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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

张海录(当代)
【书名】重于生命的爱与承诺:边缘
【作者】张海录
【类别】都市
【状态】全本
【更新】2011-12-31已更新至26章
【本册章节】第1-26章
【简介】出身贫寒的张士心考入北京某重点大学,为了筹集自己和妹妹的学费,高考之后进入建筑工地当小工,不慎挣裂肠子埋下病根,两年后贫病交加的张士心离开大学校园,此时张士心病入膏肓。张士心放弃治疗抱病混迹北京,历尽艰辛,尽着作为儿子、哥哥和一个青年人的本分,照顾家人也帮助别人,耗尽生命只想把三个妹妹供养成才,同时在北京艰难的日子里收留了被人欺辱的农村小姑娘和她的孩子,也曾因为解决别人而频临险境。天道酬勤,挣扎在生死边缘并且与病痛和苦难作着斗争的张士心历经七年之后终于供养三个妹妹长大成人,家里的生活得到改观,跨越生死的张士心重新走进大学开始十年前的生活。这是一个关于朴素生活里的爱与承诺的故事,一个关于坚强和勇气的故事,一个在生死边缘、在爱痛边缘、在学校与社会边缘徘徊的普通青年在苦难中成长的故事。平实的语言背后折射出来的是人性的光辉和令人窒息的感动。作品关键字: 都市爱情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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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大胆的奴才!”公主恼怒至极,扬手一巴掌打在张士心脸上,“滚开!”她咆哮着,一脚踢在士心肚子上,士心就被身后的钢索吊了起来,快速飞向湖里,砸破冰层,扑通一声落进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公园里的这座人工湖上结着厚厚的冰层,有几处还沉积着一些未化去的残雪。拍戏的这个地方湖面上的冰层事先已经敲破了,只冻上薄薄的一层,士心准确地落进了预定的冰窟窿,溅起一片银灿灿的水花。
一阵刺骨的凉意钻心而入,几乎让他痉挛。身上的衣服瞬间就湿透了,变得又厚又重。他在水里挣扎了几下,脑袋浮了上来,他喘了一口气,嘴巴里嗖地吐出一口凉水,射出很远,人群里一阵哄笑。有人喊一声“喀!”,几个大汉就跑过去把张士心从冰窟窿里捞了上来。他已经呛了几口水,不住地咳嗽,身上就像针刺一样钻心地疼。一个脖子上系着花丝巾的男子走过来拍拍士心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辛苦了,小伙子!要不是你,这场戏今儿就拍不成了。快去换衣服吧!”他望望天,自言自语,“这鬼天气,看上去又要下雪了。”
士心冲他笑笑,牙齿格格打颤,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人带着他到了一间活动房里面,叫他脱掉湿漉漉的道具服装,换上自己的衣服。那人一脸胡子,笑呵呵地拍着士心的肩膀,指指不远处的电炉子,说:“小心着凉,烤会儿再出去领钱。我先去忙,一会儿你出去找我就行。”
从活动房出来,士心拿到了自己的酬劳,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另外还有当天当群众演员的三十块钱。虽然为这额外的一百块钱吃了不少苦,一大早就到了片场,等待了半天,还在冰凉的湖水里呛了一回,但这些他已经顾不上了,现在他觉得很满意,这一百块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吃一点苦也值得,所以当导演要找那个被踢进湖水里面破冰落水的替身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从片场出来,他默默地走在街上。冬天的街头人迹寥寥,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像虫子一样扭动着肉身子匆匆走过,口鼻里呼出乳白色的气流,远远望去每个人都像一头挺着牙迎风迈步的大象;但每个人都面色红润,大约是内心的幸福和满足把脸蛋烘成这样暖烘烘的酡红。
士心就走在这样温暖的人群里,他脸色苍白,内心也苍白。默默走在路上,忽然很想念家人,一种莫名的孤独瞬间就侵袭了他,淹没了他。几个月了,一直在忙碌的他几乎没顾得上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孤独,是不是想念家里;现在,这一个寒假的打工即将结束了,暂时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开始想念父母和妹妹了。
想念是一种幸福,想念让他感觉到一种浓烈的爱,这种爱让他觉得充满力量。在这个浮躁的城市里,每个人都缺少动力。士心来到这里的半年日子里,心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充满着爱和思念,这让他在孤独的日子里有了足够的勇气面对很艰苦的日子。
路过邮局的时候,他走进去填了一张汇款单,把身上所有的钱又很仔细地数了一遍,连同汇款单一起递给柜台里面的服务员。
“多少钱?”柜台里面问。
“三百八十块。”士心回答。这是他一个假期打工的全部收入,当然,他也给自己预留了二十多块钱,加上在春节之后他还能有两三次家教,能带来四十块钱的收入,这些钱足以支撑到寒假结束。
“添二十吧!”柜台里面说,“好算账。”
士心笑笑:“不,就三百八。”
柜台里面白了他一眼,开始噼噼啪啪地输入,随后抛出一张收据,冷冷地说:“小心收着,别丢了。回头凭这个查询。”
给家里寄钱之后,他决定慰劳自己一下。不远处的副食店门口有一个卖馒头的摊子,巨大的蒸笼里热气袅袅,满大街都飘着新蒸出来的馒头的清香。士心走过去花一块钱买了几个馒头,抱着热乎乎的馒头,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他满意地笑一笑,抱着馒头赶紧往学校跑去。
风夹着雪花很快就来了,一九九四年年关的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北京。士心快步走在雪地里,忽然觉得腿上很痛,挽起裤管看看,才发觉排戏的时候腿上被冰割破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浸透了衬裤,紧紧贴在皮肤上。他放下裤管,紧紧攥着手里的馒头,继续快步向学校走去。
来到北京念书之后的第一个寒假就这样悄悄地即将过去了,没有人留意走在雪幕里的这个年轻人,没有人知道他所经历的这几个月时光,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未来还要经历什么,连士心自己都不知道。
[2]第一章
1
张士心来到北京这所着名的大学已经四个多月了,但他似乎还不怎么适应这里的生活。确切地说,他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里的生活。
四个多月之前他孑然一身到了北京,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成了一个格外忙碌的人,就连宿舍里面的同学都很少见到这个皮肤黝黑的小子,每天总看见他上完课就匆匆忙忙地消失了,很晚才回来,回到宿舍埋头就睡,仿佛总也睡不够。最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北京人,在外面有着很广阔的交游;但渐渐就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至少大家都知道,这小子每天外出就是去挣钱。入学两个月的时候忽然知道这个小子凭着一篇写自己周末生活的文章获得了北京师大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大家也就知道张士心这小子在每一个休息的日子里都跑出去忙着挣钱了。
大家估摸这小子口袋里一定有不少钱;但这小子奇怪得很,身上总是那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枯黄,看上去憔悴不堪,有时候靠近了还能看见他脸上卷起来的干皮,由此还可以断定这小子脸上连一点油都不擦。私下里还有一种传闻,说张士心的袜子上面补丁摞着补丁,这个说法大家基本上觉得不可信,因为在九十年代中叶的北京重点大学里,虽然到处都是贫穷的学生,但穷到这种程度的恐怕并不多见。
也有人猜测:“天天出去挣钱,连一双袜子也舍不得买么?”
刚刚进入学校的时候是在九月份,天气还很炎热,大家都穿着背心T恤,展示着青春和活力,但张士心却穿着一套灰白色的看上去无比厚实的中山装。那套中山装一度成为这所大学一道别致的风景,每次他汗淋淋地路过校园的时候,总能惹来无数目光,惊奇和迷惑弥漫成一片。
张士心还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在路上叮叮咣咣地响成一片。那辆车是他刚来的时候二年级的一个光头师兄带他到缸瓦市附近买来的,仅仅花了十块钱。师兄说这样的破车才安全,就是不上锁也没有人偷,果然一直平安无事。在这所大学里,最盛行的有两件事情,一个是谈恋爱,另一件便是丢自行车。两件事情都与士心毫无关系:车破没人偷,人穷没人睬。很多人并不关注这个经常骑着破车叮叮当当走过校园的小子,但常常议论他那一套不合时宜的中山装。因为这套中山装,也因为他的那一篇获奖作文,学校里很多人都认识张士心,但他却连自己班里的同学都认不全,因为除了上课和睡觉,他几乎没有在学校呆着。
2
那套中山装是考大学之前的那个春节母亲花了五十块钱特地给他定做的,这是他二十年里穿过的最昂贵的一套衣服,也是他唯一的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
考大学的这一年张士心二十岁。刨去从乡下刚刚到城里的时候在家里看孩子耽误了的那一年,士心已经整整念了十二年书,并且一直成绩优异。按照最保守的估计,他考上一所普通的师范大学没有问题,所以平常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除了上学,他的时间基本上就都耗在家里的那个小摊儿上,有时候妹妹们能替他摆摊儿,他就自己捣鼓一点东西到街上卖,卖过报纸,卖过煮玉米,卖过炒瓜子儿,到公园里卖过冰棍儿,也学着人家卖过那一段时间很流行的幸运带,用批发来的丝绸带子编织成可以绑在手腕上的小饰品,一天下来竟然能赚三五十块钱。但那样的好境遇不多,大多时候他还是守候在家里的那个小摊子前面,给人家称体重,然后每次收取几分钱的报酬。
士心本来有一套舅舅给他的浅绿色旧中山装,穿上去很精神,平常不怎么舍得穿,头一年夏天晾晒在院子里的时候被收破烂的偷走了。那是那个时候他唯一一件看上去很光鲜的衣服,为此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停地唠叨,到了年关,好几年不添新衣服的他竟然格外得到母亲的宠爱,给他订做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从此这件衣服一年多没有离开身子,只要外出,中山装一定穿在他的身上,就连高中毕业照片也是穿着这套中山装照的,站在最边上的他乍看上去如同那些老师一样有板有眼。
那个时候他多少还有点虚荣,刚穿上新做的中山装去学校的时候,连走路都觉得步子迈得特别开;但很快那种新鲜劲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年后不久,母亲就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让最大的女儿士莲放弃念书,全家人一致供她哥哥士心念书。士莲十八岁,同哥哥一样念高三。
3
士莲没有辍学。
母亲的决定第一次遭到了反对,反对的人就是她的儿子士心。
“妹妹不能不念书。”士心淡淡地说,准备去摆摊。
母亲在身后怔一怔,从腰里解开围裙,放在桌子上,随后跟了出来。在老远处冲儿子问:“谁供她?你么?”
士心回头看看母亲,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
他供不了妹妹念书,但他很清楚而且很顽固地知道一点:妹妹一定要念书。于是当他在傍晚摆完摊回家,母亲说明天开始士莲不用去上学的时候,士心依然淡淡地说:“她一定要念书。”
母亲看看儿子,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面色酡红,态度很坚决。这是二十年来儿子头一次这样坚决地反对自己的决定,母亲多少有点奇怪,在她看来,儿子虽然一直懂事,但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不论是反对意见还是某一个决定,很容易就可以说服或者推翻。但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儿子非常坚决,他说:“妹妹上学。我劳动。我供她。”
整个晚上家里都没有人说话,士莲独自待在哥哥的小屋子里默默地哭。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即将面临的命运。母亲是善良的,深深地爱着每一个孩子,四个孩子便是母亲人生的全部;但一家人竭尽全力的劳动和忙碌换来的收入赶不上飞涨的物价,现在维持家里的生活已经非常不易,清贫的家庭能够供一个孩子念书都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士莲和哥哥都去念书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士莲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贫穷是多么悲哀,在贫穷面前,亲情似乎显得那样苍白。因为贫穷,哥哥就可以念书,因为贫穷,她就必须放弃念书,从此开始和父母一样早出晚归的平淡而辛苦的劳作日子。想到这些,士莲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在隔壁听见了,推门进来,骂一声:“嚎啥哩?我有什么办法?你在这里嚎,我也有一肚子的苦,我跟谁嚎啊?”
清贫的日子让母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常常动不动就发脾气。几个孩子已经完全适应了母亲性格的变化。母亲才刚刚四十岁,早几年的时候还留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看上去充满活力也满怀热情,在他们的眼里,母亲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天底下没有母亲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现在,一向倔强乐观的母亲却没有办法做到让两个高中即将毕业的孩子同时去上大学了。
“妈,妹妹一定要念书。”士心说着走进自己的屋子。家里就两间屋子,大的一间隔开了由父母和三个妹妹睡,另外一间很小的由士心睡。
这一夜谁也没有安睡。母亲翻来覆去地叹气,妹妹在被窝里抽泣,士心在隔壁听得很清楚。他很清楚,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不是好好复习,而是在高考还没有到来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很努力地赚钱,准备足够的钱来供妹妹念书。至于自己,把妹妹送进大学之后如果将来还有可能,再考虑上大学的事情。他很清楚地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希望有那么一天生活里出现一个奇迹,能让他走进大学里去。他深深地知道,在清贫中颠簸了十几年的家庭如果说还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可以期盼,那一定是他和妹妹们都能上学,不再像父母一样在社会最底层为了日子苦苦奔波,那样的奔波消耗了青春也磨灭了热情和信心,让日子变得没有未来。
母亲的眼前浮现着四十年的人生岁月,二十岁的时候已经下乡五年,并且成了当地一个农民的妻子和一个孩子的母亲;三十岁返回城里,没工作没有房子,只有五个孩子和自己身上觉得使不完的力气;四十岁的时候,最大的两个孩子要考大学,除了十年打拼得来的这两间屋子,家里依然什么也没有。如果说年轻的时候她还有着那么多的勇气,现在她身上残存着的除了劳累还是劳累,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对孩子们一肚子的爱,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白天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士心非常疲倦。母亲一声声叹息沉重地洒在屋子里,也洒在他心坎上。他很早就做出了自己劳动供妹妹念书的决定,但心底里多少还存在着一丝幻想,希望最好的结果出现,那就是他和妹妹都能念书;他甚至试探性地猜想母亲是不是在这些年里有那么一点点积蓄,他已经打听得很清楚,师范大学每年的学费也就六七百块钱,他需要的仅仅是这笔钱,到了学校之后他相信自己一定有办法养活自己。但从母亲愁苦的神情来看,这个幻想注定已经破灭了。幻想破灭之后,他在这个失眠的夜晚做出了自己辍学劳动供妹妹念书的决定。决定了之后他像是解决了一件大事一样,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甚至没有来得及多想,就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父母出去扫大街还没有回来,三个妹妹并头睡在大床上。他做了一点简单的早饭,叫士莲起来吃饭,然后把书包整理好,放在妹妹肩膀上,很郑重地说:“好好念书,什么都不要管。有哥哥在哩。”
周士莲一夜没睡好,眼睛肿得通红,嘴角喏喏地想说些什么。士心拍拍妹妹的头,把妹妹的身子扳过去,在后背上轻轻拍拍,说:“去吧。什么也别想。好好念书。”
士莲出门去了,两个小妹妹并头趴在桌边吃饭,她们不知道日子的苦,一边吃饭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着发生在她们世界里的那些琐碎的事情,高兴得哈哈大笑。士心看看这两个妹妹,心里升腾起一阵强烈的责任感。除了马上要考大学的大妹妹周士莲,这两个小妹妹也要靠他才能走进大学,这是丝毫不需置疑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作出一个符合家里情况的决定似乎不需要经过思考。清贫的家庭除了爱之外,注定什么也不能给孩子们。一个孩子的成就一定会建立在另外一些孩子的牺牲之上,这就是贫穷家庭的定理,也是贫穷孩子结束少年时代之后的必然归宿。所以士心心里很坦然。在三个妹妹出门上学之后,他也吃了点早饭,收拾了碗筷,把给父母做好的饭放在炉子上热着,自己一大早就出去摆摊了。父母就要扫街回来了,他不想看见母亲愁苦的脸。出门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旧书包挂在门背后,他笑了笑,发觉脸上僵硬,那笑一定很难看。
4
夏日的太阳热情地舔噬着高原大地,正午的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只有苍蝇躲在柳树的阴凉里面嗡嗡地咒骂。张士心就在这样毒辣的太阳里坚持了很久了。阳光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他的内心,但他的脸上很平静,静静地等待着前来光顾的人,偶尔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书。现在他只能这样假装平静,除了挣钱和默默地看书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几天之后,他的摊子前面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是他的班主任王淑梅老师。王老师带来的是一个几乎士心心碎的消息:他被保送到陕西师范大学,需要回学校参加师范大学的例行考试。
保送到重点大学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荣耀,但现在完全变成了一种痛苦。一直以来他担心的不是考不上大学,而是交不起高额的学费。当他离开学校十多天,几乎已经开始慢慢适应了在太阳底下慢慢等待客人光顾的日子的时候,大学这个词又意外地闯进了他的生活而且变得更加清晰,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
王老师从学生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茫然和苦涩。这全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眼神。她很清楚地记得,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就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自尊和倔强。当初集体购买校服的时候,全班唯一一个迟迟不肯缴纳服装费的学生就是他,既不交纳,也不做出任何说明,仿佛这件事情根本与他无关。那个时候王老师从一个母亲和老师的角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孩子的内心,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她觉得问题似乎不仅仅是她替这个学生交纳了服装费就可以解决这么简单,所以她在帮他交纳了服装费之后,心里反而忐忑不安。果然,在服装分发下来之后,张士心就拿着自己的校服找到了王老师,淡淡地说:“老师,我没买。”
“不,你买了。”王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的眼睛,尽量和蔼地说,唯恐一不小心刺伤了这个孩子的在她看来很脆弱的自尊,“我帮你买的,你将来还给我。”
张士心紧紧攥着校服,看看老师,点点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从那一天开始,班里的事情几乎没叫王老师操什么心,冬天学生到来之前教室里的火炉子一定已经把教室烘烤的热乎乎,夏天无论什么时候教室里都喷洒着凉水,黑板也从来都干干净净,同学的学习和一些生活上的问题也都根本不需要王老师来操心。几年时间里,似乎士心不仅仅是她的一个班干部,更像是一个最得力的助手。
现在,这个助手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
“明天来学校,我等你。”王老师说。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她也知道,说这些就足够了。
5
王老师没有说更多的话,留给士心一套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王老师让他有时间的时候看看这本百万字的书,别的什么也没说。至于保送陕西师范大学的事情,老师仅仅说了一句:“去考吧。为了证明你自己。”
望着老师远远里去的身影,士心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的老师马青。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一座只有几间破旧的泥土房子的学校里,马青老师常常坐在窗口的阳光里给学生们削铅笔,有时候蹲在太阳底下将自己从县城的垃圾堆里拣来的废电池一枚一枚地砸开,抽出里面的碳棒让娃娃们在地上写字。就在士心离开家乡的那个烟雨蒙蒙的清晨,他还看见马青老师一大早披着白色的塑料布蹲在县城桥头的垃圾堆里寻找城里人丢掉的电池。眼前这个渐渐远去的老师在过去的几年里也给了士心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了他很多信心和勇气,如果不是这个老师一直鼓励着他,也许早几年的时候他就放弃学业帮父母挣钱养家了。老师给他的是关心,也教会他坚强,教会他知道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心里的希望破灭,怀着希望走下去的人生一定能够看到阳光灿烂的时候。老师对他影响至深,所以士心的理想就是考上师范大学,不仅可以节省求学的费用,还可以让自己将来做一个和自己曾经遇到的老师一样受学生尊敬和爱戴的人。
王老师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所以在这个时候送给他一套书,而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士心也太了解老师了,所以在摆摊的几天里天天看那套书,夜里也不睡觉,全然没有了困意,深深地被书吸引了,沉醉在书里面描写的黄土高坡的那一个贫寒但充满爱和坚强的穷苦人家的生活中。那是他看过的最好的一本书,也是后来对他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一本书。他知道,王老师叫他看那本书,一定有着深深的含义,这含义似乎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叫他无论面对怎样的清贫和艰难也不要轻易放弃。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士心没有去摆摊,按照老师的要求和另外两个同班同学一起参加了陕西师范大学的保送考试,并且按照那所大学派来招生的老师的要求用铅笔很认真地答完了试题。考场就在其中一个同去考试的同学的家里,试题也很简单,他几乎没怎么思索就用半个小时做完了所有的题目,然后一脸轻松地离开了那个同学的家。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一定是同去考试的三个学生中考得最好的一个,即便出现了意外,他也没有任何负担和压力,在他看来,这次的考试仅仅是一个形式,或者仅仅是他人生的一段经历,以后回忆起来或许会因为参加了这样的考试而觉得有一点点骄傲,因为这样的考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参加。至少在这所省级重点高中里面,仅仅只有一个保送名额。
考试的结果大大地出乎士心的意料,但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生活,他依旧每天外出摆摊儿,晚上回到家里看会儿电视,给妹妹士莲辅导一下功课,几乎没有去想自己参加保送考试为什么仅仅得了二十多分。当这个结果传到王老师耳朵里的时候,老师反而有点担心了,她担心的不是士心要面对的高考同样失败,而是这次的保送考试会对士心的内心造成怎样的影响。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次的考试对士心来说真的仅仅是一个形式,同去参加考试的一个学生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干部,无论如何士心也不可能考出那么低的成绩,无论如何士心也不可能最终走进陕西师范大学的校门。
两年以后,士心贫病交困,再次碰到同去参加考试的那个同学,才明白那次的保送考试中为什么主持考试的人要求他用铅笔答题。但到了两年之后士心明白事实的时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保送考试就那样结束了,除了同学们在私下里小声地议论这件事情之外,当事人张士心每天依旧去摆着家里的小摊,没有来学校上一堂课。对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来说,毕业前的每一堂课都很重要,都能学到很多和高考直接相关的知识,但是张士心错过了这一阶段的每一堂课。王老师开始有些担心已经很久没有来学校上课的学生张士心能否在高考中考出一个很好的成绩,她很希望这个一直成绩优异,尤其是在语文方面有着天赋的孩子能在高考中考一个语文单科状元,那不仅仅是孩子自己的荣耀,也会是王老师的骄傲。如果张士心因为这一段时间没有来上课而影响了最后的高考或者干脆不参加高考,那不仅是这孩子一生的遗憾,也会是王老师教书生涯中的一个重大遗憾。张士心不是她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但这个倔强的孩子却是王老师二十年教书生涯中遇到的最特别的孩子,也是最让她牵肠挂肚的一个学生。
“无论如何,这孩子都得参加高考。”王老师这样想着,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找到了在大街上提着大笤帚打扫卫生的士心妈妈。她没有问家里对士心上学的态度,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很清楚。她只是对士心的母亲说:“您能不能劝士心参加考试?仅仅是劝一劝他,让他没有任何顾虑地去参加考试。哪怕他考不上,也让他试试看。”
士心的母亲望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但看上去明显比自己年轻很多岁的老师,犹豫着点点头。她没有主见,穷困使她无论什么时候仅仅担心家里的生计,其余的事情根本顾不上考虑,甚至连孩子生病的时候也仅仅是吃几片药硬生生扛过去,从来都不去医院看看。刚来省城的那一年,最小的儿子脚上生了冻疮,一整个冬天小脚丫都肿得如同一块番薯,不停地往外面流着脓血,除了涂抹一点红霉素软膏之外,她没有在意,依旧每天忙着扫大街,摆那个给人家称体重的小摊子。直到那一年春节刚刚过去的一个傍晚,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儿子张士心抱着弟弟站在小巷口上等待娘亲回来,小儿子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小半截舌头露在嘴巴外面变成了绛紫色。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出门摆摊,她的小儿子在冰凉的床头躺了一天,身子底下尿了一摊很大很大的尿。那孩子五岁以来第一次尿床,也是最后一次。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抱着孩子疯了一样冲到车站,在开往城区的唯一的一趟公共汽车车站上连天价号叫,希望那些疯狂挤车的人能让她先上车,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的女人。第二天清晨,她和丈夫抱着已经死去的孩子走过冰雪飘飞的长街,走向火葬场,泪水冻结在脸上,一点都不冷也不难受,心如同被绞碎一样痛得她呼吸困难。孩子太小了,烧掉之后连一丝骨灰也没有剩下,剩下的只有清晨火葬场上空凄厉的哭声和一缕白烟。那孩子死于败血症,脚上的冻疮最终夺走了孩子的命,也榨干了母亲所有的泪水。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决心再也不耽误孩子的病,但在清贫的生活面前,这样的决心同样软弱无力,小女儿士萍有一阵子天天发烧,坚持了一个多月之后奄奄一息,她又呼号着把女儿送到了医院。如果再耽误一两天,肺结核就夺走了士萍的命。现在,面对孩子上学,在本来就艰难到了极点的生活和孩子前途面前,她不知道怎样选择。实际上,就算她很明白该怎样选择,她也没有办法做出一个本来应该做出的选择。她不能随随便便给孩子一个承诺,因为她作为母亲,不能把给孩子的承诺变成现实。
孩子上了十二年学,除了最初的那几年,之后就连铅笔也不曾朝母亲要过一根。一管钢笔从小学用到高三,不知道是否还能很顺当地用,但她不止一次看见那支散头钢笔在儿子的中指上垫出了一个厚厚的茧子,漏出来的墨水常常把孩子的手染成蓝色。她从来没过问孩子的学习,也不知道高中上学每年还要交纳几十块的学费,儿子没要过,她也没问过,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敢问,她害怕学校没完没了地收钱。
但她深深爱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从十九岁有了第一个孩子,二十年过去之后,儿子都二十岁了,她几乎没打过孩子,连责骂都很少有过。除了唠叨,她就只会默默付出。她不认为那样的付出是一种高尚的品质和行为,在她看来,那仅仅是自己的本分,一个母亲的本分,一个妻子的本分。
“去考试吧!”她对儿子说,默默望着儿子的脸。一段时间不间断的摆摊下来,儿子明显地黑了很多,头发也长了。但在儿子脸上看不出任何关于他内心世界的蛛丝马迹。“我知道你不甘心,娘也不甘心。去考吧,考完了再说。”她说。
儿子点点头:“嗯!到时候我去考。现在我摆摊,妹妹一定要上学,我也想上学。”
6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就连这个地处青藏高原的小城市也弥漫着热滚滚的气流,空气就像每一个要考试的孩子的心一样沸腾着。张士心就在这样焦灼的空气里参加了高考。他的中山装口袋里还装着一支弹弓。这支弹弓是他在摆摊的时候花了两天时间做好的。那一阵子母亲气管炎犯了,天天不住地咳嗽,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吼吼声。士心不断地催母亲去看看,母亲坚持不肯去。士心专门询问了周末在街头义务咨询的专家,听从专家的意见给母亲买了一点蜂蜜和陈皮,熬成糖水给母亲喝,但似乎没什么疗效。后来还是王老师告诉他,在一只母鸡的肚子里装上装上鸽子,鸽子肚子里装上几只麻雀,再加上几味中药材,炖出来喝汤就可以治疗气管炎。所以在考试的时候,他的口袋里就多了一支弹弓,他要利用从考场出来的那点空闲的时间打几只麻雀给母亲治病。
十几年的学校生活里他已经习惯了考试,也根本没有把高考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次决定人一生命运的考试跟平常的小考试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他很快就交卷出来了。在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自己根本什么也考不上,那样就没什么好埋怨的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他需要做的全部的事情就是埋头劳动供三个妹妹念书。如果三个妹妹都能够顺利地上完大学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对他来说就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在写作文的时候,他忽然摸到了自己口袋里的弹弓,那个瞬间就想起了往昔很多很多事情,想起了几年前还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的母亲,想起了今天已经佝偻着身子的在大街上挥汗如雨地打扫卫生的母亲,想起了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想起了年幼但是很懂事的妹妹,也想起了因为贫穷耽误了治疗最终因为脚上的一枚冻疮而早早死去的弟弟。20年艰难的人生岁月点点滴滴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忽然觉得很感动,有一种想趴在桌上哭一场的冲动。清贫什么也没有给他,却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爱和感动。他收住了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用那支正从裂缝中往外渗着墨水的旧钢笔写下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爱,自己对大学的向往。没有料到的是,这一篇文章在当年的高考中成了全省唯一的一篇满分作文。连续两个多月没有去学校上课,但他仍然取得了语文单科全省第二名和全省文科五十名的成绩。
考完语文出来,士心在学校门口的一座花园里打麻雀。不多时间就打到了四五只,已经足够给母亲炖一锅汤了。他提着麻雀走出花园,看见王老师坐在花园边上的长椅上等待她的学生考试结束,身边还站着几个提前出来的学生,都低着头,似乎在接受老师的批评。
王老师果然在批评那些学生,但士心走过去之后王老师就什么也不说了,看看他手里的麻雀,老师就明白了。
“也不急于一时啊!”她笑着说,“考完了再打。”她本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考得好么?”
“还好。”士心淡淡地说,“能及格。”
第二天的考试结束之后,从考场出来的孩子们把手里的课本撕得粉碎,抛到半空中,破碎的书本纷纷扬扬撒下来,预示着这些孩子一个时代的结束。他们不知道应该欢笑还是应该流泪。但士心顾不上欢笑也顾不上流泪,尽管他知道妹妹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但他必须在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更加努力地赚钱,给妹妹准备足够的学费。所以他没怎么想就接着摆摊儿了。两天之后,妹妹接替了他,他通过同学的介绍走进了一个建筑工地,成了一个小工。
7
张士心劳动的开端开始于五岁那年冬天年关将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劳动,但他喜欢劳动带来的那种成就感。那一年他跟着村子里的几个大孩子到村外戈壁上捡拾动物的遗骨。地处青藏高原的家乡到处可以看见成群的羚羊和黄羊,每年都有很多动物死去,遗体就被戈壁上凛冽的风吹成一堆枯骨,孩子们每年都要到野外去把那些动物的遗骨捡回来卖给供销社,可以换回来很多糖果和家用的东西。那一年士心跟着大孩子们跑了几天,得到了一块六毛八分钱,他用这笔巨款给父亲买了两包“青松”牌卷烟,给母亲买了两把棉线,给妹妹买了一根扎头的红绸带,还给自己买了一包一百响的鞭炮,过年的时候噼噼啪啪地过足了瘾。母亲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他把小脸蛋笑成酡红,像一个小人书上的勇士一样挺着胸膛站在母亲面前,手上脚上的冻疮又痛又痒。
十五年之后的这一次劳动真正是他劳动的开端。需要的不仅仅是热情,还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因为劳动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建筑工地在火车站附近,他的任务是安装下水管道,就是要把一根根四五十斤重的铸铁水管扛到楼上,对接起来,用水泥和沙子封好接口,甩动大锤在楼板上砸一个圆洞,然后把楼上楼下的管道连接起来。
他的身体太羸弱了,在那些从乡村里出来的汉子们面前,他又单薄又没有力气,干活总是最慢,常常遭到那些嘴巴里叼着劣质烟卷儿的汉子们的嘲笑:“城里娃,孬啊!”
听着那些乡下汉子的取笑,士心一点也不生气,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孬。但就算最慢,他也一定能完成每天的工作,然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吃一点饭之后倒头就睡。家里谁都明白士心的苦,然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因为贫穷是改变不了的现实,要想在清贫中获得生存,家里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应该面对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在士心面前,家里人应该面对的事情就是保持沉默,尊重他现在的劳动和已经做出的决定。
最初的劳动让他全身都感到酸痛,上手上已经布满了紫色的血泡;一段时间下来,渐渐习惯了工地的劳动,身体上的疲倦渐渐减轻了,虽然身上到处都痛,但骨子里却多了一些勇气和力量,精神也好了许多。他很满意现在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每天可以有八块钱的收入,一个多月下来就可以有三四百块,加上妹妹摆摊的收入和自己已经存起来的一百多块钱,保证妹妹顺利进入学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以后的生活,他相信,凭自己的力气养活爹娘并且供三个妹妹念书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汉子们干活累了就抽着烟开着粗俗的玩笑,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士心也夹在人群里哈哈笑。汉子们偶尔递给他一根烟,他笑笑,摆摆手。递烟的人就冲他“切”一声,把烟卷丢进自己嘴巴里。只有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人从来也没有递过烟给士心,也没有给别人。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掏出自己的烟点上一根,坐在沙堆上扑扑地吐着烟圈儿,不住地咳嗽。从来不跟人家说话,别人也不跟他说话。
起初士心并没有在意这个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茬的汉子,但他的咳嗽声时时刻刻传进自己耳朵里,时间久了,士心就忍不住了。
“少抽烟。”他说。
那个人望望他,猛吸了一口,把手里的烟卷儿在地上蹭灭,烟头装进胸前的口袋里,站起身来扛了一根铁管走进楼里。
再次休息的时候,那人竟然给了士心一根烟:“抽吧!解乏得很。”
本来想拒绝,但他真的很累。虽然从十岁那年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在节假日里摆摊贴补家里,每一个假日都必然在街头的人群里忙忙碌碌地挣钱,但现在这样高强度的劳动他还是第一次接触,疲劳就像生了眼睛一样钻进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他除了干活之外的所有时间后几乎都在睡觉,但仍然赶不走身上的疲倦。他不知道烟卷儿是不是可以解乏,但至少应该试试看。于是他接过烟卷儿,就着那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立刻就吭吭吭地咳起来。那人哈哈大笑,抽了一口烟,吐出一连串很好看的烟圈儿。
“不抽了。呛死了。”士心把烟卷儿插进沙子堆里。那个人赶紧伸手过来,把半截烟捡起来,吹一吹,放进胸前口袋里:“别浪费了。过滤嘴儿的。”
士心笑笑,说:“这东西有啥好啊?你也少抽。把烟戒了吧。”
“戒个球!抽了半辈子了,戒不掉啦!”
“想到抽烟,就吃东西。买点水果糖带着呗!想抽烟就抿一颗,慢慢就戒掉了。”
那人呵呵笑,不说话了。站起来扛着铁管走进楼里,声音从楼里传出来:“你娃娃家啥也不懂,这烟就像女人,哪能说戒就戒掉哩?往后你就喊我老赵吧!”
士心也站起来,抱起一根铁管望肩膀上送,没有放好位置,就闪闪腰往上送一送。他突然感到肚子里一阵钻心的剧痛,忍不住蹲了下来,在他蹲身的瞬间,肩上的铁管滑下来落在沙堆上,身边立刻弥漫起一团尘雾。老赵听见铁管落在地上的声音,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士心没什么事,就笑着说:“城里娃,当心着点儿。石头砖头不长眼睛啊!”
士心笑笑,冲他摆摆手。老赵进楼去了,士心试探性地想要把那根落在地上的铁管扛起来,但肚子里面撕裂了一样疼痛,他一甩手把钢管丢在一边,抱着肚子在沙堆上蹲了下来,抬头望望天空,蓝天洁净得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鸟儿欢然掠过半空,撒下一串无忧无虑的明亮叫声。
8
短短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民工,吃着大锅里做出来的煮白菜,偶尔也抽着汉子们递过来的劣质烟卷,跟他们一起开着粗俗的玩笑,就连手掌也像那些民工一样长满了老茧和血泡。从头到脚都被一层灰土遮盖了,连眉毛里面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完全看不出一个月之前他还是一个坐在教室里参加高考的学生。唯一和那些汉子不同的是,他的肚子很痛,而且疼痛在一天天地加重,最近几天他连饭都不想吃了。
老赵很多天都没有抽烟,常常看见他丢一颗糖果进嘴巴里,吃得吧叽吧叽响,但从来都不肯给别人一颗。每次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士心总是看着老赵吃糖果的满意样子,浅浅一笑。老张就裂开嘴巴,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脸上的皱纹里面堆满了尘土。
忽然有一天老赵又抽起烟来。士心也没有问,独自在楼门口的铁架子下面往铁管的接缝处填沙子,老赵自己却跑过来了,拍拍士心的肩膀,说:“戒个球啊!吃掉的水果糖比烟卷儿还贵。烟卷儿这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我好像跟你说过的啊!不说了,说这干啥啊?你娃娃家懂个球啊——我婆娘死了十几年了,我还惦记她那白花花的肚皮呢!这烟就像女人,戒不掉啦!”他忽然骂了自己一句,“刚说不跟你扯女人的,怎么又扯上了?瞧我这张狗嘴。”
士心呵呵笑,什么也没有说,继续低头干活。他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像这些汉子一样辛辛苦苦劳作,但是他心里对这些用生命和双手创造日子的人充满尊敬,他跟这些人在一起如同和亲人在一起一样感到踏实和亲切。他在农村度过了生命里最初的十年,后来随着母亲到了省城。在农村的那十年里,他目睹了一个高原山村的变迁,也目睹了乡亲们为了改变生活付出泪水汗水甚至生命,他觉得天底下最值得尊敬的就是那些勤劳善良的农民。
士心埋头干活的时候忽然听见头顶上咣当当响,几乎在同时,自己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摔在一旁的沙地上,一声清晰的惨呼传进他的耳朵里。他茫然地翻身坐起身来的时候,眼前沙土弥漫。
灰尘渐渐散去,士心立刻惊呆了,他看见老赵半个身子压在从半空掉下来的一辆装水泥的铁车子下面,两条腿不停地抽动,血水正从他身子地下渗出来,顺着散落的水泥和沙土流成一片。士心觉得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接下来很多天,士心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老赵的遗体被人用毡布卷起来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被送到了哪里。地上的血迹被人用灰土盖起来,也就盖住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往事。工人们很快忘记了几天前的惨剧,依旧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抽着劣质的卷烟,用汗水换取未来。也许见得多了,只要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几乎都漠不关心。但士心根本平静不下来,每次走到那摊被盖住的血迹旁边,总要想起老赵那张沧桑的脸,那双抽动的腿,那一嘴巴的黄牙。这让士心很痛苦,在痛苦中扛水泥,装管道,拼命干活,希望能够借疲倦忘记心里的痛。
痛是岁月的痕迹,越是想要忘记就越发分明。
在这样的痛苦中,士心手上的茧子一天比一天厚,沉积在身子里的疲劳一天比一天浓重,他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疼得厉害,有一天他丢下手里的活,急吼吼地跑到跑草席搭成的茅房里上厕所的时候,看见自己身体里排出来的是殷红的鲜血。
他有一点点恐惧,但是这样的恐惧不能表现出来。他就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就起来出去上班,回到家里吃一点饭立刻就去睡觉。家里人都看得出他的疲倦,谁也没有在意。就那样勉强坚持了两天,张士心已经没有力气承受工地的劳动了,肚子里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抽肠扒肚一样疼痛,这样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放弃眼前的劳动,离开了工地。怀里揣着这一个月时间里挣来的两百多块钱走出工地大门的时候,他看了看老赵遇难的地方,眼泪瞬间便从眼睛里涌出来。这一段时间的艰苦劳动,让他目睹了生死之间的一线之差,为他带来了两百多块收入,同时改变了他未来十年的人生道路。
劳动结束之后,他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尽管成绩不够理想,但依然获得了全省文科五十名,考上了重点大学。同时,他的妹妹士莲也考上了大学。
9
士心拿着录取通知书买好了去北京的火车票,花去了三十九块五毛钱。士心没有提前告诉父母,所以赶去北京的那个早晨父母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出去扫街还没有回来,桌子抽屉里放着母亲码得很整齐的一沓钞票。那是全家人几个月辛苦挣来的一千多块钱。
士心口袋里还有王淑梅老师给他的五百块钱。填报志愿的时候王老师建议士心报考北京的大学,因为在北京打工比较容易,他可以不必依靠家里就能养活自己,完成学业。他听从了老师的建议,填报了师范大学,这样可以不用交那么多学费,据说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固定生活补贴。
收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之后,士心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虽然不曾很用心地念书,但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和荣耀。老师送来了五百块钱,很明确地说是借给他的。他没有拒绝,因为尽管考上的是师范大学,每年也要六百多块钱的住宿费和学费,家里几个月辛苦积攒下来的钱仅仅能够供妹妹念书,如果不接受老师送来的这笔钱,他根本不可能走进大学的校门。他相信,只要走进大学,他有能力养活自己;同时,他暗暗决心,在外求学的日子里他一定要努力地赚钱,他必须挣钱把妹妹供出来,周士莲上完学之后还有两个小妹妹等待他供帮上学。
几个妹妹还在梦中。士心看看妹妹们,忽然觉得很舍不得,他知道,随着他和大妹妹离家念书,以后在街头小摊上送走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假日的将是小的两个妹妹,她们还仅仅只有十多岁。士心从抽屉里的钱里面数出五百五十块,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把剩下的钱连同写给母亲的一封信放进妹妹的枕头底下,看了看妹妹们,背起行李走出家门。他在信里就写两行字:妈,您放心,我在北京会很好。妹妹也要念书,我会寄钱回来。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在忙碌着开始新的一天。士心也开始了新的一天。
[3]第二章
1
离家赶往北京的时候,除了从小最要好的朋友建恒,没有人送士心,也没有知道他这么早就赶去北京,因为距离新生报到的时间还有些日子。但士心必须在这个时候出发,他的肚子很痛,很明显的一点就是这种疼痛一天比一天厉害,解手的时候他可以看见从身体里排出来的滴滴答答的鲜血。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让父母知道,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到火车站的时候,建恒已经在那里等他。距离开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士心和建恒站在车站前面的雕塑前面说话。从小学到现在一直都是同学和好朋友,尽管建恒一向都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除了喜欢足球之外最喜欢的就是打架,路见不平绝对会挺身而出,所以这一段友谊一直以来就遭到士心的每一个老师的反对。但他们的友谊是纯洁的,两个性格完全不同,家庭背景也不相同的学生从来都是同学眼里最让人羡慕的好朋友,如同亲兄弟一样。谁也没有想到,调皮学生刘建恒最终居然考上了云南大学。这时候距离建恒赶去云南报到还有一段时间,他就特地来送士心。
车站前面是一座很抽象的雕塑,一座女神雕像的身子两侧是两条奔腾的大河,雕塑正面写着名家书写的“江河源”三个镏金大字,大约是蕴涵着这么一层意思:这个省份是长江黄河的发源地。士心和建恒就站在雕塑前面,扶着栏杆说话。
以前在一起总有很多话说,但这个时候似乎没什么话语了。士心穿上了他的那套灰白色中山装,行李不多,但是用网兜拎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洗脸盆和一个铝制饭盒,这都是他在家里的时候曾经使用的,带在身边到了北京就不用另外购买了。
建恒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十元的钞票,硬往士心胸前的口袋里塞,士心怎么都不肯接受。建恒也不强迫了,笑着说:“老办法。你赢了我就听你的。”
士心也笑了。很长时间了,自己忙着为上学做准备,很少能和建恒在一起,但那个老规矩他依然清楚记得。以前有在什么事情上有了分歧,他们就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解决,最后一定能够达成共识,这天应该也不会例外。
雕塑不远处是湟水河。湟水是黄河上游的一条支流,河水不怎么混浊,河床也不宽,静静地从火车站前面流过。他们这时候站到了河边,扶着栏杆,建恒很用力地向河畔的沙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口水“扑”地落在沙地上,打出一个小窝窝。士心笑笑,也吐了一口,但显然比建恒吐得近多了。建恒哈哈大笑。连续吐了三次,士心都输给了建恒,于是没再坚持,接了建恒给他的一小叠钞票。
他正要把钱装进口袋,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中年人走过来,嘿嘿笑着,说:“别忙着装进去。盯你们半天了!公然污染环境,嘿嘿,罚款。一人五块!”士心和建恒相视一笑,没什么好说的,乖乖交了十块钱给那个人。那个人撕下两张票据递给他们,竖着食指一点一点地说,“你们这些小青年,半点公德心也没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火车开出两三个钟头,到了甘肃省境内的时候,想起在车站挨罚的事情,士心还觉得好笑。这么多年了,这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惩罚,而且还被人看成是一个不良青年。想着那个人说话的滑稽模样,士心浅浅一笑,这一笑是几个月里面唯一一次轻松的笑,没有半点勉强。
2
这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著名大学,校园古色古香,绿树参天。近代中国很多先驱和知名的学者文人大多都和这所学校有着一些关联。校园东面矗立着鲁迅先生的汉白玉雕像,黄花掩映下还竖立着一座纪念当年三一八惨案的罹难者刘和珍、杨德群烈士纪念碑。一幅巨型标牌上写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八个大字,是爱新觉罗•启功先生的亲笔。
走进这所大学,张士心没有兴奋,但充满着崇敬。
早晨刚刚下车的时候在北京站附近的地下通道里发生了一件让他实在很生气的事情。一个要饭的人缠着他非要他施舍,但就在他打算取一毛钱给他的一瞬间,那个人从他手里夺过十几张零钞撒腿就跑,消失在茫茫人流中。他怔怔地站在人群中立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没想到北京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辗转到了学校之后,他就完全忘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陶醉在那种浓厚的文化韵味中间。今后四年,他将在这里度过,让自己逐步成熟起来,成为一个像自己的老师王淑梅那样让学生爱戴的教师。但他也知道,今后四年伴随他度过的,不会仅仅是文化的熏陶,还有很多艰苦的日子,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他需要付出的不仅仅是热情,还需要勇气和毅力。他还没有学会坚强,但他必须坚强面对未来的一切。
开学的时间还没有到,所以学校里人不多,大多是暑假留下来没有回家的学生。对于这个在炎热的夏季里穿着一身中山装的小伙子,见到他的人似乎都充满了兴趣,到了宿舍楼之后很多人忙着帮他跑这个跑那个,就连中午的饭也有人给他买了回来。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加上肚子很痛,士心觉得很疲倦,就在一个二年级学生的床上睡了一会儿,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窗外灯火通明,几个学生正光着膀子围在桌子边上打扑克,其中一个白白净净的学生脑袋也是光秃秃的,嘴里叼着一根烟,声嘶力竭地喊:“杀!杀啊!我添五分儿就上台了!”
看士心醒来,学生们暂时停止了打牌。那个光头歪着嘴示意士心看另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饭盆,里面是饺子。士心笑笑,说:“谢谢!”大家就哈哈笑起来。那个光头吸一口烟,说:“甭谢!吃吧。”
士心吃饭的时候,那些学生仍旧在打牌。眼前的情形多少有点让士心觉得意外。在他的意识里,大学生应该忙着学习,忙着做学问,而不是赤着身子打牌。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吃完了饭,赶紧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要让母亲知道他已经平安到达了北京。写完信,他问那个光头哪里可以买到邮票和信封,光头把手里的牌丢在桌子上,到自己床边的书架上开始乱翻,回头说了一句:“你们可别偷看我的牌!”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光头不耐烦了,冲士心说:“就在这书架上,你自己找。外面商店这会儿早关门了。你弄好了,宿舍楼外面就有邮筒,扔进去就成了。对了,枕头下面有饭票,你拿一点用着。”说完就蹿到桌边开始打牌了。
士心笑笑,抬头看见床边的卡片上贴着那个光头的照片,写着他的名字:马一。
把信投进邮筒之后,士心没有回宿舍,在学校里转悠了一圈。校园绿化得很好,到处都是小树林和草坪,蛐蛐在草坪里叽叽喳喳地谈情说爱,此外别无声响。由于是暑假,校园里人不多,偶尔两三个人影慢悠悠地走过,在路灯的光辉里拖出一道冗长的身影。这样的环境让士心喜爱,甚至开始有点激动。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在忙忙碌碌的环境里长大,自己也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他没有想到,清幽的环境竟然这样让人放松,就连夜色里的空气也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他喜欢这种新生活。他要在这样的新生活中开始他的新人生。
3
光头马一特别热情,帮士心安顿好了在学校的一切,基本上没有让士心费什么心思。只有一个要求没有办到:士心请他帮自己找一个工作,马一就嘿嘿笑了,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说:“别的都成,就这个不行。我啥也没干过,不晓得行情。不过我可以找人帮你。”
士心点头笑笑,问:“你暑假不回家,难道不是在这里打工么?”
“打工?打牌还成,打工我不会。我不回家是因为没钱,回家还得干农活,倒不如在这里逍遥,连路费都省了。”
士心并不觉得马一说的有道理,但是凭直觉这个光头是个很实在的人。
“刚来就想打工,真少见!你就安心休息几天呗!我看你身板硬朗,但气色不好,怕是外强中干吧。”马一说话还真实在,有什么想法就直接从嘴巴里蹦出来了。
士心并不生气,呵呵笑着,说:“我就想打工。你帮我问问。”
马一很快就帮士心找到了工作。假期因为留下来打工不回家的学生很多,这些人都比较熟悉打工的事情,从自己做的活儿里面分出一部分来让士心做。
这是他到北京之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帮一个作家填选票。那个作家的作品参加当年的文学奖评选,选票刊登在读书报上,作家买了数也数不清的登有选票的报纸,雇了一群大学生专门给他填写选票。要求也很简单,每张选票上选出三部作品,作家的要求是选中的三部中只要有他的作品就可以了,其他的就随便乱填,然后把填好的选票集中起来邮寄出去就算完成了。填写一张选票可以得到一毛钱的收入,这让士心感到振奋和欣喜,头一天下来就填写了一百五十份,若不是自己分来的任务有限,他还可以填写很多。当天就拿到了挣来的十五元钱,这是士心到达北京之后的第一笔收入,虽然不多,但至少已经让他的心彻底踏实下来了,因为他已经确定,依靠自己的劳动来维持简单的生活和学习绝对没有问题。现在,他必须习惯和适应这样的生活,然后在这样的生活中完成学业,并且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家里,供三个妹妹念书。
拿到了钱,士心打算请马一吃一点东西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马一倒也没有回绝,就提出吃一碗一块七的牛肉面。学校里有一个牛肉面馆,据说是本校毕业的一个兰州学生开的,非常干净,面也便宜,所以生意很好,就连假期也总是坐满了客人,很多人还是从学校外面专门赶来吃面的。
“你这人挺热心。”士心说。
“那是。师范大学十大杰出青年怎么也得算我一个啊!”马一吞一口面,沾沾自喜,“我这个人缺点不少,优点不多。算不上十全十美,十全八美倒还有,缺了那么两美,不能不说是我人生的遗憾。”
士心疑惑地看着他。马一很正经地说:“就知道你要问。告诉你吧,我缺的两美就是外表美和心灵美。”
士心险些把嘴里的面条喷出来。但他喜欢马一的坦率,于是就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马一嘿嘿一笑,说:“当然要。我一般都吃三碗。”
两个人吃完每人三大碗面条出来的时候,饭馆里的人还在热热闹闹地讨论刚才看到的情形。桌子上六个空荡荡的粗泥大碗险些把饭馆里的人震得人仰马翻。虽然六碗面几乎花光了今天劳动的收入,但士心一点也不觉得心疼,他知道这不过是偶尔的事情。事实上,未来那么多日子里,士心再也没有主动走进这个饭馆,每次用六个空碗震撼饭馆的时候,都是马一请他去的。士心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他根本没有钱。
4
真正的打工开始了。
一个多月之前,他交完学费之后,身上仅仅剩下十块钱。如果不是他在开学前的那几天里跟着别人赚了几十块钱,他身上的钱连学费都交不足。拿着交学费的收据,士心多少有点儿茫然,因为随着大学生活的真正开始,他要把很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了,不可能每天都出去工作,不出去工作就意味着连最简单的生活也可能成为一个问题。身上除了剩下的十块钱,就只有从马一那里借来的三十多块钱菜票。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安排好未来的生活和工作。
学校发放的七十九块钱菜票解决了他暂时的困难。这所师范大学的学生每个月都可以得到国家补助的七十九块钱,学校直接把补助款变成了菜票,也省却了再去购买菜票的麻烦。士心用这些菜票还了马一一部分,剩下的完全可以支撑一个月的生活了。从十几天的情况来看,他每一天的生活费基本上维持在一块多钱。早上的稀饭和馒头只要两毛钱,中午和晚上一份豆芽菜加上二两米饭,一顿四毛钱。士心原以为北京的生活费用会很高,但实际情况让士心放心了许多,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于是在开学一个月之后,他安排妥当了所有的事情,找到了一份送宣传报纸的活儿。
活儿也很简单,他每天抽出几个小时骑着马一带着他从缸瓦市黑市上花十块钱买来的破旧自行车,驮着一摞报纸,按照人家指定的区域投放到家家户户的信箱里就可以了。派发一份报纸的报酬是五分钱,他一下子就接受了三千份,这就意味着他要在短短几天里拜访三千户人家的信箱,当然,他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一百五十块钱。
下暴雨的这天是他开始做这份工作的第四天,还剩下最后的六百份报纸没有派发出去。他按照指定的地点到西直门附近散发了一百多份之后就赶往朝阳的一个小区。路况还不怎么熟悉,所以随身带着一张地图,走走看看,找到那个小区的时候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下午还有一堂课,他匆忙地从车上取下报纸,抱起来就往楼里面冲。楼门口有个值班的老头,看见士心冲进楼里,随后追进来挡在士心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干什么去?”老头凶巴巴地问。
“送报纸。”
“广告吧?广告就广告,年轻轻就这么不老实,这还得了啊?”老头说,“不能送。不但不能送,还得给你送到居委会治安处,罚你!”
士心一听就慌了。他全然不知道这个小区不让派发这种广告为内容的报纸,在之前的几个小区里没有人看守楼门,也没有人阻止他派发报纸。他怔怔地站在电梯门口,那个老人还攥着他的衣领。
“大爷,您不让发我就不发了。您放了我吧。”他说,几乎是恳求。
“放了你?放了你你还不得再去别的地儿发啊?那不成!”他看见士心眼巴巴诚恳地望着自己,就问,“你哪儿的啊?”
“学生。师范大学的学生。”
老人半信半疑,但抓在士心领子上的手松开了。士心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刚刚发下来的学生证,递给老人:“大爷您看看,我是学生。今年刚进的学校。”
老人看看学生证,沉默了一下,还给他:“知道自己挣钱,倒是个心疼父母的好娃娃。但是学生也不能乱发广告单啊!就算要发,你也得跟我打个招呼,是不?凡事儿没有了规矩,还成什么样子噢。”
“哎,哎。”士心应着。老人就笑了:“去吧。发完了赶紧走,别让人瞧见。我知道你孩子家也不容易。不过你不能走电梯,从楼梯上去吧。——让你坐电梯,你走一层停一下,那哪儿受得了啊?”
这座楼有二十多层,但士心顾不得了,感激地冲老人点点头,抱起报纸就冲进拐弯处的楼道口。给他一个很分明的印象就是,北京人话特别多,不管熟悉不熟悉,上来就通通通一阵乱侃,初来乍到,他甚至有点招架不住。
被老人这么一耽搁,再将上上下下二十多层人家派发完之后,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士心有些疲倦,同时心里觉得有点忐忑,刚刚上学就耽误了上课,多少不是好事情。他走出楼门的时候冲老人笑笑,老人看他手里还剩下几张报纸,就冲他喊:“小伙子,把你那报纸也给我一张,我瞧瞧。”
士心给了他一张报纸,把剩下的在自行车后盘上绑好,赶紧往学校骑。天阴沉沉的,像是大雨随时都可能倾泻下来。果然,骑着车走了一段,雨就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公元一九九四年的初秋,一场浩瀚的大雨袭击了北京城,把街头巷尾泼成一片汪洋,人们在大雨里呼号奔走,街边的浩渺的雨水中飘着几个碧绿的西瓜,连滚带爬,街头死角里的烟头纸屑和各种各样的垃圾都被雨水冲刷到街面上,随着水流浩浩荡荡地奋勇向前。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张士心浇得通体透湿。
雨太大了,夹着一阵一阵的风扑面泼过来,他骑着车艰难地行进。全身已经湿透了,剩下来的一些报纸也湿透了,躲雨似乎没有必要了,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学校,赶在下课之前到达教室,能听多少算多少,就算完全听不上,起码也要让老师知道他不是故意逃课。逃课在大学里似乎很普遍,但他不想逃,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尊重老师也尊重知识的学生。
街上的水漫过了半个车轱辘,浩浩荡荡地奔腾着,大滴大滴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积水中,激起一片一片的水花。身上的中山装湿透了,变得又厚又重,偏偏在这个时候肚子疼得很厉害。中午忙着发报纸,没顾得上吃饭,这个时候又累又饿,就连蹬车的也显得力不从心起来。但他必须坚持,他心里明白,越是艰苦就越要坚持下去,甚至可以说,在这个阶段,艰苦的日子对他来说是很必要的,只有艰苦才能让他慢慢变得有韧性,不再把艰苦看成是苦。他牢牢记着王淑梅老师曾经跟他说的一句话:多改变自己,少埋怨环境。人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能选择你随时可能遇到的各种环境,既然已经在艰苦中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微笑着面对。就算是内心充满着苦痛,那也要微笑着流泪。
自行车忽然摔倒了,张士心连人带车重重地栽倒在一片汪洋里。这里的路面上有一个很大的坑,平常骑车经过总能看到;今天急着赶路,大雨浇得他忘记了留意路上那个被雨水遮盖了的熟悉的大坑,陷了进去。
车上的报纸零零落落地散在雨水里,随着奔腾的雨水散开,铺了一地。士心掉在地上的一瞬间,一口雨水就涌进了他的嘴巴里,呛得他不住咳嗽。摔倒的时候车把顶了一下他的肚子,这时候肚子拧着疼起来,他坐在雨水里半天也没有站起来,耳边就传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车站上有一些路人在等车,大约是这样的雨天多少都让那些人觉得无聊,忽然看见有人连人带车摔倒在雨水里被呛得吭吭咳嗽,他们就找到了自己的欢乐,纵情笑起来。
士心已经顾不上在意别人的笑了。肚子疼得他一阵痉挛,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他就孤独地坐在雨水里,浑浊的水从身边流过,身上的凉意钻透了心胸,激得他一阵战栗。雨水顺着他黝黑的面庞流下来,滑过身子,和街上浑浊的积水融为一体。
士心经过两次努力才压制住了疼痛带给他的脆弱,缓缓站起来,把自行车慢慢扶起来。车把已经摔歪了,他用两条腿夹住车把,用力地扳正,然后一瘸一拐地绕到自行车的一侧。已经没有力气骑车了,他推着车慢慢走在膝盖深的积水中,一股一股的水顺着脸庞流下来,眼睛热乎乎的,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流泪了,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流泪。于是用力挤挤眼睛,推着车往前走。车站上的人不笑了,怔怔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在他一瘸一拐的身前身后,雨水里到处都是一张张铺开了的报纸。车来了,人们尖叫着涌进车里。经过走在雨里的士心身边的时候,车上的人透过雨水弥漫的车窗玻璃,看见窗外那个一瘸一拐的孤独身影,有人叹了口气:“真不容易!”

走到学校用了很长时间,他已经顾不上去想上课的事情了,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学校,换一身干衣服,喝一杯热开水,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他太冷了,也太累了,如果可以,他很想一觉睡到第二天。
回到宿舍,大家已经下课回来了。看见士心湿漉漉地推门进来,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大家就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宿舍里最小的杨得意没有笑。
“洗澡去啦?”东北小伙子孟令君笑呵呵地说,“连课都没上,过足了瘾吧?”
士心看看他,没有说话。他很想笑笑,但是一丝笑容也出不来了,就一瘸一拐地朝自己的床走过去。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他的腿脚似乎不太灵便,就都不笑了,忙着问他怎么了。一直没作声的杨得意忽然嚷开了:“那么虚伪干什么啊?刚刚谁还笑他来着?他出去发报纸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假惺惺问什么?”
大家捞了个没趣,都散开了。杨得意拿个毛巾过来丢给士心:“擦擦吧。那么拼命干什么啊?这个社会,你不心疼自己还指望谁来心疼你啊?”
士心接了毛巾,冲他笑笑,就不说话了,开始擦脸上的雨水。杨得意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推门出去了。随后又推开门,把脑袋探进来,说:“我抽屉里有奶粉,你在开水里面冲些奶粉喝。”
这个宿舍里有五个小伙子。除了士心、杨得意和孟令君,还有一个广西来的,叫做邓月明,特别喜欢吃辣椒,吃饭的时候就买半斤米饭,一点菜也不要,往米饭里面蒯两勺从家里带来的辣椒面儿,就呼啦呼啦地吃起来,吃得满头大汗;另外一个是山东小伙子王海涛,说话鼻音很重,总是昂昂昂的,惹得大家哈哈笑。刚刚聚在一起一个多月,相互之间还不熟悉,士心几乎从一开始就忙着在外面打工,很少留在宿舍,跟大家更加陌生一点。每天看见他上完课就驮着报纸骑车出去派发,似乎对北京非常熟悉,大家最初都以为他是北京人,后来杨得意说士心是他的同乡,大家才明白了。但心里依然觉得士心无论从外表到行为都是古怪的,因为在诺大一个校园里,再也看不到一个夏天穿着中山装的人,也看不到一个像他那么匆忙的身影。
大雨泡坏了刚刚发下来的学生证。士心开始后悔今天出门的时候带着学生证,虽然可以到学生处补办一个,但刚刚进学校就弄坏了学生证,老师的一顿埋怨和批评是免不了的。再一想,幸亏带了学生证,要不然今天那个看楼门的老人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冒冒失失闯进去发报纸的他。
喝了一点热水,换了衣服,身上暖和了许多,士心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在这样的间隙里,他很容易就想起了家里人。这个时候正是傍晚,父亲和母亲应该正在街头度过这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候。到了傍晚,街上上下班的人很多,随意丢在街头的垃圾也就最多,母亲和父亲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低着头慢慢捡拾那些烟头和碎屑,把街道清扫得很干净。从乡下来到省城之后的十来年时间里,父母亲都是这么度过的。母亲当年热情高涨地插队去了乡下,等他带着五个孩子回到城里的时候,这座城市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没有一家人的容身之所,也没有一份工作可以让母亲不那么艰难地养大自己的几个孩子,除了打扫卫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父亲是农民,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整齐,除了一身力气,再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这个家庭。但在工地的那两年里连续受了两次重伤,最严重的第二次受伤让他腰椎折断,从此就算有力气没有办法使出来了,就拿起笤帚扫大街了,一扫就是八九个年头。
父亲不怎么喜欢说话,平常就是一个沉默的人。随着士心的长大,似乎跟父亲之间总有着一段距离,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因为除了默默劳动之外,家里的事情父亲几乎从来都不过问,母亲的每一个决定不管是不是合理,父亲不会表示出任何支持或者反对的意思,仅仅是默默地去做。从很小的时候士心就习惯了父亲的沉默,但他心里对父亲有着无限的尊敬,如同天底下那些最纯朴的父亲一样,父亲用单薄的肩膀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天空,并用最朴实的言语和行动诠释了父亲这个词语的全部内涵。在士心心里,总有那么一个位置留给父亲,无论什么时候他从这个位置仰视父亲的一生,心里都充满崇敬。他知道,父亲在平淡中到达的那种境界,是他这个念了很多书而且到了北京的儿子永远都不能够达到的。
但他跟父亲之间终究有着那么一层说不上来的隔膜,很多年里都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说过关于自己的点点滴滴。父亲似乎从来没有怪罪过儿子的叛离,依然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来。士心看见的从来都是一个一身尘土的父亲,一个一脸疲惫的父亲。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就算是父亲在工地受伤断了腰和腿之后,他看见大滴大滴的汗水从父亲的额头落下来,都没有心疼的感觉。他觉得象父亲那样一个人应该不会觉得痛苦。父亲至今走路都一颠一颠的有点瘸,那是辛劳的痕迹。
弟弟死去的那一年,他哭得死去活来,母亲也撕心裂肺地哭喊,但父亲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说一声“看着你娘”就扛着扫把出去扫街了。他当时心里甚至有些痛恨父亲,怨毒地看着父亲消失在夜幕里的身影。十多年过去之后,他身在北京,眼前却总浮现出父亲的脸,脸上出现的却是以前很少见到的那种憨憨的笑。想到这些,士心觉得很心疼。只有在远远地离开了父亲之后,他才忽然觉得父亲在他心里竟然那么魁伟,那么地让他牵挂。
想了很多,士心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大家都不在宿舍,桌上放着一个饭盒,里面是打好的饭菜。饭盒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是杨得意帮他打的饭,叫他起来以后吃。士心心里暖暖的。这个小老乡虽然性格有点怪异,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埋怨,似乎对一切都怀着戒心和排斥,但对他真的很好,仅仅认识一个多月,似乎处处都帮着他。到了北京之后虽然一直都很忙,但总有一些孤独的情愫,杨得意多少给了他一种温暖。
吃过晚饭之后,大雨已经停了,窗外传来蛐蛐的叫声。他想趁着这个时间去教室看看书,那第二天的功课预习一下,就起身出了宿舍。但刚刚到了教室不到半个小时,孟令君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叫他赶紧回宿舍区,说有很重要的事情。一路上士心问了几遍有什么事情发生,孟令君总是欲言又止,后来士心干脆不问了,两人一路小跑到了宿舍。
一进门就发觉气氛很不对,其他三个人都坐在床边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见士心进来,就一起闭嘴不说了。
“什么事儿这么急?我刚到教室,才看了半个钟头书。呵呵,就把我叫来了啊?”士心说,把书包丢在自己床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也没什么,宿舍被偷了。”邓月明淡淡地说,“大家都被偷了。”

每个人的抽屉都被撬开了,里面都被翻得很乱。士心的抽屉也被翻乱了。
看到抽屉被撬开,士心心里一凉,一股寒意冲上了脑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抽屉里锁着的是这个月的生活费——那点菜票,如果被偷走了,他这个月的生活就要被打乱了。虽然他已经挣了一点钱,但按照他的计划,他要把这笔钱寄给家里,还要在寒假到来的时候还给王老师五百块钱。虽然这个目标有点遥远,但至少也要试一试才知道是不是可以完成。当他看到抽屉里剩下的菜票只剩下几张时,险些叫出声来,颓唐地坐在床上。抬头的时候发现宿舍里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
“你丢了什么?”邓月明问,“我虽然就丢了十几块钱,但心里真他妈的不痛快。令君最惨,抽屉里的钱都不见了,好几百。海涛抽屉里什么也没有,没丢东西。杨得意……”他转身问杨得意,“你丢了什么?”
杨得意看看他,说:“我什么也没有,就什么也没丢。”
士心吁了一口气:“我的菜票变少了。没全丢。”
所有的人就一起看着他,那种目光就像刀子一样锐利。士心忽然就明白了孟令君为什么那么匆忙地找他回来。果然,邓月明走过来,拍着士心的肩膀,说:“真奇怪,居然还给你留下一部分。难道贼也知道你困难?”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被人怀疑做了窃贼的一天,士心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眼巴巴地看着邓月明。这个比他大一岁多的广西青年似乎要比士心成熟许多,不紧不慢地说:“士心,我们知道你有困难,知道你每天出去忙很辛苦,可是……”
“可是什么?”士心忽然就觉得受了一种巨大的羞辱,这种羞辱侮辱了他的人格。他不是一个优秀的人,但他很固执地认为自己的人格是完美的,是不容置疑的,于是他冲着邓月明嚷了一句,“你什么意思啊?”
“我什么也没说啊!你激动什么?”邓月明依然不紧不慢,眼神在士心身上游走,似乎要用最敏锐的目光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那贼对你还真好,居然留了一部分给你。”
士心沉默了片刻,立刻意识到如果沉默下去,自己一定会遭到会更深的怀疑,于是站起来,把手里的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大家都丢了东西,我去保卫处报案。”
邓月明突然就走到了门边,挡在门口。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句话:“没搞清楚之前,谁也别出去。”
士心心里腾起一片怒火,但他很快就压住了。慢慢地回到床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丢在床边的凳子上,只剩下一条内裤,翻身上了床,钻进被窝里。“你们去报案。”他说。

事情似乎成了无头公案,士心甚至担心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将影响到自己和邓月明的关系。刚刚到了大学,要在一起生活四年,他不希望大家之间有什么矛盾,于是他翻身起来看看邓月明,但邓月明依然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他,他心里忽然就不舒服起来,翻身又睡下了。
谁也没说话就那样默默地坐了半天,杨得意坐在床头默默地翻看士心带来的那套王老师送给他的《平凡的世界》,时不时从嘴巴里蹦出一两个书里面的字儿。损失最大的孟令君似乎对丢失的五百块钱一点也不在意,靠在被子上,耳朵上插着耳机,手里拿着索尼单放机听歌儿,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我看昂,丢的钱也不多,就别告诉学校了昂!俺们刚到这里,人家知道了也不中听昂!”王海涛说。
“还是报告学校好。”士心又翻身起来,说。
这时候有人敲门,光头马一随后闪进来,喊了声:“这么早就睡下了?”就跑到了士心的床边,一屁股坐在士心的床上,真的床不住地颤动。
听士心说了发生的事情,马一就哈哈大笑起来:“丢东西太平常了!尤其是你们刚来的新生。我刚来那会儿还丢了好几次呢!就算报告了学校,那也没啥用,最多就是进行一下安全教育,还不如自己看好一点。等过了这一年,到了二年级,看谁还敢偷你的!脖子给他拧断了!”
跟马一闲聊了一会儿,马一就走了。士心觉得很累,下午泡了大雨,肚子又疼,吃了几片止痛片之后疼得不怎么厉害了,这时候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知道更剧烈的疼痛就要来了,他必须在它到来之前睡着,不然就将迎来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于是闷着头睡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没醒来,就有人轻轻碰他的身子,他迷迷糊糊醒来,刚要开口问,那人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就惊醒了,一看是邓月明。月明用手指指杨得意的床边,他清楚地看见,杨得意的一只鞋里面的鞋垫下面露出菜票和钞票的角。
[4]第三章
1
士心悄悄从杨得意的鞋里面取出那些钱和菜票,回到床上躺了下来。宿舍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王海涛和孟令君的呼噜声震耳欲聋。杨得意起床之后穿好衣裤出门洗漱去了,邓月明开口了,大声地骂着要把事情公之于众,睡着的人都被他的骂声吵醒了。士心把钱和菜票分开,递到了每个人的手里:“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我想他也知道错了。”
他很希望事情就这么过去。学校在新生入校进行的教育大会上就说过那么一个例子,说曾经有一个新生入校之后偷窃了同学的钱,受到的惩罚是勒令退学。他不希望这样的命运不要降临到杨得意身上,不仅仅因为杨得意是同乡,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从那个偏远的地方到北京来念书,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那一年他们参加高考的录取比例接近十二比一,能考上重点大学的更是微乎其微,他希望杨得意能顺利完成学业,他知道,一个清贫家庭的孩子身上寄托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有这一家人的全部希望。
但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坏的多。老师不但知道了杨得意行窃的事情,而且当天就到宿舍里了解情况。老师是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人,半秃着脑门儿,脸上的皮肤松弛而白皙,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但说起话来总是和颜悦色。当老师问起的时候,大家基本上如实反映了情况和各自的损失情况,士心坚持说自己没有丢东西,这让老师颇为恼火。从他掌握的情况来看,张士心也是被盗者之一,但他不知道这个学生为什么要坚持说自己没有被盗。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士心,审视张士心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我什么也没丢。”士心看了看老师已经微微发红的脸,淡淡地说。
“包容不该包容的人,那就是包庇,是纵容。”老师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王海涛有点担心地问士心:“你这么公然撒谎,怕是要得罪老师的吧?”
士心笑一笑,摇摇头。他觉得这是一件小事,老师应该可以理解。如果能够保留住杨得意的学业,就算老师因此怪罪他,他也觉得值得。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他把事情的严重性看得过低了,几天之后学校的处理决定就下来了,杨得意最终还是受到了留校察看的处分。
“我知道你说谎。”为了补办学生证去开证明的时候,曾经调查情况的那个老师对士心说,“但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不希望学生不守规矩。维护错误的人和错误的事情,是很愚蠢的做法。我叫钱强。”他转而进行自我介绍,脸上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平静样子,“我知道你是一个不错的学生,入学的语数外水平考试你语文全校最高分,算是一个才子;不过以后要多注意,别分不清是非,要不然对谁都不好。”
2
很长时间里,杨得意都回避着宿舍里每一个人,宿舍里的人也不愿意搭理他。邓月明性情耿直,人前人后地不称呼杨得意的名字,而是将他称为小贼。孟令君表面上很宽厚,但是也作了自己的打算,让自己的父母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顺利调换了宿舍。据说这个来自东北的小伙子全家人有五个人在银行工作,其中还有两个是当地银行的行长。只有憨厚的王海涛什么也不说,每天忙着自己的学习,似乎宿舍里越来越不融洽的气氛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士心总是找机会跟杨得意说话,但对方根本不理会他,有时候还会送过来一个充满了埋怨的眼神,那眼神叫他不寒而栗。他隐约觉得杨得意心里对他充满着仇恨,但他不知道这种仇恨来自何处。如果不是他坚持说自己没有丢东西,杨得意很可能连学籍也保不住。他虽然不需要杨得意说一声谢谢,但起码也不需要这样怨毒的眼神,所以他很想积极地缓和宿舍里面紧张的气氛,于是叫大家一起去吃牛肉面,他也很长时间没有吃牛肉面了。但杨得意没有去,于是这一顿饭吃得很没有意义,士心为平白无故花掉的五块多钱郁闷了半天。
事实上士心几乎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管宿舍的事情。他的当务之急还是保持不间断的打工,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生活和学习,同时,在未来的大半年时间里,他还必须积攒一定数额的钱,这样才能保证大妹妹士莲下一年的学习不受到丝毫影响。他知道,父母的收入仅仅能够维持家里的生活,如果要在一念时间里挪出两千块钱给妹妹念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忙忙碌碌,没有什么改变,唯一继续改变着的是他的肚子的疼痛,几乎每天都在加剧。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担忧,但除了吃一点廉价的药片之外,不能表现出任何已经患病的蛛丝马迹。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肚子在进入学校之前就已经有了毛病,因为老师很清楚地告诉过他们:新生在入学三个月内发现患有重大疾病的,给予退学处理。
那些廉价的药片几乎不管什么用,唯一管用的还是止痛片。但他不敢吃那么多的止痛片,所以更多时候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很多时候忙碌起来就忘记了疼痛。这两个月里面,他已经去过学校医院两次,拿了一些免费的药回来,但他不敢告诉医生自己的真实情况,医生粗粗检查之后总是断定他是肠胃炎,只有他自己清楚,身体的问题远远不止胃肠炎这么简单。
这一天上午,连续上了三节课,到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已经坚持不住了,腰腹已经变得僵硬,肚子里象刀绞一样疼痛。他很想回到宿舍去休息,但是不敢不听课。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打工上,他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用来复习和巩固功课,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课堂时间来接受知识,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大学生应该有的学习方法。
他现在已经开始做家庭教师了。虽然第一份家教远在昌平,距离学校有三十多公里,他每次骑车去都要花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做完家教之后还要花两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学校,途中一点都不能休息之外,还必须飞快地骑车。但这份家教有着相对丰厚的报酬,每次两个小时都可以得到三十块钱,这在那个时候是一份相当理想的工作,一个星期去一次,一个月就可以有一百二十块钱的收入,这笔钱积攒下来,到了年底就差不多就是妹妹下一年的一半儿学费了。
除此之外,他还找了一个抄写稿子的工作,抄一千个字可以得到四块钱,他每天都可以抄写四五千字,虽然不是一个长久的工作,但收入很可观。
忙忙碌碌的生活似乎丝毫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他脸上看不到半点辛劳的痕迹,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忙忙碌碌的生活,只要能够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收入,那便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所以很多时候他也如同那些无忧无虑的同学一样,会在大家面前露出很灿烂的微笑,会在大家说说笑笑的时候插几句话,把大家惹的哈哈大笑。但当所有的笑声都过去之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会滋生出一些疲倦来。
上课到了上午最后一节的时候,他很倦,肚子很疼,就用拳头顶住肚子,趴在桌沿上,老师的讲课也听不进去了。这个时候教室里忽然骚动起来,有个同学晕倒了。
士心挤过去的时候,那个晕倒的女同学已经苏醒了,面色苍白,软软地靠在一个男同学怀里。
“送去医院。”有人说。也有人主张暂时不要动她。
“去楼下绿化处借个三轮车。”士心说,然后蹲下来,问那个女生,“哪里不舒服?”
那个女孩子什么话也不说,眼睛很无力地张开,看了看他,摇摇头,眼睛又慢慢地闭上了。士心叫大家把她慢慢扶起来,放在自己背上,走出了教室。三轮车已经借好,就停在楼下,士心背着女孩子腾腾腾往楼下跑,还剩三层台阶的时候,肚子忽然就钻心地痛起来,剧痛来得突然而且猛烈,都还没有想一想是否要坚持把女孩子背到楼下去,士心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那个女孩子也从他背上摔了出去。
摔得不重,除了身上有点疼痛,没什么大碍。他爬起来抱歉地笑一笑,那个女孩子也笑了笑,有人凑过来拍了拍心愿身上的灰土。同学中间没有人会骑三轮车,士心就叫大家帮忙把那个女同学抬到三轮车上,骑着车把女孩子送到了校医院。医生检查过后没什么问题,让那个女孩回去好好休息。士心不放心,一连问了好几遍,大夫看看满头汗水的士心,又看看那个面色苍白但眉目清秀的女孩子,笑呵呵说:“放心吧!她没事儿,营养不良。你以后可得好好照顾她,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哎!”士心答应了。忽然就想到医生可能误会他们是恋人了,脸上一红,说声谢谢就搀着女孩子出了医院诊室,骑着车把她送到了宿舍。
校园里道路两旁的银杏挂满了金灿灿的叶片,落叶满地,随着轻轻的风飘起飘落,张士心骑着三轮车,慢慢走过铺满黄叶的小路,车轮带起落叶,在车后面飞扬。
“累了吧?谢谢你!”到了楼下,女孩渐渐一笑。
士心憨憨一笑,摇摇头:“我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冲女孩说,“别忘了多吃饭。医生说的!”
3
下午是体育课,上课之前他特地去了学校邮局,把两个月来积攒下来的三百块钱寄给了家里。寄钱的时候看到在邮局排队等待领取家里汇款的同学很多,看着熙熙攘攘的队伍,他心里涌起一种很幸福的感觉。这么多人里面,也许他是唯一一个不是等待取钱,而是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寄给家里的人。虽然他现在还不能够帮父母撑起家里的担子,但至少,他已经不是家里的负担了。不管他的力量能有多大,能够为家里清贫的生活缓解一下拮据的状况,他就觉得很幸福。他相信,只要不出现意外情况,一年内他可以挣到两千块左右,这笔钱可以保证妹妹士莲的学业不受到影响,他甚至相信,随着自己对北京的熟悉逐步加深,可以有更多一点的收入,这样,他就可以在二妹妹士兰考大学之前把她的学费也准备好。
但是,意外就在这个下午出现了。
下午的时候参加了体育复试。这是学校每年对新生进行的例行测试,借此了解每一个学生的身体素质和健康状况。现在对士心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上体育课更可怕;但这一次的测试无论如何也要参加,如果测试结果不好,学校还会要求进行进一步身体检查,一旦发现有重大疾病,退学将是最终结果。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进行测试,并且还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得到一个好的成绩。
扔铅球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费什么力,也达到了及格线。开学之前一个多月的体力劳动使他的身体强健了不少,虽然肚子痛,但力气还在;但是到了立定跳远,他心里就没有什么底气了。蹲下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两米二以外的及格线,咽了一口唾沫,发现自己的嘴巴里是干涩的。他闭上眼睛,憋足了力气蹦了出去,同时嘴巴里发出一声浑厚的叫:“嗨……”
4
住院已经四天了,他百无聊赖。
真后悔那天参加考试的时候那样用力。用尽力气蹦出去之后他就摔倒在地上,肚子里就象被人抽走了肠肚一样痛,汗很快布满了额头,身体痉挛着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随后他就被同学送到了医院。
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为了保证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业,他必须这么做。化验了粪便和血液,肠道有出血,就开始输液治疗。这一个多星期的治疗就耽误了不少事情,除了两次家教之外,抄写的工作也停止了,如果治疗持续下去,不但将影响到他攒钱的计划,还将直接使他失去生活来源。所以他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一九九四年的冬天悄悄临近了。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瓶里的药水静静地滴落,除了看看书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住院一个多星期,还没有人来看望他。宿舍里的关系由于杨得意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得到缓和,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谁也没有来看望一下士心。班里的同学跟士心也不很熟悉,开学以来的几次集体活动都安排在周末,他忙着外出打工,几乎都没有参加,除了上课之外,两个多月下来他几乎没有和同学有什么接触,所以也没有人来看他。
小时候他很盼望住院。因为住院了就有人来探望,还会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也不用每天挤车去上学。那段挤车上学的日子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那时候学校距离家很远很远,每天早上总要匆匆忙忙从被窝里面爬出来去赶唯一的一趟公交车。车站上人山人海,他和妹妹根本挤不上去,只能在别人还没有出门之前就离开被窝,赶最早的车,那样可以保证每天按时到达学校。曾经有一次正下着大雪,他和妹妹起得晚了,到了车站看见的是洋洋洒洒的人群。他和妹妹很快被人群冲散在车站里,只听见人群里妹妹的哭声。妹妹倒在人群里,无数大人的脚从她身上踩过去,涌向车门。他大声地呼喊,用力地推那些庞大的身躯,但是他的力量那样微小,根本没有丝毫用处,有人伸胳膊将他一推,他就被推dao在一边。他在人群里疯狂地向妹妹挤,妹妹尖锐的哭声响遍清晨的街头。车开走之后,他找到气息奄奄的妹妹,身上全是黑漆漆的脚印,腿上头上都是伤痕,那个时候他抱着妹妹在车站疯狂地哭起来,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些已经挤上车离开的大人。
也不知道多少次就那样和妹妹夹在疯狂的人群里往车上挤,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妹妹送上车之后自己挤不上去,留在车站上默默垂泪。那时候上学是他最厌倦的事情,不是因为不喜欢学习,而是弱小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那份辛苦。现在,上学成了他最大的心愿,也是他和家人全部希望所在,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坚持把书念完。不仅如此,还要保证让妹妹把书念完。
病房的门开了,闪进来一个女孩,是那个一个多星期前被自己送去医院的女同学。这时候她身上落了一层雪,一进门就拿手放在嘴边不住地哈气,脸上是浅浅的笑。士心也笑了,这是这么多天里他见到的第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女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一些年糕之类的东西。
“我带了东西给你吃啊!”她从脖子上解下围巾,看看挂在架子上的药瓶儿,“就快滴完了,一会儿再吃吧。坚持一下啊!”
她的脸色比那天去医院的时候好了很多,皮肤很白,透出淡淡的红色,眼睛黑漆漆,就象可以映透整个世界。穿一件白色的风衣,已经很旧了,但很洁净。每说一句话她都会露出浅浅的笑,那种笑纯粹得如同窗外的雪那样分明。
输完液之后,她把带来的年糕取出来,用纸包住,递给士心。
“吃吧。很好吃的。我们在家乡经常吃,这叫做驴打滚儿。”她笑着说,“名字怪得很啊,可是又香又甜,我最喜欢吃。”
真的很甜。这种东西士心以前没吃过,也没有见过。他很想多吃一块,但面对这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吃了一块之后就说自己饱了,不再吃了。女孩把剩下的包好了放进病床旁边的抽屉里:“记得尽快吃完啊,放久了就变硬了,那样就不好吃了。”
士心点点头,说:“谢谢你。”
“谢我?”女孩扬起头,一脸俏皮,“谢我来看你,还是谢我买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吃?”
“都谢。”士心说。
“那你那天送我去医院,又把我送回宿舍,还摔了一个大跟头,我是不是也要谢谢你?”
“那倒不用。嘿嘿,都怪我笨手笨脚,你生病了,还被我摔了个跟头。”士心不好意思地笑笑,抠着自己的脑门。
“笨是笨了点儿,有点儿有头无脑的感觉,不过心眼儿好,那就成了。”女孩咯咯笑,“张士心,张士心。你这个名字很好啊,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
“能有什么意思啊?我爹我娘没念过什么书,就那么叫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名字有什么意思,我更不知道了。”
“我叫阿灵。”女孩说。
“我知道。”士心说,“那天在医院给你看病的时候我就瞧见了你的名字。还有姓阿的,第一次听见。”
阿灵硬缠着他到医院的院子里走了一圈。雪下得很大,院子里很寂静,除了银杏树上的积雪落在地上的声响,几乎没什么声音。他们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边走一边说话。阿灵很调皮,似乎很容易跟人家熟悉起来。走在路上的时候抓了一把雪放在手里不停地捏,趁士心不注意放进了他的衣领,冰得他哇哇叫,阿灵就乐呵呵地笑,寂静的院子里飞雪飘飘,笑声频频。
来到北京两个多月了,在士心脸上看不到丝毫辛苦的痕迹,但从来没有一天笑得象今天这么轻松,这么真实。从骨子里来说,他还是一个孩子,就如同身边的那些同学一样,他也希望自己能很快乐地生活和学习,能够笑得无忧无虑,他向往那种纯净的生活。现在生活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不是他所期望的生活。
雪中的空气格外新鲜,心情也清新了很多,他就象一个孩子一样随着阿灵在医院的院子里转了半天,拿着一片阿灵摘给他的披过雪的红叶,回到病房。
“感谢这场雪,感谢你,阿灵。”阿灵走后,士心默默对自己说。
5
士心没有想到住院持续了一个多月。肠道总是有出血,他除了接受治疗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在医院一待就是一个多月,转眼期中考试临近了,这期间除了阿灵常常来看看自己之外,没有别的同学到来。他也没有期盼别人来看他。但钱强老师来了三次,每次都说着同样的话,叫他安心治病,多看看书,不要影响学习。钱强还特别强调了一点,不要因为打工影响了自己的学业。
士心很想告诉他,自己打工是必需的事情。但他知道,老师说什么都是为了自己,暂时的一切困难也都是自己的,没有必要告诉别人,让别人来分担自己的困难,甚至为自己操心也是没有必要的。他相信就算在怎么艰难,自己也一定能坚持下去。所以他每次都点点头,然后看到钱老师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很亲切,就如同当年的每一个老师那样,让士心觉得很温暖。
光头马一倒是经常来看他,嘻嘻哈哈说半天,在病房外的阳台上抽两颗烟就走了,嘘寒问暖的话从来不说,但是给了士心不少快乐。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年级但岁数小一岁的光头小子,身上的衣服点点滴滴都是油渍,从来风风火火,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似乎从来都没有烦恼,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士心喜欢这样的人,跟这样的人来往没有任何顾虑,他自己骨子里也是这么一个人,但他现在还不能够这么随着性子生活。
进入大学之后的一个学期就这样接近了尾声,除了已经寄回家里的几百块钱,他没有更多的收入,这个时候除了应付即将到来的考试,他必须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赶紧安排好寒假的打工。无论如何,这个寒假都不可能回家了,尽管他一直都惦记着母亲的病,惦记着妹妹的学习,离开家太久了对家里每个人都充满思念,但对他来说,赚足够的钱现在比什么都重要。如果这个假期他不留在北京打工,他根本没有办法在来年开学前攒够自己和妹妹的学费。他不敢有丝毫耽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依次的耽搁就可能让自己和妹妹永远地失去上学的机会。贫穷就像是虎视眈眈的怪兽,随时准备剥夺他和妹妹们念书的权利。
很要命的是一个多月的住院生活过去,他基本上没有听课,对于马上到来的考试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从进入学校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这个学校里每一个学生都是从各地考来的最优秀的学生,除了因为成绩好获得免修的大学语文之外,每一门功课他都不是最好的,甚至连中等都算不上。耽误了这么久之后,他不知道是否还能考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成绩来。
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留在医院继续治疗,那就要放弃考试;要么出院参加考试,那就意味着中途停止治疗。他几乎不需要做出选择,因为放弃考试的后果就是必须休学或者退学,对他来说这是不可能接受的结果,所以他参加了考试。那个时候关于他的病,连医生都没有看出丝毫端倪。
考试一结束,大家都忙着回家,他开始找工作。
出院之后参加考试的那些天里,宿舍里依旧如前,大家相互之间不怎么说话,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这样的环境里,士心感到很压抑,也就不怎么说话了,进宿舍的时候冲大家笑笑,出门的时候有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算打招呼也没有人回应。邓月明因为上次士心帮杨得意隐瞒偷窃的事情,至今都没有正眼看过士心,海涛总是很早出去上自习很晚才回来,回来也不说什么话就睡觉了,再也听不见他“昂昂昂”的浓重的鼻音了;杨得意除了回来睡觉的时候,很少在宿舍露面,回来也不说话,躺在床上看书,到了半夜床头的台灯还亮着,他的床头书架上多了很多书,好几本都是关于气功的。士心并不知道,在他住院的这些日子里,杨得意开始跟着别人练气功。
那几年练气功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充斥了社会,这股洪流甚至波及大学校园。士心曾经很多次看到校园的草坪上聚集了很多练气功的人,有一次他还看见那些人在给学校里年迈多病的退休教师治疗腰腿疾病,一个看上去气定神闲的老太太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老教授,断言老教授患上了肠癌。坐在轮椅上的老教授便激动万分地连连点头。老太太脸上荡漾着满意的微笑在老教授面前泰然站立,对着老教授的肚子长啸一声,道:“去吧!”然后用食指指着远处告诉老教授,肚里的肿瘤已经被她打到九霄云外去了。老教授大约是欣喜已极,竟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丢掉拐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
士心不知道气功是否真的有那样的神奇功效,但他没有尝试也不愿意尝试。因为在这个时候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做那些根本不知道结果的事情。他现在必须去做而且一定会真实地改变生活状况的事情就是出去工作。
杨得意也没回家,留在宿舍,但不是为了打工,而是为了练气功。
宿舍里的人少了,杨得意的情绪似乎也好了很多,在大家都离开的那个晚上,他竟然主动和士心说话了:“身体还没好吧?跟着我练气功算了!”
报纸和电视上充斥着对气功的各种宣传和报道,但士心不怎么相信这个东西。他笑了笑,说:“我没时间,身体不好,怕是练了之后还会出问题。”
“怎么会啊?人家瘫痪了很多年的老教授都练好了呢!”杨得意说,“哲学系有个教授,瘫了很多年,现在又开始上课了。还专门在宗教哲学课上教学生练功呢!不信我明儿带你去看看,他能发功治疗很多病呢!据说女同学从他身边经过,他就能知道那女孩友什么疾病,女孩子们都崇拜死了。”
“老流氓。”士心笑着说。杨得意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反过来问:“谁啊?他还是我?”
“都是。那个老流氓教出你这个小流氓。”士心说。杨得意就笑了。
第二天杨得意硬拉着士心找到了哲学系张教授的家,张教授把他好一顿折腾,先是按着肚皮摸索,说是发功治疗,后来又说士心肚子里寒气太盛不好控制,就拿了一个仪器出来,贴在士心肚子上接通电源,强大的电流通过身体,士心全身抖动,从沙发上滚了下来,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忙了半天,张教授放弃了治疗,告诉士心要想彻底治好自己的病痛,就必须亲自练功。“你下学期选我的课吧。包你治好。”
从教授家里出来走在路上,士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得意就不高兴了:“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么?”
“不是好笑,是太好笑了。”士心继续笑,杨得意显然是生气了,脸红脖子粗地看了看士心独自走了,把士心一个人留在那里哈哈大笑。
6
杨得意家境并不好,从他的衣着和吃饭都能看出来这一点。他是士心的同乡,士心知道他出生的那个县是省里有名的贫困县,就算家境略好也强不到哪里去;但士心很不明白的是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同乡似乎对劳动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感,从来都不愿意出去做一点工作来弥补自己清贫的生活。
开学之初的那个处分无疑给了杨得意巨大的打击,但除了变得沉默之外,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在他面前士心总是很小心,生怕不小心刺伤了他敏感的心,所以即便有了适合的工作,士心也不敢告诉杨得意,甚至连问一问对方是否愿意一起做的想法都没有,凭直觉他知道杨得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象他一样出去工作赚钱。
士心找到了一个在片场当群众演员的工作,每天早上四点多到片场集合,根据电影的需要,随时扮演各种角色,一天下来有三十块钱,还管两顿饭。这是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可以干半个月,那就可以有四五百块钱的收入,还不用自己花钱吃饭。寒假很短,只有不到一个月,中间还有一个春节,那几天他基本上不可能赚到什么钱,所以他一定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挣钱。
因为住院,他丢掉了原先在昌平的那份家教。到了假期,他打电话说明了一下自己住院的情况,那家人答应他重新去教课,每个星期去两次,一个礼拜也能有六十块钱的收入,这就让士心很满意了。
随着假期的渐渐过去,他的心里开始变得不踏实起来。忙碌的时候就忘记了考虑学习的事情,但是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想起进行得并不顺利的考试,按照他自己的估计,考试成绩应该不是很好,加上英语期中考试的时候正好赶上住院没能参加,很可能会不及格。但这仅仅是一种担心,在已经结束正在等待结果的事情上花费过多的精力是不明智的,所以他干脆忘掉了考试的事情,就继续忙着在学校、电影片场和昌平的那个学生家里之间穿梭。
过小年的那天,他特地从外面买了一份炒菜和两个包子,回到宿舍跟杨得意在一起过。整个一学期里面他几乎没有吃过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除了豆芽菜和水煮白菜,别的菜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价格却实实在在,他根本不敢去吃。学校食堂里有一个很胖的姑娘,每天在黑板上写当天供应的饭菜的清单,有一次写错了把青菜炒肉片写成了青菜找肉片,在学校里就传成了一个笑话,大家都说虽然错了但错的非常贴切,因为青菜里面的确看不见肉片,需要很仔细地寻找才能发现一点点肉末儿。
尽管写错了菜单,那也跟士心没有多少关系,因为甲等菜的窗口他一次也没有去过,他去的那个窗口永远都是豆芽菜和水煮白菜,没有多少学生光顾,所以连排队都不用。这样的伙食没有什么不习惯,除了味道差一点,基本上跟家里的菜饭差不多,他很适应;不适应的是他的身体,医生要求他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他虽然哎哎地答应了,但那仅仅是答应,就目前一个阶段来说,吃饭仅仅是为了生存,不可能讲求营养和味道。这个大学里到处都是清贫的孩子,很多学生并不是因为愿意当老师才投考师范大学,而是因为师范大学收费比较少,每个月还能有几十块钱的生活补助。
杨得意只吃了一个士心买回来的包子,菜一口也没吃。他说练功之后什么都不想吃,反而觉得精神很好。士心也不强求,笑着独自把所有的饭菜都吃了,一人吃独食果然味道别样,把他吃得非常欢畅。杨得意愤愤地看着他,嘴巴里蹦出几个字来:“俗!恶俗!大过年的吃什么饭啊!”
士心什么也没说,就是觉得好玩。杨得意近来似乎变成了金庸先生小说里的那些具有仙风道骨的人,除了学习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练功上面,衣服脏兮兮的也不洗,吃饭更是有一顿没一顿,已经变得完全没有了喜怒哀乐。“你快成仙升天了。”士心说。
杨得意露出难得的笑:“升天有什么不好?这个龌龊的世界,有钱的想干什么干什么,你小子没钱,拼了命干活还混不饱肚皮,就算你怀着一肚子理想,有什么用?你一点儿也不厌恶么?”
“嘿嘿,你成你的仙,我挣我的钱。希望你早点儿升天!”士心说完就躺下了。杨得意说了句“这就快了”就靠在被子上开始看书,士心借着灯光看见他手里厚厚的一本书封面上写着“轮法转”三个繁体字,仔细一看,原来那字应该倒着念。多年以后,正是这本书在社会上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他才知道那个时候杨得意一天忙忙碌碌究竟在做些什么。
很快,发生的事情让士心很后悔说了关于杨得意升天的那句话。尽管他不相信迷信,但因为说了这句话,他对杨得意的死一直耿耿于怀。
农历腊月二十七的那一天,天空阴霾,飘了一点淡淡的雪。士心做完了春节之前的最后一次家教,电影片场的活儿也停了,他打算用过年的这几天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整整半年了,他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但回到学校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几乎让他崩溃的的消息:杨得意的尸体在积水潭被发现,浮在水面上的身体大半个都冻在了冰里面。身上穿着崭新的西装,还打着领带,口袋里发现了六毛钱和一张卖血的票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7
没有人知道杨得意究竟做了些什么,也没有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在积水潭结束自己年仅二十岁的生命。尽管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他的死终究成了一个谜。大家只知道,这个孩子在临死之前卖过一次血,用得来的钱买了一套象样的衣服,精心打扮了自己,就算是比较体面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几天以后,一个年迈的老人老泪纵横地出现在学校里,穿着破旧的衣服,佝偻着身子,不住地咳嗽。他是杨得意的父亲。这一天正是大年三十。
看着那个涕泪纵横的老人,士心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杨得意的死本来让他很难过,但这个时候他心里却痛恨起得意来,作为孩子,杨得意是一个自私到了极点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想办法解决,都不应该让年迈的亲人承受这样的伤痛,之后多年里,他都不再愿意想起这个曾经同学半年的人。
除夕夜里,士心买了一点糖果和两瓶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回到宿舍里准备和杨得意的父亲一起过年。事实上他根本不想过这个年,也不想看见那个孤独的老人,但他没有地方可去。街上处处可以看见热闹的人群,但热闹是他们的,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时候他心里除了痛苦就是伤感。越是想要忘记杨得意这个相识不过半年的同学,他的形象就越发分明起来,那些偏激的话语,那只藏着菜票和钱的鞋,还有得意带着他去找张教授发功治病之后自己哈哈大笑,杨得意一脸愤怒的情形,点点滴滴都在眼前,恍如昨日。如果可以选择重新再来,他宁愿这一个寒假根本没有留在北京。
这个时候家里虽然日子清苦,但一定很开心地过着年。穷人家最艰难的是年关,但年关无论如何也要体面地度过,所以每年到了年关的时候母亲都会很精心地准备一番,让全家人过一个简单但是很祥和的年。士心所有的记忆中,最快乐的就是那些盼望新衣服,盼望糖果和象征性的几毛压岁钱的年关,只有在那些日子里,全家人的笑都是真实的。
学校做出了杨得意因为受处分,心理压力过大自杀的结论,出于人道考虑支付给老人一笔钱之后,杨得意的老父亲离开了学校。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老人依然睡在儿子曾经睡了半年的床上,一声一声地叹息,混浊的泪水动不动就糊住了眼睛。宿舍里弥漫着老人喷出来的汗烟味儿,士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您路上多注意,回家的时候我会去看您。”士心把老人送上火车的时候握着老人的手,就象握着亲人的手。除了一个不知道是否可以兑现的承诺,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寒假就这样悄悄过去了,开学之初士心就听到了另一个让他沮丧的消息,他的英语考试没有及格。更要命的是,一个寒假没怎么注意身体,这时候他又开始大量地便血,一场身体和学业双重的危机转眼就来了。
[5]第四章
1
新一年的日子如同以往,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唯一改变了的就是士心长大了一岁。有时候他很希望自己并没有长大,那样就可以回避很多问题,至少不用去考虑很现实的生活问题。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要面对这个阶段应该面对的事情。在现在这个阶段,张士心所有的问题就只有一个:努力赚钱,养活自己,还要给家里力所能及的帮助。
考试失败是一个打击,但这个打击还不足以让他跌倒。除了准备参加补考之外,他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一点也没有改变。
宿舍里只剩下三个人了,显得冷清了很多,海涛一心埋头学习,发生的一切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邓月明依然每天满头大汗地吃着他的辣椒拌米饭,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宿舍里没有笑声,也就越发显得不象大学生活,所以偶尔有时间的时候士心总是跑到光头马一的宿舍里去,看他们嘻嘻哈哈地打扑克,他也会被那种欢快的气氛打动,有时候也能凑手打上一会儿扑克,但那样的时刻总是少得可怜,大多数课余的时间里他都骑着那辆叮咣作响的破自行车匆匆忙忙地穿梭在北京街头的人群里,为他自己和家里人寻找着希望与梦想。
家里来信了,这是进入大学之后士心收到的第一封家信。母亲写了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叙说家常之外就是一遍一遍地叮嘱儿子好好照顾自己,字里行间表达着对儿子的思念和愧疚。就是这么一封信,让士心觉得很温暖。他是一个恋家的人,从小就一直很眷恋家,很眷恋母亲的怀抱,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还常常赖在母亲的怀里不愿意出来。那个时候家里日子算不上艰难,母亲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充满活力的微笑,母亲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让他觉得日子无限美好。人生的每一个决定也许都将彻底影响未来的道路,无论这个决定是大是小。如果当初不是母亲固执地要回到城里,在那座高原山村里他们家如今的日子一定无比红火。多少年来,士心一直都不理解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固执地回到城里,让一家人的日子从此彻底堕入清贫;但在二十年的生命里,他从父亲和母亲的身上学会了很多东西,他知道,无论面对着怎样的艰辛,面临的道路一定要坚定地走下去。如果说母亲当年固执地回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一家人已经沿着这个错误决定铺成的道路苦苦挣扎了十年,如今她进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虽然面临着很多困难,但日子的盼头似乎就在眼前,就像是黎明前最后一抹黑暗即将过去的时候一样,这一次的艰那似乎来得格外沉重。士心知道,自己和家里人盼望的那个光明的未来并不遥远了,在这个时候他需要付出更多勇气、孤独和辛劳。
差不多半年了,他一直忙着学习和打工,根本没有顾得上考虑自己是不是想家,却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家里的事情,担心着母亲的身体,挂念着妹妹的学习。关于自己在北京的点点滴滴,他都没有告诉家里人,每次写信总是说一切都很好,叫母亲注意身体,叫妹妹好好学习。
他在母亲的信里面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似乎母亲的健康状况很坏。“有时间的时候就回来看看我。”母亲在信里这么写。按照一般情况,母亲不会这么说,就算假期他没有回家过年,母亲也没有要求他回去,母亲知道儿子在北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也心疼儿子赚来的每一分钱,不希望把钱都花在路上;但母亲毕竟是叫他回去看看自己了,这不仅仅是母亲想念儿子那么简单,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可能的就是母亲的健康恶化了。母亲从来都不会留意自己的健康,一年到头都在一种病态中挣扎,冬天一到,成年累月攒下来的一身毛病就会一股脑儿全部蹦出来,折磨着她羸弱的身体。但她根本不在意这样的病痛,咬紧牙关坚持着,到了春天总会略微有些好转。就在他考大学的那一阵子,母亲的哮喘和气管炎竟然在最炎热夏季里发作了,每天拖着疲倦的身子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的时候,不知道母亲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他在高考的同时给母亲打了一些麻雀,用母鸡炖了汤给母亲喝了,但似乎没有多大的效用,在他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还在不住地咳嗽。离家在北京的半年里,士心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母亲的病情。这个时候收到家里的来信,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士心给大妹妹士莲写了一封信,叫她一五一十地把母亲的情况告诉自己。妹妹在省内上学,每个周末都能回家,之后带着两个馍馍和一点炒好的菜回到学校,接下来的三两天都不用在学校买饭菜,一个星期只要有十块钱的生活费就够了。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士心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起码有大妹妹在父母身边,可以随时照顾爹娘。两个小妹妹还很小,不懂的日子的苦,也不明白作为孩子除了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之外,还应该明白父母的艰辛,还应该疼爱和尊重爹娘。
果然,妹妹很快就来信了,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哮喘病变成了肺气肿,日夜不息地咳嗽,还在坚持着每天出去扫街,晨出暮归,不辞辛劳。
士心不清楚肺气肿的严重程度,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每年到了冬天,母亲总是不住地咳嗽,有时候一连串的咳嗽几乎让母亲喘不上气来,脸膛涨得紫红。近几年甚至连夏天也都不停地咳嗽。平常日子里他和父母一样忙忙碌碌地应对家里的日子,如同小的时候他们生病了得不到及时治疗一样,母亲的病也久久地拖延着。一定程度上说,随着他和三个妹妹都进入学校念书,家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拮据,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母亲想看病,家里也没有钱支付高昂的治疗费。他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的收入水平在全国省会城市倒数第二,但是物价水平据说是全国第三,满街的百姓都在埋怨:“啥都涨价,啥都长啊!就咱省委书记的个头不长。”去年参加高考的时候他按照王老师教他的偏方给母亲打了几只麻雀,买了母鸡和鸽子,加上野蜂蜜炖给母亲吃,后来便忙着在工地干活,之后匆匆抱病赴京,一直都没有顾得上母亲的病。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了小的时候弟弟死去的那些日子里,那一直埋怨爹娘没有及时给弟弟治病,脚上的一枚小小的冻疮最终夺走了只有五岁的弟弟的性命。那个时候他曾经在心底里充满对父母的怨恨,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留着钱不给弟弟治病,但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清贫的日子让父母的爱在孩子面前变得那样虚弱无力,就像现在他对母亲的爱深沉却无力一样。他每次写信都不断叮嘱母亲好好照顾身体,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母亲不可能把钱花在自己的病上面,家里甚至根本没有钱给母亲治病。
他很想立刻回家看看母亲,但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钱,就连一张车票也买不起。就算能回到家里,他不知道两手空空地回去,除了能让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于是他决定在最短的时间里赚一笔钱,然后回家给母亲治病。
这个晚上,夜色宁静,窗外是风吹过的声音,桌边台灯昏黄的光照着士心的脸,消瘦中透出一丝焦黄,但神情安详。他正在给母亲写信,他对母亲说,自己很快就有时间回去看母亲,教母亲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到时候做他最喜欢吃的拉条子给他吃。信的末尾他写了一行字:娘,我寄给你五百块钱,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去看医生。你要知道,你是儿子的全部,也是我们的全部。
他身上根本没有钱,但他必须给家里寄钱。
父母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极少向别人伸手求助,无论遇到怎样的艰辛都默默地用自己的肩膀去承受,这样的性格直接影响了士心。但现在的境况下,除了求助别人,他无计可施。半年里他挣来的每一分可以匀出来的钱都已经按时寄给家里了,现在他只能找同学借钱几个家里,然后慢慢地偿还。
他去找光头马一借钱的时候马一很痛快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大堆卷成团儿的钞票,丢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整理:“我也不花什么钱,都给你。”
士心笑笑。他看得出来,那些钱最多也就几十块,他现在需要的是许诺给母亲的五百块。他知道在学校里能一下子拿出五百块钱的人并不多,最可能的办法就是跟大家借钱凑起来,然后慢慢地还给每个人。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你,也许是一个月,也许要很久。”他说。
“说什么呢?”马一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拿你当兄弟,说这话干什么?没水平!”说这话,拿出一颗烟点上,气呼呼地抽了一口,把一叠整理好的钱塞进士心手里,“不问多少,就这些!”
他又转头问自己宿舍的同伴:“你们谁有钱?借点儿给我老马,回头一准儿还给你们。”见那些人都摇摇头,马一嘟哝了一句,“都是些不爽快的人。”抱歉地冲士心笑笑,说,“你先拿着,我再给你寻去。”
马一又翻箱倒柜地寻找,居然在床单底下一大堆没有洗的袜子中间找到了几十块钱。他喜出望外地把那些钱收起来,凑到鼻子上闻闻,笑哈哈地说:“还带着老子的臭脚丫味道呢!”说着递给了士心,大家一阵哄笑。马一给了士心一百多块钱,还差三百多,他必须尽快借到。这时候就想到了已经调换宿舍搬到别的寝室的孟令君。孟令君家境很好,衣着光鲜,口袋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几百块的零花钱。在这个时候,最有可能给他提供帮助的就是孟令君。
东北小伙子孟令君很爽快地借给张士心四百块钱,并且说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士心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借到了钱,赶紧跑到邮局去,把信和钱都寄给了家里。完成了这个工作,他觉得轻松了很多。跑到食堂打了一份豆芽和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朝宿舍走。这时候他看见阿灵远远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
走到士心身前,阿灵才看见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把拿着馒头的手放到背后,冲他笑笑。士心也笑笑。阿灵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走出老远,士心还在看着她的背影。斜阳西下,洒下一抹淡淡的光辉,照着那个女孩子的背影,她正在一边走,一边吃着馒头。不知道为什么,士心心里忽然就涌起一种很心疼的感觉,望着远远走去的阿灵,他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现在正在假日里的街头摆摊的妹妹。
2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他从食堂买了一份豆芽菜和两个馒头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口地吃着,滋味无穷的样子。下午没有课,他在刚刚开业的城乡仓储超市的地下仓库里摆了半天的货,挣了十五块钱,这个时候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从食堂出来,他又看见了阿灵,她也从食堂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士心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阿灵会在课堂上晕倒,为什么医生说她营养不良。这个时候士心开始自责起来,其实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个清秀的女孩子一直都穿着很朴素的衣服,背着一个很旧的书包,脑袋后面扎着一根马尾辫子,头上没有一点点修饰,他应该知道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清贫的孩子。自己住院的时候来探望的人不多,阿灵却是去得最多的。那段时间这个外表文静但很调皮的女孩子给了他很多快乐,陪他度过了很多个寂寞无聊的日子,自己却一点也没有留意这个关心自己的女孩子。
他走过去,站在阿灵前面,阿灵就停下了脚步,依然把手放到背后,默默地咬着嘴唇不说话,全然不是那个调皮的女孩子。
拦住阿灵之后,士心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一起吃饭吧。”
阿灵默默摇摇头,转身就要走。士心急了,冲着她就喊起来:“你怎么总是吃馒头啊?没听医生说……”他忽然发觉食堂门口很多人都看着自己,就放低了声音,“医生叫你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你忘记了?”
阿灵看看他,红着脸点点头,急急忙忙走了。夕阳依旧照着她单薄的身子,白色的旧风衣的衣襟在晚风中起起落落。士心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端着饭盒默默地朝宿舍楼走去。阿灵已经不需要说明什么,那个眼神已经让士心很明白,这个女孩子和自己一样贫困,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贫困。这个校园里到处都是贫穷的身影,但是每顿饭都靠一个馒头将就的人也许只有阿灵一个。
回到宿舍,士心还是觉得不踏实,但他不知道能做什么。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把饭盒洗干净了,跑到食堂买了一份红烧肉,打了二两米饭,一路小跑到了阿灵的宿舍楼下,把饭盒放在传达室的窗口,叫看门的阿姨把阿灵呼下来。阿姨冲着传呼器喊了阿灵的名字,阿灵在楼上答应着,士心就放心了,交了一毛钱传呼费给阿姨,叫阿姨把饭菜交给阿灵,自己跑出了楼道。
他已经托了很多人给他找工作,自己也到处寻找。但学校里处处是找工作的学生,一份收入不多而且很辛苦的工作往往成为很多人竞争的目标。学校的勤工俭学办公室会提供家教之类的工作给学生,但是每份工作的介绍费要二十到五十元,而且就算工作不合适也不退钱,所以士心从来都不去那里寻找工作。
找了很多天都没有着落,这让他很沮丧;但他不敢懈怠,因为借同学的钱要尽快还上,母亲治病也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所以他决定到街头去寻找工作。
他从学校的商店买了一张大白纸,裁成四块,挑了一块在上面用毛笔写了“师大家教”四个字,贴在一块硬纸板儿上,挂在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骑着车就出发了。他曾经看见有大学生在街头举着这样的牌子寻找工作,不知道这样的方式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但即使有一点机会和希望,他都要尽量争取。
3
这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街边的柳树还没有吐出最初一抹绿芽,但扑面而来的风已经变得轻柔了许多,全然不象过去一个冬天的风那样肆虐。北京的冬天气温并不是很低,但是风很大,冰凉的风直往衣服里钻,让人感到凉意刺骨;春天风也很大,而且绵绵不绝,但终究温柔了很多,让人不觉得那样厌烦。
士心骑着车走在温柔的风里,嘴里还哼出一段一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每次出去劳动的路上,他总是这样哼哼着,一种激情似乎激荡在他的胸腔里,让他觉得浑身都充满力量。劳动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从五岁那年第一次出去到大河滩里捡骨头到现在,他生命的轨迹里似乎一直伴随着劳动,劳动能让他为家里尽到一分责任,能让母亲为儿子感到骄傲,也能带给他一种内心的安宁和踏实。他喜欢劳动带来的那种愉悦,也喜欢劳动之后手里捧着自己挣来的钱再把它们几个家里的时候的那种幸福的感觉。
他先到了西单,刚刚把车子和牌子摆好,执勤的人员就来了,什么也没说就叫他赶紧走。在繁华地段摆摊设点必然要遭到赶撵,对于这个他再熟悉不过。他家里的那个小摊这几年不知道曾经多少次被城管掀翻,也不知道多少次母亲守着被砸坏的摊子默默垂泪。北京是大城市,虽然执法的人未必能像家乡的那些虎狼一样的城管一样凶悍,但沿街摆摊一定会遭到干涉,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不是急需找到工作,他一定不会贸然举着牌子到街头去寻找工作,毕竟沿街摆摊是违反规定的事情。
他骑车到了安定门的过街天桥上,那里人不是很多,附近有一个地铁出口,从里面出来的人大多乘坐地铁上下班的人,而不用骑车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家境都略好一些,愿意给孩子请家庭教师的人比较多,同时还有很多在公司里上班的人也大多坐地铁上下班,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工作。
他身上仍然穿着那套中山装,这一身灰突突的衣服在这个季节里穿在身上很温暖。士心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街头整整等待了一个下午,路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被风吹得灰头土脸的黝黑的小伙子,匆匆走过去,根本没有人上来询问。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他腹中空空,仍然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桥上有很多小贩在高声叫卖着袜子、电动剃须刀、假冒劳力士手表、盗版光碟和小猫小兔之类五花八门的商品。他明明看见有个商贩在兜售刚刚孵化出来的鹌鹑,硬说是永远长不大的松鼠鸡,很多人好奇地观望,然后掏出两块钱买一只不出一天一定会死掉的小鹌鹑回去。
到了下班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自行车道上的车辆象洪流一样涌过,街头人群熙熙攘攘,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属于士心的客户。他饥肠辘辘,但现在还不能回学校,他希望在这些下班回家的匆忙的身影里,会有一个人来光顾他。这个时候他正背负着几百元的外债,当初来北京上学的时候王老师借给他的五百块钱也没还上,这个时候太需要一份工作了。
桥下是护城河,刚刚解冻的河面上飘荡着过去一个冬天里人们丢弃在上面各种垃圾,花花绿绿的如同家乡山坡上的野花。河边路旁是一爿小店,整个下午店里很多人都在吃刀削面。刀削面的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诱惑着士心,他除了舔舔嘴巴,把口水一次又一次地吞进肚子里。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居然抵受不住一碗刀削面的诱惑,现在这个时候那样的美味不是他的。他的身体有些发软,这些天来身体明显地虚弱了,刚刚进学校的时候他有六十公斤,这学期体检的时候他的体重仅仅只有五十二公斤,这是一个巨大的落差,至少说明他的身体状况在不断的恶化当中。他不应该挨饿,但这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除了几张菜票之外,没有几毛钱。他正患着很严重的胃肠疾病,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只能让他的健康不断恶化。他觉得应该用口袋里的几毛钱去买一碗刀削面吃,但是努力地劝说自己几次之后他还是松开了口袋里已经被自己捏的皱巴巴渗透了汗水的几毛钱。
“回到学校里,三毛钱就可以解决肚皮了。”他心里对自己说,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在耻笑自己刚刚垂涎欲滴的那种懦弱。
焦灼地等待了一整个下午,下班的人流渐渐稀疏起来,整个城市这一天的忙碌就要结束的时候张士心终于绝望了,看来他只好明天再来。他将纸牌子收起,准备放在自行车上回学校去。这时候忽然听见人群喧腾起来,在他身边大声吆喝的小贩们顿时乱了阵脚,如鸟兽散。士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大盖帽走过来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牌子,丢在地上,一脚就踩了上去,在白色的纸牌子上印出一个清晰的黑脚印。同时,一张长着红疙瘩的脸贴近了他的脸:“罚款!”
他知道这些人是城管。在家乡摆摊的那些年里,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城管在街头追逐小贩,没收小贩的东西,常常将那些为了糊口在街头摆摊设点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商品散落一地。但这是在北京,就在他不知所措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毫无防备地做了城管的俘虏。
他口袋里只有几毛钱,他把手放进口袋里紧紧攥住那几毛钱,钞票已经被他捏的透湿了。他站在街头任凭那个大盖帽在耳边教训,一声不吭。那个红鼻子城管的嘴巴里跳出来的唾沫星子密密麻麻溅满了他的脸庞。他咬着牙默默地承受着,如果那个时候他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他一定会拿出来使劲丢在那张巨大的脸上,然后抬着头离开。但是他没有钱,所以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他的唾沫星子点点滴滴散落在他充满汗水的黝黑的脸上。
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需要的是热闹,其他事情与他们无关。看的人多了,那个大盖帽就来劲了,开始象耍猴一样地耍弄张士心,惹得人们一阵一阵哄堂大笑。张士心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但是他咬着牙没有哭,强忍着泪水愤愤地瞪着那个得意忘形的城管。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不能忍住,泪水便会肆无忌弹地喷出来,那样他就丧失了所有的尊严,那些围观的人也就得到了全部的乐趣。
“小子,瞧你的样子是想吃人呢吧?”那个城管不依不饶。
一个过路的大妈瞧见了,穿过人群走到士心身边,温声说:“孩子,就给他交了罚款吧。看你是个学生,交了罚款赶紧回学校去。省得在这里叫那些无聊的人瞧了热闹。”大妈的话让围观的人感到无趣,很多人讪讪地离开了。但是张士心没有动,他的口袋里只有几毛钱,就算他拿出这几毛钱也不可能让这个红鼻子的家伙马上满意地离去。
僵持了大约半个小时,士心疲倦极了,这个时候肚子开始疼得厉害起来,他知道一阵剧烈的疼痛即将到来。他翻开了所有的口袋,把仅有的五毛钱交给了那个城管。红鼻子显然非常扫兴,将五毛钱接了,放到眼前看了看,随手丢到士心脸上。五毛钱顺着士心的脸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地上,那个人用食指戳着士心的脑门,揶揄道:“小子,算你骨头硬。早些年出生一定能当个烈士。记住了,明儿要是瞧见你,还整你。你信不信?”说着话一脚踢翻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城管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只有那个声音一直在士心心头回荡。他仅仅是想在街头找到一份兼职工作来支撑一个穷孩子的学业。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有错,即便有错,他也用自己全部的尊严作了偿还。在那个初春的傍晚,他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凉。
他默默地捡起被踩在地上的白纸牌子,用手擦掉上面那个清晰的脚印,把地上的五毛钱捡起来放进中山装的口袋里,推着车低头走下桥头。他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学校,还可以来得及在食堂买一份两毛钱的豆芽和两个馒头,错过了时间,就只有饿肚子,他没有钱买别的东西,他只有学校发给他的每月几十块钱的菜票。
走下桥的时候他无意间看了一眼那间卖刀削面的小店,里面有很多人在吃刀削面。有几个男人光着膀子,端着大碗靠在桥边的栏杆上西里哗啦地吃着面条,光头上面热汗淋漓。他也热汗淋漓,那是刚才的一番羞辱之后流出来的,也是饿出来的。
他歪着头看了一眼已经挂起电灯的小店,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嘴巴已经很干涩了,嗓子里还泛着一阵一阵的苦涩。他疲倦地跳上车,准备骑车返回学校。这时候听见有人叫他:“小伙子,别走。”同时,一双肉嘟嘟的大手端着一大碗刀削面向他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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