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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惊鸿照影》全本

_26 风凝雪舞(当代)
  说到后面,我几乎是语带哀求了。
  而他深深看我:“你夜夜挑灯看医书,白天又成日陪着我,甚至不惜以血入药,就是为了要治好我的病?”
  我一怔,不明白他从何得知,尚未想到说辞,他已经轻轻一叹:“其实你用不着自责愧疚的,我如今这样并不是因为你。先师曾断言我活不过弱冠,多活的这些年月,已经是上天恩赐了。”
  一阵风过,海棠花落如雨。
  他的声音响在漫天花雨里,听来极淡:“我自出世起,全身上下便没有一处不带伤病,那些伤病里面,至少有一、两种,就如今来看,无药可治,还有三、四种,到目前为止,连名称也不曾有。所以先师收留了原是弃婴的我,本意是用做试药,后来大概见我意志与天分都还有些,才转了念费心医治,可毕竟医者医病不医命,以毒压伤虽是饮鸩止渴,却也不失为延命的法子。”
  我震动得说不出话来,而他转眸,静静看我:“先师对我有恩,我会救你,也是因为我答应过他,要全力照拂臂上有新月胎记的女子,所以即便‘画鬓如霜’会有一定反噬,我仍会不遗余力。但我如今这样,是自幼以来的积重难返,如我所言,我的性命,早该是到头的,并不是因为你。”
  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要你好起来,你答应我,总会有办法的。”
  他深深看我,几不可闻的轻叹,没有再说话。
  一夜疾雨。
  到了天明,推窗望去,原本滂沱的雨,经了一夜,如今也转为淅沥,渐渐停了。
  我到药房,漓陌将药篮递给我:“公子不在房中,去了若耶溪畔。”
  我点点头,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她:“漓陌姑娘,这是前日你写给我看的方子,我重新加了一味药做引子,劳烦姑娘先熬着,今夜我们再试过。”
  纵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纵然知道只是杯水车薪,可是,我与漓陌还是一次次的尝试,不愿意放弃。
  漓陌接过方子,没有说话,回到邪医谷以后,她一直很沉默。
  我提着药篮来到若耶溪畔,远远便看到了海棠花林前的那一抹淡墨青衫,待得走进,心却没来由的一沉,那一片因为暴雨而残败于地的海棠,还有他孤绝清冷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让我心底略略的害怕着。
  我将药碗递给他,他接过喝下,递还回来的时候注意到我的视线,只是淡淡道:“凋零才是常态,盛开只是一种过去,只要盛开过,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我越发觉得害怕,强自笑着岔开话去,说要弹筝给他听。
  他没有拒绝,和我一道步入海棠花林中的小亭,我弹筝,他在一旁看着,到了后来,他静静走到另一把筝旁坐下,和我一道弹完这一曲舒惬安宁的音符。
  相视的时候,他的眸光很深,看着我静静开了口:“倾儿,你昨天提起的诊金,我已经想好要什么了。”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给了他一个轻松笑意:“你知道我现在两手空空,万一付不起可怎么办?”
  “你可以的。”他淡淡笑了下:“我只是要你今后无论何事,都不要去顾念旁人,只以你自己为重,好好的生活,安然过完这一生,这样,即便在九泉之下,我见到先师也能有所交代。就以这,当做是你欠我的诊金吧。”
  我心底骤痛,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心死死握紧,面上却依旧只是微笑:“怎么听着像是我捡了个大便宜一样。”
  他也笑,却是深深看我:“答应我。”
  我的眼睛灼热的疼,于是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力稳住声音开口道:“我答应。”
  转而调试过自己的情绪,睁开眼,重又回头对他微笑:“可是,还是我捡了个大便宜呀,你明明救了我好多次,却只跟我要一次的诊金。”
  他的眸光忽而变得悠远,越过我去看我身后的海棠花林,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如果,我还能再要一次诊金,倾儿,许我来世吧,如果有来世,你便与我一起,日日年年,看海棠花开。”
  他忽而起身,并不等我回答,甚至在我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极快的抬手拂上我后颈的睡穴。
  我惊急而努力的想要睁眼,却控制不住身体的软倒,我感觉自己跌进一个萦散药香的怀抱,眼角的一滴泪,终于挣脱,笔直掉落。
  恍惚中,我仿佛听见他的声音,那样低沉,又那样轻。
  他说,不要让我伤心,所以,你不要伤心。
第121章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内并没有人,香炉里的香屑已经燃尽,空气中的味道敛得极淡了,却依旧能够分辨出,是供人安眠用的。
  情急的起身便往他住的地方赶,穿过海棠花林的时候,却见漓陌白衣胜雪,默然站着。
  我能察觉出身体血气较之昨日通畅了许多,所以心底才越发的害怕,我强自压下那隐隐约的不安,出声向漓陌问道:“他在房里吗?”
  漓陌慢慢的转眸看我,脸色苍白,神情更是寒漠如霜,仿若一昔之间褪了所有的柔和温软。
  她看我良久,才再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可以解读的情绪:“不在,公子离谷远行了,临行前嘱你记得答应过他的诊金。”
  “离谷远行?”我心底一窒:“他去了哪里?”
  漓陌并不理会我,只是从怀中取出张薄纸递了过来:“这是公子临走前写给你的,他替你活络了身体里的经脉,然后写下这张方子,瞩你日后按着上面的药方和剂量煎药服用,忌情绪过激,虽不可能完全与常人无异,但经年调理,总会有起色的。这上面都写着,你自己看吧。漓珂已经誊了一张去了,她会照着打理,你用不着操心。这一张,姑娘留着吧。”
  我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上,墨迹新干,每一个字都挥洒有力,内蕴劲骨,是早已名动天下的苏氏笔法,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他去了哪里?”我深深看漓陌,语带恳求。
  漓陌忽而冷冷一笑:“他离谷出走本就是为了避开你,别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算知道,又能如何,你想去追他吗?公子自从点了你的睡穴便离开了,而你昏睡了一个昼夜,你觉得还能赶上吗?”
  我闭了闭眼,正想说什么,却见漓珂提着药篮匆匆而来,她看了漓陌一眼,许多复杂情绪一闪而逝,似责备,又似哀求,然后她转向我,温静开口——
  “既然公子有意离开,必然是不希望姑娘去找他的,这一点,不管是公子,还是我们,都希望姑娘能够成全。我知道姑娘担心公子,可姑娘何不怀着希望,或许有朝一日,机缘巧合下,公子会有奇遇医好自己身上的伤,然后你们会再度重逢。这也是公子会离谷的原因,毕竟目前来看,留在谷内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药篮里取出药碗递给我:“这是按着公子写的方子煎好的药,姑娘趁热喝吧。其实公子都是跟我们交代好了的,他会这样做我们都明白,漓陌姐姐也是一时情急所以语气不太好,姑娘不要介意。你是公子最看重的人,所以,清姑娘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不要劳己伤神,就算是为了公子。”
  漓珂的声音很静,而漓陌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良久,才再对我开口,语气已经恢复了漠然:“漓珂说的对,是我的不是。姑娘这几日就暂且住在邪医谷吧,我已经让人快马去往齐越寻慕容潋了,相信不日他便会差人前来接你……”
  “公子并没有……”漓珂急道。
  而漓陌只是烦乱而冰冷的一抬手,打断了她,依旧对着我开口道:“公子交代我们要好好照顾你,我不会违背他的意思,但是我没有办法在邪医谷当中日日面对着你,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说出本不该说的话,你明白吗?”
  漓珂不做声了,而漓陌继续道:“慕容潋虽然不是你的亲弟弟,但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向来很深,而他现在也有能力护你周全。当然,漓珂依旧会随你一道去,在邪医谷内,她的武艺医术都是出类拔萃,性子也好,所以公子当初才会安排她配在你身边,但凡姑娘有什么需要,漓珂会知道怎么联络邪医谷,邪医谷上下也必将为了姑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将视线慢慢从手中的薄纸上移开,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漓珂却忽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这是漓珂欠公子的诊金,请姑娘不要推辞,不然漓珂唯有一死,以报公子深恩。”
  我的心骤然剧震,心底明明纷纷扰扰疼得连呼吸都不能,眼睛里却干涸得2并没有眼泪。
  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切,然后离开,不带任何人在身边。
  他那样清绝傲然的人,不会愿意让人看见他脆弱的样子,即便是死亡,他也不允人打搅。
  我想起了他最后一次抱我的时候,怀抱中所萦绕着的淡淡药香,还有他低低的话语。
  他说,不要让我伤心,所以,你不要伤心。
  手心不受控制的紧紧握起,却在还未完全握牢的时候,忽而想起自己如今握着的是什么。
  突然被烫到一样急急松开,缓缓的将方才那一握留在纸张上的褶皱一点一点仔细展平,然后按在心间,慢慢的回身。
  奇遇,我该这样怀着希望吗?
  如果真的有奇遇,我宁愿拿自己的命来换,如果当初他没有救下我,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结局?
  “姑娘,”漓陌突然开口唤我:“你走之前,能教我弹筝么?”
  我回头,她的面色依旧漠然,不避不让的看着我,而漓珂在那一刻垂下眼睫,寂然无声。
  我们在海棠花林中抚筝,其实面对此情此景,我心底的哀意是弹不好的,可是漓陌却执意要我弹。
  她其实也并无心去学,我想,她想要的,其实也只是听曾经他弹过的那些曲子吧。
  那一日,我依旧与她在海棠花林中相对弹筝,其实是我一个人在弹,她与漓珂在一旁默默听着。
  一个青衣侍从前来行礼道:“前往齐越的弟子刚刚回来,慕容潋此刻正在谷外候着,是否引他进来?”
第122章
  潋一把搂过我,那样用力,微微颤抖,就如同他离开上京的那个夜晚一样。
  从前我没有能力带你离开,可是现在,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他说。
  依旧是剑眉星目,依旧是我记忆中那个风神俊朗的挺拔男儿,可是,却又分分明明不一样了,原本明朗率性没有任何阴暗的磊落眼底,如今已经敛得极沉极稳,更多了许多我看不透的陌生光影在其中。
  我在心底长长一叹,曾经的少年意气,一剑追风,再也,回不去了。
  “你曾经说过,这个世间有两大难事,一是陪太子读书,一是做公主驸马,”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问他:“告诉我,为什么要娶齐越公主,只是为了复仇吗?”
  “是。”他避开了我的视线,声音里带了些许复杂,却并没有瞒我:“我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变强,而娶齐越公主,无疑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他转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说过我会带你离开,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我心底有说不出的难受,或许他也看出来了,于是一笑,试图以轻松说笑的语气来缓解我心底的郁结:“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然躲到邪医谷来了,那紫荆宫的凤藻殿里岂不是在唱空城计了?可真是会故布疑云,害我还大费周章想要领兵把你抢出来呢。”
  我却并没有笑,缓缓的摇了摇头:“潋,你知道吗,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不需要顶天立地,也不需要有多能干,只要能够平安喜乐的过完这一生,就足够了。你走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慕容潋已经死了,我不愿意你被一个死了的身份和责任束缚,我希望你能够真正按着自己的心意生活……?
  我的话没有再说下去,而他的身子僵住,良久没有言语。
  我们都明白,已经,太迟了。
  与潋一道离了邪医谷,漓珂坚决要跟在我身边,那一日她将话说到了那个份上,我也没有再坚持。
  离开邪医谷是必然的,只是我心底其实并不愿意跟潋一道去往齐越,尤其是在此刻,两国交战的微妙时分。
  他却如同知悉我的想法一般,早早的,就将我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堵了回去。
  他握着我的手,声音一字一句传来,坚定有力——
  “你什么也不用多想,你只是随我回家而已。”
  我本能的想要摇头,他却忽而抬眸,深深看我,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悲哀与落寞:“如今就连三姐都已经死了,在这个世间我只剩你一个,我不想连你都护不住,你,也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我怔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笑了笑:“我说了,你只是回家,天恋还在齐越等我们回去呢,她早就想见见你了。你看,从这条路一直往南,翻过那座山,再有两天我们便到了,至少,随我去看看我如今生活的地方。”
  似乎没有理由再去拒绝,况且,就算明知是蚍蜉撼树,我也有想要去试一试的事情。
  漓珂在我耳边轻道:“姑娘先去无妨,什么时候想走,咱们走便是了。”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越往越南行,环境越位恶劣,这里还是南朝的境地,是脸曾经誓死捍卫守护的南疆,可是如今,却成了他攻城掠地的第一道突破口,成了他想要撕裂的第一道防线。
  我们乔装成商队,他对南疆地势、风土人情又极为熟悉,因此即便是在两国交战一触即发的戒严时期,我们也总是能够一路前行没有遇到太多阻挠。
  我看着四周弥漫着的剑拔弩张硝烟将起的紧张氛围,忍不住侧头去看并辔驰骋的潋,由于两匹马之间离得很近,他顾及我的身体一路上速度也不快,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一笑问道:“累了?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我摇头微微笑了下:“你忘了从前常带我骑马的,哪里有那么娇弱。”
  他却已经吩咐队伍停了下来,翻身下马然后过来扶我,又接过侍从手中的水袋打开来递到我手中:“我知道这几天连续骑马把你累坏了,但是如今这局势,早一天到齐越境内我便早一天心安,在南朝的地盘上,毕竟夜长梦多。”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不自觉的低沉了下来,似是想到了什么,我正欲开口,却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一阵烟尘翻飞,即便隔了有一段距离,仍是能分辨出那是一小队人马往向我们的方向疾行而来。
  潋的眸光一沉,面色倒是极为平静,一手握了我的手站起来,将我护在身后,另一手,则在暗中按上了腰间的“湛卢”。
  “我们只是普通商队,不要自己乱了阵脚,明白了?”他淡淡开口吩咐着身侧的侍卫。
  那些侍卫一看便知是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并没有半分惊慌,每个人都在表面上做着无关的事情,然后不着痕迹的将我与潋护在了中间。
  潋低眸看我,紧了紧握着我的手,问:“怕不怕?”
  我微微一笑,重复他方才所说的话:“我们只是普通商队,即便真的交战了,也是要走商往来的,何况如今。有什么可怕的?”
  他笑了起来,明朗的眼,飞扬的神色一如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如,我记忆中所熟悉的样子。
  “是没什么可怕的,”他笑道,忽而飞快的侧身拥抱了我一下,一触即离:“我真高兴,你在我身边,就像从前一样。”
  那队人马渐渐近了,依旧是看不真切,却忽而听得一声哨音悠然响彻云霄。
  我看见,原本围绕在我们周围的那些个随行侍卫,原本紧绷的神色全都因着这一声哨音放松了下来。
  潋笑了笑,收回原本按在“湛卢”上的手,重又扶我坐下:“没事,是来迎我们回齐越的。”
  那队人马不一会便到了眼前,马背上的人皆是装扮平常,纷纷下马向潋行礼。
  带队的,是一个清秀过分的少年,我自己从前扮过男装的,就连此刻亦是男装打扮,因此免不了多凝神看了一会,这一看,不由得微微笑起。
  潋亦是笑:“绿袖,怎么是你,你不在天恋身边跑这来做什么?”
  那女扮男装的清秀少年露齿一笑:“公主知道驸马快到了,特命绿袖前来迎接,公主在军营那边,有急事等着驸马回去呢。”
  “什么急事?”潋虽然嘴上这样吻着,表情倒是不慌不忙,依旧笑道:“你家公主的本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带兵打仗恐怕都没什么问题,何况现在只是按兵不动的守着。”
  “瞧驸马说的,”绿袖掩唇一笑:“是什么急事,婢子可不敢妄言,驸马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重又整装上路,几个时辰之后,我们便彻底的离了南朝境内,却也没有往齐越的国都前行,而是策马进了边城的一处官衙。
  潋先扶我下马,然后走向等在官衙外一身华服的女子:“公主怎么出来了?”
  天恋公主先是对着我礼节性的笑了下,然后转眸深深看潋,目光中暗藏情意绵绵和隐秘的喜色,她的声音很好听,低低柔柔的对潋开口:“因为我等不及想要见驸马了。”
  或许是因为我在身边,纵然潋的面色如常,依旧带着笑,可我却能察觉出他有几分不自然,暗暗将视线往我的方向看了几次。
  不觉有些莞尔,忍了笑听他岔开话题去问天恋公主:“方才绿袖说有急事,怎么了?”
  天恋公主眸中暗藏的喜色愈浓,面上却敛了笑,正色道:“我要向驸马控诉一个人。”
  潋有些哭笑不得:“谁要敢惹公主不开心,公主一声令下就是了,何须还等我回来?”
  “这个人做的事情该怎么处置,要由驸马说了算。”天恋公主摇了摇头,终究是掩饰不住心底的喜悦慢慢微笑了起来:“他竟然敢用脚踢你妻子的肚子。”
  潋一怔之后,旋即明白了过来,我看着他的表情终于忍不住莞尔笑起,却没有想到他忽而转头看我,眼底的情绪那样复杂,猝不及防的,直直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一时怔住,动弹不得。
第123章
  “……你看,这把筝名为‘武象’,是以金丝楠木配冰弦制成的,是我当日在南疆的时候机缘巧合下得的,即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变故,我也让青荇一直好好收着,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送到你手中……”
  房间并不大,所以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被秦筝充满了一样,我跟着潋身后,听他一把一把的讲给我听——
  “……这就是‘桑濮’,你跟我说过的,没想到竟然藏在了齐越王宫当中……还有这把,你看,这是有一日我见了一颗上百年的紫檀古树,心想着这木材做筝必然是最好的,虽说是有人在一旁提点着,这筝的样子也做的丑了一些,不过这把筝可是我亲自做的,就等着你来取名字呢……”
  青荇跟在我们身后,情绪已经没有了初见我时那样激动,此刻听潋说着,忍不住插嘴道:“清小姐,这每一把筝可都有名堂,是少爷自从来了南疆以后就一直收集到现在的,有不少还是他亲手做的呢,那天他起程去邪医谷接你的时候,便吩咐我回都城将这些筝都取了来,清小姐,你非得好好弹个尽兴不可,没有你在一旁弹筝,我都有好长时间没看过少爷舞剑了呢!”
  潋看着我,眉目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带着期待。
  我不由得想起了初到齐越的那一天,他眸中太过复杂的情绪,当时的我,之觉得心念一惊,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已经恢复如初,上前拥抱了他的妻子,并正式介绍我们相识。
  所以我曾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一笑也就过了。
  这些天以来,他待我一切如常,因为齐越国君身体微恙,天恋公主回了国都,在这边城的小官衙当中,我与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相府的日子,或者说,这是他尽力想要给我的感觉。
  只是偶尔,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和笑容,几乎温柔到让我害怕的地步。
  分分明明有什么是不同了的,于是我明白,我该走了,所以有些事情,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寻了个借口将青荇打发下去,我接过潋手中的筝,那是他亲手用紫檀木做成的,虽然做工算不得精致,但毕竟用料极好,我轻轻拨了一下弦,银色纯净幽深,于是抬眼看他,一笑开口:“是等我给它取名吗?”
  他含笑点头,眉目柔和。
  我深深看向他的眼睛:“你觉得‘期和’二字怎么样?”
  他的笑容一僵,没有说话。
  我站了起身,看向窗外:“我记得那一次父亲兴致来了,以御赐的 铠甲为题,要考教你们的诗文,几个哥哥写的都是捐躯赴国的慷慨之语,而你写的是‘功成班师回望处,不见人烟空见沙’。”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走到我身边。
  我转眸看他,轻轻开口:“潋,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能真正按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到了齐越,看到你如今的生活,其实也挺好的。我能看得出来,天恋很爱你,你们也有了孩子,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过去,让自己被仇恨束缚呢?我知道这场战争是你一手策划发动的,不可以放弃吗?”
  “放弃?”他淡淡的重复了一句,唇边勾出一个苍凉而自嘲的弧度:“或许对你来说很容易,但对我而言,那是灭门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我静静看了他几秒,然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开,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他拽住了手腕,蓦然从身后搂住了我。
  他的脸埋在我的发中,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种混账话,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你有可能是为了南承曜才劝我的,我就……”
  我不着痕迹的想要挣开他,他却没有放手,于是我只能沉静开口:“我没生气,你先放开我。”
  他立刻依言放开了我,看我的眼神里却还是带来些紧张。
  我暗地里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直视他的眼睛开了口:“我会劝你,不是因为我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也不是为了任何人。我没有从前的记忆,从我醒来,我就只知道自己是慕容家的人,即便是到了如今,在我心里,你依旧是我最亲的弟弟,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的眼眸深处,飞快的闪过一丝压抑的光影,似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却并没有给他机会,抢先一步开了口:“潋,就像你所说的,滟儿已经死了,我身边的亲人也之剩下你一个,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在意你这个弟弟。其实想想,这个世间只有亲情才最长久,所以,答应我,即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也不会不认我这个姐姐。”
  他的面色平缓了下来,就连气息亦是沉静,惟有一双眼睛,深瀚如海,静静的看着我,带了点浅淡的悲哀,并不做声。
  我本就没有打算迫他现在就回答,我明白他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家破人亡二感到茫然,连带对我产生了过度的依恋,现如今他自己尚看不清的情感,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我的离开而还原,他自小就聪明,我并不担心。
  我看着他静静开口:“其实我也明白很难改变你的决定,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是情你应该知道。知道以后,如果你仍旧不肯放弃复仇,还是要让自己背着这个枷锁过一辈子,我不会再拦你。”
  我告诉他,母亲曾经让我盗取密函的事情,而我拒绝了。
  我告诉他,那一场谋反并不是莫须有,是慕容家与太子府共同策划的,只是事情败露以后,南承冕为求自保将一切过失都推到了慕容一族身上。
  我告诉他,我最后一次见滟儿时,她对我说的话。
  我告诉他,桑慕卿的真实身份和苏修缅的猜测,无论他信与不信。
  我告诉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与滟儿的性命,其实南承曜都曾尽力保全过,还有滟儿那个流落在民间的孩子。
  在我长长的讲述当中,他一直没有出声,表情复杂难测,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开口:“你离开上京的时候我说过,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风采所说的,或许你一时难以接受,但是我可以发誓,没有半字虚言。现在,你还是坚持要兴起这场战事,让万千平民死伤离散,就为了你复仇的执念吗?”
  过了良久,他才再开口:“我承认,这场战事是我一手谋划挑起的,我当初并没有想太多,为的只是——”
  他的话语有些突兀的顿住,片刻之后才再开口,并没有看我,只是以一种柔软与坚定奇异的融合在一起的语气开了口:“可是现在,这场战事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整个齐越都在兴全国之力而筹备,而我,也早已经不是南朝慕容潋了,在南朝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是齐越收留了我,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天恋愿意许给我一个家,我答应过她,要用这天下来回报她。”
第124章
  青荇在庭院中央,早早的焚好了香,见我们出来,兴冲冲的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好不好?清小姐要用哪把筝,青荇这就去抬去。”
  潋神色淡静,提不起多大兴致的样子,青荇本也不见得有多想听我弹筝,会这样说,多半是为了他,可是如今见他这样,不由得也是一愣。
  我微微笑了下,对青荇道:“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就用你家少爷亲手做的那把紫檀木筝吧。”
  青荇眨巴着眼睛去看潋的脸色,潋却只是极其缓慢的转眸看我,眸光深静而复杂,终究只是别开眼睛点了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青荇将筝搬到亭中的时候,面色上是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神色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缺能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了。
  我对着他安抚的笑了一笑,然后走到筝前坐下,素指微抬,划出《战台风》雄浑的音符。
  潋却没有动,不带任何情绪的开口:“既然要弹,就换做《思归》。”
  我抬眼望去,他却并没有看我,逆着光,微垂着眼睫,表情看不真切。
  我在心底长长一叹,转了手腕,反指拨弦,一曲《思归》,便自我指尖,绵延倾泻。
  “铛”的一声,是他的“湛卢”出鞘,剑光闪处,蛟若惊龙。
  “九重天,意迟迟,手寄七弦桐,挥剑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独醉笑沙场,杯酒酹长空……”
  依旧是那一套凤翔剑势,剑意与琴心,依旧配合得天衣无缝。
  筝抚到尽处,如天涯霜雪,寂寞无痕。
  剑舞到极致,如斯人永隔,思意更浓。
  “湛卢”的最后一招剑锋凝定,我指下一曲《思归》恰尽,相视的时分,他深深看我,戴着浅淡的悲哀,于是我本欲带起的微笑,终究是蓦然淡去。
  “啪啪啪”的掌声响起,我转头去看,一身华服的天恋公主唇边带着安然深静的优雅微笑,正向我们缓缓行来。
  她的身后,跟了一个花白胡子的威仪老者,同样一身华服,眼神锐利如鹰。
  潋很快的收了剑,神色如常的迎上前去:“公主和丞相怎么过来了,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
  天恋公主对着他一笑开口:“父皇的身体是老毛病了,一时也急不来,如今大战在即,所以父皇可看不惯我们闲着围在他身边,嘱我和丞相到前线来看看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转向了我:“姐姐的筝弹得可真好,从前驸马总是和我说,他的二姐,哦,也就是当今的南朝皇后,一手秦筝弹得天上人间难求,不知比姐姐弹得如何?”
  我尚未开口,潋已经笑道:“我二姐的秦筝弹得是无人可比的,义姐虽然隐于世外清心潜修了一段时间,但在我看来,还是远远不及二姐的。天恋,等咱们把二姐接回来了,让她弹给你听你便知道了。”
  前来齐越之前,潋是知道我在身份上的顾虑的,于是只告诉众人我是慕容家的义女,因为身世复杂所以一直隐于世人,而由于身体积弱自幼便送往邪医谷修养,每年不过回府探望几次,因此得以躲过慕容家的灭门之灾。
  我曾好笑的问道:“身世复杂?究竟要复杂到什么样的程度才需要隐于世人?这样的话,骗谁呢?”
  他却只是笑了一笑,眼中有着淡然的笃定:“我只说我自记事起有这么一个义姐,至于是什么样的复杂身世,父母亲从来不说,也不许我们问,不会有人敢置疑的。你也不用怕咱俩太过亲近了露出端倪,灭门之下,谁都会对仅有的亲人看重珍惜,所以当初我要到邪医谷接你的时候,天恋一句话都没多说,还催我尽快启程呢。”
  见我没有说话,他又接着道:“纵然猜疑或许免不了,但他们是拿不到真凭实据的,谁能想得到你此刻没有深居紫荆宫凤藻殿反倒是在我身边呢?再说了,我既然敢带你回齐越,必然是有万全把握可以保你没事的,这万全把握里面,也包括了,你的真正身份被知晓后该怎么应对。其实我是并不怕的,即便是他们知道了,整个齐越如今也不会有人敢伤,或者说能伤你一分一毫。我只是因为你顾忌,不想你为难,也是希望万无一失才会这么说,但是你相信我,如今的我,已经有能力护你周全,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收回思绪,微微笑了下,坦然平静的迎向天恋公主,我能感觉到她身后那个老者正目光犀利的盯着我看,可我唇边的微笑如仪,并没有半分破绽。
  潋陪着天恋公主和齐越丞相去军营阅视去了,嘱青荇送我回房。
  刚一到房中,漓珂便将煎好的药递了过来:“姑娘趁热喝吧。”
  我接过,看着她轻声开口:“漓珂,你准备一下,我们尽快离开齐越。”
  她半句话都不多问,直截了当的点头:“本就没多少东西要收拾,姑娘想走,随时都可以。”
  “宜早不宜迟,就今夜吧,等天黑了我们便走。”我点了点头,略一凝神,重又开口道:“或许我们走得不会太容易,我记得从前漓陌姑娘用过一种名为‘摄魂粉’的药,可以很快使人失去知觉,如今你身上有没有?”
  漓珂点头。
  我想了片刻,再度开口道:“我还需要一种可以让人立刻致死的毒药,便于携带,服之毙命。”
  漓珂从怀中瓷瓶里取出一粒朱红的药丸递了给我,迟疑片刻后还是问道:“姑娘要用在什么人身上,交给漓珂处理吧。”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备着以防万一。”
  她看我片刻又问:“我能问问姑娘出了什么事情了吗,这样漓珂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南朝和齐越的战事已经不可避免,而我的身份特殊,留在这里或许会给某些人可乘之机,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我淡淡道。
  如今的潋,有了妻儿,有了新的责任与承诺,或许此生都不能再随心所欲的生活。然而,能够与深爱他的妻子一起,相敬如宾互相扶持着过完日后的生活,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其实我是明白的,也明白渺小如我,以微不足道的一己之力不可能改变什么,更遑论平息这场战争,只是,没有亲眼所见,没有试过,我终究还是放不下。
  我想起来天恋公主与齐越丞相看我的眼光,对我的身份,他们或许并不是一无所觉,虽然我相信潋的话,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也能感觉得出他排兵处事的沉稳老练以及在齐越军民心中的分量,他说他有能力护我周全,并不是信口雌黄,我相信。
  然而,终究是不愿意让他为难,也不愿意让自己陷入两难。
  “姑娘是想自己服这毒药吗?”漓珂想明白过后,大惊失色,一迭连声的苦劝道:“请姑娘千万珍惜自己,不要辜负了公子的苦心,请姑娘记着答应过公子的诊金!”
  我握住她的手,对她安抚性的微笑道:“你放心,我说了只是备做万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的,我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可也不想自己成了要挟旁人的工具。”
  漓珂沉默了一瞬,然后坚定看我:“姑娘不需要用这药,漓珂一定会带姑娘黯然离开齐越的。”
尾声
  雪下了整整一月,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直到今日,方才现出些许略略停缓之势。
  在这个边远之地的小客栈当中,炭火烧得正旺,并不宽敞的堂前,三三两两的客人围坐在一起,倒也并不显得冷清。
  “听说,为了祈祷雪灾平息,来年风调雨顺,皇后娘娘要亲自前往泰山祭天呢。”
  “这么冷的天,皇后娘娘还要到泰山为苍生祈福,可真是菩萨心肠,心系黎民百姓啊!”
  我微微笑了一下,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她之时,她唇边温定坚持的笑意,那个时候我便知道,这个女子,如有一日真正母仪天下,必然会是这世间仰望的典范。
  那个时候,她不避不让的看着我的眼睛,如仪微笑,告诉我——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并不是他的亲姐姐。
  那个时候,她唇边的笑意掩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脆弱,告诉——我和他成婚那么长时间了,作为丈夫,他温柔体贴,待我极好,作为驸马,他文韬武略,万般能干,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可挑剔。可是,太完美的,往往都不真实。
  她问我,你愿意相信我吗。我会让你安然离开,我可以容忍他有其他的女人,却没有办法容忍他最爱的女人不是我。
  我们乔装成男子,顺着她指的方向一路前行的时候,漓珂曾经问我,我们能相信她吗?
  我笑了笑,点头。
  她连我的身份——这原本可以大做文章的武器都愿意放弃了,我相信她是真的爱潋,也相信以她的聪明,以她对潋的情深,她必然会让我安然无恙的离开,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他心中“最爱”的位置,即便是死亡也不能。
  而即便是我赌输了,她是真的想要我的命,为了避忌潋,也断然不会大张旗鼓,在人少的时候,用上‘摄魂粉’,我和漓珂的离开也会更加容易。
  当我们最终离了齐越境内,遥遥回望的时候,我知道我赌赢了,也知道她会按她所说的一样,这一生都倾尽全力来爱潋。
  “也只有这样的皇后娘娘,才配得上当今圣上啊!”
  “就是,咱们的皇上啊,年轻有为,又体恤民情,可真是难得的好皇上!”
  南来北往的旅客扔在七嘴八舌的说着。
  当年,那一场战争的残酷,那一段以骨作笔、泪当卷、血为墨的历史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再提起。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要的,不过是生活安定,丰衣足食,至于那把高不可攀的龙椅之上坐着的人是谁,他们并不关心。
  即便已经过了那么久,听到这些,心底依旧是微微的拧着疼意。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当年初闻他自焚于紫荆宫中的消息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反应了,我只记得漓珂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断在我耳边重复,姑娘,你要记着你答应过公子的诊金,你要记着你答应过公子的诊金。
  她甚至从邪医谷请来了漓陌,不休不眠的守了我很久。
  “姑娘,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吧,等药煎好了,我再给你端上来。”漓珂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语气听来有些小心翼翼。
  我转眸看她,极淡的笑了下,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深隐了沉郁得化不开的疼痛,克制了,掩藏了,却没有想到,仍是泄露在熟悉的人眼底心中。
  或许她与我一样,很早便知道了,有一些伤痛,有一些爱恨,存在过了,就如同融再血里的毒,惟待浮华掠过,至死方休。
  所以,她才会一直跟在我身边吧。
  我们没有定居在某处开医馆,而是三山五岳的远行,做最普通的游医,连姓名都不需要。
  纵然知道渺茫,可毕竟从未放弃过这样的希望,或许有一天,在这世间某个未知的地方,我们会碰巧再遇上那个缓带青衫的男子,又或者说,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相遇,我之期望他过得好,从此远离伤病,安然一生。
  客栈们外传来一声马嘶,许是有人漏夜投宿。
  我看了看窗外又渐渐飞起的雪花,对着漓珂点了点头:“也好,我先去后庭把咱们的斗笠收了便回房,眼看着这雪又要下大了。”
  漓珂点头去了,而我起身出了客栈偏门走往庭院。
  伸手试了试斗笠,上面的水气已经干了,可摸上去依旧阴冷,毕竟这雪也才消停了几个时辰的光景,又重新漫天飞舞了起来。
  看样子只能回房以后费点神用碳火来暖,不然明天一早离开的时候没法穿。我一面想着,一面收起了斗笠。
  转身就欲回房,却不意看见客栈的偏门那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娇小的白色狐裘下面露出火红的衣裙,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看。
  心底没来由的柔和了下来,我对她微笑,却还来不及开口,她便已经向着我的方向飞奔了过来,笔直的扑进我的怀中——
  “娘亲——”
  我僵住,一时之间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斗笠。
  小姑娘依旧在我怀中不依不饶的扭动:“娘亲,我和爹爹一直在找你,现在总算找到你了,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我尽量让唇边的那丝微笑不要那么僵硬,放下斗笠蹲下身去安抚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姑娘:“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你的娘亲。”
  小姑娘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我几秒,又再度重重的扑进我怀里,细小的胳膊死死的搂着我,就像是生怕一放手我便消失不在了一样。
  “你是娘亲,你明明就是娘亲,爹爹画了那么多幅娘亲的画像,我才不会认错呢!娘亲为什么不认小滟,小滟会听话,会很乖很乖的……”
  我正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却因着她的话,忽而心念一闪,有些不敢置信的略略拉开怀中的小人儿,从她粉雕玉琢的漂亮脸蛋上,寻找似曾相识的印记,开口,声音竟然微微发紧:“你说,你叫小滟?你爹爹呢?”
  “爹爹在后面付房钱,我们一起去找他啊!”小人儿一面说着,一面死死的抓着我的手就要将我拉进客栈,却在转身之后,忽而欢快的叫了起来:“爹爹,爹爹你快看啊,我找到娘亲了!”
  猝不及防的抬眼,陡然撞入一双幽深暗邃的眼眸。
  漫天飞雪中,那人身披狐裘遗世独立一般的站着,俊美如昔的面容上面,沾了大片的雪花,一如很多很多年前,那一个风血之夜。
  他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声音低低沉沉在空气中萦绕不绝——
  “竟然,真的是你……”
(全文完)
番外 桑慕卿1
  “……昨儿个领侍卫内大臣黄恭和礼部尚书张明玄在撷绮院里一直留到卯时才走,席间喝酒的时候就隐约透露出想要推举殿下代替圣上到泰山祭天的意思,我便央蝶飞和微眠散席后多下点功夫,今晨听她们说,似乎是真的呢。”
  纤手仔细的将玛瑙葡萄皮剥净,然后亲自喂入怀中人懒懒勾着的薄唇当中,她轻言细语。
  他懒洋洋的靠在她怀中,却偏偏有着说不出的优雅贵气,品着玉手送来的葡萄,可有可无的笑了下,并没有说话。
  “殿下不担心吗,即便是皇上圣体违和,也该由太子前行泰山才是,此番推举,明为抬高,背地里会不会有问题呢?”
  “没有问题也就没有乐趣了,不是吗?”依旧是慵懒的,不甚在意的嗓音。
  她忽而就有了些微微的恼,在恼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随手就将手中剩下的半串葡萄扔回玉碟:“殿下似乎还很期待?”
  他笑了起来:“怎么会,我就要离开上京了,十天半月都不能见你一面,只会是失落才对。”
  “殿下何不带慕卿同行呢?”她明眸一漾,玩笑之下掩藏着隐约的期待,皓腕勾住他的颈项,巧笑嫣然。
  他一笑起身:“沿途辛苦,本王怎么舍得慕卿经受风霜,况且,只有在忘忧馆中的你,娇花解语,让人忘忧,才是最美的。”
  她看着他挺拔优雅的背影,终是没有忍住的幽幽一叹:“殿下从泰山回来,就该与慕容家小姐大婚了吧?”
  他转身似笑非笑的斜睨她:“那又怎么样,桑慕卿永远独一无二。”
  就是这样,只需要一句话,连承诺都不算,却偏偏让她沉沦得心甘情愿,也才有了,继续维持誓言的力量。
  他一直都是她的劫,无法也不愿意避开的劫。
  “慕卿啊,三殿下走了?”鸨母推门进来,带了一丝小心的陪笑问道。
  她点了点头。
  那鸨母的神色越发的小心为难起来:“那,你看,这方才刘大人和黎大人等了多时了,说是想要看看你的舞姿,我虽然让蝶飞、微眠和朝颜她们几个陪着了,但刘大人他们毕竟都是慕了你的名才来的,也只是想要看你跳一支舞,这毕竟是朝中一品大员,虽说有三殿下在,但咱们也不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是不是?你也不能成日只陪着那个江湖郎中的是不是?”
  她起身:“我明白的,柳姨,慕卿换身衣服便下去,不会让你难做的。”
  那鸨母忽而握着她的手长长一叹,流下些许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泪水:“慕卿,难为你到了现在还肯念着旧情为我着想。”
  她淡淡的笑了下:“慕卿能有今日,全亏了柳姨,若非当年你在柳家村收留了我,又一路带我上京,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只怕早就饿死街头了。”
  鸨母退了出去,漓心一身青衣进来替她梳妆更衣。
  她的心忽而就尖锐的疼了一下,唇边却偏偏勾出一个灿烂的笑:“方才三殿下在我房里的时候,你是不是就一直在门外偷听,然后随时准备摇铃?”
  漓心表情不变,依旧自顾自的替她绾发上妆,漠然开口:“只要桑姑娘谨守对公子的承诺,漓心也乐得省心,姑娘和我都可以好过些。”
  慕卿忽然就将手中的梳妆奁狠狠掷在地上,冷笑道:“桑姑娘?你在叫谁呢?我可不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漓心已经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精制的玉铃,轻轻摇了起来。
  铃声牵动了她腹中的蛊虫,疼痛霎时蔓延四肢百骸。
  漓心并没有摇太久,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她只是想要警告她。
  她疼得跌坐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只能听得漓心的声音继续平淡传来:“这样的话桑姑娘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罢,姑娘也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若非担心姑娘会不守诺言,漓心比你更加不愿意留在这碍你的眼,而现在看来,公子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忽然间颓然闭眼,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弹。
  漓心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在她如云的发间簪上一朵盛开的牡丹:“桑姑娘觉得委屈吗?可是在漓心看来,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无力的笑了一笑:“你是在告诉我,一个身份换回一条命,原是我拣了个大便宜,是不是?”
  漓心一面取过面纱替她戴上,一面轻道:“我只是想要告诉姑娘,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从你点头要公子出手救你的那一刻起,你就该谨守承诺,如果姑娘一定要问漓心的看法,漓心觉得,一个身份换回姑娘的一条性命,至少是公平的,如果姑娘知道公子每动用一次‘画鬓如霜’对他的身体损伤有多大,那么你此刻也就不会露出这种自怨自艾的神情了。”
  她的眼前,恍惚间,仿佛又出现了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和那一抹淡墨青衫。
  那男子,有着这世间最清绝的面容,周身的冷寂气息不染半分凡尘肮脏,他逆光站着,颀长的身影被镀上了一道微微的亮,眼中,却是亘古不变的寂寞。
  你想要活下去吗?他问。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天神。
  伸手极缓极缓的抚上自己眼底的那颗朱红色泪痣,她深深吸气,终于能够哀凉而平静的笑起来:“你放心,苏先生对我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没有办法回报他什么,那么至少,我答应过他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提裙款步下楼,面纱遮住了如花的笑靥之下,容颜的凄伤。
  翻袖,折腰,一个个优美的动作连贯舞来,那些惊艳的目光和叫好的声音统统离她那么遥远,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将军府中那个金碧辉煌宽敞明亮的殿堂,四周是一众姐妹和官宦家命妇小姐隐含嫉妒的称赞声——
  “慕容夫人,你家二小姐的舞姿可真是出众啊,人又出落得标致,再过几年,没准能指婚给皇子呢!”
  “清儿姐姐,这段霓裳羽衣舞你教我好不好?”
  ……
  直到如今,她还能记得母亲握着她手心的温暖,和那欣慰含笑的柔和声音——
  “清儿的舞跳得可真好,等你再大些,母亲便请人来教你跳照影舞,好不好……”
番外 桑慕卿2
  不愿君王诏,只盼慕卿顾。
  这是世间男子对她的痴迷神往。
  绿意华盖花满路,十里红妆迎慕卿。
  这是南朝第一舞姬,专属的荣华。
  然而,再怎样的风光,她终究只是桑慕卿。
  慕卿,慕清,却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清”,原本的自己。
  她还记得,当年的柳姨,拿着一个白面馒头递到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当中,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说了这两个字。
  其实并没有深想的,到了后来连自己也不明白,当年,只有十二岁的自己,怎么就能冲口说出这两个字,一语成谶。
  那你姓什么?父母呢?可以摘下面纱让我看看吗?柳姨问。
  她只是摇头,死死护住已经又脏又皱的面纱。
  柳姨细细看了她面纱下的眉目身形半晌,然后开口,孩子,你愿意跟着我吗,不会再挨冻受饿,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我会给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你今后就跟着我姓柳,好不好?
  我要给你什么吗?她问。
  十二岁的女孩子,已经明白,在这个世间上,不会有人平白去对另外一个人好,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柳姨的笑里隐含赞赏,我会教你跳舞,你只要跳给旁人看就行了。
  我会跳舞。
  十二岁的她点头,忽而就想到了醒来时窗外那一望无际的深绿,想到了那一抹淡墨青衫,想到了牌匾上飞扬有力的三个字——桑篱轩。
  她看着柳姨,轻声开口,我姓桑。
  多年之后,她回想起来,如果当日,她知道柳姨口中的跳舞所指为何,还会不会点头答应。
  答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是不悲哀的,可是她告诉自己,若非如此,若非南朝第一舞姬芳名远扬,她又怎么可能认识他,更遑论留在他身边。
  这样一想,心底的伤痛自怜仿佛才能慢慢平缓,她才能让自己觉得好过一些。
  直到,直到那一道婚旨颁布天下。
  她一直以为是滟儿的,却从来不知,嫁给他的,竟然是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清。
  心底尖锐的疼痛几乎就要将她撕裂,她不管不顾的就要去找他,可是漓心自怀中取出玉铃,她在剧痛当中仍然固执的一步步往门外爬,直到失去了所有神志。
  她想起了她再清醒过来时,漓心淡漠的眼中似乎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忍,她说,昨天夜里皇上圣体违和,所有皇子全都奉诏进宫,就连三殿下的大婚也被打乱了。
  她的唇边勾出一丝苦涩又漠然的笑,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他还是娶了别的女子,那个占据了她身份的女子。
  “慕卿啊,你还不快下楼去,三殿下的马车都已经到了门外啦——”
  柳姨的话倏然拉回了她的思绪,她不敢置信而又惊喜莫名的起身:“你说什么?”
  柳姨掩嘴笑道:“瞧你,高兴得傻啦?不过也是,这三殿下才从宫中出来,都没送新王妃回王府,可就先赶来看你啦,就连昨个儿三王妃归宁听说都是独自一人呢,依我看哪,咱们三殿下的心可全在你身上呢!”
  她已经无心去理会柳姨的笑语,只是飞快的对着铜镜理了理松软的云鬓,然后提裙便往楼下奔去。
  满心满眼全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纵然她心底再清楚不过,他会来忘忧馆,为的,其实并不是她。
  可是没有关系,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只要能帮到他,那么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心王妃美不美?她终是没有能够忍住,轻轻问道。
  他只是漫不经心的笑,若不是你眼底的红痣,她长得倒是和你有几分像。
  并不甚在意。
  她一直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外人以为的贪念美色之人。
  也曾试探性的问过,他与新王妃的种种。
  他的漫不经心她看在眼里,就如同她心底的窃喜一样真实,她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那只不过是一场利益联姻,只不过是,圣命难违。
  直到,直到那一次,他让她带淳逾意入府去替他的王妃请脉,那时,她就知道必然有什么是不一样了的,却偏偏不让自己去想,偏偏就这样自欺下去。
  从漠北归来之后,他几乎不再来忘忧馆,即便有事,也只是叫府上的秦安,或者寻云逐雨前来问询传达。
  在漫长的寂寞光阴里,她总是在想,如果那一次,她没有迟疑,将真相全都说出了口,这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
  他曾问过她的,虽然只有一次,唇边的笑意温和,幽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慕卿,你从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垂下羽睫,低低道,我十二岁以后便跟着柳姨学艺,后来到了上京,慢慢的有了忘忧馆,也才能有幸认识殿下。
  十二岁以前呢?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她几乎就要被蛊惑,将所有的一切脱口而出。
  门外隐隐传来一声玉铃轻响,她腹中的疼痛只一下便归于了平静。
  怎么了?他问。
  她的脑海中,忽然就闪现过那一抹淡墨青衫,略微迟疑了下,没有说话。
  可是心底,却是隐含期盼的,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她是不是就有理由打破这个誓言,是不是从此,就不用再这样年年月月的活在煎熬当中。
  可是,他却只是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并没有追问。
  “桑姑娘!桑姑娘!淳先生在不在?”
  秦安惶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不由得微微一怔,记忆中,秦安从来都是深沉而稳重的,这样乱了阵脚,还是第一次。
  她的心骤然一紧,根本来不及细问,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进淳逾意的房间,不由分说一手拽了他的手,一手去提他的药箱便往候着的马车上赶。
  他虽不情愿,却沉默着没有抗拒,空着的右手隔空一伸,接过了她手中沉沉的药箱。
  她其实知道会是这样的,却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愧疚,她所仗着的,其实也不过是他爱她。
  “秦总管,三殿下现在怎么样了?”一直到了奔驰着的马车上,她才勉力压抑下内心的恐惧,颤声开口。
  秦安一怔,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眸微微敛下:“殿下很好,此次劳烦淳先生是因为王妃。”
  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下来,然后便是沉入,暗不见底的深渊。
  一路上,她都不敢去看淳逾意,害怕看见怜悯又嘲弄的神情。
  及至到了三王府,秦安片刻不停的将他们带往归墨阁。
  那女子在他怀中,沉沉睡着,容颜隔了面纱,看不真切。
  她只记得,他向来慵懒带笑的唇角,抿出冷硬的弧度,眼底,是不容错认的焦灼沉痛,他搂着她的手臂,那样紧,紧到让她陌生。
  见他们来,他并没有起身,依旧环抱她在怀中,只是看着淳逾意,一字一句——不要让她有事。
  淳逾意也不多说,直接上前去探她的脉,片刻之后面色凝重的松手道,她有了身孕,但是有可能误打误撞吸入了麝香,很危险。
  她的心犹如在云端,起伏不定,辨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她听见他的声音暗沉如夜,一个字一个字缓慢的砸进她心里。
  他说,如果万不得已,放弃孩子,我只要她没事。
  她多希望自己没有听到。
  一直以来,她以为他不再来忘忧馆,是因为世人口中的杜如吟。
  她没有见过杜如吟,可是听传闻也知道该是怎样的仙姿玉质,所以才会让他那样的人,上了心。
  虽然仍是不可避免的抑郁心痛,可是绝不会疼过现在。
  在那个叫疏影的婢女说起舒合安息香的来龙去脉时,他的眼中分分明明,闪过杀机。
  虽然稍纵即逝,不会有人察觉,可是她太了解他,一颗心,又全在他身上。
  后来杜如吟的婢女过来,他看着那些阻拦她的人,声音里藏不住冷怒。
  疏影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淳逾意在她耳旁冷冷开口,这样的男人,值得么?
  她只是恍惚的笑,他们不明白,他的怒意是真,却并不是世人所以为的。
  从三王府回到忘忧馆,她倒头便睡,一夜昏昏沉沉,睁开眼,是淳逾意紧张惶急的面容,他握着她的手说,卿儿,你病了,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怕,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点点头,眼角却滑下一滴泪。
  再怎么也没有办法忘记,知道那女子无恙之后,他眉梢眼底一直持续着的那一抹焦灼紧绷,终于散去。
  他拥着她,握着她的手一道放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面,就像是,拥着这个世间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
  她的这场病,来得急,去得却很慢,真正应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老话。
  她知道,在她缠绵病榻的这段时间里,他依旧将杜如吟捧在世人艳羡的高度上,也一直安排淳逾意,替他的王妃,请脉安胎。
  “桑姑娘,该喝药了。”漓心端着药碗进来。
  她接过喝下,就爱你个碗递还过去的时候忽然就落下泪来:“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漓心面色一冷:“这样的话,我劝姑娘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语毕,端着药碗转身出去了。
  她看着漓心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闭合的门外,缓缓的擦干了自己面上的泪。
  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
番外 桑慕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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