯躅跳跃,无异山倒峡崩,江面上船只又被水晃翻了许多,于是登开四足,向江底芦草多处乱钻。只见那剑真是仙家灵物,一直赶去,从水中倒起,转一转,横砍下来。将脖项刺断一半,老鼋倒于江底。那剑犹往来击刺,好半晌,鼋头始行坠落。
  于冰在云中等候多时,方见众江神手捧珠剑,欣喜复命,细说珠杀妖鼋原委,又各称颂功德。正言间,忽听得江声大振,水泛红波,见一鼋头大有丈许,被众神丁推涌上江岸。看的人蜂屯蚁聚,都乱嚷上帝降罚,杀此更古未有的怪物,从此永庆安澜,商旅可免覆舟之患矣。于冰戒谕江神,着不时巡查,以除民害。众神遵命去了。于冰方催云行去,随地济困扶危。正是:丹凤岭前逢木怪,川江水底斩妖鼋。
  代天宣化神仙事,永庆升平行旅安。
第十七回请庸医文魁毒病父索卖契淑女入囚牢
  词曰:
  烛影摇红笔莫逃,在前朝。逆见杀父出今宵,藉医刀。
  烈女救夫索卖契,心先碎。英雄甫听语声高,恨难消。
  右调《杨柳枝》第二体
  话说于冰斩了妖鼋,这日商客死亡受惊者甚多。就中单表一人,姓朱名文炜,系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年二十三岁,住居柏叶村。
  他父名朱昱,年五十二岁,有二千来两家私,住房田地在外,从部中打点,补授四川金堂县典史。他长子名文魁,系已故嫡妻黄氏所出。娶妻殷氏,夫妻二人,皆谲诈残忍。文魁最是惧内,又好赌钱,每逢赌场,便性命不顾。其次子朱文炜,系已故侧室张氏所生。为人聪明仁慈,娶妻姜氏,亦甚纯良。
  他家有两房家人夫妇,一名段诚,一名李必寿,各配有妻室。
  朱昱最爱文炜,因长子文魁好赌,将田产文炜在家经理,将文魁带至任所,也是防闲他的意见,说明过三年后,方着文炜来替换。朱昱满心里要娶个妾,又因文魁也在外独宿,不好意思举行。喜得他为人活动,于本地绅衿铺户,应酬的轻重各得其宜,上司也甚是喜他,常有事件批发。接连做了三年,手内也弄下有一千四五百两,又不敢在衙门中存放,恐文魁盗用,皆暗行寄顿。
  这年已到三年,文炜思念他父亲,久欲来四川省视,因屡次接他父亲书信,几时文魁回了家,方准他来。他哥哥文魁,又想家之至,常暗中寄信着文炜速来,弄的文炜到没了主意。
  又兼他嫂嫂殷氏,因文炜主持家政,气愤不过在天指猪骂狗的同吵。文炜夫妇处处谦让,才强支了这三年。这年决意入川看父,将地土俱行租种与人,又将家中所存所用,详细开写清账,安顿下一年过度,交与他嫂嫂管理。又怕殷氏与姜氏口角,临行再三嘱托段诚女人欧阳氏,着他两下调和,欧阳氏一力担承。
  方同殷诚一同起身。这日到孽龙潭,陡遭风波,船只几覆。来到金堂县,朱昱大喜,细问了家中并乡里等活,着文魁与文炜接风痛饮。文魁见兄弟来,可以替得早行回家,不意过了月余,朱昱一字不题。文魁着文炜道达,但付之不答而已。文魁恼恨之至,外面虽不敢放肆,心里也不知凶骂了多少。
  一日,朱昱去绅士家看戏,至三鼓后方回,在马上打了几个寒战,回署便害头疼。次日请医看视,说是感冒风寒,吃了两剂药,出了点汗,觉得清爽些。至八天后,又复遍身疼痛,寒热交作,有时狂叫乱道,有时清白。一日到二更以后,朱昱见文炜一人在侧,说道:“本城贡生刘崇义,与我至厚,他家收存我银一千一百两,月一分行利,有约契,我曾与他暗中说明,不着你哥知道。新都县敦信里朱乾,是与我连宗兄弟,他那边收存我银三百两,也是月一分行利,此宗你哥哥有点知道。
  二处我都系暗托,说明将来做你的饭根,我若有个好歹,你须设法弄在手内,日后你哥哥将家私输尽,你就帮助他些,他也领情。不是我做父母的存偏心,我深知他夫妻二人,皆不成心术,久后你必大受其累。约契收放在一破红油柜中旧拜匣内,你可速速拣收在手。衣箱内现存银八十余两,住房桌下存大钱三万余文,你哥哥都知道,瞒不得他。若将衙门中器物等项变卖,不但棺木,即回去脚价盘费,亦足而又足。至于本乡住房并田地,我过日自有道理。”文炜泣说道:“父亲不过是受了寒,早晚即愈,何骤出此言。本城并新都两处收存银两,一任哥哥收取,我一分一厘亦不经手。非敢负父亲疼爱至意,大抵人生穷通富贵,自是命定,我若欺了哥哥,天亦不容我。父亲可安心养病,断断不必过虑。
  ”朱昱听了,蹙眉大恨道:“痴子深负我心,你到后悔时,方信我言,由你去罢。”又道:“我此时觉得着实轻爽,可将你哥哥同殷诚叫来。”文炜将二人叫到。朱昱向文魁道:“我一生勤俭,弄下些小家私,又得做些微员,年来不无补益。我这病看来还无妨,设有不测,世上没个不散的筵席。扶我灵柩回乡后,断不必劳亲友吊奠,到要速请亲友,与你弟兄二人分家,断不可在一处居祝家中住房,原介是三百三十两,你弟兄二人,谁爱住此房,即照原价归结,另寻住处。将来不但田产,即此并家中所有器物、银钱、衣帛等类,虽寸丝断线,亦须眼同亲友公分,以免骨肉争端。若谁存丝毫占便宜之见,便是逆命贼子。
  段诚也在此,共记吾言。你是我家四世家人之后裔,他二人有不合道理处,须直口苦劝,毋得瞻徇。若他们以主人欺压你,就和欺压我一般。你为人忠直,今以此相托,切莫负我。”段诚听了,泪下如雨。又向文魁道:“你除了顽钱,我想普天下也再没第二个人能占了你的便宜,我到也放心。你兄弟人忠厚,你要步步疼怜他,我死去亦得瞑目。”说话间,又烦躁起来,次日更甚。
  本县东门外有个举人,姓强名不息,专以行医养济家口,是个心粗胆大,好走险路的人。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总在一剂两剂药上定死活。每以国手自任,地方上送他个外号,叫强不知。即或有被他治好的,又索谢礼过重。因此人又叫他做强盗。把个举人名品,都被他行医弄坏了。朱文魁慕他治病有决断,两三次打发衙役请来,看了脉,问了得病日期,又看了看舌头,道:“此真阴症伤寒也,口渴烦躁,皆假相耳,非用人参五钱、附子八钱,断无生理。”文魁满口应承。文炜道:“医理我一字不知,只是阴阳二症,听得人说,必须分辨清楚,药不是轻易用的。”文魁道:“你少胡说,先生来,自当以先生话为主,只求开方早救为是。你讲得是什么阴阳?”强不知道:“似此症,我一年内也不知治着多少。我若信不真切,敢拿老父母试药?不是学生夸口说,城内外行此道者数十人,笑话他还没一个识得此症。”文炜不敢争辩。开了方儿。文魁便着段诚同衙役买参挝药。
  强不知去后,文炜放心不下,将药方请教先治诸人,也有一言不发的,也有摇头的,也有直说吃不得。文炜与文魁大争论起来,文魁急了,大嚷道:“你不愿父亲速好么?耽搁了性命,我和你誓不同生。”文炜也没法,但愿服药立愈。服药后,便狂叫起倒不已。他原本是阳症,不过食火过重,汗未发透,邪气又未下,若不吃药,亦可渐次平安,他那里受得起人参附子大剂。文炜情急,又与文魁争论,文魁道:“亏你还是个秀才,连‘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二句,都不知道。”又待了一会,朱昱声息俱无,文魁道:“你看,安静了没有。”文炜在嘴上一摸,已经死了。文炜抚尸大叫,文魁亦大惊,也悲号起来。
  哭了半晌,率同衙役,停尸在中堂,买办棺木。本县闻知,立即差人送下十二两奠仪。三日后,署理官早到。至七日后,文魁托书役于城内借了一小佛殿慈源寺,搬移出去,然后开吊。
  又请他父亲相好的绅士几人,求了本县名帖,向各绅衿铺户上捐,也弄有一百七八十两。文炜将刘贡生等借约二张拣出,交付文魁。文魁喜欢的心花俱开,出乎意料之外,极力的将文炜誉扬贤孝,正大不欺。
  一日,文魁问文炜道:“刘贡生所借银两,我亲问过他三四次,他总推说一时凑不及,许在一月后,看来利钱是无望的了,新都县本家朱乾,借银三百两,他住在乡间敦信里,离此八九十里路,你可同段诚走遭,必须按约上年月算明利钱,除收过外,下欠利钱,一个也让不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讲到连宗,他该破家帮助我们,才是有人心的长者。明早即去。他若推托时日,你两人断断不必回来,天天守着灵何益?”次日,文炜遵兄命同段诚去了。到朱乾家,相待极其亲厚,早晚在内房饮食,和亲子侄一样。银子早已备办停妥,又留住了四天,与了本银三百两,又找了利银十七两,余外又送了十两,俱是十足纹银。主仆二人,千恩万谢,辞了上路。约走了二十多里,至新都县饭铺内吃饭,见三三两两,出来入去,都说的是林秀才卖老婆还官欠的话,咨嗟太息的到十有八九。听了一会,也没什么关心处。
  原来这林秀才,是本省新都县人。单讳一个岱字,号齐峰,年三十一岁。他生的汉仗雄伟,勇力绝伦,虽是个文秀才,却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步下,可敌万人。娶妻严氏,颇有才色,颇有才色,夫妻甚相敬爱。他父亲林楷,为人正直,做过陕西陇县知县,真是一钱不名。后来病故在任内,林贷同他母亲和家人林春扶柩国籍,不几月他母亲也去世。清宦之家,那里有什么私囊。又因重修陇县城池,部中核减下来,到亏空下国帑二千七百余两,着落新都县承追。前任县官念他是旧家子弟,不过略为催取,林岱也交过八百余两。新任知县叫冯家驹,外号又叫冯剥皮,为人极其势利刻保他曾做过陇西县丞,与林楷同寅间甚是不对,屡因不公不法的事,被林楷当面耻辱。
  今日林岱有这件事到他手内,正是他报怨之期。一到任,就将林岱家人林春拿去,日夜比责。林岱破产完了一千余两,求他开释,他反申文上宪,说林岱亏欠国帑,恃符抗官,不肯交纳,将秀才也革下来。林岱又将住房变卖交官,租了一处土房居祝本城的绅衿铺户,念他父居乡正直,前后捐助了三百两,尚欠四百五十两无出,大家同去恳冯剥皮,代他报家产尽绝。冯剥皮不惟不听情面,且将林岱拿去收监,将林春付保释放。林春不几日亦病故,止有林春的女人,同严氏做些针线,货卖度日,又要接济林贷衣食,把一个小女厮也卖了做过活。
  后来剥皮竟将林岱也立限追比,又吩咐衙役着实重责,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地方上桑梓又过意不去,捐了一百两交纳,复恳他报家产尽绝的申文。剥皮满口应许,将银子收下,仍是照旧比责,板子较前越发打的重了。此后内外援绝,苦到绝顶。
  严氏在家中,每天不过吃一顿饭,常有整天家受饿,没饭吃的时候。
  本城有个监生叫胡贡,人只叫他胡混,是个心大胆小,专好淫奔之人。他家里也有几千两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门,藉此欺压良善。他屡次看见严氏出入,姿色动人,又知林岱在监中无可解救,便引起他娶妾之心。托一个善会说话,有机变的宋媒婆,以采买针线为由,常拿些绸缎碎物着严氏做,做完,他就将手工钱送来,从未耽延片刻,其手工钱都是胡贡暗出。因此来往的透熟,每日家言来语去,点缀严氏,着他卖身救夫,与富贵人家做个恻室,便可名利两收。严氏是个聪明妇人,早已明白他的意见,只是不应承他。后见他屡次迁引,便也动了个念头。向宋媒道:“我非无此意,只是少个妥当人家。你既这样关切我,心里可有个人家么?”宋媒即将胡监生人才、家道、年纪,说了个天花乱坠。严氏道:“我嫁人,是要救夫出监,只怕他未必肯出大价钱娶我。至于与人家做妾,我到不回避这声名。”宋媒道:“这胡大爷也曾说过,止出三百五十两,此外一两也不多出。”严氏笑道:“可见是个天缘,他出的这银数,却与我夫主官欠暗合,就烦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罢。”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须林大爷写一个为欠官钱卖妻的亲笔文约,方能妥贴的了。”严氏又笑道:“这都容易,我早晚与你拿来。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爷三心两意,万一反悔,我岂不在丈夫前丧品丢人。你敢包办么?”宋媒道:“若胡大爷有半句反覆话,我就永堕血盆地狱。
  我若是戏耍了你,着你在丈夫前丢人,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教他们死了。”严氏道:“既然胡大爷有实心于我,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抛头露面。将来凭据到手,就劳动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若我夫主午时不回家,便是一百个未时,我也不出门。”宋媒道:“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爷和县里是好相与,怕放不出人来?只要凭据写的结实明白方妥,胡大爷也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两人讲说停当,宋媒婆欢欢喜喜,如飞的去了。
  次日严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县监门,向管监的衰恳。
  管监的念林岱困苦,随即通知,放严氏入来。严氏看见丈夫蓬头垢面,满腿杖伤。上前抱头大哭。林岱也落了几点眼泪。旋教林春女人拿过几样吃食东西,一大壶酒,放在面前,严氏也坐在一旁,说道:“家中无钱,我不能天天供济你的饮食,你可随意吃些,也是我到监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这一来,我越发不能下咽,到是酒我吃两杯罢。“严氏从篮内取出一个茶杯来,斟满递与林岱。林贷吃了一口酒,还是半冷半热的。
  问道:”你们家间,米还有得吃么?“严氏道:”有钱时买一半升,无钱时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将杯放下,长叹道:”我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于冯剥皮之手。他挟先人仇恨,断不相饶。
  只是你将来作何归结?“严氏道:”你们男人家,要承先启后,关系重大;我们妇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轻?将来上天可怜。
  你若有出监之日,我到愁你没个归结。“林岱道:”我时常和你说,有一个族伯林桂芳,现做湖广荆州总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们成了仇怨,致令我父与他参商,二十年来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别无亲友,设或有个出头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严氏点头道:”任他怎么参商,到底是林氏一脉,你又在患难中,谁无个恻隐之心?”林岱道:“这也是我与你纸上谈兵,现欠着三百五十两官银未交,总插翅亦难飞去。”严氏道:“三百五十两官银,到有人出在那里,只要你立一主见。”林岱大喜道:“系何人相帮,有此义举?”严氏笑道:“不但三四百两,就是三四十两,相帮二字,从何处说起?”就将胡监生托媒婆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何?”严氏道:“我的主意,要舍经从权,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写一张卖妻的文约,明后日即可脱离苦海。”林岱听了,倒竖须眉,满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面,到有此际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头,讨一副纸笔来。”少刻,牢头将纸笔墨砚俱送来,林岱提笔,战缩缩的写道:立卖契人林岱,新都县人,因亏欠官项银三百五十两,无可交纳,情愿将原配妻室严氏,出卖于本城胡监生。
  又问严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严氏道:“是讲明做妾。”林岱道:“更好。”名下为妾,身价纹银三百五十两,本日在新都县当官交纳,并无短少,日后不许反悔争竞,恐口无凭,立卖约存照。
  又问道:“你适才说有个媒婆子,姓什么?”严氏道:“姓宋。”林岱又写: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亲笔立。
  写毕,将拿来的酒菜,大饮大嚼,吃了个罄净。吃毕,将头向临墙上一斜靠,紧闭双睛,一句话不说。严氏道:“你出监后,务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许多要紧话嘱咐你。你若是赌气不到家中,我就是来生来世见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罢。”言讫,把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
  严氏收拾起诸物,又恐林岱听见,眼中流泪,心里大痛,悄悄出门。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门外等候。严氏改做满面笑容,让宋媒到房内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严氏从袖中取了卖契,向宋媒道:“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话:银子三百五十两,要胡大爷当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衙门中上下即或有些须使费,我前夫都不管。我几时不见我前夫回家,我断断不肯动身,不是我心恋前夫,情理上该是这样。此系官银,谅也不敢舛错,你就将约契拿去罢。这是我前夫亲笔写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见了约契,如获至宝,说了几句吉庆话,如飞的跑去,递与胡监生,居了天字号大功。
  胡贡看了大喜,次日一早,亲自送了冯剥皮四样重礼。剥皮说了无数送情的话,始将银两收兑入库。胡贡又到宅门并承办书吏处,说定事完相谢,立逼着管宅门家人回禀本官,将林岱当时放出监来。然后回家,催着收拾喜轿,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报知严氏,严氏忙着林春女人,到县前一路迎请林岱回家。正是:贼子借刀杀父,淑女卖身救夫。
  两人事迹迥异,问心各有悬殊。
第十八回骂钱奴刎颈全大义保烈妇倾囊助多金
  词曰:
  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衾。立志救夫行,痴心一恨长。
  世事难凭断,竟有雪中炭。夫妇得周全,豪侠千古传。
  右调《连环扣》
  且说林岱出了县监,正心中想个去处躲避,见林春女人跑来,再三苦请。林岱又羞又气,心中想道:“我就不回家去,满城中谁不知我卖了老婆。”万无奈何,低了头走,也不和熟识人周旋,一直到自己门前。见喜轿在一边放着,看的人高高下下,约百十余人,又听得七言八语,说:“林相公来了,少刻我们就要看霸王别姬哩。”林岱羞愧之至,分开众人入去。
  严氏一见,大哭道:“今日是我与你永别之日了。”将林岱推的坐下道:“我早间买下些须酒肉,等你来痛饮几杯。”林岱道:“你是胡家的人了。喜轿现在门外,你速刻起身,休要乱我怀抱。既有酒肉,你去后我吃罢。”正说话间,只见胡监生家两个人入来说道:“林相公也回来了。这是一边过银,一边过人的事体。”严氏大怒道:“总去也得到日落时分。人卖与姓胡的,房子没卖与姓胡的,是这样直出直入,使不得。”胡家人听了,也要发话,想了想,两人各以目示意而出。严氏又哭说道:“我与你夫妻十数年,无福终老,半路割绝。你将来前程远大,必非终于贫贱之人。我只盼望你,速速那移几两盘费,投奔荆州,异日富贵归来。到百年后,你务必收拾我残骨,合葬在一处,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林岱哈哈大笑道:“这都是婴儿说梦的话,你焉能与我合葬?”且不说夫妻话别。再说朱文炜、段诚,算还了饭钱,刚走到县东门,见路南里有一二百人,围绕着一家门子,拥挤看视。
  又见一个妇人从门内出来。拍手说道:“既然用了人家银子,吃新锅里茶饭去就是了,又浪着教请买主胡大爷来说话。”说着,往路北一条巷内去了。文炜向段诚道:“这必定是我们在饭铺中听得那话,我们走罢。”段诚道:“天色甚早,回去也是闲着,我们也看看何妨。”少刻,只见一个人,挺着胸脯,从北飞忙的走来。但见:满面浮油,也会谈忠论孝;一身横肉,惯能惹是招非。目露铜光,遇妇人便做秋波使用;口含钱臭,见寒士常将冷语却除。敬府趋州,硬占绅衿地步;畏强欺弱,假充光棍名头。屡发非分之财,常免应得之祸。
  只见这人走至了门前,骂道:“你这般无用的奴才,为什么不将喜轿抬入去,只管延挨甚么?”那几个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轿,我们也没法。”又见先前去的那妇人,也从北赶来,入门里边去。少刻,从门内走出二十三四岁一个妇人来,风姿甚是秀雅,面色微黄,站在门前,用衣襟拭去了泪痕,高声问道:“那个是监生胡大爷?”只见那从北来的人,于人丛中向前摇摆了两步,说道:“小生便是。”那妇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见?”胡监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难道还不知小生的意思么?”严氏道:“我夫虽欠官钱,实系仇家作弄。承满城中绅衿士庶,并铺户诸位老爷,念我夫主忝系宦爵,捐银两次,各助多金,可见恻隐之心,人人皆有。尊驾名列国学,宁无同好?倘开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岁月,聚首终身,生不能衔结阶下,死亦焚顶九原。身价银三百五十两,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拔还。天日在上,谁敢负心。尊驾收子孙之福利,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德高千古,义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安乐为曲成。如必眷恋媸陋之容,强协连理,诚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到那时人琴两亡,徒招通国笑议,未知尊驾以为然否?”胡监生道:“娘子虽有许多这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话不晓得。我止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
  若说积德两字,我何不将三百五十两银子,分散与众贫人,还多道我几个好,也断断不肯都积德在你夫妻两人身上。闲话徒说无异,快上轿走路是正务,我家有许多亲友等候吃喜酒哩。
  ”此时看的人并听的人越发多了,不下千数,嗟叹者不一而足。
  只见那妇人掉转头,向门内连连呼唤道:“相公快来!”叫了几声,门内走出一条金刚般大汉,看了看众人,随即又闪入门内。那妇人面朝着门内道:”妾以蒲柳之质。侍枕席九载,实指望夫妻偕老,永效于飞,不意家中多故,反受仕宦之累。
  非你缘浅,乃妾命保我自幼也粗读过几句经史,止知从一而终,从今日以至百年后,妾于白杨青草间候你罢。前途保重,休要想念于我。“又指着胡监生骂道:”可惜我十几句良言,都送在猪狗耳内。看你这厮,奴头贼眼,满身钱臭,也不像个积阴德、识时务的人。“说罢,从左袖内拉出刚刀一把,如飞的向项下一抹。背后有一后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将刀子从肩膀压去,到将那后生手指勒破,鲜血淋漓。那妇人大叫了一声,向门上一头触去,摔倒在地,只见血流如注,衣服与地皮皆红。
  那些看的人,齐声一喊,无异轰雷。
  胡监生见势头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严氏,见半身竟是血人,到底妇人家无甚气力,止是头上碰下个大窟,幸未身死。林岱提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的人,皆极口赞扬烈妇,把胡监生骂的人气全无。待了一会,宋媒波入去打听,见不至于伤命,忙去报与胡贡。胡贡又带来许多人,到门前大嚷道:”怎么我昨日买的人,今日还敢和姓林的坐着。难道在门上碰了一下子,就罢了不成?有本领到我家中使展去来。“朱文炜看了多时,见事无收煞,此时心上更忍耐不住,分开了众人,先向胡监生一揖,说道:”小弟有几句冒昧话,未知老长兄许说不许说?“胡监生道:”你的语音不同,是那里人氏?“文炜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过此地,看的多时,这妇人一心恋他丈夫,断不是个享荣华富贵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没福消受。不过终归一死。依小弟主见,不如教他夫主还了这宗银子,让他赎回。老长兄拿着银子,怕寻不出有才色的妇人来么?“胡监生道:”这都是信口胡说,他若有银子,不卖老婆了。“文炜道:”小弟借与他何如?
  “众人猛见一白衣少年,说出这话,都喝彩起来。胡监生道:”不意料你到有钱,会放卖人口账。“文炜道:”小弟能有几个钱?
  不过是为两家解纷的意思。“胡监生想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我就不要他了。“众人听了,一片声乱叫道:”林相公快出来,有要紧话说。“林岱出来问道:”众位有何见谕?“众人道:”今日有两位积阴德的人。“指着文炜道:”此位姓朱的客人,情愿替你还胡大爷的银子,赎回令夫人。“又指着胡监生道:”此位也情愿让他取赎,着你夫妻完聚。岂不是两个积阴德的人么!“林岱道:”我有银交银,无银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赎?“众人中有几个大嚷道:”你们听么,他到硬起来了。“林岱连忙产道:”不是我敢硬,只因与此位从未一面,心上过不去。“众人道:”你不世故罢,你只快快的与他两位叩头。“林岱急忙扒倒,先与文炜叩谢,后与胡贡叩谢。朱文炜扶起道:”胡大爷可有约契么?
  “胡监生道:”若无约契,我到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随将约契从身傍取出,递与文炜看。
  文炜道:”约上止有三百五十两,怎么说是三百六十五两?
  “胡监生道:”衙门中上下使费,难道不是钱?“众人齐说道:”只以纸上为凭罢。“胡监生道:”我的银子,又不是做贼偷来的。
  “文炜道:”不但这十五两分外的银子,就是正数,还要奉恳。
  “胡监生道:”你是积阴功人,怎么下起恳字来了?“文炜道:”小弟身边,实止有三百二十七两,意欲与老兄同做这件好事,让几十两何如?“胡监生大笑道:”我只准作赎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两,少一两也不能。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
  “文炜向段诚要来,胡监生蹲在地下,打开都细细的看了,说道:”你这银子成色,也还将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又是库秤,除本银三百六十五两外,通行加算,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方得完结,还得同到钱铺中秤兑。“文炜道:”我止有此银,这却怎处?“众人道:”你别处就不能凑兑些么?
  “文炜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费?我又是异乡人,谁肯借与我?“胡监生道:”如此说,人还是我的。“内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穷秀才,通国皆知。众位人千人万,就没一个尚义的,与自己子孙留点地步?如今事已垂成,岂可因这几十两银子,又着他夫妻拆散!帮助不拘三钱二钱、一两二两,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积点阴德,一文可抵百文,一两可抵十两。“话才说完,大众齐和了一声道:”我们都愿帮助。“一言甫毕,有掏出银子来的,有拿出钱来的,有因人多挤不到跟前,烦人以次转递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钱以至三二两不等。还有那些丧良无耻的贼子,替人传递,自己偷入私囊的。还有一时无现银钱,或脱衣典当,或向铺户借贷,你来我去,乱跑着交送的。没有半个时辰,银子和钱,在林岱面前堆下许多。众人又七手八脚,查点数目,须臾,将银钱秤数清楚。
  一人高声向众在叫道:”承众位与子孙积福,做此好事。
  钱已有了一万九千三百余文,银子共十一两四钱有零,这件事成就了。“朱文炜笑向胡监生道:”银钱俱在此,祈老长兄查收,可将卖契还我。“胡监生道:”你真是少年没心肝、没耳朵的人。
  我前曾说过,连库秤并衙门中使费,通共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
  像这钱我就没的说。这十来两银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将银钱合在一处,才算添了三十两,还少二十多两,怎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猛见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胡监生,你少掂斤播两,这银钱是大众做好事的,你当是朱客人银钱,任你瞎嚼么!且莫说你在衙门中使费了十五两,你便使费了一千五百两,这是你走动衙门,不安分的事体,你还敢对众数念出来。我到要问你,这使费是官吃了,还是书办衙役吃了?“说着,揎拳拽袖,向胡监生扑来。又听得有几个道:”我们大家打这刻薄狗攮!“胡监生急忙向人丛中一退,笑说道:”老哥不必动怒,就全不与我,这几两银子也有限的。我原为林大嫂张口就骂我。“又有几个人道:”这果然是林大嫂不是处。长话短说罢,你到底还教加多少,才做个了结哩?“胡监生道:”话要说个明白,钱要丢在响处。今将林大嫂骂我的话说出,我这争多较少,众位自然也明白了。经年家修桥补路,只各庙中布施也不知上着多少。众位都会行善,我就没一点人心?“说罢,将家中小厮们叫到面前,指着朱文炜银两并众人公摊银钱道:”你们将此拿上,带同轿子回家。“又将林岱约契递与朱文炜,道:”所欠二十多两,我也不着补了,算我与你同做了这件阴功罢。“文炜将约契接了,举手道谢,即忙递与林岱。胡监生又向大众一举手道:”有劳众位调停。“内中有几个,见他脸上甚是没趣,也便赞扬道:”到底胡大哥是好汉子。“胡监生笑应道:”小弟有何好处,不过在钱上吃的亏罢了。“随即领上家人,挺着胸脯走去。
  林岱跪倒地下,朝着东西北三面连连叩头,道:”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后,承本城本乡绅衿士庶,并各处铺中众位老爷,前后捐助三次,今又惠助银钱,成全我房下不至殒命失节,我林某也无以为报,就是这几个穷头。“说罢,又向东西北三面复行叩头,扒起来拉住朱文炜,向众人道:”舍下只有土房三间,不能遍请诸位老爷,意欲留这位朱恩公吃顿饭,理合向众位老爷表明。“众人齐声道:”这是你情理上应该的。“又向文炜道:”我们愿闻客人大名。“文炜不肯说,众人再三逼问。文炜道:”我叫朱文炜,是河南虞城县人,在贵省做点些须小生意。“众人听了,互相嗟叹道:”做生意人肯舍这注大财,更是难得,难得。“又有几个人道:”林相公,你要明白,这朱客人是你头一位大恩人。“指着吆喝的穷秀才道:”此位是介率众人帮助你的。“又指着要打胡贡的那人道:”这是为你抱不平,吓退胡监生的。“又指着大众道:”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还有那位夺刀的,又是你令夫人大恩人,假若不是他眼明手快,令夫人此时已在城隍庙挂号了。今日这件事,竟是缺一不可。“又有几个骂胡监生道:”我们乡党中,刻薄寡恩,再没有出胡监生之右者。但他善会看风使船,觉得势头有些不顺,他便学母鸡下蛋去了。“众人皆大笑道:”我们散了罢。“朱文炜要别去,林岱那里肯依,将文炜拉入堂屋内,叫严氏道:”你快出来拜谢,大恩人来了。“严氏早知事妥,感激切骨,包着头连忙出来,与林岱站在一处,男不作揖,女不万福,一齐磕下头去。文炜跪在一傍还礼。夫妻二人磕了十几个头,然后起来,让文炜上坐。严氏也不回避,和林岱坐在下面。林岱将文炜出银代赎话,向严氏细说。严氏道:”妾身之命,俱系恩公保留。妾夫妻若贫贱一生,亦惟付之长叹。设或神天鉴宥,少有进步,定必肝脑涂地,仰报大德。“文炜道:”老贤嫂高风亮节,古今罕有,较之城崩杞国,环缢华山者更为激烈,使弟辈欣羡佩服之至。“林岱道:”恩公下榻何处?端的有何事到敝乡?“文炜道:”小弟系金堂县典史朱讳昱之次子也。弟名文炜,家兄名文魁。家父月前感寒病故。今日系奉家兄命,到贵县敦信里要账,得银三百二十七两,适逢贤嫂捐躯,此系冥冥中定数,真是迟一日不可,早一日亦不可也。“林岱道:”原来恩公是邻治父台公子,失吊问之至。“又道:”小弟才出囹圄,无物敬长者,幸有贱内粗治杯酌,为生死话别之具。小弟彼时神昏志乱,无意饮食,若咀嚼过早,虽欲留宾,亦无力再为措办矣。
  “严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文炜道:”小弟原拟赶赴金堂,今必过却,恐拂尊意。“随叫段诚吩咐道:”你可在饭馆中等我,转刻我就回去。“林岱道:”尊介且不必去,更望将行李取来,弟与恩公为长夜之谈。寒家虽不能容车马,而立锥之地尚属有余,明天会令兄亦未为晚。“文炜方叫段诚将行李取来。原来段诚,因文炜看林岱卖妻,已将行李寄顿在东门货铺内,此刻取来,安放在西下房中。
  少顷,酒食齐备,林岱又添买了两样,让文炜居正,林岱在左,严氏在右。文炜道:”老贤嫂请尊便,小弟外人,何敢同席?“林岱道:”贱内若避嫌,是以世俗待恩公也。“文炜复问起亏空官钱缘由,林岱细说了一遍。文炜道:”老兄气宇超群,必不至尘泥轩冕。此后还是株守林泉,或别有趋向。“林岱道:”小弟有一族伯,现任荆州总兵官,讳桂芳。弟早晚即欲携家属奔赴。只是囊空如洗,亦索付之无可如何而已。“文炜道:”此去水路约一千余里,老兄若无盘费,弟还有一策。“林岱道:”恩公又有何策?“文炜道:”弟随身行李,尚可典当数金。“林岱大笑道:”我林某总饿死沟渠,安肯做此贪得无厌之事,使恩公衣被俱无,非丈夫之所为也。“文炜道:”兄止知其一,未知其二。小弟家乡还有些须田产,尚可糊口。先君虽故,亦颇有一二千金私积,小弟何愁无衣无被。若差小价走取,往返徒劳。“急忙到下房与段诚说知。段诚道:”救人贵于救到底,小人即刻就去。“林岱同严氏走来相阻,段诚抱来行李,飞跑而去,林岱夫妇大为不安。三人仍归坐位,文炜道:”小弟与兄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意欲与兄结为生死弟兄,未知可否?“林岱大喜道:”此某之至愿也。“随即摆设香案,交拜毕,各叙年齿,林岱为兄。文炜与严氏交拜,认为嫂嫂。这会撇去世套,开怀谈饮,更见亲切。不多时,段诚回来,说诸物止当了十四两五钱,俱系白银。文炜接来,双手递与林岱,林岱也不推让,也不道谢,止向段诚道:”着实烦劳你了。“又令林春女人打发酒饭。三人直坐到二鼓时候,严氏与林春女人归西正房,林岱同文炜在东正房内,整叙谈到天明,段诚在下房内安歇。次早文炜定要起身,林岱夫妇酒泪送出门外。止隔了两天,林岱雇船,同严氏、林春女人一齐起身,赴荆州去了。正是:小人利去名亦去,君子名全利亦全。
  不信试将名利看,名名利利岂徒然。
第十九回兄归乡胞弟成乞丐婶守志亲嫂做媒人
  词曰:
  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春,恨满莺啼处。
  不见同床婿,偏聆如簧语。门户重重叠叠云,山隔断西川路。
  右调《百尺楼》
  且说朱文炜别了林岱,出了新都县,路上问段诚道:”我这件事做的何如?“段诚道:”真是成德之事。只怕大相公有些闲言语。“文炜道:”事已做成,由他发作罢了。“文炜入了金堂县,到慈源寺内。文魁道:”你两个要的账目何如?“文炜道:”共要了三百二十七两。“文魁听了大喜道:”我算的一点不差,怎便多要出十两?银子成色分两何如?“文炜道:”且说不到成色分两上。有一件事要禀明哥哥。“文魁着惊道:“有什么事?
  ”文炜就将遇林岱夫妻拆散,舍银帮助的话。文魁也等不得说完,忙问道:“只要捷近说,银子与了他没有?”文炜道:“若不是与了他,他夫妻如何完聚?”文魁道:“到底与了他多少?
  ”文炜道:“三百二十七两全与了他。”文魁又忙问段诚道:“果然么?”段诚道:“句句是实。”文魁扑向前,把文炜脸上就是一掌。文炜却要哀恳,不防右脸上又中了一掌。老和尚师徒一同来劝解,文魁气的暴跳如雷,道:“我家门不幸,养出这样痴子孙来!”复将文炜帮助林岱的话,与僧人说了一遍,又赶上去打。两僧人劝了一会,也就散了。文魁倒在床上,拍着肚子大叫道:“可怜往返八九千里,一场血汗勤劳,被你一日花荆”又看着段诚骂道:“你这该剐一万刀的奴才!他就做这样事体,要你何用?”跑下来又将段诚打了一顿,从新倒在床上喘气。待了一会,又大嚷道:“你就将三钱二钱,甚至一两二两,你帮了人,我也还可恼,怎么将三百二十七两银子,一戥盘儿送了人家?我就教你。。”将文炜揪过来,又是几拳,倒在床上睡觉去了。文炜与段诚面面厮窥,也没个说的。
  不多时,文魁又拍手打掌的大骂道:“你就是王百万家,也不敢如此豪奢。若讲到积阴德,满朝的王公大臣他还没有钱?只用着几个人,驮上元宝,遍天下散去罢了。”又问道:“你的行李放在那里?”文炜不敢言语。文魁再三又问,段诚道:“二相公说,多的已经费了,何况少的。为那姓林的没盘费去荆州,将行李当了十四两银子,也送与他了。
  ”文魁大笑道:“我原知道,不如此不足以成其憨。像你两个,一对材料,真是八两半斤。其实跟了那姓林的去,我到洒脱。
  这一共是三百二十七两银子,轻轻的葬于异姓之手。”说罢,捶胸顿足,大哭起来。文炜道:“哥哥不必如此,银子已经与了人家,追悔莫及,总是兄弟该死。”文魁道:“不是你该死,到是我该死么?罢了,我越想越气,我今日和你死在一处罢。
  ”地下放着一条铁火棍,拿起来就打。段诚急忙架住道:“大相公,这就不是了。当日老主人在日,二相公就有天大的不是,从未弹他一指,大相公也该仰体老主人之意。今日打了三四次,二相公直受不辞,做兄弟的道理,也就尽在十二分上。怎么才拿铁器东西打起了?大相公顽钱,曾输过好几个三百两,老主人可打过大相公多少次?”文魁道:“你敢不教我打他么?你不教我打他,我就打你。”段诚道:“打我到使得。”文魁将段诚打了两火棍,又要去打文炜。段诚道:“大相公不必胡打,我有几句话要说。”文魁道:“你说你说。”
  段诚道:”二相公是老主人的儿子,大相公的胞弟,老主人若留下一万两银子,少不得大相公五千,二相公五千。就是今日这事,也费的是人情天理钱,权当像大相公赌钱输了。将来到分家的时候,二相公少分上三百二十七两就罢了。是这样打了又打,总不念手足情分,也该往祖父身上想想,难道这家私都是大相公一个的么?“几句话,说的文魁睁着眼,呆了一会,将火棍往地下一丢,冷笑道:”原来你两个通同作弊,将三百多银子不知鬼弄到那里去,却安心回来要与我分家。既要分家,今日就分。“文炜道:”段诚不会说话,哥哥不必听他胡说。“文魁道:”他是极为顾我的话,我怎么不听他?我和你在一处过日子,将来连讨吃的地方也寻不下。“文炜道:”就是分家,回家中再商量。“文魁道:”有什么商量?你听我分派。我们的家业止有二千两,住房到算着七百。我将住房分与你,我另寻住处。你帮了人家三百多两,二宗共是一千。你一千,我一千,岂不是均分?此名为一刀两断,各干其事。”文炜道:“任凭哥哥。不但还与我一处住房,就一分不与我,也没得说。
  “段诚道:“大相公算是将家业分完了?也再没别的个分法?
  “文魁道:“能有多大的家业,不过三言两语,就是个停当。“段诚道:“老主人家中的私囊,并器物衣服,且不必算。
  此番刘贡生银子,共本利一千三百余两,大相公早要到手中,寄放在本城德同铺内,也不向我们说声。家中三顷地,也值千余两,付之不言。老主人当年用银买的住房,止三百三十两,人所共知。如今算了七百两,要分与二相公,何不将此房第七百两银子,大相公拿去?世上没有这样个分法。”文魁大怒道:“你这奴才晓得甚么!家有长子,犹之国有储君,理应该长子拣选,其余次子季子将均分,此天下之达道也。二千两家私,我若与他分不够一千之数,就是我有私心了。”段诚道:“不公,不服。”文魁怒极道:“你不服便怎么?从此刻一言为断,你两个到别处去祝若在此处住,我即另寻地方搬去。来虽同来,走要另走。我若再与你们见面,我真正不是个人娘父母养的。”文炜哭说道:“就是兄弟少年冒昧,乱用银两,然已成之过,悔亦无及。哥哥着我们另寻住处,身边一分盘费没有,行李又当在新都,这一出去,总不冻死,定必饿死。哥哥与兄弟同胞手足,何忍将兄弟撇在异乡,自己另行回去。”文魁道:“你是帮助人的,不论到那里,都有人帮你。任你千言万语,我的志愿已决。”说罢,气忿忿的躲在外边去了。
  文炜向段诚道:“似此奈何?”段诚道:“当日老主人在日,屡屡说他夫妻二人不成心术。此番就是不帮林相公,这三百多银子,他又有别的机谋,作分离地步。可惜相公为人太软弱,依小人主见,先请阖县绅士公评,分现在银钱器物。若公评不下来,次到本县前具呈控诉。量他也没什么七手八脚的本领,于情理王法之外制人。”文炜道:“我一个胞兄,便将我冻饿死在外边,我也做不出告他的事来。请人说合调停,到还是一着。”随即着段诚请素日与他哥哥相好者四五人,说合了六七次,方许了十两银子。言明立刻另寻住处,方肯付与。文炜无可如何,在朱昱灵前大哭了一场,同段诚在慈源寺左近寻店住下。说合人拿过十两银子来,文炜又脆恳他们代为挽回。
  隔了两日,去寻文魁,僧人道:“从昨日即出门去了。”第五日,文炜又去,文魁总不交一言。文炜在他身傍站了好半晌,只得回来。
  又隔了四五天,文炜又去,老僧在院中惊问道:“二公子没与令兄同回乡去么?”文炜道:“同回那里去?”老僧道:“令兄连日,将所有家器大小等物变卖一空。前日晚上装完行李,五鼓时即起身。我问了几次,他说你同段二爷先在船中等候。我说你们都去,这灵柩作何归着?他说道路远,盘费实是不足,定在明年亲来搬龋我以为你也同去了,怎还在此,这是何说?”文炜道:“此话果真么?”老僧用手指着道:“你看他房内,干干净净,一根断草未留。”文炜听知,惊魂千里,跑至朱昱灵前,两手抱住棺木,拚命的大哭,情甚凄惨。哭了好半晌,老僧拉开说道:“我此刻才明白了,令兄真是普天下情理以外人。可趁他走还未远,速到县中,哭诉于老爷前,差三班头役,星夜追拿这不孝不友的蠢才,将他私囊夺尽,着你押灵回乡。把他锁禁在监中,三年后放他出来,以泄公愤。二公子也不必回避出首胞兄声名,一个没天良、没伦理的人,与禽兽何殊?我是日夜效法佛爷爷的人,今日着你这一哭,不由的大动了肝火。你可照我话速行。”朱文炜听了,一言不答,流着两行痛泪,走出庙去。老和尚见文炜软弱,气的只是摇头。
  文炜回到寓所,与段诚哭诉,段诚笑道:“他这一走,我心里早打算的透熟。我不怕得罪主人,一个人中猪狗,再不必较论了。刻下身边还有几两银子,也可盘搅几日。即一文没有,老主人在此做官一场,不无情面。况相公帮助林公子,人人都号为义举。目今大相公席卷回乡,抛弃父骨,赶逐胞弟,通国切齿。刻下生者死者,从此不得回家,可再烦人出个捐单,也不愁百十两到手。况又有本县老爷,自必格外可怜。相公快写禀帖启知本县。我明早去寻老主人素好朋友,再烦劳他们举行。
  回得家乡,就好计较了,哭他气他何益?”
  文炜恐扬兄之恶,不写禀帖,不意县中早已知道,差人送了两石仓米、四两银子,又将几个走动衙门好管事的绅士,面托与文炜设法,众绅士满口应承下来。谁料文炜走了否运,只三四天,便将县官因公挂误,新署印官漠不相关。地方绅士,实心好善者有几个?见县官一坏,便互相推诿起来。又得新典史念前后同官分上,自己捐了十两,又代请原上捐人。如此鬼弄了月余,仅捐了三十多两,共得银四十三两有奇,一总交付文炜谢责。
  文炜与段诚打算,回家盘费有了,若扶灵,还差着百金。
  段诚又想出一策,打听出崇宁县县官周曰谟,系河南睢州人,着文炜写哀怜手本,历诉困苦,他推念同乡,自必加倍照拂。
  文炜亦以为然。又恐将捐银遗失,主仆相商,交与慈源寺老和尚。身边还有几两银子,各买了旧棉衣裤鞋袜等类,以便过冬出门。正要起身,岂期运败之人,随处坎坷,交与老和尚捐银,又被他徒弟法空盗窃逃去。主仆悔恨欲死,呈控在本县,县中批了捕厅。捕厅大怒,将老和尚严行责处。细问几次,委不知情,他又无力赔补。受刑不过,便行自缢,亏得段诚救免,文炜反替他在捕厅前讨情。金堂县亦再难开口,只得到崇宁县去,向管宅门人哭诉情由。宅门人甚是动怜,立即回禀本官。少刻出来,蹙着眉头道:“你的禀帖,他看过了,说你是远方游棍,在他治下假充乡亲,招摇撞骗,还要立即坐堂审你。亏得我再四开说,才吩咐值日头,把你逐出境外。你苦苦的投奔到此,我送你一千大钱做盘费,快回去罢。倘被他查知,大有不便。
  “文炜含泪拜谢,拿了一千钱出来。
  文炜与段诚相商,若再回金堂县,实无面目,打算着成都是省城地方,各处人俱有,或者有个际遇,亦未敢定。于是主仆奔赴成都,寻了个店住下。举目认不得一个人,况他二人住的店,皆往来肩挑背负之人,这“际遇”二字从何处说起?每天到出着二十个房钱,日日现要。从十月住至十一月尽间,盘费也告尽了,因拖欠下两日房钱,店东便出许多恶语。段诚见不是路,于城外东门二里地远,寻下个没香火的破庙,虽然寒冷,却无人要钱。又苦挨了几天,受不得饥饿,开首是段诚讨饭孝顺主人,竟不足两人吃用,次后文炜也只得走这条道路,这话不表。
  再说朱文魁,弃绝了兄弟并他父灵柩,带了重资,欣喜回家。入得门,一家男妇俱来看问,见他穿着孝服,各大惊慌。
  文魁走入内堂,便放声大哭,说父亲病故了。一家儿皆喊叫起来。哭罢,欧阳氏问道:“二相公和我家男人,想是在后面押灵。”文魁又大哭道:“老相公做了三年官,除一个钱没弄下,到欠下人许多债负,灵柩不能回家。二相公同你男人去灌县上捐,不意遭风,主仆同死在川江。我一路和讨吃的一样,奔到家乡。”话未说完,姜氏便痛倒在地。殷氏同欧阳氏将他扶入后院房中,劝解了一番,回到前边,与文魁洗尘接风。
  姜氏直哭到上灯时候还不住歇,至定更以后,欧阳氏走来说道:“二主母且不必哭,我适才在外院夹道内,见隔壁李家叔侄同李必寿,从厅院外抬入两个大驮子,到大主母窗外,看来极其沉重,还有几个皮箱在上面。一个个神头鬼脸,偷着拆取,俱被李必寿同大相公搬移在房内,方才散去。大相公说老主人欠人多少债负,他一路和讨吃花子一般。既穷困至此,这些行李都是那里来的?从午后到家,此刻一更已过,才抬入来,先时在谁家寄放?以我看来,其中必大有隐情。我今晚一夜不睡,在他后面窗外听个下落,我此刻就去了。你安歇了罢,不必等我。”
  到四更将尽,欧阳氏推门入来,见姜氏还坐在床头,对灯流涕,笑说道:“不用哭了,我听了个心满意足,此时他两口子都睡熟,我才来。”遂坐在一边,将文魁夫妻前后话,细细的说了一遍,又骂道:“天地间,那有这样一对丧心的猎狗。
  “姜氏道:“如此看来,二相公同你男人还在,老主人身死是实。只是他两人止有十两银子,能过得几日?该如何回家。”
  说罢,又流下泪来。欧阳氏道:“不妨,二相公帮助姓林的,这是一件大善事,金堂县和新都县,自必人人通知。大相公此番弃抛父尸和弟,不消说,他这件大善事,也是两县通知的。
  何况老主人在那地方,大小做过个父母官,便是不相干人,遭逢此等事,地方上也有个评论,多少必有帮助,断断不至饿死。
  讨吃亦可回乡。”又道:“大相公家赞美大相公有才情,有调度,也不枉他嫁夫一常又说你是他们的祸根,必须打发了方可做事,早晚我即劝他嫁人。大相公说,这里的房产地土,须早些变卖,方好搬到山东,另立日月。总他二人有命回来,寻谁作对。大相公家道:你当日起身时,我曾嘱咐你,万一老杀才有个山高水低,就着你用这调虎离山,斩草除根之计。我还打算着得十年,不意天从人愿,只三年多就用上此计了。大相公又赞扬他是肚中有春秋的女人。”
  姜氏:“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只可恨我娘家在山西地方,无人做主。我明日写一纸呈词,告在本县,求官府和他要人。
  “欧阳氏道:“这使不得,我听的话,都是他夫妻暗昧话,算不得凭据,本县十分中有九分不准。即或信了我们的话,也得行文到四川查问,还不知四川官府当件事不当件事,到弄的他又生别计出来。依我的主见,他右是劝你改嫁,不可回煞了他,触他的恨怒,他又要另设别法。总以守过一二年然后改嫁回答他,用此缓军计,延挨的二相公回来就好了。从今后要步步防他们。就是我听得这些话,总包含在心里,面色口角间一点也不可显出,他若看出来,得祸更速。茶里饭里,到须小心,大相公家不先吃的东西,你千万不可先吃。只在此房消磨岁月,各项我自照管。”姜氏道:“只怕他见你处处为护我,他先要除你,你也要留心。”欧阳氏笑道:“我与二主母不同。他们若起了谋害我的意见,被我看出,我只用预备飞快短刀一把,于他两口子早起夜睡时,我就兑付他们了,总死不了两个,也着他死一个,有什么怕他处?”
  从此过了月余。一日,殷氏收拾了酒菜到姜氏房内,与他消遣愁闷,两人叙谈闲话。殷氏道:“人生一世,犹如草生一秋。二兄弟死在川江,他的一生事体到算完结了。我又没三个两个儿子,与你夫妻承继,你又青春年少,日子比树叶儿还长,将来该作何了局?”姜氏低头不语,殷氏又道:“我常听得和尚们放大施食,有两句话儿,说’黄土埋不坚之骨,青史留虚假之名。’世上做忠臣节妇的,都是至愚至痴的人。我们做妇人的,有几分颜色,凭到谁家,不愁男人不爱。将来白头相守,儿女盈膝,这不是老来的受用。若说起目下同床共枕,知疼知痒,迟起早眠,相偎相抱的那一种恩情,以你这年纪算起,少说还有三十年风流。像你这样独守空房,灯残被冷,就是刮一阵风,下一阵雨,也觉得凄凄凉凉,无依无靠。再听上人些闲言离语,更是难堪。我是个口大舌长的人,没个说不出来的话。
  我和你在他这家中,六七年来也从没犯个面红,你素常也知道我的心肠最热。你若是起疑心,说是我为省衣服茶饭,撺掇你出门,我又不该说,这家中量你一人也省不下许多。你若把我这话当知心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舍命访个青春俊俏郎君,还要他家道丰富,成就你下半世荣华。你若是看成放屁,我也不过长叹一声罢了。”妻氏道:“嫂嫂的话,都是实意为我之言。只是我与他夫妻一场,不忍便去,待守过一二年孝服,那时再烦嫂嫂罢。”殷氏道:“你原是玲珑剔透的人,一点就转。只是一年的话,还太远迂阔些,我过些时再与你从长计议。
  “殷氏素常颇喜吃几杯酒,今见姜氏许了嫁人的话,心上快活,吃了二十来杯,方才别去。正是:弃绝同胞弟,妖婆意未宁。
  又凭三寸舌,愚动烈媛情。
第二十回金不换闻风赠盘费连城璧拒捕战官军
  词曰:
  十妇九吝,半杯茶恼人吃荆今朝出首害食客,可怜血溅无情棍。守备逃生,官兵远遁。犹欣幸不拖不累,走得干净。
  右调《燕覆巢》
  话说殷氏劝姜氏嫁人,话且不表。再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仍改姓名为张仲彦,除早午在金不换家吃饭外,连门也不出,日夜行静中功夫,不敢负于冰指教。金不换本来知交寡少,自留下城璧,越发不敢招惹人往来。又得了于冰二百两银子,他是做过生意的人,也不肯将银子白放在家中,买了七八十亩地,又租了人家几十亩地,添了两个牲口。次年开春,雇了一个极会种地的人,自己也帮着耕耘播种,受田地中苦处,多是早出晚归。城璧逢天气暑热,也有到郊外纳凉的时候。喜得赵家涧只数家人家,无人详究根底,知城璧是金不换表兄,这几家男男女女,也都叫城璧是张表兄,到也相安无事。本年鸡泽县丰收,四外州县,有歉收者都来搬运,金不换一倍获三倍之利。城璧见他营运有效,心上住的甚是适然。不换亦极尽表弟之情,凡一茶一饭,虽是些庄农食物,却处处留心,只怕城璧受了冷落。在本村雇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厮,单伺候城璧茶水饭食,日落时才许他回家。相处的和同胞一般。次年又复丰收,金不换手内弄下有四百余两。
  世间人眼皮最薄,见不换有了钱,城里城外,便有许多人要和他结亲。他因城璧在家,凡说亲来的概行打退。到是城璧过意不去,又打算着此年于冰要来,再三劝他娶亲,为保家立后之计。不换被逼不过,方娉定了本县已革刑房郭崇学的第三个女儿为继室。又见房子不够住,从二月动工,将一院分为两院,补盖了几间土房。着城璧在后院居住,前院正房做喜房,看在三月初二日过门。
  到了这日,郭崇学家亲戚并赵家涧邻里,还有些铺中生意人,每人成一百五十文,或二百文、三百文不等,凑来与不换送礼,又有左近老少妇女也来拜贺。不换于前后院搭了两座席棚,预备男客坐,女客都在房内。城璧此时也没个躲避处,还得聘为替不换陪客。奈他目中那里看得上这些村夫野妇,又兼乡下妇女不回避人,见城璧长须伟干,相貌堂堂,偏赶着认亲说话。城璧强支了两天,方才罢休。
  自这郭氏过门,回了三朝后,不换便着他主起中馈来。他到也极晓得过日子,于早午茶饭甚是殷勤,待城璧分外周到。
  不换心上着实快活,亦且食肠甚大,虽每天吃的是些素菜素饭,他一人到吃三四人的东西,烧酒每天非二斤即三斤方可。又见城璧若大汉子,和个妇人一样,日日钻在后院,老不出门。郭家有人来,不换又说过,不许与城璧相见,陪伴饮食,不免又多一番支应,因此这妇人心上就嫌厌起来。金不换既知城璧好吃酒,就该与他买一坛或两坛,放在他房内,岂不两便,偏又是那小厮,一天定向妇人要两次钱,买干烧酒。妇人若教买了对水酒,城璧便动疑是小厮落了钱,定着另换。都是不遂这妇人心意处。
  一日,趁空儿问不换道:“你这表兄到此多少时了?”不换道:“二年多了。”郭氏听罢,便将面色变了一变,旋即又笑问道:“怎么他也不回家去?”不换道:“他等个姓冷的朋友。”郭氏道:“假如他这朋友再过二年多不来,你该怎处?
  “不换道:“他是我嫡亲表兄,若姓冷的终身不来,我就和他过到终身罢了。”郭氏又不禁失色,复笑说道:“像你这样早出晚归,在田地中受苦,他就不能受苦,也该去帮你照料一二,怎么长久白坐在家中吃酒饭?若是个明白世情的人,心上便该日抱不安。”不换笑道:“他那里知道田地中事。你以后不要管,只要天天饮食丰洁,茶酒不缺,就是你的正务。”郭氏不言语了,自此后便渐渐将城璧冷淡起来。不换多是在田地中吃饭,总以家中有老婆照管,不甚留心。那知城璧日日止吃个半饱,至于酒,不但二斤三斤,求半斤也是少有的;即或有,不过四两六两之间,是个爱吃不吃的待法。又不好和不换言及,未免早午饭时,脸上带出怒容,多在那伺候的小厮身上发作一二。那小厮便在郭氏前播弄唇舌,屡次将盘碗偷行打破,反说是城璧动怒摔碎的,甚至加些言语,说城璧骂他刻保郭氏便大恨怒在心,知不换与城璧契厚,总一字不题,不但将饮食刻减,连酒也没半杯了。知此又苦挨了许久,和不换半字不题,怕弄的他夫妻口舌。欲要告辞远去,打算着冷于冰今年必来,岂不两误。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每常不换必到天晚时回家,这日因下起大雨来,没有出门。午后陪城璧吃了饭,到田地中去看,见禾苗立刻发变,心上欢喜,回家着郭氏收拾酒菜,与城璧对饮。
  郭氏因丈夫在家,便将干烧酒送出两大壶,又是两大盘素菜,还有腐乳、甜酱瓜等类四碟,作饮酒之资。不换看见,心里说道:“这冷先生真是付托得人。我一个小户人家,日日如此供奉,虽说收过二百两衣食银子,也还不讨愧于冰先生。”又深喜郭氏贤仁,快活不过,放量的与城璧大饮笑谈。大约两大壶酒,金不换也有半壶落肚,只吃的前仰后合,方辞归前院。郭氏见不换着实醉了,连忙打发他睡下,自己便脱衣相陪。不换颠倒头就睡着了。睡到二更将尽,不换要水喝,郭氏打发他吃了水,说道:“你今日高兴,怎么吃到这步田地?想是张表兄也醉了。”不换摇了几下头道:“他不、不醉。”郭氏道:“他可曾说我骂我没有?”不换道:“我不知道。”郭氏笑道:“看么,睡了一觉,还说的是酒活。”再看不换,已有些迷糊的光景了。于是高声问道:“他今日可说回家去的话没有?”
  连问了几声,不换恨道:“狗攮的,你教他回到那里去?”郭氏道:“你好骂,我着他回他家去。”不换摇头道:“他不、不不。”郭氏道:“他为什么不?”不换道:“他去不得。”
  说着又睡着了。郭氏连连推问道:“你莫睡,我问你,他怎么去不得?”不换又恨说道:“他在山东杀了多少官兵,去、那里去?”郭氏忙问道:“他为什么杀官兵?”问了几声,不见回答,原来又睡着了。郭一氏抱住头,连连摇醒,在耳根前问道:“他为什么杀官兵?”不换恨命的答道:“他为救他哥哥连国玺。真麻翻狗攮。”郭氏道:“他哥哥既叫连国玺,怎么他又姓张?”不换道:“你管他,他偏要姓张。”郭氏道:“就姓张罢,他叫个连什么?”问了几声,不换大声道:“他叫连城璧。”说罢,嘴里胡胡涂涂骂了两句睡去。
  郭氏将两个名字牢记在心,便不再问。次日一字不题,照常的打发吃了早午饭。不换田地中去,郭氏着小厮守门,自己一个入城,请教他父亲郭崇学去了,直到日落时分方回。金不换迎着问道:“你往那里去来,怎么也不通知我?”郭氏一声不儿不言语,走入房内,不换跟入来又问。郭氏道:“我救你的脑袋去来。”不换摸不着头路,忙问道:“这是甚么话?”
  郭氏冷笑:“你到忘了么?我与你既做了夫妻,你就放个屁,也不该瞒我。”不换道:“我有什么瞒你处?”郭氏道:“你还敢推聋装哑么?少刻教你便见。”不换已明白是昨晚醉后失言,笑说道:“你快说,入城做什么去来?”郭氏先向门外瞧了瞧,从袖中取出一张字稿儿来,上写道:具禀:小的金不换,系本县人,住城外赵家涧,为据实出首事。某年月,有小的表兄连城璧到小的家中,声言穷无所归,求小的代谋生计。小的念亲戚分上,只得容留。屡行盘问,语多支吾。今午大醉,方说出因救伊胞兄连国玺,曾在山东拒敌官军,脱逃至此等语。小的理合亲身赴县密禀,诚恐本县书役盘语,遗漏不便;又防城璧酒醒脱逃。不得已着小的妻房郭氏入城,托妻父郭崇学代禀。其果否在山东拒敌官军,或系醉后乱言,均未敢定。伏祈仁明老爷,速遣役拘拿研讯,俾小的免异日干连,则恩同覆育矣。
  不换看罢,只吓的魂飞魄散,满身乱抖起来。郭氏道:“看囚鬼样。”牵手将字稿儿夺去。不换定了定神,问道:“这禀帖是谁写的,可曾递了没有?”郭氏道:“是我父亲写的,替你出首。县中老爷叫入内书房,问了端的,吩咐我父亲道:‘这连城璧等,乃山东泰安州劫牢反狱的叛贼,山东久有文书知会,系奉旨遍天下严拿之人,不意他落脚在我治下。你女婿金不换出首甚好,本县还要重重的赏他。但连城璧系有名大盗,非三五百人拿他不倒,此时若会同文武官,万一走露风声,反为不美。不如到定更时,先将城门关闭,然后点齐军役,与他个迅雷不及掩耳,方为稳妥。你可说与你女儿,快快回去,着金不换绊住贼人。交二更时,我同本城守爷俱到。’是这样吩咐。我父亲着和你说,这事关系身家性合,是容情不得,早就该出首。原要亲自来,恐怕露形迹。着我递与你这字稿儿看,你好答应文武官话。你看这事办的好不好?若依你做事,我的性命定被你干连。一个杀人放火的大强盗,经年家养在家中,瞒神卖鬼的谎我,天天酒饭供养的他,还教他使性气,摔盘打碗咒骂我。我姓郭的女儿,岂是受他咒骂的人?”
  金不换将主意一定,笑说道:“你真是个好老婆,强似我百倍。我还顾什么表兄表弟。他的量最大,我此刻且到关外买些酒来,将他吃个烂醉,岂不更稳妥。我这好半晌还未见他,且去和他发个虚,再买酒不迟。”郭氏道:“你这就是保全身家的人了。酒不用买,还有两壶在此。”不换笑道:“你把他酒量当我么?”急忙走入后院内,与城璧子午卯酉,细说了一番。城璧笑道:“依你怎么处?”不换道:“千着万着,走为上着。我有几百银子,俱在城内当铺中讨月利,我且去与二哥弄几两盘费来好走。”城璧笑道:“我走了,你岂不吃官司么?
  “不换道:“我遭逢下这样恶妇,也就说不得了。”说罢,如飞的出去。城璧想了想,又笑道:“怪道月来将我饮食核减,原来是夫妇商通。今见我不肯动身,又想出这样一条来吓我,且说得体面,我去了他自吃官司,又说二更时分有文武官率兵拿我。我到要看个真假,临期再做裁处。”
  等到起更时候,不换忙忙走来,向城璧道:“今日城门此刻就关闭了,必定是在里面点兵。二哥休要多心,我止与你弄来三十两银子,还是向关外货铺、当铺两处借的。二哥从前院走不得,被恶妇看见,将来于我未便,可从这后院墙下,踏上房内那张方桌跳去罢。”急急的将银子掏出,放在城璧面前,情态甚是关切。城璧道:“既承老弟美意,我还有句话说。这一月余被弟妇管待,实没吃个饱饭。你将酒饭拿些来,我吃饱了再走。”不换连连跌脚道:“我还是怕二哥吃顿酒饭么?只是这是什么事体,什么时候?”城璧道:“你几时不与我吃,我几时不走。”不换无奈,飞忙去了。少刻将酒饭拿一,摆列在桌上,城璧用碗盛酒大饮,不换在旁催促。城璧道:“他们今夜若来,有我在一刻,实可松宽老弟一步;若今夜不来,只可付之一笑,我定于明早起身就罢了,你慌甚么?”不换道:“此话是二哥动意外之疑。我金不换若有半句虚言,立即身首分为两处。”城璧道:“既如此,何不与我同走?”不换道:“我早已想及于此。曾听得恶妇述知县吩咐的话,言二哥是有名大盗,非五六百人拿不倒。到其间动起手来,二哥或可走脱,我决被拿回。与其那样,就不如我这样死中求生了。”城璧将头点了几点道:“老弟既拚命为我,我越发走不得了,必须与官军会会面,将来才解脱得你。”不换道:“我此时肉跳心惊,二哥只快走罢。”城璧道:“你若着我速走,你可回避在前院。
  “不换忙应道:“我就去。”
  城璧见不换去了,出院来跳在房上,四下一望,毫无动静。
  复跳下房来,照前大饮大嚼,吃的甚饱,始将浑身衣服拽扎起,银子揣在怀中,又跳在房上四下观望。猛见正东上忽隐忽现,有几处灯火,城璧道:“是矣,几屈了金表弟。”顷刻间,见那灯火乍高乍低,较前倍明。又一刻,见那灯火如云行电逝般滚来。城璧急忙跳下房,走入房内。他目中早留心下一张方桌,掀翻在地,把四条腿折断,拣了两条长些的拿在手里,复身跳在房上。见四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一般,约有四五百人,渐次合拢了来。
  此时金不换,早被文武官差人叫去问话。城璧提桌腿又跳下房来,大踏步到前院,用手推郭氏门,业经拴闭了,一脚脚开,侧身入去,见郭氏靠着一张桌子,在地下乱战,看见城璧,大惊道:“二伯来、。。来我房中做。。。”城璧道:“特来了结你。”手起一桌腿,打的郭氏脑浆迸裂,倒在一边。急急到院中,见房上四面,已站有四五十人,看见城璧,各喊了一声,砖瓦石块,和雨点般打下。城璧飞身一跃,早到正房屋上,桌腿到处,先放倒四五个。大吼一声,从房上跳到街心,众兵丁捕役,刀枪钩斧,一涌齐上,城璧两条桌腿,疾同风雨,只打翻了二十余人,便闯出重围,一直向北奔去。
  守备在马上,大喝着叫军役追赶。军役等被逼不过,各放胆赶来。城璧见军役赶来,一翻身又杀回,众军役慌忙退后,城璧复去。急得守备在马上怪叫,又喝令追拿,那些军役无奈,只索随后跟来。城璧道:“似这样跟来跟去,到天明便难走脱,若不与他们个利害,他断不肯干休。”于是大吼了一声,只拣人多处冲杀,那两条桌腿,一起一落,打的众军役和风吹落叶、雨判残花相似,只恨爹娘少生了几只腿,往回乱窜。城璧反行追赶。
  乍见灯火中,一人骑在马上,指手画脚的断喝。城璧大料他必是本城守备,把身躯一跃,已到了马前。守备却待勒马回跑,桌腿已中马头,那马直立起来,将守备丢在地下。城璧桌腿再下,众军役兵器齐隔,架住桌腿,各舍命将完备拖拉去了。
  城璧复赶了四五十步,见军役等跑远,方折转头,又不走西北,反向东北奔去。正是:此妇代夫除逆叛,可怜血溅魂魄散。
  英雄等候众官军,只为保全金不换。
第二十一回信访查知府开生路走怀仁不换续妻房
  词曰:
  不换遭缧绁,公厅辨甚明。亏得广平府,生全出圄囹。
  月老欣逢旅舍,佳人天系赤绳。不意伊夫至,丢财且受刑。
  右调《赞浦子》
  话说连城璧杀退官军,连夜逃走去了。众兵丁将守备抢去,也顾不得骑马,几个人拖了他飞跑,见城璧不来追赶,方大家站祝守备坐在一块石头上问兵丁道:“跑了么?”众兵道:“走远了。”守备道:“还赶得上赶不上?”众兵道:“总赶上也不过败了回来,那个是他的对手?”守备咳了一声道:“我这功名硬教你们坏了。”说罢,带兵回城。
  再说知县见城璧动手时,他便远远的跑去,今见大众败回,强贼已去,没奈何,复回金不换家中。前后看验了一遍,又见郭氏死在屋内,将金不换并四邻锁入城来。早哄动了阖城士庶,都跟着看听下落。知县刚到衙门前,郭崇学知他女儿被强盗打死,跪在马前,将金不换种种知情隐匿、酒后泄言、并说自己代写禀帖等情,据实出首,教不换偿他女儿的性命。知县听了,连忙入内堂,请教幕宾去了。须臾,守备也来计议,好半晌别去。知县连夜坐堂,将不换带到面前问道:“连城璧是那里人?
  他和你是甚么亲戚?”不换道:“他祖籍陕西宁夏人,是小的嫡亲表兄。”知县道:“他还有个哥哥连国玺,你认得么?”
  不换道:“他们在宁夏,小的在直隶,相隔几千里,那里认得!
  只因小的父母在世,时常说起,才知是表亲。”知县道:“这就该打嘴!你既认不得他们,连城璧怎么会投奔你?”不换道:“认虽认不得,说起亲戚,彼此都知道,因此他才找寻着来。
  “知县道:“这连城璧来过你家几次?”不换道:“不但几次,二十年来连书信都是没有的。”知县点了点头儿,又问道:“他是今年几时来的?”不换道:“他是大前年五月到小的家中的。”知县道:“打嘴!”左右打了不换五个嘴巴。知县道:“本县自下车以来,近城地方自不消说,即远乡僻隅,那一天没巡查匪类之人?岂肯容留大盗住二三年,还漫无访闻么?”
  不换改口道:“是本月初二日到的。至今才住了二十余天。”
  知县道:“这就是了。”又道:“这二十余天也不为不久,你为何不细细盘问他,早行出首?”不换道:“何尝没盘问他?
  他说家贫无所归,着求小的替他寻个活计。始终是这几句话,只到今午醉后方说出实情。”知县冷笑道:“我把你这狡猾奴才,连城璧本月初二日到你家是实;你知情容留大盗是实;你酒醉向你妻子泄露是实;你妻告知你妻父,你妻父念翁婿分上,假写你名字出首是实;你恨你妻房泄露,着连城璧打死,图死无对证是实;反着本县和守府空往返一番,你还有得分辨么?
  “不换道:“老爷在内衙商酌了半夜,就商酌出这许多的是实来!”知县大怒道:“这奴才放肆,敢和本县顶嘴!”吩咐再打嘴。
  众人却待动手,不换道:“老爷不用打,小的明白了:一则要保全自己,二则要保全守爷,将知情纵盗罪名,向小的一人身上安放,可是么?”知县道:“快打嘴!”不换道:“不必打!事关重大。老爷这里审了,少不得还要解上司审问,不如与小的商量妥当好!”知县向两行吏役道:“你们听,真正光棍,了不得!”郭崇学在下面跪禀道:“若不是光棍,如何敢容留劫杀官兵的大盗哩!”不换道:“你不必多说,你是知我粜卖了粟粮,今年五月,和我借一百五十两银子,托你女儿道达。我始终不肯。今见你女儿死了,便想挟仇害我,不能,不能!”知县又冷笑道:“你再说有什么和本县相商处?”不换向东西两下指说道:“老爷的书办衙役和城中百姓俱在此,小的酒后泄言,妻父郭崇学替小的写禀出首,这话有无真假,且不必分辨;只就纵盗脱逃论,老爷同守爷今晚到小的家,若连城璧已去,这是小的走露风声,放他逃走,罪无可辞。老爷同守爷领着千军万马,被一个强盗杀的落花流水,败阵回来,满城绅衿士庶,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不但守爷兵丁受伤,就是老爷班内捕役,带伤者也不少,怎反说是小的纵盗脱逃?这话奇到那里去了!”只这几句,把两旁看的人都说笑了。知县气坏,待了一会,咬牙大恨道:“金不换,你口太锋利了,你这没王法的光棍,若不动大刑,何难将本县也说成个强盗!”
  吩咐左右拿极短的夹棍来,众役呐喊,将夹棒举起,向不换背后一丢。
  不换道:“老爷不用动刑,小的情愿画供,招个知情容留,纵盗脱逃就是了。”知县咬牙恨说道:“你就画供,我也要夹你一夹棍!”喝令:“夹起来!”不换道:“凡官府用刑,为的是犯人不吐实供;若肯吐实供,再行夹打,便是法外用刑。
  老爷此刻与小的留点地步,小的日后到上司前;少胡说许多。
  “知县摇着头,闭着眼,说道:“快夹,快夹!”刑房在帝禀道:“老爷何必定要夹他?此事关系重大,各上宪必有访闻。
  金不换不动刑自招,最好不过。”知县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就着他画供来。”须臾,不换画了供。知县吩咐牢头收监,用心看守。退堂,和幕客相商,气不过不换当堂对众挺犯,欲要将不换制死监中。幕客大笑道:“此人口供千人共见,况本府太爷最足聪察,制死他大有不便。到不如亲去府中,口详此事,看太尊举动,再行备文妥商详报,就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
  知县听了,连夜上府。知府通以极好言语回答,着将金不换、郭崇学、邻里人等一并解府面讯定案。
  原来这知府是江苏吴县人,姓王名琬,虽是个两榜出身,却没一点书气,办事最是明敏,兼好访查。只是性情偏些,每遇一事,他心上若动了疑,便是上宪也搬他不转。却又清廉,不要钱。广平一府属员没一个不怕他。金不换和连城璧事前后情节,并本县那晚审的口供,俱都打听在肚内,深疑知县同守备回护失查大盗处分,故冤金不换纵贼脱逃。又闻知守备军兵带伤者甚多,还有三四十个着重的,性命不保,越发看的金不换出首是实,文武官合同欺隐,要冤枉他定案。过了几日,知县将金不换等同详文解送府城,知府立即坐堂亲审。不换正要哭诉冤情,知府摇手道:“你那晚在县中口供,本府句句皆知,不用你再说。到还有一节要问你,连城璧原系大盗,既说你不知情,为何他改姓为张,在越家涧许久,邻里皆如此称呼?其中不能无弊,你说!”不换连连叩头道:“太老爷和天大的一圆明镜一般,甚么还照不见!本县老爷和守爷那晚带五六百人,被一个贼打伤一二百众,大败回城,这样惊天动地远近皆知的事,两位老爷尚敢隐匿不报,将知情私纵罪名硬派在小的身上塞责,太老爷只看详文便知。赵家涧止有七八家人家,安敢违两位老爷嘱托,不但将连城璧改姓为张,就将连城璧颠倒呼唤,那一个敢说个不字!太老爷不信,将邻里传问,谁敢说他不姓张?只求太老爷详情。”知府点了点头儿,连邻里并郭氏死的原故一概都不问了。随发放金不换道:“你容留大盗,虽说不知情,然在你家住二年之久,你也该时刻留神盘问,只到他酒后自行说出,方能觉查禀报,疏忽之罪,实无可辞!”说着,将一筒签丢将下来。两行皂役喊一声,将不换搬翻,打了四十大板。立即吩咐讨保释放。又叫上郭崇学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奴才!你本是该县刑房已革书办,索行原是不端之人。有你女儿活着,金不换容留大盗,便是不知情;你女儿死后,金不换便是知情。这’知情’、’不知情’五个字,关系金不换生死性命,岂是你这奴才口中反覆定案的么?且将金不换禀帖说是你替写的,真是奸狠之至!说着,将一筒签尽数丢下,那里还容他分辨一句?顷刻打了四十板,连邻里一总赶下去。
  金不换血淋淋一场官司,只四十板完账。虽是皮肉疼痛,心上甚是快乐,回家将郭氏葬埋。那鸡泽县城里城外都说他是好汉子,有担当的人,赶着和他交往。又过了数天,本县知县、守备俱有官来摘印署理,都纷纷议论是知府揭参的。内中就有人向不换道:“因你一人,坏了本县一文一武,前官便是后官的眼,你还要诸事留心些。”不换听了这几句话,心上有些疑惧起来,左思右想,没个保全久住之策。又听得郭崇学要到大宪衙门去告,越发着急起来,也想不出个安身立命之所,打算着连城璧住的范村没人知道,不如到那边寻着两个表侄,就在那地方住罢。主意拿定,先将当铺讨利银两收回,次卖田地,连所种青苗都合算於人,再次卖住房。有人问他,他便以因他坏了地方文武两官话回覆。人都称扬他是知机的人。除官司盘搅外,还剩有五百二十多两银子。买了个极肥壮的骡儿,直走山西道路。止去了五六天后,按察司行文提他复审,只苦了几家邻里并乡地人等赴省听候。
  不换一路行来,到山西怀仁县地界,这晚便住在东关张二店中。连日便下起雨来,不换愁闷之至,每到雨住时,便在店门前板凳上坐着,与同寓人说闲话。目中早留心下个穿白的妇人,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五短身材,白净面皮,骨格儿生的有些俊俏。只因这妇人时常同一年老妇人到门外买东西,不换眼里见熟了,由不得口内鬼念道:“这穿白的妇人不是他公婆病故,就是他父母死亡。”店东张二道:“你都没有说着,他穿的是他丈夫的孝。”不换惊讶道:“亏他年青青儿守得住!”张二道:“他到要嫁人,只是对不上个凑巧的人。
  “不换道:“怎么是个凑巧的人?”张二道:“他是城内方裁逢的女儿,嫁与这对门许寡妇的儿子叫做许连升。连升在本城缎局中做生意,今年二月江南过洋子江,船覆身死。许寡妇六十余岁,止有此子,无人奉养,定要招赘个养老儿子配他,还要二百两身价。”不换道:“这事也还容易,只用与他二百银子。这许寡是六十多岁的人,就与人做个尊长,也还做得起,将来许寡妇亡后,少不得银子还归己手。”张二道:“你把这许寡妇当甚么人!见钱最真不过。或者到他死后,有点归着。
  “不换道:“这方裁缝就依他讨此重价么?”张二道:“他两口子做鬼已五六年了。那妇人又别无亲丁,谁去管他这闲事!
  “不换道:“他肯招赘外乡人不?”傍边一个开鞋铺的尹鹅头也在坐,听了大笑道:“这样说,你就是凑巧的人了。”又问道:“客人是那地方人?到我们这里有何营干?家中可有妻室没有?”不换道:“我是直隶鸡泽县人,要往代州亲戚家去,妻室是早亡过了。”鹅头道:“你能够拿的出二百两银子来?
  “不换道:“银子我身边到还有几两。”鹅头笑向张二道:“这件事,咱两个与客人作成了罢!”张二道:“只怕许寡妇不要外路人。”鹅头道:“要你我媒人做什么?”又笑向不换道:“客人可是实在愿意么?”不换道:“只怕那老妇人不依。”
  鹅头道:“张二哥,与其闲坐着,我且和你去说一火。”同寓的几个人帮说道:“这是最好的事,说成了,我们还要吃喜酒哩。”鹅头拉了张二入对门去了。
  好半晌,两人笑嘻嘻的走来,向不换举手道:“已到九分了,只差一分,请你此刻过去,要看看你的人物年纪,还要亲问你的根底。”不换笑道:“如此说,我不去罢,要看人物,便是二百分不妥。”众人笑道:“你这人物还少甚么?就是《云笺记》追舟的李玉郎,也不过是你这样个面孔儿。去来,去来!
  “大家攒着不换,穿戴了新衣帽鞋袜,跟二人到许寡妇家来。
  许寡妇早在正房堂屋内等候,看见不换,问鹅头道:“就是这个人么?”张二笑说道:“你老人家真是有福!这个客人人材年纪,也不在你老去世的儿子下。”不换先去深深一揖,随即磕下头去。许寡满面笑容,说道:“若做这件事,你就是我的儿子了,便受你十来个头也不为过。但是你远来,只磕两个头罢。”不换叩拜毕,扒起。大家一同坐下。许寡将不换来踪去迹细细盘问了一番,笑向鹅头道:“你看他身材比我亡过的儿子瘦小些,人到还有点伶俐,就烦你二位成就了罢。”张二又着不换叩拜,不换又与许寡磕了两个头,复行坐下。许寡道:“我看了你了,你也看看你的人。”一边说,一边叫道:“媳妇儿出来!”叫了七八声,那方氏才从西房走出,欲前又退,羞达达低了头,站在一边。众人都站起来。不换留神一看,见那妇人穿了新白布夹袄,白布裙子,脸上些须傅了点粉,换了双新白梭鞋,头发梳的光油油的,虽不是上好人物,比他先日娶的两个老婆强五六倍,心上着实欢喜,满口里道:“好!”
  那妇人偷看了不换一眼,便回房去了。许寡道:“他两个都见过面,合同也该写一张,老身方算终身有靠。二百银子交割在那一日?”不换道:“合同此刻就立,银子我回店就交来,做亲定在后日罢,不知使得使不得?”许寡道:“你真像我的儿子做事,一刀两段,有什么使不得?”鹅头取来纸笔,张二替他两家各写了凭据。不换立即回店取了二百银子,当面同尹、张二人兑交,又问明许寡远近亲戚,并相好邻里,就烦尹鹅头下帖,又谢了两个媒人六两银子。许寡便教不换将行李搬来,暂住在西下房中,好办理亲事。到二鼓时分,方氏欲火如炽,无法忍耐,也顾不得差耻,悄悄从西正房下来,到不换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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