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嘴上平静地下令,眼睛却贼溜溜地一直盯着德威特的一举一动,这位瘦小的证券商非常专注,左手紧抓着露出的铁栏杆,右手则是肘部抵着,保持整个上臂不动的不自然姿态。
“怎么啦?德威特先生,你的手受伤啦?”
德威特缓缓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虚弱地笑笑,跟着,他把右手伸给萨姆,雷恩也靠了过来,德威特的食指,一道伤口从第一节往下伸了一英寸半,已经结成干硬的整块血痂。“今天晚餐前,我在俱乐部健身房里不小心被器械割了一下。”
“哦!”
“俱乐部的墨里斯医生帮我治了伤口,交代我得小心,直到现在这里还隐隐作痛。”
忽然,下头爆出一连串的欢呼声,萨姆和德威特赶忙靠回栏杆,听不见声音的雷恩,见状也跟着朝下看。“找到啦!好啦,慢慢来!慢慢来!”从木桩顶上蜿蜒入水的其中一条绳索,水面下一端的铁钩子,似乎钩到了某个物体。
三分钟之后,一团湿淋淋、软趴趴的东西从河里冒了出来,底层甲板应声又一阵惊叫——一种反射性尖叫声音。
“我们下去!”萨姆一声令下,三个人同时转身朝船舱门跑过去,德威特一马当先,当他伸手去抓门把时,忽然痛得大叫出声。“怎么啦?”萨姆急切地问,德威特痛苦地瞪着自己的右手,萨姆和雷恩看见德威特指头上的伤疤裂开,有好几处地方冒出血来。
“不小心又用右手去开门,”德威特呻吟着,“伤口又裂了,墨里斯医生警告过我会这样。”
“放心,死不了的。”萨姆粗鲁地说了声,一阵风般越过德威特,领先下楼梯,他回头扫了一眼,德威特正从胸前口袋拉出一条手帕,小心地裹住右手手指。雷恩下巴埋在披风领子里,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雷恩安慰了德威特几句,两人没耽搁什么时间,也随着萨姆身后走下来。
三个人穿过右舷底层甲板,走到船舱前的甲板上,救难人员摊了一大张帆布在那儿,捞上来的那团软绵绵的玩意儿就摆在帆布上,泡在一小汪难闻的脏河水中。这是一具已破破烂烂的男子躯体,血污加上尸身的破碎,根本瞧不出生前的长相,他的头颅和脸部烂成一团,从不自然的扭曲姿态看来,脊椎骨八成也断掉了,一双手臂令人惊异地呈现扁平状,像被压路机辗过一般。
雷恩原本白皙的脸色此刻更是血色全失,但他还是努力镇定,紧盯着眼前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萨姆尽管司空见惯这类的血腥暴力场面,还是极不舒服地低声咕哝着;至于德威特,他只瞥了一眼就赶忙转过脸去,整张脸发青。除了他们三人,现场还围着渡口的职员、渡轮船长领航员、几名刑警和警察,没人开口讲话,只茫然地看着这具尸体。
尸体是俯卧着的,下半身完全不像正常人体那样地折向另一边,碎掉的头颅则靠在甲板上。帆布上,还摆着一顶有舌的黑帽子,滴着水。
萨姆跪下来,单手推了推尸体,尸体软绵绵像一袋子生肉,萨姆把它半翻过来,一名刑警赶忙上前助一臂之力,这时,脸部整个仰过来朝上,可以看出是一个红发的大个头男子,五官部分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萨姆惊讶地低呼出声,死者穿一件深蓝色外衣,外衣口袋边缝缀着黑色皮革,正面由上而下两排黄铜钮扣,萨姆猛然抓过帆布上的黑帽子——没错,这是一顶售票员的帽子,帽舌里有金色的编号2101,还有同样金色的一行字:第三大道电车。
“可能是——”萨姆惊呼着,忽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看向雷恩,雷恩正弯着腰,全身贯注看着萨姆手上的帽子。
萨姆放下帽子,毫不客气地伸手到死者外衣胸部内侧口袋中,掏出来一个湿漉漉的廉价皮夹,他打开来检视了一番,马上跳起身来,丑陋的脸闪亮了起来。
“没错了!”萨姆大叫一声,跟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布鲁诺矮胖的身影正从电车站一路往码头这儿奔来,外套下摆迎风扬起,几名便衣尾随在他身后。
萨姆赶紧转头对一名刑警下令,“传令下去,立刻加派两倍警力,严密监视渡轮上所有乘客!”跟着他跺脚高举着手,挥舞着手上的湿皮夹,“布鲁诺!快快!我们找到要等的人了!”
布鲁诺这下子更没命地跑了起来,他上了船,扫了眼尸体,围观的众人以及雷恩和德威特,忙不迭地问:“怎样?”布鲁诺一口气快喘不上来,“你说谁——写信的人?”
“正是,”萨姆嘶哑着嗓子说,还用脚尖触了触地上的尸体,“有人快了咱们一步。”
布鲁诺两眼圆睁,再次仔细看着尸体,看着外衣的铜扣,看着扔在甲板上的帽子,“售票员——”他一把摘掉自己的帽子,尽管寒风尖利刺骨,布鲁诺却掏出丝手帕拭着满头热汗,“萨姆,你确定吗?”
萨姆从皮夹克抽出一张被水泡软的卡片,递给布鲁诺当做回答,雷恩立刻走到布鲁诺身后,从布鲁诺肩后跟着看。
这是第三大道电车公司所发的圆形识别证,上头盖有编号2101的戳记和持有人的签名。
签名颇潦草,但却可清楚辨识,写的是:查尔斯·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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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三景
威荷肯车站
9月9日,星期三,晚上11时58分
西海岸线终点站威荷肯的候车室,是一座年代久远、漏缝风呼呼作响的二层楼建筑,巨大得像《格列佛游记》中的巨人国谷仓。天花板上的钢筋全露出来了,屋梁以一种疯狂的美学形式纵横交错,从楼梯爬上二楼,靠墙边沿伸出一片月台,再往前即是铁道,月台一侧有走道通往几间小办公室,这里每一处地方都是肮脏的灰白色。
售票员查尔斯·伍德的尸体用帆布担架抬着,仍湿漉漉地淌着河水。穿过空旷有回音的候车室,上到二楼,顺着月台走道,送到站长室里。新泽西警方已封锁了整个候车室,严禁闲杂人等出入。默霍克号渡轮南舱房的乘客,在尖利的口哨声中,通过两排警察夹成的通路,全部被送到终点站的候车室这儿来,在警方的严厉监视下,静静等着萨姆和布鲁诺的处置。
萨姆下令把默霍克号渡轮锁在码头,不准出航,渡船公司在紧急商议后立刻更改航行时间表。浓雾中,码头仍陆续有船只出入,铁路部分也允许照常营运。除了临时售票处改放在车库里,来往乘客必须麻烦些绕路从渡轮候船室上车。至于被禁止出航的默霍克号,船上灯火通明,黑压压地站着一大排刑警和警察,除了警方和相关人员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准登船。车站二楼的站长室里,平躺的尸体旁有一小撮人围着,布鲁诺正忙着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是挂到哈德逊郡检察官雷诺尔家中,电话中,他简单扼要地向雷诺尔说明,由于死者是隆斯崔谋杀案的目击证人——这案件在布鲁诺的辖区里发生,因此尽管这次伍德遇害的地点在新泽西区,希望雷诺尔能允许由他来做初步的侦讯工作。雷诺尔一口答应后,布鲁诺立刻通知纽约警察总局,一旁的萨姆巡官接过话筒,下令紧急抽调一部分刑警立刻支援。
雷恩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仔细看着布鲁诺说话时的嘴唇,看着紧闭着嘴、面色苍白的德威特——他被遗忘在角落边,以及如狂风暴雨般对着电话筒的萨姆。
直到萨姆放下电话,雷恩这才开口,“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正走到死者那边,闷闷地对着惨死的尸体,应声扭头看向雷恩,眼睛里这时浮起了几丝希望的光彩。
“布鲁诺先生,”雷恩说,“你有没有仔细检查过伍德的签名——他识别证上的亲手签名?”
“——您的意思是……”
“我觉得,”雷恩柔和地说,“此刻的第一任务是,证明伍德就是写匿名信的人,萨姆巡官似乎认定伍德的签名和信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个人,我并不是怀疑巡官的判断,但我认为最好能让专家来做鉴定。”
萨姆不舒服地皱起眉来,“字迹完全一样,雷恩先生,您就别在这上头钻牛角尖了。”他跪在尸体旁边,像对待个服装店里的木头模特一般翻弄着,最后,从死者口袋里,萨姆找出两张又皱又湿的纸张来,其一是第三大道电车意外事故报告书,上头详细记载了今天下午电车和一辆汽车的撞车事件,伍德还签了名;另外是一封贴了邮票封了口的信,萨姆撕开来,看完,递给布鲁诺,布鲁诺也仔细看过,又交给雷恩,这是一封写给函授学校申请交通工程学函授课的信,雷恩仔细研究着两者的字迹和签名。
“布鲁诺先生,那封匿名信你带在身上吗?”
布鲁诺在皮夹子里掏了半天,找出那封信,雷恩把三张纸摊平在身旁桌上,凝神地对比,好一会儿,他笑了起来,把纸张还给布鲁诺。
“非常抱歉,巡官,”他说,“毫无疑问,这些笔迹完全出自同一人之手。我们现在知道了,这意外事故报告书、函授学校的申请信和匿名信都是伍德写的……但由于确认这一点非常重要,尽管萨姆巡官的看法这么不可动摇,我以为我们还是请专家鉴定一下吧!”
萨姆满肚子不爽地咕咬着,重新跪在尸体前面,布鲁诺把那三张纸放回皮夹子,再次打起电话来,“谢林医生吗?……喂,是医生吗?我是布鲁诺,我人在威荷肯终点站,在站长室里,对对,渡船口后面这里……就现在啊……哦这样,好吧,那你手头那边弄完就尽快过来……四点才完啊?那也没关系,我会把尸体送到哈德逊郡停尸间去,你直接去那儿……是是,我坚持由你亲自检查,死者名叫查尔斯·伍德,是隆斯崔案那班售票员。”
“我可能太多管闲事了,”坐在椅子上的雷恩又说了,“布鲁诺先生,有没有可能在伍德登船之前,默霍克号的船员或电车的工作人员曾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
“太好了,雷恩先生,您提醒我了,他们可能还没走掉,”布鲁诺又拿起电话,拨到纽约那边的渡轮码头。
“我是纽约地检处的布鲁诺检察官,我现在在威荷肯终点站,这里刚发生一起谋杀案——哦,你们也听说啦——这边需要你们的帮助……很好,死者是第三大道线四十二街越区电车的售票员伍德,服务证号码2101,只要今晚有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的人,都请他们来一下……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是是……还有,他们过来时,能不能派个执勤的电车稽查一起来,这里会有一艘警艇过去接人。”
布鲁诺一挂电话,火速派了一名刑警,要他通知默霍克号旁的水上警察立刻行动。
“现在,”布鲁诺搓着手,“雷恩先生,萨姆巡官检查尸体这段时间,您愿不愿陪我到楼下去?那里还有一堆活儿要干。”
雷恩起身,眼睛看向独自呆在角落一隅的德威特,“可能,”雷恩清澈的男中音说,“德威特先生也愿意和我们一道吧?这里的一切不会让他觉得愉快的。”
布鲁诺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神一闪,笑意浮上了原本严肃的脸,“是是,当然如此,德威特先生,愿意的话你也一道来吧!”这个瘦小的证券商感激地看着身穿披风的雷恩,温驯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们走过月台,下了楼到候车室。
三人成列如阅兵般凛凛威风地下了楼梯,布鲁诺举手要大家注意,“默霍克号的领航员请过来,船长也请一起过来。”
人堆里,有两个人步履沉重地走上前来。
“我是领航员——山姆·亚当斯。”领航员很壮很有力气,一头蓬松的黑发,像头公牛。
“等等,乔纳斯人在哪里?乔纳斯!”这位萨姆手下负责簿记的刑警应声跑过来,抱着笔录的本子,“你负责记录……好,亚当斯,我们先确认死者的身份,死尸摆在甲板上时,你看过吗?”
“当然看了。”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少说也上百遍了,”领航员提提裤子,”我和他还算满熟的,虽然他的脸被砸成那样子,但我敢按着《圣经》发誓,他是伍德没错,越区电车的售票员。”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领航员搞了帽子,抓着脑袋,“为什么——没为什么啊,我就是知道,身材一样,红头发一样,衣服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知道,而且,今晚在船上我们还聊过天。”
“哦!你们谈过话,在哪儿?——在操舵室里吗?我想在操舵室里应该不允许乘客进去聊天是吧,亚当斯,你从头到尾讲一遍。”
亚当斯清清嗓门,朝痰盂阵了口痰,窘窘地看了眼一旁那瘦得像个鬼、却一身古铜色皮肤的男子——渡轮船长,才开口说,“呃,是这样,我认识这个查尔斯·伍德好几年了,都快九年了,对吧,船长?”船长很肯定地点点头,也吐了口痰,准确无比地吐进了痰盂。“我猜他就住威荷肯这一带吧,因为他每天下班后,总是搭10点45分的轮船班。”
“先等一下,”布鲁诺朝雷恩点头示意,“他今晚也搭10点45分的吗?”
亚当斯有些不开心地说:“我正要讲这个啊,今天他也还搭这班船,而且跟这一年来他的老习惯一样,爬到顶层的乘客甲板,说什么夜晚的美好时光。”布鲁诺不耐烦地皱起眉来,亚当斯赶忙加快速度说,“总之,哪天伍德他不到甲板上,跟我这样对叫两句解解闷,我还真会觉得哪儿不对劲了。当然,偶尔他休假或留市区里过夜,我们也会碰不到面,但那种情形很少,他几乎天天准时搭这班部。”
“这很有趣,”布鲁诺说着,“非常非常有趣,但你简单扼要一点说,亚当斯——你晓得,这不是报上的长篇连载小说。”
“哦,我太慢了吗?”领航员又提了下裤子,“我说到,对,伍德今天又搭10点45分这班船, 上顶层的乘客甲板, 靠右舷这边,完全和平时一样,他朝我喊,‘吆喝!山姆!’,因为我是船员,他总是对着我‘吆喝,吆喝’个不停,你晓得,开开玩笑解解闷。”
布鲁诺才一露牙,亚当斯立刻又正经起来,“好好,我晓得要讲简单一点,”他加快语调,“所以呢我也就喊回去‘吆喝’,跟他讲,‘这鬼雾可真妈的浓,是吧?’他又喊过来,‘是啊,厚得不输我老娘的生牛皮鞋’——我看他脸,就像现在我看你脸一样清楚, 他当时离操舵室很近, 灯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他又说,‘山姆,这种天你领航会很累,是吧!’我问他,‘你电车那边呢?今天状况如何?’他说,‘不怎么样,下午还被辆雪弗莱撞了,吉尼斯气得都跳起来。’他又说‘妈的一个蠢女人开的车,’他还说,他还说,‘女人就是妈的蠢,是——’”
渡轮船长猛然一肘子撞向亚当斯的啤酒肚子,亚当斯一惊叫出声来,“你妈的扯个什么天方夜谭,谁听得懂啊,”船长开口了,低沉的嗓门,房内的回音轰轰作响,“挑重点嘛,这样一百年也讲不完。”
亚当斯气得对着他的上司跳脚,“你又顶我肚皮——”
“好啦好啦!”布鲁诺大声叫停,“都别吵了,你是默霍克号的船长吗?”
“没错,”这竹竿样的船长可是神气十足,“舒德船长,在这条河上开了二十一年的船了。”
“你是不是一直待在操舵室里,当这个——呃——这个亚当斯他们两个说话时——”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叫着时,你看到伍德本人吗?”
“不想看到都不成。”
“确定那是10点45分那班吗?”
“是的。”
“之后有没有再看到伍德呢?”
“那就没啦,直到他像条鱼从河里给捞起来时。”
“你也肯定死的就是伍德吗?”
“我还没讲完,”亚当斯怨气冲天地插进嘴来,“伍德还讲了点别的,他说,今天他不能多搭两趟船了——他约人见面,在新泽西那头。”
“你确定吗?舒德船长,你有没有听见这段话?”
“这是亚当斯这混蛋今晚第一句人话,没错,先生,而死的人是伍德——我也见过他少说几百次了。”
“亚当斯,你说,他今晚不能多搭两趟船,意思是,他平常都来来回回待在船上,到岸也不立刻下船吗?”
“不能说都是这样啦,只是有时这家伙心情一爽,尤其是夏天晚上,他会多坐个来回。”
“可以了,两位。”
两人刚一转身,立刻又被叫住,出声的人是雷恩,布鲁诺看好戏似地搓着下巴。“耽搁一下,布鲁诺先生,”雷恩一脸愉悦的神色,“我能问他们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雷恩先生,您尽管问,别客气。”
“谢谢。亚当斯先生,舒德船长,”两个船员看着雷恩,下巴都掉下来了——披肩、黑帽子以及那造型狰狞的怪手杖。
“讲完话之后,你们两位有谁看见伍德离开他原先所在的顶层甲板那里呢?”
“有啊,我看到了,”亚当斯立刻回答,“我们接到信号,把船开出去时,伍德朝我们挥个手,就走回顶层甲板有遮顶的地方去了。”
“没错。”舒德船长打雷般地附和着。
“晚上开着灯,你们从操舵室能看得见那地方吗?”
舒德船长又朝痰盂吐口痰,“不大看得见,遮顶底下的部分则完全看不到,尤其是晚上,雾又大,操舵室的灯光照出去会反光,外面黑得就像他妈海神的海底坟场一样,你也知道,操舵室样子像个簸箕,开口只向着船的正面。”
“那,从10点45分到11点40分这段时间内,你们没看见或者听见有什么人出现在顶层甲板上是吗?”
“嘿,你不知道啊?”船长恶声恶气地说,“试过在大雾的晚上划船过河吗?先生,我跟你讲,你除了全心全意让船保持行驶在正常航道上以外,啥也顾不得的。”
“很好,这样我知道了。”雷恩退了回去,布鲁诺皱皱眉,点头让两名船员离去。
布鲁诺站到板凳上去,大声说:“现在,亲眼看到顶层甲板有人落水的人,到前面来。”
共有六个人举手,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面对布鲁诺不留情的逼问,六个人都显得扭捏不安,一开口,却又像合唱一样,六个声音同时到达。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布鲁诺高声制止,从椅子上跳下来,他挑上一个圆嘟嘟的小矮子,他有一头金发和一肚子油水。“你先来——叫什么名字?”
“奥格·海梅尔,先生,”小矮子紧张兮兮地说,他头戴一顶牧师样式的圆帽,一条绳子般的细黑领带,衣衫褴褛且满是油污,“我是个印刷工人——下班要回家。”
“印刷工人下班回家,”布鲁诺脚后跟着地,轻松地晃着身体,“很好,海梅尔,船靠岸时,你看见有人从顶层甲板掉下来吗?”
“是的,先生,是的。”
“当时你人在哪里?”
“我坐在船上的房间——哦,船舱里——位置正好靠近窗边,”这德国人舔舔他的厚嘴唇,又说,“船正要开进码头,正开到那些——呃,那些大木头……”
“木桩是吗?”
“对对对,是木桩,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个大大黑黑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我转头只来得及瞄到一眼,太快了,看不清楚——像上面有个东西从窗外掉下水,它——一下子就……”海梅尔擦了擦唇上冒出的汗,“太突然了——”
“你看到的就这些吗?”
“是的,先生,我马上大叫起来,‘有人掉下水了!’每个人也都叫起来,似乎都看到了……”
“可以了,海梅尔,”小矮子松了口气退回去。“你们其他人看到的也是这样吗?”
合唱团又齐声表示同意。
“有人看到点别的吗——比方说看到落水那个人的脸之类的?”
没人回答,六人看来看去,一脸茫然。
“很好,乔纳斯,你记下他们名字、职业和地址。”乔纳斯走到六个人 中间,以例行公事的熟练速度,询问并登录这六个人的资料,海梅尔是第一个,完事后便小偷般逃进后头的人堆里;第二个是个脏脏的意大利人,穿件黑亮料子的衣服,戴顶黑色的工作帽——名叫基西普·萨瓦多,是船上的擦鞋匠,他说,当时他正替客人擦鞋,脸对着窗子;第三个是个看起来一身湿的小老太婆,爱尔兰奇,玛莎·威尔逊老太太,她说,她是时代广场商业大楼的清洁妇,下班回家,座位紧邻海梅尔,看到的情形也和海梅尔完全一样;第四个是服装很整齐的大个头男子,名叫汉瑞·尼克森,身上是花格子的三件式套装——他说,他是廉价珠宝的巡回推销商,事情发生时他正走过船舱;最后两个都是年轻女孩,梅·柯恩和露丝·托比雅丝,两人都是公司职员,她们到百老汇“看了部精彩的好戏”,要回新泽西住所,两人坐在海梅尔和威尔逊太太旁边,落水事件发生时,她们正起身准备下船。
布鲁诺发现,六人中,没有一个曾在这班船上见过这个穿售票员制服的男子——或者红头发的男子,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是搭乘11点30分从纽约开航的这班船,所有人不会上到顶层甲板。威尔逊太太甚至宣称,她从未到过顶层甲板——航程太短了——而且,她还说,天气“烂透了”。布鲁诺让这六个人回到乘客群中,跟着对其他人进行简单的询问,什么线索也没有,没人见过一个红发的售票员,没人上到过顶层甲板,所有人都是11点30分从纽约上船的,没人来回搭船。
布鲁诺、雷恩和德威特再次一起上楼回站长室,萨姆由他手下刑警簇拥着,端坐在椅子上,没什么好脸色地瞪着地上那具据说是查尔斯伍德的惨死尸体。三人入门时,萨姆霍地站了起来,目光如炬地瞪住德威特,张嘴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两手交叉于身后,开始在那具摊平的尸体前来回踱步。
“布鲁诺,”萨姆压着嗓门说,“我要私下跟你讲句话。”布鲁诺缩了缩鼻孔,走到萨姆旁边,两人低声地商谈起来,偶尔,布鲁诺抬起眼睛搜寻着德威特的神色。最后,他重重点头,走开来,身子斜倚在桌边。
萨姆步步有千钧之力,原本就难看的脸一分分狰狞起来,他直扑德威特,“德威特,我问你,今晚你什么时间上的默霍克渡轮?你搭哪班?”
德威特武装起那瘦小的身体,浓厚的胡须颤动着,“在我回答你问题前,萨姆巡官,请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权力查问我的行踪?”
“别找我们碴,德威特先生。”布鲁诺也语气不善。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眼睛挣扎着看向雷恩,但这老演员回以一个平淡无味的表情,不支持,也不落井下石。德威特无奈地一耸肩,再次正面对着萨姆,“好极了,我搭11点半那班。”
“11点半那班?为什么你今天会搞这么晚才回家?”
“我晚上待在俱乐部里,下城那里的交易所俱乐部,在船上碰到你时,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
“没错没错,你都讲过,”萨姆往嘴里塞了根烟,“我再问你,在10分钟的渡河航程中,你有没有到过顶层的乘客甲板?”
德威特咬着唇,“我又有嫌疑了是吗?萨姆巡官,答案是没有。”
“在船上曾看到售票员伍德吗?”
“答案还是没有。”
“如果你碰到他,认得出他来吗?”
“应该认得,我在越区电车上看过他不少次,况且,上次隆斯崔被杀案中我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刻,但我保证,今晚我绝对没见过他。”
萨姆掏出一盒纸包的火柴来,取出一根,划亮,慢慢地点燃香烟,“在电车上你见过伍德不少次,有没有跟他讲过话呢?”
“亲爱的巡官大人——”德威特看上去给逗乐了。
“有,或者没有?”
“当然是,没有。”
“也就是说,你认得他,但是从未和他讲过话,而且今晚也没见过他……很好,德威特,我再问你,我才刚上船那会儿,你正要下船,你当时一定知道发生了意外事故,为什么你完全不会好奇,想耽搁几分钟看看出了什么事?”
笑容从德威特嘴角隐去了,他的脸开始硬起来,难看起来,“没什么,我累了,想早点回家去。”
“累了想早点回家,”萨姆的怒气爆了开来,“真是个天赐的好理由……德威特,你抽烟吗?”
德威特睁大眼,“抽烟?”他生气地重复了一次,转向布鲁诺,“布鲁诺先生,”他叫了起来,“白痴一样嘛,我一定得忍受这种低能的盘问吗?”
布鲁诺冷若冰霜地说:“请回答问题。”又一次,德威特看向雷恩,也再一次地,德威特似乎只能孤军奋战。
“没有错,我抽烟,”他一字一字地说——在他不耐烦的眼皮底下,却也隐含着某种恐惧——“没有错。”
“纸烟吗?”
“不,我抽雪茄。”
“现在带在身上吗?”
德威特一言不发掏着外套的内层口袋,拿出一个昂贵的真皮雪茄盒,盒上有烫金的姓名缩写,他交给萨姆,萨姆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三根雪茄,萨姆拿出一根,仔细端详,雪茄中部的金带子上,也有J.O.Dew.的姓名缩写。“订做的是吧?”
“是的,向哈瓦那的胡恩格斯订做的。”
“带子也是?”
“当然。”
“带子是在胡恩格斯那儿装好送过来的吗?”萨姆追究到底。
“哦,拜托,”德威特摊明了说,“尽是这种蠢问题。到底你想怎么样?巡官大人,你脑袋里就只装着这些阴毒而愚蠢的玩意儿吗?没错,雪茄上的带子也是在胡恩格斯装的,再放进盒子里,送上船运来给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能不能也问个问题呢,你知道这些究竟要干嘛?”
萨姆没理德威特,擅自把雪茄放回盒子,放进自己衣服的大口袋里。德威特眼看着这个荒唐的公然侵占行为,整张脸一片阴郁,只反抗性地挺直身体,一言不发。
“还有一个问题,德威特,”萨姆改以一种全世界最和蔼的态度问,“你送过这种雪茄给伍德售票员吗,电车上或随便哪个地方?”
“哦——原来如此,”德威特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我明白了。”没人接话,萨姆像老虎盯着猎物般看着德威特。
“对我的询问到此为止是吗?”德威特压着脾气继续说,“将军死棋了,嗯?巡官大人?你下了盘聪明的好棋,没有,我从没给过伍德雪茄,车上没有,也没在其他什么地方。”
“这太棒了,德威特,而且非常有意思,”萨姆开怀地轻笑着,“因为,我刚在尸体的背心口袋,也找到一根你这种特制的、带子上同样印着你姓名缩写的雪茄!”
德威特傻眼了,随即痛苦无比地一直点着头,仿佛他已预见了这个结果,他张开嘴,没说出话又闭上,再张开,极其苍凉地说:“我猜,接下来,我会以谋杀这个人的罪名遭到逮捕是吧?”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笑起来——老人那种嘶哑而且难堪的怪笑。“我想,这不是做梦吧?”“一根我的雪茄在被杀的人身上!”他无力地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布鲁诺郑重地告诉他,“没人说要逮捕你,德威特先生……”
这时,门口忽然涌来一大群人,领头的身穿水上警察艇长制服,布鲁诺停住谈话,用眼神跟那艇长示个意,艇长点头离去。
“大伙儿都进来吧。”萨姆愉快地招呼着。
这群人怯怯地全进来了,其中一人正是那爱尔兰司机,派屈克·吉尼斯,隆斯崔被杀时开那班电车的;第二个是细瘦的老人,衣衫很破旧,头上戴一顶鸭舌帽,他说他是彼得·希克斯,在纽约渡口工作;第三个是看起来一身风霜的电车稽查,他说,他隶属于越区电车的终站,地点是四十二街底,正好在渡船口出来那儿。
在他们身后则是好几位刑警,皮波第副组长是其中一位,达菲警官则在皮波第后面,露出他那又宽又圆的肩膀来。所有人的眼睛立刻被帆布上的尸体给吸过去了。
吉尼斯只看了伍德的尸身一眼,痉挛地咽了下口水,马上吓得转过头去,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昏倒。
“吉尼斯,你要不要认真辨认一下死者?”布鲁诺问。
吉尼斯说:“天老爷,你看他的头……是查尔斯·伍德,是他。”
吉尼斯伸出一支颤抖的手指,指着尸体左脚,由于在木桩和坚硬的码头岸边不断摩擦撞击,尸体的裤管已烂得不成个样,左脚的部分除鞋褡还在,其他的部位已完全裸露出来,可以清楚瞧见一道很长的伤疤,扭曲而且十分狰狞,一直蜿蜒下来到鞋子里——如今,在死去的皮肤上,这道伤疤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灰色泽。
“这伤疤,”吉尼斯嘶哑地说,“我看过很多次,伍德刚到电车公司上班没多久,就让我看过他腿上的这条伤疤,那还是在我们被调到越区电车之前,他跟我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受伤留下来的。”
萨姆把尸体左脚的袜子脱掉,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疤便整个露了出来,这条疤从足踝稍稍上面一点之处,一路延伸到膝盖,下半段向着小腿肚弯曲。“你确定这和你以前看见的,是同一道伤疤?”
“是同一道伤疤,是的。”吉尼斯气若游丝地回答。
“好,你没事了,吉尼斯,”萨姆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该你了,希克斯,把你所知道的,今晚伍德的行踪,通通讲出来。”
这细线般瘦小的船员点头,“没问题,警官,我和伍德很熟——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搭渡轮回家,因此总会和我碰面聊聊天,今晚,10点半左右吧,伍德和往常一样又到渡船口来,也一样找我讲话,现在我回想起来,他今天真的有点心事的样子,我们天南地北地扯了会儿,没谈什么正经事。”
“时间确定吗——10点半?”
“当然确定,我们的工作是按时间来的——时间表在那儿,时间一到准时开船。”
“你们谈些什么?”
“呃——”希克斯咂了下牛皮般的厚唇,说,“我们随便扯着,我看他手上带着包包,笑他是不是昨天晚上又留在城里找乐子——你晓得,有时他在城里过夜,会随身带着干净的衣裤——但他告诉我不是这样,这是他今天休息时间买的二手货皮包,原来的那个带子坏掉了,而且——”
“什么样的皮包?”萨姆问。
“什么样的啊?”希克斯抿嘴想了下,“妈的没什么特别啊,就是个便宜皮包嘛,随便哪里只要花一块钱就买得到的那种,四方形黑色的,就是那种嘛。”
萨姆把皮波第副组长叫来,“去楼上候车室看看,有没有人拿着希克斯形容的那种皮包,还有,从默霍克号开始搜起,找这样的皮包,顶层甲板,操舵室,每个地方,从上到下彻底翻一遍,另外,水上警察艇上有潜水员,也让他们下水去找——有可能被扔到河里,也可能是落水时跟着掉下去的。”
皮波第受命而去,萨姆转过身来,正要开口继续向希克斯,雷恩这时插了进来,语气很柔和,“抱歉我打个岔,萨姆巡官……希克斯先生,你们聊天时,伍德他有没有抽过雪茄?”
希克斯看着这幽灵一样的询问者,眼睛顿时睁大如铜铃,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有啊,我还向他要一根,那种克雷姆牌的雪茄很对我胃口,他在口袋里掏了——”
“我相信他掏的是背心口袋是吧?希克斯先生。”
“是啊,背心口袋,然后全身口袋全掏遍了,他告诉我‘没啦,我想全抽光了,彼得,这是我一千零一根了。”
“问得好,雷恩先生,”萨姆不怎么甘心地称赞一声,“希克斯,你确定是克雷姆牌的吗?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牌子的呢?”
希克斯不开心地回答:“这我不是刚告诉这位先生了吗?”
德威特头抬也不抬,坐在椅子上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他的眼睛空洞且满是血丝,令人怀疑他是否听见刚刚的一阵问答。
“吉尼斯,”萨姆说,“伍德今晚上班时,有没有带着皮包呢?”
“带了,”吉尼斯仍是奄奄一息的声音,“就跟希克斯说的一样,他今晚10点半下班,那个皮包他一整个下午都放在车上。”
“伍德住哪儿?”
“威荷肯这一带的小公寓——地址是波瓦德2075号。”
“有家人同住吗?”
“我想没有,至少我知道他没结婚,而且我记忆里,他从没提过一句有关他家人亲戚的话。”
“还有一件事,警察大人,”希克斯插嘴说,“我和伍德聊天时,他忽然指着个瘦瘦小小的怪老头给我看,那老家伙火烧屁股一样匆匆忙忙下了计程车,溜进车站售票处,买了张船票。扔过票箱子,到候船室等船。从头到尾鬼鬼祟祟,像怕人看到他一样,伍德偷偷告诉我,那小矮子就是那个证券商,约翰·德威特,伍德车上的那个谋杀案,这老头也搅在里头。”
“真的!”萨姆声音又大又急,“你说这是10点半左右的事是吗?”萨姆狠狠地转头看着德威特。约翰·德威特站了起来,又坐回去,呆呆看着前方,两手紧抓着椅子扶手。“说下去,希克斯,继续说下去。”
“呃——”希克斯慢条斯理地说,“伍德看到德威特之后,好像有点,怎么说呢,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
“德威特也看到伍德吗?”
“大概没有吧,从头到尾缩在角落里,自己一个人。”
“还有呢?”
“没啦,10点40分船进来了,我也得干活去了,我倒是看到那个德威特起身上船去了,伍德和我说再见,也上去了。”
“时间你很肯定是吧——那班船是10点45分开的,没错吧?”
“哦,拜托!”希克斯极其受不了似地说,“这我讲了有一百遍了吧!”
“你一旁先等着,希克斯,”萨姆推开希克斯,怒目圆睁地看着德威特,德威特心神不定地一点一点摘除他外衣上的毛球。“德威特!你看这里。”德威特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满的忧伤,连萨姆也觉得骇然。“希克斯,伍德指给你看的,是不是这个人?”
希克斯脖子伸得长长的,用怀疑的眼神,非常慎重地端详着德威特的脸。“是的, ” 最后他说,“没错,就是这个小个儿,警察大人,我可以跟你上法庭按着《圣经》发誓。”
“非常好,现在,希克斯,吉尼斯,还有你——电车稽查是吧?这里没你们事了——到楼下去,还不要走,听我招呼。”三个人不怎么高兴只能下楼去等着,雷恩坐了下来,手拄着拐杖,忧伤地注视着德威特紧绷的脸孔,在雷恩如水晶清澈深沉的眼睛最深处,隐约浮着一层雾般的疑惑——面对判断的一点疑惑,一个问号。
“该你了,德威特先生,”萨姆声如雷霆,笔直走到德威特跟前,“解释给我们听一下,为什么你刚刚说你搭乘10点30分的渡轮,而别人亲眼看到的却是,你10点45分上的船?”
布鲁诺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神情非常严肃地说:“在你回答问题之前,德威特先生,我有责任得先警告你,你所说的任何话,有可能成为将来指控你的证据,这里有警方的速记员,会记下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你可以保持沉默。”
德威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用他细长的手指扶扶衣领, 努力扮出一个笑脸,“要命的结果,”他声音很轻,站了起来,“这是玩弄事实的代价……是的,各位,我刚刚是撒了个谎,我搭的是10点45分的渡轮。”
“乔纳斯,记下来没有!”萨姆大声下令,“德威特,为什么你要说谎?”
“这个问题,”德威特毫不犹豫地说,“我拒绝做任何解释,我和一个人约了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碰面,但这全是我私人的事,和这件可怕的杀人案件毫无关系。”
“很好,你约了某人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见面,那他妈的,为什么11点40分你人还会在船上?”
“拜托,”德威特说,“请注意你的用词,巡官,我不习惯以这样的说话方式交谈,如果你一定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拒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布鲁诺飞快丢了个眼神过来,萨姆只好把就要破口出去的话,硬生生吞出来,深呼吸之后,萨姆把声调中的攻击意味尽可能调到最低,“好的,请说您这是为什么呢?”
“这样好多了,”德威特说,“因为我等的那个人,并没有在约好的时间露面,我猜他可能有事耽搁,便留在船上,前后坐了四趟,直到11点40分,我放弃了,决定回家去。”
萨姆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这种解释吗?你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对不起,恕难奉告。”
布鲁诺对着德威特摇摇手指头,“德威特先生,你正把自己推到一个最最不利的位置,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你刚刚说的话实在非常非常地不可信——你若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可能相信你这种解释。”
德威特闭上了嘴巴,两手交叉于胸前,眼睛看着墙壁。
“很好,”萨姆明显动了肝火,“也许你可以说说着,你这个会面是怎么约的?随便有了什么记录都成——信件,或者约定时有人在场看见听见之类的?”
“约会是今天早上用电话订的。”
“你说的今天早上,是星期三早上吧?”
“是的。”
“对方约的?”
“是的,打到我华尔街的办公室,我公司的接线人员不留外面打进来的电话记录。”
“你原来就认得打电话约你的这个人?”
德威特保持沉默。
“你刚刚说,”萨姆毫不放松地追问,“你后来溜下船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你累了,决定回西安格坞的家是吧?”
“我想,”德威特无力地说,“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
萨姆脖子上的青筋应声全浮起来了,“去他妈的,你完全说对了,我是不信!”
萨姆一把抓着布鲁诺的手臂,拉他到墙角,两人低声商量起来。雷恩悠悠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候,皮波第副组长一马当先,领着一串人从候车室回来,后头的刑警抱着一堆黑色的廉价皮包,慌张地跟着冲进站长室来,皮包共有五个。
萨姆问皮波第,“这些是干什么的?”
“你要我找的皮包,符合描述的全在这里,还有,”皮波第笑了起来,“六个忧心忡忡的皮包主人。”
“默霍克上头有收获吗?”
“没任何皮包的踪迹,老大,另外水上警察队那些家伙泡了半天脏水,到此刻为止,毫无进展。”
萨姆走到门边,震天一吼,“希克斯!吉尼斯!上来一下!”一个船员和一个电车驾驶员跑着上楼梯,跑着进来,脸色一片惊恐。
“希克斯你看看这些皮包,可有伍德带的那个?”
希克斯仔细看着地板上那一堆皮包,“呃——这——每个都很像,实在很难讲。”
“你呢?吉尼斯?”
“我也觉得很难说,巡官,它们几乎全一个样子。”
“好啦,你们滚吧!”两人离去,萨姆蹲了下来,打开其中一个皮包,清洁妇威尔逊太太低喊了一声,愤慨却敢怒不敢言,跟着抽抽搭搭啜泣起来,萨姆拉出一团脏工作服,一个午餐盒子,还有一本纸面本小说,萨姆一阵恶心上来;他跟着对付第二个,汉瑞·尼克森吐出一串愤怒的抗议声音,萨姆给他冷冷的一眼,让他闭上嘴巴,毫不客气扯开皮包,里面有几片硬纸板,铺着羊毛布,上头排满了廉价珠宝和小装饰品,此外还有一堆订货单,都印了他的名字;萨姆把这皮包摆一边,再看第三个,里面只有一件脏了的旧长裤和一些工具,萨姆抬起头,山姆·亚当斯,默霍克波轮的操舵手,正紧张地看着他。“你的?”“是的,先生。”萨姆再打开剩下的两个:其中一个的主人是个巨大的黑人码头工人,名叫阿利亚·琼斯,里头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午餐盒子;另一个里头装着三片尿布,半瓶牛奶,一本廉价书,一盒安全别针以及一席小毯子,这是一对名为汤玛斯·柯可南的年轻夫妻的包,男的怀里抱着个快睡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婴孩,萨姆打雷般的声音似乎惊吓了他,小婴孩古怪地看了萨姆一眼,在父亲臂膀里扭了扭,把小脑袋埋过父亲肩膀,忽然嚎啕起来,顿时,整个站长室里一片凄厉刺耳的哭声。有一名刑警偷偷笑起来,萨姆苦笑,只好把所有皮包物归原主,让他们离开。雷恩这时发现,不知是谁找来几个空袋子,盖在尸体上,雷恩露出极欣慰的神情。
萨姆派人传下命令,让司机吉尼斯、电车稽查和渡船口职员希克斯也离开。
一名警员进来,低声向皮波第报告,皮波第朗声说:“老大,河里没找到东西。”
“哦,我猜伍德的皮包一定被扔进河里沉下去了,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萨姆抱怨着。
达菲警官这时砰砰地跑上楼,夸张地喘着大气,手里抓着一大叠字迹潦草的纸张,指头被墨水染得红红的,“楼下所有人的姓名和住址,巡官,通通写好了。”
布鲁诺快步凑上去,站在萨姆身后跟着看那叠渡轮乘客清单,两人一张一张仔细过滤,好像想找出个什么人一样,最后,两人仿佛相互庆贺般对视一眼,布鲁诺的嘴巴紧紧抿着。
“德威特先生,”布鲁诺突然一箭穿心地说,“隆斯崔被杀那班车上的所有乘客,今晚只有你一个人在这班渡轮上,有趣吧?”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茫然地看着布鲁诺的脸,然后,他纤弱的身体轻轻抖着,低下头去。
“布鲁诺先生,你所说的——”一片沉默中,雷恩冷静的声音传来,“也许全是事实,但容我大胆地说句话,这一切尚不能证明德威特先生涉案。”
“啊?你说什么?”萨姆反应激烈,倒是布鲁诺只是不悦地蹩着眉。
“亲爱的巡官,”雷恩轻柔地说,“你当然也一定注意到了,在乘客叫嚷起来之后到你我上船这段时间里,默霍克上有一部分乘客已经下船走了,这点你是否也考虑在内了呢?”
萨姆的话像火山爆发般地喷射出来,“很对,我们会追踪这些人的。”他几乎是在恐吓了,“你以为我们查不出来吗?”
雷恩优雅地微笑着,“亲爱的巡官,你以往宣布侦破刑案,都像现在这么肯定、这么成竹在胸吗?你怎么知道你没漏掉任何的相关线索呢?”
布鲁诺跟萨姆咬了下耳朵,德威特再次感激涕零地转向雷恩,萨姆烦躁地摆动着他壮硕的身躯,向达菲警官吼着下了道命令,达菲远离风暴般地立刻离开。
萨姆朝德威特勾勾指头,“跟我下楼去。”
德威特默默起身,跟着萨姆走出门。
三分钟之后两人又回来了,德威特仍缄默不语,萨姆的脸色也还像全世界都欠他钱一般。“什么也查不出来,”萨姆低声向布鲁诺报告,“没有任何一个乘客,对德威特在船上的行动有足够的留意,可让我们把他钉在这件谋杀案上头。其中有一人说他记得德威特独自一人缩在个角落里,有几分钟时间,德威特自己则说,他的电话约会,双方说好尽可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碰面,真他妈的贱!”
“但是萨姆,这样不是反倒对我们有利吗?”布鲁诺说,“这不就说明伍德被人从顶层甲板扔下去时,德威特并没有不在场的证明。”
“我他妈的倒宁可有人看他从甲板上下来,现在,你说我们要怎么处置他好?”
布鲁诺摇着头,“今晚暂时先算了吧,反正他还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我们有所行动前,必须握有更确切的证据在手,你派两个人随时盯住他,尽管我相信他不至于就这么鞋底抹油开溜了。”
“反正你官大,说了算,”萨姆走向德威特,直视他的眼睛,“今晚就到此为止,德威特,你可以回家了,但请你随时和地检处保持联络。”
德威特一言不发起身,机械性地整整上衣,那顶毡帽重新戴在花白的头发上,环顾着周围这一切,叹了口气,沉重地走出站长室。萨姆立刻用手指比个八字形示意,两名刑警默契十足地匆匆跟了上去。
布鲁诺穿上外衣,室内,众人开始抽着烟七嘴八舌起来,萨姆叉着腿对着死者,弯下腰掀开遮盖的袋子,对着那个烂成一团的头颅,“你还真他妈的笨,”他低声咕哝着, “在你那封神经信里,你至少可以写出杀害隆斯崔这个X凶手的姓名不是吗……”
布鲁诺也走了过来,拍拍萨姆厚实的肩膀,“好啦好啦,萨姆,提起劲来吧,对了,顶层甲板有没有叫人拍照存证呢?”
“小鬼们正在拍,哦,达菲,怎样?”达菲忙得跟只狗一样又喘气进门。
达菲摇着他那涨痛的头,“老大,查不出哪些人先走掉,连大致的人数都不晓得。”
很长一段沉默的时间。
“这是什么破烂案子!”萨姆的狮子般的吼声也很快吞没在死寂的空气中,他头昏脑胀,活像一只暴怒着追自己尾巴的蠢狗,“我要带几个家伙去伍德住的公寓翻翻,布鲁诺你呢?回家是吧!”
“最好如此,希望谢林医生别错过下半场,我陪雷恩先生走。”他转过身,戴上帽子,看向雷恩坐着的地方,吃惊之情浮上布鲁诺的脸。
雷恩一阵烟般早已消逝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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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四景
萨姆巡官办公室
9月10日,星期四,上午10点15分
警察总部内萨姆的办公室,坐着个高头大马的男子,他焦虑不安的样子,翻翻杂志,剪剪指甲,把一根雪茄嚼得稀烂,又拾眼瞪着外头单调阴暗的天空发呆——门打开时,他应声跳了起来。
萨姆那张原来就难看的脸,此刻阴暗得一如外头的天气。他大步跨进来,把帽子和外套往衣帽架子上一扔,重重地跌坐在他桌子后的旋转椅上,嘴巴不停地抱怨着,看也不看跟着他移来移去的大个头男子。
萨姆拆着信件,用内线电话机下了几个指示,口述了两份回信,所有这些动作都结束了,这才像特别恩赐一般,用他严厉的双眼,看着跟前那名不知所措的大个子。
“墨修,你要为你自己辩解一下?在今天太阳下山之前,你可能还有一堆活儿得干。”
墨修结结巴巴的,“我——我可以把所有的事解释一下,老大,我是——我是——”
“有屁快放,墨修,你搞清楚,你现在是为保住自己的职位而讲话。”
墨修忍气吞声地说:“昨天我一整天都盯着德威特,就像你吩咐的一样,整个晚上我一步也没敢离开证券交易俱乐部。10点10分时我看到德威特走出去,钻进一辆计程车,要司机开往渡轮码头,我跟着坐上一辆计程车,继续追踪。车子从第八大道转入四十二街时,陷入一堆车阵里几乎动弹不得,偏偏这时我那辆车又和别人的车发生擦撞,两边司机都下来吵得不可开交,我赶快跳上另一辆计程车,一路从四十二街再追下去,但没看到德威特那辆计程车。我知道他是去渡轮码头,所以我们继续走四十二街,到达码头时,要命的一班船刚刚开出去,要等两分钟后才有下一班,后来我渡过河到威荷肯,找遍西岸站的候车室,都没瞧见德威特,看了时刻表,才知道刚发走一班到西安格坞的列车,而要到午夜12点过后才有另一班,我在想我他妈的应该怎么走下一步,我很确定,德威特一定坐那班去西安格坞的列车走的,所以我跳上一辆巴士,再赶往西安格坞去……”
“倒霉透了,是吧,”萨姆和缓下来,攻击意味消失了,“说下去,墨修。”
墨修深深一吸气,跟着放松了下来,“巴士追过了那班车,我在车站等那班电车进站,可真他妈邪门的是,德威特居然没在那班车上,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在想,可能是乘客一呼啦下车时我看走眼了,也可能早在我计程车擦撞那会儿,就被他们给甩了,因此,我打电话回总局准备向你报告,楼下的金格说你出门办案了,要我呆在原地,看有没有进一步的情况,所以我又跑到德威特住处那儿,在他屋外守株待兔。 德威特一直到午夜过后好久才回家——应该在凌晨3点钟左右,坐计程车回来的,然后,便是格林柏格和奥哈兰跟着他出现了,他们告诉我渡轮码头那儿又出了谋杀案,还有命案后所发生的种种情况。”
“好好,去干活吧,你现在去接替格林柏格和奥哈兰他们。”
墨修匆匆离去才一会儿,布鲁诺踱到萨姆办公室,一脸愁容。
布鲁诺跌坐在一张硬椅子上,“呃,昨晚后来还有什么情况?”
“你前脚刚走,哈德逊郡的雷诺尔带了堆人到现场来,我和他们一起离开候车室去搜伍德的住处,妈的,什么鬼也没有,布鲁诺,标准的一堆垃圾,倒是找到更多他的亲笔资料。你找过佛利克吗?”
“今早我碰到他了,佛利克说没问题,匿名信的字迹和其他伍德所写的字迹完全一致,毫无疑问,信是伍德写的。”
“还有,这几份从伍德屋里搜到的样本,依我看也都一模一样,这些先给你——你可以交给佛利克进一步鉴定,这一切都感谢我们的雷恩先生——妈的老蠢蛋一个!”
萨姆把一个大信封扔往靠布鲁诺那头的桌子,布鲁诺叠好放在他的口袋中。
“我们还找到——”萨姆回到原话题,“一瓶墨水和一些信纸。”
“笔迹水落石出后,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布鲁诺有气无力地说,“我也要他们鉴定墨水和纸张,结果也是全都符合。”
“不坏啊,”萨姆用食指按着一叠文件,像洗牌一样拨弄着,“这是今天早上来的报告,比方说,这儿有一份关于柯林斯的,我们要看他的反应,所以我的人故意告诉他,我们已知道上星期六之后,他还偷偷去找过德威特。柯林斯还是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也承认找过德威特,也承认他找那老小子,还是因为隆斯崔的不实消息害他赔钱,要德威特负责,柯林斯说,德威特完全不理——老实说,我倒不觉得德威特这老小子这么做有错。”
“你对德威特的想法,今天早上好像有点变啦?”布鲁诺叹着气。
“胡说八道!哪有变!这是就事论事。”萨姆眦牙咧嘴起来,“另外,我一个手下发现,从上星期六以来,德威特搭过两次伍德的车,盯他的那个叫墨修——他昨晚也负责跟踪德威特,但该死的墨修,他搭的计程车发生了个小车祸,就这么活生生把德威特给跟丢了。”
“很有意思的发现,只是太可惜了,如果这个叫墨修的昨晚能寸步不离监视德威特,现在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墨修可能正好目击了杀人的经过。”
“现在,我最感兴趣的报告是,从上星期六事发到现在,德威特搭了两次伍德的班车,”萨姆仍中气十足,“你有没有想过?究竟伍德是怎么知道谁杀了隆斯崔?谋杀当晚上他很明显还一无所知,否则他应该多少会透露一些。布鲁诺,总而言之,这两次搭车的线索非常非常重要!”
“你的意思是说,”布鲁诺沉吟着,“伍德可能无意中察觉什么……对了!墨修发现德威特搭伍德的车,有没有跟谁在一起?”
“没那么走运,他一个人。”
“然后,德威特可能不当心露出个狐狸尾巴,被伍德发现了。萨姆,我觉得这条线很值得追下去,”但布鲁诺表情又一下子冷了下来,“如果他写信时不是怕成这个样子……哎,反正事已至此,呼天喊地也没用了,其他的呢?”
“全部就这些了,隆斯崔办公室那边呢?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但我因此发现了一极有意思的事,”布鲁诺回答,“你知道吗?萨姆,根本就没有隆斯崔立过遗嘱的迹象。”
“但我明明记得巧丽·布朗讲过——”
“看起来似乎是隆斯崔猎艳的一贯迷汤伎俩,我们搜他办公室、他家、他的漂亮小套房、他的银行保险箱、他俱乐部的柜子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没有任何你会想到遗嘱的东西。隆斯崔的律师,那个讼根尼格瑞说,隆斯崔根本没委托过他立遗嘱,就这样。”
“只是哄哄咱们亲爱的巧丽姑娘,嗯?就像哄骗前面那一串娘儿们一样,他有没有亲戚在呢?”
“也没有任何亲戚家人的迹象,我说萨姆老小子,到时候裁决起隆斯崔这份海市蜃楼的虚无遗产继承问题,一定有趣极了。”
布鲁诺做个鬼脸,“他一毛钱也没留下,债务倒是一屁股,他唯一的资产是德威特一隆斯崔证券公司的股份,当然,如果德威特愿意吃下隆斯崔的股权,那还会有一些实质的……”
“请进,医生。”
谢林医生仍是戴着那顶布帽子——每人都猜想他是秃头,但从没有人亲眼见过——走进萨姆的办公室,他的眼睛满是血丝,躲在圆圆的眼镜后面,看起来更是茫然无神,牙缝里插着根不怎么卫生的象牙牙签。
“早安,二位,你们是不是应该说,啊谢林医生,你昨晚辛苦了一整夜?不,你们从不会的。”他自怜地叹口气,一屁股坐在另一张硬椅子上,“我在那个好玩的哈德逊停尸间里,可足足奋斗了四个钟头以上,一步也没敢踏出来。”
“检验报告都妥了?”
谢林医生从胸前口袋取出一张长报纸,扔到萨姆的桌上,头往椅背一靠,马上睡着了。他那甜蜜满足的脸一放松下来,显得加倍胖。他的嘴巴大张,牙签仍插在齿缝间晃荡着,跟着,在丝毫没有预警的状况下,鼾声忽然如雷响起。
萨姆和布鲁诺两人急着读那份字迹非常工整的验尸报告。“什么都没有嘛,”萨姆咕哝着,“一堆没意义的老词,喂,医生!”萨姆吼起来,谢林医生努力睁开他的小圆眼睛,“这儿可不是旅馆,要睡就回家去,我会想办法让24小时内不再发生任何谋杀案。”
谢林医生挣扎着站起来,“哦,好,要说到做到哦。”一面摇摇摆摆走向房门,他忽然停步,门刷地贴着他的肥脸打开,雷恩站在门口面对他笑着。谢林医生傻乎乎地没回过劲来,随即连声抱歉着,一面让开路。雷恩步入房间,谢林医生则出门回家,一路哈欠连天。
萨姆和布鲁诺起身,布鲁诺带着真诚的笑容,“欢迎,雷恩先生,很高兴再见到您,昨晚我还以为您化成一阵烟了,您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雷恩坐上椅子,他那李树手杖有点神经质地置于两膝间,“你必须把一个演员的戏剧性行为视为当然,布鲁诺先生,有效吸引观众的舞台手法,首先便在于学会戏剧性地退场。但是得让你失望的是,我的消失并没有任何神秘的意味可言,实在是需要看的,我都已瞧在眼底,现场也再没有我能帮忙的了,所以我回去哈姆雷特山庄我的庇护所去……哦,巡官,在这个灰暗天气的日子里,你可还好?”“马马虎虎,”萨姆没多大兴致地回答,“对一个老演员来说,您起得真早,不是吗?我以为你们演戏的——哦,对不起,雷恩先生——我以为演员都是一觉睡到午后才起床的。”
“不尽然的,巡官,”雷恩清澈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从人们不再寻找圣杯之后,我所从事的行业便是这地球上最活力洋溢的一种。今天早晨,我六点半起床,先在吃早饭前习惯性地游两英里泳,再坐上早餐桌满足我高涨的食欲;接着,我试戴了奎西手制的新假发,那是昨天完工的,奎西自认为是得意之作;然后我和我的导演柯罗波特金、我的舞台设计师佛瑞茨联络,再一封封享受我收到的大量信函;最后,我进入莎士比亚所在的年代,倘佯在那神奇而辉煌的古老岁月中——现在10点30分,我来到这里,如何?就这么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你也觉得这样是很美好的一天吧?”
“当然当然,”萨姆回答,尽力让语气配合雷恩的欢悦,“但你们退休的人,总不会像我们这些工作压力底下的人一样,有一大堆的麻烦事,比方说——谁杀了伍德? 雷恩先生,我是不会再求教你有关于那个名叫X的神秘凶手——你已完全知道是谁谋杀了隆斯崔了。”
“萨姆巡官! ” 雷恩语气仍很轻柔,“你是逼我引述布鲁特斯的那段话吗?‘我将耐心聆听,并寻求得以既聆听又回应如此崇隆事物之期,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高贵的朋友啊,请深思我言。”’
萨姆看布鲁诺,布鲁诺也着萨姆,两人同声大笑出声,办公室又洋溢着愉快的氛围。萨姆拿起谢林医生的报告,不带任何评论地递给雷恩。雷恩把报告高举眼前,心无旁骛地仔细研读。这是一份简明的报告,用华丽的德式书写体一丝不苟地书写。偶尔,雷恩闭上眼睛,集中一下精神。报告上说,伍德落水时已失去知觉,但并未死亡,昏迷的原因系头部遭到重击所致,唯颅骨并未碎裂。这个落水时昏迷的推断,谢林医生写道,可从伍德腹部的少量积水得到证明,也由此可知,死者落水后有极短的一段时间尚有生命现象。报告上总结说,合理的推断是,伍德生前曾遭钝器重击头部,失去知觉后,被人从船上投入水中,并因反复撞击于默霍克船身和码头木桩之间而致死。
报告继续写着,死者腹部有尼古丁的迹象,但状况轻微,显示生前曾认真减低抽烟量;左腿的伤疤,至少已届二十年时间,由愈合后的扭曲丑恶疤痕来判断,当时为其疗伤者显然并非专业医疗人员;血糖浓度偏高,但尚不至构成糖尿病;有明显酒精中毒的迹象,可能死者生前有嗜饮稀释烈酒的习惯;从身体状况判断,死者系粗壮中年男子,红发,手指扭曲,指甲凹凸变形,说明是或曾经是体力劳动者;右腕部位有骨折的迹象,但早已愈合;左臂有小块青黑的胎记;还有一道两年前阑尾炎手术的伤疤;肋骨也曾断过,判断约为十一年前,如今也已愈合;体重二百二十磅,身高六英尺半。
雷恩读完报告,含笑递回给萨姆。
“雷恩先生,您有没有瞧出点什么名堂来?”布鲁诺问。
“谢林医生是个工作态度十分严谨的人,”雷恩回答,“这是一份很完整的报告,受损如此严重的遗体,还能检验得如此仔细,功力真是非比寻常。到今天早晨为止,你们二位认为德威特的涉嫌程度如何?”
“您对这人这么有兴趣吗?”萨姆有点顾左右而言他。
“非常非常有兴趣,巡官。”
“昨天,我们,”布鲁诺急速地说,仿佛由他来负责回答雷恩的问题,“派人盯了他一整天。”
“布鲁诺先生,你该不会有意隐瞒我什么吧?”雷恩轻轻地说,站起来,整整他的披肩,“但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巡官先生,谢谢你给我那张清晰的隆斯崔照片,在一切落幕前,这照片极可能发挥很大的效用。”
“哦,那是小事一桩别客气,”萨姆回答,声调一下子变得很亲切,“我说,雷恩先生,坦白说我和布鲁诺两人都认为德威特最有嫌疑。”
“真的?”雷恩的灰绿眼睛从萨姆身上,再移到布鲁诺身上,随即整个迷离起来,他把手杖握得更紧一些,“我就不再打搅二位工作了,今天我个人也还有满满的行程。”他迈着大步走向大门,到门口又一转身,“请允许我郑重地忠告二位,无论如何,在现阶段暂时别对德威特采取明确的行动,我们正面对着最艰难的时刻,二位,我说的是‘我们’。”雷恩深深一鞠躬,“真的,请相信我。”
两人仪式性地朝雷恩挥挥手,雷恩轻轻地关上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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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五景
哈姆雷特山庄
9月10日,星期四,中午12时30分
星期四中午12点半,如果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此刻出现在哈姆雷特山庄,他们会怀疑自己眼睛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会看到一个不同的哲瑞·雷恩——只剩一半雷恩的雷恩,他的眼睛和说话声音仍是平时的雷恩,但一身服装却迥异于昔日,而他的容貌,在老奎西一双巧手底下,每一分转变都让人惊讶。
雷恩笔直坐在一张有靠背的硬椅子上,一组三面的镜子,从正面、侧面和背面三个不同的角度,分别映出他神奇变幻中的样子,一盏电灯强烈的青白光线直射而下,房间的两扇窗子则密不透风地拉上厚重的黑窗帘,外头的光线一丝也溜不进这个奇特的房间里。驼背的奎西跪在长椅上面对着他的主人,皮围裙上沾满了胭脂和斑斑的白粉,奎西右手边一张桌子上头,摆着装有各色颜料的瓶瓶罐罐,还有白粉、胭脂、调色盘、十分精巧的小刷子和各种颜色的假发。此外,还有一张男人的头部正面特写照片。
在眩目的光线照射下,这两人仿佛是才从中世纪人物书中走出来的人物,而这个房间,更活脱脱像是古希腊炼金师帕拉塞修斯的实验室。房间很大,放置着好几个工作台和一些杂物,几个古雅的老柜子门户大敞,看得到里头摆着各式稀奇古怪的物品。地板则散落着一小撮一小撮的头发和各种颜色的粉末,都被长年来的脚印深深踩进木头缝里去了,角落处则摆放着有趣的现代机器——一具电动缝纫机。至于墙壁,其中有一面悬了条粗铁线,挂着至少五十顶尺寸、样式和颜色各自不同的假发,而最靠里头的那面,则设计成一格一格分隔的壁笼,共计摆了十来个石膏人头像,全是真人大小——有黑色人种、蒙古人种和高加索人种——有些长着头发、有些秃着脑门、有些面无表情、有些则是七情六欲任取一种,包括害怕的、开心的、惊讶的、伤感的、痛苦的、嘲讽的、光火的、坚毅的、倾慕的、沮丧的以及狰狞的。
而除了雷恩头顶上那盏又大又亮的吊灯以外,此时,整个房间再没任何发光的东西,各种尺寸的立灯散置在房间,却全熄火垂头站在幽深的黑暗之中。而这盏巨型孤灯所投射出的庞然剪影,像上演着一出宿命的恐怖故事,挺直坐着似老僧入定的雷恩,他的剪影被夸张地放大,钉在墙上水波不兴,而老奎西瘦小佝偻的身影却宛如一只巨型跳蚤,环绕着雷恩的身影时聚时分,像一泓墨水溅起的波浪。
一切是如此的怪异、恐怖,却也带着几分戏剧性,包括角落里一个沸腾的大桶子也不像现实世界所有,又粗又懒的青烟攀上墙壁,倒像三女巫炼药的大锅——麦克白里那样可怕又诡异的场面。而此刻这个恐怖的阴影故事里,不动的雷恩扮演着被施了魔法的人,而一旁急急晃动的影子,则是驼了背的史文格里,个子变矮的美斯玛以及没有穿上星点长袍的梅林。
但事情的真相是,矮小的老奎西所做的,不过是他分内的例行化妆工作而已——以他的一双巧手,借着各种颜料和粉末来改变他主人的容貌。
雷恩看着这一组三面镜子里的自己——此刻,他身着一套剪裁良好、几乎没有针线痕迹的普通外出服。
奎西退后一步,两手在皮围裙上抹着,小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工作成果。
“眉毛重了点——显得有一点点不自然。”雷恩这才开口,修长的食指指着眉毛。
奎西仰起他那张褐色的小矮鬼脸孔,伸长脖子,闭上一只眼睛,就像肖像画家停下笔站开来,重新估量模特儿的比例尺寸一般,“大概有点问题,大概有点问题,”他吱吱地说着,“左眉的弯度,太——不应该这么下弯。”
他抓起系在腰带上的小剪刀,缓慢而细心地修剪雷恩的眉毛,“这样,我想好多了。”
雷恩点点头。奎西再次弄了一手的皮肤色颜料,轻轻地抹上雷恩的下颔……五分钟后,他后退半步,放下小剪刀,手摆在臀后,“这次就像了,是吧?雷恩先生。”
老演员也再次认真看着自己的新面貌,“冒充执行这次调查工作,可不允许出一丁点纰漏,知道吧,你这丑卡利班,”奎西咧嘴一笑如传说中的小矮鬼,毫无疑问,雷恩非常满意——这是主仆两人的默契,只有在雷恩极其欣赏奎西的工作成果时,才会用暴风雨一剧中丑怪角色卡利班这名字来称呼奎西。“然而——现在不会了,接下来该头发部分了。”
奎西一蹦一跳地到房间另外一个角落,打开灯,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挂在铁丝上的假发,雷恩靠着椅背休息一下。
“卡利班,”雷恩声音不大,却有点挑衅味道,“我觉得我们的观念还是有些差异。”
“哦?”奎西问,但并没回头。
“就是有关化妆一事的最基本认识,如果说你惊人的化妆绝艺有何不足之处,那就在于你做得太完美了。”
奎西挑了顶浓密的灰色假发,关掉灯,走回雷恩身边,蹲在长板凳上,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梳子,认真地对付这顶假发。
“雷恩先生,不可能有所谓化妆得太完美这回事,”奎西说,“只能说这个世界充斥着蹩脚的化妆师罢了。”
“哦,不,我不是怀疑你这方面的天才,奎西,”雷恩看着老奎西爪子般的双手精巧的梳理动作,“然而,我再讲一次——其实,在装扮一事上,外形是否百分之百的相像是最不重要的,某种意义而言,这只是技节末尾的部分,”奎西哼了声。“很好,我知道你不同意,然而你是否认真想过,人类观看事物,本能的会趋向于整体性的印象,也就是说,一般人注意的只是整体图像,而不是每一处细节。”
“但,”奎西认真地反击,“这正是问题所在!如果某一个细节出错——我该怎么说?——走样了,这就会使人们眼中的整体图像遭到干扰,也就必然会迫使人们去找出这破坏整体图像的细节何在,所以我才说——每处细节都必须完美无暇。”
“太好了,卡利班,太好了,”雷恩的声音极其温暖而且亲切,“你为自己论证得真好,但你还是没真正抓住我所说的精微之处,我没有说化妆的细节可以草率,草率必定引起人们的注意,你说的绝对没错——细节必须完美无暇,但是我们并不免要全部完美的细节!你了解我说的吗?对一位了不起化妆师来说,要接受这个观点非常痛苦,但这却是颠扑不破的……这就好比说,画一幅海景时,你老老实实地把每一丝浪花都画下来,画一棵树时,你老老实实地把每一片叶子都画下来。每一丝浪花,每一片叶子,人脸上的每一条纹路,真则真矣,但却是坏的艺术作品。”
“呃,也许是吧。”奎西不怎么甘心地说,他把假发举起,在强烈的光线下仔细端详,摇摇头,跟着,拿梳子的手又一下一下,非常有节奏地梳理起来。
“至此,我们可先得到一个结论,油彩、粉彩、粉末乃至于其他装扮所采的用品,是借此来创造装扮的外貌部分,但不是装扮本身。你也了解,在装扮时,我们有时得特别着重他长相的某个部分,比方说如果你要把我扮成亚伯拉罕·林肯,你就得特别强调痣、胡须和嘴唇,至于其他部分则可稍微简略。不,不止长相,而是你得结合姿态、举止、气质和性格等等,才能真正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再举个例,蜡像是模仿真人制成的,从形态到肤色的每一部分细节,但我们看来仍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体而已,而如果一具蜡像可以自然地摆动他的手臂,可以从他的蜡质嘴唇说出生动的语言,玻璃眼珠也能灵活转动——你知道我的意思。”
“这样子行了。”奎西再次把假发举到灯光底下,沉寂地说。
雷恩闭上眼睛,“这才是戏剧艺术一直最叫我心向往之的所在——用动作、声音和姿态来创造真实生命的外观,鲜活人物的影像……在面对这门生命再创造的艺术,贝拉斯柯正是最能理解此中精义的天才。他甚至能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毫不费力地创造出家居的慵懒安逸效果来,既不仰赖燃烧的壁炉带来可见的平和静谧气氛,更无须舞台设计者用各式各样的道具布景配合。他只在演出前,用绳子将一只猫捆得无法动弹,待幕拉开的前一刻才将绳子解开,于是,序幕升起时,观众第一眼所见的景象,是一只猫在舞台上站了起来,仿佛有个火炉在眼前似的,舒服无比地打哈欠、伸着懒腰……不需任何一句台词,仅仅就是一个简单、人人都熟知的家居生活动作,所有观众便感受到,仿佛正处身于一个温暖又舒适的房间里。这是我所见过,贝拉斯柯个人最精妙也最准确的演出设计。”
“雷恩先生,真有意思的故事。”奎西上前来,细心地把假发套到雷恩极匀称的头上。
“奎西,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演员,”雷恩轻声说着,“将真实的生命注入于人为的戏剧之中——其实,在伊莉莎白时代,戏剧所依赖的只有演员的台词及其肢体动作,用此来重现真实的人生。当时的演员必须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表演——小龙套手捧一株树匍匐过舞台,这就代表从柏纳姆到郑西纳的一片树林,数十年这么演下来,那些坐池座、坐包厢的观众没有一人不心知其意。我常常想,现代的舞台设计方式是否太过度、太喧宾夺主了——对戏剧本身已经造成了伤害……”
“好了,雷恩先生,”奎西职业性地轻拍一下雷恩的小腿,雷恩这才如梦方醒地张开眼。“完成了。”
“哦是吗?那请你让开镜子,你这森林小矮鬼。”
五分钟之后,雷恩站了起来,不论从服装、模样、举止和气质各方面来看,原本的哲瑞·雷恩整个消失了,彻彻底底变成另一个人。他大步穿过房间,打开房间主灯,灯光下面清楚看出,他身穿一件薄外套,不同发型的灰头发上戴一顶黄色的软呢帽,倒扣齿,下唇向外伸。
奎西大笑起来,十分开心地站在雷恩旁边。
“告诉德罗米欧,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还有,你也准备一下。”
他连说话的声音腔调也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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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六景
威荷肯:纽约
9月10日,星期四,下午2时整
萨姆在威荷肯下了船,环顾着四周,一位新泽西警员正在上下船的走道来回走动,负责看守空无一人的默霍克渡轮,见到萨姆,啪一声立正行了个标准的敬礼,萨姆草率点头回礼,经过候船室,步出了渡船口。
他沿着渡船四旁边的圆石子路,攀上一个相当陡的小山丘,这道路从码头一直往上延伸,坡顶紧贴河流的另一侧,是刀削一样的陡峭断崖。萨姆艰难地一步步往上,几辆汽车迎面驶过,都减低速度小心下坡,萨姆停步转身,看着下方,整条哈德逊河壮阔地摊在眼前,后面则是栉比鳞次的城市鸟瞰图。没多会儿,萨姆又举步继续他的行程。
到达坡顶,萨姆瞧见一位交通警察,用他低沉的嗓音问明往波瓦德的路,然后,他穿越一条宽阔的马路,再沿着一条静寂而略嫌杂乱、两旁树木成荫的街道往下走,到达一处热闹的十字路口,直交叉的大道正是他一路所寻找的波西德,萨姆于是折向北边走。
终于,他找到此行的目的地——2075号,一幢木头房子,挤在一间牛奶店和一家汽车零件行中间——油漆脱落,破旧不堪,在岁月悠长而缓慢的剥蚀下,已完全不成样子了。门口起伏不平地、杂乱地摆着三张古老的躺椅,一条随时可能解体的长凳子,门口的垫子上隐约可见欢迎光临的字迹,一根门柱上有一行黄油漆字,哀伤地宣称:专租男土出租房。
萨姆看了看整道街,把上衣拉整齐,帽子戴紧,跨上嘎嘎作响的破台阶,按下一个写着“管理人员”的电铃,在拥挤如蜂巢的这幢房子深处,隐约可听见电铃声,跟着是噼里啪啦的拖鞋声音。然后门从中间拉开个缝,露出个红红的鼻子来,“你干吗?”十分暴躁的女人声音,随即,变为知道惹祸的倒抽气声音,接着是吃吃傻笑的声音,最后门哗地整个拉开来,一个穿着寒酸家居服的啤酒桶形妇人出现——一个和她这幢房子完全相符的女人,“原来是警察局的先生!请进请进!萨姆巡官,抱歉——我不知道是……”她亢奋地唠叨个不停,并试着挤出个微笑,但只是成功地露着两排黄牙而已,她退到一旁,伺候着,颤抖着,打开门让萨姆走进去。
“哦,这阵子真是要命,”她嘴巴仍未停下来,“今天一整个早上,这里满满一片写新闻的人和带大照相机的人!我们——”
“夫人,有人在楼上吗?”萨姆问。
“当然有啦,巡官,那个人一直在楼上,烟灰弹得我一地毯,”女人刺耳的声音,“今天早上我就被照过四次相……先生,你是不是想再看看那可怜家伙的房间呢?”
“带我上楼。”萨姆粗着嗓子说。
“遵命,先生,”女人又献媚地微笑着,两根粗指头故作优雅地捏着肮脏的裙摆,一扭一扭地走上铺薄地毯的楼梯,萨姆低咒着跟在后面,到二楼楼梯口,一个卷狮狗般的男子挡在那儿。
“谁啊!玛菲太太。”卷狮狗探员问,同时从昏暗的光线中露出个脸来。
“没事,心平气和点,是我。”萨姆大声回答。探员一下子放松下来,露着白森森的牙一笑,“一下子没看出是您,巡官,真高兴看到您,在这里守着实在有些无聊。”
“昨晚到现在有情况吗?”
“什么也没有。”
探员领路穿过走廊到后面的一间房间,地头蛇玛菲太太仍一摆一摆跟在最后,萨姆在敞开的门前停了下来。
房间很小,而且空荡荡的,褪色的天花板已有裂缝,墙壁被岁月印上点点污渍,地板上的地毯也磨穿了,家具也很旧了,水槽的铅管还是早年的款式,唯一一扇窗户上的印花布窗帘,原来的鲜艳色泽完全消失了——但房间有一股干净的气息,显然住这儿的人很费心收拾。屋内还有一张老式的铁床,一个有抽屉的橱柜鹤立鸡群地靠在墙边,一张大理石面的小桌子,一张用铁丝缠绕着还能用的椅子,以及一个衣柜,这是全部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