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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惊鸿照影》全本

风凝雪舞(当代)
犹记惊鸿照影
作者:风凝雪舞
【正文】
  犹记惊鸿照影
  作者:风凝雪舞
  楔子
  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漫天飞雪里,她的红衣翩跹。
  他在马上,白羽铠甲,看她身后,万刃绝壁。
  距离那么近,他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她眼底变幻的光影,不遗一丝一毫。
  惊痛,绝望,直到如今,只余一片哀凉如水。
  她看着他身后严阵以待的兵士,微微一笑,长发在风中飞舞。
  曜哥哥。
  他听到她的声音,异常轻柔,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她并不曾真的开口,这只是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声音,那么多年了,还是一直顽强的不肯散去。
  他有些迟疑的伸出了手,向着她的方向。
  而她唇边的浅浅笑影,一点一点扩大,终究幻化为倾国倾城的弧度。
  他的心倏然一沉,却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跃下悬崖,那样的决绝,又是那样的沉静,翩若惊鸿般的美丽。
  风刀在侧,他的右手手臂一直维持着方才前伸的姿势,古怪的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身体僵冷麻木,心也一样,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殿下英明,天佑吾朝……”
  在身后将士的跪拜欢呼声中,他缓缓的,一点一点收回了自己的手。
  “回宫。”
  握着缰绳,他淡漠的开口。
  声音夹杂在呼啸的风雪中,惊碎一室冷寂。
  “殿下……”
  门外传来总管秦安略带忧心的声音,南承曜微微闭目,同样的梦魇,五年来,如影随形。
  他起身,淡淡开口:“什么事?”
  秦安停了片刻,声音恭谨的响在门外:“慕容丞相到了,正在前厅候着。”
  秦安静静的等在门外,听屋内一片寂然。
  并不担心的,他看着殿下长大,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很清楚他的心性有多坚韧,他懂得怎样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门不一会便开了,他并没有等太久。
  南承曜一袭玄色长袍,装束随意,却掩不住,贵胄天成。
  他抬眼看了一眼天边,月如钩。
  并不多说什么,弧形优美的唇角淡淡勾出一个凉薄笑意,他越过秦安径直朝前厅的方向走去。
  到了如今,生命中,还有什么是舍弃不了的?
  第一回
  慕容丞相府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在好命婆喜气洋洋的祝祷声中,我自铜镜中看到母亲带泪的微笑。
  明日,便是出阁的日子了。原以为可以万般皆由心,却终究是,割舍不了太多的牵绊。
  “清儿,你幼时离家失散,我好不容易寻回了你,原想着多留你几年,谁曾想……”好命婆手中的玉梳,缓缓滑过我如水的长发,而母亲话语一噎,竟是再说不下去了。
  一旁服侍的丫鬟碧芷素来伶俐,见了这般光景,忙递了绢子过去给母亲拭泪,一面巧笑着开导:“小姐明日嫁的可是我南朝三皇子,天生贵胄,俊逸倜傥,是多少女儿家盼都盼不到的恩荣,这样好的福气,夫人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母亲闻言,含泪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只是心里不舍得。”
  伴着好命婆“高升”的祝祷,母亲自贵妃椅中起身,亲自扶我在身侧坐下,或许是看我神色过于安静,她方才扬起的笑容不由得一黯:“清儿,此刻房中并无外人,母亲也就直说了。我知道,这次的事情到底是委屈了你,可是慕容家的小姐同三皇子大喜的消息早已经天下皆知,滟儿又这样胡闹,做出逃婚这等陷整个家族于大祸的事情,不是万不得已,你父亲和我,又怎么肯让你受代嫁这样的委屈。”
  “我明白的,并不曾觉得委屈。”我温婉一笑,心底却是清如明镜,虽为代嫁,但凡是知情的人,莫不纷纷议论着我天大的好运,若非妹妹出人意料的逃婚,我又怎能轮到这等如意夫婿,庆幸尚且不及,又遑论委屈。
  将视线移到窗前高照着的龙凤烛上,我轻缓开口:“清儿只担心自己最终辜负父母期许。”
  母亲听闻我这样一说,反倒微微一笑:“这便是你多虑了,天下人只知慕容家的小姐择日嫁与三殿下,诏书里面并没有写明是哪一位慕容小姐。你父亲一早已赶至三王府向殿下道明原委,有殿下应承担当,皇上那边也并不会太追究。”
  我未再开口,看母亲的神情,三殿下必是应允了,一切已成定局。
  母亲见我仍不言语,面色闪过一丝忧虑,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握了我的手开口道:“清儿,你可是担心三殿下看重的是滟儿的美貌?”
  我微微一征,未曾想到母亲会有此言,片刻之后,也便释然,毕竟妹妹慕容滟的美丽才情,早已名动京城。
  还未有所言语,一旁立着的丫鬟疏影已冷冷开口:“以色侍人,有好下场的能有几人,小姐的美丽又岂是寻常人能比。”
  母亲大概未曾料到她会这样插话,一怔之后,却是含笑开口:“好孩子,你和清儿一道遭劫,一直陪在她身边,这般维护她,有如此的情分,我很感激你。”
  我抬眸对她微微一笑,五年前阖家迁至上京途中,遭遇前朝叛军,我的轿辇在混乱中坠下深崖,那时,我不过十二岁,而轿辇里陪伴我的,惟有疏影。
  疏影不再言语,而母亲也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是又细细嘱咐了我许多,直到夜深,碧芷几次笑着催促说需得给新嫁娘一枕好眠,明日大喜时才能容颜好,她方才离去,眸中尽是不舍。
  我一直送她到小院门外,母亲握着我的手,紧紧的,却是一路无语。
  一入侯门深似海,自古便是如此,更何况,天家门楣。
  我们都很清楚,明日之后,就连见面,也是万般不易。
  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花园的曲径深处,我转身,但见天边,冷月如钩。
  而屋檐之上,玉钩之下,一个人影白衣胜雪,见我回身,他擎着手中的酒坛向我微举示意。
  我微笑:“既然来了,也不进屋,在这屋檐上做什么?”
  他一笑,足尖轻点,眨眼的功夫便已稳稳站在我面前:“走,我带你骑马去,过了今日,不知又待何时才有机会。”
  我心下微暖,微笑着把手交到他伸出的掌心中,慕容潋,我最小的弟弟。
  “先去琴房取筝。”我微笑轻言。
  他点头,握着我的手就势一带,轻轻托住我的腰,足尖发力,便凌空跃了起来。
  我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间或带来疏影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潋少爷,你要带小姐去哪啊,她明天便要出阁,不可以外出的……”
  第二回
  月朗风轻。
  我与潋并坐在林间,看一旁马儿悠然自得的漫步。
  他打开酒坛,自己先饮了一口方才递给我,一笑道:“欧阳伯伯没有骗我,果然是域魄酒,我记得你说过,失散齐越时最爱此酒的清冽冷香,特意托人寻来的。”
  我接过,就着酒坛浅饮了一口,大婚前日,新嫁娘按例是不得出闺阁,亦是不能见任何男子的,纵然父兄亲人也是不行。思及此,我不由得微微一笑:“若是母亲知道我同你这般胡闹,必然要怪罪。”
  他一脸的不以为然:“若你像他人一样拘泥礼法,我又怎么会带你到这儿。”
  我看着他,我最小的弟弟,月色下,已然出落成一个风神俊朗的磊落男子,再过几年,谈笑间不知该折去多少女儿家的玲珑心思,可是,他骨子里的不羁,却一直是父母所头痛的。
  潋自小聪明异常,父亲本意是想他入朝为官的,可他偏不喜官场上尔虞我诈的繁文缛节,镇日出入羽林军中,倒是深得大将军欧阳廷钊的喜爱。
  那些兵法布阵、行军打仗的本事他学到多少我不知道,可是这般挺拔矫健的身手,以及坦荡然磊落的个性,却无疑是其余几个兄弟所没有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两年前父母寻我回府后,虽然对前尘旧事并不记得,就连对父母兄妹亦是有或多或少的隔阂,却偏偏与这个弟弟,极为亲近。
  “二姐,明日苏先生可会来?”潋的问话,打断我的思绪。
  我抬眼,右手却不自觉的抚上左臂,单薄的绫绡之下,凤凰浴火,震翅欲飞。
  曾经,有人用炼金朱砂,替我细细描摹,一笔一画,温言浅笑。
  炼金朱砂色泽鲜亮,而历久不褪,因此极为难求。那时的我,因坠崖的伤势尚未好全,眼睛仍不能视物,只知他在替我遮掩臂上无法消退的疤痕。
  绘的是什么?我问。
  他温言轻笑,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烈火中更生。清儿,自此便是你全新的人生。
  他带我游历天下名川河流,教我识得星象医理,海棠花树下,漫天金针飞舞如花雨。
  他为我创了这套棠花针,一点一点,执手提点。只因我坠崖后身子大为受损,虽几经调理,却已不再适合习武。而他说,这世间,唯一能真正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他教给我自保的能力。
  “二姐?”
  前尘种种如烟,而潋的声音适时打破了我深陷的回忆,看他不解的扬眉,我淡淡一笑,收敛起自己不和时宜的思绪,轻道:“不会。”
  潋的眉目间浮现出微微向往与惋惜的神色:“真是可惜,寒玉公子苏修缅,我原想见识见识这个传奇人物的。早知道当初是苏先生救的你,我便随他们亲自接你去了。”
  我微垂羽睫,掩住眸中情绪,还未开口说些什么,潋已经释然一笑:“总会有机会的,待明日,我名扬天下,自能与他试剑眉山。”
  眉目间是说不出的英姿俊朗,少年意气,一剑追风。
  我微微一笑,起身自马背上取下带来的秦筝,轻捻慢挑,一个个音符便倾泻而出。
  潋剑眉一扬,朗声而笑:“二姐,还是你最了解我。”
  话语间,长剑出鞘,剑光闪处,蛟若惊龙。
  “九重天,意迟迟,手寄七弦桐,挥剑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独醉笑沙场,杯酒酹长空……”
  筝声激越,催发剑势,而长剑如虹,蓄势而发。最后一招剑锋凝定,我指下一曲《战台风》恰尽,剑舞筝音,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抬眸,与他相视而笑。
  一剑舞毕,潋已是大汗淋漓,然眉目间却掩不住,意气风发。他潇洒的举袖往额上一擦,笑道:“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二姐,你若走了,我上哪找人陪我弹筝舞剑……”
  话语未完,他的笑意一淡,想是记起了我明日便要嫁入王府,表情有些沉闷。
  我亦不言语,不想说诸如日后还有机会这样虚应的话语,只是微微笑着看他走到我身边的草地上躺下,双手支撑在后脑,看沉沉天幕。
  “三姐的婚约,你何必应了?王府并不适合你。”过了半晌,他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听来沉静如水。
  我淡淡一笑:“这婚约本是天家旨意,滟儿音信全无,我总不能坐视整个家族大祸临头。”
  他眼中闪过几分嘲弄的神色:“你既然都已经记不住过去种种,又何必为了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家族陪上一生,就连三姐都懂得为自己争取。”
  “说得好象你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似的。”我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看我半晌,掉转头去,重又对着漫天星斗,开口道:“对不起,二姐。”
  我诧异的转眼看他,他却并不看我,只是声音径自传来,带了些无奈和自嘲:“我没法帮你过你想过的生活。”
  我心下柔软,对他轻浅一笑:“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
  “你心性淡定洒脱,不是一般闺阁女子能比,嫁入王府,在外人眼里荣光万丈,在我看来,不过是委屈了你。而三殿下,”他想也不想的开口,却在这时顿了顿,片刻之后,方才再继续,微带叹息:“未必肯费心思识得你的好。”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到底还是不愿把话说得太难堪,让所有人都能保有颜面。
  虽然我回到上京不过两年时间,与这位三殿下从未谋面,然而他的种种风雅事迹,却从来不绝于耳。
  见我不做声,潋转头看我:“二姐,你应该是像苏先生那样,随心自由,与山水星辰为伴,不该受这些俗世羁绊的。或许,我们不来寻你,你会过得更好。”
  我垂眸微笑,藏住眼中的浅浅悲哀,不期然的想起了两年前他亲自送我出谷时的绝情,并不是我想留就可以留下的。
  他的生命容不得牵绊,而我的不期而至,打搅了他三年,已经太长。
  再抬头,我的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没有看潋,只是对着如钩明月笑了笑:“既然流水无情,落红何苦痴缠,不如化做春泥,至少,可以护得了那些在意我和我在意的人。”
  第三回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行庙见礼,奏乐!”
  我安静的任由喜娘扶着,在赞礼官的赞唱声中盈盈下拜,我的手里,握着江南新贡上好的红绸,红绸的彼端,便是当朝三皇子南承曜,我未曾谋面的夫婿。
  我看不见他的样子,龙凤呈祥的喜帕遮住了我的视线,整个世界一片明艳的红。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嫁与天家,礼数更不容稍废,待到由喜娘引入喜房时,我鬓间已微有汗意。
  喜房外礼乐声浓,越发显得房内安静,一个丫鬟递过一碟点心在我手中,轻道:“请王妃先用了这些点心,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奴婢每样择了一些,王妃累了一日也该饿了。”
  那婢女语音舒婉得体,我微微一笑,虽然并不饿,却仍随意拣了一两样尝过,方才将碟子递还给她。
  她接过,又再开口:“殿下如今在正厅酒酬宾客,一时半刻恐怕脱不得身。请王妃稍适休息,奴婢就在喜房门外侯着,王妃有事只管吩咐。”
  她关上门出去了,礼数周全,诺大的房间便只剩下我一人,这个时候,就连疏影亦是只能守在喜房门外的。
  我的手指,细细描摹着喜服上滚金的并蒂莲花,这喜服是远在江南出任营造司监的舅舅,遍选绣女命妇,历时三个月才完成的,快马加鞭送至府上。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一针一线,尽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尊荣。
  只是,我极淡的一笑,拂过略显宽舒的衣袖。
  原本并不属于我的,再怎样尊贵,终究是不合适,而这段从一开始就错位了的姻缘,又会有怎么样的结局。
  “怎么可以这样?那我家小姐要怎么办?”喜房门外,疏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纵然已经压得极低,却藏不住,不忿与焦急。
  方才那个舒婉女声再度响起,亦是轻声做答,带着礼数与歉意,却是不卑不亢:“宫中急诏,圣上龙体违和,所有皇子皆需即刻入宫侍驾,情势所迫,三殿下亦是不得以。”
  “再急,揭喜帕的时间总是有的,现在可怎么办,是叫我家小姐自己揭了喜帕还是干等下去?”
  那个女子一时无语,显然也在踌躇,而我微一沉吟,开口唤了疏影的名字。
  疏影忙应声进来,叫了我一声小姐,却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而那个清持有礼的声音,随后响起:“惊扰了王妃,是奴婢的不是。”
  我淡淡一笑:“姑娘言重,事有缓急,君父之命原不可违。”
  “可是小姐……”
  疏影的话尚未成句,我伸手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接续说下去。转而对那名婢女开口道:“请问姑娘,王府中是否有福寿双全的妇人?”
  那婢女想了片刻答道:“殿下乳母王夫人当是如此。”
  我轻轻点头:“那有劳姑娘请王夫人替慕容清‘请方巾’。”
  “这……”她有些犹豫。
  我淡淡开口:“宫中既有急诏,必是圣上病势不稳,否则必不会轻易惊扰皇子婚典。因此,殿下此去何时能归尚未可知,这样等下去终究不妥。而新嫁娘若是自行揭下喜帕,是为不吉,纵然慕容清不在意,但日后传出,对殿下未尝是件好事。因此,请王夫人代为‘请方巾’,虽于制不合,却是有礼可循,亦不是没有过先例,事从权宜,有劳姑娘了。”
  我的语音平静,言毕,亦不催促。
  而那婢女沉默了几秒,开口道:“王妃所言极是,奴婢这就唤人去请王夫人。”
  王夫人不一会便到了,随着喜帕的缓缓掀起,我看见一个华贵雍容的房间,百子帐、鸳鸯枕、龙凤被,床上撒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各式喜果吉祥之物,摆设陈放,莫不喜气洋洋。
  然而,这一片喜庆的世界里,我的夫婿,却并不在其中。
  不是没有一丝失落的,然而心底,却是长长的舒了口气,纵然知道无可避免,可与一个陌生男子肌肤相亲,我想我仍未能全然放开。
  迟,总比早好,至少可以能让我多一些心理适应的时间。
  这样一想,又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木已成舟的事情,还有什么可抗拒,又有什么放不开的。
  我在心底自嘲的笑笑,索性不再去想。
  耳畔仍有喜乐和王夫人抱歉宽慰的声音,我微笑着,视线却缓缓落到了窗前。
  案桌上,红烛摇泪。
  此番良辰美景,只能注定辜负。
  第四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择床还是别的原因,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宁,睁着眼看天边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尽管已经尽可能的放轻了动作,起身的时候,还是吵醒了睡在外间的疏影。
  她忙过来帮我拾掇衣裳,一面问着:“小姐怎么也不多睡会?”
  我微微一笑:“既然醒了,继续躺在床上反倒不自在。倒是你,昨日累了一整天,现在又被我闹醒了。”
  “我有什么关系,”她一笑,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我去帮小姐抬些热水来梳洗,只是现在时间还早,也不知道王府的人有没有备好。不过也不打紧,我可以顺道打听一下三殿下回来没有。”
  她还未走到门边,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间杂着一个丫鬟压低了的声音:“也不知道王妃还得多久才起身,大冷的天,寻云姐姐偏还这么早就打发我们过来。”
  另一个声音冷冷响起,虽也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能听得清楚:“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值得这样兴师动众么?要我说,即便是慕容家那个美若天仙的三小姐也是配不上殿下的,何况是她。”
  我一把拉住疏影欲推门出去理论的身影,示意她不要做声,淡淡笑着听外面的声音传来。
  “可是这位新王妃也是很美的,昨夜王夫人揭开喜帕的时候姐姐有没有看到?”
  那个女子似是不屑的笑了下,声音依旧冷冷传来:“就连府中那些霓裳歌姬,比她美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也不知道……”
  她后面的话语压得极含糊,我听不真切,只听得另一个婢女的声音略带惊讶:“不会吧,慕容家二小姐是曾遇劫,可后来丞相府确实派人寻回了她,自家女儿他们总不至于错认吧。再说了,当时与慕容小姐一同跌下悬崖的丫鬟,她妹妹暗香是慕容家三小姐的婢女,我恰好认得,这怎么假得了……”
  她的话没说完,被一个女子打断:“你们在这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认得这声音,是昨夜那个清持有礼的婢女,淡淡笑了下,这场戏也该散了。
  那女子既能进入喜房,言谈间又从容得体,不难知道她在府中虽为婢女,地位却绝不会低。
  果然,先前的那两个女子一下子噤了声,讷讷叫了声:“寻云姐姐,逐雨姐姐。”
  那个清持女声叹了口气,低低开口:“你们到王府的时间也不短了,还不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么?这样不知轻重,迟早出事,我不可能时时护得了你们的。”
  那两个女子尚未开口,另一个娇俏女声已轻笑响起:“好了寻云,你又不是不知道在这些小丫头心目中,公子可是天神一样的人物,如今他成亲了,她们心里面不舒坦也是情有可原。”
  那寻云似是有些无奈,轻道:“逐雨,怎么你也来添乱。轻声些,不要吵醒了王妃。还有,说了你多少次,这称谓怎么总也改不过来,虽然殿下不计较,可外人听见总是不好的……”
  逐雨轻笑打断她:“行了行了,好姐姐,下次再不敢了。再说了,你也不用事事这么小心,多累呀。譬如说我们的新王妃,我就打赌她没那么早醒,昨天多累呀,不是她们这些金枝玉叶受得了的。”
  “这位王妃与一般的闺阁千金似乎有些不同,昨晚遇到那样的事情,可她丝毫没有寻常女子该有的慌乱,言谈之间,淡定从容。”寻云停了片刻,才再开口问道:“逐雨,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
  那逐雨依旧轻笑:“好姐姐,新王妃是不错,可跟着殿下那么久,咱们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我可没你那样的心思去注意她的眼睛。”
  “乍看之下并不觉得,可如果你注意的话……”长时间的停顿过后,寻云终是开口:“她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逐雨愣了片刻,有些犹豫的开口:“你是说……”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惟余沉默。
  她们既不言语,另外两个小婢女自然是更不敢出声的。
  门外只听得到风吹树叶的声音。
  我紧了紧握着疏影的手,对一脸不忿的她安抚的笑了笑,然后又待了好一会,确信不会有人察觉到异样,方对她笑道:“好了,开门去吧,就说我们刚醒来,需要热水。”
  疏影脸上仍有不忿,却仍是照我说的话去做了,门外的人纵然察觉到她的神情有异,也只会当她对昨夜的事耿耿于怀,不会有人计较,更不会有人怀疑。
  第五回
  我端坐在王府正厅主座,暗红牡丹绫纱锦,称明黄襦裙,腰际系上白玉飞燕佩,鬓间九凤金步摇。
  这样喜庆华贵的装扮,原非我所喜,然而在这样的场合,却是再合适不过的。
  总管秦安是一个面容慈善的老者,却有着一双洞悉世事的眼,此刻,他正带了府中众人一一与我见礼。
  我特别留意了一下那个唤做寻云的婢女,眉目沉静,虽不是让人一眼便能记住的美丽,却是舒婉得体,而逐雨人如其声,娇俏动人。
  果不出我所料,这二人皆是南承曜的贴身丫鬟,自小服侍,情分自是不浅,地位也绝非一般人能比。
  “王妃,按例,今日原该入宫面圣,奉茶请安的。可如今皇上龙体违和,宫中降下旨意,一切礼节后延。三殿下现下也正在宫中晨昏侍奉,脱身不得,传话回来让王妃宽心,又命老奴带王妃四处走走,也好早日熟悉王府。”
  漫长的见礼结束后,秦安躬身上前向我平和开口。
  我微笑点头:“有劳秦总管。”
  与他一道步出主厅,漫步在王府如画的风景中,雕阑玉砌,水榭歌台,入眼处处,莫不精雕细琢,美仑美奂,让人疑似仙境。
  我淡淡一笑,这样的手笔,纵比皇宫亦不会逊色。
  忽然就想起了待宇闺中时听到的坊间传闻,南承曜性喜精巧,所用所出,每一件,莫不要这天下间最好的,丝毫不忌惮世人眼光。
  这也往往成了他的政敌攻击他的武器。
  潋曾不屑的说过,越是无能的人,越会寻这些细枝末节,还自以为是利器。
  更何况,他们所攻击的,还是当今备受圣宠的三皇子。
  面对这些纷纷扰扰,南承曜只一迳笑得云淡风轻,依旧故我。仿佛他在意的,不过是丝竹佳酿,霓裳羽衣而已。
  只不过,这位三殿下,也绝非无才之人。朝堂之上,但凡圣命所指,再棘手的难题,他也总能办得妥帖,带一脸散淡笑意,让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王妃,前方是“枫林晚”,平日殿下常独处于此,并不喜旁人打搅。”
  秦安平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顺着他的话语看去,密密的一片枫林,便赫然在目。
  相较于府中种种精雅繁华,这片枫林却是极为清幽宁静,颇有遗世独立的意味。
  我细细品位秦安方才的话语,带着敬意,也有淡淡告诫。
  我身为王妃,主仆有别,他自然不能也不会直接开口让我不得入内,可按他话中的意思,这片枫林,只怕府中没有几个人能随意出入。
  我对秦安温婉一笑:“多谢秦总管提点,我与疏影定会多加注意。”
  他没有多说什么,眉目间依然一片平和,引了我往下一处走去。
  这样一路走来,方才知道外人口中赞叹不已的三王府,确实担当得起恢弘精巧之名,大半天的时间,不过才走了几个主要院落。
  秦安停步看我:“走了这大半日,王妃也该乏了。府中甚大,也不急于一时走完。不如老奴先送王妃回归墨阁休息。”
  归墨阁,府中最为精巧华贵的院落,也是我今后生活的地方,与南承曜所住倾天居并不相邻,但也非遥遥相对。
  见我点头,秦安便亲自引了我回去。而归墨阁内,寻云已早早等候其中,我方进到小花厅坐下,便有丫鬟捧上水盆毛巾让我净手,寻云亲自奉上一杯碧螺春,温度恰好。而小几上,各式鲜果、精巧茶点更是早早摆好了的。
  待我饮过茶,又歇了一阵,寻云便上前行礼如仪:“从前府中主母空缺,殿下便吩咐奴婢暂为打理王府帐目。如今既然王妃位定,府中大小事务自当是交由王妃定夺。还请王妃随寻云移驾库房,容寻云将过往帐目一一秉明。”
  我微微一笑:“方才我随秦总管一路走来,王府种种,井然有序,这都是姑娘和秦总管的功劳。现如今,不过是多了我一人进府,维持现状便好,没有必要改变什么。”
  寻云微怔之后低头应道:“奴婢不敢。”
  我依旧微笑:“从前殿下吩咐姑娘打理府中事务,必是能信得过姑娘,现如今,我也一样。再说了,我初入王府,一切还不熟悉,贸然插手反倒不好,所以,有劳姑娘了。”
  寻云半晌不语,过了许久,方轻声恭谨答道:“既然王妃吩咐,奴婢必当尽心而为,直到王妃接掌。所出种种,寻云必每日向王妃禀告,绝无半分隐瞒。”
  没多久,她便告辞了,只吩咐院内婢女细心照拂,又同疏影客气了几句方才离开。
  疏影心中不忿,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寻云或许以为她还在为昨夜喜房之事不高兴,也不计较。
  待到房中只剩下我与疏影,我看着疏影轻笑:“想说什么便说,你不是藏得住话的人。”
  “小姐,你何苦这样委屈自己?”她忍了半晌,还是开口:“慕容丞相的千金,这份尊荣,饶是在王府中,也足以让你随性而为。”
  我淡淡一笑:“疏影,慕容家族权倾天下,这自然是莫大的荣耀,却也埋下了不容忽视的祸根。自古以来,为人臣者的最大险境,莫过于功高盖主,威震朝野。主子必不能容一国二君,一山二虎,终有一日会罗织罪名,将臣党斩尽杀绝。”
  疏影一楞:“可皇上向来对慕容家优待有加,这次婚典不就是最好的印证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此番赐婚天家固然是天大荣耀,可既有这样的珠玉在前,待下一次慕容家再立功勋的时候,又有何可恩赏?若是真到了圣上赏无可赏的那天,整个慕容家,便只剩下赐死一途。”
  疏影面色略微发白:“小姐,你不要吓我,你是说皇上会……”
  “现在还没到那一步。”我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只不过,从这次赐婚中已可窥见端倪。”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而我把视线移向窗外,轻缓开口:
  “此次婚配天家,原是为了赏赐二叔年前出使齐越,平息战乱,缔结友好的大功。可是疏影,太子尚未娶亲,而如今三皇子的婚典竟然先于太子,此番违制,旁人只道是皇上偏宠三殿下所以如此,或许事实也是这样。可是,我却不得不防另一种可能,皇上已经开始防范慕容家,赐婚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可他也并不愿意让慕容家的女儿婚配太子,而长了羽翼。”
  “那为什么众多皇子中,偏偏是三殿下?”她问。
  我微微一笑:“因为世人皆知三殿下圣眷最浓,此番违制,也便不会有人怀疑。”
  疏影脸色微变:“他为了防备慕容家,就可以牺牲自己儿子的幸福,他不是最宠爱三殿下的么?”
  我笑了笑,天心九重,谁又能真正猜透。冷落不见得是真的冷落,宠爱也未必是真的宠爱。
  即便他的恩宠是真,然天家皇室,最不可依赖的便是君父恩宠,为了皇权,没有什么是不可牺牲的。
  “若是慕容家在朝中势单力薄,我必然费尽心思,去谋得圣宠,为家族助力。可如今父亲已经权倾朝野,那么,慕容家的女儿,是断不能再添恩宠平惹猜忌的。”我转眼看疏影,柔声开口:“我们何苦初来乍到便坏了王府延续多年的平衡。况且,疏影你记着,别人让你看的,永远都只会是她愿意让你看的,不是真相。”
  她怔了半天,方再开口:“难怪老爷夫人总夸小姐慧质兰心,从今往后,小姐怎么说,疏影便怎么做。”
  我忽然想起了潋在那个月夜问过我的一句话,何苦为了几乎可算是陌生人的家族陪上一生。
  我在心底极淡的笑了下,纵然记忆全无,可有些东西,是深深烙印在血液深处的,虽死不能改。
  我还记得初回相府的那些日子,母亲请了宫廷命妇,重新教我礼仪乐理一众事宜。
  原想着我随苏先生闲云野鹤一样的生活,恣意惯了,再学这些繁琐礼仪,断是极为头痛的。
  然而我所表现的种种,却是让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的。一个嬷嬷曾对母亲感慨,就连天家公主,也不可能比这做得更好。
  其实,就连我自己亦是惊讶的。
  那样熟悉的感觉,根本不用刻意为之,只需遵循身体最自然的反应,便能将一切做到无可挑剔。
  所以,即便没有记忆,我也能知道,我属于这里。
  过去三年,如同是做了一个长长的优美梦境,让我识得许多人与事,不再圄于一偶,能够更加清醒与淡定的面对世事。
  可是,前尘种种,却也从未稍离。对人心的猜测谋划,不需人多言,我仿佛天生懂得。而那些繁琐礼节,更像是,在梦中,就做了一辈子那么长。
  只需有人轻轻提点,梦醒了,我便回归,从前的生活。
  第六回
  三日后,便到了归宁期。
  疏影默不做声的在身后为我挽上青丝,本该愉悦的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
  我自然知道她的愁绪为何,却不愿她为我操心,于是笑着哄她:“你不是一直挂念暗香吗,回了相府便可以打听她的消息,怎么反倒一脸愁云惨淡的样子。”
  疏影咬了咬下唇:“小姐这样回去,老爷和夫人不知道该多心疼。”
  我方欲宽慰她,话未出口,便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寻云的声音响在门外:“吉时将至,不知王妃准备好了没有?”
  我示意疏影开了门,然后随寻云一道向王府正门走去。
  王府门外,八抬金丝鸾凤轿是早早侯着的了,只是原该在轿前引导的马驹,因为南承曜的缺席,自然也就没有备下。
  秦安向我恭身行礼:“殿下吩咐,今日就由老奴护送王妃归宁。待到皇上龙体康泰,殿下必然亲自陪王妃至相府赔礼请安。”
  我淡淡一笑:“秦总管言重了。百行孝为先,三殿下留在宫中侍奉皇上原是天经地义,父亲母亲不止能谅解,更会欣慰。”
  我看见秦安微微抬头,不动声色的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回复了一贯的平和。他吩咐轿夫开轿,然后亲自为我掀开了轿帘。
  我任由疏影扶着缓步上轿,仪态端庄,微微带笑。
  随着轿帘的放下,礼乐声起,轿子很快升了起来,却迟迟不见前行。
  我隐约听见前方似是有响声,却辨不真切,只能低声询问跟在轿边的秦安发生了什么事。
  秦安似是犹豫了一会,方才开口告诉我:“慕容少爷过来了。”
  我一惊,也顾不得其他,掀开侧边轿帘,便见一人白衣胜雪,骑在马上对我遥遥微笑:“二姐,我来接你回家。”
  我沉下声音:“你胡闹什么?”
  他不在意的挑眉一笑:“我想你了呀,等不及回家再见。”
  我看着笑得一脸无害的慕容潋,刚要开口,一旁的秦安已经稳步上前对着他行礼道:“慕容少爷的思亲之情确实令人动容,可是这于制不合,还请少爷先行回府,老奴随后就将王妃送到。”
  潋剑眉一扬,冷声道:“大婚之夜丢下新婚妻子,成婚三日未曾露面,就连归宁也要妻子独自一人,难道这就是合制?”
  “圣上龙体违和,殿下亦是不得已……”
  “少跟我说不得已,”潋冷笑着打断了秦安:“当我不知道么,就连太子也早在两天前便回了自己府邸,皇上即便尚未完全康复,如今也绝无大碍,他南承曜放着新婚妻子不理,还待在宫中做什么?”
  秦安面色不变,只是淡淡而礼数周全的开口:“圣命难违,还望王妃和慕容少爷见谅。”
  他虽是对着潋行礼开口,言谈间,却连带提及了我,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微微一笑:“秦总管不必多说,慕容清明白。”
  再转眼看潋,他唇角已经重新勾起了满不在意的弧度:“既然我姐姐都能见谅,我有什么好不见谅的。同样,既然南承曜执意做他的孝子,我又有什么理由放过做贤弟的机会。”
  我心内苦笑,知道他是动了真怒,脾气上来,怎么劝都是不会听的。依他桀骜的性子,即便是把整个三王府拆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正想着,他却渐渐敛了笑,自马背上看着秦安,一字一句冷冷开口:“不劳秦总管大驾,我姐姐,我自然会护送她回家。”
  秦安一时没有说话,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依旧是眉目平和。
  按例,归宁当日,原是该由夫婿骑马行于轿前一路引导的。于是潋轻夹马腹,缓缓策马至我的轿旁,笑了一笑:“走吧。”
  我看着他,有些无奈:“这么大的人了,还胡闹,快回家去。”
  他一挑眉,微侧过头来看我,唇边挂上近乎无赖的笑容,却偏又异常好看。
  他笑着说:“是了,我正要回家。条条康庄路,谁规定我不可以走这条的?”
  第七回
  一路上,虽然彼此都未开口,我也没有再掀轿帘。可因为知道,他一直都骑马陪在我身边,心底温暖而安定。
  到了相府,父亲母亲并一众家人早已等在门外,我方落轿,便有姨娘上前为我打开轿帘。而潋姿态潇洒的下马,大步上前,将手递给了轿中的我。
  古来新嫁娘归宁,自行下轿是为不吉,这本该是由南承曜完成的动作。
  我停了几秒,对上潋明亮柔和的眼,微微笑了下,还是将手轻搭上他刚毅的腕,缓步出轿。
  我注意到父亲的眼锋淡淡扫过潋,什么也没说,率着众家人向我躬身行礼。
  潋早已侧过身体避受这一礼,而我却在父亲弯腰的时候看见他发心的银丝,心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见礼完毕,父亲侧身让我先行,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潋一眼。我有些琢磨不透,他究竟是在怪罪潋的胡闹,还是默许了他的做法。
  这样想着,不由得看向潋的方向,他正巧偏过头来,视线恰与我相对,立时明朗一笑。
  秦安亲自指挥人将归宁礼抬进府中,他虽是默许了潋的一路护送,却也坚持跟了过来。
  父亲淡淡看向这些比礼制丰厚许多的归宁礼,向秦安淡而有礼的开口道谢。
  秦安自然礼数周全而客气的答话,又代南承曜解释了一番,然后便随府中婢女到西厅休息,留我与家人相聚。
  我端着青釉瓷杯盈盈下拜,向父母奉茶。家礼行过,母亲已经按捺不住的起身,一把搂我在怀里,眼中点点泪光。
  父亲面色亦是有深深动容,他静静看着我和母亲相拥,过了半晌,才开口:“清儿,我们先出去,你好好陪你母亲说说话,她很挂念你。”
  父亲既这样说了,屋内一众姨娘兄弟便都告退,只留下疏影碧芷几个贴身丫鬟服侍。
  父亲行至门边,回头深深看了我半晌,方亲手为我们合上了门。
  母亲握了我的手,在贵妃椅上坐下,一直不肯放开。
  她细细端详了我片刻,轻轻开口:“清儿,你瘦了。”
  我笑起来:“这才三天没见,哪能呢。”
  母亲看我半晌,长叹一声:“你受的委屈我都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母亲已略一沉吟,便将房内侍奉的丫鬟打发了下去。
  我微微讶异,房中疏影碧芷等人,原本就是心腹,连我代嫁这样的事情都未曾避讳。
  此刻的摒退,又是为了什么?
  “清儿,你与滟儿不同,她自小未曾离开过家族的庇护,到底过于娇弱。而你虽然遭劫,却蒙苏先生所救所教,见识绝非一般闺阁女子所能及,看似柔然若水,心性却极为坚韧。”母亲依旧握我的手,轻轻开口,声音里藏了太多感慨,因而听来,反倒只如叙述旁人经历一般的平静。
  “也因此,有些旧事,母亲想让你知道。若是滟儿,我无论如何不会透露一点口风,她承受不了,日后也不一定察觉得到。可是如今,嫁与三殿下的人是你,我却不得不说。以你的聪慧,迟早都会知道,迟,不如早。”
  我抬眸平静的看着母亲,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而母亲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继续开口。
  “你该知道,当今皇上,原是前朝护国将军,五年前拥兵直入上京,方改朝换代,有了如今的南朝盛世。”
  我点了点头,即便已无记忆,可这样朝代更替的巨变是天下皆知的,五年前,正是父亲,跟随当今圣上挥军直上,自此开创了南朝的天下。待圣驾入主紫荆宫后,他又分秒未歇地追随南家三公子,如今的三殿下南承曜肃清前朝余孽,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方才有了今日位极人臣的荣耀。
  “当年的战事,三殿下居功至伟,却也因此失去挚爱,前朝公主,宁羽倾。” 母亲看着我,略微停了停,眼里似是闪过一丝悯柔之色,却到底一字一句,接着开了口:“他那样爱她,却也最终,亲自逼死了她。”
  第八回
  我微微一惊,由于当今皇上毕竟是弑君夺位得的天下,虽然盛世繁荣,对前朝旧事却向来讳莫如深。
  南承曜与前朝公主的这段过往,我从未听闻过,而母亲却在此刻提起,绝非事出无因。
  我隐约能明白母亲的意思,于是隐去自己的讶异,只平静倾听。
  母亲却好似丝毫没有在意我的所思所想一般,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声音依旧轻轻传来。
  “据传,这位公主自降生便带有新月胎记,前朝皇上为此摒弃‘德’字这一历代公主的惯例封号,特赐名‘玉钩公主’。无限恩荣,极尽宠爱,原本是看不上三殿下为婿的,即便他是将门虎子,一表人才。可是,他们是那样的好……”
  窗外有风吹过,树木枝叶一阵沙沙作响,母亲略微停顿,定了定神,重新开口,又回复了最初的淡然。
  “后来,前朝皇上到底真心实意疼爱这位公主,终于肯顺着她的意指婚于三殿下。公主下嫁,按例,南家所有成员须得回上京谢恩,而他们恰恰利用了这样一个机会,暗地里调动兵马,瞒天过海,于大婚当日冲进了紫荆宫……”
  “三殿下是否知情?”我静静的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
  “起兵时,当今皇上曾担心三殿下会因私废公,坏了大事,下了死令不得让他知情。”
  我微微点头,心中却很清楚,虽有严令,可攸攸之口甚众。到底三殿下事先知情与否,除开他本人,没有人知道。
  母亲淡淡一笑:“可是事实证明不过是皇上多虑了。那一夜,前朝皇上连同十余皇子公主无一幸免。唯一逃出紫荆宫的便只有前朝皇上拼死护着的宁羽倾。可这前朝最后的血脉最终也未能幸免于难,不过多活了三日,最后,一样命丧悬崖。而带兵剿灭余孽,逼前朝公主跳下深崖的,并非旁人,正是三殿下。”
  我久久沉默,心底不是一丝触动也没有的,毕竟,从今往后,母亲口中的这个人,便要与我相伴一生。
  母亲深深看了我一眼,才再开口,纵然自制极强,语气里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怜惜愧疚:“或许也因为如此,三殿下才会性情大变,成日与丝竹美酒为乐。”
  我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妹妹做出了逃婚的举动。
  母亲一顿之后,随即有丝勉强的笑笑,转开了话题:“当然,三殿下虽然行事有些放纵,却绝非无才之人。若非如此,你父亲和我即便拼死,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我笑笑,依旧没有开口,而母亲见我沉默,停了半晌,忽而问道:“清儿,你觉得滟儿姿容如何?”
  我淡淡一笑:“妹妹丽质天成,世人皆知。”
  “那是因为世人不知道有宁羽倾。”母亲摇头轻叹:“宁羽倾贵为前朝公主,寻常人等自是无法窥见天姿,而我朝开创后,对前朝种种诸多避讳,到如今,天下人不知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微微一怔,听母亲的话语继续传来:
  “可我曾经有过一次机会见到她。那还是前朝太后寿诞的时候,我随你父亲入宫赴宴,这位公主做惊鸿歌、照影舞,那当真是,天下无双。时人曾赋诗‘惊鸿一曲绝,照影舞动天下,广袖轻舒,惟留清影落人间’。你便可以想象她有多美。不是我妄自菲薄,你妹妹在她面前,不过中人之姿。而滟儿身上,那些被世人所赞誉的微末才情,与她相比,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母亲可是想要告诉我,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好让我就此明白,不去奢望他的爱。”过了很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淡,而微微带笑。
  母亲目带疼惜,柔声开口:“你能看透固然很好,但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虽然三殿下身边从来不乏软玉温香,但他不会爱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既然能够眼睁睁看着倾心所爱的人,那样举世无双的女子跳崖身亡,又怎会分半份真心,给如今环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或许你也不见得会是例外,但至少,你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是我慕容家的掌上明珠,除开三殿下本人,你无须顾忌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你委屈受。”
  母亲看着我,带着慕容家人独有的淡定与骄傲,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句开口道:“清儿,你记着,无论何时,不管你要做什么,慕容丞相府,永远都会是你最大的庇护。”
  第九回
  “小姐,你还不歇息?”疏影自身后将一件纯白披风搭在我肩上,轻声问道。
  我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今天母亲的话带给了我太多的感触,自归宁宴后,我的思绪便一直无法从那段隐秘的往事中走出。
  举目看了一眼天边,冷月如钩。既然了无睡意,我也不愿意就这样闷在房中,于是起身,向疏影轻笑:“我出去走走,很快便回来。”
  疏影本是想要陪我出来的,被我拦住了。夜来风寒,她的身子坠崖后同样大为受损,最经不得冷。再说了,我也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将尚不明朗的思绪理清。
  信步而走,不知不觉中,一抬眼,面前赫然便是“枫林晚”。
  我初入王府的时候,秦安便提过,这里,似乎是三王府的一个禁区。
  我的唇边,淡淡扬起一抹笑,这是不是意味着,至少今夜,这里可以给我想要的宁静。
  潋曾经说过,我看似温良端庄,可毕竟海阔天空的生活过,心底的自由洒脱是最受不得拘束的。我可以将一切繁琐礼仪做到完美无缺,却又从不会让那些规矩,真正约束了自己。
  若是旁日,即便再心弛,我也是不会踏入这片枫林的,因为那或许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今夜,天色已晚,南承曜尚在宫中,再加上没有人会轻易入内,这一切,无疑都为我提供了一个沉淀心情的绝佳场所。
  我漫步在这“枫林晚”之中,有夜风徐徐。与王府其他地方的精致奢华不同,这里,静谧而古朴,倒叫我真心实意的喜欢。
  然而,我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无奈的笑,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原想着能觅得一方清净,到头来,却似乎平白给自己惹上了是非。
  不远处的脚步和语音已经渐近,隐约可见的人影预示着我无法悄然离去。所幸,这片枫林密密,再加上如今天色暗沉,若寻个比较好的遮蔽处隐身其中,轻易是不会被人发觉的,这样,我便可等到无人时再离开。
  刚把自己藏好,便听得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听来气息微微不稳,却是柔媚入骨:“你,你这人,等等我!我叫你停下!”
  “你要留我,我便陪了你三日。你硬是要到三王府看看,我也遂了你的意。若梅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吗?”
  说话的,是一个慵懒带笑的嗓音,蕴着漫不经心的冷,和让人晕眩的魔性,低低沉沉在空气中萦绕不绝,一字一句摄人心魂。
  那女子娇嗔地埋怨道:“这些都是我要来的,有什么可稀罕!你对我若能有我待你的半分好,我又岂会这样任性?又不是不懂事,难道还不能明白你的难处吗?”
  那男子的声音依旧懒洋洋的:“若真懂事,便回去吧。一会他醒来见不到你可该怎么办。”
  虽是问话,却并无半分担心在其中。
  而那女子的声音亦是娇媚而有恃无恐:“我在汤里下了药,不到天明他是不会醒的。别对我这样冷淡,人家想你想得心都碎了,偏你又不肯常进宫陪我……”
  女子的话未完,融入黑夜,全化作媚人嘤咛。
  我直觉想起身离开,并无意撞见别人的秘密,这样惊人的故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所生活的环境和所见所闻,早已让我习得一套明哲保身的方法。
  此时此刻,趁那对男女缠绵而无暇他顾之际,或许,我可以顺利离开。
  轻巧的起身,还未迈出一步,左肩一麻,便再也不能动弹分毫。一粒小石子破空而来,正好击中了我的穴道。
  男子低沉魅惑的嗓音适时的再度响起:“现在可以回去了?”
  那女子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激吻中回神,仍是喃喃呢哝着诱人低吟。而那男子已经自怀中取出一支玉笛,径自吹了起来。
  一曲未绝,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携满身冷厉的肃杀之气而来,恭谨的立在一旁,并不言语。
  “月毁,送她回去。顺便,取回该得手的东西。”
  伴着他淡淡的吩咐,疾风起,再停。
  想是该走的人已然离开。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缓慢却精准地向我所在的方向移来,我立刻明白了肩上穴道必为他所制。
  月色下,一袭暗红色衣袍的男子,缓步走到我的身前,俊美得有如神坻的面容上带着一抹笑,眸光,却冷如寒星。
  浑然天成的贵气无需刻意昭彰,雍容中再带上三分的漫不经心,更使得他平添了一股邪惑的魔魅气息。
  我几乎是立刻的,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当朝三皇子南承曜,我未曾谋面的夫婿。
  从未想过,初次见面,竟然会是,此情此景。
  第十回
  慕容家的男儿,样貌都是出众的,可是,与眼前这人相比,即便是最出色的潋亦是有所不及。南承曜身上的那种风神气度,只一眼,便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好整以暇的走近,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张俊逸过分的脸孔,眉眼间的线条是冷月的光,而唇边的微微笑意永远漫不经心,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值得他在意的人和事一般。
  只是,这人,却有着一双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日里,自母亲口中听到那一段往事的缘故,我的心底,难以察觉的蓦然一痛。
  “听了这么久也该够了。”我注意到,他唇边的笑意,在对上我的视线的一瞬微微凝了一下,随即又是无关紧要的弧度,低沉磁性的嗓音再度慵懒的响起:“我可以问问你听到了多少吗?”
  “全部。”我的身体不能动弹,眸光却没有闪躲他冷冽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淡开口道:“听到你与宫中妃嫔交往过甚,听到有人在当今圣上御膳中下药。”
  他幽黑的眼底深不可测,似是微微震动,又像是有讶异与杀机,一闪而逝。隔了很久,他才再开口,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带着些微笑意:“很坦白,也很有勇气。”
  我垂眸,浅淡一笑,带了些无奈的开口:“我说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信么?我说我什么都没听懂你又信不信?是我先到这里的,况且我想要避开,是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南承曜唇边的笑,意兴盎然,然而那笑意,却远未到达眼底。他笑着开口道:“真是有趣。只不过有些事情,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不管是怎么样知道的。”
  他一拂手,解开了我的穴道,声音清淡的散在风中:“只是可惜了这么美的一双眼睛。”
  语音未落,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长剑,已经直指我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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