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检查这间屋子。”
皮波第率领手下再次地毯式的搜索,包括墙角边,包括长椅下的所有垃圾杂物很快全清理在一起。萨姆叉腿坐在从原来麻袋倒出的废物堆上,仔细地用指头拨弄搜寻。
最后,他看了皮波第一眼,耸耸肩,快步走出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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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六景
哈姆雷特山庄
9月8日,星期二,上午11时20分。
“雷恩先生,我再说明一下,”这时,布鲁诺检察官插嘴进来,“萨姆巡官几乎把所有的相关细节全讲了,其中有些从交谈询问中得到的信息,也都经过我们查核,证明无误,但说真的,绝大部分的资料,我们觉得一点也不重要,当不得真……”
“我亲爱的布鲁诺先生,”雷恩说,“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这是多么老生常谈又多么真实的一句话!不管怎样,萨姆巡官的叙述非常非常好。”坐在大椅子上的雷恩挪挪身子,把他的长腿伸向壁炉,“我们休息一下,巡官,休息一下再继续开始。”
火光摇曳着,尽管笼罩在阴影里,布鲁诺两人还是清楚地看见雷恩平静地合起双眼,两手轻轻地交握在膝上。他白皙愉悦的面容十分安详,一时间,这仿佛另一个时代的古老房间里一片静谧,只有四面阴暗的高墙沉默地耸立着。
忽然,从黑暗的一角传来哧哧的声响,把布鲁诺和萨姆给吓了一跳,原来是风干羊皮纸一样的奎西,这个驼背老人不知为什么轻轻地笑出声来。
布鲁诺和萨姆面面相觑,这时,雷恩那沉着、柔和且受过训练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萨姆巡官,”他说,“有个地方我还不大清楚。”
“您请说,雷恩先生。”
“根据你刚说的,下起雨的时候,电车正开到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之间,因此隆斯崔一行人在第八大道上车时,我记得你说过,车窗已经关上了,你的意思是不是每一扇车窗都是关着的?”
萨姆巡官粗旷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狐疑,“哦当然,毫无疑问是每一扇车窗,达菲警官完全肯定。”
“那太好了,”柔和的声音继续说着,“那么,从那时候开始有没有任何一扇窗子打开过呢?”
“绝对没有,事实上,车子开进车库时,雨势是越来越大,因此,从开始下雨之后,车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紧紧关着的。”
“太好了太好了,”灰白眉毛底下那深邃的眼睛闪闪发亮,“请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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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七景
车库接待室
9月4日,星期五,下午8时5分
萨姆巡官说,在所有车上其他乘客离开之后,案情有了急剧的发展。
萨姆回到楼上接待室,隆斯崔那群客人安静地等候着,殷波利这个彬彬有利的绅士站了起来,脚跟一并,用标准的军人礼节朝萨姆一鞠躬。
“亲爱的巡官,”他以最诚恳的态度说,“非常非常冒昧,我想,大家可能都需要吃点东西,不管有没有食欲,可否请您准备一点食物,至少为在座的女土准备一点?”
萨姆环顾了众人一眼,德威特太太半闭着眼,动也不动地坐着;珍靠在男友罗德的肩膀上,两人脸色都很苍白;德威特和亚罕低声地交谈;普拉克双手交握着放在膝上,正倾着身子在巧丽耳边喃喃不停;巧丽则皱着眉咬着牙,完全失去了她的翩翩风采;柯林斯则干脆用手蒙着脸。
“可以的,乔克过来,你下楼去给大家弄点吃的。”
一位刑警接过殷波利手中的钞票,走出房间。瑞士人圆满完成任务,甚为满意地坐回自己的位子。
“医生,结果如何?”
谢林医生出现在屏风前,穿着他的外套,那顶烂烂的布帽子就摆在秃脑门上。谢林医生勾勾手指头要萨姆巡官过来,两人绕回屏风后的尸体前面,一位年轻的助手坐在尸体旁的长椅上,正低头填写报告书,另一个吹着口哨修剪他的指甲。
“这个,”谢林医生开开心心地说:“很漂亮的手法,其他非常非常漂亮,死因是呼吸器官麻痹,但妙处不在这里。”他扳着肥肥矮矮的右手手指数着,“首先,我们来讲毒药。”接着,他指着隆斯崔脚边摆着的凶器,原先包裹的报纸打开了,现场看起来一点凶险之感也没有,“软木塞上共有五十三根针,从针尖到插进软木塞的针眼部分,全沾着尼古丁——我想,是高浓度的尼古丁。”
“难怪我一直闻到很浓的烟味。”萨姆喃喃地说着。
“没错,尼古丁是透明无味的油性液体,但溶在水中或在空气中放久了,会呈现暗褐色,并且能闻到很重的烟草味。我敢打包票,直接的死因一定就在这玩意儿上,当然为了慎重起见,尸体还是要解剖的,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致命原因。毒药是直接进入身体的——指头的伤口总共有二十一处,尼古丁便是从这儿直接流入到血管里,我判断死者大约在几分钟之后就毒发身亡了,这还是与死者长期抽烟,对尼古丁的抵抗力较强有关系。”
“其次,是关于这个凶器,”肥肥的手指扳下来第二根,“应该收集到你们警察博物馆里去。巡官你看,这么平凡,这么简单,这么奇特,而且最重要的,这么致命,完全是天才才想得出来。”
“第三,关于这毒药的可能来源,”第三根指头这会儿也扳下来了,“除非这些尼古丁是经由正当的渠道取得,要不然,好朋友,你要追踪起来可麻烦大了。当然,纯尼古丁并不容易买到,要我是凶手,绝不会傻傻地去药房买,普通的香烟尼古丁含量为百分之四,当然,从大量的烟草中可以蒸馏出这些尼古丁来。可是,你要怎么才追踪得出这个业余的纯尼古丁制造者?另外,还有更方便的方法,就是去买一罐——”谢林医生说了一种很常用的杀虫液名字,“事情变得更容易不过了,这杀虫液里含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尼古丁,简单加热后你就有了与这针上同样浓度的尼古丁了。”
“正常的渠道还是得查一下,”萨姆的神色凝重起来了,“毒性发作大概要多久时间?”谢林医生闭了闭嘴唇,“一般来说用不了几秒钟,但如果尼古丁的浓度不够,而且隆斯崔又抽烟多年的话,可能三分钟左右吧,实际上的情形就是这样。”
“好,我想毒液就是尼古丁了,还有其他发现吗?”
“巡官,我不是个太挑剔的人,但这人的身体似乎满糟糕的,”谢林医生回答,“至于详细情形等我解剖了以后再告诉你——我明天就动手。这里没事了,我这就要人把这位躺着的先生弄走啦,车子一直在外面等着。”
萨姆巡官把凶器重新放回香烟盒中,用报纸包好,走回到那堆开不成宴会的人们那儿。他把凶器交给达菲警官,两名年轻的法医助手用担架抬走用毯子覆盖的尸体,谢林医生跟在后面,步履轻快。
尸体运走这会儿,房内再度寂静下来。
负责找食物的刑警顺利完成任务,一群人干巴巴地嚼着三明治,无味地啜着咖啡。
萨姆对德威特做个手势,“你是隆斯崔的合伙人,有关他的一些生活习惯,可能由你来讲最合适。德威特先生,那个售票员说他常常看见隆斯崔搭那班车,你的看法是——”
“隆斯崔每天的作息安排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德威特苦着一张脸,“尤其是他的下班时间。坦白讲,他对花时间花心力的工作很容易不耐烦,多半都丢给我做。我们的总公司设在华尔街,但每天股市收盘后,我们通常回到时代广场那儿的分公司去,再从那儿回到西安格坞。隆斯崔每天都是六点之前走,从新泽西搭同一班车,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固定的习惯。今天我们在饭店的聚会才提前结束,好赶上这班车,这就是我们搭这班车的原因。”
“据我了解,你也常搭这班车是吧!”
“是的,如果我没留在公司加班,我通常和隆斯崔一起坐车回西安格坞。”
萨姆巡官叹口气,“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自己开车上下班呢?”
德威特苦笑起来,“纽约的交通状况太糟了,我们的车子都留在西安格坞车站那里。”
“隆斯崔在其他方面也是这样,固定时间做固定的事吗?”
“非常固定。巡官。尤其一些小事情方面,尽管私生活方面他放荡随便,但他每天读同一份报纸,在前往渡船口的同一班车上看报上的股市收盘报道,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一样。而且,他穿同样款式的衣服上班,香烟和雪茄只抽一种牌子——他是很严重的老烟枪——没错,他生活中大部分的细节都遵循着固定的模式,”德威特说着,眼神冷酷起来,“甚至,他午休后回办公室的时间也是固定的。”
萨姆瞟德威特一眼,点了一根烟问道,“隆斯崔阅读时戴不戴眼镜?”
“他戴,尤其做一些精细点的工作时,基本上,他是个虚荣的人,认为戴着眼镜有损他的外表,因此,平常一些公共场合或社交场合,他能不戴就不戴,不过,他还是少不了眼镜,阅读时非戴不可,屋里屋外都一样。”
萨姆友善地把手放在德威特瘦削的肩上,“德威特先生,现在请我们坦诚面对这件事。刚刚你也听见布朗小姐指控你杀了隆斯崔,当然,这是她信口胡言,但她一再强调你恨隆斯崔,真的吗?”
德威特动了动,萨姆放在他肩上的大手滑了下来,德威特冷冷地说:“如果你要坦诚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绝对没有谋害我的合伙人。”
萨姆直直看着德威特清澈的眼睛, 好一会儿, 才耸耸肩,转头对其他人说:“在场的各位,明天早上九点整,请大家到时代广场那儿的德威特-隆斯崔分公司一趟,我们有更进一步的问题想请教大家,所有的先生女土,每一个人都得到场。”
众人疲惫地起身,拖着步子走向门口。“请留步一下,”
萨姆继续说,“很抱歉,我们得跟大家搜个身,达菲,马上找个女警来。”
众人都是奄奄一息的沮丧神色, 德威特更是气得咒骂, 萨姆笑容可掬地说,“谁能确定你们每个人身上都干干净净,没藏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呢?”
于是,刚才在休息室进行的搜身作业,现在又在萨姆的眼皮底下重来一次。男土显得很不自然,女士则一个个气得涨红脸。几个钟头来一直一言不发的德威特太太,这会儿总算打破沉默,从她那宽阔的胸脯吐出一连串西班牙话来,萨姆巡官眉毛一扬,对负责搜身的女警断然一挥手,要她别理会只管继续搜。
搜身完毕,众人依次走向门口,乔纳斯一夫当关站在门口,喊着,“请留下你们的姓名和住址。”
达菲有点沮丧,“什么也没有,老大,一点和软木塞或针有关的东西都没有,连点鱼腥味都闻不到。”
萨姆一株树般直直立在房间正中央,眉头缩着,嘴唇紧咬。“搜房间!”他粗暴地下令。
刑警开始搜查整个房间。
萨姆巡官带着手下离开车库时,他仍然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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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八景
德威特-隆斯崔证券公司
9月5日,星期六,早晨9时整
星期六早晨,虽然内部已暗潮涌动,但外表还显得颇平静。萨姆巡官大脚跨进德威特-隆斯崔分公司的办公室时, 里头的职员和顾客对他这号人物的突然出现都吓了一跳,但随即平静下来各干工作。萨姆的一批手下也到了现场,他们很谨慎地不去干扰公司的正常工作,只是安静地四下走走看看。
在标示着“约翰·德威特”姓名的专用办公室里,昨天晚上那一伙人全聚集在那儿等着,由警觉性十足的皮波第副组长负责监管。紧临着的下一间办公室,门上的玻璃标示着“哈利·隆斯崔”几个大字,达菲那巨大的深蓝色背影,就从玻璃上透出来。
萨姆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看众人,粗鲁地致个意,便带着乔纳斯走到隆斯崔的办公室去。里头,萨姆看到一个情绪不稳的年轻女子,紧张兮兮地挺坐在椅子前端——身材高挑,打扮入时的微黑女郎,很漂亮,但有点俗艳。
萨姆一屁股坐进大办公桌前的旋转椅子里,乔纳斯则坐到角落边,把铅笔和本子准备好。
“我想,你就是隆斯崔的私人秘书吧!”
“是的,我叫普列特,安娜·普列特,我担任隆斯崔先生的私人秘书整整四年了。”安娜挺直鼻梁的鼻头部分红红的,有点滑稽,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她用条柔软的手帕轻按着眼角,“好可怕哦!”
“当然当然,”巡官沉闷地露齿一笑,“现在先别忙着哭,小姐,咱们先办完正经事你再好好去哭,我看,你是那种从老板的正常事务到私生活都了若指掌的聪明女孩,告诉我——隆斯崔和德威特处得好吗?”
“不好,他们常常吵。”
“那,通常谁赢呢?”
“哦!当然是隆斯崔先生,每回德威特先生觉得隆斯崔先生的做法不妥,他就会提出反对意见,但到最后,屈服的总是德威特先生。”
“隆斯崔究竟是怎么对待德威特的?”
安娜·普列特咬着手指说,“我想,你是想知道真实的情况……他总是骑在德威特先生的头上,他知道,德威特先生在生意场上比他行,但他讨厌这样。于是,他处处压制德威特先生,而且一定要按照他自己的方式来,不管这么做是不是有问题,也不管公司会不会赔钱。”
萨姆巡官的视线在女秘书身上徘徊搜寻,“你真是聪明可人的女孩!普列特小姐,我们继续,那你认为德威特恨隆斯崔吗?”
她垂下眼睑,“是的,我想他是很恨,原因我想我也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隆斯崔先生他——”她的声音变得坚毅起来,“他和德威特太太有点牵扯不清,情况挺严重的……我相当确定德威特先生也知道这件事,虽然,我从没听过他对隆斯崔先生或其他人探询过这件事。”
“那隆斯崔爱不爱德威特夫人呢?那为什么隆斯崔又搭上那个布朗小姐呢?”
“隆斯崔先生不会爱上哪个女人,他只爱他自己。他一直就是东沾西惹,身边的女人不断,我想,德威特太太只是其中一个而已,而她,我猜就像隆崔斯先生其他的女人一样,一定认为他很爱她,而且只爱她一个。我还可以跟你讲一件事,”她说着,腔调变得像气象预报人员一般。“我想你一定有兴趣知道,是不是?有一回,隆斯崔先生还想染指珍·德威特,就在这办公室里,结果闹得大打出手起来,因为珍的男朋友罗德听见声音冲了进来,撞见这一幕,一拳就把隆斯崔先生打倒在地。德威特先生也很快跑来,他们把我支开,后来的事我就不晓得了,好像也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件事发生在两个月前左右。”
巡官冷静地看着女秘书,心中自有他的打算,“非常好,普列特小姐,真的非常好。你会不会认为,德威特有什么把柄落在隆斯崔手上?”
女秘书有点犹豫起来,“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知道隆斯崔先生每隔一阵子就会向德威特先生拿一大笔钱,‘私人借款’,隆斯崔总恶意地笑着这么说,而且每次都会得到钱,事实上,才一个礼拜前,他又向德威特先生要走两万五千美元,德威特先生气疯了,我真怕他当场中风……”
“我相信是的。”萨姆喃喃着。
“他们就在这房间里大吵起来,但还是德威特先生屈服,依照惯例。”
“有没有什么狠话?”
“有啊,德威特先生说,‘事情绝不能再这么下去。’而且他还说,他们两人必须要彻底清理一下了,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两万五千美元,”巡官说,“老天,隆斯崔要一笔这么大数目的钱干什么?他从这家公司的收入应该很优厚不是吗?”
安娜眨了眨她褐色的眼睛,“你绝对找不到一个人像隆斯崔先生那么会花钱的,”她恶意地说,“赌博,生活奢华,玩赛马,投机生意——而且一直赔钱,公司的正常收入两三下就输精光了,没钱时就向德威特先生要,要‘私人借款’,天啊,那叫借款,他根本一分钱也没还过。我太清楚了,怎么说呢,我常常替他打电话求银行,要他们通融,要他们再透支,而且,他手上的公债和不动产,都早折成现金花得精光了,我敢打赌,他一毛钱也没留下来。”
萨姆若有所思地看着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你说德威特借给他的钱总是一去不返,隆斯崔像有个凯子老爹一般要求不断,很好,非常好!”他忽然紧盯着安娜,安娜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睑。“普列特小姐,”他轻松地继续说,“我们都是大人了,也都不会相信白鹳鸟会衔来小孩那种甜蜜故事了,你和隆斯崔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让我想到那种‘便宜又大方’型的老板女秘书。”
安娜很生气,霍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
“坐下坐下,小姐,”萨姆露齿一笑,安娜坐回椅子。“我确定如此,现在告诉我,你们同居多久了?”
“我没有跟他同居!”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只是彼此玩玩,差不多两年时间,我有必要坐在这里任人羞辱吗?你是个警察就可以这样子吗?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女孩子!”
“当然当然,”巡官安抚着,“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我父母住北部。”
“我猜也是这样子,隆斯崔也答应过要娶你对不对?当然,这只是典型的好女孩遇人不淑,然后,隆斯崔又搭上德威特太太,把你给甩了是吧?”
“这……”安娜支吾起来,忽然瞪着地板瓷砖,“这个——是的。”
“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萨姆再一次很欣赏地把安娜从头看到脚,“是的小姐!你和隆斯崔这种老板发生了关系,在状况解除、大家各干工作之后,你还能安然无事坐回女秘书的位置——真有两下子,宝贝。”
这回安娜选择以沉默来对抗,她要这天杀的萨姆巡官晓得,她够聪明的,撒些饵就要诱她上钩,门儿都没有。萨姆则轻松地哼着小调,一言不发仔细端详她梳理整齐的短发。好一会儿,萨姆才再度开口,用完全不一样的正经语气,问一些完全不一样的问题。从她口中知道,星期五下午,在隆斯崔正准备去格兰特饭店找巧丽·布朗时,麦克·柯林斯脸色泛紫,怒气冲冲地冲进办公室来,指着隆斯崔的鼻子大骂他是骗子,那时德威特不在。安娜·普列特说,柯利斯发火的原因是,隆斯崔曾告诉柯林斯,国际金属股后势看涨,要他大量买进,害他白白赔了五万元,所以柯林斯咬牙切齿地要隆斯崔赔偿这笔损失。隆斯崔当场似乎有点下不了台,但还是安慰着这盛怒的爱尔兰人。“你别担心,麦克,事情全交在我身上,我会让德威特妥善解决的。”柯林斯要他立刻找德威特出面处理,但德威特不在,隆斯崔才约柯林斯稍晚到他订婚晚宴来,答应三人届时碰面就马上处理这事。
安娜能讲的到此为止,萨姆请她先离开,接着把德威特叫来。
德威特脸色发白,但很镇静。萨姆开门见山,“我再问一次我昨晚问过的问题,为什么你这么恨你的合伙人?”
“萨姆巡官,你威胁我是没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德威特紧闭着双唇。
“好极了,德威特,”萨姆说,“你这可犯了你这辈子前所未有的大错了……我再问你,德威特夫人和隆斯崔相处的情形如何——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吧?”
“当然。”
“那你女儿和隆斯崔——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不愉快是吧?”
“你这太过分了吧!”
“所以说你们一家人和隆斯崔的相处,简直是水乳交融,快乐得不得了是吧?”
“干嘛!”德威特跳起来,吼着,“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萨姆和气地一笑,伸长着脚踢了下德威特的椅子,“别激动嘛,先坐下来……你和隆斯崔在公司的地位是否平等?”
德威特平静下来,眼睛里还布满血丝,“是的。”他以一种很平静的声调回答。
“你们合伙多久了?”
“十二年。”
“你们是怎么开始合伙的?”
“二战前,我们在南美采矿,赚了大钱,就一起回美国合伙开证券公司。”
“状况好吗?”
“还不错。”
“那就怪了,”萨姆依然嘻皮笑脸,“既然公司也赚钱,你们也富裕了,隆斯崔干嘛一直向你借钱?”
德威特风雨不动地坐着,“谁告诉你这个?”
“德威特,是我在问你。”
“这问得太无聊了,”德威特嘴巴咬着一摄自己的浓胡须,“我偶尔借点钱给他,这纯粹是朋友间的通财之事——小小金额……”
“小小的两万五千美元是吗?”
瘦弱的德威特顿时如坐针毡一般,“那——那本来就是借款,私人性的。”
“德威特,”萨姆说,“少在这儿嚼舌头了,你动辄给隆斯崔一大笔钱,他却从没还过,而且很可能你根本没指望钱要回来。我要知道为什么,而如果——”
德威特再也坐不住了,火烧屁股般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张脸扭曲且铁青,“你这已经是滥用警察职权了!我跟你说,这根本和隆斯崔的被杀毫无关联——”
“好啦别演戏了,你先到外面等着吧!”
德威特仍张着嘴,喘着气,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般一下子缩了下来。狂暴的情绪也消褪了,但还是挺着胸,有点摇晃地走了出去。萨姆目送他离开,有点伤脑筋,这德威特的行为诡异,挺说不通的……萨姆下一个传唤的人是德威特太太佛安。
谈话很快结束,也没啥收获,这位迟暮、脾气颇大而且反应往往很激烈的女人,诡异的程度不下于她丈夫。她似乎掩饰着很深沉很扭曲的情感和秘密,但她说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问到和隆斯崔的关系时,除了彼此认识交情清淡如水之外,她冷静地一概否认;有关隆斯崔企图勾搭她女儿珍那回事,她更是嗤之以鼻,“据我所知,他有兴趣的是较成熟的女人。”回答的语气像冰块一样;至于巧丽·布朗,德威特太太除了说她是“有心机的小演员”,靠一张漂亮脸蛋迷住隆斯崔外,其余也一概不知道;最后,问到德威特是否遭到勒索一事,德威特太太的反应是,神经病,哪有那回事……萨姆嘴上无言,心里可是翻了天,这真是一名标准悍妇,血管里流的是醋。萨姆进一步威胁恐吓,再诱以甜言,但除了她和德威特结婚至今六年、珍是德威特前妻所生这些无意义的事实之外,萨姆什么也套不出来,只有宣布放弃。
德威特太太起身,从手提袋里拿出小粉盒,在那张已是涂着厚粉的脸上继续扑粉补妆。她的手抖着,粉盒叮当掉地,镜子应声摔破,她那盛气凌人的架势顿时破了法,胭脂底下的脸刷地失去了血色。她赶忙在胸口划着十字,眼神十分惊恐地用西班牙文念着:“上帝保佑!”但那一瞬间,她忽然又恢复了镇静,迁怒地扫了萨姆一眼,再矜持地看看地上的镜子碎片,快步离去,萨姆笑了起来,捡起镜子碎片,摆在桌子上。
他走到门口,喊富兰克林·亚罕过来。
亚罕是个大个头,样子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些。他昂首阔步,嘴角带着轻松的笑意,眼神非常柔和非常开朗。
“请坐。亚罕先生,你和德威特认识多久了?”
“我想想……从我搬到西安格坞,六年。”
“隆斯崔和你很熟是吗?”
“说真的,也并不很熟,我们住得很近,但我个人是退休在家的工程师,和别人没任何生意往来。我和隆斯崔认识还是德威特介绍的——很抱歉我这么直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隆斯崔这个人,不可信任的一个人,他是那种打牌会唬人的家伙,那种你也知道,外表热情,好像很哥们很够意思其实早已腐烂到骨子里的人,我不知道是谁把他干掉的,但我敢跟你担保,隆斯崔绝对是自找的。”
“另外一件事,”萨姆继续说,“昨天晚上,巧丽·布朗指控德威特杀人,你的看法怎样?”
“胡说八道,”亚罕翻起眼来看着萨姆的眼睛,“完完全全是胡说八道,只有那种歇斯底里的女人才会那样颠倒黑白乱咬人,我认识德威特整整六年了,这个人浑身没一根邪恶的骨头。和善得不得了,是个标准的绅士。我敢说,除了他自己家人之外,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们每个礼拜一起下三四次棋。”
“哦,下棋?”萨姆感兴趣起来,“你棋艺如何?”
亚罕得意地笑起来,“巡官大人,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没看报纸吗?现在跟你讲话的是本地区首屈一指的王牌棋士。三个星期前,我才刚拿下大西洋海岸公开赛的冠军头衔。”
“我真是有眼无珠!”萨姆叫起来,“真荣幸能认得你这位冠军棋士,以前我也和杰克·甸普西握过手,那德威特棋艺如何?”
亚罕倾身向前,兴致勃勃地说:“就一个业余棋手来说,他的棋艺相当惊人,几年前我就一直怂恿他,应该专心往这上面发展,参加大赛。但他太内向,太害羞了——他十分敏感。他的思维很敏锐,下棋时快如闪电。你知道,真正的棋士反应都快得不得了,不会在比赛中举棋不定。哦,我和德威特可下过不少盘好棋。”
“他神经质吗?”
“非常神经质,面对每件事都容易紧张,他实在需要让自己休息下来。说真的,我认为隆斯崔是他生命中一个很沉重的负担,虽然德威特从不会跟我说他生意场上的事,现在隆斯崔死了,我相信德威特可以卸下重担,焕然一新过日子了。”
“我想也是,”萨姆说,“没问题了,亚罕先生。”
亚罕神采奕奕地站起来,他取出怀中的大银表,“天啊,该吃胃药了,”他对萨姆一笑,“我这个胃老跟我过不去——所以我现在素食,你晓得,年轻时干工程师,天天靠罐头肉食过日子给吃坏了。那么,我就先失陪了。”
他又昂首阔步而去。萨姆没好气地对乔纳斯说:“如果那样子也算有胃病,那我也可以是美国总统了,分明是没事自己凭空想出来的。”
萨姆再走到门边,这回轮到巧丽·布朗。
一会儿工夫,坐在桌子另一头和萨姆对望的,是全然不同于昨晚的另一个女演员,似乎已恢复明亮愉悦的风采,她仔细地妆扮过,刷上蓝色眼影,时髦的一身黑衣,回答问题也明快清晰。五个月前,她在宴会上认识了隆斯崔,她说,隆斯崔死命追了她几个月,最后他们才决定订婚,而且隆斯崔曾允诺她,一旦订婚过后,将“改立遗嘱”——她特别强调这事,看来,她是真相信隆斯崔是个海外归来的摇钱树,手上有一大堆银子。
她不小心瞥见桌上的镜子碎片,随即不太舒服地扭过头去。
她承认,昨晚她指控德威特是杀人凶手,纯粹是一时情绪失控。不不,在电车上她并没看见什么,她只是凭“女人的直觉”猜测是德威特干的。萨姆当场傻了眼。
“但哈利一直跟我说,德威特恨死他了。”她坚持这点,声音做作。为什么恨他?她耸耸肩,姿态挺迷人。
她离开房间时,还没忘丢个媚眼给乔纳斯。
紧接着是克利斯多夫·罗德,萨姆示威一般站着迎接他,两人就这么直直对望着,大眼瞪小眼。没错,罗德坦白承认他是修理过隆斯崔,而且一点也不后悔——这家伙坏到极点,而且还胆敢惹到他头上来。事后,他曾向他的直属上司德威特提辞呈,但德威特挽留了他。罗德又说,他答应留下来,一方面是他真心敬重德威特这个人,而且是因为,如果隆斯崔胆敢再恶意骚扰珍,他也可就近保护她。
“自以为是英雄救美的家伙,”萨姆喃喃自语。“很好我们换个话题,依我的感觉,德威特并不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为什么有人侵犯他的女儿,他肯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呢?”
罗德把手插在口袋中,“巡官,”他用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姿态说,“我知道才见鬼,这完全不像他,除了和隆斯崔的关系之外,他一直是个敏锐、机灵而且有坚定自我信念的人,也是整条华尔街最精明的生意人之一。德威特平常很关心自己的女儿,也随时留意她在外面的名声,按理说,有人敢这么侵犯他的女儿,他一定当场打回去,把这个色狼撕成一片一片,但——他却什么也没做,妥协了事,为什么他会这样,你问我我问谁啊!”
“照你这么说,德威特对待隆斯崔的方式,完全不像他的正常个性喽?”
“当然如此。”
罗德又说,德威特和隆斯崔常关着办公室的大门争执不休,至于吵什么,天晓得;问到德威特太太和隆斯崔的关系如何,这金发的小伙子则小心翼翼地避重就轻;麦克·柯林斯呢?罗德说他直属于德威特,并不清楚隆斯崔那边客户的情形;至于隆斯崔会不会完全不理睬德威特,直接建议柯林斯买股票?罗德的回答是,如果你了解隆斯崔的话,这一点也不奇怪。
萨姆一屁股坐上桌角,“小伙子,后来隆斯崔有没有再骚扰珍呢!”
“有的,”罗德又愤怒起来,“我不在场,是事后安娜·普列特跟我讲的,珍严词拒绝,从办公室跑了出来。”
“你知道后做了些什么呢?”
“你以为我会怎样?我当然立刻找隆斯崔算账。”
“揍他一顿?”
“啊……我们大吵了一顿。”
“好,没问题了,”萨姆断然结束谈话,“换德威特小姐进来。”
珍很自然完全站在她父亲一边,所说的都是乔纳斯已记在本子里的,一点新鲜的东西也没有,萨姆听得无精打采,草草打发她回隔壁房间。
“殷波利先生!”
这个又高大又魁梧的瑞士人仿佛把整个门都塞满了,他的衣着一丝不苟。短尖的胡须整齐而光亮,乔纳斯似乎有些被震住了,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
殷波利明亮的眼睛一下子盯住桌上的镜子碎片,他有点嫌恶地微微皱眉,转身面对隆斯崔,客气地鞠个躬。他说,他和德威特是好朋友,相交有四年之久,两人是德威特到瑞士阿尔卑斯山玩时认识的,一见如故。
“德威特先生是非常和善的人,”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后来我四次出差到美国来,每次都住在他家。”
“你的公司名称是?”
“瑞士精密机械公司,我的职位是分公司总经理。”
“哦,这样……殷波利先生,有关这次命案,你能提供给我们一些看法吗?”
殷波利摊着他那双保养良好的手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巡官先生,我和隆斯崔先生并不熟。”
萨姆让殷波利离开,殷波利才出门,萨姆脸一拉,大吼;“柯林斯!”
这个高个头的爱尔兰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进来,嘴角不开心地挂着,不管萨姆问什么问题,他都极不耐烦且恶毒地随便敷衍两句。萨姆走到他面前,像要撕了他一般揪住他的领子, “给我仔细听着, 你这帮政客榨人油水的家伙,”萨姆说,“我他妈的想跟你讲这些话已经等了很久了,我太清楚了,你他妈昨晚就跟我猛打马虎眼,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今天的询问,但你终究躲不掉,是吧!你这个吃公家饭的龟儿子,昨天你说你跑到这里来找隆斯崔理论,要他给你一个交代。你说你们并没有吵架,昨天我不打算深究,但今天早上我可要好好弄个一清二楚,你现在跟我说实话,彻彻底底的实话。”
柯林斯气得全身发抖,他用力推开萨姆的手,“你真是个聪明的警察,是吧!”柯林斯也咆哮起来,“你想我会怎么对他——亲他是吗?没错,老子当然要臭骂他一顿——希望他那下流的龟孙子下地狱去,妈的害我破产!”
萨姆朝乔纳斯一笑,“记下来没?乔纳斯,”萨姆再转头面对柯林斯,“干掉他的一个大好理由,是不是?”
柯林斯也恶意地笑了起来,“好聪明,真是太聪明了,我想,我一定老早准备好那个插针的软木塞,找机会丢到他的口袋里是不是?回去吃屎吧,萨姆,你他妈有什么脸干巡官。”
萨姆眨眨眼,仍继续说:“为什么,隆斯崔建议你买股票,德威特会毫不知情?”
“为什么?我比你还想知道为什么,”柯林斯讲起来就不甘心,“他开的是什么破烂公司,但我可以跟你讲件事,萨姆,”他倾身向前,颈子上青筋毕露,“这个德威特一定会负责赔偿隆斯崔给我破烂建议的损失,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
“这也记下来,乔纳斯,”萨姆说,“这家伙真是拿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柯林斯老友,你是扔了五万美元在国际金属,你究竟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凭你那点芝麻大的薪水,不可能出手一赌就是五万现款。”
“这不用你管,萨姆,小心我扭断你的脖子……”
萨姆的大手揪住柯林斯的衣领,两人脸孔只相距一英寸,萨姆狠狠地撂下话,“我警告你,如果你那肮脏嘴巴敢再吐出任何一句难听话来,我真会像你说的,当场扭断你的脖子,”萨姆愈说愈大声,“现在给我滚出门去,你这瘪三。”
萨姆一把推开他,急怒攻心的柯林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乒乒乓乓夺门而出。萨姆抖抖身子,咒骂了两句,把那个留短须的普拉克叫进来。
这个读心术艺人有一张瘦削、狼一样的意大利式脸孔,样子很紧张,萨姆用利箭般的眼神把他钉在那儿。
“你给我听好,”萨姆有力的手指戳着普拉克的领子,“我老实告诉你,我没那闲工夫跟你天南地北,说,关于隆斯崔被杀这件事,你知道什么?”
普拉克斜眼瞥见桌上镜子碎片,开始用意大利语嚷嚷起来。其实他怕萨姆怕得要命,但又不肯老实合作,他用很矫情腔调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从我和巧丽这里根本问不出任何东西。”
“纯洁如一张白纸,是吗?像吃奶的小婴儿一样是吗?”
“听着,巡官先生,隆斯崔这种痞子本来就该有这种下场,他差点毁了巧丽一生的幸福,这个人在百老汇是路人皆知的吸血鬼,有点脑筋的人都猜得到他的报应。”
“跟巧丽很熟?”
“谁?你说我吗?那当然,我们一直是好伙伴。”
“为她做牛做马,做一切事情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你滚吧?”
普拉克敢怒不敢言地悻悻离去。乔纳斯站起来,惟妙惟肖地学着普拉克走路的样子。萨姆嗤之以鼻,自顾走到门前大喊:“德威特,再进来一下,一两分钟就好。”
德威特冷静下来,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一进门他就瞧见桌子上的镜子碎片。
“谁的镜子破了?”他下意识地问。
“什么都注意得到,了不起的天赋不是吗?你妻子的。”
德威特坐下来叹口气,“这下糟了,为了这镜子破掉,我老婆一定好几个星期怪这怪那,谁都跟着倒霉,我看这下又没完没了了。”
“这么迷信啊,你的妻子?”
“迷信到极点,你也知道,她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她那个妈妈是标准的西班牙老式卡斯提尔人,她爸爸则是新教徒。她母亲从小用老卡斯提尔式的教育方式养她,偏偏不包括马德里教堂的天主教义,佛安有时候非常麻烦。”
萨姆手指弹了下桌上的玻璃碎片,“我想你是不信这一套的人对吧?德威特,我听说你是个非常精明老练的生意人。”
德威特并无敌意地直视萨姆。“我知道,我的朋友发表了某些评论,”他温和地说:“不,萨姆巡官,我当然不相信那种无稽的神鬼之说。”
萨姆忽然一转话题,“德威特,我所以再叫你来,是希望得到你的保证,以后我的手下和地检处的调查人员来查案,希望你们能充分配合。”
“这你尽可放心。”
“你知道,我们必须清查隆斯崔所有生意上和私人的来往信件。他的银行户头,以及所有的交易有关资料,届时我的人来这儿,你答应尽可能帮助他们是吧?”
“巡官,这我绝对保证。”
“好极了。”
萨姆于是下令,让隔壁办公室那些待宰羔羊自由离开,又对皮波第副组长以及一位看起来颇干练的布鲁诺的年轻检察官,分别做了些指示,才走出德威特一隆斯崔公司大门。
萨姆的脸色非常非常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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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九景
哈姆雷特山庄
9月8日,星期二,中午12时10分
雷恩丢了点小木片到壁炉里去,炉火一下子旺了起来,火光闪动中,布鲁诺仔仔细细看着雷恩的表情的细微变化,雷恩只浅浅地笑着,看不出什么清晰的反应,至于滔滔叙述完故事的萨姆有点苦恼地沉默下来。
“全部讲完了吗,巡官?”
萨姆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于是,雷恩的眼睑垂下来,那一刻,像存在一种巨大不可抗拒力量的催眠,雷恩仿佛就这么睡着了,巡官慌起来了,“有没有我没说清楚的地方……”从他的语气中可感觉出,萨姆自认如果他有哪些细节没交代彻底,那是因为对命案的终极结果而言,这些完全无关紧要。萨姆是很信犬儒学派的一个人。
雷恩动也不动,布鲁诺笑起来,“萨姆,听不见的,人家眼睛闭着。”
萨姆这才猛然觉醒,他摸着自己前突的下巴,靠坐在伊丽莎白时代大椅子的身体,前移了几分。
雷恩睁开眼睛,看着在座两人,忽然起身,把布鲁诺给吓了一跳,他半转身向着萨姆,火光映照着他那线条分明的侧脸,“有几个问题请教你,巡官,谢林医生的解剖,有没有进一步的发现?”
“没有,”萨姆沮丧地说:“尼古丁分析的结果,证实了谢林医生先前的猜测,但有关毒药的线索和来源,我们一点进展也没有。”
“而且,”检察官在一旁补充——雷恩的眼睛很快转向检察官,“针和软木塞也一样毫无线索,至少,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
“布鲁诺先生,你有谢林医生解剖报告的副本吗?”
检察官掏出一张公文,递给雷恩,雷恩弯着身子,就着炉火阅读,眼睛闪出古怪的光芒,他大声地读出来,看得很快而且只挑重点,“窒息而死——血液未凝固,颜色是暗红,嗯……中枢神经系统,尤其是控制呼吸部分系统麻痹,无疑是强烈尼古丁中毒所致……肺和肝有充血现象……脑部明显淤血,嗯……肺部的情形显示,被害人对尼古丁有相当的抵抗力,可见被害人有长时期抽烟的习惯,依据体内的尼古定浓度推断,一般无尼古丁抵抗力的人,在一分钟内毙命,被害人的抵抗力,延迟了毒发致死的时间……身体特征:左膝盖轻微擦伤,可能系毒发时摔倒所致……做过阑尾炎手术,依疤痕推断距今九年,右手无名指指尖切断,时间二十年以上……血糖正常,脑部酒精含量显著,早年身体状况绝佳,中年后健康情形毁损殆尽……嗯,身高六英尺一英寸,体重二百一十一磅……”雷恩念完,将报告递还布鲁诺,“谢谢你,检察官。”
他踱回壁炉旁,身体靠在粗橡木制的炉架子上,“在车库接待室里,也没发现什么吗?”
“没有。”
“我想,位于西安格坞的隆斯崔家里,也一定彻底搜过了是吧?”
“哦,那当然,”萨姆开始有点三心二意,他朝布鲁诺挤挤眼睛,半玩笑半认真的表示他的不耐烦,“但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大堆信——他那些女朋友写给他的,几乎全是今年三月之前写的,以及收据和账单——全是垃圾,仆人那边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想,他市内的公寓也搜查了吧?”
“没错,这我们也没放过,我们连他以往的老相好也都问了,毫无头绪。”
雷恩非常从容地看着他们两人,眼神平稳且深沉,“萨姆巡官,你完全确定,那个插针的软木塞是隆斯崔人在车上时放人的?不会是上车前?”
萨姆想都不想,“我们百分之百确定,一丝其他的可能也没有,还有我想您可能对凶器有兴趣,我带来了。”
“太好了,巡官,你猜得太准了。”雷恩洪亮的声音满是渴望。
萨姆从外衣口袋拿出个小玻璃瓶子,瓶盖拧得很紧,他递给雷恩,“雷恩先生,您最好别打开,我怕会发生危险。”
雷恩把玻璃瓶拿到炉火边,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软木塞上的每根针,从针尖到针眼黑黝黝的,看起来完全无害,雷恩又闻了一下,才把瓶子交还给萨姆,“显然是自制的凶器,正如谢林医生说的,天才的杰作……在车子到达车库,乘客下车之前,是不是一直大雨倾盆?”
“是啊,大得像水桶倒出来一样。”
“那现在请告诉我——车上有工人模样的乘客吗?”
萨姆登时睁大眼睛,布鲁诺也惊骇地起起了眉头,“你是说——工人?”
“清道夫、建筑工人、泥水匠或装砖的工人——这一类的。”
萨姆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呃,没有,车上都是上班的职员,我不晓得……”
“所有的乘客都彻底检查了是吧?”
“是的。”萨姆没好气地说。
“相信我,巡官,我绝不是怀疑你们大家的能力……但为了慎重起见,我再清楚地问一次:你们有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不管从乘客身上、从车子本身或从乘客离去后车库的房间里——每一个有关的地方?”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雷恩先生。”萨姆冷冷地回答。
“但是——都没有和地点、天气状况、这个季节或人的身份不太吻合的东西吗?”
“我不懂您说的。”
“比方说——你有没有发现大衣、晚礼服、手套等——像这类的东西?”
“哦这样啊,只有一个穿着风衣,但我们刚说过,我自己亲手检查过,除此以外,没有你所说的那些物品,这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你。”
这时,雷恩的眼睛熠熠发亮起来,他专注地看着萨姆,又看着布鲁诺,然后,他像要松开什么似地大大伸个懒腰,火光在古朴的墙上映出巨大的影子,笼罩着他,“布鲁诺先生,地检处那边有什么看法?”
布鲁诺虚弱地笑笑,“很明显的,雷恩先生,我们也没什么具体的头绪。这案子非常复杂,牵涉到很多人,有很多可能的动机。举例说,德威特太太明显和隆斯崔有染,但因为隆斯崔搭上巧丽·布朗甩了她,她恨死隆斯崔了,从她过去的一切行为看来——总之,颇不寻常。”
“麦克·柯林斯,这人名声一向不佳,诡计多端又无耻,而且很容易被激怒,而这次他又很明显有动机。”
“罗德这小伙子,可能像老故事书里的复仇骑上一般,为了保护他情人的名誉而杀人,”说到这里,布鲁诺叹口气,“尽管是这样,但萨姆和我还是认为德威特嫌疑最重。”
“德威特啊,”雷恩的嘴里清晰地跟着吐出这个名字,眼睛却眨也不眨盯着布鲁诺的嘴唇,“请继续说。”
“麻烦在于,”布鲁诺焦躁地皱起眉,“没有一点点确实的证据直接指向他——其实任何人都一样,谁也没有犯罪的证据。”
萨姆补充说:“每个人都有可能将凶器放进隆斯崔的口袋里,不只隆斯崔那伙人,还得包括车上所有乘客,所以,我们才逐个清查,发现车上其他人没一个和隆斯崔有关,一点点线索也没有。”
布鲁诺做结论说:“所以我和巡官两人才冒昧来拜访您,雷恩先生,上回克拉玛一案,承蒙您精彩的案情分析,指出那始终在我们眼前、却一直视而不见的真相,才得以顺利破案,这次我们也希望您再次拔刀相助,指点迷津。”
雷恩很客气地摆摆手,“克拉玛那件案子——那容易多了,布鲁诺先生。”雷恩眼睛盯着两人,沉思起来,一时,现场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角落旁的奎西也凝神看着他的主人。布鲁诺和萨姆偷偷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颇为失望,萨姆半咧着嘴笑,有点讥讽性地,意思好像是,“看吧,我不是早说过吗。”
布鲁诺则回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耸肩动作,雷恩钟声般的声音这时响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雷恩。
“二位,”雷恩一边说着,一边兴味盎然地看着两人,“整个事情非常明显,你们应该都清楚看到了吧。”
这平静的一句话威力如电击,布鲁诺当场下巴像掉了下来,萨姆则像挨了一记重拳的拳击手一般,摇着头拼命地想恢复神智。
萨姆跳了起来,“非常明显!”他叫着,“老天啊,雷恩先生,您的意思是说——”
“请先别急,萨姆巡官,”雷恩轻轻地说,“你就好像哈姆雷特父亲的亡魂一样,吃惊得像‘一个被提审的惊恐罪犯一般’,是的,二位,整个事非常明显,如果萨姆巡官所说的一切都确实无误,那么,我相信整个案件只指向一个方向。”
“那我真是睁眼瞎了。”萨姆喘着气,用极其不信任的眼光看着雷恩。
“你的意思是,”布鲁诺也如虚脱般地问:“您从萨姆巡官刚刚所说的,就知道谁杀了隆斯崔吗?”
雷恩挺直的鼻子抽了下来,“我是说——我相信我知道……布鲁诺先生,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哦,原来是这样!”两个人异口同声,这才都平静下来,彼此意味深长地交换个眼色。
“二位,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怀疑,但对我来说,这绝非无稽之谈,”雷恩的声音有了某种符咒般的魔力,有了某种催眠意味的奇特说服力,他控制自己的声音就如挥舞着一把锐利的剑,“在现阶段,我想我有必要的理由,不要太早透露出这位你们苦心追寻的谜样人物——从现在起, 我们是否先称他为X?——二位暂且不管我发现什么事实,我感觉这件命案可能有共犯存在。”
“可是,雷恩先生,”布鲁诺着急地说,“事情拖下去——毕竟……”
雷恩风雨不动地挺立着。熊熊火光中宛如印第安人,此时,柔和的笑容已从他嘴边消褪了,凛然的容颜如坚实的大理石雕成,他的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延迟,当然有危险,但比起你们听信我的话,产生一种时机不成熟的判断可能引发更大的危险,延迟的危险不过是其一半罢了。”
萨姆闷闷不乐仍然站着,似乎极不服气,布鲁诺则依然瞠目结舌。“这一刻,请你们别要我说出来,现在,你们二位可否帮我一个忙?……”萨姆和布鲁诺两人脸上徘徊不去的怀疑神色,让雷恩的声音有了一丝不耐烦,“可否给我一张被害人清晰一点的照片?当然是他生前的,邮寄或请人送来都可以。”
“哦,那没问题,”布鲁诺低声说,他将重心从右脚移到左脚站着,像罚站的学童一般。
“也请随时告诉我案件的进度,”雷恩依然不带情绪地继续说着,“除非,”他停顿了下,“你们不准备继续和我讨论这件命案。”他注视着两人好一阵子,慢慢地,那原有的愉悦之色又从他眼睛里浮现出来。
两人赶忙否认,有点不怎么真诚。
“如果你们打电话来不管我在不在家,奎西负责记下讯息。”雷恩伸手向熏黑的壁炉木架拉了下铃,方才那位脸色红润、鼓一个酒缸肚子的穿制服小老头,妖怪一样应声跃入房内。 “二位, 可否荣幸请你们共进午餐?”两人坚决摇头辞谢。“那么,法斯塔夫,你送布鲁诺先生和萨姆巡官到他们停车的地方,记住,以后随时欢迎他们到哈姆雷特山庄来,只要他们二位或任何一位光临,立刻通知我……日安,布鲁诺先生,”雷恩轻快地鞠躬作礼,“日安,萨姆巡官。”
布鲁诺和萨姆两人一言不发,跟在领路管家后头,走到门口时,像被同一根绳子拉动一般,两个人同时停步转回头来,雷恩正站在他古老的壁炉前,仿佛站在一个幽远而不真实的古代世界里,温柔地笑着和他们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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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一景
地检处
9月9日,星期三,上午9时20分
第二天早上,布鲁诺、萨姆两人,隔着布鲁诺的办公桌相对而坐,两个头大的家伙为了争执这件谜一样的命案,你的大眼瞪着我的小眼。布鲁诺拨弄着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原来整洁有序的桌面全给毁了;萨姆生来就扁的鼻子,被外头的凛烈晨风一吹——再加上案情的毫无进展,缩得扁了。
“说实在的,”萨姆粗暴地咆哮起来,“我可是四处碰壁了,碰得我鼻青脸肿,不管是毒药、软木塞或针,今天早上全他妈的掉到粪坑里去了。尼古丁看来不是买的,大概真像谢林医生所说的,是私下制成或从杀虫液蒸馏出来的,那我们就完全没法子查了。至于你那亲爱的雷恩先生——妈的,我认为完全是浪费时间。”
布鲁诺反驳, “你别这样, 萨姆,我不认为那是浪费时间,”他摊着双手,“我想你是错估了这个人,没错,他是个古怪的家伙,住在那么一个地方,周围尽是一片古董,嘴边说的也是莎士比亚……”
“就是啊,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萨姆阴沉地说,“我想他根本是个牛皮大仙,只会跟我们玩捉迷藏,他故意说他知道谁杀了隆斯崔,不过是舞台上向观众讨好的一贯伎俩罢了。”
“萨姆,你这么说并不公平,”布鲁诺护卫着雷恩,“毕竟,他很清楚在欠缺实证的情形下,尚不能公布自己的发现,而且希望能进一步追究下去;他也必然知道,最终他得用事实证明出来。不,我倾向于相信,他知道他所说的那些事——他真的发现了些什么——只是基于某些必要的理由,不能在这时候讲出来而已。”
萨姆一拍桌子,“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就明摆着说我是笨蛋吗?你说你自己也是个笨蛋吗?——他发现了些什么?太棒了,什么样伟大的发现?告诉你,啥都没有!我敢打赌他根本啥都不知道,天老爷,你昨天不是也这么想……”
“我总可以改变看法吧,不行吗?”布鲁诺打断他,随即又不大好意思起来,“我们可别忘了,克拉玛案还陷入谜团时,他可是漂漂亮亮地一语中的,现在碰上这个该死的命案,只要有助于破案,就算只有一丝丝机会,我也不愿漏掉。再说,我既已请他协助破案,不能又二话不说要他走路,不不,萨姆,我们必须这样进行下去,至少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有什么新情况吗?”
萨姆把一根烟撕成两半,“柯林斯还在闹,我的手下刚来报告,从星期六以来,柯林斯找了德威特三次,当然,他想要德威特赔他钱,总之我会继续看着他,但其实那是德威特他家的事……”
布鲁诺懒懒地拆着桌上一堆信,连着两封都被他扔进归档用的公文夹里,第三封,廉价信封装的,却让他惊呼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布鲁诺读信的同时,萨姆也眯着看。
“老天爷,萨姆,”布鲁诺叫着,“这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哦,又干嘛啦?”他不高兴地对闯进来的秘书吼着。
秘书递上一张名片,布鲁诺一把抓过来。“他来啦,来干嘛?”他把声音放低放慢,“好吧,巴尼,带他进来……萨姆你坐着别走,刚刚那信里有不得了的玩意儿,但我们先看看这只瑞士鸟儿要干嘛,是殷波利找上门来了。”
秘书开了门,果然是那个高壮的瑞士商人,他带着笑容进门。殷波利的服装依然光鲜如常,一身标标准准的晨礼服,别朵鲜花在襟上,手杖则夹在腋下。
“早安,殷波利先生,不知有何贵干?”布鲁诺的态度很镇定,然而,正读着的信已收起来了,他两手扶着桌边说话,萨姆也简单打个招呼。
“你早,敬爱的检察官,你也早,萨姆先生,”殷波利先生坐在布鲁诺桌旁的皮椅子上,“我只打扰一下,布鲁诺先生,”他说,“我在美国的商务已告一段落,准备回瑞士去。”
“哦,这样。”布鲁诺看了萨姆一眼,萨姆瞪着殷波利宽阔的背部。
“我已经订了今晚的船票,”殷波利说着轻皱起眉来,“也叫了搬运公司来搬行李了,但你的手下忽然从我借住的屋子里冒出来,他不让我走!”
“搬出德威特先生家是吗?殷波利先生。”
殷波利摇着头,显得焦躁极了,“哦不,我是要离开美国,但你手下说,他不让搬行李,这使我非常困扰。布鲁诺先生,我是个生意人,我在柏恩的公司有紧急事务要我马上回去处理,为什么我必须这么耽搁下来?当然——”
布鲁诺轻敲着桌面,“现在你听我说,殷波利先生,我不知道贵国警方会怎么做,但你似乎还没弄清楚,你已牵涉到一件美国的命案调查工作里了,听着,是一件美国的命案。”
“我知道,但是——”
“没什么但是不但是的,殷波利先生,”布鲁诺站起来,“我觉得很抱歉,但你得待在这个国家,直到隆斯崔谋杀案水落石出,或者至少有官方的正式许可。当然,你可以搬离德威特家,随便住到哪里——我无法禁止你这么做,但你必须留在可随传随到的地方。”
殷波利跟着站起,整个大身体僵在那儿,他脸上原有的愉悦神色消失了,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我说过了,这会影响我的生意。”
布鲁诺耸耸肩。
“非常好,”殷波利戴上帽子,脸红得仿佛雷恩家的炉火,“我马上去见我国领事,布鲁诺先生,要求讨个公道,你还不晓得吗?我是瑞士公民,你们没权力把我滞留在此,失陪了!”
他微微点头,大步走出门去,布鲁诺带着微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劝你取消船票,殷波利先生,没必要浪费那笔钱……”但殷波利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来来,”布鲁诺精神全来了,“别理他,我们坐下,萨姆,你先看看这信。”他从口袋里掏出信来,当着萨姆的面打开,萨姆先看信的后头——没有署名,这封信用的是廉价的格子信纸,用断续的黑墨水写成,字迹并没有刻意掩饰的意味,地址明明是寄给检察官的:
隆斯崔被杀害时,我本人在那班车上,有关谁是凶手,我略知一二,检察官,我很愿意把知道的事全告诉你,但我很怕如果凶手已察觉我知道这件事,而且,我觉得有人已盯上我了。
如果这个星期三晚上11点,你肯和我碰面,或派个人来碰面,我将把我知道的事全告诉你,地点是威荷肯码头的侯船室,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我也会将知道的全告诉你。检察官先生,为了我的安全,请千万别走漏消息,也不要告诉别人有关这封信的事,我怕凶手会知道我告诉你的话,我将为履行美国公民的责任而丢掉性命。你会保证我安全的,不是吗,等星期三晚上,我们碰了面,你一定会有非常满意的收获,这非常重要(这句话下划着粗杠——译注)。
我不要让别人瞧见我大白天跑去找警察报告。
萨姆小心翼翼地捧着信放回桌上,并仔细检查信封。“昨晚纽约威荷肯地区的邮戳,”萨姆低声说,“手很脏,印了一堆指纹在上面,从新泽西搭那班车的乘客之—……布鲁诺,我他妈的完全看不出这是真是假,可能这只是一封捣蛋的信,也有可能是玩真的,妈的,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你说呢?”
“很难讲,”布鲁诺看着天花板,“看起来像一条值得追查的线索,不管怎样我会准时去,反正也无妨嘛,”他站起身来,在房里踱着步,“萨姆,我有个预感,这一趟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写信的这鸟人,不管他是何方神圣,他并没有署名,因此很像是真的,你看他信的内容,东一句西一句毫不联贯,而且因为自己一下子变得重要而口气膨胀起来,特别是他对于身份暴露可能引来的危险,那种浑身发抖的害怕样子,总而言之,这封信显示了一般告密信的基本要素——繁琐、唠叨、紧张兮兮——你看他连meet这个词都拼错, 很多t字母也忘了加一杠,反正我越仔细想这些,就越觉得我们是拾到宝了。”
“这个嘛……”萨姆有些迟疑,但很快也兴奋起来,“这封信对雷恩先生无疑是当头狠狠一棒,至少,以后应该不用再听他那些装神弄鬼的所谓分析建议了。”
“那个交给我来处理,萨姆,我们这事先趁热打铁,”布鲁诺满意地搓着双手,“你这样子,马上和对岸哈德逊郡的雷诺尔检察官联络,请他派新泽西的警员监视威荷肯终点站那一带地方,免得他妈的为了管辖范围问题出麻烦。反正一个原则,所有人员不穿制服,萨姆——全部便服,你也去吗?”
“谁要阻止我的话,可以试试看。”萨姆粗鲁地咧嘴一笑。
萨姆前脚才出门,布鲁诺马上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到哈姆雷特山庄,他拿着话筒等着,心情平和,不,应该说是愉快无比的宁静感觉,线路另一端铃声响起来了。“喂,哈姆雷特山庄吗?请问雷恩先生……我是布鲁诺检察官……喂喂,请问您是哪位?”
一个尖利发颤的声音回答,“我是奎西,布鲁诺先生,雷恩先生就在我旁边。”
“哦对了,我怎么忘了——雷恩先生听不见。”布鲁诺提高嗓门,“那,请告诉雷恩先生,我这边有进一步的消息要向他报告。”
他听见奎西一字不差地转述他的话。
“他说‘太好了’!”奎西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呢?”
“请告诉他,不止他一个,还有别的人知道是谁杀了隆斯崔。”布鲁诺语气中充满胜利的意味。
他注意听着奎西转述给雷恩的话,然后,是雷恩清晰的声音,“你告诉布鲁诺先生,这真是个大消息,绝对是大消息,是不是凶手自首了?”
布鲁诺把匿名信的事和内容告诉奎西,电话的另一头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又传出雷恩不慌不忙的声音。
“你告诉布鲁诺先生,很抱歉我没办法和他直接通话,你帮我问他,我是否能参加今晚这次会面?“
“哦,欢迎光临,”布鲁诺先生告诉奎西,“呃——奎西,雷恩先生有没有很惊讶的样子?”
布鲁诺听到一阵古老幽暗时代的笑声——一种小矮鬼的喋喋怪笑,接着,奎西带着玩笑意味的颤抖声音说:“没有,他对情况有了变化很开心,平常他总是说,他最期待的,是发生预期之外的事,他——”
但布鲁诺只简单道了声再见,就把电话给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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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二景
威荷肯码头
9月9日,星期三,晚上11点40分
平常好天气的晚上,纽约市区中心的熠熠灯火,总映照得夜空一片辉煌,但星期三这天晚上,这一切却被毛毯般的浓雾给整个盖住了。这不寻常的大雾从大白天弥漫到夜晚始终不散,由新泽西的渡船码头看过去,除了河那边偶尔透出几点模糊的灯光,以及河面上宛如一面灰墙的浓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有时,河上的渡轮会突然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甲板上模糊的灯影依稀可见;幽灵般的小船则忽沉忽浮像荡在水气氤氲之间,雾笛此起彼伏地响起,小心翼翼保持着河面的畅通,但这样的声音,似乎也马上被浓雾所吞噬了。
位于威荷肯渡船码头后方的候船室,是一幢仓库模样的大建筑,里头已聚着十来个人。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留意着四周的状况,正中央矮胖如拿破仑站着的是布鲁诺检察官,他紧张兮兮地每隔十秒钟就看一次表,疯子般在空心的地板上踱来踱去;萨姆则四下窥视,紧盯着各个大门和偶尔走进来候船的人,整个大候船室显得空空荡荡。
在这组警方人员的另一头,雷恩一人安静地坐着,他那古雅近乎怪异的外貌,让候船的和下车路过的乘客,忍不住投以好奇、甚至是莞尔的眼光。雷恩对周围情形丝毫不察地端坐着,修长白皙的手指交叠置于手杖把手上,而这根样子颇为凶猛的李树手杖则置于两膝间。他身穿有双重披肩的黑色长大衣,披肩松松地垂在两肩,浓黑的头发上是一顶硬边的黑色毡帽。萨姆每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看雷恩一眼,记忆里从来没有过像雷恩这样的人物,从衣着发型这些外表的装扮来看,如此老式,但从他的容貌、他的身材来看又显得年轻。雷恩挺拔的身材,宛如雕像般饱满有力,完全是三十五岁左右年纪的人,而他沉静自得的神态,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当然,雷恩自己并无意吸引这些好奇的眼光——事实上,他根本没留意任何路过的人。
他炯炯发亮的双眼,紧紧盯住布鲁诺的嘴唇。
布鲁诺走了过来,有点烦躁地坐到雷恩身旁。“已经迟了整整四十五分钟了,”他抱怨着,“看来,我们请您来是白跑一趟了,当然,对我们来说,就算等到天亮也得继续待在这里,但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满愚蠢的。”
“布鲁诺先生,你应该越来越觉得忧虑才是,”雷恩的声音如音乐般精确悦耳,“你有足够的理由忧虑。”
“您是说——”布鲁诺眉头一皱,才开口——突然他闭了嘴,凝神听着踱方步的萨姆也同时停下脚,外面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嚷声音。
“布鲁诺先生,有什么不对吗?”雷恩温和地问。
布鲁诺仍竖着耳朵,脑袋往前伸,“您听不到,当然……雷恩先生,有人叫着说‘有人落水了!
雷恩猫一样立刻站起来,萨姆大声喊着,“码头那儿出事了,”又转脸过来吼着,“我过去看看。”
布鲁诺也站起来,犹豫着,“萨姆,留几个人和我守这里,也许是某种调虎离山计,我们等的人可能就这时候来。”
萨姆已率先扑向大门,雷恩紧跟着,六个刑警快跑追上去。
他们冲到外头的木头地板上,停下来,寻找叫声的正确方向,在有遮篷的码头最远一端,一艘渡轮已到达了,船舷不停擦撞着码头边的木桩,正磨磨蹭蹭地想准确对住岸边供乘客下船的铁制台阶。当萨姆、雷恩和一帮刑警赶到时,已有好几个乘客紧张地跳下船,一些在候船室等船的乘客也闻声冲出来凑热闹。渡轮顶层甲板上的操舵室用金色字写着“默霍克”几个字,北侧的底层甲板上挤着一堆乘客,身体挂在栏杆上朝下看,船舱里的乘客从窗子探出头来,俯视着笼罩着浓雾的漆黑水面。
三名渡轮上的工作人员从簇拥的人群中奋力挤出来靠在甲板边,雷恩想起来,看看手上的金表,时间是11时40 分整。
萨姆一下跳到甲板上,顺手抓过来一名瘦骨鳞峋的老水手,“我是警察!”萨姆嗓门不小,“出了什么事啦?”
老水手看来颇惊慌,“有人落水了,警官,好像是默霍克号正要靠岸时,从顶层甲板掉下来的。”
“落水的人是谁——有人知道吗?”
“不晓得,唉。”
“雷恩先生,您也上来吧,”萨姆对着还在岸上的雷恩叫,“工作人员会捞人上来,我们去查看一下落水的地点。”
他们挤过那众声喧哗的左舷船首,往船舱门走去,萨姆突然大叫一声停下来,挥舞着手臂,原来顶层的甲板的南侧,有一名瘦小的男子正要下船。
“喂,德威特,过来一下!”
这个瘦小的男子,身上穿一件重重的外衣,闻声抬起头来,一见是萨姆,他迟疑了片刻,顺从地走过来,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轻轻叹了口气,“萨姆巡官,”他说得很慢,“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有点事,”萨姆回答得很含混,但他的眼睛却目光锐利,“你呢?怎么也在这儿?”
德威特把手插进上衣左口袋,身子有点抖。“我正要回家,”德威特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正在查,应该很快就晓得了?”萨姆和和气气地说:“让我们一道走吧,对了,我介绍一下,这是哲瑞·雷恩先生,他协助我们办案,雷恩先生是演员、大名人,雷恩先生,这位是德威特先生,隆斯崔的合伙人。”雷恩很客气地点头示意,德威特满是狐疑的双眼,一落到演员脸上,马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采,还夹杂着异样的兴奋之情,“哦,雷恩先生,真是三生有幸,能亲眼见到您。”一旁的萨姆似乎并未感染这气氛,
脸色颇为阴沉,跟在萨姆身后的一帮刑警则耐心等候指示,
萨姆伸长脖子张望着四周,像是找什么人没找到,低声地咒骂起来。
然后他耸了一下肩膀。“走吧。”萨姆直截了当地说了声,他那魁梧的身躯便锥子般领头刺入人堆里。
船舱内乱成一团,萨姆先爬上黄铜扶手的船内楼梯,一行人跟在后头,穿过椭圆形的顶层船舱,由北侧的一扇门出去,便到了幽暗的顶层甲板,刑警亮着手电筒开始检查甲板,就在甲板中央到船首之间,也就是操舵室后面一带,距船头尖顶几英尺远的地方,萨姆找到一道不容易注意到的长长擦痕,刑警都围过来把手电筒集中起来。这道擦痕自船首的铁栏杆交叉处往后延伸,穿过甲板,直到船舱西北角落的一小间房间,或更正确点说,是一个凹嵌进船舱的小隔间。这小房间的西、南两面墙和船舶共用,北边只用块薄木板竖起来当墙,东边则整个敞开着,手电筒沿着擦痕照进去,发现痕迹的一端果然来自小房间里。里面有个锁着的工具箱,挂在墙上,一些救生用具,一支扫帚,一个水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敞着的这面有铁链横挡着,人进不去。
“去找钥匙来,你们进去查查,也许能找到什么也说不定,”两名刑警领命而去。“你,吉姆,你到下面去,要所有人不得离船。”
萨姆自己则和雷恩走到船首的栏杆处,德威特也跟过来。栏杆外面,甲板还往外伸出了两英尺半,萨姆拿着手电筒检查此处的甲板擦痕,抬头对雷恩说,“雷恩先生,看来是中奖了对吧?这是脚后跟擦出来的痕迹,依我看,这是沉重的人体被拖过甲板时,鞋根磨擦甲板造成的,意思是,可能又是一桩谋杀案。”
雷恩目不转睛地看着手电筒微弱反光下萨姆的脸,好一会儿,他郑重地点点头。
跟着,三人起身攀着栏杆,俯视着,下头已忙乱成一片。萨姆斜眼留意德威特的神色,此刻,这个瘦小的证券商已镇定下来,好像豁出去了。
一艘警艇已在渡轮前头停了下来,好几名警员很快攀爬到滑溜的木桩顶上,两盏强大的探照灯忽然打开,照得整艘渡轮一片通明,整个码头像解除了魔咒般,从浓雾中清楚浮现出来,就连他们三人所在的顶层甲板也分享了相当的光亮。探照灯沿着底层甲板往下缓缓搜寻,没放过任何一处死角,由于往前伸出的底层甲板紧紧抵着码头边润滑的木桩,探照灯射不到底下的水面,码头的职员和工人或站或蹲在木桩顶上,急得对上头渡轮操舵室吼叫,忽然一阵嘎嘎的引擎声响起,渡轮开始滑动,从码头北侧缓缓移向南侧,操舵室里的船长和领航员正拼了老命把渡轮从有人落水的这块河面移开。
“八成已压成肉饼了,”萨姆想当然地说:“正好在船靠到木桩前下去,一定给夹在船身和木桩之间,而船又往前挤,这家伙八成就埋在船底下了,这可真他妈的有的瞧了……哇,成功了,看到水面了。”
隆隆作响的渡轮一滑开,又黑又臭的油污水面便露了出来,浮着垃圾和气泡,马上,一根带铁构的长绳索从木桩顶上蓦地伸了出来,警方和渡口工作人员的打捞行动于是正式展开。
德威特站在萨姆和雷恩中间,注意力全被底下的打捞作业所吸引,一名刑警这时靠到萨姆身旁。“干嘛?”萨姆粗暴地问。
“老大,工具箱是空的,整个房间里找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
“知道了,你要大家留意,别破坏了甲板上那道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