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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升迁之路

_5 汪衍振(当代)
“啊!”穆彰阿立时满脸喜色,嘴里却一连声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涤生啊,奉天将军府今天给老夫送来几尾鲜活的龙虾,过一会儿陪老夫抿上两口。你这次入川,可曾碰到什么名医?”
穆彰阿深知曾国藩癣疾严重,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访求名医。但对曾国藩在洛阳所遭遇的陷害却只字不提,好像发生在海外,又仿佛不曾发生过。
曾国藩面露喜色:“谢恩师记着!”便把宝制军如何求助“怡兴堂”、“怡兴堂”
老掌柜如何赠药膏的事复述一遍。
临末,曾国藩道:“想不到‘怡兴堂’的膏药确有与众不同之处。门生贴了两贴,临进京前,只觉浑身奇痒,脱掉衣服看,竟然都结痂了,内毒明显地去了一些,但一遇潮,还是泛痒发作,这就靠自己以后注意了。——今天在公事房坐了一上午,就很安稳。”
穆彰阿笑道:“涤生这次入川,虽受些辛苦,也算值得,升了官又得了膏药方子——”
“这也是恩师栽培的结果。”曾国藩笑着摇了摇头,“恩师近来身子骨可好?”
“还是老样子,六分能吃四分能睡。”穆彰阿捋着胡须道。
曾国藩虽对穆彰阿的结党营私心存戒备,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却是断断不敢忘怀的。所以,每逢穆相的生日或是逢年过节,曾国藩都要写上几个字亲送到府上以尽门生之孝。入蜀前,他就已打定主意,要寻一件罕见的东西送给恩师。这也是曾国藩于入蜀途中得闲便游寺庙逛古玩摊子的原因。虽不乏自己兴趣使然,也确是出自曾国藩让恩师开心一回的诚心。
穆彰阿不缺银子不缺权势,惟独缺少这种诚心。穆彰阿居官十几年,门生故吏成千上万,能特别高看曾国藩,就是因为这个门生能补上他所缺的这个“诚”字。
饭后,曾国藩要告辞的时候,穆彰阿道:“涤生啊,这几日办事的时候要小心一点,皇上最近心绪不佳,已连连申饬了好几位大臣。听太医说,皇后得了一种怪病,腹肿不泄,已三天没有进食,是一种非常怪的气症。”
曾国藩的心猛地一沉。怪不得今天的翰林院失去了往日的活泼气氛,大家说话走路都格外地小心。看样子,谁也不想这时候闯祸。
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周升早早接着。
“爷,”周升悄悄道,“四川来的亲兵候您大半天了,问也不说话,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交割。小的给他泡了一壶茶,就那么一直在堂屋喝着。”
曾国藩一端详,原来是同来的亲兵把总,这才放下心来,落座问道:“制军大人交办的事情都办妥贴了?”
“回大人的话,”亲兵一抱拳,“都办妥贴了,卑职准备明天回川复命。”
“辛苦你了。”曾国藩略静了静,“一路风尘护送学差,千辛万苦总在不言中。
周升啊,去封十两银子交给这位老哥。”
“谢大人!”亲兵把总略跪了跪,忽然用手往屋角一指,道,“请大人给卑职写张回条,卑职好回去跟制军交差。”
曾国藩顺着手指望过去,这才发现屋角里多了一只三尺见方的木箱子,像是景德镇装瓷泥的木柜,箱口赫然封着四川总督衙门的紫花大印。不用问,这自然是那宝制军送给曾国藩的礼物了。
“真是防不胜防!”曾国藩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提高音量,“周升啊,烦你打开箱子。”
箱子很快便打开了,四十封官银整整齐齐地出现在曾国藩的眼前,每封为五十两,四十封即是二千两——又等于一份程仪!
面对这两千两整齐的白银,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这才拿起纸笔,给宝兴写了一封谢函,也无非承蒙关照、受之有愧等谦词。
把总拿到回函,高高兴兴地回客店去了。周升直送到大门外,才闭门。
但曾国藩却让周升把卧房里的一个竹箱子打开,他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后,才重又扣上,放回原处。
这个油纸包从他进京点翰林开始就跟着他,已经跟了他五年了,从没离开过。
油纸包里是何许物也?
纸包里包着的是曾家几十世秘传的一种治气症的药丸子,整整二十粒,是曾国藩临上京的那天晚上,祖父曾星冈按着秘不示人的方子早就熬制好让他带在身上的。
提起这几粒药丸,还有一段小小的来历。
曾氏祖先曾参圣人,深知曾家人肝火旺盛,夏秋交时稍有不慎便得气症;曾参的父亲、叔叔在而立之年均丧于此症。后来,曾参讲学时,道观偶遇一位高人。当这位方外之人得知求药的人便是曾参时,便传了他这个方子。曾参按这个方子采集了上百种草药进行熬制,一试,果然灵验,就一代代传下来。曾星冈的几次气症也是靠这个方子度过劫难的。曾国藩十岁上得气症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也是星冈公把药丸子兑了水,撬开曾国藩的嘴硬灌下去,才活到今天的。依曾国藩的意思,要把方子公布出来,来个普渡众生,但曾星冈不许。曾星冈讲,一药对一症,对症下药,是救人,下药而不对症,便是害人了。曾家人死于这种药丸子上自然无话可说,而世人若是死于这种药丸上,曾家还想过安稳日子吗?
曾国藩把药丸揣进怀里,决定连夜进见皇上,冒死把药丸呈上去,用不用由皇上裁决。曾国藩知道,气症是挺不过第五天的,五天内如不用药,必死无疑。
关天人命,曾国藩哪敢耽搁!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29节 这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
道光帝当晚破例在御花园的前书房里召见了他。几个月不见,本不太苍老的道光帝却苍老多了。
曾国藩强忍着泪水,匍匐在皇上的面前,他哽咽着说:“微臣叩见皇上。听说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满朝焦虑,微臣饮食难咽,所以连夜进见,把祖传的专治气症的药丸子呈上。此药丸是老自祖宗曾参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很见效,救过曾家祖上几条人命。臣十岁上,气症发时,也是靠的这药把命扳了过来,至今末曾犯过。请皇上明察。”说着话,把油纸包双手呈上。
曹公公接过油纸包,打开,双手托着呈到皇上面前。
道光帝拿鼻子闻了闻,然后就沉思起来,好像在拿主意。
大约半刻光景,道光帝才道:“宣李太医进见。”
曹公公忙答应一声“”,便把药放到案面上,慢慢往后退。
道光帝忽然又道:“慢着。”
已退到门外的曹公公赶忙停下。
道光帝许久才道:“李太医先不要宣,你先下去吧。”显然又改变了主意。
曾国藩偷眼去看道光帝,见道光帝又把目光扫向那药丸子。
忽然,道光帝问:“曾国藩哪,你说你是曾参的后人?”
曾国藩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是曾参的第七十代后人。”
“嗯,”道光帝点点头,又问,“你呈上来的药丸子怎么服用啊?”
“回皇上的话,用整根的活钻地虫做引子,用青瓦焙干研成粉末,再兑半钱纯金粉,然后加水——用的须是存放三年的屋檐水,再放进一枚青铜钱,须是有铜锈的那种,用石锅文火熬上三个时辰,才能服用。”
道光帝复又沉吟起来。他一会儿把眼贴近那药丸细细观瞧,一会儿用鼻子闻上一闻,一会儿又在案旁来回走上几步。分明是犹豫不决。
“长锈的古铜钱好像能入药。”道光帝自言自语。
这时,曹公公急匆匆走进来,往道光帝面前一跪道:“禀皇上,坤宁宫来人说,皇后越发的不好了,所幸还有脉息。皇太后的意思,是否让大臣们从外面荐个名医瞧瞧。李太医都急哭了!”
道光帝颓然坐下去,心烦意乱地挥一挥手:“你先到外面候着,让朕静一下。”
看曹公公退出去,道光帝这才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决定试一试你呈上来的药丸子。朕让曹公公带你去御药房,缺什么只管让曹公公管李太医要,你亲自给皇后熬这药丸吧!——记着,不许走漏一点风声。药熬好后,你即让曹公公宣李太医给皇后端去,什么都不要讲。”
“臣听明白了,臣遵旨。”曾国藩连连磕头,伸手接过道光递过来的油纸包。道光帝感觉曾国藩的手在很明显地颤抖。
“曹公公!”
道光帝的话音刚落,曹公公推门便走进来,两手一垂,道:“请皇上示下。”
道光帝一指曾国藩道:“你立刻带曾国藩去御药房,由曾国藩亲自给皇后熬药,缺什么,找李太医要,不准任何人接近。药熬好后,你亲自送到李太医手上,告诉他,是朕的意思,让他送给皇后喝下去。曾国藩送药、熬药这件事,不准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曹公公口里应声“”,便和曾国藩一起退出去。
到了御药房,曾国藩马上让当值的太监把石锅、钻地虫、一枚唐铸开元通宝及存放三年的屋檐水、金粉备好,然后才升起火。
曾国藩先用青瓦把钻地虫焙干研成粉末,然后又把纯金粉兑进去搅匀,这才放进石锅里加水熬煎。
曾国藩做这些时,曹公公一直站在曾国藩的身旁瞪大眼睛看着,直到曾国藩把药丸子放进去,火燃起来,才抹了把头上的汗。
第一丸药很快便化成了粥样,又过了三个时辰,曾国藩才熄掉火,冲曹公公点点头,意思是药熬好了。
曹公公立即让当值的太监去皇后屋里唤李太医过来。
李太医到后,曹公公双手把药碗捧给李太医,道:“皇上有旨,请皇后娘娘马上用药。”
李太医赶紧接过药碗,两个人就急匆匆走出去。曾国藩刚要迈步,当值太监赶忙走过来道:“曹公公吩咐,让大人在御药房好好歇着。”
曾国藩马上收回脚再不敢动,浑身只是抖个不停。
约莫有两盏茶的光景,曾国藩忽然发现皇宫大院起了骚乱,几名大学士由太监领着匆匆忙忙地往御书房赶,很多太监则从四面八方往皇后的坤宁宫奔去。
曾国藩马上断定,宫里一定出大事了——心就开始怦怦怦跳个不停。
一会儿,曹公公带着两名大内侍卫急匆匆奔御药房而来,曾国藩迎上去刚要讲话,却见曹公公冷着脸子两手一挥口里跟着迸出一句:“架走吧。”
两名大内侍卫不由分说架起曾国藩就走。曾国藩立时有种腾云的感觉,脚跟不能落地,一直架到宗人府的大牢。一进大牢,没待曾国藩定下神来,一名侍卫已把一条白绫子在他的嘴部往后一系,只听曹公公吩咐道:“好好看着,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这狗东西胆子也太大了!”
曾国藩不听则罢,一听,只觉得平空里响起一声炸雷,炸得他两眼一黑,立时昏死过去。
他醒过来时已是午夜时分。
他此时已被吊在一个大铁环上,所幸两脚还能落地。虽然两手反绑着吊起,多亏腰部又系了一根绳子承受着他全身的压力,否则两臂早已被吊断了。几名侍卫分坐在几个不同的方向在打磕睡,看样子他是只被吊起,尚未用刑。他拼着力气动了动胳膊,竟毫无知觉,已是血脉不通了。他只好试着用脚站立,以缓解两臂的压力。他头昏眼花,两耳鸣响。他努力回忆,脑海却一片空白,只能记起曹公公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何时勒死,等皇上旨意。”
他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才使双脚牢牢地站住,周身也开始酸痛起来。他现在终于有些清醒了。他知道,皇后肯定是被自己的药丸子送了命,皇上很快就要秘密地处死自己,然后再到湘乡抄家、灭门,曾家在湘乡这脉,被他整个儿地断送掉了。他的嘴里还勒着毛巾,只给他剩了两个鼻孔出气、进气。他试着想用嘴喊出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喊出来。他就这样被吊着,静静地等着死期的来临。可他总觉着心有不甘,他摇头、他跺脚、他拼命挣扎。
他的挣扎声终于惊醒了一名侍卫。那侍卫睁开眼后,先向他看了看,然后就站起身走过来,绕着他用眼睛检查了一下绳扣,便一言不发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漠然地坐回原位,头一歪,再次睡去,仿佛吊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头即将进屠场的猪。
他的眼里忽然大颗大颗地滚下泪来。他搞不清楚自己何以竟恁般冲动,如何就毅然决然地把老祖宗的药丸子进献上去!这不是伸着脑袋往刀口上撞吗?——他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祖父一药对一症的话,想起了自投罗网的鸟。
曾国藩想起乾隆年间的王肇基。
王肇基本是一个乡间的秀才,自恃有些文才,诌得几首歪诗,偏偏屡试不第,于是在乾隆爷的寿诞之日,诗情大发,竟然闯进汾州府同知衙门,卖弄了一副万寿诗联,希望衙门能替他献给皇上,求个一官半职。同知衙门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夜便把他连同诗联一起派亲兵送至京师。把个王相公喜得狂歌了一路,仿佛天大的乌纱帽就要从斜刺里飞过来。
不几日,圣旨颁下,内容却是:王肇基无知妄作,诽谤圣贤,即刻押赴午门处斩。钦此。
王肇基倒成了王找死。时人都说,是王肇基的名儿起得不吉利。这就是轰动京师的王肇基献诗处斩案。
王肇基自恃才高,取悦皇上不成,倒弄了个身首异处。曾国藩呢?
如果说王肇基蠢,曾国藩则更蠢。王肇基死的是一个人,而曾国藩恐怕就得祸灭九族了,死的则是一脉。
曾国藩的泪水,直流到天亮曹公公走进来为止。
曹公公走进来时,侍卫们都正站起来来回走动活动身子骨。这时天已大亮,该接班了。正在换班的时候,曹公公走了进来,侍卫们急忙叩头问安。
曹公公摆摆手,径直走到曾国藩面前,许久才道:“把曾大人解下来吧,皇上要召见他。给曾大人净净面,掸掸灰,这个样子怎么能见皇上呢。”
曾国藩麻木地跟着曹公公走进御书房,听见里面喊出一声“宣曾国藩进见”,曾国藩就一步跨进去跪倒在地,口里麻木地喊出一声:“臣曾国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光帝却喊了一声:“曹公公。”
门外的曹公公急忙进来跪下,朗声答:“奴才在。”
道光帝道:“送曾国藩回府。传御膳房,赏曾国藩早膳。朕该上朝了。”
曹公公急忙爬起来扶起道光帝,口里对侍立在侧的太监们喊:“送曾国藩回府。
——传御膳房,赏曾国藩早膳!”扶着道光帝旁若无人地走出去。
当值的太监这时走过来道:“曾大人,奴才着人送你回府吧。——御膳房的早膳一会儿就到。”
曾国藩刚想站起,却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曾国藩被当值太监着人用轿子抬回府里,把个周升吓成半死。
不一刻,曾国藩还没醒过来,送早膳的太监又到了。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30节 皇后娘娘的事情
周升急忙跪接,言明老爷尚未苏醒,请各位公公担待,又每人赏了十两银子,才把两名太监打发走。
周升刚停下来想给曾国藩喂口热水,又一名太监领着太医院的李太医走进来。太监一进来就喊:“皇上有旨,赏太医院太医李为清给曾国藩瞧病。”
周升又急忙替主人叩谢,又摸出十两银子递给那太监,口里还连连说:“公公辛苦!公公辛苦!”直到那太监笑眯眯地把钱揣起来为止。
李太医给曾国藩把了把脉息,又开了一个方子,嘱咐周升按方子到“同仁堂”抓药,尽快熬上。这才同那太监离去。
周升把太监一直送到大门口,回来看时,曾国藩已睁开了双眼。
周升赶忙把他扶起,口里叫着“大人”,眼里已落下泪来。
曾国藩喘息了好一阵才说出话:“周升啊,扶我下床,同我一起跪谢皇上早膳。

跪拜毕,曾国藩喘息着坐到椅子上,周升站在后边给他轻轻地捶着背。好一会儿,曾国藩才打发他拿着方子去“同仁堂”抓药。
曾国藩忽然觉着周身奇痒,自己解开衣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全身斑点密布,癣疾来得比历次都猛;挠上一把,立即鲜红一片,有血丝一条一条地冒将出来。
周升回来后,先给曾国藩前胸后背把膏药贴上,又急忙熬药。
曾国藩吃完药,又同周升吃了些御赏早膳,却是四荤四素外加一煲莲子粥,是加了冰糖的那种。
曾国藩是第一次喝莲子粥,除了觉着甜,没有品出珍贵来。周升则是喝一口粥跪下一次,喝九口粥接连跪下去九次,跪一次嘴里念叨一次“托大人恩典,也喝上了万岁爷常吃的粥,这大恩大德两辈子也还不完哩!”
细想,周升说的也是实情。当时的普通百姓,不要说喝莲子粥,能知道莲子粥这名字的又能有多少呢?不要说周升一连跪了九次,换了任何一个人,不也是一生引以为荣的事吗!
饭罢,詹事府当值官来传谕旨:“曾国藩典试四川,大耗体能,备尝辛苦,积劳成疾,着赏长白山人参一棵、假一月。钦此。”
詹事府当值官刚走,翰林院几位同寅邵懿辰、刘传莹等人便一齐来看视,只是少了胡林翼。一问才知,曾国藩四川典试期间,胡林翼母亲病故,胡于是丁艰回籍,已离京两个多月了。
周升急忙摆上茶来,大家七嘴八舌地便海聊起来。
陈公源先讲话:“军机处官报,说涤生于入蜀途中敲诈地方,鱼肉地方衙门,把我们几个吓成半死。”
梅曾亮道:“我压根儿就没信!我梅曾亮有一天做了钦差有可能这么办几把!——涤生是何种人!不是当面奉承他,不要说翰林院,就是整个京师,又有哪个官员的操守能超过他?”
邵懿辰这时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方包,道:“这是唐鉴镜海老爷子临走留下的一部书稿,让我转给你,烦你闲暇时给校改校改。”
曾国藩接口道:“快不要臊我了!唐大人的大作海内尚无一人敢作校改,除非你邵翰林不怕臊,别人可没你这份才情。”
邵懿辰被曾国藩说得满脸绯红,自己讪笑了几声:“我说的反正是唐老爷子的原话,校不校在你,在下把话捎到,就算完成任务了。”
梅曾亮道:“我看院里放了一顶蓝呢大轿,想必是涤生的了?”
曾国藩道:“礼制如此,在下也马虎不得。所幸费银不多,是别人用了几年的,在下只换了个轿呢布。穆中堂答应给荐四个轿夫过来,一年才五十几两银子。至于引轿官嘛,就不用了。咱大清胡乱抬高仪仗不许,按违制算,如果自动贬低规格,则不算违制,更不会有人追究。”
梅曾亮道:“涤生早该如此。满人的家奴都乘轿乱跑,耀武扬威,我们这些两榜出身的汉人就贱了?”
曾国藩这时忽然问:“皇上刚赏了在下一个月的假,不知这京城可有清净的好去处?——一则养病;一则把我这一路的日记整理出来。”
陈公源道:“出城南四十里有一个报国寺,方丈是咱湖南人,在下去年中暑,就在他那里住了两个月,既清净,环境又好,真正爽人。——多少出点香火钱,每月也就是几两的样子,管三餐素饭,岂不好?”
曾国藩正要接口,刘传莹抢过话题说:“有这样的好去处何不早说!新宁好友江忠源现在住在我处,这个挤!——涤生,明日咱们一起去报国寺住上他一个月,反正上头赏我的三个月假还差一个月呢,狠歇它一个月岂不痛快!”
邵懿辰道:“在下也去。反正最近都在关注广西闹痘瘟的事,到不到公事房也没人注意。”
曾国藩笑道:“看样子,周升也得去了——让他扛翰林院的大匾。”
众人就一齐大笑起来。
入夜,曾国藩从不远处的饭馆叫了几个荤素小菜,几名翰林公热闹了一回。
曾国藩雇了顶二人抬小轿,带上邵懿辰转来的唐镜海老夫子著的《学案小识》及去四川途中的零散日记、杂钞,额外又带了一竹箱子随时所读之书,又把四川“怡兴堂”的膏药带了八贴,这才出城门奔报国寺而去。
曾国藩到报国寺第二天,刘传莹和江忠源的两乘小轿也进了报国寺,同来的还有湘阴举子郭嵩焘。江忠源其名曾国藩是早有所闻的,谋面却是首次。郭嵩焘则是曾府的常客。
曾国藩看那江忠源,身材长大,声响如雷,举止豪爽,不像个读书人,倒有江湖大侠的气概,不觉好笑。经过交谈才得知,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人,一榜武举出身。第一次会试时因同来的举子胡祯得暴病猝死会馆,为护送胡祯的灵柩回籍,江忠源毅然放弃了会试,竟持单刀一把,走千里之路,把胡祯送回了故土。这件事一时被人传为美谈。曾国藩早就想结识这位湖南同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其实,江忠源一年倒有半年光景在京师。此次进京是做一家贝勒府的西席,教小贝勒习武艺。江忠源想会完朋友再去。
当夜,四个人在一处谈了很晚。
曾国藩以后在《过隙影》中称江忠源是一等一的人物,三等二的结局,又按着《冰鉴》续评曰:此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
报国寺的方丈一真长老也是个满腹经纶、佛理精深的方外高人,和曾国藩相识不久,两个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一真俗姓赵,名广才,湖南湘潭人,世代务农,到他父辈一代时已略有积蓄,到广才七岁上,也能备上一份礼物去村中的私馆背那“之乎者也”了。广才八岁父死,九岁母亡,之后,族人便合伙公吞了他家的几亩薄田,把他送进庙里做了小弟子。他成年后,遍游四海名山,寻访高僧问佛,五台山、少林寺、华山、白马寺,都留有他的足印,最后终于在报国寺落脚。
郭嵩焘和江忠源每日研习武学,像要成就武学宗师的样子,曾国藩则整日校阅唐鉴的《学案小识》和整理日记、杂钞,补写《过隙影》,闲时就和一真长老品香茗,下围棋,讲经论道。
曾国藩从一真长老的身上,学到了很多道家、佛家养生功夫,如每日的烫水洗脚,打坐调息,均是这个时候开始学的。
四个人的光阴倒也打发得快。
一月后,曾国藩、刘传莹假满,只好乘轿回府,江忠源也离开山门,到贝勒府报到。报国寺只剩下郭嵩焘一人。
曾国藩到府,首先看到由湘乡寄过来的信,得知父亲曾麟书带着二弟国潢、三弟国华及曾国藩的妻小已于月初起程赴京。
曾国藩按着日期计算,父亲当在隔月中旬进京。
曾国藩当晚就开始向周升讲授老太爷及家人来后应该讲究的礼节,很晚才睡。
第二天,因为轿夫还没有着落,曾国藩只好雇轿子到詹事府办事房销假办公。同僚们都祝贺他身体恢复得快,气色也较从前好多了,说的都是奉承人的话,当不得真。
下午,曾国藩处理完案头的事情,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准备回府,却忽然又接到一道圣旨:“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曾国藩,节俭奉公,办事认真,着即日起升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署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曾国藩愣了半晌才接过圣旨,值事们搀扶他时明显地感到他浑身颤抖,双手发凉。连他自己都纳闷,升官本来是好事情,可他每升一次官都胆战心惊好些天。更让他不解的是癣疾每大发作一次,他都要升一次官。好像他的官不是皇上给的倒像是癣疾给的一样。
翰林院侍讲学士是从四品官员,但詹事府右春坊掌印却是一个独立办事机构的主要负责人,相当于衙门里的正堂。皇上与词臣们在南书房讨论诗、词、歌、赋所记录下来的稿子,都要由掌印审理后再直接面呈皇上最后定稿。所以,别看詹事府右春坊掌印不是衙门机构,但他见皇上的次数相比翰林院掌院学士见的次数都多。掌印下面设满、汉两名执事,执事下面又有十几名记录、誊写等值事官,值事官的下面还有十几名七八九品及未入流的行走,相当于见习,合起来,竟达三十余人,是翰林院里最庞大的办事机构。詹事府右春坊的直接上司就是詹事府少詹事。
不久,曾国藩才从在宫里当值的同乡的口中,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皇后娘娘的事情。
那日,李太医把曾国藩熬制的汤药端进宫里递进去约有一刻光景,皇后娘娘便开始上吐下泻:吐的是黄水,泻的是黑便。黄水酸得满宫都是醋味儿,黑便则臭气熏天。宫里宫外霎时乱作一团。
道光帝赶到时,皇后已是一点精气神全无,除了两个鼻孔有气在进出,跟死人一般无二。
道光帝知道皇后是眼见得不行了,便急忙传谕皇后的娘家人及在京的大学士进宫,商议后事。又暗谕曹公公,将曾国藩秘押入宗人府大牢,不准外漏一点风声。
坤宁宫的宫女们,已按着上头的意思,把皇后的衣服都找出来摆放整齐,只等皇后咽气便给穿上。
道光帝带着几名大学士守在御书房,一边商议皇后身后的事情,一边等坤宁宫的消息。
但皇后却煞是作怪,那口游气飘来飘去就是不咽,挨到半夜,竟然睁开了眼睛,很像是回光返照。守床的人急忙围拢过来,值事太监以为皇后有话要说,便飞也似地去找皇上。
道光帝到后,见皇后正在两个宫女的伺候下,一口一口地喝糖水。
一块天大的乌云,霎时散去。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31节 皇恩似海深
第二天,曾国藩依老例到勤政殿面圣谢恩。
谢恩毕,道光帝忽然问:“曾国藩哪,听肃侍卫讲,你在入蜀沿途对看到和想到的事情都有所记录,这话确不确呀?”
曾国藩赶忙答:“回皇上话,微臣确是零零星星记了一些东西,也包括臣的随思随想。”
“难得你这么有心!——明天呈上来吧,朕想看一看。——你下去吧。”
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召见就在不冷不热中结束了,前后也只一刻光景。
曾国藩这天回到府邸,除周升外另有五个人向他请安,并呈上两封书信,却原来是座师穆相爷荐的四名轿夫到了,另一名是唐鉴的好友倭仁荐来的扶轿的二爷,名叫荀四。曾国藩忙让周升先把五位安排在门房安歇,又把升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圣谕摆放妥当,然后带着他们几位跪下谢了一回恩,这才把周升单独叫到内室吩咐道:“周升啊,你就暂时做一做管家
吧。一日三餐自然还是由你料理,收进支出都明细清楚,咱们不能糊涂着过日子。我今日午后在南横街路北赁了一处大些的四合院,轿房就有两个,四十几间屋连成一片,天井也宽敞,待选一选日子,就搬过去。现在这房子,就续赁给陈公源翰林,他的家小也到了。东翁那里,我已打了招呼。你明天跟我到办事房,我派上几个值事、行走(这是有定例的,不算破格),你带上他们,到南横街把屋子里外清扫一遍。走时门要锁好,不能让东翁说咱闲话。后儿个,你就去天桥北叫上几个杂役,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日子一定,咱们就得搬过去了,可不能拖到老太爷他们来了没地方住!”
此后,轿夫及二爷便称呼周升为周管家。
六日后,曾国藩便移居到南横街路北新赁的房子里,而陈公源则移居前门内碾儿胡同曾国藩的原居处。
长沙会馆这时又为曾国藩推荐了两个厨子,也是湖南人。曾国藩原打算只用一名厨子便可,后见佣金不多,两个人又都很老实厚道,于是便全部留下,权当一个是厨子一个是杂役,省得父亲及家小到后再雇帮厨。
曾国藩有了单独的书房、轿房、会客房。祭祀堂以及家人的卧房,父亲的书房、卧房、弟弟们的书房、卧房,儿子纪泽的书房等,也一应俱全。
两个绣有“曾府”字样的大红灯笼也在门眉高高地悬挂起来。
这时的京师曾府,才算有个府的样子。
周升现在既是门房,又是管家,但账还是由曾国藩记,因为周升是字认得少,忘得却多。二爷(为官员扶轿的人习惯称二爷)荀四戏称周升为“署理管家”,意思是,等实缺一到,他就该卸任了。周升一笑,知道这荀二爷是在开玩笑,也就不往心里去,每天只是张罗来张罗去,尽心尽力地干东忙西。每逢有客来曾府,首先要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周升。周升会让你在门房稍候一会儿,他进去通报,然后再跑回来,口里一边嚷着“大人请爷哩”,一边忙着前面带路。遇有曾国藩出去会朋友办公事不在家里,周升就会说:“大人今天凑巧出去办公事,您老要不要给大人留个信儿什么的?小的也好回一声您老来过了。”客人就会在周升递过来的会客簿上留下姓名、住址,或是把名刺留下,熟客自然就免了。把个曾府维持得一团和气,曾国藩很满意。但这管家一职他就很难胜任了,账也记不了,记性又差,曾国藩在家里还好说,一旦曾国藩公事繁忙,有时几天几夜不能回家,可就苦了他了,让荀四爷帮他记这件事,又让轿夫帮他记那件事,分明就是一团糟。
说也奇怪,曾国藩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除了一日三餐烧水泡茶,家务几乎是空白。可自从升授侍讲学士的那一日起,家里家外就开始忙个不停。应酬多,来客也多,最让人不解的是公事也多起来。
尤其是今年,全国各地的举子不知都犯了哪门子邪,陆陆续续开始进京,挖门子盗洞在京城拜师傅;老少翰林公,都成了抢手货。对有些名望的大翰林,更是不惜一掷万金,不投到门下誓不罢休!——一句话,为的是明年会试得个好名次,能跃进龙门。
曾国藩是京师翰林院公认的文章大家,又很得穆相的青睐,还能经常见到皇上,尤其开坊掌印后,更是声名鹊起,使得很多封疆大吏都把子弟送到门下,普通举子更是趋之若鹜;有的官员明明是曾国藩的前辈,进身也比曾国藩早上几年,这时却自称年兄,称曾国藩为年弟,成了平辈人,而带来的子侄,有的年岁比曾国藩还要大,只是因为进身晚,也要尊曾国藩一声“年伯”,自称晚辈,这就是当时大清官场的现状——等级使然、礼数使然,谁都逾越不了。
合肥李鸿章,是刑部郎中李文安的儿子。曾国藩比李文安进身晚许多年,当属晚辈,也确是晚辈。但李文安为了能让鸿章拜到曾国藩门下,拜见曾国藩时,先自称晚生,被曾国藩当头喝住,才改称年兄,李鸿章自然就成了曾国藩的门生、年家子。
李鸿章生于道光三年,这次遵父命进京参加会试,直接就拜在曾国藩的门下。当然,李文安备的束也是很丰厚的,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银子。别看李文安做官长进不大,捞钱倒很有一套,提起合肥李家,宅院比巡抚衙门都阔。不久,湘乡举子郭嵩焘也拜进曾府。
这样一来,曾国藩的进项就多起来,仅家教一项,一年就有一千两银子的入账。
求师的举子自然是吃住在曾府,早上曾国藩上朝前布置一天的课业,晚上回来就批改这些举子交上来的课业,常常批到深夜,第二天早起他再逐字逐句地讲解一遍,以此加深门生们的印象。拜在他门下的弟子一个比一个束出得多,但曾国藩毕竟是血肉之躯,公事忙,精力有限,实在推托不掉的只好收下,能推掉的全部推掉。
如此又忙乱了一个月,老太爷曾麟书带着二十五岁的二儿子国潢、二十三岁的三儿子国华及曾国藩的家小平安到京。
曾家又是一番好热闹。
曾国藩有兄弟五人,姐一人,妹三人;有子二人,女四人。曾国藩是长子。四个弟弟依次为:二弟曾国潢,字澄侯,比曾国藩小十岁;三弟曾国华,字温甫,比曾国藩小十二岁;四弟曾国荃,字沅甫,比曾国藩小十四岁;五弟曾国葆,字贞干,比曾国藩小十八岁。姐姐名国兰,比曾国藩长两岁。三个妹妹依次为:大妹国蕙,比曾国藩小四岁;二妹国芝,比曾国藩小八岁;三妹国环,染痘瘟而殇。
长子桢第,殇于痘;次子纪泽,时年六岁。四女依次为:长女四岁,次女三岁,三女二岁,四女一岁。欧阳氏一年进京省亲一次,一年一朵花。
曾国藩入京会试点翰林的第二年,曾请假回了一次湘乡。此后,随着官阶的提高,公事的繁忙,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和家人团聚了。家人倒是可以随时随地来看他,可惜湘乡到京城有千里开外的路途,加上曾家人多地薄,好的年景富裕下来的钱又都给曾国藩填了债洞,除了确保欧阳氏一年一次京城会夫君,又哪里还有更多的闲钱扔在路上呢。
曾麟书到京的第五天,正逢皇后吉日,京城热闹非常。
先是大赦天下,大赦天下还不够,依老例,皇上又在太和殿为四品以上在京的大员,给他们妻室、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一定的封赠,以示君臣同庆。
所谓封赠,说穿了就是光宗耀祖,就是为了“遂臣子显扬之愿,励移孝作忠之风”。大
清的封赠制度是按品级的高低来制定的,特殊的恩宠自然不在此例。按规定,官居一品者给诰命四轴,追赠四代,即推恩到该员的妻室、曾祖父母而止,品级为一品;二品给诰命三轴,追赠三代,即推恩到该员的妻室、祖父母而止,品级为二品;三、四、五品给诰命两轴,即推恩到该官员的妻室、父母,品级为三品、四品、五品;六、七品封赠的就是该员的妻室了,给的就不是诰命轴子,是敕命轴子,称号自然也较低,不能称诰命,只能说是敕命。
曾国藩目前是从四品官员,理应得到两轴诰命;但皇上却特别给予加恩,对曾国藩破例封赠了三代,得诰命三轴。封赠曾星冈为(祖父)从三品中宪大夫,曾王氏(祖母)为三品太恭人;封赠曾麟书为从三品中宪大夫,曾江氏为三品太恭人。曾国藩的夫人曾欧阳氏封赠为三品恭人。
曾国藩把三轴诰命接在手上,感动得热泪盈眶。祖父母总算没有白疼自己一回,终于在他们生前为他们挣得了一份封赠,一份荣耀。
曾国藩心里特别清楚,当自己把三轴诰命接在手里的时候,满朝的文武大臣将会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妒嫉!——要知道,有的人奋斗了一生,也只是为自己的妻室挣得个诰命。而原本应该得两轴诰命的曾国藩却破例得了三轴诰命,且由四品上升到三品!真是皇恩如天高,皇恩似海深哪。
诰命轴子尚未进府,报喜的人已经赶了来,冲着曾麟书嚷着要赏银。
下人们一见喜报进门,也都挤进堂屋凑热闹。
欧阳夫人听外面吵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打发贴身丫环黑妮去堂屋看个究竟,自己那颗心只管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片刻光景,黑妮满面春风地走进来,道:“少奶奶,可是大喜!——大少爷不仅为老太爷挣了三品诰命,还给少奶奶挣了个呢!”
“什么?”欧阳夫人一愣,反问,“按夫子的品级,只能封赠到老爷呀?……”
低头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妮呀,诰命可不是随便给的呀,皇家的制度严着呢!就算加恩封赠到老太爷,也只是四品呢。以后,可不能拿这个寻我的开心!”
黑妮想了想,二次走出卧房,很不服气的样子。黑妮是欧阳家陪送过来的丫环,打小就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无论她说深说浅,曾府上下都让着她。
欧阳夫人望着黑妮的背影,很无奈地摇摇头道:“这妮子,真犟!”
话音刚落,黑妮同着奶妈夏嫂走进来,一齐边行大礼边道:“恭喜少奶奶被封为三品诰命夫人!”
见欧阳氏还半信半疑,黑妮急道:“唉呀我的奶奶!大少爷的信儿都传过来了,你还有什么不信的?还不快下炕收拾收拾,诰命轴子就要进府了呢!”黑妮说话从来都是大声大气,仿佛在教训自己的下人。
欧阳氏这才紧张起来,知道皇封三品诰命是真的了,于是赶紧下地,等着跪接诰命。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32节 欧阳氏的家庭出身
欧阳氏的淑娴慢悠性格与她家庭出身有关。
湖南衡山南麓的衡州府,当时是湖南仅次于长沙的大城郭,衡州府的府学也很有名,府学有名正八品训导叫欧阳凝祉字小岑号沧溟的,是衡州百里方圆数得着的人物。欧阳三代在衡州做官,虽然都是八九品的小官小吏,门第的书香气却是极浓的。
曾国藩二十一岁时,经人举荐,曾入衡州府学学习过半年。起始,训导欧阳凝祉是很讨厌这名门生的。首先,这名门生长相不雅,是难登大堂之相。按着《麻衣神相》的说法,这种人不是无赖便是恶霸,是绝难成正果的。再就是那身皮癣,三天一刺痒,五天一出血,弄得同宿的人都烦,竟未有敢挨着他睡觉的,怕传染。
但很快,他又喜欢上了这名门生。这名门生不仅做人有礼有让,做事也明明白白,尤其是八股文章做得更是好。看法一好,自然亲近许多,教导得也就格外卖力,已有将闺中长女玉英许配之心。尽管他也知道曾国藩的那身皮癣实难根除,但为了女儿的前途,为了欧阳家族的书香兴旺,统通顾不得了。
当时,玉英已是十九岁的年龄,免不了有大户人家的媒婆子经常登门提亲。老欧阳这几年也是东访西问,没有闲着,怕一招儿不慎误了女儿一生。欧阳玉英也并非貌能闭月羞花、才敌汉时文姬,但五官却也端正,又识得一些字,不仅能背写《孝女经》,连《二十二史》也读得。这些还不是小姐的突出优点,她最打动人的地方,是温柔善良的性格,良好的道德修养,少大家闺秀的娇气。在当时的年代,女子有德便是宝,是大家的共识。
曾国藩当时尚未入县学,只是名四处求学的童生,年纪也已老大不小,曾家也正到处张罗亲事。偏偏国藩的长相与身子不争气,曾家家境又不是特别的好,婚事就一直拖下来。尽管大家都承认子城这孩子挺实诚,也肯学,曾家也确是好人家,但仍没有哪个人真肯把女儿嫁过去活受罪。
老欧阳把自己的想法对夫人讲出以后,老夫人起初也是蛮同意的,不同意是七天以后的事。
老夫人流着泪对老欧阳说:“从我嫁进你欧阳家,凡事都是依着你的,但这次却依不得你。我已着人访听清楚,湘乡曾家的大少爷,原来是个鱼鳞身子。玉英嫁过去,如何近得他的身?这不是让玉英受活罪吗?”
夫人的一番话,自然在老学究的意料之中。
老欧阳慢悠悠道:“古来成大事业的男子,哪个是十全十美的?——韩信三分似人形七分像猴子,乾隆朝的刘墉刘石庵可谓才高八斗,却偏生是个罗锅!——老夫观那曾子城,其德其才,日后断非寻常之辈。而我家玉英,虽识得几个字,却天生木讷羸弱。嫁个君子,有诰命之份;嫁给猛夫,定然短寿。”
一席入情入理的话,说得夫人哑口无言,眼见得是同意了。
欧阳家的媒婆子一踏进曾家的大门,曾星冈当时就满口答应下来,转天就让麟书将子城的生辰八字及聘礼送到衡州,惟恐老欧阳出现反复。
曾国藩以后的日子便在“夜永对景,那堪屈指,试把花期数”中度过。
曾国藩的洞房花烛不久便在祖父的全力操持下燃起了火苗。
客人散尽,曾国藩掀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把羞答答的玉英拥进怀里。但在行周公之礼时,玉英小姐却被夫君斑斑驳驳的蛇皮身子吓得晕了过去。
清晨起来,曾国藩早已经出去见客了,玉英却发现不仅自己的身上全是皮屑,褥子上也留下条条血痕,好不恶心人。
玉英挣扎着起来,在黑妮的服侍下梳妆了一番,这才勉强到大堂和太公太婆、公公婆婆、叔公叔婆见礼。
饭后,回到房里,仍是独自一个发呆。
曾星冈见新媳妇的眼角有泪,断定是受了委屈,便把子城叫到自己的房间,训斥道:“子城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哪。我曾家几代务农,到你父亲一辈,才算挣了个秀才。而你岳丈欧阳夫子,不仅自身做着朝廷的训导,且三代做学问。这样的望族小姐肯做我曾家的媳妇,这是多大的荣耀!——你不同于常人,是有暗疾在身的。不仅你要看重玉英,我曾家满门都该敬着人家呀!”
曾国藩被训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诺诺连声,一口一个“是”,弄得一整天会客都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
当天晚上,曾国藩躲进书房,一个人读书直到夜半。他怕在书房停留过久二次遭祖父的骂,便悄悄地回到卧房,却猛见娘子玉英正在灯下一个人坐着想心事,分明在等他。
曾国藩两眼一热,动情地说一句:“玉英,委屈你了!”便一屁股坐在床头掉眼泪。
玉英婀娜地站起身,给曾国藩亲手斟了一杯茶,细声细语道:“夫子啊,你不要过分自卑。奴家想了一天,总算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命。其实,蛇皮身子又不是你的错,慢慢总能好的。何况,也真不碍什么。奴家再不嫌弃就是了。夫子啊,你今后定要放掉一切念头,一心读书,给奴家挣个诰命回来,无论怎样,玉英都能受得!”
一席话,把曾国藩说得心花怒放、前嫌尽释。他把玉英紧紧地搂进怀里,动情地说:“我曾子城何德何能,上苍竟将这么贤惠的娘子赏赐于我!我如再不发愤读书,何颜去见列祖列宗啊!”
此后,曾国藩的读书热情更加高涨,湖南境内的名师,几乎被他拜了个尽。
令欧阳玉英想不到的是,她年纪轻轻,夫君就把个三品的诰命给她挣了回来!——曾国藩当时三十五岁,玉英才三十三岁。三十三岁而得三品诰命的,全湖南女子中,她是第一个。
曾府的单独一间房里,一下子便挂上三个诰命轴子,这间屋子于是也就成了下人们的禁地。两封报喜的家信,也于午后分别发往荷叶塘与衡州府。
当晚,曾府的祭祀堂里香烟缭绕,曾麟书领着在京的一家大小祭奠完上苍又祭奠起祖宗,祭奠完祖宗又反过来祈祷上苍。一连忙活了十几天,曾府才渐渐安静。
但曾麟书却安静不下来,他还有个心愿未了,想去天下读书人个个倾慕的翰林院看一看。曾麟书也是个读书人,尽管他已知凭自己的才能不要说与进士无缘,连举人,怕也是捞不到的了,可他特别想去看看翰林院的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就算没白活一回人。倘若以后继续坐馆,也能增加些资本。当然,这后一点,是他自己的小秘密。
他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这才在一天饭后和曾国藩闲拉时,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他以为只要自己把想法一说,不要说翰林院,就是军机房,儿子也能让自己去呢;说不定儿子一高兴,还能把他领到万岁爷的眼跟前呢!——儿子不是经常见皇上吗?儿子可是堂堂的四品官哪!四品官是比县太爷大好几品的官,还有做不到的事吗?
曾国藩却猛地打了个愣怔,没想到父亲读书读到了这种无知的程度!按大清律例,不要说官员的亲戚不准进办事房,就是皇妃想见亲爹,也得万岁爷下旨才可以召见。父亲怎么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呢,要知道,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办事房犯的可是杀头之罪啊!
曾国藩当着两个弟弟的面,扑通跪倒在地,道:“父亲大人所请,有违大清律例,儿子不敢答应,请父亲大人宽恕。”说毕便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曾国潢、曾国华赶忙扶起大哥。
曾麟书万没想到儿子的一句“有违律例”便把自己的这个小小愿望回绝的干干净净。他满脸通红,一时有些下不了台。
他叫着曾国藩的乳名道:“宽一,你爹尽管没有功名,可好歹也算个读书人。你爹无非是想借着你的名号到翰林院看一眼,也算对得起‘读书人’三个字。咳!
你又何必如此呢。”说毕,重重地叹了口气。
国潢这时劝道:“爹,按大清律例,翰林院官员擅带亲戚进翰林院,是要杀头的呀!——这事谁敢办哪?您老就别难为大哥了。”
曾麟书道:“爹何曾不知道这些!不懂大清律例,爹能中秀才吗?——可你大哥是堂堂的四品大员哪!——四品官员比县太爷大好几级,就全湖南来说,也没有多少啊!四品京官的爹,何况还封赠了三品中宪大夫,连想看看翰林院究竟是个什么样儿,还不行吗?”
曾国藩再次跪在地上:“爹,您老就用家法惩罚不孝儿男吧!就算您杀了我,这件事我也绝难从命!——父命不可违,君命更不可违呀!”
国潢、国华赶忙再次过来扶大哥,哪知曾国藩下定决心,坚决不起来。曾麟书无奈,只好道:“宽一,你起来吧,爹不去翰林院了。——细想想,你现在做着翰林院的官儿,爹看不看那翰林院,也没有什么要紧!”
说完,含着两泡眼泪,背起手,踱进自己的卧房去了。
曾国藩这才冲着爹的背影磕了个响头,爬了起来。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33节 仇恨是埋在心里头了
这一天,曾国藩正巧值夜班,陈公源同着江忠源两个人乘着两顶小轿来曾府看望曾麟书。
谈了一阵饮食起居,曾麟书忽然问陈公源:“陈翰林,翰林院是好大的一个院落吧?有没有湖南长沙的贡院大?”
陈公源一抱拳答:“回曾老爷的话,翰林院何止比长沙贡院大!长沙贡院只是个乡试考点,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可是堂堂的二品京官,品级相当于湖南的巡抚呢!
——怎么能比!”
“哎呀,那么大!”曾麟书吧吧嘴,“怪不得读书人都想挣翰林!”忽然又苦笑了一声:“今生做不成翰林,能看一眼翰林院,也就知足了!——哎!”
江忠源这时道:“曾老爷,您就让曾翰林带着您走一趟翰林院不就全知道了?”
陈公源急忙用脚踢了一下江忠源,江忠源这才猛然醒悟,想起大清律例来,就急忙补充一句:“其实,那翰林院也是徒有虚名而已。就算点了翰林,不也有做一辈子候补知县的?——穷得什么似的!”
曾麟书仍在愣愣地发呆。
告辞出来,陈公源仍在埋怨江忠源:“曾老爷读了大半辈子的书,举人也不曾中一个,有进翰林院看一遭儿的念头自然难免。可这有违大清律例的事涤生怎么能做呢?曾老爷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勾起痰症,又如何向涤生交代!涤生几年如一日,不要说越制,就是错话又何曾说过一句?”
江忠源临上轿却道:“我们何不背着曾大人,为曾老爷子了了这一桩心愿?也算是替涤生尽孝了,可不是好!”
陈公源大惊:“快闭上大鸟嘴!这等杀头的勾当,如何能做!”
江忠源坐进轿里道:“让忠源想想办法——”用脚跺跺踏板:“起轿,回贝勒府。”
这一天早起,曾国藩照例先到父亲房里请安。曾国藩定的规矩,自己起床后,须先到父亲房里请安,请安后便洗漱,然后才能开饭。饭后的一段时间,曾国藩还能替门生们看上一篇文章,之后,才起轿去翰林院办事。尽管这样,他每日仍能保证第一个跨进詹事府的门槛,值事官把茶给他冲上之后,他喝上一会儿,其他官员才开始陆陆续续地进来。
早起床是曾家传了几世的家规,曾国藩在京里这几年一直保持着这传统。他先在父亲卧室门外问上一声:“爹可曾起床?”如果里面说一声:“进来吧。”他就推门走进去接着问一句:“晚上睡得可好?”等曾麟书回答“好”的时候,周升这时已把净面水端过来了,于是就净面漱口吃早饭。
今天却很奇怪。
曾国藩在门外连问了两声:“爹可曾起床?”里面都没有回声,曾国藩的心怦地一跳,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爹的气疼病犯了?莫不是爹真生自己的气了?
“爷!”周升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曾国藩的身后,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
“老爷呢?”他问周升。
周升垂手回答:“回爷的话,老爷被陈翰林和江孝廉天没亮就用空轿子抬走了,说好早饭前就回来的。小的一直在门外张望,就忘了跟爷说了。”
“陈翰林和江孝廉没说让老爷去干什么吗?”曾国藩疑惑地问。
周升摇摇头,道:“这个不曾说,小的也没敢问。——想那陈翰林和江孝廉除了请老爷吃酒还能干啥呢?”
主仆两人正一问一答地说话,曾麟书却笑眯眯地推门走了进来。曾国藩急忙垂手问安,周升则慌乱地去厨下为老爷打净面水。
用早饭的时候,曾麟书仍是满面春风,搞得曾国藩愈发纳闷。
从公事房下来,曾国藩没有回府,径直去了陈公源的府邸。
一落轿,陈公源好像预先知道什么似的已早早迎了出来。
陈公源拉着曾国藩的手,两个人走进陈府客厅。
没待曾国藩发问,陈公源已先说话:“涤生,关于老爷早上出门的事,你可别问在下,我可没恁大的胆量,端底尽在忠源那里。”
曾国藩笑道:“我也不打你板子,你只实话实说,既不是吃酒,一大早把老爷哄出去干什么去了?——你以为是在湖南哪?”
陈公源:“你别管干什么,我先问你,老爷子回去高兴不高兴呢?”曾国藩:“这正是在下纳闷的地方。——该不是带老爷逛翰林院了吧?”
陈公源终于笑起来:“不愧是穆中堂的门生,真是一猜就中!”
原来,江忠源回到贝勒府后,当晚就找小贝子,说:“乡下来了个亲戚,老举人,进京参加明年的大考,想进翰林院看一看,可又知道这是有违大清律例的勾当,整日在会馆叹气不止,为师替他着急,可又帮不上忙,这要急出病来,为师如何对得起他的亲人呢?”
小贝子想都没想就把管家叫了进来,吩咐道:“拿我的名刺去找翰林院侍卫福统领,就说咱家有个亲戚想到翰林院里逛一逛,让他给安排个时间。”
管家答应一声“”,拿着名刺走出去,午饭前回来禀告,说:“福统领让咱家明天上午翰林们办公事前把亲戚送过去。咱家亲戚逛完逛够,他再给送出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江忠源一听这话,兴冲冲地急忙去找陈公源。曾麟书的心愿终于了了。
从陈公源一开始讲述这过程,曾国藩的心就开始怦怦地跳,陈公源讲完了,汗水已把曾国藩的官服打湿了。他既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安。感动的是,江、陈二位老友总算为自己了了一桩心事;不安的是,此事一但传扬出去,如何得了!
曾国藩皱起眉头说:“忠源真太糊涂了,一旦被外人知道实情,我们还想有吃饭的家伙吗?——找个时间把他约出来,看我怎么训他!”
陈公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涤生啊,你干嘛非要把‘谢’说成‘训’呢,好好地谢他到你这里就变成狠狠地训他了!”
曾国藩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心里很清楚,大清的许多律例都是针对汉人而言的,对一些王爷、贝勒、满大学士来说,形同虚设。就是追究起来,处罚也轻了许多,有的几乎就成了象征性的。
曾国藩回来以后,见曾麟书仍是笑眯眯的在天井走来走去。李鸿章、郭嵩焘一班举人围了一圈儿,分明是在听他讲述翰林院里面的情景。见曾国藩落轿,曾麟书急忙打住话头,举子们赶忙抢上前去搀扶。
曾国藩下轿后先给爹请了个安,也不说破,径直进了书房。
这时的曾府管家,由唐鉴从家乡介绍来的唐轩任着。这之前,户部尚书祁藻曾为曾国藩推荐了一个管家,是祁府九姨太的师兄。因这九姨太出身戏家,京戏唱得好,腰也细,瘦刀条脸,很会哄人,祁大人很宠这小老婆。听说曾府缺管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小老婆的师兄艺名期待的荐了来。偏偏这小白脸除了唱得几口好戏,脑筋是再糊涂不过的了,虽然也记得账,却丢三落四,根本就不是当管家的料。后来曾国藩在同僚中一打听,却原来是个戏子。曾国藩平生最忌讳的就是跟戏子打交道,在京师这几年,除了万不得已,他是绝少涉足戏园的。所以一回到府里,马上找个理由把戏子辞了去。为此事,祁府九姨太和祁大司徒有几天不曾说话。这分明已经说明两个人有私情了,但祁藻却浑然不觉,一直认为是曾国藩瞧他不起;尽管每天上朝的时候仍然和从前一样打招呼,但那仇恨是埋在心里头了。
唐轩行四,算盘打得好,脾气却犟得不行,曾给几位大人当过管家理过账,因一丝不苟,很和底下人处不来,人都叫他“唐四犟眼子”。
唐轩到曾府的当晚,就把账全部摆出来,一笔一笔地重新记过,直忙到半夜,水也不曾喝上一口。第二天,当把账本再摆到曾国藩面前时,已经分门别类,再清楚不过了。曾国藩夸奖了两句,自此以后便把家中的一切都付与唐轩料理。
不久,郭嵩焘的家小也搬来京城住,曾国藩帮他单赁了房子。郭嵩焘自此以后就不在曾家吃住了,但文章还要拿给曾国藩批改。又过了一日,曾国藩的老泰山欧阳小岑,也来到京城看闺女。
曾麟书一见亲家公,赛似凭空掉下个大元宝,又是领亲家公看戏,又是逼着欧阳小岑到琉璃厂附近的古玩店观赏字画,兴奋得不得了。
听说曾大人的老泰山来了,一些官员们也都赶来看望,无非借这个由头和曾国藩拉关系、套近乎。曾府又是几天的热闹。
曾国藩早就和唐轩打了招呼,是绝不准收礼的,凡来的官员都是一杯清茶喝完便送客。曾府的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弄得官员大多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大家一致认为,曾涤生是在玩深沉。一个四品官,有什么了不起!
曾府门前渐渐冷清,车轿日少,曾家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生活。
——曾国藩哪,你才是个四品官,就开始插手皇族的事了。
——来人哪,先摘去他的顶戴,着宗人府严加看管,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34节 一起轰动全国的文字案
曾国藩的生活平静不上半年,便被接着发生的一起轰动全国的文字案卷了进去。
时间是道光二十六年。曾国藩三十六岁。
这件案子发生在直隶境内的保定府。
据直隶总督衙门转来的保定知府折子称:保定府东门外有屠户苟二,屠牛宰羊无所不能,某日忽来首县,举报县学生李纯刚私藏当朝禁书并注有反批,说得眉眼齐全。首县只得着人赶到城关东门外的李府。经搜查,确从李纯刚私处搜得《水许传》一部,上有“官逼民反,反清复明”等字样。反批属实。逆犯李当即由学政革除功名,下在大狱;经知府大堂连夜突审,逆犯李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目前府衙已将李纯刚合家五十余口清查完毕,家产亦抄没;李纯刚按律当斩,其他人发配三千里充军,女子十三岁以下者送新疆披甲人终身为奴。
按常理,这样的案子刑部照批就是了,但偏偏那李纯刚有一个亲家,是当地的一名士绅,有五子三女,当中出息了两个儿子:一个在县学,一个是举人,都很得学政赏识。亲家倒没出头,两个儿子气忿了,竟联络当地士绅五十余人,联名到总督衙门替李纯刚喊冤。制台自然不准,这些人就不停转地奔京师而来;先到刑部喊冤,刑部不准,又到大理寺,大理寺亦不准,就又到军机处,军机处只得把状子接下。一看那状子,却又离奇,不说李纯刚私藏禁书,仅说知府正印图谋李家的百万家财,与人串通合谋诬陷。军机处先把这些喊冤的人稳住,安排到一家客栈住下,这才急忙把状子呈给皇上。
道光帝原本对文字上的案子是不大理会的,加上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帝,看了状子,就连夜传谕直隶总督衙门,着总督衙门速派员将人犯李纯刚等押赴京师审理。
保定离京师最近,快马小半天就到。
不上三天,五十几辆囚车便在亲兵的押送下进了京师。
第二天,道光帝便召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一班人,在刑部大堂来了个三法司会审,以示司法公正。——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没有审出什么冤枉!——李犯不仅私藏禁书是实,反批也是真的。
供状再次呈到道光帝的龙案上,道光帝龙颜大怒,立即传谕刑部,着即刻派亲兵到客栈将替李纯刚喊冤的人全部拿进大牢,不准一人漏网——尽管这五十人里有秀才、有举人,也顾不得了。
至于怎么处理这些人,大学士们拟的是斩立决;道光帝却不想因为一本书大开杀戒,乾隆爷的文治是道光帝顶不赞成的做法。民族矛盾已很激烈,道光帝不想再火上浇油了。道光帝批的是:其他人发配三千里军台效力,只把李纯刚一人问个秋后斩刑。
这件案子原本已经定了的。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回乡省亲的御史——曾放过一任江南学政,也是有过圣恩的——回京途中在保定歇了两天,顺便看望了几位下野的老同年。歇这两天原本也不打紧,回到京师却上了一个“直隶督、抚受贿,李纯刚大受冤枉”的折子,把这个已经定了的案子复杂化了。
道光帝忽然在一日午休后,在御花园后书房召见了曾国藩。
礼毕,道光帝问:“曾国藩哪,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你也知道吧?”
曾国藩答:“臣听刑部的人说了。”
道光帝又问:“三法司会审想必你也知道吧?”
曾国藩答:“三法司会审臣也知道。”
道光帝:“可昨天福御史却给朕上了个折子,说直隶督、抚共同受贿,李纯刚是屈打成招,冤枉的。朕把你召来想问问你的主意,地方督、抚冤枉个把人是有的,三法司会审还能冤枉人?”
曾国藩:“皇上定的案子,何况又是三法司会审,自然不会错了。御史本来就是闻风而奏不获罪的,皇上大可不必太在意。”
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灾荒年,朕不想杀罚过重。朕亲自过问这件案子,也是怕保定府审案不实。可朕看了福御史的折子,连夜又把保定府呈上的抄李犯私宅清单看了看。替李犯喊冤的人说,李犯百万家财,保定、天津都有钱庄。可保定府却只抄了李犯十万的家财,其中还包括了四百多亩土地。曾国藩,你给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许久才道:“臣也不明白。”
道光帝忽然笑了一下,说:“曾国藩哪,你得走一趟了。去趟保定府,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连夜就走,不要声张,替朕访个明白回来。”
曾国藩边磕头边道:“臣谢皇上信任。——不知是哪位大人和微臣前往?”
道光帝没等曾国藩说完便道:“朕还想让肃顺和你一同去。肃顺是练家子,功夫了得,有他在你身边,你的安全起码没有问题了。你让翰林院值事官到府上说一声公事紧不能回府,你和肃顺收拾一下就出发吧!——肃顺在宗人府等你,朕刚才已让曹公公通知他了。——你下去吧。”
当夜,就着很好的月光,两乘二人小轿出了京城。
曾国藩这时打扮成一个坐馆的先生,肃顺则扮成书僮,两人作主仆样。
当晚,他们二人宿在京师城外的一家客栈里。肃顺称曾国藩为张爷或东家爷,曾国藩则称肃顺为小顺子,一帆风顺的意思。
两个人在客栈起了个大早,顺着官道一直往保定赶,当晚又在路边的客栈住了一夜。第三天的中午时分,才进保定城。
肃顺选在离知府衙门不远处的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轿夫是一进保定城门就打发了的——坐馆的先生哪里有闲钱坐轿呢?书僮坐轿更是闻所未闻了。
曾国藩知道李纯刚一案不像三法司会审的那么简单,所以特别不敢大意。直隶是京师门户,非能员不能派任,稍有不慎,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
曾国藩和肃顺决定先到茶肆坐上半天,看保定人是怎样看这件事的。
两个人在“杏林茶肆”要上一壶闷头茶,便坐下来。闷头茶是比较低廉的一种茶,一个大钱便能喝一天。“杏林茶肆”里喝闷头茶的还真不少。
肃顺这时道:“爷,咱再要上两个圆烧饼打打尖吧,一上午没有什么东西填肚子,现在
小的饿得心慌。”
曾国藩叹道:“小顺子,你省省吧,烧饼还是睡前再买吧。——爷手里只有二十个大钱了。——还不知道那李纯刚李大官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主仆二人的一问一答,分明是说给旁人听的,想引些故事出来。
果然,就有一个喝闷头茶的当真说道:“敢则二位是投奔那李大官人的?”
肃顺忙说:“可不!——有人介绍咱爷去李府坐馆教那小公子,还说李家好大的一份家业,束厚着哩。哪知道到了这里,爷不仅自己没了着落,带累小的也跟着饿肚皮。真不知道这李大官人犯了多大的事故,遭此灭门之灾。”
茶博士这时接口:“说起来嘛,这李大官人也是活该犯这事。——他要早拿出十几万的银子,圆了知府大人的教堂梦,不就遮天的一块乌云,霎时就散了?——咳!可就抄出什么禁书了,这又怨谁呢?”
曾国藩这时道:“听老哥这么一说,在下又不明白了,修不修教堂跟李大官人又有什么联系呢?——何况修教堂原也不是衙门该管的事,是洋人的事。没听说知府管吏、管民还管替洋人修教堂!”
一个喝茶的老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接着曾国藩的话茬:“听你说的话,我是敢肯定了你不是当地的。你以为只有洋人修教堂吗?回回就没有教堂吗?——那伊期兰教清真寺,哪座不比衙门漂亮!”
肃顺问:“敢则咱保定府的正印是回回?”
老头笑答:“知府大老爷是不是回回咱可不知道,但他一家子不吃猪肉却是真的。”
茶博士这时道:“吴老爷子的大儿子在衙门里当差,说的话想是不会错的。”
几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兴起,门忽然一开,走进来两个衙役模样的人。
茶博士一见,忙迎上去,道:“张捕头、李捕头,又嘛事把二老搞得这样气?——还是毛尖?水正开着呢。”
被称作张捕头的人道:“就毛尖吧。——你们还不知道吧?万典史今天一早吞了鸦片了!——又是抹尸又是扎灵堂,这不,刚忙完。”
先前被称作吴老爷子的人这时才道:“昨儿我还见万典史来着,活得好好的,咋就喝了鸦片了?——该不会是鸦片膏子吃多了没醒过来吧?——前拐李家老二,上个月不就是鸦片膏子吃多了再没醒过来。”
李捕头接口:“这个谁能说准呢。——像咱跪腿学舌没钱的人做梦都想钱,可像万典史这样有钱的,听说一顿膏子得半两银子呢。”
第二部分 王法和权力究竟哪个大第35节 不为人知的故事
茶博士刚把茶端上来,张捕头也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桌子上,一个小衙役却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一见张捕头、李捕头就一拍大腿说:“你们这两位爷,可让小的好找!——万家太太带着一班丫环在知府大堂闹呢,小的四处找你们两位老人家,只是找不见!——府台大人在签押房都拍了桌子了!”
两位捕头一听这话,猛地站起,张捕头边忙着往头上戴帽子边道:“知府不是答应给她银子了吗?——她还闹个啥?敢则还能把老万闹得活过来?”
李捕头也嘟嘟囔囔道:“还没完没了呢?”
小衙役边往外走边说:“还不是嫌少!说万典史给知府弄到手好几百万的大勾当,不二一添作五,也要三一三十一呢,否则,谁也别想过安稳日子!”
吴老爷子见三个人忙三火四地走出去,叹了一口气:“这是怎么说,自己吃膏子送了命,又不是哪个害的,跟衙门闹个啥呢!——把正堂惹急了,一顿板子下到大牢里,看你还能咋的!”
这时,一个人冷笑道:“吴老爷子这回可要说错话了。别看咱那知府大人整那李纯刚吆三喝四的,他还真就怕万太太几分呢!”
又一个喝茶的嘻嘻笑着接口:“许大官人,这又是咋回事呢?”
被称作许大官人的汉子这时却神秘地说:“知道现在总督衙门护印的大人和万太太什么关系吗?——万太太是护印大人的干女儿呢!”
众人就一连声附和:“怪不得!”
曾国藩和肃顺又吃了一会儿茶,看看天色晚了,肃顺会了茶钱,两个人便踱出茶肆,回到客栈用晚饭。
在客栈又听到些议论,但都是局外人的口吻,不摸根底,曾国藩也懒得去听。
开了房间,肃顺忙着张罗洗脚水,店家忙着换床布。曾国藩在桌子边,独自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想主意。
临歇前,曾国藩和客栈掌柜的拉闲话,顺便了解一下万典史的情况。店家对这万典史还真有些了解,一讲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原来这万典史,名福,本是直隶藩台的一个门子。那藩台籍隶奉天(旗人),出身行武,是个守备底子。靠着军功,一直被上司保举到二品顶戴,外放到直隶候补。先是暑理按察使,后来布政使出缺,抚院又着他署理,现在已经两年多了。
那藩台本是旗人中最会玩的,已有十个太太在府里,犹感不足,总还要十天有六七天光景宿在烟花巷里,每月都要往娼门里开销上千两的银子才痛快,否则就闹毛病。在那如云的娼妓里面,他对一个叫荷香的情有独钟,花在荷香身上的银子也最多,后来又架不住荷香软磨硬泡,拿出银子为她赎了身,又不敢娶进门里做那“十一姨太”,就先认了干女儿,又陪了些嫁妆,让门子娶了去。后来又给那门子捐了个出身,瞧准机会一有出缺便挂了牌。这些在直隶是人人知道的。制台对这藩台是很有几分意见的,认为藩台做这些是顶顶不顾及脸面,几次要拜折参他,无奈藩台圣恩正盛,又有大学士替他讲话,也就丢下了。哪知那藩台亦不是傻子,早窥见制台的心思。不动声色,暗中却让人拿了银子进京,打那制台的坏主意。果然不久,一个御史便参了制台一本,制台就只好暂时离任赴京。总督大印护理的差使原该落到抚院的头上,偏偏抚院这时也期满等着回任,这就成全了藩台,名正言顺地成了署督。试想,万典史这样的靠山,典史太太这样的能耐,保定府有多大本事,敢说不呢!
掌柜的最后讲,听人说,保定府的大半个家,是万典史当的呢。
听了掌柜的一席话,又结合茶肆里的传言,曾国藩就决定明天一早是必去祭奠那万典史的了。万典史的原籍是湖南湘潭,就算祭奠个同乡吧。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曾国藩就同着肃顺置办了祭品,雇了人抬着,脚夫是认得路的,就直奔万府而去。
万府是保定比较堂皇的大宅院,四个万字白灯笼高高地挂着,左右是两尊石狮子,都张着口,怪模怪样,门上挂着白幡,灵棚也扎得老大,衙役、捕快不少,昨天在茶肆见过的几位也在这里,往来祭奠的人却不很多。
曾国藩和肃顺一跨进大门,马上便过来几个丫环、管家胡乱地磕头。
曾国藩和肃顺到灵前,把祭品摆上去,又燃了香,行了大礼,这时已有人去后堂禀告了太太。那太太出身烟妓家,是不大懂这些礼节的。先夫去了两日,她也不守灵,只在后堂内室盘点家产。听人通报说来了个和老爷操着一样口音的人来祭奠老爷,就慌忙把账簿放下,着人请到大堂见礼。典史太太心里还纳闷,老万遭此横祸,她光顾了清理财产,还没顾得上通知他老家的人,老家怎么就来人了呢?莫不是来分家产的?——烟花柳巷出来的人看钱较重,人情却薄。
荷香由丫环陪着来到大堂,见两个人正在坐着和两个管家闲谈,就急忙过来,唱个大诺,眼睛硬揉出两滴泪来,咧咧地哭。
曾国藩道:“请嫂嫂节哀。——在下万顺,乡间举子,和万福是本家兄弟。这次本是进京参加明年会试的,路过保定才知大哥在这里做官。——怎么大哥年纪正轻,就如何去了?——可不痛杀人!”说着也落下泪来。
那荷香先是听到本家兄弟字眼,心就扑通一跳,后来又听到参加会试,这才一颗心落到肚子里,暗想:“只要不是来夺家产的就好!”于是满脸堆下悦色来,偷眼又把曾国藩瞧上几瞧,见那万顺虽生得不甚端庄,举止却比那万福强上千倍,又有功名在身,心下不由地生出无数的念头,就一口一个二叔地叫着,让人摆饭,要招待本家弟弟。
饭毕,曾国藩和肃顺见万府到处是衙门里的人,料想万太太不会留宿,就径向那荷香抢先一步来辞行。
曾国藩对陪座的管家道:“烦禀告嫂嫂一声,大哥的事情有衙门帮着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辞了。明天在下和小顺子就进京了。”
管家赶忙进去通告,一会出来道:“太太请爷到后堂讲话。”
曾国藩急忙来到后堂,见万太太正一个人坐着发呆。
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嫂嫂,大哥的事有衙门帮着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辞了。不知嫂嫂还有何事吩咐?”
万太太回过神来,顿了顿道:“二叔知道什么!——别看衙门的人来来往往的,其实是催着发丧呢!你大哥这一死,倒坏了一笔大买卖呢!”
曾国藩马上压低声音道:“有人赖嫂嫂的钱财不成?——在下拼着这功名不要,也要为嫂嫂讨回公道!”
一见曾国藩如此讲话,荷香大受感动,她边擦眼泪边道:“你知道李纯刚李大官人的案子吗?”
曾国藩道:“在下一心想着进京博取功名,倒不曾留意这件案子。”
荷香道:“这李大官人的案子,全是你大哥受那狗知府的指使,一手做成的,连那告状的屠户苟二也是你大哥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口供呢?——这是多大的功劳,二一添作五都有些亏呢,可你大哥一死,不仅二一添作五的话没有了,那知府狗官竟然只给了为嫂一万两银子!——不是为嫂豁出脸去到公堂上闹了一场,狗知府总算同意又加了一万,要不亏得更大了!——二叔也莫嫌当嫂子的一见面就跟你谈这些,为嫂已经窝囊得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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