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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正面和侧面

张宏杰(当代)
<曾国藩的正面和侧面>
相关资料 内容简介
内容简介:
作为一本曾国藩的专著,本书不仅讲述了曾国藩跌宕起伏的一生,同时也揭露了曾国藩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一生遭遇过的五次重大挫折;与左宗棠的纠结和情谊;一生收入与支出;如何看待风水、相面、算卦和天命等。本书填补了历史研究的一块空白:首次详细研究了一位古代官员的收入与支出,揭示了清代官员的工资条、灰色收入与实际收入的关系。
《》相关资料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张宏杰,作家,学者。1972年生于辽宁,东北财经大学经济学学士,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研究生。就职于渤海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著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中国人的性格历程》《乾隆皇帝的十张面孔》等。有多部作品在韩国及港台出版。
《》相关资料 名家点评
关于他的作品人们这样说:
“张宏杰是个观察和记录的高手。他冷静细致的笔法,把人性的复杂、深奥、奇特、匪夷所思、出人意料叉在情理之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原本熟悉的历史事实在他的笔下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新鲜而又迷人。”——莫言
我看宏杰写晚清的军营,瞠目结舌,可以腐败枯烂到这样的程度,几年在军中呆下来,老曾算是知道了,调兵,拨饷,察吏,选将,全靠应酬人情,完全不问情势危急,有谕旨也没用,“苟无人情,百求罔应”——柴静
史学家戴逸教授读了他的作品,立即表示愿意做他的博导,将他收做关门弟子——
戴逸
“张宏杰在哪里,怎么联系?”——
《老照片》的执行主编冯克力看到他发表在刊物上的文章,马上问
印厂的工人在排版时都被他的文字深深吸引,放下工作,读得不亦乐乎。
《》相关资料 目录
网络选载稿:
自序:从细节中发现的曾国藩
柴静做跋: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
曾国藩一生的五次耻辱
秀才考试被考官公开批责
“画图甚陋”遭同事讥笑
批评皇帝与被“京师权贵唾骂”
在长沙“打脱牙和血吞”
江西的困顿与“大悔大悟”
“与世俗文法战者十之五六”
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黏液质”和“多血质”
第一次断交
“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
“绝无良心科第二名”
最后的交集
曾国藩是如何“脱胎换骨”的
三十岁以前是庸人
“脱胎换骨”的操作过程
看平地长得万丈高
《》相关资料 序:从细节中发现的曾国藩(1)
序:从细节中发现的曾国藩

听说我要写曾国藩,许多朋友都不赞成。
说满大街都是写曾的书。那意思是,这个人被写得太滥了,你不怕写不出新意吗?
其实从许多角度来讲,曾国藩几乎是一个没有被书写和挖掘过的人物。市面上写曾国藩的书虽然铺天盖地,百分之九十却是“成功学”一类,什么“曾国藩发迹史”、“成功绝学”、“做官与做人”……“成功”虽然没有什么不好,无乃太单调乎?
剩下那百分之十大部分也只从政治、军事或者思想这类宏大的角度去“提炼”曾国藩,一样不免有枯燥乏味处。
而我想做的,是用细节构建一个立体的曾国藩。

和大多数人一样,最初接触曾国藩时,他不过就是个挺没趣的老头儿。长得土头土脑,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成天道貌岸然,正襟危坐,一方面总在思考国家大事,另一方面又写了一大堆絮絮叨叨无比唐僧的家书。仅此而已。
如果朝代久远,曾国藩也必将被时间风干成丑陋的木乃伊,和那些供在“名人堂”中的塑像一模一样。好在他离我们还算近,留下了大量的原始材料。从一本《曾国藩家书》开始,《曾国藩日记》、《曾氏三代家书》、岳麓版《曾国藩全集》、台湾版《湘乡曾氏文献》、《能静居日记》几年间陆陆续续进入了我的书架和电脑。通过这些第一手资料,曾国藩的皮肤慢慢恢复了弹性。我发现,细节中的曾国藩,其实挺有意思的:
他老人家很少洗澡,经常几个月才洗一次脚。
《》相关资料 序:从细节中发现的曾国藩(2)
他老人家在做穷京官时,成天为钱发愁。为了在即将到来的祖父生日宴会时多收一点“份子”,他未雨绸缪地加大了社交力度,随别人的份子随得很多,“分资较周到”。可是事后想起自己还要做:“圣人”,又对自己的小算盘“批判”不止。
他老人家在做总督的时候,用下属单位进贡的钱,给自己建了一个“小金库”。用这个小金库的钱公款吃喝、送红包。但是到离任的时候,对小金库中剩下的钱,却一文也不染指。
他老人家在打仗的时候,一遇到左右为难之时,就翻开《易经》,自己算卦。
他老人家曾经十分迷信风水,甚至嘱咐自己的弟弟要好好研究风水之学。不过到了晚年,他又改信“天命”,对风水置之不问。
……
细节中的曾国藩,远比那个“永远正确”的“圣人”可爱。

当然,“细节”不仅仅“好玩”。通过“细节”,我们可以完成两个维度的“穿越”:一是对曾国藩内心的“穿越”,另一个是对晚清社会的“穿越”。
曾国藩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家或者军事家、思想家,他首先是一个人。是一个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的人,是一个终生挣扎、纠结、冲突和矛盾的人,是一个既有灵魂又有体温的人。通过观察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如何俯仰揖让,我们可以切身感受曾国藩在种种艰难面前的犹豫与坚定、拘执与圆通、笨拙与精明,更深入地分辨他的“天理”与“人欲”,更真切地领略他的人格和魅力。
《》相关资料 序:从细节中发现的曾国藩(3)
通过曾国藩,我们更可以直观地了解晚清的政治与社会。这本书缘起于二七年,那一年我开始系统阅读《曾国藩日记》。在阅读过程中经常遇到关于他个人收支的零星记载,因此产生了通过梳理这些琐碎而分散的资料,给曾国藩一生算算账的念头。沿着这个念头,我找到了台湾学生书局出版的《湘乡曾氏文献》。这里面汇集了大量的曾国藩亲笔,内容林林总总,拉拉杂杂,有书信、杂记、日记、对部下的“职务鉴定”、给别人相面的结论等等。其中有一个账本,从买了一颗大白菜、剃了一次头、雇了一次车到收了别人十两“炭敬”、给某大学士送了三两“节礼”和一两“门包”,事无巨细,悉数记载。我们从中可以读到一个京官的日常生活状态,可以窥见这个传统社会“最后一个圣人”在隐秘的角落呈现出的“真诚”与“虚伪”,更可以直接体察到清代京官薪酬体系对官员行为的多方面影响。
通过观察曾国藩如何建立和使用“小金库”,如何拒绝和处理下属送来的礼品,如何面对户部报销时索要的八万两“部费”,我们可以穿越门禁重重的大小衙门,观察晚清官场的种种微妙而复杂的“潜规则”的具体运作。这种观察常可以澄清许多流传甚广的误解。比如所谓“陋规”,它的产生迫不得已,它的流向也并非如我们所想像的尽入私囊。事实上,它是晚清财政制度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否则,以清廉著称的林则徐也不会在遭遇大灾,军粮都缓征的情况下,坚持收自己那份“陋规”。可以说,通过曾国藩这一个例,我们获得了观察清代财政制度以及地方行政机构运作过程的一个特殊断面。因此,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可以说也是学习和研究晚清政治社会史的过程。

选择在曾国藩诞辰二百周年之际出版这本书,是为了表达对他的敬意。几年来,我阅读他越深,对他的敬意越重。
因为这种敬意,二八年春天,我从长沙转了六次车,去了一趟湖南荷叶镇的“曾国藩故居”。
《》相关资料 序:从细节中发现的曾国藩(4)
“富厚堂”院子很大,不见其他游人。一场微雨刚过,静翳清爽。虽然曾国藩生前没能亲眼见到这座建筑,但在兄弟和儿子的主持下,建筑中处处透着鲜明的“曾氏风格”:房屋举架很高,线条刚硬。墙的外面用青砖,内墙则是清一色的土砖。既轩昂厚重,又质朴简单。里面陈设简单,除了几张雕花大床外,家具多是农家风味。因为没有管理人员,可以随便在曾纪泽坐过的椅子上坐坐,静静地欣赏墙上他的手泽。
这座宅院的一大特点是后面圈进了半座山坡。沿着土夯高大院墙拾级而上,在后山上走了一圈,雨后的树木清香袭人,不知名的鸟儿叫声清脆。这种清幽,曾国藩朝思暮想,却没能享受到。虽然疲惫至极,但是多次退休请求始终没有得到慈禧的同意,只能“鞠躬尽瘁”,客死他乡。
虽然“故居”名不符实,我在这里确实感受到了曾国藩的气息。
对许多人来说,曾国藩的主要意义证明了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在意志力的推动下,可以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对于中国这个文化体来说,曾国藩的更大意义是他展现的“中国式力量”。曾国藩全面展示了传统文化的正面价值,证明了中国文化有活力,有弹性,有容纳力的一面。在满清重臣中,他是第一个主张对洋人“以诚相待”的人。这一高度,今天许多中国人仍然没有达到。当然,另一方面,他也证明了传统文化无法突破的极限,这一证明意义也十分重大。总而言之,他让我们对祖先五千年积累的文化有了更全面的认识。我以前的作品,主要致力于对文化传统中负面因素的批判。这本书,却是致力于了解和认识传统文化中温暖的一面。柴静的话说得很好:“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任何建设都需要寻找坚实的地基,我们无法和传统一刀两断,我们必须寻找接口。
熟悉我的读者会发现,这本书和我以前的作品写法上有很大不同。它少了许多感觉和议论,多了大量的资料和引注。我想做的,是尽量用第一手材料构建这个人,在细节中呈现这个人和那个时代。
《》相关资料 序:从细节中发现的曾国藩(5)
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九年春天,明月同学不辞辛苦带我去厦门大学图书馆查阅《湘乡曾氏文献》,当然,那位中年女图书管理员服务态度之差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曾经到上海师范大学,向王澧华先生当面请教。他的《曾国藩诗文系年》一书在曾国藩研究中至今仍然相当重要。我还曾坐火车卧铺远赴鸭绿江边,面对江对岸的白云缭绕的青山,在自由研究者刘忆江先生“江边庄园”和他讨论曾国藩的种种细节。他的《曾国藩评传》是近年来为数不多的有份量的曾国藩传记之一。
当然,最要感谢的是我的导师葛剑雄教授。他“突破常规”,充分尊重我的兴趣和能力,同意我将曾国藩的经济生活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并给予了宝贵的指导。这使我依靠复旦图书馆的资源条件,集中精力完成了“左侧面”部分,在完成博士论文前,先“套种”出这样一本面对普通读者的书。
需要说明的是,这本书的注释有一些不规范的地方。特别是应编辑的要求,为节省版面起见,在不影响普通读者阅读的情况下,引用岳麓版《曾国藩全集》的大多数引文删掉了具体页码的注释。因为时间仓促和体裁原因,也有个别引文没能加注或没能准确加注,特别是“正面”部分,因为最初是给一本较为通俗的刊物写的,因而这种情况更多,只能敬请原文作者和读者原谅。按照我原来的设想,这本书还应该包括《曾国藩的心理特征》《曾国藩的亲情与友情》《曾国藩与湖南气质》等几个部分。由于时间原因,看来只能等几年以后再出这本书的续集了。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1)..
跋: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

我认识宏杰,是他写《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写朱元璋,将中国封建专制根源写得剥皮见骨,看得我心里悚然。
后来他说要写曾国藩,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要写这人?有多少人多少书都写过了呀。”
宏杰说“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对他感兴趣,想通过写来了解他。”
当时我正写顾准,对他这话觉得相当亲切。
两个人互相往来稿子,才发现彼此动笔的出发点很有相近处,顾与曾这两个人都是体制中人,都并非天才,受尽困厄,回到平实,都经历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痛苦转变。
老曾说,“其苟且者,知将来之必敝;其知当者,知将来之必因。所谓虽百世可知也”;而顾准说,“我信任人类的不断进步,我注目现世,不信有什么地上王国,对于未来的瞻望,必肇始于前,没有未来会出现的东西,而现在没有萌芽的。因此我注意经验的归纳,不信从经验方面无根据地对未来的预言”。
经验主义的特点就是虚而能受,不然就容易走上武断专制的道路,像顾准所说“专制就是坚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想法”。
曾国藩一生思想轨迹多变而复杂,有人讥笑他无一专长,但他说:“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所以,他不讲过高之理,只以“实事求是”为宗旨。这其实是一个解缚的过程。解除思想上的威权主义,兼容并包,这样的思维方式,用老曾的话说“内持定见而六辔在手”,用顾准的话说:“能够继承和吸收一切良好的东西,能够雄辩地批判一切不正确的东西。”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2)..
他俩思想的横剖面都通过日记与文章记录下来,可以看到这样的心灵里,没有飞跃,没有灵光乍现,立地顿悟,每一步都是困而求知,而勉而行,但坚韧之感,就像一把刀不假思索深深扎入直没刀柄。
这个路径意味着以中人之姿,人人可为。

道光三十年三月,老曾是礼部侍郎。四十岁了,还是一个愤怒青年,其时官场已经是熟透的昏黄,他声色俱厉地评论“诸老”——“恶其不黑不白,不痛不痒,假颟顸为浑厚,冒乡愿为中庸,一遇真伪交争之际,辄先倡为游言,导为邪论,以阴排善类,而自居老成持平之列。”
他连皇帝也骂,上书说咸丰本人对国事“不暇深求”,“徒尚文饰,”表面说言者无罪却“疏之万里之外”,或者“斥为乱道之流”。所以大臣们再不敢就人事、吏制发言,碰到什么事情,只有“相与袖手,一筹莫展”。
句句见血。
咸丰帝看完全文,当场大怒,“掷其折于地”,虽然被人劝住了,怕也是动过杀机。
三年后,曾国藩开始操办水师。还不到一个月,皇帝就催他“着即赶办船只炮位”,“自洞庭湖驶入大江,顺流东下,直赴安徽江面”。当时,湘军水师一切条件还不具备,老曾只能抗着不去。
咸丰憋了几年的火,这时一发而泄-“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时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于天下?……言既出诸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
这话说得挺狠,你不是天天骂这个骂那个,觉得你自己了不起比谁都强么?行,“办与朕看”。
都能听到词章后的冷笑。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3)..

我看宏杰写晚清的军营,瞠目结舌,可以腐败枯烂到这样的程度,几年在军中呆下来,老曾算是知道了,调兵,拨饷,察吏,选将,全靠应酬人情,完全不问情势危急,有谕旨也没用,“苟无人情,百求罔应”。
学会应酬交际,算是老曾的成年礼。
应酬周到,这四个字看上去庸常,但愤青做起来,是很不容易的,哪个血气方刚,黑白两分的人,能够低下身段,与自己痛恨的“软熟和同”之人把臂周旋?
复出之后他说:“志在平贼,尚不如前次之坚。至於应酬周到,有信必复,公牍必於本日办毕,则远胜於前次。”
可以想象“诸老”背后怎么捻着胡子冷笑:“小曾吃了亏,现在知道点轻重了”,胡林翼也说他再出之后,“渐趋圆熟之风,无复刚方之气”。
但这样的后果必有损失,老曾自己也承认:“仪文弥加捡点,而真意反逊于前”,要把维持住表面和平,话话都说得要得体,但本来对事物的看法不免就要打折扣,自我的真质也必有损伤。
曾国藩深知自己已经在悬崖的边上,再进一步是深渊,但是退?后面是个大斜坡,出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不知不觉中,一日千里,可以迅速滑落成自己曾经最反对的人。
他自己也说,想找条中间道路,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所以常看老曾在日记里自己折腾,“今夜醒后,心境不甚恬适,于爱憎恩怨,未能悉化,不如昨夜之清白坦荡远甚”。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4)..

这种心态,常被误解。
很多人以为他从此黄老之学,变成实用的犬儒主义,一个团团脸胁肩谗笑处处打揖的人。常看书店架子上大字写着“面厚心黑曾国藩”。
中国人到中年确实常成为道家信徒,曾国藩也一再说老子的话“柔弱胜刚强”,但是什么是柔弱,什么是刚强,对这一点到底了悟到什么程度,却往往是人后半生的区分。
曾国荃是其中一种,他是丛林法则的信徒,劝他哥,今日之世界是“势利之世界,以强凌弱之世界”。
有这样价值观的人,强时容易鲁莽、操切,弱时便一变而为圆滑、退缩,像宏杰写的“从当初那个闯进瓷器店的公牛,变成一个不思进取、明哲保身老官僚,成天求神问卜,不干正事。他晚岁任两江总督,以清静无为为旨,对外自称“卧治”,人称“国荃晚任江督,软滑不治事,诚无足称”。
走上常见的,晚清官场“多磕头,少说话”的路子。
老曾对刚柔的理解是不同的,他从没走到“真伪不辩”的乡愿上去。
他终生喜爱雄壮之力。人到中年,虽然磨砺性情,“知自己处处不如人”,换一副柔和面貌待人,不肯轻议人非,但一直到他入世极深,劝勉子弟也一直说:“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此时不试为之,此后必将不肯为矣。”
不过,人到中年,他对“刚”这个概念也拆碎重组?-去忿欲而存倔强,是为刚,“刚非暴戾之谓,强矫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他在道德经的扉页写“至刚无刚,至柔不柔”,意思是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只是“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
胡适思想上一次大变化,也因对柔软与刚强的理解而起。他曾有一段时间深信老子说,“至柔可以克万物”。后来他在美国之后,有次他去大峡谷,看到很大的瀑布,就对韦莲司说,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因为水在我们中国人心中是特别柔弱的东西。韦莲司就以典型的美国人精神告诉他说,你错了,水绝对不会因为柔弱才有力量,水的力量是因为有势能。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5)..
老曾不会这么表达,不过,他也并不以为柔弱本身可以制胜,必须饱含雄奇之力,他形容自己的作书之道时,写过一句话“寓深雄于静穆之中”。
“雄字须有长剑快戟,龙拿虎踞之象,锋芒森森,不可逼视者为正宗,不得以剑拔弩张四字相鄙,作一种乡愿字,名为含蓄深厚,举之无举,刺之无刺,终身无入处也。”

美国传教士亚瑟史密斯与曾国藩在同一时期的中国生活,他写过一本书叫《中国人的弱点》,写到他对当时中国人的观察,其中一个强烈的特点,是缺乏精确性,中国的“一串钱”永远不可能是预想的一百文,陕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隶是三十三文。“这给诚实的人带来无穷的烦恼”,“分布在城市边里的几个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里,但每个村子都叫三里屯”。
史密斯叹息这背后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问一个中国厨师,面包里为什么不放盐?”答案就一个,“我们在面包里就不放”;问“你们这个城市有这么多好的冰制食品,为什么不留一点儿过冬?”答案也只有一个,“不,我们这儿冬天从来没有冰制食品。”
这位在中国生活了五十多年的传教士写道,“一个拉丁诗人信奉一句格言:一个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国,会把这格言改成“试图寻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霉的”。
这种缺乏科学精神的文化渗透在整个老大帝国,士大夫阶层一样陈腐混沌,顾准批评他们:“宋儒说,‘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但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今日明日格的一事,他们所希望的是那一旦豁然贯通的智慧,这是科学的反面,科学所求的知识正是这物那物的道理,并不妄想那最后的无上智慧。”
晚清困局,十分被动,华洋冲突不断,越是这样的朝廷中,说性理者风头越足,好空谈,好讲华夷之辩,好讲血性,好以道德和口号救中国。一被动就激进,一保守就顽固,倭仁是当时著名理学家,他说:“孔门大路,惟有敛心逊志,亦趋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务。”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6)..
蔡元培评论过这些掌握着大权的腐儒:“自汉以后,虽亦思想家辈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的范围,惟用哲学以推测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悬想独断……这种哲学,没有科学作前提,永远以圣言量为标准,而不能出烦琐哲学的范围,整整四千年的中国教育,除了有过科学的萌芽及玄学曾成功地站住脚外,可以说,在实际上丝毫没有受到外来影响,它仅仅发生了从简单到复杂的变化。”
一直到老曾与李鸿章这一代,闭着眼睛过不去了,他们身在一线,战争是真刀实枪,割地是真金白银,切肤之痛,知道靠“圣言”救不了世,李鸿章的一句话,足以把儒学从底部掀翻:“孔子不会打洋枪”。
打枪不分君子小人,只靠详尽“这物那物”的道理。

有了求实一念,人才会从道德制高点上下来,脚踏实地,不激不随。
咸丰皇帝即位之初,曾让大家就“用人行政”发表意见,倭仁与曾国藩都上书。倭仁大谈“君子小人之辨”,咸丰倒也不糊涂,批了一个“名虽甚善,而实有难行”。
老曾比较实,写得很具体,认为用人之事“大抵有转移之道,有培养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废一”,咸丰批“剀切明辩,切中情事”。
老曾也是理学之徒,理学好以道德分善恶,但他说他看人并不以君子,小人为分,强调他的标准是“晓事”,也就是明白事理。
“不晓事,则挟私固谬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愿固谬狂狷亦谬。”
他这话说很挺狠,有破瓜之快。
我们做记者的,几年下来,有个变化,以前采访时总觉得对面是好人坏人,现在觉得只有好事坏事,象老曾说的“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无一成不变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即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则为君子,卯刻偏私晻暧,即时为小人”。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7)..
有这样的立场,才能以事实与证据为准绳,不轻取人,不轻毁人,独立无惧,确乎不拔。
他说:“故群誉群毁之所在,下走常穆然深念,不敢附和。”
老曾常被人批评“儒缓”,同时期任职的英国人赫德认为他虚得大名,“犹柔寡断”,他也自承“愚”。其实他的本来性情并非如此,是一个“好下断语”的人。由此及彼,是自我修正的结果。虽然愚也有弱点,左思量,右考虑,甚至有时错过决断的最好时机,但自认“愚”也就意味着知道认识事物并不容易,不会对自己不全然了解的事轻易判断,他看书常常有疑义,写在卷首眉稍,日久甚至成书。加上他带兵治事,他看兵书与历史时,常与现实对应质疑,不拘古人,不泥成法。
加上年事渐长,挺身入局之后,渐渐看到事物本身的复杂性,他曾痛恨“不黑不白”之风气,强分善恶,但此时就像王小波嘲讽“明是非”者一样讽刺自己身上的文人习气,“强分黑白,遇事激扬者,文人轻薄之习也。不察而效之,动辄区分善恶,品第高下,使优者未必加劝,而劣者几无以自处”。

曾国藩在旧有体系中成长,但他能够赞赏西方文明优异之处,“所以卓越古今者,由其每治一事,处心积虑,不达目的决不止”。
他平生以不懂天文算学为三耻之一,不过他有朴素而近科学的“晓事”方式,“一是剖析,二是简要,三是综核”。
“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须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悬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窾,总不使有一处之颟顸,一丝之含混。”
这就是他“试图寻找事物原由”的推理线索,事物的认识越细密,拆解得越精微,精确就是除邪,这也是科学精神的源头。
这种精神本来就是一种不安的精神,它并不确信现有的答案,不服从于表面的统一,在同质的体系中,一旦遇到障碍,会迅速提出问题,并且试图得到更新的答案。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8)..
老曾没有推翻旧有体系的愿望,只是从内部硬硬地另生一枝,让新的力量尽快生长起来。他在义理、考据、词章的孔学三门之外,又加上了“经济”一门,“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财用、曰盐政、曰漕务、曰钱法、曰冠礼、曰昏礼、曰丧礼、曰祭礼、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舆、曰河渠。”
这些多是现实政治的治理科学。
可以看到,这个深嵌在体制核心中的职业官员,要以一种穷根究底的笨拙憨态,扎硬寨,打死仗,从皇家文化中解放出来,从道德诫命中解放出来,开始松绑挣脱,使这一阶层开始拥有自己的独立身份。
曾国藩能成为曾国藩,靠的不是道德勇气,而是精神上不断地自我更新,“前世所袭误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创之”。

宏杰写曾国藩的笨,他确实不算天分多高明,但也是少年成名,雄心很大,这样的心志,往往难以耐住琐屑,做事不能精细如发。
他转学朱子,“立乎大者,如果没有辅以朱子铢积寸累工夫,则下梢全无把握”。
对朱子,胡适有过一个评价,说朱子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十五六岁时就研究禅学,中年以后才改邪归正他说的改邪归正,是从追求灵光乍现的绝对智慧,转向“宁详勿略,宁近勿远,宁下勿高,宁拙勿巧”的世俗学问。
这就是胡说的“有绝顶聪明而肯作笨功夫的人才有大成就”。
老曾对“笨”字有种言若有憾,实则喜之的看法,“吾辈读书人,大约失之笨拙,即当自安于拙,而以勤补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卖智,而所误更甚”。
他一辈子强调勤与恒。说天下事,无论什么,要做成样子,必须有两样,一是规模,一是精熟,两样都从勤与恒中来。
这两个字我小时候一听就要打瞌睡,上学后天天都得抄类似的格言交作业,到后来很多年都讨厌别人的道德教训,觉得头巾气重。
因为在我当时理解里,勤与恒无非是一种外界加诸于身的教训,要磨掉一个人所有趣味的规范。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9)..
后来才理解没什么灵心一动,当下了悟的真理,甚至在艺术上,也是费里尼所说,“为了逾越常规,才需要严格的秩序”。
这个秩序都从勤与恒中来。
但我一开始看老曾给的通道,实在是觉得没劲,他说过高的道理都近于矫或伪。所以要想勤与恒,就从两点做起,“不讥笑人,不晚起”,这两点真是平实近于迂。
他说一辈子从这两句中受益良多,可去一切骄慢虚妄。这话谁都懂,觉得也不怎么高明,后来才觉得,他的厉害之处在于践行终身。
学英文时,老师说过一句话,什么是天才,天才就是持久不断地忍耐,当时大家笑,看老曾谈他运笔之道,才理解人的心性必须这样如磋如磨,象粗糙之米,再舂则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则精白绝伦。
“往年苦思力索,几于困心横虑,但胸中有字,手下无字,近年在军中不甚思索,但每日笔不停挥,除写字及办公事外,写字一张,不甚至间装饰,从结构上用心,而笔意笔力,与之俱进,十年前胸中之字,今竟能达于腕下。”
我和宏杰两年间也常常以“恒”相勉,一起学这个学那个,想着能像老曾说的,朋友之间互相箴规彼此挟持,甚至开个专门的学习博客相互监督,一上来都很兴奋,恨不得大步往前,到现在相当一部分都放弃了,这个字是真难,难怪老曾说:“用功所以无恒者,皆助长之念害之也,此事绝不是疲软人所能胜,须是刚猛,用血战功夫,断不可弱。”
没有这个,靠强烈的目的性,靠一时兴起,很快就放弃了。
惭愧中理解老曾说的,决定成败的,不在高处,在洼处,不在隆处,在平处。全看人能不能在棘手之处,耐得住烦。
除此无它途。

看完宏杰的书稿,我问他“你想过吗?为什么你从朱元璋写到了曾国藩?”
他想想说“没有。”
我说:“也许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
《》相关资料 跋: 柴静: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10)..
一旦走上这条道路,路就永远没有尽头,在这条路上,种下的每一棵树,也许深深植下,却被连根拔起,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象老曾一直说人想要有所树立,必须从不妄求人知开始,“但问耕耘,莫问收获”,至于结果如何,他写信给好友郭嵩焘,说:我曾经把功业之成败,名誉之优劣,文章之工拙,都放在“运气”这一囊之中,久而弥信。
这也算是命吧,以至于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让人在他死后,在墓前刻上“不信书,信运气”。
这话里有无限心酸。
老曾当年是好名之人,把自己的清誉放在性命之上,爱惜之极,后来明白“大抵任事之人,断不能有誉而无毁,有恩而无怨”。
体制内的改良者,大都经历这样的处境,像蔡元培说的锅里的小鱼,“两边煎”,政府觉得你不忠诚,老百姓觉得你是走狗,保守者觉得你动摇根基,激进者觉得你迟滞迂缓,总是两边都骂你,什么好也落不着。
临终前两年,处理天津教案,原本以他为荣的湖南同乡,视他为奇耻大辱。在北京的湖南会馆,不仅他的“官爵匾额……悉被击毁”,就连他的名籍也被削去。一个举子写了一副对联:“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
老曾只能横下一条心:“但令大局不致从此决裂,即为厚幸;一身丛毁,实由智浅不能两全,亦遂不复置辩。”
百年来,对他的毁誉都很极端,他被认为是完人,也被认为是卖国贼,被认为是圣徒,也被认为是刽子手。
真与伪是大敌,真却永远两拳空空,无所依恃。
但这个湖南人明知不可,仍以一身霸蛮之气而为之“吾辈自尽之道,则与‘运气’血战一博,赌乾坤于俄顷,校殿最于锱铢。终不令囊独胜而吾独败”。
老头儿长相朴拙如农夫,一辈子俭苦无已,随手一只青藤箱子,身上的长袍上有油渍,没有任何精英面目,视之甚至让时人轻贱。但就靠一根穷骨头,养活的这一点春意思,却能在中国大地上渐流渐广,代代都有中国人,如梁启超那样,从他身上得到建设之力,“为之不已,将有可时,若其不为,则天下事固无一可也”。
曾国藩形容过这种力量,“风之为物”,试图把握它时,像是空无一物,试图钳制它时,像是很容易衰落,但是“及其既成,发大木,拔大屋,一动而万里应,穷天下之力而莫之能御”。
曾国藩一生的五次耻辱 一、秀才考试被考官公开批责
一、曾国藩一生的五次耻辱
同治五年,五十五岁的曾国藩在家书中对曾国荃回顾了他一生三次“为众人所唾骂”及三次军事大失败:
余初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继为长沙所唾骂,再为江西所唾骂,以至岳州之败、靖港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齿多矣,无一不和血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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