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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正面和侧面

_4 张宏杰(当代)
左宗棠的出发点当然十分良好。但问题是他的书信风格一贯是满纸批评,“书辞傲诞”,把曾国藩置于比白痴强不了多少的角色上加以批头盖脸的训斥。
此时的曾国藩已经今昔对比,不再是被湖南通省官员看不起的灰溜溜的“落水狗”,而成了大清王朝的救星。他修养再好,此刻也不免“颇露骄愎之气”。况且壮年时的曾国藩脾气其实也很暴烈,内心深处的骄傲一点也不亚于左宗棠。曾左两人都以“刚强”闻名。左宗棠的刚是竣烈严厉、锋芒毕露之刚,他曾自谓:“丈夫事业,非刚莫济”。而曾国藩的刚虽然是外柔内刚,但强度丝毫也不逊于左氏。他说自己:“素有忿很不顾气习,偏于刚恶。”(晚年他还说自己“渐衰老,亦常有勃不可遏之候”。可见他脾气暴烈的一面。)两刚相遇,必有一伤。在长沙他对左宗棠虽然表面上一直笑脸相迎,但是越谦虚的人其实自尊心往往越强,在和左宗棠相处的过程中,他已经忍足了一肚子恶气,现在左宗棠如此不礼貌,他再也不想忍气吞声、虚与委蛇了。
所以对左宗棠的几次居高临下式的指点,他一字未回。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一、“粘液质”和“多血质”(11)
刚开始,左宗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继续去信指点曾国藩。及至四五封信都没有接到回音,他才明白,曾国藩生气了。
左宗棠已经习惯了曾国藩的宽厚和包容,他似乎从没有想到过,曾国藩也会生气。因此,发现曾国藩真的不理他之后,也感觉有些后悔。不过在给朋友的信里,他仍然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误:
弟数与书而不一答,盖嫌其太直也。……诸君以狂直目我,冤哉冤哉。
然而问题是,左宗棠的脾气极差,眼光却是极其高明的,不久,曾国藩的湘军于咸丰四年年底果然大败于江西湖口。太平军烧毁湘军水师战船百余艘,冲上曾国藩座船,杀死他的管驾、监印等官,尽获其文牍。曾国藩仓皇逃跑,“呼救无从”,又一次试图投水自尽。太平军湖口之战的胜利,一举扭转了西征的整个战局。至此,曾国藩沿江东下的攻势被瓦解,迅速占领江西的计划也被粉碎了。
因此一败,曾国藩内心更推重左宗棠,而左宗棠更看不起曾国藩。不久,曾国藩移兵江西,步入危地,又与江西官员相处不睦,处境极为困难。左宗棠在与朋友的书信中,一直不忘津津有味地讥评曾国藩的表现。咸丰六年十-月十四日致胡林翼信中说;“涤公方略本不甚长,而事机亦实不顺利。闻有西安将军衔命来江之说,恐此后日益为难。见与江西大僚构衅已深,倾之者多.将来恐同归于糟而已。”又说:“涤公(曾因藩)年来意兴索然,于人材罕所罗致,所部杰出者颇少。”此外还有“乡曲气太重”、“才亦太缺”、“于兵事终鲜悟处”(皆致胡林信中语)等恶评。说到极处,左宗棠更认为曾氏用兵呆滞,“非办贼之人”,以为曾氏之才不足以平定太平天国,要拯救大清王朝,还需要别人出手。
骂归骂,左宗棠的大局观却一直非常清晰。他十分清楚如果曾国藩彻底失败,天下大势将更不可为,所以一边讥评曾国藩,同时也不遗余力地对湘军加以救助。当石达开突入江西后,左宗棠担心江西全局因此而溃,祸及湖南,他说:“吾为涤公(曾国藩)危,亦为吾乡危”,因此向湖南巡抚骆秉章建议迅速支援江西:“以时局论,固无有急于援江西者。”在左宗棠的主持下,湖南派出刘长佑速带援军于咸丰六年初赶往江西,救曾国藩于危难之中。后来又陆继派刘腾鸿、曾国荃、周凤山、王珍等军东援江西,并在接济军饷方面给了曾国藩以慷慨帮助。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一、“粘液质”和“多血质”(12)
两人的关系因此又多云转晴,重修旧好。左宗棠的恶评当然或多或少会传入曾国藩的耳朵,曾国藩却没有过任何反驳或者辩白。他把这些话默默地咽了下去,对左宗棠仍然一如既往地推重。咸丰六年,曾国藩老弟曾国荃在湖南募兵,写信给哥哥讨教用兵方法。曾国藩写信给他,让他多听左宗棠意见:“一听骆中堂,左季兄之命,敕东则东,敕西则西。”可见他对左宗棠才干的绝对信任。

曾国藩把左宗棠那些刻薄入骨的话全部默默咽下,这一方面是由于他过人的修养,另一方面,是因为左宗棠对曾国藩军事指挥才能的批评并非没有道理。
毫无疑问,曾国藩是中国历史上一流的军事家。他用兵的长处在于大局观好,老成持重。曾国藩做人以拙为本,在军事上,也以“结硬寨、打呆仗”闻名,他打仗第一要求是“稳”,在行军、扎营、接仗等各个环节,都力求先立于不败之地。《孙子兵法·形篇》强调:“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曾氏深得此旨之妙,他力戒浪战,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他行军打仗数十年,除一开始几次失手外,没有大的跌蹉,正是得力于此。
但凡事过犹不及,脚踏实地固然是做事的基本原则,但是兵者诡道也,有一些特殊情势下,也需要敢于冒险,大踏步前进。在这样的时候,曾国藩身上的弱点就显露出来了。他从来不敢出奇兵,用奇谋,因此错失过许多好机会,许多时候事倍功半。
比如后来在咸丰十年初,李秀成再破江南大营,苏州常州失陷的时候,本来曾国藩有迅速扩张势力,一举包围天京的可能。当时苏浙两省大部都已经沦陷。胡林翼写信给曾国藩,替他出主意,劝他不要再围攻安庆,而是趁苏省残破,旧有的文武大员下落不明之时,直接以能干任事的李元度、沈葆桢、李鸿章、刘蓉等人分领苏赣浙三省的巡抚等职位,利用这些地方的丰厚饷源供养军队,分南北西三路跳过长江中游,直接向南京展开包围。应该说,这是一步奇招,多少有点冒险,却也有七成以上的胜算。左宗棠对这个建议也双手赞成,认为江南大营的溃灭,给了湘军以大发展的极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果曾国藩听从胡林翼的建议,也许苏常沦陷以后的江南大局,不必要三年之后方能逐渐改观。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一、“粘液质”和“多血质”(13)
然而曾国藩对平定太平天国,有自己的一定之规,那就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取上游,再规下游”。从长江上游向下打起,一个一个城市拔钉子,直到攻下天京。不管胡林翼如何激劝,曾国藩就是不为所动。这令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人都扼腕长叹。
曾国藩平生长于自省,因此对自己用兵的长与短,心里也很清楚。同治五年,曾国藩剿捻欠效,在《病难速痊请开各缺仍留军中效力摺》中就这样谈到自己的用兵问题:
臣不善骑马,未能身临前敌,亲自督阵。又行军过于迟钝,十余年来,但知结硬寨、打呆仗,从未用一奇谋、施一方略制敌于意计之外。此臣之所短也。
百余年以来,中国人对曾国藩不断进行神化,把他塑造成了事事完美无缺的圣人。事实上,曾国藩凡事都追求最扎实、最彻底,固然把风险降到了最低,却也大大影响了效率。左宗棠却总是在寻找效率最高的途径,在适当的时候,他绝不害怕冒险。因此,两个人的军事思想经常发生冲突。左宗棠批评“涤相于兵机每苦钝滞”,确有七分道理。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1)
二、第一次断交

截止咸丰七年以前,虽然曾左二人的关系时晴时阴,疙瘩不断,风波迭起,但是与咸丰七年二月曾国藩与左宗棠的那次大冲突相比,一切都无足轻重了。
咸丰七年前后是曾国藩生命中最困难、最痛苦的时期之一。此时他创立的湘军已经转战三载,屡立战功,但是处境却越来越尴尬:由于皇帝对他抱有防范心理,不肯给他以督抚地位,使他领兵三载,一直孤悬客处,用兵、用人、用饷无处不难。特别是在江西期间,由于手中没有行政权力,虽然湘军为保卫江西终日苦战,仍然被江西通省视为额外负担,始终受到官僚大吏们的排挤和刁难,可谓步步荆棘,处处碰壁。曾国藩饱受欺凌,郁愤满怀,心力交瘁,走投无路,精神几近崩溃,以至在与刘蓉的信中说出了这样的话:
所至龃龉,百不遂志。今计日且死矣,君他日志墓,如不为我一鸣此屈,泉下不瞑目也。
恰在此时,一纸家书传来,曾国藩父亲于咸丰七年二月四日去世。得到这个消息,曾国藩如遇大赦。他迅速把军务交给他人,给朝廷发去一封陈请开缺的奏折后,不待皇帝批复,即于二月二十一日起程回家,为父亲办理丧事去了。
作为领兵大臣,擅自离开军营,是一件严重违反军纪的事。一贯以忠贞自誓的曾国藩在军事危急之际做出这个决定,确实显得有些不负责任。但曾国藩此举,实属迫不得已。他是想通过此举,表达对清政府的不满,也想借这个机会,向皇帝申明自己所处“极不得位”的真实处境。咸丰皇帝虽然颇为震怒,但是他对曾国藩的艰难处境心知肚明,加上湖南巡抚骆秉章和湖北巡抚胡林翼不断为曾国藩说情,遂传旨给假三个月,委军一事免于追究。朋友当中,胡林翼、吴敏树等都对曾国藩的举动表示了理解,多次去信对曾国藩加以安慰,吴敏树在信中说:
曾公之事,暴于天下,人皆知其有为而为,非从其利者。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2)
按理说,在曾氏如此困难之际,作为朋友,左宗棠对曾应该加以理解安慰才对。但是左宗棠却在这个当口,寄来了一封信,对曾国藩大义凛然地加以严厉批评。
信的开头,左宗棠就劈头盖脸地从儒家伦理原则高度出发,批评曾国藩委军归家,是不忠不义、不负责任的表现:
《纲目》一书,于夺情题后一事,总以其人所处之时地为断,所以重纲常、维名教而警偷薄之俗也。至“金革之事无避”一语,经义直捷了当,更无可疑……
接下来左宗棠又嘻怒笑骂,捎带嘲讽了曾国藩兵略平常:
老兄之于兵事,诚不敢谓其有功无过,然竭其心与力所可到而黾勉为之,此念尚可见谅于朝廷……老兄之出与不出,非我所敢知也;出之有济与否,亦非我所敢知。区区之愚,但谓匆遽奔丧、不俟朝命,似非礼非义,不可不辨。
意思是说,你曾国藩领兵打仗,本来就犯了许多错误,丧失了许多机会。朝廷念你忠心耿耿,不予计较。不过这次你这番举动,使你的忠心都值得怀疑了。你是不是听我的劝重新出山,我不知道。你重新出山,凭你的本事,对国家大局能否有所帮助,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待朝廷命令,擅自委军奔丧,则非礼非义,我不能不严肃批评你。
从才能到品质,左宗棠把曾国藩批了个一无是处。可以想见曾国藩收到这封信后会多么郁闷。
事情还不止于此,除了写信责骂曾国藩之外,左宗棠在公众场合对曾国藩更加肆无忌惮地大加讥弹。“左恪靖(指左宗棠)在骆文忠(指骆秉章)幕中,肆口诋毁,一时哗然和之。”曾国藩此次委军回湘,是湖南官场一时谈论的热点,左宗棠每见一人,都大谈曾氏平日摆出一副理学大家面孔,以诚自命,此次却以父丧为由,要挟君父,可见其居心并不如自己所称那样正大。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3)
应该说,左宗棠的骂人功夫确实登峰造极,史上一流。其特点一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二是得理不饶人,喋喋不休。曾国藩在官场上飞黄腾达,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凭“以诚为本”的理学功夫博得大名。好,你不是以“诚”自许吗?那么我就用事实来证明你其实为人不诚不忠。左宗棠下意识里对曾国藩压抑多年的嫉妒不平之心终于找到机会进行了一次光明正大的爆发。
道德是曾国藩最看重的资本,往这项资本上泼污水,是他无法忍受的。多年之后,他向人谈起与左失和的始末时,还咬牙切齿地说:“我生平以诚自信,彼乃罪我欺,故此心不免耿耿。”
左宗棠这一骂,正发生在曾国藩情绪处于最谷低的时期。曾国藩要挟皇帝,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结果,反被皇帝顺水推舟,解除了兵权,让他在家守孝。一下子,曾国藩弄巧成拙,成为天下官场的笑柄,已经痛苦不已。而左宗棠的诋毁,又成了撒在曾氏伤口上的一把盐,把曾国藩伤到彻骨,让他终生难以释怀。
正因如此,曾国藩对左宗棠的这封信根本不予回复,从此与左音书断绝。左宗棠没接到回信,一时居然还很不高兴,在四月二十日致胡林翼信说:
此公才短气矜,终非平贼之人。仁先、霞仙知其为君子,而不以君子待之,殊可叹。此辈宜置之高阁,待贼平再议耳。
但四处骂完了曾国藩,痛快完了嘴之后,中夜抚心自思,左宗棠也感觉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听说曾国藩对他“见怪”之后,在给刘峙衡的信中他写道:“涤公不候朝命,遂戴星而归。弟力陈其不可。然审已无及,闻颇有见怪之意,则只可听之。”在给王鑫的信中,他难得地做了一点自我批评:
涤帅自前书抵牾后,即彼此不通音问,盖涤以语言过亢故也。忠告而不善道其咎,不尽在涤矣。
就是说,虽然我说的都是正确的道理,不过方式方法可能有问题。但是曾国藩不给他回信,心高气傲的他当然也不可能主动再去联络。他在给胡林翼的信中说:“此公(指曾国藩)仍负气如故,我亦负气如故也”。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4)

中国这片土地的魅力在于,虽然它整体上如此没有个性,却经常会在你意想不到之处跳出一两个光芒四射的异人。左宗棠这个人对于中国文化的最大贡献,也许不仅是他出众的军事才能,而更在于他那出人意料的个性。
经过漫长的历史接力,在清代后期,中国的专制统治已经由治身深化到了治心。这个被统治者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民族身上呈现出的普遍特点是退缩和含糊。而左宗棠却似乎是一个天外来客,他身上的清可见底、锋芒毕露、刚直激烈,与这个民族的整体气质形成如此分明的反差。
左宗棠对曾国藩的这通嬉笑怒骂,符合他的一贯作风。他平生为人,从来都是不平则鸣,有屁即放,从不藏着掖着,虚委与蛇。说话做事,不过多考虑后果,不太多考虑别人反应。他不光这样痛骂过曾国藩,以后也同样这样痛骂过好友郭嵩焘等人。
这种性格当然很容易得罪人。胡林翼说他:“刚烈而近于矫激,面折人过,不少宽假,人多以此尤之。”也就是说,他经常当面批评别人,一点也不客气,人多因此怨恨他。对于这一点,左宗棠自己当然也十分清楚。他自己说,“兄平生性刚才拙,与世多忤。然不强人就我,亦不枉已徇人,视一切毁誉、爱憎如聋瞽之不闻不睹,毕竟与我亦毫无增损也。”也就是说,他决不因为别人的看法而改变自己,别人的一切毁誉,他皆置之度外。
这种态度,有天生的性格因素,也有着左宗棠自己的价值取向在内。对于晚清社会万马齐喑、死气沉沉的氛围,对于晚清官场软熟暧昧、含混和气的作风,左宗棠痛恨不已,有意以自己的圭角,去刺破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空气。如左宗棠自己所说:“弟平生待人,总是侃直。见友朋有过,见面纠之。……此即亲家所谓太露圭角者也。现今风气,外愈谦而内愈伪,弟所深恨。此等圭角,何可不露?”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5)
左宗棠对自己的这种处世方式是十分看重的。他甚至认为,自己对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的最大价值就在于此。领军之后,他曾经有过这样一番自我评价:
涤公(曾国藩)谓我勤劳异常,谓我有谋,形之奏牍;其实亦皮相之论。相处最久、相契最深如老弟(郭崑焘)与润公(胡林翼),尚未能知我,何况其他?此不足怪。所患异时形诸纪载,毁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誉我者转失其实耳。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吾亦不理,但于身前自谥曰“忠介先生”,可乎?
也就是说,曾国藩等人认为他的优点是勤劳多谋,才华出众。左宗棠认为这是皮相之见。他认为相处更久相知更深的郭崑焘、胡林翼等人,其实也不真正了解他。左宗棠夫子自道,他最大的特点和长处是“忠介”。
忠者,忠于国家,至死不渝。介者,耿直、坚定,一生固守真我,不因外界环境而稍稍折损自己的锋芒。左宗棠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做到了。他坚信,自己的刚直忠介,既可以质诸天地鬼神而不屈,也可以施诸于朋友同事之中而不违。他的风格一开始可能很难为人所接受,但时间长了,大家必然会理解他原谅他,而当大家接受了他的行事风格之后,那些复杂的事就变简单了,没有了那么多虚伪做作的环节,交往效率和办事效率反而大大提高。这就是他的“以直胜曲”论,与曾国藩的“以拙胜巧”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好朋友胡林翼为人灵活,善于交往,长于运用权术,他却说:“润之喜任术,善牢笼,吾向谓其不及我者以此。”
这种性格无疑有着极富魅力的一面,特别是在晚清的官场,实在太需要上天偶尔刮起的这股清劲之风,一扫百余年颓风秽气。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6)
但是,凡事过犹不及。任何一个优点前进一步,就立刻成为缺点。左宗棠的优点在于他的清澈单纯,而缺点也在于他清澈单纯。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潜藏着“自我中心”、“高已卑人”的强大本能。这种本能,既能促人争强好胜,建功立业,也能使人自矜自大,甚至嫉贤妒能。因此对于这种本能,必须如驯服烈马一样,施以一番陶冶磨炼之功,得其益而去其害,才能最终成为大贤大能。而左宗棠为人,却善于察人,不善自察。和曾国藩比起来,他的自省功夫无疑相差太远,对于心中的自大自矜,他缺乏克化之功。因此,他的“直”,他的“清澈”,也就把内心深处的“忮求之意”直接呈现出来。他一生的两大爱好,好听过头恭维和爱酷评他人,都根源于此。他一生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任何一句恭维,也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挑别人毛病的机会。特别是一遇到那些才力与自己相当之人,左宗棠就本能地变成一只好斗的公鸡,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攻击倾向,开口即骂,专揭其短,无所不至。这在他后来与李鸿章、郭嵩焘的关系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从大公角度看,曾国藩抽身退步,确实有损清军战斗力。对曾国藩委军归家之举,刻刻以天下为念的左宗棠确实极为不满。左宗棠在给曾国藩弟弟曾国荃的信中介绍自己写这封信的动机:
昨接涤公二十五日醴陵来函。知已戴星旋里,此事似于义不合,盖军事重大。不比寻常宦游可以自主……已详作一函,力陈其不可。
从这个角度说,他有此一骂,也理所必然。
但是知人论世,不止有大公这一个角度。左宗棠和曾国藩毕竟是朋友。曾国藩在江西的困境左宗棠是十分清楚的,因此他如此指责曾国藩,就缺少了朋友式的感同身受设身处地。这反映出左宗棠性格中的致命缺陷,那就是情商太低。心理学家认为,左宗棠这样的多血质人格虽然具有较突出的外向性格,但“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上并不擅长,甚至有时对敏感的人际心理因素反应迟钝”。确实,左宗棠的表现成了心理学家这一论断的最佳注脚。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7)

相比左宗棠,曾国藩为人就全面得多。
每个人的青年时代都是青涩的。青年时代的曾国藩和左宗棠一样,也有着高已卑人、骄傲自大的一面。在早年离家到京服官之际,他那位识字不多却深有识人之明的老祖父送给他这样的临别赠言:“尔的才是好的,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若不傲,更好全了。”
老祖父的一句箴言当然不足以克去曾国藩身上的这个缺点。在北京的最初几年,他的几个至交都曾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傲慢”。他的好朋友邵懿辰说他的缺点第一个是“慢,谓交友不能久而敬也”;第二个是“自是”,听不进不同意见。青年曾国藩的脾气之大当时毫不亚于左宗棠。因为脾气火爆,曾国藩到北京头几年与朋友打过好几次大架。那时的曾国藩,和左宗棠一样,遇事只认理不认情,“凡事见得自己是而他人不是”。
和左宗棠不同的是,曾国藩下过一段扎扎实实的克已之功,以理学为武器对自己“天赋之性”进行过深刻的反省和系统的纠正。居京十多年里,曾国藩所做的最主要的事其实就是脱胎换骨,脱掉自己身上的“自我中心”、“高已卑人”,换上“诚恕”之心,谦虚之道。他的胸襟日益扩展,性格日益宽厚,到与左宗棠初次会面以前,他已经从一个血气方刚凡事必争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涵养极好遇事忍让的中年人,对朋友之道颇有见地。他认为交友贵雅量,要“推诚守正,委曲含宏,而无私意猜疑之弊”。他总结说,对朋友,首先要诚,“凡人以‘伪’来,我以‘诚’往,久之则伪者亦共趋于诚矣”。第二是敬,“至于与人交际之道,则以‘敬’字为主”。其次是恕,“我要步步站得稳,须知他人也要站得稳,我要处处行得通,须知他人也要行得通。所谓达也。今日我处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今日我以盛气凌人,预想他日人亦有以盛气凌我之身,或凌我之子孙”。然后是浑,“惟忘机可以消众机”。人际交往中凡事不可过于计较,分得太清楚。最后,则要做到“不嫉妒”。曾国藩认为这一点极为重要,以至于他晚年以“不忮”也就是“不嫉妒”作为遗嘱,嘱咐后人。
曾左早期合作的顺利,正是建立在曾国藩的深厚修养之上。而左宗棠一生所有注意力都贯注于事功,在心性上缺乏了这一段功夫。这就是曾左最大的差距所在。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8)
当然,一个人要成为“内方外圆”的“圣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虽然经过了艰苦的自我砥砺,但是从北京刚刚来到地方官场,曾国藩的棱角仍然显得过于分明,处事仍然过于方刚和理想主义,对地方官场上令人意想不到的黑暗污浊一时难以适应。他在江西数年与地方官不能相安,既有官场体制的原因,也有性格和处事方式的原因。
从咸丰七年二月到咸丰八年六月,曾国藩在老家呆了近一年半时间。这一段时间是曾国藩生命中除了道光年间刻苦自修之外,另一个极为重要的生命关节点。极为好胜的曾国藩像一个闭关的和尚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苦苦思索自己失败的原因。他意识到,办事风格手段过于生硬,是他处处碰壁的主要原因之一。
经过一年多的乡居,曾国藩如同变了个人。他斩关夺隘,没有被挫折打垮,反而本领大长。行动做事,由原来的方正,一变而为圆通。他的人际交往能力,从此大大提高。这首先就体现在曾左关系当中。
左宗棠与曾国藩虽然关系僵了,但是和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的关系一直不错,与曾国藩断绝音信之后,与曾国荃却音书不绝。这是曾左关系中一个有点奇怪的插曲。想想其实也理有当然。左宗棠与曾国荃性格相投,他们都是炮筒子式的人物,办事直来直去,心急火燎,不似曾国藩的磨磨叽叽,瞻前顾后。他们命运也有共同之处,都是科举不中,以军功升迁,彼此同病相怜。更加上曾国荃从戎之初得到过左宗棠的用心指点,对左宗棠的才能十分钦佩,在资历功业上又一直低左宗棠一等,对左氏的声威名望从不曾构成威胁,左宗棠一直从容地保持着居高临下之势,所以两个人终生关系不错。
曾国藩不回左宗棠的信,却不想因自己而影响弟弟与左宗棠的关系,因此特意给弟弟写信说:
左季高待弟极关切,弟即宜以真心相向,不可常怀智术以相迎距。凡人以伪来,我以诚往,久之则伪者亦共趋于诚矣。
曾国荃本来夹在兄长和朋友当中,不知如何是好,这下知道了兄长的态度。在与左氏保持交往的同时,他还想方设法调和二人关系,劝哥哥先给左宗棠写封信。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9)
这恰恰和曾国藩想到了一处。在曾国藩居乡时期的反思中,也包括了对与左宗棠关系的反思。经过反复思考,曾国藩认为,从恕道待人的角度出发,他应该宽恕左氏的这一举动。毕竟在他心中,汹汹天下,只有胡林翼、左宗棠二人是真正的英雄豪杰。要拯救天下,离不了与这两个人的通力合作。后来的咸丰九年正月初一日,曾国藩在家书中曾这样评价:“今日办事之人,惟胡润之、左季高可与共事。此外皆若明若昧,时信时疑,非季弟所能俯仰迁就也。”可见他对左宗棠的一贯重视与推崇。因此在弟弟的劝解下,他开始努力恢复与左的关系。
然而,被人指着最痛处骂了一顿之后,还要主动修好,迈出这一步不是那么容易的。咸丰八年三月二十四日,他在与弟弟信中写道:“弟劝我与左季高通书问,此次暂未暇作,准于下次寄弟处转递,此亦兄长傲之一端,弟既有言,不敢遂非也。”三月三日,在另一封信中写道:“季高处此次匆遽,尚未作书,下次决不食言。”可见这封信写得多么不容易。四月初九日,这封复交信终于写成,他在给弟弟的信中写道:“弟前请兄与季高通信,兹写一信,弟试观之尚可用否?可用则便中寄省,不可用则下次再写寄可也。”
曾国藩既然伸出的橄榄枝,左宗棠自然也不怠慢。他的回信写得相当热烈:
沅浦递到手书,敬悉近状之详,喜慰无似。不奉音敬者一年,疑老兄之绝我也,且思且悲,且负气以相待。窃念频年,抢扰拮据,刻鲜欢忄宗,每遇忧思郁结之时,酬接之间亦失其故。意有不可,即探纸书之,略无拟议。旋觉之而旋悔之,而又旋蹈之。徒恃知我者不以有它疑我,不以夫词苛我,不以疏狂罪我。望人恒厚,自毖殊疏,则年过而德不进之徵也。来书云晰义末熟,翻成气矜,我之谓矣……尊恙闻服卫生丸颇效,然否?若然,则非仅血虚可知。如须此者,当为觅之。弟小兄一岁,近亦颓然,可憎厌也。近代草筹饷一疏上,乞教之。仁先时有书来,言都下事,多令人忧者,不敢寻览。先此略复,馀俟续致。
信的大意是说,接到你弟弟转来的信,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一年没接到你的回信,我疑心你彻底与我绝交了,我又思念,又伤心,但是仍然负气等待,不愿先认错。但是反思这些年,事务太繁、困难太多,所以接人待物,常常出错。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常常不假思索就形之于文字,刚发出去就后悔了,但是不久又犯同样的错误。我心中总以为,作为知友,大家都知道我的性格,不会怪罪我。这就叫做责人严而责已疏,无疑是我自我修养不够的表现。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二、第一次断交(10)
这可能是左宗棠一生最诚恳的一次自我批评了。原来内心深处,左氏也有对友谊的极端珍视,对自己的深刻怀疑。左宗棠在家中排行最小,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很多,加之又聪明伶俐,所以他自小受尽宠爱,凡事都是别人包容他,让着他。在与朋友相处时,他也不自觉地居于此种心态。他与曾国藩的关系,就如同一个任性不懂事的小弟弟和一个宽厚忍让的大哥哥一般,在大哥哥面前小弟弟一直不知分寸,任意嚣张。所以他骂过曾国藩之后,自己并不当回事。因为曾国藩是他朋友中脾气最好、心胸最阔的一个。没想到这一骂,彻底伤了曾国藩的心。一年时间,不见曾国藩回信,他确实后悔了。只有失去了这份友谊,他才发现到曾国藩的诚挚、宽厚是多么可贵。因此,曾国藩意外地主动伸出复和之手,他当然十分感动,以至写出这样少见激动热情的文字。
两人中断了一年多的书信来往又从而恢复。
虽然曾经讥讽曾氏再出,“有济与否,亦非我所敢知”,其实左宗棠是非常清楚曾国藩这样“勇于任事”之人对于中兴大业的重要性。在胡林翼的协调下,四月二十五日,左宗棠替骆秉章起草奏折,与胡林翼一起,请朝廷起用曾国藩。由于战局重又紧张,皇帝不得不勉从其请,命曾国藩重新出山。曾国藩闻名即起。
经过一年多的反思,曾国藩面目大变。在人际交往上,他更加圆通和气,他到了长沙,首先拜遍大小衙门,连小小的长沙县衙他也亲自造访。拜访左宗棠当然也是他的重要日程。他在长沙与左宗棠一周之内数次深谈,十六日又“至季高家赴宴”,并集“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二字为一联,请精于篆书的左宗棠书写,表示谦抑之意。遂“交欢如初,不念旧恶”。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三、“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1)
三、“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

曾国藩以谦卑圆融之态营造了比以前更舒适的生存空间。而左宗棠的傲慢却终于受到了报复。咸丰九年底,左宗棠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跌蹉。
咸丰四年入幕后不久,骆秉章就开始对左宗棠是言听计从;按左宗棠自己的话说:“所计画无不立从。一切公文,画诺而已,绝不检校。”
《南亭笔记》这样记载:
左文襄初以举人居骆文忠公幕府,事无大小,专决不顾。文忠日与诸姬宴饮为乐。文襄尝面嘲之曰:“公犹傀儡,无物以牵之。何能动邪?”文忠干笑而已。
说的是骆秉章把一切交给左宗棠,自己每日只是饮酒作乐。左宗棠当面嘲笑骆秉章说,你不过就是一个木偶,我怎么牵,你怎么动。听到如此露骨的嘲讽,骆秉章也只有干笑而已。这则佚事从情理上来讲绝无可能,左宗棠再骄横,也断不至此。不过,作为描摹骆左关系的一幅漫画,却十分生动传神。
由于骆秉章如此放手,左宗棠也就毫不客气,把自己当成了真巡抚,将全省官员当成自己的下属,“一意孤行”,对那些品级很高的大员也不假颜色。虽然在左的治下,湖南“自刑名、钱谷、征兵、练勇与夫厘金、捐输,无不布置井井,洞中机要”,但他的作风却得罪了许多官员。在湖北居官之李香雪就写信告诉胡林翼:“湘中人来,颇怨左公。”左氏自己也感到“所处之地介于不绅不幕之间,踪迹太幻”,遂“为世所指目”。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三、“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2)
关于这次灾难的起源,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徐宗亮《归庐谈往录》记载,永州镇总兵樊燮曾经拜访湖南巡抚骆秉章,身为幕僚的左宗棠出与樊燮共谈,不料双方“意大龃龉”,虽然樊燮为二品大员,左宗棠以一介举人,居然“进起批樊颊”,并且大肆詈骂,使“樊不能堪”,两人从此结下不解之怨。
而据刘成禺《世载堂杂议》记载,咸丰九年,永州镇总兵樊燮因事谒见骆秉章。骆秉章让樊燮直接去见左宗棠。总兵是二品大员,但清代重文轻武,左宗棠更是看不起胸无点墨的武官。樊燮自恃大员身份,见了左宗棠没有请安,惹得傲慢惯了的左宗棠怒气大发:“武官见我,无论大小,皆要请安,汝何不然?”不料樊燮也是个倔性子,顶撞道:“朝廷体制,未定武官见师爷请安之例,武官虽轻,我也朝廷二三品官也。”
左宗棠平时最忌讳人家提他的“师爷”身份。中不了进士才却给人家当师爷,这是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左氏内心的隐痛。他最受不了别人因为他的师爷身份而轻视自己,因此勃然大怒,上前一脚踢翻了樊燮,嘴里还大骂:“王八蛋,滚出去!”不久,左宗棠就怂恿骆秉章弹劾樊氏,使他被革职回了老家。
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具有戏剧性已不可考。但是左宗棠怂恿骆秉章弹劾樊燮确有其事。官场之上,冤家宜解不宜结,因为你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樊燮与湖广总督官文关系极为密切。在官文的支持下,他一个状子把左宗棠告到了朝廷,说左宗棠是“劣幕”,一官两印,嚣张跋扈。一个师爷敢打二品大员耳光,这还了得?朝廷发下谕旨,命人逮捕左氏,“果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一时之间,不可一世的左师爷头颅岌岌可危。
闻听左氏遇祸,曾国藩“焦灼极切”,他不光为朋友忧,也为大局忧。他在家信中忧心忡忡地写道: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三、“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3)
湖南樊镇一案,骆中丞奏明湖南历次保举,一秉至公,并将全案卷宗封送军机处。皇上严旨法责,有“属员耸恿,劣幕要挟”等语,并将原奏及全案发交湖北,原封未动,从此湖南局面不能无小变矣。
左宗棠遇到的这一大难,可与曾氏家居困境相比。左当时对曾是雪上加霜。此际曾国藩却对左雪中送炭,关爱有加。他十分体谅左宗棠此际的心境,怕他因为惊忧过度,损害健康,因此去信加以宽解。九月三十日,曾在给左的信中写道:“得闻樊案又生波折,深恐台端愤悒自伤,适丁果臣一信,道所以处之之法甚精当,想润帅已抄送左右矣。”
除了温辞慰问,曾国藩还全力以赴,托关系走后门,帮左氏解脱。咸丰帝将此案交湖北正考宫钱宝青审办,钱宝青是曾国藩的门主,于是曾氏以座师身份,请他设想缓解。在钱的努力下,左氏暂时未获牢狱之灾,得以顺利离开湖南。
咸丰九年十二月,左宗棠退出了巡抚的幕府,以北上会试为名,打算“直之于朝”,在皇帝面前剖白此事原委。他对这个极端的办法本来也心里没底,一路风雨交加,前途茫茫,心情极差。路上他收到了胡林翼写来的信,劝他不要北上,因为陷害他的人并不会因为他离开幕府而罢手,正在四处布置,他去北京,无疑是自投网罗。左宗棠看了这封信,感到进京既无出路,回到老家,对方仍能“寻踪而得”,深感“侧身天地,四顾茫茫”,无安身之地。思前想后,他决定避难军营。于是调头南旋,来到宿松曾国藩大营。曾国藩对左氏的到来大表欢迎,二十天中,他与左“昕夕纵谈东南大局,谋所以补救之法”。左宗棠向曾国藩表示,请让他自带一队湘军,以一个普通小营官自效,万一官文等“必不相舍,山北山南网罗密布,即匿影深山,亦将为金丸所拟”,那就带队“策马冲锋”,以战场上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见悲观到了何等地步。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三、“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4)
天下之事,每每祸福相生。谁也没想到,这一次天子亲自问罪,竟成为左宗棠一生命运的重大转折。由于左氏一人事关湖南大局,所以许多大吏特别是两湖官员,积极展开营救。除了曾国藩的努力,还有许多人共同出手。胡林翼写信向官文说好话,老朋友郭嵩焘向肃顺求助。在一番紧锣密鼓的营救下,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机。
在“樊燮京控案”以前,就多次有人向咸丰皇帝举荐过左宗棠其人。咸丰因此对左氏印象颇深。这次案件中,又有这么多人为左宗棠求情。潘祖荫甚至对皇帝说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这样的话,皇帝因此对左氏更加好奇。因此特意专旨询问曾国藩,想听听曾国藩对左宗棠的评价,以及能否调到曾的麾下使用。曾接旨大喜,于咸丰十年四月回复说:“(左氏)刚明耐苦,晓畅兵机,当此需才孔亟之时,或饬令办理湖南团防,或简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激图报,有裨时局。”
曾国藩明知樊案之后左宗棠已不可能再在湖南办团,但却将此列为首选,其用心在为左宗棠谋取实际官阶,即疏中明白说明的“藩、臬”之职。曾国藩推荐左宗棠,不似胡林翼、潘祖荫那样渲染铺张,但却直截了当地为之谋官谋权,更有力度。
皇帝于是命左氏以四品京堂候补,作为曾国藩的助手,襄办湖南军务。而此前左宗棠因做多年幕僚,得到的官衔是五品兵部郎中。左宗棠做梦也没想到曾国藩等一干朋友的援手,居然使他枯木逢春,化大凶为大吉,他说对此际遇感到“实非梦想所期”。一没有掉脑袋,二没有回老家,对朝廷与朋友们感激次骨,遂磨掌擦掌,准备在曾国藩帐下大干一番。得到左宗棠这样的有力助手,曾国藩当然如虎添翼,他决定放手让左氏大干,派他到湖南募勇,自成一军,以做独当一面的打算。左宗棠仅一个月时间,就募了五千人。此刻的左宗棠意兴勃勃,雄心大炽,他在家书中写道:“此去务要尽平生之心,轰烈做一场,未知能遂其志否?”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三、“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5)

虽然深受曾国藩的举荐之恩,但左宗棠对曾国藩,自始至终毫无唯唯之态。在曾国藩麾下带兵之初,左宗棠就表现出不甘人下的特立独行风格。
以前,凡是曾国藩麾下的军队,统称为“湘军”,而左宗棠却独树一帜,将自带的五千人号为“楚军”。其他湘军将领募军练勇一遵曾国藩成制,而左宗棠却对曾国藩的那套做法不太感冒。曾国藩选将专要朴实的读书人,以其有根底,有操守,大节不苟。而左宗棠却多用武夫,“亦不尽朴实之选,止取其能拼命打硬仗耳”。左宗棠有左宗棠的算盘。原来,读书人有功名,立了战功很快可以高升,不再为己所用。而武人升到提督已是非常不易,不得不一直在自己脚下盘桓,容易控制。曾国藩招兵,多从原籍湘乡一县招募,左宗棠认为这样弊端尤多,因为一旦失利,往往是举县尽哀,士气容易受挫。所以他从全省各府县招募,优中选优,强中择强。至于营制,他也参用后来脱离曾国藩系的王鑫之法,处处与湘军有所不同。
事实证明左宗棠的名气不是吹出来的。首次亲自带兵打仗,他就旗开得胜。咸丰十年底,太平军兵分三路,包围了曾国藩所驻的祁门。曾国藩四面楚歌,陷于惊恐之中。幸好左宗棠在景德镇经过一日一夜激战,将太平军将领黄文金率领的数万军队击败,令曾国藩转危为安。
事后,曾国藩专折为左宗棠请功说:“左宗棠初立新军,骤当大敌,昼而跃马入阵,暮而治事达旦,实属勤劳异常,惟系襄办京堂大员,应如何优擢奖叙之处,出自圣裁。”于是皇帝发布谕旨,着左宗棠以三品京堂候补。
曾国藩侥幸度过此难,不料更大的危险紧接着到来。咸丰十一年二月,太平军李世贤部再度进入江西,并于二月底击败左宗棠,攻占了景德镇,兵锋直指祁门。曾国藩文报不通,饷道中断,又一次陷于绝境,在日记中写道:“忧灼特甚,夜竟不能成寐,口枯舌燥,心如火炙,殆不知生之可乐,死之可悲矣。”甚至给曾纪泽写下了遗嘱。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三、“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6)
在这关键时刻,左宗棠再次力挽狂澜。景德镇失败后,他退守乐平,三月六日与李世贤大战于此,左充分利用地形优势,命人开挖壕沟,引水塞堰,大大限制了太平军骑兵的作用。在他的指挥下,左军奋力进攻,结果大败太平军,杀敌五千多人。李世贤大败狂奔,曾国藩再一次走出绝境,他大喜过望,对左宗棠当然又一次奖誉不已,向皇帝汇报称:“(左宗棠)以数千新集之众,破十倍凶悍之贼,因地以审敌情,蓄机势以作士气,实属深明将略,审越时贤。”请求“将左宗棠襄办军务改为帮办军务”。曾国藩甚至对皇帝说,他以此事断定左“将来必能为国家开拓疆土,廓清逆氛。”可谓推重备至,也预见到了左宗棠后来收复新疆之功,诚可谓“知人之明”。
皇帝又一次接受了曾因藩的建议,“命候补三品京堂左宗棠帮办两汀总督曾国藩军务”,左由襄办改为帮办,一字之差,变成曾的副手。随后又晋为太常寺卿,正三品,这是左出山十年来第一次被授真正实职官职。

左宗棠也没有想到,在曾国藩的麾下,他晋升能如此迅速。
太平军被赶出江西后,却在浙江势如破竹。咸丰十一年九月,浙江全省几乎全部被太平军占领。咸丰十一年十月十八日,朝廷命曾国藩督办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事。
曾国藩用人,抱定立人,达人之原则,绝不因自己用着顺手就把这个人压在自己手下不使其升迁。他早就想为左宗棠谋得更大的发展空间。浙江失陷,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决定将浙江军务全盘交给左宗棠,让他从此独当一面。十一月十六日,曾国藩在复左宗棠的信中写道:
昨奉廷寄谕旨,谬以鄙人兼办浙江军务。位太高,权太重,虚望太隆,才智太短,殆无不颠蹶之理。即日当具折请辞,而推阁下督办浙江军务。
他说到做到,当月二十五日,他上《恳辞节制浙省各官及军务等折》,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以臣遥制浙军……不若以左宗棠专办浙省……其才实可独当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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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闻讯大喜。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盼着能离开曾国藩羽翼,自己开辟乾坤大展拳脚的一天。他率领军队,兴冲冲地准备起程。这时曾国藩却给他寄来信件,命他按兵不动。原来此时太平军已经把浙江巡抚王有龄围困在杭州,王有龄凶多吉少。如果左宗棠马上出兵救援,万一失败,左氏得承担救援不力之责。如果救援成功,把王有龄救出来,那么浙江巡抚还是要由王有龄来做,左宗棠如何安置?因此直到十一月底,得知浙江巡抚王有龄在围困中自缢而死,曾国藩才密奏清廷,请以左宗棠为浙江巡抚,同时命令左宗棠迅速入浙。曾国藩心机权术之深,可见一斑。
十二月二十四日,清政府任命左宗棠为浙江巡抚,从此,当过多年“假巡抚”的左宗棠成了真巡抚,正式步入大员系列。在投奔曾国藩之初,左宗棠所期望不过是“以小营官自效”,孰料“进步”速度如此之快。这当然全是曾国藩提携之效。曾国藩好事做到底,不但把驻扎在赣浙边界的湘军统归左宗棠节制,而且慷慨地给了他向皇帝的专奏权和征收厘金权。
入浙是左宗棠一直以来的梦想。早在楚军出湘之始,左就注意到浙江这个最富之地。曾国藩这次超额满足了他的梦想,令他快慰无已。而曾国藩在入浙时机上的选择,更让他看到曾国藩为他考虑的细致周到。此时的左宗棠,对曾国藩发自内心地尊重感激,和曾国藩交往中,变得毕恭毕敬,“修敬先达之礼”,“每事必请教而后行”。称“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这是双方合作中最情投意合的一段。
获得了更大平台的左宗棠的才干更挥洒无余,他竭尽平生才力,专注于浙江军事。同治二年三月,清廷超擢他为闽浙总督。
左宗棠担任巡抚,已经属于破格超升。而仅仅一年之时间,就又擢升总督,居然与曾国藩平起平坐,分庭抗礼了。他在家书中说:“近奉冲圣寄谕,吾与涤公均平列。”这一年多中间,左宗棠并无特殊建树,何以如此轻松取得与曾国藩平列的地位呢?
这道圣旨的背后隐藏着大清朝廷极为深刻的用心。原来,曾国藩此时权倾天下,拥兵过广,已经令清廷不放心了。他们怕曾国藩尾大不掉。使左氏与曾分庭抗礼,就是为了分裂湘军,牵制“兵权过重”的曾国藩,达到分湘系集团而治之的目的。
而之所以起用左宗棠来牵制曾国藩,是因为清廷敏锐地发现,左宗棠与自己的恩主曾国藩之间出现了矛盾。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四、“绝无良心科第二名”(1)
四、“绝无良心科第二名”

随着左宗棠地位的迅速上升,他与曾国藩的关系又一次出现了恶化。
首先当然还是用兵方略上的争执。
投身曾国藩之前,左宗棠批评起曾氏之兵略从来没有客气过。既为麾下之后,左宗棠对曾的许多军事判断虽然不再公开嘲讽,但与朋友们交流时仍直言不讳。比如闻听太平军占领浙江后,曾国藩的判断极为悲观,惊呼道:“现在苏、浙两省膏腴之地,尽为所有,窟穴已成,根柢已固,……东南大局,收拾愈难。”左宗棠却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太平军舍弃长江中游的安庆地区,而专集于下游,“大局顿有转机”。事实证明左的看法确实比曾更有见地。
早在咸丰十年三月,左宗棠就建议曾国藩“先以偏师谋取吴越”。曾国藩却坚持所谓“稳扎稳打”之法,拒绝此议,进驻皖南万山丛中的祁门。左宗棠虽然没有公开批评,却在写给儿子的信中流露出轻蔑之色:“涤公于我极亲信,毫无间言。唯才略太欠,自入窘乡.恐终非戡乱之人。”
离开曾国藩羽翼之后,左宗棠开始接连不断地与曾国藩争辩兵机。他认为曾国藩用兵过于拙滞,对自己的束缚过多,在信中经常对曾发出抱怨。随着浙江巡抚做得越来越顺手,左宗棠对曾国藩的批评也越来越直言不讳。在给骆秉章的信中,他这样表达自己的委屈:“涤相于兵机,每苦钝滞,而筹饷亦非所长,近日议论多有不合。祇以大局为重,不能不勉为将顺,然以难矣。”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四、“绝无良心科第二名”(2)
入浙之初,左宗棠对曾国藩的建议还是惟命是从至少积极响应的,但随着他在浙江脚根扎稳,对曾国藩就越来越轻慢起来。曾国藩对周开锡,李庆霖二人十分反感,要求左宗棠斥退他们。左宗棠却对曾国藩的用人之道不以为然,“恪靖(指左宗棠)尝谓文正(指曾国藩)无知人之明,故文正所弃者,无不重用”,反而委此二人以重任。同治元年,当太平军进攻曾国荃部时,曾国藩要求左宗棠派蒋益沣一军往援,左宗棠却拒不从命。曾国藩于浙事或者楚军的“大调度”,都通过书信或者咨文商之于左,可是左却“每置不肯”。曾国藩寄给左宗棠的信件,左动不动就不予回复。以至于曾国藩在一封信中这样抱怨道:“每有大调度,常以缄、咨敬商尊处,公每置之不论,岂其未足与语耶?抑自足而拒嘉谟耶?盍亦箴砭而推挽之?”
与左宗棠的合作中,曾国藩不得不又一次回到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角色。和别人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对亲兄弟一吐肝肺。同治二年五月初二日,他在致曾国荃的信中这样说:“余因呆兵太多,徽祁全借左军之力,受气不少。此后余决不肯多用围城之呆兵矣!”郁怒之态,溢于言表。
不论有多少不愉快,曾左二人关系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虽然左宗棠说出“公与弟均尚气好辩,彼此争论,更涉形迹,于大体多所窒碍也”之类的重话,但双方从来没有撕破面皮。因为曾国藩位为两江总督,左宗棠是浙江巡抚,名位毕竟在曾国藩之下,不得不时时压制自己的气焰。但当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与曾国藩地位相等后,二人冲突就开始表面化了。
二人第一次冲突的导火线是军饷问题。
湘军不是经制之兵,军饷一直是曾国藩最头疼的问题。当湘军顿兵南京城下之时,曾国荃每天只能发四成饷,士兵连半饱也吃不上,只能煮粥度日。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四、“绝无良心科第二名”(3)
为了保证湘军军饷供应,曾国藩保举沈葆桢出任江西巡抚,因为江西是湘军重要的饷源地。没想到出任江西巡抚不久,地方主义倾向就压倒了对曾国藩的感激之情,沈葆桢急于在江西干出成绩,想把江西财政收入都留为己用,不再为湘军供饷。曾国藩闻讯大急。没有了这笔饷银,南京城下的湘军只有两条路,一是哗变,二是在南京城下被活活饿死。
曾沈二人为了争饷,在皇帝面前打起了笔仗。对于沈葆桢的忘恩负义,曾氏大营的所有人都气愤填膺,他们纷纷说,如果朝廷设一个“绝无良心科”,沈一定取得第一名。
曾国藩为此“郁闷殊甚”,写信给左宗棠说:
幼丹(沈葆桢的字)中丞与敝处大相龃龉,将漕折全行截留,初不省其开罪之由。以中才而当末流之世,处权势之地,固宜丛尤悔而不自知乎?
曾国藩把左宗棠当成了心腹和知己,才如此推心置腹地谈论此事。他万万没想到,升任了总督的左宗棠在回信中没接他的话茬,却为沈葆桢报起了不平。
原来,左沈二人此时已经走到了一起。战争形势的发展,使左沈有了共同的利害关系。因为左氏军队在浙江阻挡太平军入赣,为江西起了屏障作用。左宗棠还多次带兵入赣剿杀江西境内的太平军。沈葆桢虽然不愿为曾氏供饷,却愿意为左氏供饷,双方因此关系密切,情投意合。在和曾国藩打奏折官司时,沈葆桢甚至还把左宗棠带兵入赣,高风格地不用江西饷银的事迹写入奏折,以此贬低曾国藩。
因此,当沈葆桢与曾国藩打起奏折官司时,左宗棠站到了沈葆桢一边,拒不为曾国藩说话。在沈葆桢以开缺威胁朝廷时,左宗棠则公开替沈葆桢抱不平。他写信指责曾国藩说:现在你的好朋友郭嵩焘(湘系元老)升任广东巡抚,而你的敌人沈葆桢却吁请开缺,“一益一损,且幸且惧”。意思是说,反对你的人,你逼得他走投无路。顺应你的人,就步步高升,你的独断专行,已经让人畏惧了。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四、“绝无良心科第二名”(4)
面对左宗棠措辞尖锐的质问,曾国藩采取了一如既往的忍让态度,没有进行过多的解释和争辩,但心中难免不存芥蒂。在曾氏大营中人看来,左宗棠此举证明,他已经可以步沈葆桢之后,取得“绝无良心科”的第二名了。曾左二人日后关系日渐疏远,在此就打下了深刻的伏笔。何况成为总督之后,左宗棠与曾国藩的书信往来又恢复了旧日飞扬跋扈指手划脚之态。笔记中有这样一条记载:
(左宗棠)一日来咨,极诋文正(曾国藩)用人之谬,词旨亢厉,令人难堪。文正复之云:“昔富将军咨唐义渠中丞云:贵部院实属调度乖方之至。贵部堂博学多师,不仅取则古人,亦且效法时贤,其于富将军可谓深造有得,后先辉映,实深佩服,相应咨覆云云。”
以曾国藩之修养,如非郁怒已极,决不会以这样的嬉笑怒骂尖酸刻薄来回应左宗棠。双方的关系,至此已经阴云重重。然而就在此时,左宗棠又给了曾国藩重重一击。
太平军为了解天京之围,对湘军展开突然反攻,大举攻入了皖南。左宗棠认为这是曾国藩调度不力、防备不当所致,在未和曾国藩商议的情况下,直接向清廷建议,派杨岳斌来督办江西、皖南军务。这一建议的实质,是要从曾国藩的辖区范围内分割出江西、皖南,清廷早就想收缩曾国藩的兵权,接到此奏立即批复同意。这显然是对曾国藩权势和威信的一次严重打击。以曾国藩之城府涵养,对此事未置一辞,但他的幕客们却情绪激烈,纷纷破口大骂。曾国藩的得意门生赵烈文在他的日记中说,见左宗棠《请饬杨岳斌督办江西、皖南军务片》,字字为自己表功,句句给曾国藩抹黑:
按此折……旁敲侧击,复见金陵之兵力甚充,不必视为过重,及曾中堂之用人,未能尽人之长。寸楮之中,凶锋四射,似乎天下舍己之外,更无公忠体国之君子。吁!险矣。
“天下舍己之外,更无公忠体国之君子”,赵烈文一语,道出了左宗棠的心事。左宗棠以居心正大为恃,对老同事、老朋友突然袭击,这种事以后还多次发生。这种袭击表面上当然是以“大清王朝根本利益”为出发点,但背后却经常隐藏着强烈的“争雄心态”。事实证明,清廷选择左宗棠来作为分化湘军的突破口实在太准确了。在整个湘军集团中,左宗棠是唯一一个始终要越曾国藩而上的人。左宗棠的这一举动,正式宣告曾左关系解体。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四、“绝无良心科第二名”(5)
清廷见分化政策收到效果,从此更加放手扶植左宗棠的势力。经过三年苦战,左宗棠攻克杭州,清廷因此于同治三年三月特加左宗棠以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及至当年十月,左宗棠夺得浙江全省,被清廷封为一等伯爵,并赐爵名“恪靖”。功名之顺遂,出乎所有人的想象之外。

曾左二人正式决裂,发生在同治三年。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正午,南京太平门外一声巨响,城墙崩坍,烟尘升起数十丈。天京陷落。
两天之后的六月十八日午夜,气喘吁吁的信使叩响了曾国藩大营营门。已经于二更四点睡下的曾国藩在三更三点被人叫醒,披衣复起。他已经猜到是什么消息,颤抖的手握住咨文,读后“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万端交集,竟夕不复成寐”。
是啊,曾国藩有太多理由百感交集。从咸丰二年起兵到今天,整整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他失去了两个亲兄弟,也亲手把数万名湘乡老乡送入鬼门关。自己更是三次自杀,数度濒危,忍受了超过普通人耐受极限十倍百倍的艰巨和委屈,才换来这一张捷报。
收到捷报,大清朝廷“特沛殊恩,用酬劳勚”,册封曾国藩为一等侯,世袭罔替。同时册封曾国荃为一等伯。有清二百年里,汉人得此异数者,少之又少。真是兄弟二人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然而,就在封侯的喧闹喜庆过去不久,曾国藩却又一次陷入了苦恼之中。
原来,曾国荃午夜送来的那张捷报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曾国荃没有详细调查,就匆忙汇报说,幼天王“积薪宫殿,举火自焚”,南京城内十万太平军皆被消灭。南京一役,圆满成功。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四、“绝无良心科第二名”(6)
然而事实是,南京城破之际,有数千人突围成功。这数千人中,就有洪秀全的儿子幼天王。自古用兵,讲究擒贼擒王斩草除根,幼天王逃走,则太平军残部犹心有所系,镇压太平天国自然不能算彻底成功,曾国荃血战两年得来的“首功”由此也大打折扣。曾国藩得知真相后,如同兜头一瓢凉水。他只能盼布防的湘军在南京城外迅速抓住幼天王。这样,他也可以从容向朝廷汇报,措辞之间,极力回旋,使他们兄弟不至于十分难堪。
让他想不到的是,幼天王居然一路逃过湘军在南京城外的层层布防,千里奔逃到湖州,投奔了当时太平军余部中的堵王黄文金部。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人不禀告他,率先将此消息报告给了朝廷。
此人就是左宗棠。
左宗棠通过线人,得知了幼天王的踪迹。按常理,他应该及时把这个消息告诉曾国藩,让曾国藩决定如何处置整个事情。再退一步,即使是由他来向朝廷汇报,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先与曾氏兄弟通报一下情况。这样于国家无损,而于私谊有益。事实上,在以前的军务大端上,左宗棠一直是这么做的,只有这次,在涉及曾氏兄弟根本利益的大事上,左宗棠没有这样做。在获得了幼天王下落后,他立刻于七月初六直接奏报朝廷:
据金陵逃出难民供:伪幼主洪填福于六月二十一日由东坝逃至广德,二十六日,堵逆黄文金迎其入湖州府城。查湖郡守贼黄文金、杨辅清、李元继等皆积年逋寇,贼数之多约计尚十馀万,此次互相勾结,本有拼命相持之意;兹复借伪幼主为名号召贼党,则其势不遽他窜可知。且江西兵力渐集,李世贤、汪海洋诸逆如不得逞于江西,则遁入浙、闽,复与湖州踞逆相首尾,亦未可知。
也就是说,据金陵逃出来的难民交待,幼天王逃到了广德,被堵王黄文金接入湖州城。黄文金等都是太平天国骨干,又拥十万残部,本来就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如此又得到了幼主作为号召,实在十分危险。其他太平军残部,有可能前来汇合。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四、“绝无良心科第二名”(7)
这道奏折,不但有实情,还有夸大。幼天王逃至湖州是实,但是所谓他受到太平天国十万余残部的热烈欢迎,“拼命相持”,却是夸大不实之词。其实,洪秀全在天国覆亡之前已经人心丧尽,毫无政治经验、与臣下素无交往的幼主更谈不上什么号召力。李世贤、汪海洋等残余将领对“迎驾”、“护驾”根本不感兴趣,不想给自己找一个空头麻烦,所以幼天王在逃亡途中总是“赶不上”他们。堵王黄文金虽有“迎主”的举动,其后却对幼天王本人避而不见。由此可见,幼天王这条小泥鳅已经翻不起大浪,不值得人们那样大为紧张了。
左宗棠夸大幼天王的影响力,意图十分明显,那就是要风凉贬损曾氏兄弟的战功。他告诉清廷,幼天王远比南京城更重要。幼天王逃出,并且受到十万余残部的热烈欢迎,那么太天国各地残部联合起来,重新复兴,并非没有可能。看来镇压太平天国大业,只是完成了一半。而曾氏兄弟就是凭着一半成功,骗得了封侯之赏。
左宗棠的目的果然达到了,朝廷勃然大怒。慈禧太后万万没想到素称老实厚道的曾国藩居然敢如此欺君罔上。于是降下严旨,切责曾国藩:
据曾国藩奏:洪福积薪自焚;茫无实据!似已逃出伪官。李秀成供:曾经挟之出城,后始分散;其为逃出,已无疑义。湖熟防军所报斩杀净尽之说,全不可靠!著曾国藩查明。此外,究有逸出若干?并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
这道谕旨语气空前严厉;不仅指责曾国藩以前的奏折“茫无实据”、“全不可靠”,而且要严惩曾国藩的部下,“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不要说慈禧主政以来,对曾国藩一直是客客气气,就是对曾国藩不太感冒的咸丰皇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重话。曾国藩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打击,声誉也大大跌落。

从表面上看,幼天王的生死,确实是关系到清王朝根本利益的重要问题,左宗棠忠心王事,不顾私情,第一时间将侦知到的情报上奏朝廷,大义凛然,光明正大。薛福成在《庸庵笔记》中就说:“左公不感私恩,专尚公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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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问题是,左宗棠并非从不感私恩。当初他身陷樊案,潘祖荫营救颇力,他就一直念念不忘,发达之后,每年都送以厚礼,仅仅冬天的“炭敬”一项,照例为一千两。后来在陕甘总督任上,他弄到了一件极不寻常的古董,送给已经受到革职处分的潘祖荫,以表安慰之意。这件古董的份量如何?只用一句话就可以说明:它名为“大盂鼎”,后来成为了中国历史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可见他如果想报私恩,也可以做得很漂亮。
如果论恩情,曾国藩对左宗棠并不亚于藩祖荫。曾国藩在他进身之路上,一路扶植提携。而左宗棠与曾国荃,更是多年情投意合,即使是在他有憾于曾国藩之时,和曾国荃关系也一直非常良好。他如此处理此事,实际上受更大打击的是曾国荃,因为曾国荃才是直接责任人。因此这种做法无疑太令人费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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