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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升迁之路

_2 汪衍振(当代)
曾国藩依例进宫谢恩,这才从曹进喜的口中探出些内情,皇上能把他连升四级一则得力于他在大典中应对得体,皇上已存了怜才惜物的念头,一则源于大学士穆彰阿、太常寺卿唐鉴等人的有力举荐。
曾国藩的两行热泪悄悄地流向心里。
会馆已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五品官员住会馆是与大清官制相违背的。
曾国藩便通过会馆的介绍,在前门内碾儿胡同西头路北,赁了一处小四合院:先是门房,门房的后面是天井,穿过天井便是正房,正房五间,曾国藩的书房、卧室都有了。最让曾国藩满意的是,左右的墙外,各有一棵大槐树,乱蓬蓬地把天井遮住,盛夏正好乘凉。这个院落只有一个缺憾,有官员来访,轿子只能停在院外。
检讨的七品官服不能再翻改了,穿着太不成样子,那真就成乾隆年间江西巡抚第二了。所幸,湘乡捎来的银子还有二十几两的余头。他于是拿出二两来,一古脑儿给了李裁缝,不出五日,五品官服以及补服就制备得齐齐全全,走在街上,他自己都发现精神多了。——但跟着就出现了民谣,也叫京城一怪:“皇城根儿一大怪,五品顶戴走着来。”
这原本是讥讽曾国藩的话,是由那些满族官员编排的,无非是说,曾国藩身为五品官员
竟然每日走着去翰林院当差,给大清国抹黑了,云云。这其中也不乏赵楫、金正毕等人的口舌。
曾国藩权当耳朵里塞了鸡毛。
曾国藩这时雇的门房叫陈升,也是湖南人,给户部尚书英和做过跟班。——听说曾国藩立门开府,英和立马便将此人荐了过来:先说陈升如何能做,又讲陈升也是湖南人,人不亲乡音还亲哩!
曾国藩碍于英和的面子,不得不将此人留下来。
一封家书夹着报喜的帖子传到了湖南湘乡荷叶塘。
因为升了官,又单赁了房子,又雇了门房,曾国藩的开销加大了,他这时急需家中能为自己再拿出百八十两银子,一则还债,一则维持日常用度。有时想起来,他自己都哑然失笑。自己升了官,不仅不能给家中人以好处,反倒继续向家里要银子。——不要说湖南人不信,连皇城根的人也不会信的。可此时,如果曾国藩不向家里要银子,他目前的生计真就成问题。钱庄从来都是还了旧债才能放新债。
路漫漫其修远,虽唐公有云宦途似海,但凭空飞下来个五品顶戴落到自己头上,这还是给了迷茫中的曾国藩无限的慰藉与希望。
他在这一天的《过隙影》中,郑重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当官以不爱钱为本,廉洁自律,方能上对得起天、皇上、国家,下对得起百姓、亲友、子侄。只要坚守一个廉字,就算做事偶尔有失公允,天也能谅。”
当官以不爱钱为本,字迹尚末干,门房陈升已喷着酒气捧着一包银子进来了。
“爷!”陈升乐颠颠地把银子掼到书案上,“一百两银子,您老一年的俸禄哩!
——怪不得英爷总说当官好,当官真是好!”
“谁送的?”曾国藩碍于英和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平静地问。
“一个高个子没有胡须的瘦戈什。”陈升不耐烦地回答。
“人呢?”曾国藩望了望门外。
“走了。”陈升好纳闷,“银子送来,不走干!”
“没说什么或留什么吗?”曾国藩好奇怪。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把银子白送给别人一句话不说就走的人。
“没说什么话呀!——银子留下还说什么话呢?”陈升闭着眼睛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唉呀我的爷,小的见了银子先顾了买酒,把汉子留给爷的一封信给落门房了。我这就去取来给爷看。”边走边用手捶头:“看我这记性,日他娘的!”
陈升撞开门出去了。
看着陈升那东倒西歪的身影,曾国藩险些被气炸了肺。
信很快拿回来了。
曾国藩强压着一腔怒火,把信慢慢地展开:却原来是浙江乡试将临,皇上虽钦定了主考却尚未拟出副主考的人选来。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穆大人——也就是正一品大学士、曾国藩的座师穆彰阿穆中堂的一个出五服的本家侄子——来信讲,中堂大人有向皇上推荐放穆同浙江副主考的意思。但中堂大人同时让穆同给曾国藩透个底风,能否让曾国藩见皇上的时候(曾国藩兼詹事府行走,定期给皇上和皇子们讲《四书五经》,此阶段曾国藩见皇上的次数相对多于其他的官员)再给美言两句,加点筹码。因为,历届乡试的副主考,均从翰林院和礼部选授,穆中堂今年想改改规矩。
临末,穆同透露皇上最近很赏识曾国藩,说曾国藩对《四书五经》讲解得透彻、理解得深刻,当朝不多见。并申明:这话是皇上亲口对穆中堂讲的。然后是先送纹银一百两,待从渐江回来再重重答谢云云。
皇上赏识自己这一点已毋庸置疑,连升四级便是佐证,但皇上怎么想的怕就只有皇上一个人知道了。尽管皇上私下里连让曹公公找了自己两次,问的话也无外是“最近写什么没有啊”,“读什么书啊”,“你对教堂是怎么看的呀”等极其平常的话。但是,一个从五品官员能入当朝天子的眼帘,这已让满朝的文臣武将感觉出非同一般了。于成龙不就是这样由不入流的小吏被康熙提拔到巡抚位置上去的吗?
曾国藩却非常冷静地对待这一次。
他记得刚入翰林院时,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谢果堂先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上对下曰识才,下对上是报恩。比方说万民之主的皇上,识器者,为明君也,如唐太宗李世民;凭自己的好恶而用人断事,乃昏君也,如商纣、杨广等。君可以昏,但臣子不可以不贤;食皇家俸禄而报效皇家,臣子本分也。圣人所谓的“但求耕耘莫问收获”,“但做好事莫问前程”,此之谓也。
谢果堂学问高深,官至侍讲学士,便毅然离开京城。先是丁母忧,丁忧期满,仍不回朝,累累向皇上奏请守孝,实际是辞官不做。——已有五本诗集刻印,又兼着一家书院的山长,和唐鉴一样,是位海内公认的一等一的大学问家、大名流,让万千士子仰慕。
曾国藩略一思索,提笔便给穆同写了一封回函。回函措词委婉,无非中堂大人交办的事下官拼力办云云,比穆同写得还虚,但再三申明,银子是不能收的,无功不受禄也。信的结尾,曾国藩讲,如穆大人硬要如此,下官只好如数上交了。
“陈升啊,”曾国藩封好信,“连同这一百两银子一起送到翰林胡同的穆同穆大人的府上。不要耽搁了,去吧。”
陈升已醒酒多时了,他把信先揣进怀里,用手在外面按了按,以示郑重其事,又拿过银子掂了掂,迟疑了好半天才道:“爷,这银子您老没动吧?”
曾国藩警觉地把眼睛一瞪:“怎么——?”
“爷,”陈升喃喃地说,“这本来是一百两的,可我用了几钱银子打了酒喝了。
爷这府上太瘦,不像英大人,天天都有人孝敬奴才喝酒。——爷就再添点银子吧,送过去也好看些。”
“你——?”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你好大的胆哪!——客人的银子你也敢动!把信掏出来,我这里是不能留你了。——那几钱银子就作你的工钱吧!”
“咋?”陈升终于愣住了,“你才五品官就这大脾气,人家英大人——”
曾国藩不容他说不去,劈手夺过信,用手往门房一指道:“陈升,还用我帮你收拾铺盖吗?”
陈升愣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爷就离开这里又能咋的!——日他娘的!”
撵走陈升,曾国藩袖起已添足的银子和信直奔长沙会馆,他只好让会馆的茶房代劳了。
入夜,曾国藩癣疾发作,通体刺痒,整整痒了一夜末眠。这与生俱来的怪病,把曾国藩
可害苦了。
第二天官休,正巧老翰林陈公源来访。
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9节 英和自此与曾国藩交恶
陈公源籍隶山西,是曾国藩上两科的进士,涉猎较广,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陈公源善谈,吸纸烟,尤好藏书,与曾国藩情趣比较相投,也颇谈得来。因为两个人都是独居京城,每逢官休,不是曾国藩去寻陈公源,便是陈公源来找曾国藩。
后一种情形较多。
曾国藩把门子陈升的事跟陈公源讲了一遍,陈也被这大户人家用过的奴才给气得不行。见曾国藩床上血迹斑斑,公源知道国藩的癣疾定是大发作了,于是也不言语,自管掏出根纸烟衔在嘴上,用随身带的火镰燃着,却往曾国藩的手里一递,道:“涤生,我一心烦的时候就吸一根,你不妨试试。一文钱够吸一个月的,蛮实惠。——你又不喝酒,何以解忧?惟有纸烟耳。”
曾国藩迟疑地把冒烟的东西接过来用口衔住,也学陈公源的样子,抿着嘴刚吸一口,立时就咳起来,咳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
他把纸烟递给公源道:“这东西太辣,我没这口福,咱们还是围上一局吧。”说着就摆上围棋。
陈公源道:“涤生,你这官做得太苦。花酒不吃,管弦不爱,抽根烟权当消愁了不中?这纸烟还是挺管用的,人家满人的女人中还有吸的呢!——你再吸几口滋味就出来了,既解乏又解困,是个好东西。”
曾国藩知道陈公源是好意,就只好吸了几口,果然觉着五分地受用了。国藩自此吸纸烟。
入夜,梅曾亮、邵懿辰、胡林翼等翰林们相约来贺喜。曾国藩守着受礼但不收礼金不参加他人宴席的信条,让这些翰林公们每人书写了一副对联,这样一来,既不扫大家的兴,又避免了受礼一说。场面不尴尬,宾主又都相宜,皆大欢喜。
为了不失信于自己,又能正常和上宪、同僚、同乡们交往,曾国藩可谓煞费苦心。
喜欢热闹的胡林翼这时却道:“涤生,我们哥几个商量了一下,墨迹我们固然要留下,但贺礼也是要送的。——你现在已是五品的官员了,五品顶戴走着来,这不怪人家奇怪,七品县令还有轿呢!——我们给你凑顶轿子钱吧!——也算给我们长长脸,也省得一些人乱嚼翰林院的舌头。”
梅曾亮也道:“我们都有轿子,你却没有,我们脸上也无光嘛,大清哪有五品官走着去办事房的?——传到当今圣上那儿,别误会成咱是故意出大清的丑,可不是麻烦!?”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大翰林哪,咱大清五品官的俸禄一年才八十两银子,支米八十斛,加上恩俸,也不过一百几十两的样子。这么点钱,除了穿衣服吃饭买几部书看,我用什么养轿夫啊!——湘乡一共才百十亩地,又一半儿是山坡,几大房合起来几十口人要吃饭,真有银子不继的那一天,我这宅子都可能赁不起啊!
——穷京官穷京官,各位不也是在靠家里的那点积财过活不是?”
这话触到了邵懿辰的痛处,他愤愤地说:“这几年各省不太平,我看一半儿是由民族差别引起的。旗人生下来就有俸禄,咱汉人——”
胡林翼接过话头道:“涤生,听说英中堂给你荐了个门房,我咋没见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相府用过的人我用不起呀!——对了各位,有合适的给我再荐一个吧。没个门子,不能总让会馆的茶房给我跑腿儿学舌吧?如果还住会馆自没得说,我现在出来立门开府,还让人家跑腿学舌,没有道理呀!”
邵懿辰道:“涤生啊,门子的事我们自会给你留心的。”话锋一转:“咱们不是在八大院订了桌酒席给涤生道喜吗?——时辰是不是到了?”
胡林翼道:“倒忘了正事!——涤生啊,这回你该放驾了吧!我可是专给你点了碗八珍豆腐啦!——我们几位可是都没乘轿啊!”
曾国藩知道这回不能再推辞了,何况八大院也不是京城的名楼大饭庄,没有美酒佳肴,吃一顿也用不了几两银子,于是道一声“稍候”,进卧房换了一件便服,同着众人走出去。
不久,参加各种宴会题写对联、警语,在京城达官贵族中蔓延开来,渐成时尚。
有人说始作俑者是曾国藩,又有人说不是,曾国藩仅是一名穷翰林小京官而已,影响力没这么大。
不管是与不是,道光帝倒真的有点喜欢上曾国藩了。
五天以后,陈公源给曾国藩引荐了一个同乡叫周福禄的,来给他做跟班门房。
周福禄长相斯文,也粗略识得几个字,年约五旬,无须。
为了不让陈升之事重演,经周福禄同意,曾国藩将他改名为周升,以示告诫之意。
当夜,曾国藩在《过隙影》中作《傲奴诗》一首,诗云: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苔楚心不携。
君不见,卓氏雄资冠西蜀,颐使于人百人伏。
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
平生意气自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
昨者一语天地睽,公然对面相勃奚。
傲奴诽我未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
拂夜一去何翩翩,可怜傲骨撑青天!噫嘻呼,傲奴!安得好风吹汝门权要地,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后来,他给家人的信中也多次提及此事:门上陈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诗》。现换一周升作门上颇好。余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久义丧也。”解之者曰:“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将视主上如逆旅矣。“余待下虽不刻薄,而颇有视如逆旅之意,故人不尽意。以后余当视之如家人手足也,分虽严明而情贵用通。
对周升,曾国藩一有闲暇便与他谈古论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传身教;主仍是主,仆仍是仆,但主仆之间的隔阂却是越来越小了。这也被士子们称之为奇。满人主奴之间的界线是极其分明的,无人肯混淆,这是满人的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为这不顾体例的事,英和还正儿八经上奏参了曾国藩一本,说曾国藩身为大清国官员,不顾身份不懂规矩,待下人如兄长,视奴仆若亲人,有违咱大清祖宗家法,并引经据典说,仆可以买卖,官员可以买卖吗?——任其胡闹,国将不国了!
——恳请皇上重办该员,以正国风。伏乞皇上圣鉴。
望着这不伦不类的奏折,道光帝长叹一口气,提笔在折子上批道:“英和年迈,老糊涂也。”
折子退回军机处,京城一时传为笑谈。
此后,百官私下都管英和叫“糊中堂”或“涂中堂”。
英和自此与曾国藩交恶。
曾国藩立门开府后的第四十天,湘乡老家的长工南家三哥便赶了过来。
南家三哥和曾家沾点偏亲,说是长工,曾家却谁都不把他当长工看:割麦时便同曾家大小一起割麦,渍麻时便一起渍麻。到年末,曾家总要分过去几担粮食酬劳他。曾家每遇有到外面去办的事情,总让他去办。长沙他是常去,曾国藩点翰林后,京城也是一年走一回。南家三哥身材不高,倒练就了一双快腿。
南家三哥这次进京,给大少爷带过来五坛腌菜、五双布鞋和五十两银子。
南家三哥把银子交给曾国藩后,用手指着坛子和鞋道:“大少爷,老太爷说,这五坛腌菜是特意给您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菜根,都没放辣子。您打小身子骨弱,多吃菜根,补呢!——鞋是老太太和几房少奶奶赶做出来的,也不知合不合脚。”
曾国藩把一坛腌菜打开黄泥封口,见果然用的全是白菜根儿、苦瓜根儿等,品样达十几种之多,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曾国藩用手抓起一根扔进嘴里,边嚼边道:“住会馆这几年,可把我馋坏了。以后,有进京的,常捎一些吧。咱那地儿,缺鱼缺肉都不打紧,只这腌菜不能缺,一年到头全靠它下饭呢。三哥呀,怎么没有带些苦菜呀?”
“大少爷不提,小的倒忘了——”南家三哥边说边打开包袱,从里面一摸便摸出一个小包袱,喜滋滋道:“这是干苦菜,做菜时让厨子放一些,既清肝火又开胃呢!大少爷呀,小的没想到您离家这么久,还是忘不了腌菜和苦菜。老太爷和老爷这回可该放心了。”
“咋?”曾国藩被说得一愣,“老太爷和老爷说什么了吗?”
南家三哥道:“其实也没什么,小的从家里动身时,老太爷特意交代,让小的别动声色,看大少爷吃腌菜时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如果喜欢,就把苦菜拿出来。如果不喜欢,苦菜就别往外拿了,大少爷肯定是忘了本了!”
“咳!”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以前我不让家里捎腌菜,是因为会馆包伙食,我是日日夜夜都想自家的腌菜呀!——我曾家的腌菜,是曾家兴旺的根本哪。在湖南,家家都制腌菜,可像我曾家这种做法的,恐怕还没有!”
“是啊,靠着几十亩薄田不仅养活了几十口人,还供出个大翰林!全国都少见哪!”南家三哥也感慨不已。
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0节 翰林院全体震惊
曾家的腌菜的确不同于其他人家的腌菜,话得从曾国藩的太爷曾竟希说起。
曾竟希是靠给大户人家打短工的积蓄买得五分田的,十几年的光景便累到二十几亩。为了让菜地多出些银子,曾家的腌菜全都用菜根儿、菜叶来制做。如果菜根儿出得少,便用瓜皮洗净了代替,总要填满十几缸。苦瓜原本是湖南最常见也最不值钱的大路货,湖南几乎家家都用最好的菜来腌菜,但曾家却把好的都卖掉,只用苦瓜根儿来腌菜。
亲戚邻居们见曾家已过得有些气象,都认为曾家大可不必如此节俭。曾竟希却说:“菜根儿补肾,苦瓜根儿去火,都是宝哩!”
曾家什么都在变,气象也是一日胜似一日,但这腌菜的内容却一直没有变。湘乡人都说:“曾家吃菜根儿是吃顺口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为了能让曾国藩安安稳稳地在京里做官,曾家老小一直都在勒紧肚皮过日子。
是岁,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果然被道光帝钦授浙江乡试副主考。
在翰林院见到礼部的咨文副本,曾国藩感觉出了座师穆彰阿在道光帝心目中的地位。因为穆同虽也出身两榜,但却是武科,惯玩拳脚,是个于四书五经一窍不通的人。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被外放出去协助主考组织一省的乡试,不是穆彰阿的作用,又会是哪个呢?——至于穆相让曾国藩也帮衬几句穆同的话,曾国藩答应是答应了,但却没有做,他也不敢做。
但当朝一品大学士、军机处首辅、道光帝眼中敢说敢做的人物,穆中堂对自己的得意门生还是越发看重了。
穆彰阿知道穆同于学问上是个大白点,全京城都知道,相信最圣明不过的道光帝也应该有所耳闻。——曾国藩偏偏是京城里公认的文章高手,而又是得宠的时候,除非他帮衬几句,穆同的愿望哪能实现。——这笔误记了的糊涂账,竟然使曾国藩仕途顺利了许多;想给曾国藩出点难题的人,因碍于穆老相爷的面子,也都作罢。
穆同,身为正四品的鸿胪寺卿,除掉每年的俸禄一百五十两、米一百五十斛之外,还有世袭的一份俸禄,也将近二百余两,再加上恩俸,一年的总收入不会低于七百两。——有士大夫阶层的收入何以还如此看重这趟皇差呢?
原来,钦命典试的官员不仅要从户部领取不菲的程仪——主考一般为二千两,副主考为一千两,——乡试结束时,地方上还有一份礼金赠送。乡试主考一般由两榜出身的翰林公(也须四品以上的官员)或三品以上文职大员充任,自然是文名鼎盛的文章高手了,乡试结束后要由地方上集些钱来孝敬,一般为二千两银子,等于又拿了一份程仪;副主考就可以不拘品级了,但也要是文章出众之人出任(穆同这种特殊情况除外),一般孝敬一千两银子,也和程仪相等。无非一个公开,一个不公开罢了。礼金多由一省的督抚或学政来转交,名为辛苦费,实带有贿赂的意思。当时有民谣云:“一任主考官,百姓吃十年”,“京官不外放,穷到能卖炕”。主要说的就是这种灰色收入。
其实,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早在康熙年间就出现了,只是还没有形成一定的数目。
那时候,京官赴省主持乡试,有的省给一千,有的省给两千,还有的送五百,主要是看肥省还是贫省。那时的乡试主考官还没程仪一说,只是由户部出些往来盘缠,年终的恩俸略高一些而已。康熙帝为了杜绝考试中的腐败现象,专让户部设了程仪一项。官员们自是三呼万岁,口称皇恩浩荡奴才们感激涕零,但地方上孝敬的钱仍然照拿,否则这三年一遇的乡试就不能很好地完成;只是不再明目张胆了。
康熙帝出于体恤百姓之心所采取的这项措施,自认为做了一件于国于民都有益的大好事,却未收到分毫效果,国库倒成定例地每三年都要拿出老大一笔银子。
是岁考评,曾国藩名列一等第二名,奉旨兼署翰林院侍读。
随着官阶的提升,曾国藩的社会地位也提高了,社会兼职于是多起来,比较著名的有湖南在京同乡会会长、湖南赈灾会执事、湖南会馆执事、长沙会馆馆事等,达十几种之多;很多人都想依附穆彰阿这棵大树好乘凉,身为座下第一大弟子的曾国藩,不想受益也要受益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运去金变土,运来土变金。
好事真的一件跟着一件向曾国藩袭来,挡也挡不住。
道光帝亲自点将,钦命曾国藩充任四川省乡试正主考,从五品官做乡试正主考是大清首例;副主考则由官拜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赵楫充任。赵楫官阶倒比曾国藩高,为从四品,这又是自清朝开国以来没有过的事。
隔天,户部便将两千两银子的程仪送到了翰林院,翰林院全体震惊。
胡林翼、陈公源等一般下属嚷着要吃曾国藩的花酒,曾国藩一笑置之。
回到住处,望着这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他的心早已回到了魂牵梦萦绕的湘乡荷叶塘。
道光十四年,二十四岁的曾国藩在湖南乡试得中第三十六名举人。道光十七年入京会试,不中,只得怏怏返乡。在金陵书肆闲逛时,他万没想到,这里竟有他梦寐以求的《明史》出售。他一问书价,不由一喜一忧。喜的是,怀里的银子正和书价吻合;忧的是,购了《明史》,便没了回家的盘费。
他双手摁着硬硬的银子,在书肆犹豫了许久,徘徊了老半天,一连走店门两次,终于还是咬着牙把书买下来。
他边把书小心地一册一册放进担子里,边悄悄地问书肆的伙计:“小兄弟,这里可有当铺?”
伙计用手往斜对面一指道:“那不是?”接着又吃惊地问他一句:“爷莫不是为了买书要当衣服吧。——爷呀,书不看不要紧,衣服不穿咋行呢?”
他笑了笑没有言语,挑起《明史》步出店门。
他挑着《明史》走进当铺,当掉长衫,这才到码头与人合伙搭了个返湘的船。仿佛是天意,船钱正和他当长衫所得的钱相吻合。他心里想的是:坐船不穿长衫可以,碰到《明史》不买可不行!
船行了三天三夜,他读了三天的《明史》,睡了三夜的好觉,中途只吃了船家的几个火烧。
他挑着书一晃一晃地走进家门时,已是狼狈不堪,全家人还以为他遭了劫。
这时的曾家,为供曾国藩求学,已花去了银子无数,积攒的家底几近无存,就差借债度日了。
转年,偏偏又是闰年。闰年有恩科,可以联袂会试。
为了能让曾国藩不错过这次机会,二次进京赶考,星冈公卖了三次地还差着十几两的缺口,曾麟书也急得连着几夜不能入睡。
曾麟书时年已近知天命,知道自己是天生秀才的气数,不要说进士,就是举人,也是无望的了。但是,他要从儿子身上补上这缺憾。儿子已经是举人,离进士只一步之遥了。——可是,银子——南五舅这日正巧来探望星冈公,见曾家大小正拥作一团叹气,知道是为子城进京的事发愁。
南五舅没有言语,回家后硬是把家中全靠它耕种的一条尚未长成的半大乳牛拉到集上贱卖了,并连夜把这卖牛钱送到曾家。尽管这十几两银子曾麟书很快便还了过去,但这件事,却给曾国藩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自己这进士中得不易呀!
曾国藩临进京时就已下定了决心:这进士考不中便罢,若中了,就一定十几二十几倍地报答亲人、家乡人对自己的厚爱。
可是几年下来,他非但没有实现这理想,相反,倒让家里又给自己填补了偌多银两。
尽管星冈公一再压着家里人不准讲闲话,还一再在信里给孙子打气,说不经清苦贫寒磨砺不出好官,但曾国藩的心里一直不好受,亲戚们也都意见老大。
中试第二年的八月,曾国藩请假回湘谢师省亲,家中的一场争执使他铭心刻骨。
这时的曾家,在星冈公的全力操持下,又能用起长工了,而曾国藩的弟弟们也都请了先生,在湘乡,俨然一副大家气派了。这都是星冈公持家有道所致,没一笔外财,十几缸菜根儿所制的腌菜便是佐证。
话题由曾麟书提起。
“子城点了翰林,翰林可都是应着天上的星宿哩,湖南一共才出过几个翰林!湘乡这十几年里出过一个吗?点了翰林可就是皇家的人了。——我看趁子城回来,就再豁出去一把,把院落扩一扩,房子也就势修缮一下,再给子城起一溜书房吧,以后回来省亲也有个待客的地方。——预计要买的地,我看就算了吧。子城用不多久就得做官,翰林出来做官,我看最差也得是个道台、知府什么的。就算是知府吧,还愁没有银子用吗?——就算将来放个最不济的县太爷,三年还能弄他几万雪花银子哩!”
此时的曾麟书,仍长年在外坐馆。已是一把胡须的人了,拖着一口长腔,教着七八个乡间子弟,一年得个三五十两的束,口里整天“之乎者也”个没完。曾麟书深知科举道路的艰辛,所以对功名看得尤比别人重些。儿子替老子争了光,他自觉有种优越感,所以就先行发言。
“是啊,妹丈说的是这个理儿。”曾麟书的内兄江超益,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也说,“子城点了翰林,真就是天上的星宿哩。何况生子城时老爷(指曾国藩的曾祖竟希公)梦见蟒蛇入怀,院里老古槐也枯死了。敢则子城还是个大号的星宿哩!——修修门面再起几套院子我看要得。”
“那我明天就安排备料,早动手早利索。”曾麟书的二弟曾骥云快人快语。此时,全家都相信出了个翰林公,好日子就快来了。
看着大家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乱讲一通,比较冷静的老太爷曾星冈终于咳嗽了一声。这是星冈公要表达的前兆,大家再熟悉不过,厅堂马上便静下来。
老太爷满头银发,雪白的胡子飘飘洒洒,两只三角眼永远都有一股寒光射出来,不怒而威。曾国藩的形象和祖父极其相像。
曾星冈用手抚了一把胡须,徐徐说道,声音决不像进入古稀的老人:“庄户人的本分是什么?老祖宗曾参虽然是个圣人,但没过三代就已经败落下去以农为业了。到子城这一世,已是七十代了,我曾家一直以农桑为业。——庄户人的本分是种田种麻,种好田渍好麻,想办法让田里多打粮食、多出麻。而吃皇粮当官的职分是什么?是替皇家办事,替百姓排解冤屈。无论何朝何代,都越不过这个理儿。子城现在仅仅才点了个翰林,前程还早着呢,离当官更差一大截子。——别说眼下当不了官,就是立马放了知府知县,这一大家子也不能全靠他养活。做官不能长久,有铁打的衙门,听说过铁打的官吗?——种好田持好家才是最根本的呀。——你们几个知道皇上给县太爷的俸禄是多少吗?才只三十几两银子呀。刚才麟书说最小的县太爷一年也能有万儿八千的进项,做这样的官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我家几代人受官府的欺压,难道还要让子城去欺压别人吗?——再者说了,没有当官就先想到弄银子刮地皮,这怎么能当好官呢,这样的贪官从古到今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呢?——订下的那块地明天就去交订金,院子房子嘛,就不要修缮扩充了。至于再给子城起几间会客用的房子,反正现在也不急着用,也等一等再说吧。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招摇不起呀!”
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1节 朕让你入蜀典试的原因
祖父的一番话,把全家人的嘴都封住了。
曾国藩把祖父的这番话作为他一生的座右铭,时时回味,竟至回味了一生。
他知道祖父的格言:做官就做个千古留名包文正公似的好官;做人,就做个曾参一样的大圣人;种田,就做个百里挑一的好庄稼把式。
曾国藩清楚地知道,几年来,为了能让自己这个翰林公安心在京城读书、做官,全家人一直都勒紧腰带过日子。湘乡达到曾星冈年岁的人,一般的人家,都要给备顶小轿,但星冈公就是坚持坐躺椅而不乘轿子,嫌轿子费银子。早就该修缮的房子,也一直拖到他升授翰林院检讨的那年八月才草草地修缮一次。
知道曾家根底的人都说星冈公是持家有方,多数人则说曾翰林家真能装穷。最近听弟弟们来信讲,连最亲近的南五舅,都不大登曾家的门了。
“门槛高了哩,儿子在京里做着大官,大把的银子往家里偷着运,还装穷,是怕穷亲戚登门求借呢!”南五舅逢人便说,很有些忿忿然。
南五舅的大恩,曾国藩一生一世都是不敢忘怀的。
真的让亲戚们心冷了!
望着这白花花的两千两程仪,曾国藩喃喃自语:“滴水之恩涌泉报,涌泉报啊!”
他摊开纸,决定给家里写一封信。
不孝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并父母亲大人及叔父母大人万福金安:奉皇上圣谕,授不孝男为今岁四川乡试主考,此举不仅大出不孝男之料,也让满朝文武惊讶。大清开国至今,已历八朝,尚未有一次乡试由五品官员做正主考,而由四品官员做副主考。真不知我祖积了何种阴德,竟让不孝男承受如此浩大皇恩雨露。
典试程仪已付男手,为二千两,白花花一堆。男自蒙天恩于道光十八年入翰林院始,已待京师五载,一直节衣缩食,惟恐糜银过多招致亲友怨忿,而家族上下却为此背上偌大的虚名声,好似每年都能偷运一些金元宝回去藏起来,以致有恩于曾家的人都口出怨言。不孝男一直惶惶不安。不孝男决定留下四百两以作入川回京之盘费,余下一千六百两悉数由回乡省亲的长沙籍翰林院检讨张维元兄带回去。请按此数分配:南五舅二百两,如不收,则由父亲用此银买上几亩好田转赠南五舅。五舅年已七旬,膝下之子又糊糊涂涂,近又添心口痛,晚景如此凄惨,不孝男如不抓紧报答卖牛送男进京之恩,怕要来不及了。另外再拿出二百两,由诸弟中一位买些实惠的东西分赠给邻居们,让他们也沾些天恩。请再拨出五十两专供祠上花费,以消男五年来对祖宗之大不敬。还有哪位亲友男没有想到请父亲做主办理。愚男谨记祖父大的教诲,抱定“做官不做敛财之官”的宗旨,不敢妄存贪赃枉请之念,以极皇恩。
不孝男在京觅得几本请帖,颇好,一并捎回,望诸弟临习时万莫弄乱。这几本前代的请帖已存世不多,至嘱。
男不日即起程赴川,一路谨记我祖“不走夜路,不独爬恶山”之遗训,总会佑我顺利入蜀的,请大人及诸弟勿念。
男谨禀曾国藩随曹公公来到御花园的后书房里,道光帝正在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批奏折,两个小太监在书房的门口没精打采地站着。
曹公公跨前一步跪到书案前,道:“启禀皇上,曾国藩曾大人来了,正在门外候着。”
道光帝放下笔,懒懒地伸了一下腰,道:“宣他进来吧。”
曾国藩匍匐到道光帝的案前:“翰林院侍讲曾国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道光帝望一眼曾国藩,道:“曾国藩,你起来回话吧。”
“谢皇上!”曾国藩站起身。
“曾国藩哪,”道光帝把手头的奏折放下,“四川乡试约定于九月中旬,你准备何时动身入蜀啊?川路崎岖,可要走些日子。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嘛。”
“回皇上的话,”曾国藩垂手低头回答,“臣想不日请旨入蜀。走山东河南,然后转湖北水路入川,一百天总能到成都。臣拟于明日同赵大人到礼部请调乡试题目,请皇上定夺。”
“哦,”道光帝点了点头,“你想得很周密。不过嘛,朕自登大位以来,还没有出过京师半步。原本一年一次的木兰秋狝,因糜银过甚,沿途扰民不安,朕都取消了。各省的吏治人和,朕只能靠想象了;和列祖列宗比起来,惭愧呀!——四川是偏远的省份,同时又是大省,朝廷对那里的情况只知表不知里,对民情吏治,朕只能从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折子中来了解。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
曾国藩露出欣喜的脸色道:“皇上英明!皇上能想到这些,肯定就已经有了相应的治理措施,臣替蜀中百姓谢过皇上!”曾国藩一跪到地:“皇上如此英明,真乃大清苍生之福也!”
道光帝判定眼前的这个汉人不是在恭维他,是在讲肺腑之言,脸上难免生出一种豪气。他略顿了顿,才道:“曾国藩哪,起来讲话吧。”见曾国藩爬起来,接着说道:“你认为要把四川治理好,应该从何处下手啊?”
曾国藩略一思忖,道:“回皇上话,臣对下情不甚了解,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
但臣以为,历朝历代,治民不如治吏,治吏是第一要务。像贞观盛世,我朝康乾盛世,无不在吏治上下功夫,成效也显著些。”
道光帝赞许地点点头:“曾国藩,朕看你最近又长进多了。——朕想让你明日就动身。关于四川乡试的考题嘛,就让赵楫一个人负责好了。朕给你配两名侍卫先行入川,怎么样啊?”
曾国藩急忙跪倒:“臣遵旨!——臣不知皇上为何让臣先行入川?”
道光帝哈哈一笑道:“你现在已经是五品官员了,官职不算小了。朕让你先行入川,是想让你替朕实地考察一下沿途的吏治民情。朕自登大位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朕早就想亲自实地考察一下;现在看来,朕的这个想法是过于天真了。
——这也是朕让你入蜀典试的原因。”
曾国藩一听这话呆了一呆,猛然跪伏在地,道:“臣不敢领旨!”
“怎么?”道光帝愣了一愣,“你怎么不领旨呢?难道要抗旨不遵?”
曾国藩答道:“臣不敢。臣斗胆问皇上,您让臣用什么身份呢?”
道光帝一笑:“这还用问,四川乡试主考官哪。你糊涂了不是!”
曾国藩不慌不忙答道:“回皇上话,四川乡试主考官怎么能考察沿途的吏治民情呢?臣不过京师一从五品翰林侍讲,出京也是临时的乡试主考,名不正言不顺,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反问:“那依你的意思——”
曾国藩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考察几省的民情吏治岂是小小的五品京官所能干得了的事!——依臣看来,要做这样的事情,非三品以上的大员不可!——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忽然笑了起来:“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只是替朕偷偷地考察一下地方
上的事情,又不是去拿人,回京跟朕说说情况,这差就算交了。”
曾国藩长出一口气,道:“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只是走一走看一看,什么都不用管,这样的话,臣就敢领旨了。”
道光帝离开龙书案,长叹一口气道:“咳!好像是这样。——要真是这样,朕随便从宫里派个人也就行了。曾国藩哪,朕可是对你寄予了好大的希望啊!——你下去候旨吧。”
“谢皇上。”
曾国藩站起身,慢慢地退出御书房。
曾国藩回到府邸不久,曹公公带着一名当值太监便走了进来。
“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曾大人接旨——”曹公公人未进门声音先到。
曾国藩和周升急忙跪倒接旨。
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2节 一颗心于是便彻底放下了
曹公公打开圣旨,一字一顿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于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
曾国藩把圣旨跪接在手,顿时感觉千钧般重。
曹进喜扶起曾国藩,道:“曾大人,皇上让奴才转告大人,大人一路务望小心行事。——曾大人,您老不要让圣上失望啊!”
道光帝是担心曾国藩仗着圣旨沿途行不法之事。
曾国藩急忙道:“请公公转告皇上,本官谨记皇上教诲,决不敢行不法之事。”
曹进喜这时对跟着的当值太监道:“三儿,给大人吧。”又对曾国藩道:“皇上特意从内务府给大人又拨了两千两银子,请大人点收一下,奴才好回去复命。大人哪,为这多拨的两千两银子,奴才也给大人说了不少好话呢!”
曾国藩急忙对周升道:“周升啊,快接过来送进内室,再拿二十两让两位公公回去喝杯茶。”
周升把银子放进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已是托了二十两银子。
曹进喜假意推让了一下,才笑眯眯地把二十两银子收在怀里,说一句:“曾大人一路保重。”同着当值的太监推门出去了。
曹进喜知道曾国藩是清苦京官,比不得王公大臣,一分不赏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赏多赏少全不在意。这也是曹进喜区别于其他太监的地方。
曾国藩和周升直把两位公公送到门外上轿。
当晚,曾国藩把一些事向周升交代明白,让周升将银两打点一下,又让周升在贴身衣服里面缝上一个布兜,是专为揣圣旨的。周升乐颠颠地翻出针线包,又手忙脚乱地剪了一块花布,也不知是不是闲置的,拿针在手,仿佛拿了一个棒槌,咬牙切齿地缝了半个时辰,总算有个兜的样子。曾国藩是边看边笑。
主仆二人忙到很晚才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
整个京城尚都在梦中,曾府门前的巷筒子也还有些黑暗,一名当值的御前太监,领着两个高矮不等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曾府。
曾国藩已用过早饭,周升正打开大门往外扫树叶子。无论睡多晚但必须早起,这是曾星冈给曾家大小定的规矩,几代不变。
“奴才叩见曾大人,”当值太监同着两个人和曾国藩见过礼,“这两位是皇上派过来保护大人安全的,祝大人一路顺风。大人如无别的吩咐,奴才这就回去交差了。”
太监说完,也不等曾国藩客套,转身便走了出去。周升连太监的面容都没看清,更谈不上送。
曾国藩心头一热:道光帝想得太周到了!
曾国藩让周升在书房放了凳儿,重新和宫里来的两个人见礼,动问台甫。
个子高些的一抱拳道:“卑职肃顺,御前四品一等带刀侍卫,此次随行大人伴差入蜀,但凭大人差遣就是。”
矮个子的刚要讲话,肃顺却早一步说道:“台庄,和卑职同在御前效力,是五品顶戴蓝翎侍卫。”
曾国藩一愣,半天做声不得。
肃顺是郑亲王的亲弟弟,台庄的祖上是得过“威猛巴图鲁”封号的,全京师都知道。
从这两个人一进来,曾国藩就发现这不是两个等闲的人物。且看肃顺的装束——肃顺原本脸长眼大,加之年纪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却偏偏戴着顶大檐帽子,虽是短打扮下人模样,腰间竟吊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这块玉佩,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是宫内之物!手上的玉石扳指儿也奇巧得很,纹路不仅细,图画也特别清晰耀眼,决非市面之物。青衣皂裤,里面都露出雪白的衬子,侍候的人若少,决难这么干净利落。
台庄的年纪和肃顺不相上下,虽也是青衣皂裤,但一看脑后的那条油光铮亮的辫子,非大鱼大肉断难长得。尤其是两个人看人的眼神,似看非看,全不管面前人的反应。
曾国藩越想越蹊跷,这哪里是伴差保护,分明是随行监督!
曾国藩的一颗心,开始一点一点悬起来。
——来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讲话!
——你要死的人嚷什么嚷?你要跟英大人讲话英大人跟你讲吗?你这个假钦差,你再嚷,看爷不赏你一顿大棒!
一顶小轿和两骑马人出了京城。
马上的人一高一矮,江湖人打扮。高的是大内从四品带刀侍卫肃顺,满洲镶蓝旗人,爱新觉罗氏;矮的是御前五品蓝翎侍卫耶和那拉氏台庄,正红旗人,是肃顺的部下。轿里坐的自然就是曾国藩,商人打扮。
曾国藩不会骑马,动身前,肃顺只好到街上给他雇轿子。
大街上随处都是仨一堆俩一伙儿的闲轿子,轿夫们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扯大淡等生意。
肃顺大踏步走过去,拽过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也不讨价还价,张口便许以二十两的纹银抬到汉口,把两个汉子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因为他们走一趟汉口,累得臭死,最多时才能挣到八两的脚钱。如今的脚钱更是稀烂贱,连六两都赚不到。
肃顺一张口就是二十两,竟把两个人吓得好半天不敢答腔,以为是逗闷子打趣的公子哥成心来找茬儿。
肃顺性子急,又连着问了两个轿子,都没人敢言语,全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笑。问急了,竟然抬起轿子就走。
肃顺只得低着头怏怏地回到曾府,对曾国藩道:“大人哪,卑职出二十两银子都叫不到轿子——”
曾国藩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知道是肃顺出的脚钱把人吓走了。
当下也不说破,只管打发周升去街上喊轿子。
一刻光景,周升还真叫来了轿子。肃顺不相信,抬腿便走出院子,一看,大门口果然停着顶小轿,两个轿夫正在上下忙活着擦轿呢。肃顺心下想:“莫不是花三十两吧?”便好奇
地说:“爷可是惯走江湖的,你要敢讹咱爷们儿,小心狗腿!”
一个略胖些的轿夫忙住手道:“爷,您老既惯走江湖就该知道,现在走一趟汉口,满京城都是六两银子管吃住。可刚才那位爷,六两银子死活不管俺俩吃住,俺俩扣掉吃住,等于只有四两的余头。爷,您老还说俺讹人吗?”
肃顺直到把曾国藩扶上轿,心里还在纳闷:六两能雇着轿子,二十两咋就雇不到轿子呢?——看样子,钱多真能咬手!
走了两日,才进保定城,肃顺、台庄已和曾国藩混得相当熟了。两个人对曾国藩不仅恭敬,几乎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反驳。
曾国藩暗想:大概是皇上有话。
一颗心于是便彻底放下了。
“肃侍卫,”曾国藩拉开轿帘说道:“找一家干净的客栈,咱们今晚就在保定歇吧。”
肃顺、台庄自无话说。
轿夫们便抬着曾国藩在保定的大街上慢慢地寻觅客栈。
按大清官制,文官品级再小也可称大人、老爷,侍卫品级再大,也不能称作大人,只能称侍卫,就像品级再大的太监也只能自称奴才、外人尊称一声公公那样。
等级是极其森严的,无人敢逾越。
保定府的流民很多,一团一伙的大多都露宿在街头或小门小户的屋檐下。保定府衙门口设的救灾粥棚前躺了一地的人,粥锅里好像还有热气在冒,仿佛刚刚施过粥。
曾国藩看着眼前这情景,眼圈渐渐地红了。他用手擦了擦眼睛,不禁感慨万端。
宁这皇帝当得难哪,从亲政开始,全国各省就轮番干旱,今年尤甚,干旱面积达八个省份。不怪老百姓都传说,宁是火龙转世,宁在位大旱不止。看这几年的光景,真冲这话来了。
曾国藩心里犯嘀咕:难道宁真像百姓说的,是火龙转世?
曾国藩一行五人当夜宿在保定府“福”字号客栈。
保定是直隶地面。直隶因为有拱卫京都之责,总督一职多由满大臣担任,道光以前很少有汉人担任直隶总督的。所以,直隶的事情,几乎都是皇上亲自过问,没有哪个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染指。曾国藩知晓个中利害,所以在直隶除了晚上歇息几乎没有停留,只管一路往前赶,风景也顾不得看。十天后,总算出了直隶,进入山东地面。这才放慢脚程,一路走一路观光。
山东无丘陵,大部分是平地。村庄挨得都很近,有时两个村子只隔着一条窄路,一到饭口,满天都是炊烟和红薯、芋头味儿。懒懒走动的人群也都破衣烂衫,有流民,也有呲着一口黄板牙的当地人。庄与庄的衔接处,总有怀抱粗的大槐树或大柳树亭亭立着,也分不清是哪个庄的,更不知是村头还是村尾。槐树或柳树的下面,偶尔有人摆上几张桌,向过往的行人卖上几碗茶水,收几文辛苦钱,倒是方便得很。
曾国藩看时辰离晌午尚早,碰巧路边正有个茶摊儿,便用脚跺了跺轿板,吩咐一声落轿,想喝碗茶水歇歇脚再赶路。
轿子停下来。
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3节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
肃顺和台庄先扶曾国藩坐下,两个人便绕到轿子的后面去哗哗地解手,轿夫们则掏出毛巾喘息着擦汗。
曾国藩见守茶摊儿的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家,都有七十岁的样子。老丈光着个瘦骨嶙峋的脊梁,脊梁上搭着个分不清颜色的旧毛巾,一瘸一拐的一字斟满五碗水,口里说着“慢饮”,又忙着去抹另外一张茶桌。老婆婆头上扎条乌黑的破布,蹲在土灶旁,一边用手拉风匣,一边往灶里添煤火。可能是煤里的泥掺多了不易起火,老婆婆弓起背把嘴凑到灶口,一下一下地吹火,白色的煤灰落了老婆婆一头一脸。老婆婆抬起头,曾国藩见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多半是被烟呛的。两个轿夫已把毛巾掖进腰里,正一人捧起一碗茶咕噜咕噜地喝,肃顺和台庄这时也一边系腰带一边坐下来。
肃顺端起一碗茶用舌尖舔了舔,一皱眉道:“哎?——可有大枣什么的?”显然是在对老丈讲话。
老丈犹犹豫豫道:“公子啊,枣子有倒是有,但是比茶要贵些,要两个大钱一斤。”
台庄一听,顺怀里掏出一两银子,往桌上一扔,道:“照这些银子拿吧。”
老丈眼睛一亮,走近一步抓起银子,只掂一掂,便仿佛烫手似地又放回原处,尴尬地笑了笑道:“小老儿没有这么多枣子啊!”
肃顺道:“有多少拿多少吧。”
老丈叹口气,面有难色:“小老儿找不开银子啊!”
台庄笑道:“你先把枣子拿出来呀!——咱也没让你找银子啊。”
老丈这才哆哆嗦嗦地从一张桌子底下拽出小半口袋枣子,打开袋口,一下一下地用手捧到桌子上。银子却没有动,只是拿眼望了又望。
五个人的面前眨眼功夫便堆起一座枣山。
曾国藩笑道:“老人家,够了够了。银子您老就收起来吧。——今年的收成可好?”
老丈苦笑一声,边收银子边说:“小老儿也就脸收了!——看几位爷的阔绰劲儿,敢则是前头县衙的人吧?”
曾国藩剥了个枣子填进嘴里,边嚼边问:“老人家,这是哪里地面哪?——县衙的人常来吗?”
老丈答:“俺这里是平原,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俺这乡下,青黄不接的时节,又不年不节,县衙的人来干嘛呀?——小老儿是看几位阔绰,随便说说罢咧,是当不得真的。”
肃顺一听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便放下枣子对曾国藩道:“老爷,咱们还是往前赶赶吧。——在城关,吃食也多些。”
曾国藩笑一笑,知道肃顺对这穷乡僻壤不太感兴趣,也只得随手抓了两把枣子放进轿里,口里说一句“老人家忙吧”,便上轿前行。
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前面果然遥见一座城楼,城墙虽然有些破旧,城楼上方的“平原”二字却煞是醒目。
轿夫脚下加快了步子,很快便通过冷冷清清的城门。
曾国藩在轿里奇怪地想:“午时未到,正应该是人多的时候,进城的人怎么这么少呢?”
平原县是个古县,虽然人口不多,名气却很大,据说大汉皇叔刘玄德就曾做过这里的县令,三千岁翼德还在这里鞭挞过督邮。
曾国藩走到这里原本是午时,本不该歇脚的,但一行五人从县衙门前经过时,曾国藩听说这是县衙门,就挑起轿帘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倒看出了他的好奇心来:他发现宽敞的县衙门前不仅看不到告状喊冤的人,连衙役们也影儿没有一个。
曾国藩让落下轿子,走出来,看了半天,和他相对的只是门两侧蹲着的两头石狮子。
众所周知,大清从嘉庆末年就进入了不太平时期,打官司告状的人也越来越多,各地的大小衙门口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像平原县的情景,怎能不让人奇怪呢?
“老爷,”肃顺已这样称呼曾国藩多日了,“咱赶路吧!——一个破衙门口咋就值得您看了又看呢?!”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
他苦笑了一下,回身上轿,但却对肃顺道:“肃管家呀,咱就在平原歇吧。”
肃顺现在扮演的是管家的角色,而曾国藩自然就是商行的大掌柜了。
在离平原县衙不远的龙门客栈,曾国藩等人歇了脚。
偌大的龙门客栈,也冷冷清清,住的人连一半的房间还不到。肃顺、台庄倒是喜得抓耳挠腮,因为他们走这一路的所有客栈都是满满当当,挤得不曾有一宿好觉睡。——曾国藩倒是愈发奇怪了。
轿夫走了大半天累了,简单吃了口饭便开了房间躺到床上。曾国藩等三人则要了两荤两素四样菜,又要了个山东的大杂烩,肃顺、台庄二人今天特意让店家多烫了一斤酒,好啃猪蹄儿的台庄又到街上的熟肉店包了八个肥猪蹄,三人就边吃边喝边谈闲话。
曾国藩因为有癣疾喝不得酒,一沾酒身上的癣疾就大发作,只能慢慢地啃猪蹄儿。
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店家的话也多起来。
“看这位爷的举止,小的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开大铺子的。”店家笑着问曾国藩,属于没话找话的那种。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言语。肃顺这时道:“掌柜的,你看我呢?”
店家把头歪起来看肃顺和台庄,见他二人吃东西的狼吞虎咽劲儿,就满脸堆笑道:“小的肯定,二位爷是这位大爷的伙计,怎么样?猜得不错吧!”
一句话说得曾国藩三人全都笑了起来。
“动问掌柜的,”曾国藩放下筷子道,“咱这平原县,倒是太平得很哪。我们几个路过县衙门,竟没有看见一个打官司告状的;我们在直隶,大小衙门口告状的人排成长龙。全国都像平原县这样,那真是国泰民安的升平气象啊!”
“哼!”吃饭的人中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哼了一声。
曾国藩循声望去,见哼的人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乌黑的面皮,半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戴顶破毡帽,正在下死力地咬手中的那卷煎饼,一副不解气的样子。咀嚼的时候,两个耳朵也跟着动。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招呼一声:“小哥,过来一起吃如何?”
“破毡帽”警惕地望一望曾国藩,忽然道:“谢了,我这天生咬煎饼的嘴,吃不得牛肉肥猪蹄儿!我这四川巴蜀人要能顿顿吃上大煎饼,又何至于来平原天天挨板子!”
店家忙道:“客官省省嘴吧,这话真传出去,您老就走不出平原县了。您以为平原还是以前的平原哪?”
见“破毡帽”不再言语,店家转身又对着众人道:“吃罢饭喝完酒,各位都早早歇吧。俺平原县天一擦黑就清街,碰到准头上,打板子罚银两整你个两手空空,干做冤大头。俺家在平原开了三代的客栈,从没诳过人。”
曾国藩和肃顺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言语,坐下怏怏吃起来,各揣满腹心事。
饭后,略在房间床上躺了躺,曾国藩对肃顺道:“肃管家呀,这平原难得来一趟,听说大汉皇叔刘玄德曾在这里做过县令呢,咱俩是不是逛一逛啊?”
肃顺站起来道:“还是老规矩,台庄看行李,我陪爷逛。”
走出客栈的大门,曾国藩先吃一惊,大街上果然有衙门中人穿着皂衣皂裤在四处巡街,除这些人之外,看不见一个百姓。是时,天刚见黑,正该是人们饭后闲逛的时候。如在京师,此刻最热闹。
两人对望了一下,慢慢踱到街上,早见三五个衙役火燎燎地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当中一个奔跑如飞的小衙役最早来到曾国藩的面前,捕人的链子往两人的头上一搭,喜滋滋地尖声尖气道:“这回总算有米下锅了,谢两位爷了!——跟大爷回衙门吧。”
曾国藩正要讲话,见又有四个胖大衙役气喘吁吁地来到近前,其中一个用手一指先到的那位,嗡声嗡气道:“吃独食不仗义,——哥几个平分!”
另三个道:“自然平分!跟他嗦啥!”
先到的那位小衙役尖着嗓子急道:“这两个明明是我抓的,怎么能平分呢?——您们抓的又何曾给过我!四位大爷呀,这两个就让小的这一回吧!您们吃干的,俺喝碗粥还不行吗?”
“让你个鸟!”一个高个子衙役一拳把先到的那位打倒在地,又劈手把套在曾国藩、肃顺二人脖子上的链子摘下来,往地面上一掼,忿忿地道:“你听着,这两个肥佬是我们哥四个逮的,没你的事儿!——我数三声,赶紧给我滚!”
另三个道:“还不快滚,等着吃老拳哪?”
瘦小枯干的小衙役麻利地爬起身,用双手抱住头狼狈逃窜。
肃顺这时笑道:“你们几个争来争去,把咱家都闹糊涂了!抓人也该有个理由不是?!”
高个子先把手中的链子哗啦哗啦往他二人脖子上一套道:“先套上再给你看理由。——俺平原县是山东省最太平的县,大堂上都有吏部叙优的文告呢!”
说着,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往肃顺手里一塞道:“边走边看吧。——俺张老歪从来都是公事公办,没难为过人。”
肃顺展开那张纸,送到曾国藩的眼前,曾国藩见写道——安民告示因旱灾匪乱,防流民窜境,为安全计,本县全境酉时净街;净街后有胆敢游玩闲逛者,处以杖二十,罚银十两,老幼不论,按人头算。若想免杖,添银五两。皇亲国戚,一律平等。
平原县正堂启看完这告示,曾国藩自忖:“怪不得平原看不见流民、百姓,流民不敢走平原,百姓是不想进城来惹麻烦。”
肃顺这时道:“爷,咱到大堂上开开眼也无妨。刘大叔坐过的地方,肯定差不了。”
曾国藩笑笑,知道肃侍卫把刘皇叔理解成刘大叔了,就顺势道:“想不去,由得咱吗?”
四人笑眯眯地把曾国藩、肃顺带进县衙的公堂之上。
曾国藩见那厅堂虽不甚大,倒也干净整洁;正对面悬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地面上摆满了各种刑具。靠东墙根儿,已有十几个人犯跪着候审,十几根大蜡烛照得大堂白昼一般亮。
曾国藩心下纳闷,别的衙门都是昼忙夜伏,这平原县倒是昼伏夜忙,看那县正堂汗流满面的样子,已知道很是忙过一阵子了。
曾国藩和肃顺被衙役们牵到墙根儿和其他人犯跪在一处。大内出来的肃顺先还觉着别扭不想跪,被大个子衙役一拳打得醒过来,也只得挨着曾国藩乖乖跪下了,嘴里还嘟嚷着说:“爷跪天跪地跪皇上,进个小县衙也要跪,这算嘛事呢?”
曾国藩捅了他一下,他才闭上嘴,抬起头来看那太爷审案子。
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4节 吏治废,百业废
那太爷审案子也有别于其他衙门,什么也不问,先就掷下一支签去。衙役们也不去捡那签,只管把人犯摁倒了就打板子。哪位人犯都是二十下,不多也不少,然后就画押,接着就是下一个。真个是干净利索,简捷明快,令曾国藩大开眼界。
一刻光景,就轮到了曾国藩。
那太爷正要掷签,门外忽然走进两个衙役来,直奔大堂,一边一个附在太爷的耳边说:“昨晚大人看过的那个,小的们弄来了,请大人示下。”全不顾忌有人犯在堂,和在家里一样。
那太爷霎时红光满面,边脱官服边喊:“李师爷,替我!”把官服、官帽往案子上一扔,随那俩衙役兴冲冲地下堂去了。
后堂马上便转出一个人来,小眼睛紫胡须秃脑门儿,不用说就是那李师爷了。但见那李师爷慢慢地把官服穿在身上,又戴上官帽,用手正了正顶戴,这才大模大样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审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一支签刷地扔到曾国藩脚前,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把曾国藩架起来,一个附在曾国藩的耳边道:“拿五两就免打。——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你就多掏五两吧。二十板子,够你养半年的了。”
曾国藩道:“我认掏了,免了吧。”
那两个人就跑上堂去,拿过一张供纸和笔来,道:“画押吧。”
曾国藩细细看那供纸,见写着:“人犯触犯了平原县正堂的告示,自动认罪,认罚银十两,免打银五两,共十五两。”
曾国藩画了押,衙役便把他押到一边,问他:“你是现在就掏还是让爷们去取呀?”
曾国藩一愣,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衙役笑笑道:“现在掏呢,就是十五两,当堂释放。要劳动爷的身子骨儿跟你去取呢,你就得多破费一两银子,这是俺平原县衙的规矩。——不过呢,你要听小的话,还是多破费一两银子让爷陪你走一趟吧。——真当堂释放你,你出衙门十步都不到保准还得被抓回来。二次进来,你破费的可就是三十两的数了!”
曾国藩就道:“烦你告诉堂上,我那伙计也免打吧,求几位爷跟我们去取银子。”
几个人走在街上,曾国藩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松轻,感觉好似出了阎罗殿一般。
曾国藩对跟在旁边的衙役道:“小哥,像您老人家,逮着一个违法的有额外的好处吗?”
那衙役呲着牙道:“看二位不像本地人,我就跟你说了吧,衙门不给我们发薪水,全衙门包括师爷在内三十几号人全靠这点收入养家糊口。——不瞒二位,一年下来,赶巧了,也有百八十两的收入。”
“这么多!”曾国藩吃了一惊,“赶上京里七品官的收入了。那你们的太爷能弄多少呢?”
衙役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才伸出一根指头道:“总不会少于这个数吧!”
这回连肃顺也吃惊了:“什么,能弄一千两?”
“一千两?”衙役一撇嘴,“一千两俺太爷就不花几万署这破任了。——看准了,这叫十万两啊!”
这回是曾国藩发蒙了,他小声问衙役:“照小哥这么说来,这要让府、道知道了,你家太爷不得蹲大牢吗?”
衙役一笑道:“山东巡抚是俺太爷的亲戚,何况俺家太爷的银子也不能独吞,要分一半打点呢,别说府、道、巡抚,俺太爷京里还有靠山呢!像俺家太爷这样的硬角儿,怕在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哟!满山东光四品的候补道就有十六七个,哪个得过实缺!——有的穷得就剩卖裤子了!”
肃顺咧咧嘴道:“也就是手黑点儿敢捞银子罢了!比那和珅恐怕还不及吧?”
衙役歪起脖子和肃顺辩解道:“和珅是谁俺不知道,俺只知道像俺家太爷这样的官儿,再穷的地面都能整出银子,这就是能耐!——听说抚院就要保举俺家太爷进京引见呢,回来还不得弄个五六品的顶戴!像这样的官,下人跟着也有奔头儿!”
说着话已到客栈门前,三个人走进客房。
曾国藩付了银子,把笑眯眯的衙役打发走,正要关门,店家一闪身进得房来。
“几位客官,不听小的劝,破财了吧?”店家压低声音说,“俺这平原县不比别处呢。出了平原县就好了。咳,何苦呢。”摇了摇头推门便走。
曾国藩忙摆了摆手:“掌柜的,忙个啥,咱再拉拉。”
店家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见曾国藩诚心相邀,就道:“客官稍候,容俺沏一大壶茶来,边喝边拉多滋润!”
曾国藩道:“也好,茶钱算我的。”
片刻光景,店家托着茶具进来,后面跟着小二;见这屋热闹,午时吃饭的“破毡帽”也挤进来,听人拉话。
曾国藩让店小二也给“破毡帽”斟了一杯茶,道:“看小哥吃饭的样子,好像也在平原县犯了规矩吧?”
掌柜的抢着说道:“岂止是犯了规矩!——这位客官原来是兄妹两个,现在,连妹子都搭进去了呢。这位客官天天上县衙去要人,都被打了十几回了!咳!”
“破毡帽”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
曾国藩道:“小哥,有话别憋在心里,说说好受点儿,你就说说吧。虽说帮不上什么,说说也能亮堂点儿,对不对?”
掌柜的也劝:“客官,你总这样也不是事儿呀,说说心里兴许就能好受点儿,没准,大伙儿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破毡帽”的两眼一下子溢满了泪水,他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讲起来。
“破毡帽”姓鲍名福字春霖,四川奉节人,来山东投亲不着,和妹妹鲍妍要到湖南去找投军多年的弟弟鲍超。为赶脚程,到平原县已是天晚,就因为在大街上寻客栈多逗留了一会儿,兄妹俩被衙役们抓进大堂。鲍福脾气躁,在大堂上和县太爷顶撞了一两句,被打了四十杀威棒,又被罚了二十两银子,妹妹则被领进后堂单审了。后来,师爷出来告诉衙役们把人释放并送到龙门客栈,并告诉他,明天才能释放他的妹子。哪知这一等就是一个月,鲍福天天去要人,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就是不放人。
最后,鲍福恨恨地说,他明天就准备去知府衙门喊冤,他鲍福不相信,在大清国没有说理的地方。
一番话不仅把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连肃顺、台庄也恨将起来。
肃顺道:“大清还有这样的县太爷!百姓咋能不反哪!”
台庄也骂道:“这种官,就得见一个,剐一个!”
等人散去,曾国藩对肃顺道:“肃侍卫,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咱们总不能辜负皇上的期望吧?”
肃顺想了想,问:“曾大人想怎么办呢?”
曾国藩道:“我的意思是想请肃侍卫骑马回京一趟,把山东及平原县所发生的事情跟皇上说一下,怎么办,请皇上定夺。我和台侍卫就在这龙门客栈等着。你回来,咱再前行如何?”
肃顺想了想,道:“曾大人,您老不是有皇上的特旨吗?干嘛不——”
曾国藩一笑道:“肃侍卫呀,你怎么犯糊涂了呢?本官只有参奏权,却没有革职权哪!——何况,小小的平原县的背后,站着的可是抚院哪。让我一个五品小京官去参巡抚,不是以卵击石吗?我看咱就在平原耽搁几日,你辛苦一趟吧。皇上只凭巡抚的折子断是非,像平原县,都快成拦路抢劫了,吏部还为他叙优!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啊!山东出了个平原,山西、河北再出几个平原,百姓可怎么活呀!——食加反是个“”字,没食就反哪!”
肃顺想了想道:“就按大人的意思办吧。不过,大人还得写个折子,省得肃顺说不清道不明;最好让鲍福也写个状子,我一并带给皇上,也算个依据。”
曾国藩道:“难得肃侍卫想得这么周全!好,烦你去把鲍福叫来,我先把他的状子写好,再连夜给皇上写折子,你明儿一早就动身。——山东的吏治是要彻底地整治一下了!”
肃顺答应一声走出去。曾国藩则让台庄向店家借了文房四宝,准备夜战。
第二天,肃顺打点齐整,便骑马奔京城而去。
见肃顺越走越远,曾国藩这才让台庄陪着在平原县的四周逛起来。
平原的古建筑很多,寺庙也很多。当时各地大兴崇拜关羽之风,平原也不例外,到处都是关帝庙。
曾国藩和台庄走了几处寺庙,但都破败得不成样子,有的连门都没有,只吊着个竹帘子挡风寒。进香的人也极少,三个关帝庙,总共才见到八个进香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吃奶的孩子。古碑古字虽有一些,又都残缺不全,提不起人的兴致。
曾国藩不由想起一句古话:吏治废,百业废!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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