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愕地看着那个人,一个五十岁上下胖乎乎的男人,脖子里搭着一块白毛巾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是小店的老板。
士心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就喏喏地往后闪:“不,不……”
那汉子看着士心,把手望前伸来:“吃吧。学生。我都瞧见啦!整个下午都在这桥头,饿坏了吧?我儿子也在外地念大学哩,出门在外的哪一个容易啊?”
那是一碗削的非常好的面条,细细长长的面条很有韧性,上面浇着浓浓的卤汁儿,撒了一些碎香菜,散发出香气。一双手端着很平常的一碗面条,很诚恳地送到了士心的面前。那个瞬间,士心之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差一点就落下来。他看了看那汉子,把碗接过来放到桌子上,走到装着还没有洗的碗的大盆子前面,蹲下来开始洗那些碗。
那人并没有阻拦士心,继续忙着招呼他的生意。士心默默地蹲在那里洗碗。小店的生意很好,一会儿就有很多碗送过来,他一直忙了一个多小时,吃饭的人才渐渐少了,他的厂子似乎已经纠结在一起了,一阵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的身体禁不住颤抖。最后一抹夕阳已经埋进了深山,桥头的路灯洒下一片昏黄的光辉,把夜晚的街道照得很温暖。
一个客人也没有了,士心洗完了碗,抬起疲倦的身子,走过去端起那碗面条,发现还是热的。他知道一定是那个人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刚刚削了一碗新鲜的面条,上面浇着浓浓的汤汁,还放了几块肉。他笑眯眯地看着士心,说:“吃吧!”
那个瞬间,士心仿佛看见了父亲眼睛。
他一边吃一边跟那个老板说些家常话。老板说他的刀削面远近闻名,味道好是因为讲究“剥削”两个字。“剥”说的是剥蒜瓣儿,“削”讲的是削面的功夫要好。“刀削面一定要放蒜瓣儿进去才能吃出好味道来。”他一边说,一边剥了几颗蒜随手丢进士心的碗里。有了蒜瓣,刀削面果然多了几分滋味。
那个夜晚,一碗“剥削”来的面条,带给士心的不仅仅是没有了饥饿和疲劳,还有温暖。他用他的劳动从一个善良的人那里换来了一碗面条,还有做人的尊严。
那以后他依然常常去那个桥头找工作,找到合适的工作给自己做,也给同学做。花十块钱买来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骑起来叮咣响,一路都仿佛在听音乐,一点也不寂寞,每次都骑车去。他学会了眼观六路,再也没有被城管抓住。每次到了那里,他都会花五毛钱买一碗刀削面,很满足地吃一顿,依然是老板削面,他自己剥蒜,一边吃面一边说些家常话,那个老板不住地说:“我那在外地上学的儿子要是也这么懂事,我就算累死了都不觉得冤。”
士心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个善良的人,那一碗温暖的刀削面。不会忘记在北京飘荡的这些年里面的所有冷暖悲欢,记得所有的温暖和感动。
4
初春的最后一场雪过后,他依然没有找到工作,还必须到街头去找工作。因为下雪,他没有办法骑车去,加上最近肚子疼得非常频繁也非常剧烈,他没有把握能骑着那辆破车顺利赶到预定地点找工作,所以他必须坐车去。除了几十块钱的菜票,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他翻箱倒柜一共找到了六毛钱,揣在口袋里就出门了。
这是他头一次坐北京的公交车。
学校距离这趟车的始发站只有一站地,他上去的时候还有很多空位置,他便拣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上去,一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来到北京半多年了,他一直骑着破车在大街小巷穿梭,却没有真正留意街边的风景。这个时候刚刚吐芽的柳树上挂着薄薄的残雪,风景别致,看得人心情也爽净了许多。
他看人家都买了一毛钱的票,也就递上一毛钱。胖胖的女售票员斜眼看了看这个穿着中山装的半大小子,什么话也没说就把票给了他。走了两站地,车上的人渐渐见多了,新元把座位让给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外地妇女。售票员走过来叫那个外地妇女买票,妇女便掀开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小心地数了半天,数出两毛钱递给售票员,把剩下的几分钱重新装进口袋里,放下了衣襟:“俺到天安门,可是两毛钱的票哩?”
售票员接了一把硬币,输也没数就丢进了票夹子,点点头指着那个孩子说:“孩子也得买票。”
那个外地妇女摇摇头,就把头扭向窗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个胖胖的售票员显然尴尬得很,大声地喊道:“说你呢,这孩子也得买票。”
那女人转过头看看,说:“俺没有钱了,俺是个要饭的。俺孩子小,坐车从来都没有买过票。”
售票员翻了个白眼:“不买是吧?我还就跟你耗上了,看谁耗得过谁。今儿不买票你就甭想下这车。”她在士心身边气定神闲地站稳了,就开始数落那个妇女。但任凭她怎样数落,那妇女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没有一点反应。再过了两站,售票员忍不住了,大约也是说得累了,脸上显出怒色来,大声地问:“乡巴佬,你到底买不买票?”
她的这句话立刻招来了车上很多外地人的责骂,士心也觉得这个不依不饶的售票员有点过分了,就把自己身剩下的钱拿了出来,取出两毛递给那个售票员:“我帮她买票,你就别说了。”售票员还想说什么,车上的人便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说:“人家都帮着买票了,还叨叨啥啊?”
售票员愤愤地瞪了士心两眼,丢给他一张车票走了。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士心看见那个胖乎乎的售票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如炬,穿透人群直射过来。过了几站地,那个女售票员忽然径直走到士心跟前,用浑厚的女中音说:“把你票给我看看!”
士心把票递给她,女人看了看,很平静地说:“罚款!两块!”
又是罚款!这一次不是因为违章摆摊,而是因为他坐车超过了与票面符合的里程。
他身上只有五毛钱,刚刚给那个女人买票花掉了两毛,现在还剩下三毛钱,还必须预留出回学校的路费,无论如何也交不上两块钱的罚款,解释了半天,那个胖乎乎的女售票员就是不依不饶:“你不是挺大方的么?给人家买票,自己却连两块钱罚款也交不上。嘿嘿……没钱?你跟大爷似的出手阔绰,能没有钱?把口袋翻开,也叫大伙儿瞧瞧。”士心不想纠缠,便翻开了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了五毛钱。
“我真的第一次坐车,不知道该多少钱。”士心诚恳地说,那个售票员从他手里夺走了五毛钱,将几张车票撕下来丢在他身上,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傻帽,逃票逃到北京来了!”
那个要饭的女人嘻嘻地朝士心笑着,她怀里的孩子望着士心的脸,对她妈妈说:“妈,这人真傻!”
士心望着那个还不懂事的孩子,笑了笑。车到站了,他快步走下了车,也躲开了人们一直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
在北京这个文明的都市里谋求生存和发展的种种艰辛,只有那些曾经被北京人看不起现在也还看不起也许将来仍然看不起的外来者有着最真切体会。并不是刻意批判那些在皇城根和胡同里长大的人,真的是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冷暖,体会了太多太多的艰辛,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从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成为一名学生开始,士心就有一种深深的体会,无论走到哪里,从他那一身中山装别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绝对不是一个北京人,所有的境遇也就因为这个判断而改变了。
5
工作总算找到了,除了一份比较近的家教之外,那个家教主顾从自己的工作单位给士心找了一份撰稿的工作,一千个字的稿费是十五元。获得这份工作简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他签了一本书的合同,写完那本关于心理学的书,他可以得到三千元左右,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至少可以解决他暂时面临的所有问题。这让士心感到无限兴奋,很快忘记了这一段时间找工作遇到的各种艰难。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夜以继日地写作,在短短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替别人完成二十万字的书稿,那样他就可以顺利获得近三千元的收入。
士心从小喜欢写作,在高考中作文拿了满分,中学的时候还参加过全国中学生寒假作文大赛和另外几次征文比赛,最差的一次获得了省区级三等奖。写作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以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替别人完成这部二十万字的书。但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这份工作远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按照对方的要求,他需要做的仅仅是到图书馆查找各种关于心理学的资料,复印下来归类之后编一个目录,按照目录将资料重新拼凑,然后抄写在稿纸上就可以交差了。但他没有按照要求去做,一方面他不愿意花钱去复印那么多资料,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那样敷衍了事凑成一本书。虽然书出版之后并不属于他,但他希望自己用实实在在的劳动换取报酬,也希望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被人看成是垃圾。他从小喜欢看书,就是在那些很艰难的日子里,偶尔得到的几分钱一定会留着在特价书市上买一两本书给自己看。在城里生活的十年中他用自己攒下的和在街头捡到的硬币买了整整两箱子连环画,那些书给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启蒙,然他学会了很多东西,所以他对书一直充满感情和尊重。虽然那些连环画在去年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叫最小的妹妹萍萍拿出去一毛钱一本卖掉当学费了,但那是无奈之举,在他的心里,书是神圣的。他没有想到原来有时候写一本书仅仅是花三千块钱找一个学生从图书馆复印资料拼凑起来这么简单。
这段时间除了上课,他几乎用所有的时间来完成书稿。晚上总要趴在宿舍里写到大家都休息了,然后搬着桌子和板凳到楼道里写。白天还要抽出一定的时间到图书馆去查资料,记录和整理之后用在书里面。这样的日子远远比繁重的体力劳动更辛苦。他以飞快的速度写稿,一天下来勉强能完成一万字,但每次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两只手都麻木了,眼睛也变得黯淡无神,仅仅睡两三个小时之后就要起床去上课,那两三个钟头就好像一忽儿工夫就过去了,每天起床的时候他都要跟自己做一番强烈的斗争,才能战胜浑身的困倦起来去上课。肚子更是疼得厉害,吃止痛片已经完全不能抑制日夜无休的疼痛。他已经顾不上疼痛了,他必须按照要求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书稿,拿到这笔钱,然后立刻回家给母亲治病,还要还给光头马一和孟令君钱。
上课的时候他经常睡着。他很希望自己能够不那么困顿,认真听好每一节课,但他总是在这样的矛盾挣扎中静静睡着了。睡得很香很甜,有时候还能在课堂上做一个温馨的梦,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的笑脸。
这一天上课他就梦见了母亲,母亲脸色很好,润红的面庞挂满了微笑,用粗糙的手捧住他的脸,不住地端详,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幸福地微笑着。士心心里充满了感动,通过母亲的手感受着一种温暖,他深情地叫了一声:“娘!”
听课的同学都被他惹笑了,那仅仅是一个梦。温馨过后,教室里的同学哈哈大笑,老师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说:“回宿舍睡去!”
士心立刻就清醒了,抱歉地冲老师笑笑,继续听课。老师也就不说话了,继续讲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士心用拳头顶着肚子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有人轻轻碰他的身体,回头看时,发现阿灵站在他身后,用手指指他身边的一个空位子。士心赶紧往里挪,把自己的座位给了阿灵。阿灵坐在了他身边。她依然穿着那件白色的旧风衣,看上去气色很不好。
“又没好好吃饭吧?”士心问,“看你脸色那么不好,真的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阿灵回了一句,笑了,“谢谢你的红烧肉。”
士心嘿嘿一笑,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阿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呵呵地说:“今天你还请我吃红烧肉吧。”
“那可不成!”士心想都没想就立刻回答道。阿灵呵呵地笑着,揶揄道:“不是这么抠门儿吧?考虑都不考虑一下就拒绝了?”
“这个事情不用考虑,肉吃多了就都跑到你脸蛋上去了,那样很美么?”
“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吃。帮我多吃一点就好了,瞧见你把脸蛋吃成猪头,我就开心得很了。”阿灵说着,呵呵地笑着。
“那还是让肥肉都跑到你脸蛋上去吧!我现在这模样儿挺好。好吧,就请你吃红烧肉,我天天吃,腻都腻死了。”
“不去。谁愿意跟你吃饭来的?”阿灵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士心没有再说话,从第一次看见阿灵独自在夕阳里吃馒头开始,他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女孩子似乎在刻意回避自己,至少是在吃饭的时候只要看见他就一定会匆匆忙忙地离开。他似乎很清楚这种回避是为了什么,但有时候他也会有点难过,他觉得阿灵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看待。有时候他也会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可笑,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而不是刻意在乎朋友之间的点点滴滴。从进入这个学校开始,他就没打算拥有一段精彩的大学生活,没有想过会有很多朋友。现在,光头马一对自己很好,宿舍里仅剩的三个人之间关系也不错,这就让他很满意了。如果阿灵不愿意和他成为朋友,他也能坦然地接受。
上课的时候,阿灵就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课。他的肚子很痛,就用钢笔顶住肚子,斜趴在桌子上听课。阿灵听见他粗重的呼吸,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士心紧缩着眉头,痛苦地趴在桌上,脸上的汗水正顺着面庞流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下课之后士心叫阿灵一起去吃饭,阿玲借故推拖着,士心也没有强求就匆匆忙忙走了。他要赶紧吃饭,然后很快地去继续完成他的书稿。他到食堂给自己买了一份白菜和两个馒头,打了一份五块钱的红烧肉,装在塑料袋子里送到了阿灵的楼下传达室,叫看门的阿姨交给阿灵,然后就往宿舍走。走到草坪间的时候,肚子剧烈地疼起来,几乎不能坚持,他沮丧地坐在草地上,缓了缓神,就在那里吃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已经坏到了极点,因为现在的疼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从食堂买了一个馒头,阿灵穿过草坪往宿舍楼走。他看见士心坐在草地上独自吃饭,就停住了脚步,看看士心,朝他挪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继续朝宿舍走去。
“姑娘,那个小伙子又给你送饭来了。”进楼的时候阿姨冲她喊,“还真贴心,总买这么好的菜给你。”阿姨笑呵呵地说,把塑料袋子递给了阿灵。阿灵看见袋子装着的是红烧肉。
她接了袋子,没有上楼,径直朝士心吃饭的那片草坪走去。当她站在士心背后的时候,士心全然没有发觉,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白菜和馒头。这个时候吃饭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一种很机械的活动,他没有胃口,也不觉得饭菜可口,吃饭仅仅是为了继续生存下去。看着他饭盒里剩下的一点白菜,阿灵站在身后眼睛就湿润了。
士心把最后一口馒头丢进饭盒里,蘸着剩下的菜汤全部吃掉,把勺子放进饭盒里,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打了一个响亮的响指,站起身来想回宿舍去,才发觉身后站着阿灵。阿灵手里提着那只装着红烧肉的塑料袋子,倔强地看着他,眼睛里的泪水正扑扑地落下来。
6
“你怎么就吃白菜?好像某个人不久前还说天天吃红烧肉的。”一起坐在校园里核桃树下面的长椅上,阿灵用诘责的语气说。刚刚哭完,她眼睛红红的,神情中有几分憔悴,但是容颜秀丽,眉目如黛。
“我喜欢吃白菜,小时候天天吃,晚上睡觉都在白菜堆里睡,夜半做梦的时候还常常咬一口白菜呢!吃啊吃啊就吃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你叫我吃别的我还真吃不惯。”
“才来北京多久啊?你就这么贫嘴,才不信你胡说八道!偏偏我也有一个爱好,就是特别喜欢吃白菜。你吃白菜偏要跟你抢着吃,往后我也跟你一起吃白菜。”阿灵说。然后把手里的红烧肉丢给士心。
“哎呀,你看你,汤都洒出来了。我就这么一件体面的衣服,还被你弄脏了。你给我洗啊?”士心一只手接住袋子,一只手指着自己的中山装,“就算你给我洗,我也不领情。你知道么,我这套衣服很精贵,打去年过年穿到现在我都没舍得洗一下呢!”士心说着嘿嘿地笑了,心里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可能不太合适,就闭上了嘴巴。
阿灵终于破涕为笑,嘟着嘴巴说:“嘿嘿嘿,嘿嘿嘿,脸蛋都那么黑了,还要嘿嘿嘿。黑不死你啊!”说完这句话马上就后悔了,抱歉地笑笑,说,“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习惯了。”士心淡淡地说,然后把塑料袋子重新塞进阿灵手里。
“好像我经常这么说错话一样,我跟你很熟么?我经常说这样的没有分寸的话么?你在我这里受到很多委屈的么?”
士心嘿嘿笑:“委屈是委屈了一点,不过你要是不开玩笑,我倒不习惯了。赶紧吃吧,如果觉得自己吃相难看,有辱斯文,那就回宿舍去吃吧。”
“才不!我吃相好看得很,温文尔雅,大方得体,标准的淑女。哪里像你一样,拿着馒头就嘴巴里塞,噎得自己翻白眼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天生没有眼珠子呢!”阿灵的心情在这个瞬间似乎好了很多,竟然显出调皮的本色来。
“那你就回宿舍去,照着镜子慢慢欣赏自己的吃相吧。我是老粗,欣赏你吃饭怕是暴殄天物。”
阿灵没有说话,看了看士心,就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你要忙着做很多事情,是不是?”
士心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搓着双手说:“没办法,自己吃得多,爹娘养不活我。三岁不到就自己忙着找东西吃了。”
阿灵俏皮地歪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说:“是不是啊?难怪你刚才狼吞虎咽地吃,我在你后面站了半天你都不知道。”
“这样子就对了,笑起来多好看啊!前几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吓得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你本来就长得那么丑,脸蛋象是杀手锏,站出来就呼啦啦吓倒一片,人见人倒,马见马翻,还要成天板着脸看人,你想毁灭地球啊?”不知道为什么,士心忽然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就象中学时候一样,喜欢开起玩笑来。这大半年时间里,他几乎一句玩笑也没有开过。
“我真的那么难看么?”阿灵小心地问,很认真地望着士心。
“真的。”士心说,“起码比我难看。”
阿灵就笑了:“那我相信自己绝对能吓死人了。”
很久以来压在心里的阴霾似乎就在这一个微笑之后终于轻轻散开了。微笑从心底蹦出来,自由地绽放在脸上,她有点羞涩地看着士心,不知道说什么好。士心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说:“赶紧回去吧!傻呵呵的站在这里笑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辅导学生呢。”
阿灵明白士心的意思。他们的专业是特殊教育,教育的对象大多就是智障儿童,于是甜甜一笑,说:“那他们也一定认为我是老师,你是学生。”
[6]第五章
1
坐在楼道里写了整整一夜稿子,窗外透进清晨的最初一抹亮光,鸟雀的声音不时传进来的时候,士心终于完成了整部书,这时候已经是清晨,窗外校园里有了阵阵跑步的声音,还有早起的学生站在大树底下念英语的声音。
这二十几天对士心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他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挣扎和挑战。头一次写书,没有任何经验,他也相信自己绝对没有著书立说的水平,如果不是为了获得在他看来丰厚无比而且他现在急需得到的酬劳,特绝对不会答应写这样一本连他自己都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翻一翻的书。越是写到接近尾声,他越觉得疲倦,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想要努力地张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双手也变得僵硬和麻木,每写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身体里的力气已经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出现而悄悄溜走了,他感到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连站起身来走到宿舍里的精神都没有了,把笔丢在桌子上,就在那个瞬间他趴在刚刚写完的稿子上睡着了。
海涛起来洗漱的时候看见士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轻轻走过去,看见士心身子底下压着已经写完的书稿。这时候士心睡得正酣,鼻子里发出细微均匀的鼾声。海涛叹了口气,把士心托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到宿舍,丢在他的床上,士心居然没有醒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海涛给他盖好了被子,拿着写的书稿随便看了看,又看看呼呼大睡的士心,摇了摇头。
这一觉是张士心来到北京以后睡得最长的一觉,也是睡得最安心和舒服的一觉,连什么时候被人抬到宿舍都没有感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上,还是宿舍传呼器的声音叫醒了他。楼下的大爷喊他,说有人找他。
他应了声“就来!”从床上爬起来,翻身下床。他意识到自己的情形应该是很憔悴,一定蓬头垢面,于是拿起脸盆冲进水房,打开水龙头哗哗哗地冲了一下脸,立刻清醒了很多。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这段时间都没有顾得上理,脸色也不好,虽然刚刚睡醒,但是憔悴的容颜看上去就象很久没有休息了一样疲惫不堪。他捧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仔细地看看,然后笑笑,在头上抿了一点水,把头发梳理好,又看看镜子,发现自己身上的背心胸前破了一个洞,漏出皮肤。他用手指在那个破洞里戳了一下,嘿嘿一笑就出了水房。水房里另一个洗衣服的人看见他傻呵呵的样子,歪着脑袋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傻蛋!”
来找他的是阿灵。其实士心已经猜到是阿灵,因为在这个学校里,除了阿灵,他几乎不认识别的女孩子;如果是男同学来找他,就直接上楼找了,不会通过楼下的老大爷传呼他。那个时候学校还开放男女宿舍,可以互相往来,但是时间限制在每天下午的五点到七点,其他时间就要通过楼下的收发员传呼,每次还要交一毛钱的传呼费;也因为男女宿舍五点到七点之间才相互开放,那几年宿舍楼都不叫宿舍楼,而是被学生称为“五七干校”。
阿灵换了一件衣服,也还是白色的,但是比那件风衣短了一些,也比较新,手里拿着一包东西站在楼门口。夜风吹来,长发飘飘,路过的男生都不由地回头看一眼。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边看一边走路,不小心从门口的楼梯上踩空,险些跌倒,眼镜儿都掉在了地上,惹来一片笑声。士心看见了,就走到阿灵身边,笑呵呵地说:“你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
“为什么啊?”阿灵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驴打滚儿。知道你最近辛苦,特地买给你吃的。”
“花钱干什么啊?我吃得饱饱的。——我都说了你长得太丑了,不能随便出来的。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可是随随便便就跑出来吓唬别人,那样一定是你的错了。”他忽然觉得这样开玩笑可能过分了,于是咳嗽一声,说,“其实我的意思是,你看你都让那个男生三魂出窍了,跌了个跟头,连眼镜儿都摔掉了……”
阿灵脸一红,低头不说话了,她听得出来士心是在夸自己好看。但士心马上又说:“这么晚了,夜风嗖嗖,你长发飘飘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钟馗来了也吓破胆了。”
“你还说?”阿灵佯装恼怒伸手去打士心,士心一低头闪开了。“我就是故意跑出来吓唬你的,你能奈何?”阿灵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欢喜得很,不仅仅因为士心夸自己,还因为士心能开玩笑说明他现在心情很好。他心情好,就意味着自己今天晚上来找他的目的能够达到。
“我们去天安门吧。”她说。
“子曰,阿玲是个恶女,果不其然!就知道这么晚找我准没什么好事儿。这都快期中考试了,还跑出去瞎逛?”
“子什么时候这样曰过?”阿灵问道,“子曰,张士心必须陪阿灵去天安门,你难道没学过么?拿了我的驴打滚,转眼就不认人了啊?”
士心呵呵笑,在阿灵的脑门上磕了一下。略一沉默说:“好吧。看在驴打滚的份儿上,今天就陪你去。虽然我已经无数次去过那里了。”
“你去过很多次了么?那不要陪我去了,这么晚了,你白天那样辛苦工作,好好休息吧!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你那么忙。”
“去!下不为例!”士心说着,又在阿灵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阿灵打了他一巴掌,笑着说:“把我打傻了。”
士心呵呵笑着:“不会打傻,我能那么没水准么?最多就是把你打成寿星公。不对啊,是寿星婆。你本来就很傻,我不会雪上加霜。由于你的笨,就凸显出了我的智慧,我开始有点欣赏你了。”他转身朝楼上跑去,“不过,就去这一次,下不为例。等我去穿一件外套就下来。你也去穿一件外套,冷着哩!”
阿灵望着士心的背影,幽幽地说:“不会有下次了。”
2
晚春的寒意还没有完全散去,夜半时分街上人并不多,但风却很盛,一阵一阵吹过来,钻进衣服里,只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凉意。
士心和阿灵正走在从天安门返回学校的路上。已经是深夜,阿灵本来打算看完升旗才回学校,但她回宿舍穿衣服的时候宿舍门锁了,她没有带钥匙,所以穿的衣服不多,在天安门等待到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抵受不住寒意了,就催着士心往回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只有稀稀拉拉几辆黄色的面包出租车偶尔经过,他们谁也没有提出打车回学校,就一同走在西单的大街上。
士心心情很好,因为他的书写完了,这就意味着他能很快拿到两三千块钱,除了还账之外他打算立刻回家给母亲治病;另外,来到北京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专门出来游玩,虽然是在晚上,天气也不是很好,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灿烂的心情。经过了一个时期的沉默和躲避之后,阿灵似乎变得开朗了许多,说说笑笑,问东问西,全然不像往常那样沉默和含蓄,叽叽喳喳地不停地说话,一路上几乎都是她在说,士心没怎么开口。
“谢谢你陪我出来。”阿灵望着士心说。士心看看她,风吹得头发飘飘荡荡,衣袂也随风飘扬,但脸蛋却分明出卖了她,路灯下有点苍白的脸蛋上掩藏不住寒意。
士心把衣服脱下来,披在阿灵身上,自己身上就剩下一件背心,胸口还破了一个洞,夜风敏锐地捕捉了这个漏洞,嗖地就钻了进去,让士心一阵激灵。
“说啥呢?我也难得这样出来走走,还要谢谢你呢!如果不是你,这个时候我一定在宿舍里呼呼大睡,哪里还能看到这么美的夜景呢?北京的夜晚真漂亮,温柔的就像姑娘。”士心笑着说。
阿灵把衣服脱下来,塞给士心:“我不领情。你自己穿上,冻坏了你我可没本事帮你做你那些事情。”
“那皮糙肉厚,冻不坏的。倒是如果冻坏了你,我还要买红烧肉孝敬你,让我花钱简直是割我心头的肉,还是你穿上。”他知道阿灵还会推辞,就把衣服直接披在阿灵身上,从身后用两只手按在阿灵肩膀上,说,“叫你穿上就穿上,扭扭捏捏不像样!”
阿灵呵地笑了,不再推辞,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怎么这么调皮呢?连这样的顺口溜也冒出来了。”
“这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本来就是一个调皮的人,小时候捣乱的事情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而且我一向才华横溢,像这么简单的顺口溜那简直是张嘴就来,而且句句精彩。”士心把手从阿灵肩膀上放下来,插在裤兜里,走在阿灵身边。夜风吹得他胸口的破洞上面露出来的布头扑扑乱动,好像一面小旗帜。
“你小时候都做过些什么?说来听听,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很淘气。”阿灵扬起头说,“难不成比猴子还淘气?”
士心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双手在一起搓着,说:“你知不知道,随便把别人比做动物是一种很没有礼貌的行为,是一个将来要为人师表的女孩子最不应该做的事情。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了,你骂我,我吃亏,你是一只小乌龟。咱就扯平了。”
“骂人都一套一套的,怪不得写书呢。不过就算写出来了,那也不怎么样,最多就是荼毒生灵。”阿灵说着就咯咯地笑了。士心走在阿灵身边,看着夜风中秀发飘飘的阿灵,心里觉得很温暖也很愉快。认识阿灵的日子里,他总是从这个女孩子身上感觉到一种清贫带来的淡淡的愁苦,从来也没见阿灵像今晚这样开心地笑过。这个初春的夜晚格外温馨,就在西单大街上,士心穿着一条有破洞的背心,和穿着他宽大的中山装的阿灵走在一起,说说笑笑,一直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学校。士心的心里愉快而且舒畅,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很多,但他喜欢这样的日子。但凡有一点快乐,就能激发蛰伏在他心里的那种顽皮的童性,很自然地就流露出来了,愉快自己也感染别人。他从小就是一个很淘气的孩子,他的回忆里总是飘荡着灿烂的笑声。现在,他暂时忘掉了一切生活负累和身上的疲倦,还原着一个真实的自己,和阿灵并肩走在路灯温暖的光辉里,心里也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阿灵突然走到距离士心很近的地方站住脚步,静静地望着士心。士心一下子就慌了。他不知道阿灵这么贴近地看着自己要做什么,他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似乎预感到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场面就要发生了,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甚至已经有了往后退却的念头。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并且在心里暗暗地嘲笑自己。阿灵很认真地看着他,说:“谢谢你。”
他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阿灵眨巴着眼睛,问:“干什么那样用力地打自己?”
“没,没什么。嗯,今晚真的很开心,往后咱们再去。”他说。
“就像你说的一样,下不为例。以后再也不能了和你一起出去玩了。所以……所以这么晚了我还硬拉着你一起去看天安门。”阿灵说着,低下头,很快士心就发现路灯的光辉里,阿灵的脸上流下清澈的泪水。
“发生什么事?”士心问,“你不是吧?怎么说哭就哭了?”
“我要回家了。我要休学。”阿灵抽泣着,抬起眼睛望着士心,泪水扑扑地从她的脸上落下来。
3
那一次上课晕倒之后,阿玲就被检查出营养不良,但她没有怎么在意。依旧每天吃着馒头,穿着那件旧风衣独自走在校园里的夕阳下,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子身后有着怎样一个故事。连在这个学校里跟他最接近的张士心也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张士心的很多事情一样。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对方在这里的好朋友,但都没有把自己真实的生活展现给对方。
天安门之行的这一个晚上之后,士心就彻底地知道关于阿灵的事情。如果不是阿灵即将离开学校,她断然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如实地告诉士心。士心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叫阿灵回去,两个人并肩坐在学校里的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阿玲身上披着士心的衣服,士心用双臂紧紧包裹住自己,一直说话到了天亮。这个晚上过去之后,士心知道了关于阿灵的很多事情,知道这个柔弱的女孩子也面对着和自己一样的清贫生活,甚至比他还要承受更多的负担和压力,从此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阿灵的父亲是一个早年下乡的知识分子,在动荡的年代到了海南,随后在一次暴雨之后的泥石流中为了抢救公社的种子,被石头砸断了腿,从此落下终身残疾。残疾带来的就是清贫,尽管有文化,但文化不是饭碗也不是生活。在那里当了几年老师之后,他和当地一个女子结婚,有了阿灵,生活虽然清苦,但有很多欢乐。到后来有了一个又有了一个孩子,多少为这个贫苦家庭增添了一些色彩,父亲沧桑的脸上也多了些笑容,拖着残疾的腿一瘸一拐地经营着一个果园和一个鱼塘,支撑着家里的日子。
海南多雷雨,几年前父亲在果园意外地遇到了雷击,从此瘫痪,母亲因此也变得疯疯癫癫,大多时候都在村子里又哭又闹,只有哭闹累了的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回到家里给一家人做饭,也能做一点简单的事情,伺候父亲就完全成了阿灵一个人的事情。家里没有了生计,阿灵和弟弟都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养家糊口,于是她选择了放弃学业,跟母亲编织一些竹篮或者做一点针线活维持生计。阿灵的好心的叔叔接走了她的弟弟,也供帮阿灵考上了大学,临走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弟弟今年只有十四岁,还在上中学,家里就剩下瘫痪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靠乡亲们接济和照顾维持着简单的生活。
阿灵本想在念完书之后供弟弟上大学,但这一次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她患上了严重的肾病,拖延了大半年,现在已经到了必须休学治疗的地步。
4
生活似乎总是喜欢把苦难留给热爱它的人。越是在这些人坚韧不拔地与苦难抗争的时候,苦难就越分明地出现在生活里。成长是一种历程,苦难却成了永恒的代价。
阿灵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除了前些天的沉默之外,士心几乎没有感觉到她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也全然不知这个女孩子背负着比自己还要沉重的负担。就在知道她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在他面前的还是一个用快乐感染着自己的阿灵,丝毫看不出她柔弱的身体真承受着贫寒和病痛的双重折磨。
士心内心涌动着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几乎让他窒息。在这种痛苦面前,他没有任何摆脱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灵离开学校,回到那个清贫的家庭,去面对全然不知道会怎样的未来。
不久之后,阿灵走了,带着严重的肾病走了。那天士心坚持要送阿灵,阿灵却不让他送:“我会哭的,哭了会很难看。你说我这么丑还跑出来吓人,没有公德心,所以我不哭,别吓坏了别人。”阿灵极力要装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想开一个玩笑来冲淡离别的愁绪,但那个曾经让他们很开心的玩笑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好笑。士心没有笑,阿灵也没有笑,挥一挥手就那样分别了,全然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
士心不知道能为阿灵做些什么,除了他还在期待中的三千块稿费,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力量帮助这个给自己带来很多快乐和温暖的坚强乐观的女孩子。就算拿到了这笔钱,他也不知道是应该给母亲治病还是应该把它寄给阿灵。
如果说他还能为阿灵做点什么,那就是拼命挣钱。在这个时候,关心和鼓励已经成了最肤浅的东西,除了能让阿灵觉得多了一点温暖和勇气之外,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现实的生活就是阿灵需要很大一笔钱来治疗严重的肾病。士心清楚地知道,与能导致休学的肾病抗争,需要的绝对不仅仅是勇气和信心,还有钱,也许是很多很多的钱。
5
就在为阿灵的病忧心忡忡并且努力挣钱希望能帮助她的时候,张士心自己的病也到了一种几乎让他绝望的地步。从发病到现在,他已经固执地坚持了七八个月时间。他很害怕病影响到学业,所以就算享受着公费医疗也不敢轻易去看病,只是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偶尔去买一点止痛片吃。渐渐地止痛片已经失去了效用,他彻底没有办法抵抗病痛了,开始在疼痛面前变得有点力不从心。剧烈的疼痛不仅使他彻夜难眠,坐立不安,而且直接影响了他的学习和工作,每次在外工作完之后骑车返回学校,他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次沐浴,从头到脚都被汗水湿透,那汗水是硬生生疼出来的。上课的时候坐着完整地听完一节课也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必须不断地站起来坐下去变换姿势才能让自己舒服一点。
日益严重的疼痛让张士心意识到自己必须去看病了,象现在这样拖延下去的结果他很清楚,他无法承受那个结果,他的家庭也无法承受那个结果。
去医院的时候他有一种深深的担忧。这种担忧不仅仅来自害怕自己患上了严重的疾病,事实上他知道自己身体的问题在哪里,一切都源自高考结束之后在工地的那段劳动;他担心的是一旦确定有什么严重问题,他很可能面临的事和阿灵一样的结局:休学回家。而事实上,他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休学回家,就意味着失去学业,因为家里根本没有能力为他治病。已经离开学校的阿灵也一样,从阿灵离开学校那天起,士心就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看不到阿灵了。
当他躺在医院检查室冰凉的仪器上的时候,他的心里依然忐忑不安。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除了肠道内壁有一些陈旧性血痂之外,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医生的诊断是肠道曾经有过严重的溃疡或者破损,但已经基本上愈合,没有其它发现。
这个结果让士心感到踏实,至少它不会导致自己休学。但他也很清楚地记住了医生的话:按照正常情况,这种陈旧性溃疡不会导致如此剧烈的疼痛,不排除还有其它问题的可能。而且这种陈旧性损伤如果不彻底治疗,会降低肌体免疫力,最终导致其他病变出现。医生还有一个忠告,那就是他暂时根本不可以从事繁重的劳动,连体育课都不能上。因为一旦用力过猛,很可能导致肠道重新破裂。
从医院出来,士心看见有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太太在医院门口卖包子,因为要做肠道检查,他从头天晚上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饥肠辘辘。他花两毛五买了一个白菜包子,三两口吞进肚子里,觉得一直疼痛得快麻木了的肚子里升腾起一阵暖烘烘的气息,趁着这股精神还没有散去,他赶紧跳上公交车往学校赶去。只要还没有发现有什么重大问题,他就还要坚持下去,就算发现了问题,他依然需要坚持下去。
这次基本上没有结果的看病花掉了他借来的四百多块钱,但是也让他舒服了几天。那种叫做“654-2”的止痛针对他的肚子痛很有效果,打进去几乎不到半分钟就开始见效,除了嘴巴干涩之外,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但完全抑制了肚子日夜无休的疼痛。士心按照学校的规定到校医院报销药费,需要系里老师签字,就找到了钱强老师。这是他入学一个多学期来第二次单独面对钱强。
钱强依然春风满面,和颜悦色。很痛快地给他签了字,并且一再叮嘱他不要因为打工耽误了学习,更不要影响了健康。
“你已经住院一次,花了差不多三千块。如果不是公费,你想想看,自己挣的那点钱够看一次病吗?这回又是四百多,学校也不能总是出钱给你治病啊!如果你因为打工影响了健康,那很可能就是休学回家。你们班里有一个叫阿灵的,不注意自己身体,得病了也不说出来,拖来拖去连学也丢了……”
“我知道。”士心打断了钱强老师的话,他不希望阿灵成为老师教育别的学生时候使用的反面教材,“我会小心注意的,您放心吧。”
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钱强忽然问了一句:“你中文很好是不是?”
“算不上很好,写作文还好,大学语文免修。”
“就这些么?我听说你还在写书,有这回事吧?不简单啊,小伙子。没想到我这里来了一个才子。”钱强笑呵呵地走过来,问他,“学校有规定,有专业特长的可以申请转换专业,如果可以转中文系,你愿意转吗?”
士心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在心里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老师,希望他继续说下去。钱强接着说:“本着培养人才,发挥特长的原则,学校允许有特长的学生转到自己擅长的专业学习。根据你的情况,你完全可以转到中文系去学习。”
中文系是士心最理想的专业。当初考大学的时候除了考虑学费之外,他几乎没有考虑过其它因素。报考师范大学更多的是为了免收学费的照顾政策。但那一年他所在的大学没有在他的家乡招中文专业,所以他就成了教育专业的学生。但他喜欢中文,喜欢写一些文章,就在入学之后参加的几次校内外作文大赛中,他都获得了一等奖,他有这方面的特长,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中文专业学生。
“我愿意。”他说,“当然愿意!”他几乎能感觉到激动就在自己的脸上欢快地跳动。
“你回去写个申请,把你获奖的那些证书也复印一下,一起拿来给我。”钱强说。
士心从办公室出来,心里觉得非常惬意。他没有想到报销医疗费这么顺利,而且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能够换一个自己最喜欢的专业,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而且竟然这么轻松就可以实现。他兴冲冲地回到宿舍,铺开纸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份申请书,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自己的一大摞各种作文比赛的获奖证书拿出来,到服务楼复印好之后当即就送到了钱强的办公室。钱强似乎很满意士心做事的雷厉风行,拍着他的肩膀说:“回去等我的消息,办好了就通知你。”
但士心没想到的是,两天以后他等到的是一句让他立刻万念俱灰的话:“所有事情都办好了,现在需要交三千块钱,就可以换专业了。”
6
士心没有换专业。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有三千块钱。换专业的事情就这样悄悄过去了,在他的生活里仅仅有过那么一个小小的波纹,现在,一切归于平静,他的生活和学习一如既往,他的疼痛也一如既往。
班里一个北京体育特招的北京学生因为觉得教育专业的课程艰涩难懂,就要求转换专业,交纳了三千块钱之后顺利转到了历史系。士心从他那里知道,似乎学校根本不收那三千块钱,要钱的是主管这件事情的老师。主管人正是钱强。
士心有一点愤怒,他觉得钱强的行为损害了老师在他心里的形象。但他毕竟已经二十岁了,学会了应有的克制和自我约束,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尽管钱强的行为在天涯看来是令人鄙视的,但这样的事情存在着就必然有它的合理性。当初自己保送陕西师范大学的时候也是被自己的同学顶替的。姑且不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三千块钱,不管是谁收取这三千块钱,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有三千块钱,他也不会把血汗钱当成贿赂送给钱强,他觉得那样的行为对自己对老师这个令人尊敬的称谓都是一种侮辱。
换专业的时候就像一阵不经意的小风一样吹过,很快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两年以后他被迫离开学校,所有的事情就像剥蚕茧一样层层展开,生活也因失学而完全改变之后,他才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换专业,没有离开那个改变他一生的老师的管辖。
他的生活一如从前,大多数时间里都在忙忙碌碌地工作,到了月底常常站在邮局的柜台前面把自己挣来的钱寄给家里。他的生活里除了学习和打工之外,还有几件事情是每天必须去做的,一个是等待书稿的稿费,一个是对阿灵病情的牵挂,还有一个就是每天去医院打那种最管用的“654-2”止痛针。
妹妹的来信中说母亲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咳嗽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士心心急如焚,不断地打电话催讨稿费,总是被不断地推托回来。差不多两个月之后,耐不住他没有休止的催要,当初介绍他写书的那个家长气呼呼地把钱丢给了他,同时宣布士心再也不用去给他的孩子教书了。
稿费终于到了他手里,一共是两千九百多。这是一笔巨款,口袋里装着硬铮铮的一沓钞票,士心有些心慌。这是他挣来的数额最大的一笔钱,相当于父母亲两个人扫大街半年的收入。他不敢有半点马虎,怀里揣着钱忐忑地除了那家人家,回学校的时候连车也没敢骑,把破自行车锁在一棵大树边,坐着公交车回了学校。坐在车里,他小心地按住口袋,警觉地看着身边每一个站着的人,生怕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小偷,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诚惶诚恐的时候,车上的大多数人都把这个神色怪异的年轻人当成了扒手。
他很想现在就把这笔等待了两个月的钱寄给母亲,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知道母亲一定舍不得用来看病。所以回到学校他立刻给自己在邮局办了一张存折,把大部分钱都存了进去,又给母亲寄了两百块,剩下的他要还给同学和朋友。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张属于自己的存折。从邮局出来的时候,他精神抖擞,仿佛母亲红润的面庞就在眼前。母亲年轻的时候充满活力,常常甩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踩起尘花点点,现在,岁月的风霜已经早早地爬满了母亲的面庞,四十出头便一身病痛。士心无时无刻不再惦记着母亲的身体和家里的生活,还有妹妹的学习。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几乎天天都在盼望赶紧拿到这笔钱,巴不得立刻飞回家去给母亲治病。每次写信给母亲,他都一遍一遍地叮嘱母亲要注意身体,但他知道这样的叮嘱完全没有用处,只有拿到了钱,他才能真正让母亲健康起来。现在,他拿到钱了,暑假也马上就要到了,他必须回家,回到阔别一年的父母身边,带着母亲去看病。
他很兴奋,从邮局出来甩开胳膊径直朝宿舍走去,一到宿舍正赶上海涛和邓月明拉着别人在一起打牌,他也参与进去打了一会扑克,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肚子渐渐疼起来,才想起来今天真的是太兴奋了,就连打止疼针也忘掉了。
7
暑假差不多有两个月,他打算在假期一开始就立刻回家带着母亲看病,然后很快返回学校,继续打工。这个假期过去之后,更严峻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妹妹的学费虽然已经有了着落,但他自己的六百多块学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仅如此,他心里一直惦念着阿灵的病情,他要在暑假里挣更多的钱用来寄给阿灵治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很坚定地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他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看见阿灵健健康康地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叫他一起去上课。
在暑假即将到来的那些日子里,除了应付繁重的考试,他还必须提前找到未来的工作。现在除了一份远在昌平的家教,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作。过去的两个月里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追赶拉下的功课,除此之外每天都要去医院打两次针,还有时时刻刻惦记着把写稿子的钱催讨回来,除了那一份家教之外再没有精力做别的工作;相对轻闲的日子也让他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休养,在暑假到来的时候他觉得身体里重新有了足够的力气,这让他有信心在假期里找到更多的工作,来完成自己想做到的事情。
一向浪荡的光头马一这天来找士心,硬拉着他一起去吃牛肉面。整整吃了一个学期豆芽菜和馒头的士心也想犒劳一下自己,就和马一一同去了学校那间小饭馆,不多会儿就在桌子上摆出了六只硕大的空碗,惊得排队等候买拉面的学生们睁大了眼睛,忘记了买面。胖乎乎的拉面师傅就在窗口里大声地喊:“看啥啊?不服气你也买三大碗吃一回!”
马一把筷子放在空碗里摆弄着,说自己都两年没有回家了,再不回去恐怕家里的大黄狗都不认得他了。士心看得出来,马一身上没有什么钱了,自己不久前还给马一的一百多块钱估计早就花光了。果然,马一思摸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有钱的话挪点儿给我,让我回趟家。没有就直说,我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是想家得很,老子还在这里逍遥快活。”
吃完饭之后士心回宿舍拿了存折,到邮局给马一取了一百块钱:“过几天要回家给我妈妈看病,不然多给你一点。”
马一没有推辞就收下了,怕怕士心的肩膀,说:“明白。这就够了。你是师弟,但我服你!老子要是有你一半儿出息,我爹娘不知道欢喜成啥样子。话说回来,你可得多注意身体,整天病怏怏的,身子骨拎起来也没二两重,走路轻飘飘像个娘们,老子看着心里急。”
士心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一同来到宿舍,马一坐在士心床头,掏出一根烟点上,递给士心一根。士心摆摆手。马一把烟重新放进烟盒里,说:“最好不沾这玩意儿。老子没本事挣钱买家里也没钱给老子,光抽烟一个月就得一百五,还不得堕落成无产阶级?老子申请助学金,狗日的钱强知道我抽烟,死活不肯给我。他大爷的,又不是他的钱,这鸟人凭啥不给老子?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困难,干么不申请助学金?一年一千块呢,干啥不好啊?反正你不拿也有人拿,干么便宜了别人?”
“我怕是够不上条件。我自己也能挣钱。”士心说。
“你都够不上条件的话,老子敢拍着胸脯说着学校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够条件拿助学金。我们宿舍那小子,就那个下巴上长着一撮毛的混球,去年拿了一千块助学金去给女朋友买了一件风衣,花了九百八,还说是打折买的。就那样的够条件,你够不上,是吧?”马一滔滔不绝地发着牢骚,吐出一连串烟圈,忽然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你小子的骨气让我佩服。老子混迹江湖二十年,让我佩服的人不多。对了,我教你个招,肚子疼得厉害的时候抽两口烟,一准儿就不疼了。”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老子甭管胃疼头疼嗓子疼,就算脚丫子疼,那都从来不吃药,一包烟抽完什么病也没有了。”马一把烟头丢在地上一脚踩灭了,忽然说“这么热的天儿,你怎么还穿这身儿衣裳啊?打从你来到现在,就没看见你换过衣裳。这衣裳有啥特殊意义么?难道是相好送的?”
“胡扯啥?我妈给我订做的。”士心笑笑说,“穿了快三年了,习惯了。就这身衣服穿着好看,穿着舒服。”
“人不要脸,我都害怕!居然夸自己好看。”马一哈哈笑着,眼皮一翻,表示了一个蔑视士心的意思,“我拿两件短袖衣服给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士心想要阻止,马一已经一阵风一样出门了。士心站在床边,想着马一刚才说自己厚脸皮夸自己好看的事情,忽然就想到了阿灵。自己曾经也这样说过阿灵,那时候阿灵知道士心在开玩笑,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美丽的容颜让校园里的花朵都黯然失色。他不知道阿灵现在怎么样了,自己一直疲于奔命,大多时候都忘记了已经离开学校的阿灵。现在,一种浓浓的想念充满了他的胸膛,不知道这个时候远在海南的朋友阿灵是不是也在想念着他。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每天出汗很多,他总要不停地洗这件衣服,现在已经洗得发白了。看着已经变得有点斑驳的衣裳,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一定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至今还穿着这件三年前的春节订做的中山装。他每次写信的时候都说自己在北京很好,吃得饱穿得暖,口袋里什么时候都有钱。如果他穿着这身衣裳回去,母亲一定会发现一些端倪。
马一拿了两件自己的T恤过来,朝着士心丢过去。士心接了T恤,说:“下午我去买件衣服,我不会侃价儿,你没事儿的话就跟我去一趟。”
马一笑着说:“我能没事儿?我要打牌,还有三四十双袜子没洗,压在床单下面鼓起一个大包来,硌得我睡不成觉,刚开学那会儿布置的论文到现在一个字儿也没整出来,你说说,还能没事儿么?不过,衣服总是要买的,我跟你去。顺便我也买几双袜子,奶奶的,开学买的四十双袜子没一双是干净的了,这日子没法而过了。”士心正想开口说话忽然,马一突然叫了起来,“我刚才拿在手里的烟呢?”
嘴里喊着,马一一下子窜到士心床边找了半天,忽然停下来用鼻子不断地在士心周围嗅,最后停在士心的手附近。他看见士心手里拿着他刚丢过去的两件T恤衫,扔衣服的时候带过去的烟头就在士心的手下面。马一分明闻见了肉被烤糊的味道,拉起士心的手一看,他就立刻惊叫起来:“我靠!你不疼啊?”烟头粘在士心的手背上孜孜地冒着呛人的油烟,但张士心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8
士心觉察不到疼痛了。马一不敢相信,用打火机小心地烤士心的手背,但一点反应也没有。被烟头烫上的地方有了一个清晰的小疤痕,那也没有让士心觉察出半点疼痛。
“可能是打止痛针打的。”士心说。他不知道忽然没有了痛觉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从此他就可以不受到疼痛的煎熬了,但也许这种变化是他的身体状况逐步下滑的一个信号。
士心不可能也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上花费很多心思。到医院说明了一下情况,医生很坚决地停止了他的止疼针,建议他过一阵子做一次彻底检查。士心郑重地答应了医生,从医院出来之后就把这事儿忘掉了,回到学校就开始继续忙着找假期要做的工作。
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士心还是沿用老办法,在考试的间隙里骑着自行车到安定门的过街桥上举着牌子找家教。每年到了暑假,中小学生都放假了,是师范大学的学生最容易找到家教工作的时候,大量不回家的大学生也在这个时候倾巢出动,尽力为自己找一份工作用来支撑学业。
士心以前经常去的那个地方已经有了一个找家教的女孩子,穿着花格子裙子站在自行车边上等待,背后背着一个书包,低着头瞧都不瞧来来往往的人。士心没怎么在意那个女孩,在附近把车停好,将纸牌子挂在车上就开始了静静的等待。他回头看看桥下那爿曾经给他一碗刀削面的小店,主人家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冲他摆手打招呼,他也挥挥手笑了笑,就继续自己站在桥头等待。
他经常来这个地方寻找工作,渐渐地便和一些随地摆摊的小商贩认识了,每次他一来那些小商贩们就呵呵地笑着说:“瞧啊,大学生又来了!”
正是六月,正午过后天气特别炎热,街边几棵稀稀拉拉的柳树垂头丧气地立着,没有一丝风,柳树的枝叶疲软地垂着,就像匆匆行走在街上的那几个人。桥下的河面上碧绿的河水静静地没有一丝生气,偶尔有鱼儿跳起来换气,打破水面的宁静。
在这个炎热而宁静的午后,张士心静静地站在桥头等待工作上门。他有点焦急,接连找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随着假期的正式到来,放假的大学生越来越多,本来就不多的兼职工作会变得越来越难寻找。如果他在回家带母亲看病之前不能安顿好回来之后的工作,接下来的一个学期一定会非常艰难。刚刚还完外债的他很可能因为交纳学费而重新背上几百元的外债。他必须尽可能地依靠自己的劳动收入而不是借钱来完成学业,同时帮助家里度过也许是最艰难的几年时间。他相信,过了这几年,自己和大妹妹大学毕业之后,家里的境况一定会发生改变。所以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他一定要坚持下去。
汗水很快渗透了他身上的T恤衫。这件衣服是马一给他的,他花十五块钱新买的那件没舍得穿,打算回家的时候穿着。
没有人光顾他,但他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在没有上大学之前的十年里,每一个假日他几乎都在街头的小摊子前面这样静静地等待着度过,无论寒暑,就在参加高考的头一天,他还在街头等待了大半天时间,把挣来的七块多钱交给了母亲。那些在街头等待的寂寞而无聊的日子里他除了看看书之外常常让自己的思想信马由缰地乱飞。他会想起自己在高原山村的幸福童年,想起童年的玩伴,想起生命里让他感动的点点滴滴,也会想一想自己和家里的未来。现在,他就在街头静静地想着很多事情,全然忘记了炎热和疲劳。
就在这个依然找不到工作的下午,他忽然改变了先前做出的决定,打算在暑假一开始的时候先工作两个星期,用挣来的钱给家里每个人买一点东西带回去。他不仅仅是表达他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他要让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北京上学的日子过得很幸福,口袋里的钱足够应付生活,还能有多余的钱用来给家里人买礼物。他需要的就是让父母放心,让家里人安心地面对本来就很清贫的生活。他觉得用自己的辛苦换来家里人的安心,比什么都值得。
自从上一次被城管教训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眼观六路,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会敏锐地捕捉到,然后撤了牌子推着车从城管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大半年的这样的躲躲闪闪的生活让他变得和街头的那些小商贩一样警觉,完全适应了这种跟城管打游击的日子。在他知道沿街摆摊违反规定而又不得不摆摊的日子里,他顺利地逃脱了城管的每一次突击执法。每一回他出来找工作的时候都能看到城管开着大卡车,装满没收来的商品硕果累累地返回的时候,他都会庆幸自己逃脱了一劫。
长期在街头找工作也让他变得聪明起来,学会了用怎样的方法说服前来咨询的家长聘请自己,遇见不合适自己担任的家教也会努力地争取得到家长的电话号码,回到学校把得来的工作送给需要的同学去做。师范大学里到处都是急于寻找工作的人,他每次贴出一个工作信息,总会有很多学生来索要。无论是生活贫困的学生还是正在热恋中的学生无一例外地需要挣钱来贴补生活。只可惜更多的学生不愿意举着牌子到街边去苦苦等待,也不愿意在城管的追捕中疲于奔命。
士心现在对于应付前来咨询的家长已经轻车熟路。吹牛是最有效的办法,不管是对自己水平的吹嘘还是对家教于孩子本身的帮助作用的夸大,都是打动主顾最有效的方法。他在说服家长的时候,脸上堆满了诚恳,并且一概提出先教学后收费,满意再给钱。对于自己的教学,士心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教得很认真,学生进步也很快,一年以来的每一个分家教工作都在短短时间里得到了家长的认可。基于对自己的这份信任,他在接待前来咨询的家长的时候,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给家长讲关于教育孩子的种种问题,甚至动用自己刚刚学来的心理学的知识分析孩子的种种行为和隐藏在行为背后的心理问题。每次讲解的时候总有很多人围在一边听,那个时候士心多少都会有一种满足感充盈在身体里。他也希望每一个深深疼爱着孩子的父母亲都能从他那里得到帮助,哪怕是一点微薄的帮助。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这些家长聘请他,给他一份工作。
他没有想到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这个无比炎热的下午竟然成了一个丰收的下午,短短两个钟头他就接到了六份家教。当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同时完成这么多份家教的工作,但他也知道还有很多和他自己一样的人还在等待一份这样的工作,所以他决定立刻回学校,除了给自己预留两份家教之外,其他的都送给暑假不回家的同学。
不远处的小女孩也在暴烈的太阳下苦苦等待,但除了偶尔有人过去问一句之外几乎没什么成绩。士心给前来咨询的家长讲解的时候,小女孩不时地踮着脚朝他这里张望。士心登记好了一个家长留下的电话,笑呵呵地送走了那个家长,那个女孩忽然离开自己的自行车走到了士心的车边。女孩一张秀丽端正的脸,在太阳底下晒得微微有点黑,额头上布着细密的汗珠,看上去明媚动人。士心朝她笑笑,小女孩还给她一个纯洁的微笑,脸上立刻出现两个小酒窝。
“师兄,你找到了很多很多家教是吧?”
“找到了几个。你好像没什么成果啊。”士心笑着说,“别着急,慢慢找。”
“我不着急。可是我真的好笨。一整天了,就来了几个人咨询,还都被我给说跑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服他们请我教孩子。居然还有个人说,叫我自己先找一个老师好好教教自己,他可真过分!”说着话,小女孩眼睛里泪光闪闪,似乎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让她觉得格外委屈,“我可真没用,骗人都骗不来一个半个。”
“啊?”士心睁大了眼睛,“你就想着把人家骗过来啊?”
小女孩点点头,忽然笑了:“难道不是?我听出来找家教的同学说了,出来找家教就一个目的:把家长的电话号码骗到手,然后慢慢打算。所以咨询的人一来我就马上开口说:‘你家里电话多少?’谁知道那些人一听就气呼呼地走了,好像我是坏蛋一样。”
“要是我,我也立刻走了。你那样说,最起码我也得以为你是拐卖人口的。光想着把人家骗了,那哪儿成啊?那些家长多大了?你才多大点儿?还想骗倒那些家长?”
“可是我看你一下午就骗了不少人,难道你很大么?”小女孩仰起头,一脸认真地问士心,把士心气得瞪大了眼睛反问他:“你几时见我骗人了?”
“你没骗人,那些家长为什么都在你这里登记了?”
士心望着这个单纯的小女孩,没话可说了,想了想说:“算了,看天这么热,你就别等了。以你的脑袋瓜子,再在这里站下去,怕是不但偏不来人,还要让人家把你给骗走了。我给你一份家教做,有个教二年级语文的,你肯定合适。”小女孩抬头看看他,抿着嘴笑了,晒得黑黑的小脸上立刻荡漾起甜甜的满意和感激来。
“真的么?你不会是骗了他们又来骗我吧?”她诡秘地看着士心问道。也不知道是真的有这样的疑问还是故意开玩笑。士心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的小女孩,忽然想起了已经离开学校的阿灵。如果不是因为生病,这个时候阿灵可能也正和他一起站在这里寻找工作。他的心里涌起一丝难过,沉默着不说话了。
“师兄,我相信你没骗我。可是你也不必难过得想哭啊!还没见过你这么脆弱的男人。”小女孩说着咯咯地笑了。
士心正要开口说话,桥上忽然一阵骚动,买盗版DVD的一个小伙子朝他喊:“大学生,别忙着谈恋爱了,城管来了!”
士心开始慌乱地收拾自行车和牌子,小女孩听了小贩的话,脸蛋忽然红了,但她很快被桥头上乱哄哄的阵势吓懵了,抓住士心的胳膊问道:“这么紧张干啥?”
“城管要没收车子,赶紧收拾了。”士心说着话没有抬头,小姑娘就跺着脚喊道:“哎呀!我的自行车还在那边!”
士心抬头看看,小女孩的自行车在不远处立在街边,车上挂着写着毛笔字的纸牌子。士心赶紧跑过去收拾,但他的行动迟了一步,几条穿着浅蓝色衣服的身影迅速包围了他们,几乎同时,一个酒糟鼻子突兀地出现在士心面前:“好小子,总算又让我逮着了!第二次了吧?冬天就抓过一回,你还敢来?”
经过了很多事情,士心已经变得比最初老练了很多,再也不像过去那个冬天一样怔怔地呆在那里任他辱骂。他平静地笑笑,双手摊开,主动翻开了衣服口袋,说:“我没钱。”
酒糟鼻子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怒了:“还大学生呢,瞧你那点素质!你沿街摆摊儿违章,知道不?违章了还这么牛。难道是学校教你的?知道你没钱,车是你的吧?没收!”说着话,从士心手里抢过车把,推着就要走。士心赶紧拦住了他,顺手抓住了手把,笑嘻嘻地说:“这是别人的车,您没收我的吧。我的在那边!”说着他指指自己的自行车。小女孩怔怔地站在士心的车边望着这边。
“你可真有意思!”酒糟鼻子笑了笑,把车还给士心。走过去拎起士心的破车,连同纸牌子一起扔进一辆停在路边的蓝色卡车上,回过头来笑着对士心说:“本来打算饶了你,就冲你那贫嘴样儿,收了你的破车。有本事再弄一辆来摆着,我就服了你了,从此再也不没收你的车。”
“说话算话不?”士心立刻接口问道。
“来劲了,小子来劲了。”酒糟鼻子说着,愉快地笑着,招呼几个城管一起窜上车,“砰”地关上了卡车的门,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喊道:“小子,你够油条。我喜欢!”说完开着车走了,街上的人笑成一片。士心也嘿嘿地笑了。
那个小女孩大概没见过这阵势,一直吓得不敢吱声,直到那些人走了,这才呜呜地哭起来:“师兄,都是我不好,害得你的车子被拉走了。”
“我那破车拉走了正好,把你的新车赔给我。”
小女孩“啊”了一声,立刻不哭了,一把抓住车把,坚决地说:“那怎么可以?我也就这一辆车。”士心听见了哈哈地笑起来。重新回到街边开始摆摊的小贩们也哈哈地笑起来。小女孩摸着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就着一辆车,你们笑什么?”于是街上的笑声更加响亮了。刚刚还在惊恐中的小贩们已经完完全全地沉浸在短暂的欢乐中间了。
9
士心骑着小女孩的车,女孩就坐在车后面轻轻拽着他的衣服。
“你们刚才笑什么?笑得那样诡异,难道我说错什么了么?”女孩问完,见士心的后背还在微微地发颤,知道他还在笑,就气呼呼地在士心的背上擂了一拳:“不准笑,真的很好笑么?”
“不是很好笑,简直笑死人了。”士心哈哈地大笑着,车子不小心拐了个弯,险些跌倒。小女孩惊叫着抓紧了士心背后的衣服。
“臭人!刚才看你在那些凶巴巴的人面前那样勇敢,我还有点欣赏你。没想到你这么坏,笑话我笨也就算了,还没完没了地笑。我不睬你了。”她见士心没有再笑,接着说:“你可真逗,刚才跟那些人说话的时候差点把我也惹笑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怕他们?”
“因为我丑,往那里一站他们就害怕了,他们一害怕,我胆子就大了,这叫此消彼长。”士心说,小女孩马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师兄你又骗人。长得丑也可以吓唬人的么?”
“当然可以,中午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桥上,我就被吓了一跳,差点骑着车就返回学校去了。”
“那个坏人说得没错,你可真是油条。”小女孩坐在车上,一只手轻轻拽着士心的衣服,另一只手拨弄自己的头发,“我第一次出来。人家都说这样可以找到家教,谁知道害得你连自行车也被没收了。哎……我可真没用。”
“那不要紧,把你的车赔给我算了。”士心一说,小女孩马上变得惊恐起来:“不行!我就这么一辆车子,给了你我骑什么啊?我可没有钱再买一个。”
“那我每天骑车接你啊!”士心说。来到北京的大半年里他几乎没有开过玩笑,心情也从来没有象这个下午这样敞亮过。他骨子里活跃着的活泼的因子这时候自然而然地蹦了出来,甚至让他显得有些调皮。有时候他很喜欢自己这种活泼,它给了自己很多欢乐和勇气,但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觉得这种活泼显得多少有点儿轻浮。他只有二十岁,但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好啊!”没想到小女孩居然答应了,“从今天开始,师兄你就是我李然的专职司机。我要去天安门你就送我到天安门,我要去王府井你就送我到王府井,我要去八达岭……”士心“啊”地一声惊叫骑着车一路走远,李然撒下一路清脆的笑声。
[7]第六章
1
临回家之前士心去给昌平的学生集中上了几天课。学生进步得很快,现在已经从落后生变成了班上的优秀学生,期末考试数学居然得了全班第二名,家长异常开心,不断地道谢。士心建议家长在这一阶段的家教结束之后暂时停止辅导,孩子已经有了一些自学的能力和意识,应该让他依靠自己的能力来学习,这是他一贯的主张。家长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一直以来他们都很认同士心的教学,所以就听从了他的建议。结工资的时候,那个家长特地多给了士心一百块钱,表示对这一段家教的认可和感谢,士心没有拒绝,很满意地回到了学校。
进入大学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学习、劳动和看病,他几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甚至连牵挂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家人都没有去看望一次,想起母亲,他的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楚。如果不是需要打工挣钱供养自己和妹妹,他也一定在省内的大学上学,那样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地照顾父母亲了。
牵挂之余他更多地希望自己在家人眼里是过得很幸福的大学生,所以他在临走之前特地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一样东西。父亲一个电动刮胡刀和一条北京牌香烟,母亲一块“海鸥”手表,三个妹妹每个人一双旅游鞋。除了这些,他给两个小妹妹每人买了一套文具,给母亲买了一些北京的蜜饯和果脯。母亲最喜欢吃蜜枣,他对这一点有着很深的记忆。
最早知道蜜枣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常常抱着他坐在屋檐底下晒太阳。那些日子里母亲把她小时候在城里见过的那些新鲜的东西都给他描述了一遍,到了后来他开始上学的时候,常常在作文里面煞有介事地描写那些母亲说过的好吃的东西,仿佛亲口品尝过一样,连老师都觉得他见过世面,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母亲描述最多的是她的童年,在她的童年里面,带给她最多欢乐的就是蜜枣。
母亲说,在她十四岁下乡之前,一直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虽然家里孩子很多,生活也很清贫,母亲还是最大的孩子,但是姥姥很疼爱她,常常会给她几分钱,几分钱就能让母亲开心很长时间。母亲总是拿了钱就带着弟弟径直跑到副食品公司,里面一定有蜜枣和桂圆、红枣,而且都很便宜,几分钱就能买很多。通常情况下,母亲把几分钱很郑重地交给售货员,然后跟在她身后的弟弟就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放在售货员面前,售货员就往帽子里面装蜜枣。几分钱一般情况下能买半帽子蜜枣,但是每次给足了分量之后,母亲和舅舅已然眼巴巴地望着售货员,就是不肯离开,售货员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终一定会多添加一些蜜枣放进那个帽子里面,然后姐弟俩就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因为知道母亲喜欢吃蜜枣,所以士心小时候有一个心愿,就是长大了之后能经常给母亲买蜜枣吃,最好能把供销社里面的蜜枣都买回去,让母亲慢慢吃上十年八年。他曾经把这个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母亲听了很高兴,就说将来好好念书,争取回到城里,那样就可以每天买蜜枣给她吃了。
但是回到城里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母亲一颗蜜枣也没有吃过。士心虽然常常记得小时候的那个心愿,但那个时候仅仅是一个心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现实;现在,他口袋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些钱,虽然不多,而且这些钱每一分都像地里的萝卜一样,有着属于它的坑需要去填补,但士心还是给母亲买了一点蜜枣。
走前头一天,他特地到超市买了两瓶蜂蜜,一瓶槐花的,一瓶枣花的。母亲的咳嗽病一直都没有好,他知道这几个月母亲过得一定很辛苦,不仅舍不得看病,就连买一点蜂蜜和冰糖润润嗓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两瓶蜂蜜对母亲的病不会有什么疗效,但可以让母亲在难受的时候喝一点滋润一下嗓子,那样会舒服一点。
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留恋。整整一年了,他都没有很仔细地看过这座美丽的学校,也没有很用心地在这所高等学府里学习和深造。校园的生活注定是五彩缤纷的,但他丝毫没有沐浴到那些缤纷的色彩。每一种生活的背后都会有一些不易被察觉的边角,在这个大学里,像士心一样有很多穷孩子匆匆地奔波在贫困线上,大学里的舞会、霓虹、爱情和大喇叭里嘹亮的流行歌的声音都与这些孩子没有多大关系,对他们来说,依靠自己在北京生存下去是摆在眼前的最重要的事情。
坐在火车车厢里,他看着窗外,广袤的华北平原上麦浪滚滚,就如同他曾经生活十年的那个高原山村;家乡这个时候也一定是山野碧绿,平原如茵。生命里最初的十个年头他在那个高原山村度过了无比幸福的时光,那时候他的嘹亮的歌声常常震撼山野,惊得鸟雀扑扑乱飞,也是在那样的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的歌声吸引了一个脸上有着美丽雀斑的小女孩,让他怀着一种懵懵懂懂的眷恋和幸福走过了后来的十几年,到了现在他依然会时时想起那个还在山村里守着疯癫的娘亲苦苦度日的美丽女孩。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可能见不到那个女孩子了,但幸福的回忆会伴随着他的生命永远让他感动。
车轮滚滚,隆隆声响中他似乎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一年来留在北京大地上的一行歪歪斜斜的足印。这时候他的口袋里揣着两千多块钱,这笔钱可以让母亲平生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走进医院好好治病。这笔钱不仅可以让母亲拥有暂时的健康,未来一段日子不必受到病痛折磨,同时这笔钱也饱含着一个儿子对母亲全部的眷恋和热爱。想到这里,士心幸福得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他的口袋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这笔钱让他忘记了这一年里他曾经孤独地住院,曾经骑车跌倒在大雨中,泪水混着雨水浇透了自己;曾经在隆冬时节当演员被人踢进冰窟窿,他也忘记了很多次被城管堵在街头肆意羞辱。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春天的一阵风一样轻轻地过去了,虽然留下些寒意,但毕竟春天随着来了,希望也就来了,有了希望,曾经有过的风风雨雨都只能成为生命中的或暖或痛的记忆,生命的进程却不会因为有了痛苦和磨难而停下脚步。也是在这一年里,他的同学杨得意死了,同学阿灵离开了学校,也许本来不应该在大学里经历的很多事情都在他这一年的生活里经历过了。很多事情张士心感到伤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这样的历遇中他变得成熟和坚强了。
那一次在大雨中他落泪了,那以后至今他都没有再流泪。很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就变得很清贫,从那个时候他就从父母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平常人的精神,知道了微笑着面对生活的道理。他相信泪水只能让自己变得脆弱。他现在的生活也许不会得到别人真正理解,然而他相信自己的生活终究是自己的,不需要很多人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但最不幸的一定是用不幸来装饰自己的人,这样的人希望每个人看到他的不幸,但这种人也最不值得同情。
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坚强,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坚持下去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2
一年时光很快过去,这一年里充满了对母亲和家里人的思念。远远望见家门口那条熟悉的小巷道,士心差一点就忍不住落下泪来。进了小院,他看见门口的小火炉上一只大锅里白气氤氲,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在炉子边上做饭。士心几乎踉跄着奔到母亲身边。
“娘。”他大声地喊了一声,眼泪险些哗哗地淌出来。
母亲有些木然地停住手里的活儿,转身看看儿子,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眼前的儿子,嘴巴喏喏地动弹着,连身子也在微微抖动,忽然把手里的面条丢在地上,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儿子,大放悲声地哭起来。
母亲身上的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飘进士心的鼻子里。这样的味道他太熟悉了,从三四岁的时候他就喜欢赖在母亲的怀里感觉那种雪花膏的香味儿。那时候家在农村,母亲是乡村里唯一一个擦雪花膏,身上四季飘香的女人。母亲熟悉的气息伴随着士心走过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他没有想到一次分别竟然就是整整一年时光。
母亲紧紧抱着儿子哭,院子里隔壁的人纷纷掀开门帘探出脑袋朝他家门口张望。左邻的大爷拎着鸟笼子笑咪咪地走过来,捡起士心的母亲丢在地上的面条:“瞧娃娃一回来把你高兴得连面条也不要了,丢在地上可惜得很哩!”
士心一边拍着母亲的肩膀一边朝大爷笑笑。就在一年前他打算放弃考大学的那些日子里,心情无限苦闷,摆摊回来之后常常跑到房顶上捉蚱蜢送给大爷喂鸟儿,那一阵子大爷的那只老迈的百灵鸟吃的膀大腰圆,在院子里撒下明亮的叫声。
生活面前,母亲永远是一个坚强的人;孩子面前,母亲永远都是脆弱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士心就知道这一点。那个时候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要懂事,要心疼父母,但作为一个孩子,常常在不经意间惹母亲不高兴,甚至有时候也会犯一些让母亲很恼火的错误,母亲的巴掌就会轰然落在他的头上,他就故意大声地哇哇哭喊,母亲也就在一边哭起来。那个时候士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哭泣,但他总是很小心地帮母亲擦着眼泪,默默地说:“娘,以后不惹你了。”
现在长大了,阔别一年之后回到家里,他依然捧住母亲的脸,帮母亲擦去脸上的泪水。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知道这一次母亲是因为见到自己之后开心,才会泪雨滂沱。
分别的这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母亲的脸庞上似乎多了三百六十五道辛苦的痕迹,明显的苍老了。就在十年前他跟着母亲在街边摆摊儿的时候,很多人都还以为他们是姐弟俩,仅仅十年之后,刚刚四十岁的母亲看上去已经俨然是一个老人了。岁月的痕迹让士心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他望着泪涟涟的母亲,看着这张自己熟悉和敬爱的脸,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不愿意母亲看到自己落泪,就赶紧把身上的包放下来,说:“我洗把脸,车上人真多,可挤坏了我!”
母亲赶紧去给他倒洗脸水。趁着这个空隙,他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大妹妹士莲还没有放假,二妹妹士兰已经参加了中考,虽然成绩不好,但懂事的孩子已经外出摆摊儿挣自己的学费去了,这时候还没有回来,父亲也没有下班,只有母亲在家里。回家之前他并没有告诉母亲他什么时候回家,事实上在没有登上火车之前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回家,还能不能按照计划回家。如果不是母亲病得严重,他肯定舍不得把时间花费在从北京到家里的遥远的路途上。
母亲吭吭地咳嗽着给他倒洗脸水,士心赶紧跑过去自己倒水。母亲忽然想起还坐在炉子上的饭锅,拍着肚子喊道:“我的乖乖,我的面都煮成汤了!”
士心看着母亲拍打肚子的样子,就像一个调皮的娃娃,他忽然笑了:“娘,你真可爱。”
母亲笑了笑,扬起手做了一个要打人的手势,士心赶紧把头低下,母亲就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打了一巴掌,说:“有这么说娘的么?娘一个老太太了,有啥可爱的?才出去一年时间就学得油嘴滑舌哩,怕不是天天跟人家北京姑娘说这样肉麻的话哩吧?”
“哪儿能啊,娘。北京姑娘眼光高得吓死人,对我们这样的乡下娃娃都不正眼瞧一下。”
“我的儿这般好看,他们也不瞧一眼?如今的女娃娃,就喜欢小流氓。你瞧街上那些混混儿,个个儿手里领着一个漂亮的女娃娃。唉!好好的女娃娃都学坏了。”
最小的妹妹士萍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跑进院门,一眼就看到了哥哥,尖叫一声就朝士心跑过来,走得太急了,竟然一跤跌到在房檐底下。母亲看见了赶紧跑过去,嘴里喊着:“哎哟我的乖,摔坏了不?”
周士萍一骨碌翻起身来,连身上的土都没有拍,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哥哥,撇开小嘴哇哇地哭起来。孩子终究是孩子,萍萍哭了片刻,立刻就想起了别的事情,随手把书包丢在窗台上,钻进屋里就开始翻腾哥哥带来的包。她似乎知道包里面一定有属于她的东西。
哥哥买给她的旅游鞋把萍萍欢喜得如沐春风,嘿嘿地笑着说同学都穿旅游鞋了,她盼望一双旅游鞋整整盼了一辈子了。母亲听见了呵呵地笑着,说:“屁孩子,你才几岁?盼了一辈子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萍萍顾不上跟母亲争辩,继续在包里翻腾,就看见了士心买给母亲的那包蜜枣:“哥哥,这是啥?好吃不?我能吃不?”
“就知道吃!”母亲说着走过去,“蜜枣。”她随口回答儿女,然后看着儿子士心笑了。士心知道,母亲一定想起了曾经抱着他坐在屋檐底下讲述自己童年的日子,也一定想起了儿子曾经给她的那个承诺。
“娘,我以前就说过要给你买蜜枣吃。”士心说。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喏喏地说:“傻孩子,竟然还记着。那时候你才四岁,十六年了,你竟然还记得。”
士心的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仅仅是几枚蜜枣,他却让母亲等待了十六年之后才能亲手买给母亲吃。
晚上跟父母亲和妹妹说话到了深夜。母亲不住地咳嗽,他给母亲冲了一杯蜂蜜水,母亲顺从地喝了,不住地说甜。母亲说夏天到了,气管炎轻了很多没有发作。但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士心听见母亲不断地咳嗽着,母亲说话的时候他可以清晰地听见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吼吼声。到了大家都睡下之后,母亲不间断的咳嗽声还不时传进他的小屋子,让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士心一大早就起来,顶替母亲跟着父亲出去把街道扫干净,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粗粗地吃了一点,他就拉着母亲去医院看病。
检查的结果比他料想的要好很多,除了肺部有一些因为长期咳嗽导致的炎症之外,没有太大问题,气管炎暂时缓解,但是身子很虚弱,需要加强营养和休息。医生确定地告诉士心,他母亲身体非常虚弱,最好能住院调理一段时间。母亲一听住院就慌了,赶紧往诊室外面跑,跑得太急险些跌倒在医院的楼道里。士心一把搀住母亲,拉着母亲回到诊室,很仔细地询问了医生之后,不顾母亲的反对叫医生开了住院单,一路小跑去联系病房。住院部没有空病床了,只能住在楼道里,士心只好叫医生给母亲开了七天的点滴,打算让母亲每天在医院打完点滴就回家里去休息。
“开点滴干啥哟,医生都说了我没有大毛病。”躺在楼道里的病床上打针的时候母亲还在不住地唠叨:“这点药水水打完了也没啥用处,怕是还要花去不少钱哩吧?连着打七天,我看少说也得一百块。你可真不知道心疼钱。”
“打一点药水会好得快些,也叫我放心不是?一百块就一百块,只能你身体好了,那就花得值了。”士心像哄孩子一样地说。
一个星期的消炎针加上七瓶氨基酸,一下子就花掉了七百多块。母亲全然不知道这点药就花了那么多钱,一直以为花去的是一百多块,天天不住地唠叨,怪儿子在不该花钱的地方乱花钱。士心连哄带吹牛,把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描绘得如同遍地捡钱,母亲半信半疑,眨巴着眼睛望着儿子,说:“那就好哇!瞧咱家苦了这么多年,好日子总算要来了。”这一次母亲真的很放心,因为儿子给他看病花去一百多块都没有眨一下眼睛。同时,一种幸福的成就感充盈在母亲的胸膛里,孩子长大了也懂事了,她甚至还有点不太习惯四十岁出头就能用孩子争来的钱给自己治病。一种不易察觉的幸福的微笑荡漾在母亲的脸上。
“是啊,娘。我过上了好日子。等过了这几年,我念完了书,你们也就过上好日子了。”士心轻轻地说着,所有的苦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一刻他心里觉得无限幸福。
这一天晚上他特地买了一大片肉,回到家里让母亲红烧了给全家人吃。父亲最喜欢吃红烧肉,年轻的时候在农村自己养猪,一口气能吃三斤肉。这些年几乎都已经忘记红烧肉的味道了,他要让父亲好好吃一顿肉。
但没想到吃饭的时候,最小的妹妹一边吃肉一边说了一句话:“哥哥,肉真好吃!你走了以后我们就吃了一顿肉,就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士心看着小妹妹,又看看父母,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给每个人碗里夹了一块肉。
3
在家里呆了十天之后士心就开始准备返回北京。母亲的脸上已经能够显出浅浅的红晕了,这证明她的身体正在康复起来。其实更多的是二十年来聚集在母亲身体里的无穷无尽的疲劳让母亲的健康一日不如一日,如果能够很好地休息一阵子,母亲一定能够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充满活力。只是士心心里很清楚,自己离开家之后母亲一定依然需要每天晨出暮归地劳作。在自己和大妹妹周士莲还没毕业之前,家里的境况绝对不允许赋闲在家休息。身体残疾着的父亲无论不辞辛劳地怎样努力工作,微薄的收入也养不活一家人。
除了给母亲看病,他给母亲买了三百块钱的各种治疗咳嗽和哮喘的药放在家里,这样一来本来留给妹妹的学费又不够了,他必须尽快回到北京去。假期还剩下一段时间,他需要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把自己和妹妹的学费挣够。在家的十几天里除了陪着母亲到医院打针,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去帮母亲打扫街道,其他时间就呆在家里帮母亲做饭。他每天都会给母亲煮一点冰糖蜂蜜水喝。除了抽空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师,他连最好的朋友建恒都没有时间去找。他必须时时刻刻守在母亲身边,才能防止勤劳的老太太忙忙碌碌地干活。家里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儿等着去做,士心稍不注意的间隙里母亲就会偷偷开始忙家务。每次母亲一拿起家务,新园就立刻跑过去,将母亲拉回沙发上,按住她的肩膀让她静静地坐下来休息。他不愿意出去找同学,因为他相信大家在大学里一定很认真地学习,过着很快乐的日子,但他的大学生活是失败的,快乐是奢侈品,功课有不及格,生活更是单调得如同白纸,除了打工和上课,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向别人说起的地方。
和王老师的见面也是匆匆一会儿,他就赶回家里盯着母亲了。王老师看得出这个学生一脸风尘,但他竭力隐藏着脸上和内心的疲倦。王老师变着法儿问了很多次,得到的答复总是那样:“我在北京很好,您就放心吧!”
临走的时候王老师从冰箱里给他拿了一点肉,给了他一百块钱。士心什么也有说,默默地接了肉,把钱放在桌子上走了。临出门的时候给老师深深地鞠了个躬。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王老师叹了口气。她太了解这个学生了,当初学习很紧张的时候班里很多孩子都带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来上学,只有张士心每天总是第一个来学校,把教室打扫干净之后就静静地坐在桌子上看书,从来没见他带过任何东西来学校吃。那一次她看了士心的一篇作文,里面写到了士心父亲最喜欢吃红烧肉,但残疾之后一直打扫卫生,没有什么收入,几乎没有再吃过一次红烧肉,她就把士心叫到家里,谈了很多关于学习的事情,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片肉,让他拿回去,张士心犹豫了一下,就拿走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买一片肉,叫士心带回家去。除了肉之外士心什么也不肯要,直到高中毕业的时候他破例拿了一套自己送给他的《平凡的世界》和几百块钱。
她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教过的学生里最有自尊也最让她感到骄傲的张士心,在北京一定有着不寻常的经历,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自己该教给他的东西在过去的几年里都教给他了,也都记在他心里了。
母亲的身体明显好转了,已经很少听见她吭吭地咳嗽了,有时候夜里士心睡在自己屋里还能听见隔壁传进来的母亲的轻微的呼噜声,这让他觉得兴奋。身体的逐步康复也使母亲精神振奋,话也多了,晚上吃完饭看电视的时候,母亲坐在沙发上拉着儿子的手东长西断地絮叨着,似乎要把一年里没有说的话都说完,也会把她的几个娃娃小时候的事情重新说一遍。说到士心和妹妹们小时候的事情,母亲总要想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小儿子,黯然神伤;也会说起他们几个小时后调皮捣蛋的事情,全家人都笑起来,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氛围里,就连一向很少说话的父亲也会嘿嘿地笑着,说一说儿子小时候尿了炕躲在他怀里寻求保护之类的事情,听得士心的小妹妹萍萍咯咯地笑,不住地说:“哥哥你可真不乖,比我差远了!”
给母亲买了一些药之后士心把剩下的几百块钱交给母亲。就像他预料的一样,这一年里他寄回来的钱母亲几乎一分也没舍得花,全部攒了下来,加在一起足够交大妹妹士莲的学费。士兰的考试结果还没出来,但考上重点高中应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加上士兰在学习上从小似乎没有什么天分,所以母亲打算让她念职业高中或者干脆出去摆摊贴补家用。如同一年前反对大妹妹辍学一样,这个提议也遭到了士心的反对。他给了母亲一个承诺,如果士兰能考上高中,他一定寄钱回来供几个妹妹一起念书。母亲心里多少有点怀疑儿子的承诺是否能够兑现,但想起一年来儿子没跟家里要什么钱,而且时不时还能寄钱给家里,这次回来又带来了两千多块钱,她相信儿子在北京的生活应该是很好的,收入也是很多的,所以也就没怎么坚持就答应让士兰继续念书。
安排妥当了之后,士心很快回到了北京,继续开始他过去一年那样的忙碌生活。重新在缸瓦市买了一辆破旧自行车之后,他每天都骑着破车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努力赚取他可以赚到的每一分钱。这一趟家回得让他格外有了精神和气力,母亲的康复让他觉得幸福和安心,只要能够安安心心地面对生活,苦一点累一点他根本就不需要害怕。
唯一一件让他担心的事情就是在过去忙忙碌碌的日子里他竟然忘记了二妹妹兰兰今年初中毕业。忘记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就是他需要在剩下的时间里为这个妹妹挣够学费。这份先前被他忽略了的支出让他的暑假更加忙碌起来。除了完成原来预定好的家教之外,他又到街头站了半天,寻到了两份不错的家教,这些劳动结束之后的收入应该可以交纳妹妹的学费了,至于自己的学费,他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怎样筹集。
这一个暑假剩下的二十多天是他到北京一年里最忙碌的日子。早晨七点出门开始做第一份家教,一家接一家地进出,晚上十点之前几乎没有回到过宿舍。他每天都要完成五份分别位于四个区的家教,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需要五六个小时。他骑着车穿行于大街小巷,接连几天连吃饭都顾不上吃。熬了几天之后,母亲康复带给他的兴奋渐渐地被身体里的疲劳冲淡了许多,疼痛重新占领了他的身体,在骑着车奔波的时候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但他必须坚持下去。他重新开始打那种叫做“654-2”的止疼针,同时每天早晨离开学校之前买几个馒头放在宿舍里,晚上回到学校不管多晚都会啃上几口馒头,然后才疲倦地钻进被窝。因为早出晚归,他赶不上打开水的时间,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常常从水房接一杯自来水咕咚咕咚地灌进肚子里。
他以为自己失去了痛觉之后可以暂时摆脱无休止的疼痛,没想到疼痛还是很快就控制了他。
暑假就要过去的一天,晚饭时候平常这会儿上课的学生家里临时有事,叫他晚一个钟头再去。他骑着车飞快地回到学校,买了两个馒头,打了一份白菜,坐在空旷的校园里呼啦啦地吞了下去。这些天一直都是晚上回来就着凉水啃干馒头,这一顿白菜和松软的新鲜馒头让他吃得格外格外香甜。他把最后一块馒头丢进饭盒里,蘸着菜汤吃进肚里,抬头看看天空,晚霞把半空染成艳红,宁静的校园里金灿灿一片。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女孩端着饭盒一边走路一边吃繁,他猜想那也是一个暑假没有回家留在北京打工的学生。晚霞的光辉静静地照在那个女孩身上,士心忽然就想起了曾经很多次这样披着晚霞走在校园里的阿灵,每一次她的手里都拿着一个馒头在默默地啃着。那时候他为阿灵担心,每次看见这样的情形都会感到难过,但那时候阿灵还能够走在校园里,她还是这里的一个学生。现在,校园里匆匆忙忙的身影都很陌生,他惦记着的阿灵远在海南乡下,不知道是否健康。
忙碌几乎让他忘记了一切,只有在偶尔静下来的时候才会想一想自己心里牵挂着的事情和人。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路小跑到了宿舍,收拾了饭盒就跑下楼骑着车朝学生家里赶去。连续给两个学生生完课之后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他骑着车飞快地朝学校赶去。超过了十二点,学校的大门就锁了,他将不得不敲开大门,接受守门的大爷一顿数落。
也许是骑车骑得太快了,他的肚子忽然加剧了疼痛,他不得不从车上跳下来,勾着身子推车走了一段,然后踏上车继续前进。
这个晚上过去之后他这个假期的所有工作都暂告结束,二十多天的没有休止的劳碌让他收获累累,整整赚了一千五百多块钱,这笔钱足以支付兰兰上职业高中的学费,如果妹妹的学费没有那样昂贵,他甚至可以用这其中的一部分来交纳自己的学费和住宿费。怀里揣着厚厚一沓钞票,他强忍着肚子痛兴奋地骑一段走一段,接近十二点的时候赶到了学校门口。
街上夜色阑珊,行人寥寥。学校门口的那条必经的小路上昏暗的灯光里斑蝥跌跌撞撞地飞来飞去,偶尔掠过一只蝙蝠,撞在电线杆上嗡嗡地响。胡同口一家小店门口几张桌子边上坐着几个人喝啤酒说话。又跑了几个钟头,这时候他感到很饿,很想买一碗热呼呼的面条来慰劳自己一下,但想到学校就要关门了,他没敢耽误,骑着车就进了小胡同,穿过那条小胡同就是学校的北门。
两三百米的小巷就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黑漆漆的胡同里传来微弱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听了听,没什么动静,便退车进了校门。站岗的保安伸手拦住他:“证件!”
他把学生证递给保安检查过了,刚要上车的时候再次听见了胡同里那个微弱的声音。他停住脚步推着车转身出了校门,朝胡同尽头发出声音的那个垃圾堆走去。保安在他身后喊:“要关门了,还出去啊?”
“这就回来。”他说着继续朝前走。那里有一杆路灯,灯光很昏暗,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垃圾堆旁边的矮墙后面一团黑影正在不停地晃动,微弱的挣扎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他撂下车跑了过去,自行车咣当一声摔倒在地上,黑暗中一个男人惊恐地抬起头朝他望来。那个男子的双手正捂住一个女孩子的嘴,女孩死死抓住手里的包,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放开她!”士心在喊出声的同时冲了上去。那个人惊慌地站起来,松开了女孩子。女孩子抱着手里的包翻起身来闪到了士心身后。歹徒很快镇定下来,他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瘦弱的学生,嘿嘿笑了一声,伸脚踢倒垃圾堆边上的半截砖墙,拎了半块砖头迎了上来。士心把女孩往自己身后一揽,同时大声地喊:“保安,有人抢劫!”
4
睁开眼睛的时候,钱强老师坐在他的床边,另一边是一个女孩子,他依稀认得就是被抢劫的那个女孩。他四下里看看,确定地告诉自己,自己正躺在医院里。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那个抢劫的人狞笑着将砖头拍了过来,他本能地用手去挡,砖头还是轰然落在了自己头上,在失去知觉的一霎那,他听见了女孩子凄厉的喊声:“救命……”
钱强阴沉着脸,气呼呼地瞪了士心一眼:“什么时候回到学校的?不知道提前回来要跟老师打招呼的么?”
士心挪了挪身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得来的整个暑假打工的收入,伸手摸摸口袋,他的全身立刻变得冰凉:口袋里的钱一分也没有了。
为了解救那个同样留在北京打工的女孩,他一个月里辛苦挣来的钱全部没有了。
5
整整二十多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换来的是两手空空。士心呆在医院里,绝望地望着天花板,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很多事情该怎样应付。
他有些恨自己自不量力多管闲事,明明已经走进了校园,却返回垃圾堆旁边去看;明明自己身单力薄,却站到了歹徒前面。如果不是他告诉过自己一定不能落泪,这个时候他一定痛哭失声。那个歹徒在打翻他之后翻走了他身上全部的钱,听见女孩呼声赶过来的保安看到的是惊慌失措的女孩和倒在地上一脸灰土和鲜血的张士心。
失去那些钱意味着的不仅仅是差不多一个月里他近乎玩命的辛苦劳动化为乌有,自己的学费已经完全没有缴纳的可能了,更严重的是这一次意外很可能导致兰兰失学。本来就不打算让兰兰继续念书的母亲如果见不到他寄回去的钱,一定会让女儿辍学劳动。
钱强说了些不冷不暖的话就回学校去了,女孩却固执地留了下来。钱强说士心已经在医院里度过了一天一夜,那个被他解救的女孩在他身边守了一天一夜。女孩一定累坏了,这时候看上去困顿不堪。
“谢谢你!”她说,声音很低。
士心本想说点客气的话,但他一点心情也没有,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女孩显然知道士心为什么不搭理她,惊慌失措的她亲眼看见歹徒打翻了士心,从他的口袋里翻走了一沓钞票,飞一般地逃走了,随后赶来的两个保安追了一截,就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他俩身边。她不知道那些钱的来历,但士心为了她失去了那么多钱,生气也是正常的,所以尽管士心不搭理她,女孩的脸上还是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容。
士心不想说话,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明白自己失去钱怨不得眼前这个女孩,但他的心情实在坏透了,靠在床头上闭着眼睛想了半天,他这才开口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谢,我没能救你,自己还……”
女孩看他终于开口了,脸上的笑容多了些,带着掩不住的疲喏喏地说:“你……你的那些钱,我会还给你。不过……”
士心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先前的失落。他知道一个想在暑假都不回家留在学校打工的女孩子要么一定没有多少钱,要么挣来的钱和自己一样都有着需要填补的窟窿在等待。
士心摇摇头,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头上绷着纱布,身体一动,脑袋昏昏沉沉的疼,他皱了皱眉头:“呃,不打紧。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女孩望着他的脸,问道:“你的头是不是很痛啊?”
士心心情很坏,根本不想说话。但看女孩脸上现出焦急和关切,又不忍心把她晾在一边,就勉强笑笑,说:“不疼,一点也不疼。”
“真的不疼?”
“不疼。我感觉不到疼痛。”士心说。他说的是实话,自从重新开始大量地打止疼针以后,他对一般的疼痛又没有了感觉。
女孩看他说话渐渐多了,脸上的愧疚就减淡了许多,笑嘻嘻地看着士心,说:“骗人的吧?怎么会感觉不到疼痛呢?那天晚上我看见你流了很多血,头上有一个洞。”说到那天晚上,女孩脸上顿时黯然,又轻轻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士心先前对这个女孩还有些埋怨,但这个时候埋怨已经淡了。虽然心里很焦急,但他不愿意让这个女孩子看到他的焦急,于是把身子坐起来一点,想往上靠一靠。女孩看见了赶紧拿枕头给他垫在背后。她的身子挨在士心脸上,一股甜甜的女孩子的香味透过衣服飘进士心的鼻子里,他不由地心旌一荡,脸上顿时红了。
女孩看他神色不对,就笑着问:“怎么了啊?”
“没,没什么。”
女孩子略一思量似乎就明白了,脸上显出一丝羞涩,本来挂满疲倦的白皙的皮肤映出一点点粉色,秀丽脱俗。她看士心望着自己,把头一低,轻轻地说:“你真的不疼?不可以骗我。”
“真的不疼,”士心有点慌张,心里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觉得惭愧,“不疼。不信你掐一下试试看,我感觉不到疼痛。”
女孩将信将疑,看着他,点点头,说:“看你傻里傻气的样子,再怎么样也学不会撒谎。我信你了。你叫张士心是不是?好土的名字!我叫秦春雨,就比你有诗意多了。”
士心笑笑,望着秦春雨,他忽然想起了阿灵,心里一阵难过。本来他还想用挣来的钱尽可能地帮阿灵度过难关,但现在恐怕就连自己都万劫不复了。没有了这笔钱,妹妹的学业必定要受到影响;没有了钱,希望对阿灵有经济上的帮助也成了空想,没有了钱,一切都变得不可知,他顿时觉得很无助和彷徨,脸上重新涌起一阵愁绪。
秦春雨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竟惹得士心脸上重新布满了阴云,就不敢吱声了,吐一吐舌头,望着士心。顿了一会儿,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士心:“这是我一个暑假挣来的钱,我不知道你丢了多少钱,希望这些钱可以补偿你。我知道一定不够,我慢慢还给你。可是,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怪我,我也不想你丢钱。你们那个破老师已经骂了我一百遍了,进门就骂我……”她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了,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你也怪我……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这样的!”
如果面前是一个已经工作了的人,士心一定会接受这笔钱,因为现在除了钱,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自己迫切需要的;但秦春雨是一个学生,一个和自己一样在阳光灿烂的假期里汗流浃背的穷学生,所以无论如何士心都不会接受这笔钱。
“别哭啦,我根本就没丢多少钱。”他脸上是苦涩的笑,干咳一声,缓缓地说,“就算多了点儿,那也没什么。你看我身上带那么多零花钱,就应该知道我不缺钱。是不是?别哭啦!就当我花了那些钱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好不好?”他把信封展开,里面装着七八张百元钞票。他瞄了一眼,就把信封丢给秦春雨,“好好收着,要是再遇上坏蛋,我可不管。”
秦春雨不哭了,一边抹脸上的泪痕,一边把钱重新放进书包里:“那,那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吃饭。”
士心不知道出院之后自己还会面临怎样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情说吃饭的事情?就随口答应了一声。秦春雨笑了,士心却再也没有勇气笑,看着眼前的这个美丽女孩,叹了一口气。
“一切从头来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6
那一砖头给他饱经沧桑的脑袋雪上加霜,造成了严重的脑震荡。早些年在街头摆摊的时候他就被小流氓打成了严重脑震荡,而且一直没有治疗,几年以后他上高中的时候脑袋还动不动就晕乎乎地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到了夏天,头顶上那个当初留下的小洞里还会冒出油乎乎的汁液。
他晕乎乎地在医院了过了一阵子便开始心急如焚。按照医生的说法,他至少有一两个月都要在医院里度过。如果真的那样他将面临很多困难,除了没有办法挣钱之外,学习也会受到影响。一年以来他根本没有把学习当成最重要的事情去面对,但无论如何,学业就算不是他生活的全部,毕竟也是最重要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因为住院影响到学业。
还有钱。他最不愿意考虑但又不得不考虑和面对的问题。已经是妹妹开学的日子了,除了借钱寄给家里之外,他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家里的一切问题,保住妹妹的学业。他托人找了光头马一,也找了孟令君,大家都知道他为了救人被抢去了钱,都尽最大的能力帮了他,孟令君一下子就给了他一千五百块,就连他原本不打算开口的邓月明和海涛,也都借给他两百块,凑在一起送到了医院。他到医院附近的邮局,把这些钱都寄给了家里,汇款单的留言栏里面再三叮咛母亲一定要让妹妹上学。但他不知道这些钱是否足够支撑妹妹的学业。离开家很匆忙,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二妹妹士兰考上了高中没有。
住院二十天过后,脑袋不再感到昏昏沉沉,他便熬不住了,很坚决地出了院,开始了注定更加忙碌的一个新学期。这次意外住院花了两千多块钱,学校报销了一千六百多,他自己还要担负四百多块钱,这笔钱已经由学校垫付,办理手续的时候他求了半天,学校老师才答应过一阵子补交。学费和住宿费也没有交,也没有人催促他交,他索性装作不知道,打算在未来一年里慢慢补交。没有钱买课本了,他托马一给他借了一些旧书,将就着用了,一切问题似乎都得到了暂时解决,一切问题遗留下来的尾巴需要他慢慢偿还。
秦春雨时不时来找他,问这问那,他总是搪塞过去,不愿意让她知道实际情况。秦春雨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每次士心怎么说她都相信了,这反而让士心心里觉得踏实,至少他没有让秦春雨背上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
但是很快秦春雨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士心骑着破车从校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秦春雨在宿舍楼门口等他。
“张士心!亏我那么相信你,你却忍心骗我这么久!”她怒冲冲地冲着正在锁车的士心大声地喊,几个正要走进楼道的男同学一齐停住了脚步,怔怔地望着脸蛋通红的秦春雨。士心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边锁车一边歪着头看着她。秦春雨走到他跟前,把手里的信封丢到他身上,“你连学费都没交,还到处借钱。你以为你是上帝啊?”
士心从地上捡起信封,不看也知道里面是钱。他伸手递给秦春雨,春雨没有接,气呼呼地背过身去不理会他。士心等了半天,看她坚决不肯转过身来,就绕到她前面,看见秦春雨满面泪水。
春雨看看他,说:“我最讨厌人家让我流眼泪,可是你偏偏让我哭。你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可恶!”说完,抹着眼泪跑了。
士心怔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直道春雨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他才他打开信封,借着灯光数了数里面的钱,一共是五百五十块,还有一张字条:“我挣的钱交了学费就剩下这么多了。你不告诉我你的真实情况,却到处借钱渡过难关,这只能让我在知道了真相之后更加自责。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自私?希望这点钱能帮你。我会更努力赚钱,帮你解决一些困难。以后什么也别想瞒我,你们宿舍的邓月明是我高中同学,没什么可以瞒住我!”
士心回到宿舍,把钱交给邓月明,让他转交秦春雨。邓月明死活不肯,反过来劝他收下这笔钱:“你缺钱用,连学费都没交,大家都知道。秦春雨那丫头,我可清楚的很,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办法让她把这钱收回去的。你还是收下吧,等你将来有了钱,还给她就是了。她家境很好,根本不缺钱,你不永为她省钱。”
士心拿着钱,坐在床头,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海涛推门进来,丢给他一封信:“你的信,好像是阿灵来的。你看看。也不知道她回家之后怎么样了。”
果然是阿灵的来信。信里说她治好了病,马上就回学校。这对士心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他立刻兴奋起来,连纠结在心里的一连串烦恼也忘掉了,忽地从床上站起来,大声喊:“她要回来了!”
海涛和邓月明同时看着他,然后几乎同时问了一句:“神经病!谁啊?”
“阿灵!”士心回答着,忘了自己在床上,猛地站起来,一头碰在了床板上。他立刻捂着脑袋蹲了下去,嘴里喊道:“我的历尽磨难的头哟……”
[8]第七章
1
秦春雨总是缠着要请士心吃一顿饭,似乎士心不去她就难以了却一桩心事一样,甚至还发动了邓月明来游说士心。士心推托多次之后不好再推辞,就答应了周末家教完了一起在附近的一家天外天烤鸭店吃饭。
家教结束之后士心骑车去了烤鸭店。秦春雨已经在等了,隔着窗户朝他摇手。士心把车锁好,进门的时候正好和老师钱强打了个照面。士心笑笑,叫了声“钱老师”就往店里走。自从那次转系的事情之后,士心从心底里对这个老师便没有了好感。在他心里,老师是纯洁高尚的,他尊重每一个自己曾经遇到的老师,但借着转系向他索要三千块钱的钱强是一个例外,以至于前不久受伤住院的时候钱强来看他,他也总是不冷不忍地面对,没什么好脸色。钱强似乎也对这个看上去很文静骨子里非常倔强的学生没什么好感,就连前些天他因为救人住院,也觉得是鲁莽造成的。他不但没有表扬士心,还在他的病床前狠狠地批评了士心。钱强认为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当时面临的情况,而这个孩子却贸然冲了上去,结果不但没有救人,连自己都受伤住院,还失去了身上的钱,到现在连学费都没有交齐。
“来吃饭?看你成天忙忙碌碌,一定赚了不少钱吧?别忘了把该交的钱都交了。”钱强笑呵呵地说。
士心说:“同学请我吃饭。”
钱强挥挥手叫他进去,士心就进了店,坐在春雨选好的座位上。钱强隔着玻璃看见士心坐在了一个女孩子对面。那女孩正是被士心解救的秦春雨。
春雨叫士心点菜。这间烤鸭店算不上高档,但除了安定门的那个小刀削面馆和学校里的拉面馆,张士心还从来没进过别的饭馆,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士心把菜单丢在桌上,说:“辣一点就行。我吃啥都成。”
“真的吃啥都成?狗屎吃不吃?”秦春雨呵呵笑着问。
“对不起,别的我都吃。但从不吃你。”士心回敬道。
春雨没想到一个玩笑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伸着舌头说:“看不出来,老实巴交的你脑筋转得还挺快,连我都被你堵得没话可说了。看我不整死你!”说着她在菜单上迅速地写上了两个菜名儿,对服务员说:“多加点辣椒进去。”说完,仰起头朝着张士心“哼”了一声。
“你哼啥?小猪一样。”
“你才是猪,我是猪倌,专门整治你的。看你神气多久,一会儿就知道厉害了。”秦春雨信心十足地说,士心心里有些发毛,不知道这丫头点的毛血旺到底有多么可怕。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士心已经早早就停下不吃了,还喝了很多大麦茶,嘴巴里依然火辣辣地烧。两耳发烫,面红目赤,头晕脑胀,连脚心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秦春雨看着他满脸的热汗咯咯直笑:“猪头,知道本姑娘的厉害了不?瞧你以后还敢狂不,惹恼了本姑娘,天天拉你来吃毛血旺,辣不死你我就管你叫哥哥,把你美死。”
士心愉快地笑着,骑车把秦春雨送回宿舍,就赶紧回到自己宿舍去。今天晚上他要把申请贫困助学金的申请书写好。据说家庭贫困的学生每人平均每月可以得到一百块的生活补助直至毕业,每个学年开始的时候一次性发放一年的补助。
士心不敢耽误,回到宿舍赶紧写好申请书和家庭情况说明,第二天一大早就交到了钱强手里。钱强接过申请,眼睛在士心周围游离,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然后问他:“你也申请困难补助金?”
士心点点头:“我觉得我有困难。”
钱强继续看着士心,停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说:“这个助学项目是针对贫困学生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申请。不仅要贫困,申请的人还得品学兼优。”
“我看了学校发下去的说明,我觉得我符合条件。您看看吧,虽然我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但是我会努力。负担轻一点之后我就可以多花一点时间来学习了,而且我一定能学好。”
钱强把申请书放在桌子上:“先放这里吧。按理说你每天都出去工作,丢钱都能一下子丢掉一千多……”
“那天我把假期所有挣来的钱都领回来了,想交学费……”
“哦。你挣得比我还多呢!我才七百多块钱一个月。”钱强忽然笑了,说,“回去上课吧。别忘了学习才是你的正行!助学金的事情我会按照规定办。”
士心对申请没抱什么希望,从钱强的态度可以看出来,这个老师对自己似乎有着很深的成见,在这种情况下,拿到助学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学校里,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几乎可以决定每一个学生的一切事情。他从高年级的学长那里听说早一年四年级毕业的时候,有一个平常跟钱强关系很不融洽的叛逆学生找了一家不错的单位签订了合同,最后找钱强签字的时候钱强当着人家单位人员的面儿和颜悦色地对那个学生说:“你以后可千万别就顾着抽烟喝酒打麻将了啊!单位上可不比在学校,马虎不得啊!”就是这么一句看上去充满关心的话,导致那个学生跟单位的合同立刻被取消了。那学生曾经私下里跟人说要炸掉钱强的家,但后来据说独自去广东谋生了。士心知道,虽然自己和钱强没有什么冲突,但他对这个老师的一些做法和想法根本不赞同,而钱强也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好感。
助学金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他居然如愿地申请到了每个月一百块的助学金,他开心得险些跳起来。有了这笔钱,他足以应付自己的生活,甚至每个月还可以有四五十块钱的结余挪给妹妹当生活费。拿到这笔钱,他可以还掉一部分前不久借同学的钱,那样,他未来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申请到助学金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错怪了钱老师,心里很过意不去,就借着说学费的事情专门去找老师。钱强依旧笑咪咪地,和颜悦色,说:“你不拿就没有人可以拿这个助学金了。不过,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士心点了点头,问老师缓交学费的事情,钱强笑着说不用那么着急,慢慢补上就可以了。“千万别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学习,不然就对不起学校,对不起这笔助学金。”他说。
“我知道,我会合理安排好时间,不会因为打工影响学习。”
“我说的不仅仅是打工,”钱强严肃地说,“你要记住,党和国家把这笔钱交给你,是希望你能自强不息,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拿着补助金却在外头下馆子可不应该啊。在这个经济上很困难的时候谈恋爱,对自己很不好,也会在同学中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2
从钱强那里出来的时候他还觉得好笑,自己和秦春雨一起吃饭被钱强撞见,被他当成了谈恋爱。他解释了半天,但他看得出钱强还是半信半疑。想着钱强审视自己的那个滑稽的表情,士心就忍不住想笑。回到宿舍说起这个事情,邓月明和海涛也哈哈大笑。
第二天是阿灵信里说的回到学校的日子,士心特地给家教的人家打了个电话,想请假留在学校里等待阿灵。但那家人担心孩子学习受影响,还是要求士心去。士心就提出让李然替自己一次,那家人答应了。小姑娘李然噘着嘴巴死活不肯去,士心耐着性子劝了半天,给她买了一杯可乐,才把李然哄去教课了。临走的时候李然气乎乎地说:“去就去,教不好学生还教不坏他么?告诉你啊,我的司机大哥,要是我把你学生教坏了,你可别找我的麻烦。”
这几个月时间里,士心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阿灵的病,惦记着能帮她一把,但自己的生活总是充满变数。他从来都力不从心。半年来他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当中。知道阿灵康复之后马上要回到学校,士心心里比自己康复了还要开心。
阿灵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张士心的眼睛霎那间湿润了,先前那点开心的感觉荡然无存。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全然不是当初那个眼睛黑亮得似乎可以映透整个世界的阿灵,黑黑瘦瘦,眼睛没有一点光彩,面色憔悴得如同蜡纸,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正在饱受病痛煎熬。
“阿灵,你在信里不是这么说的。”他几乎哽咽着说。
阿灵浅浅一笑,两只手交叉在身前,没有说话。
“告诉我实话,回去之后你到底看病了没有?”
阿灵点点头,依然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很艰难地笑了笑,然后装出一种很轻松的样子,问士心:“你呢?身体好点了么?”
“我很好。你看,”士心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胸,怦怦有声,“棒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