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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

_3 李佩甫(当代)
大街上仍然有醋,大街上依旧流淌着很多的醋。醋已经变质了,到处都是变了质的醋,变了质的醋在街面上一波一波地浪着,出春猫样的叫声。那叫声五颜六色,七腔八调,引逗着人们在醋里蹚来蹚去地走。人们的眼已经变成了醋眼,人们的醋眼里出一种暗红色醋光,光里亮着一只只绿颜色的小虫,绿颜色的小虫正从一个个人脸上飞出去,在空中进行厮杀。我看见有成千上万的小绿虫在空中相互残杀,嗡嗡营营的杀声在街面上随着醋浪起伏跌荡,一批落下来,又一批飞出去……人们乱纷纷地抢吃从空中落下的小绿虫,人们一边放小绿虫,一边抢吃小绿虫。
31.春(31)
报上说,蘸了醋的小绿虫很有营养。
饭店真多呀,到处都是饭店,每个饭店门口都站着两个姑娘。姑娘是纸做的,我看出来了,姑娘是一张张薄纸做成的。这些都是无心的姑娘,她们没有心,她们该放心的地方扎着一个蝎子,一个在油里炸过的蝎子。她们脸上都贴着有颜色的微笑,那微笑是纸糊上去的,是一种粘了很多浆糊的微笑。在她们的微笑里,老板一定是拧了很多螺丝钉,那是些一螺丝一螺丝的微笑。
微笑是冲着轿车去的,轿车也是冲着微笑来的,一辆辆轿车都停在微笑里,停得很微笑。在一个俄罗斯餐厅门前,我看见门前站着的是两个洋女人,这两个洋女人是被加工过的,是从俄罗斯运来又被重新加工制作过的,我看出来了,那是两个羊皮做出来的女人,从俄罗斯运来的羊皮加工后做出来的洋女人。洋女人身上有绵羊的膻味,他们把俄罗斯的绵羊赶到这里来了。羊皮做出来的女人比纸做出来的姑娘有吸引力,洋羊皮做的女人很会微笑,洋羊皮比国产纸笑得膻,笑得厚,笑得更有油质。洋羊皮的微笑油乎乎的,洋羊皮的微笑含有西伯利亚的白毛风味。因此,洋羊皮这里停的轿车最多,我看见一辆一辆的轿车排队一样停在了俄罗斯餐厅门前,车门还没开,人的胃门就开了,一个个胃门大开,开着胃门的人不得不挺着身子走路,很慢很硬地走路,他们是怕颠坏他们的胃门,他们的胃门非常宝贵。他们的胃门是很多种高级原料喂出来的。上了台阶,当洋羊皮微笑着拉开玻璃门的时候,他们总要来一个小小的定格,不失时机地观赏一下洋羊皮的质量。他们都是些很识货的人,观赏得非常细致。他们的胃里有放大镜,我看见他们的胃里都藏着一台放大镜,他们用放大镜偷偷观察洋羊皮,于是,他们共同得出一个真理,洋羊皮的毛孔粗,洋羊皮表面光滑精致,其实毛孔很粗。但洋羊皮毕竟是洋羊皮,他们一个个感叹地在胃里说:这是洋羊皮呀!说着,他们的胃里就有手伸出来了,我看见他们的胃里一下子伸出了很多手,他们要再一次地用手来检验洋羊皮的质量。当他们胃里伸出的手触摸洋羊皮的时候,洋羊皮笑了,洋羊皮卖得货真价实,洋羊皮不怕触摸。我听见他们又一次感叹说:到底是洋羊皮呀!……
走着,走着,我又看见那位老人了,老人仍在那棵树下坐着,老人骨头上包着一层瘦皮,很陈旧地坐着。我看见了一条线,有一条很细的光线牵着我,把我牵到老人跟前来。我知道我是专门来看老人的,我也说过要来看他。老人依旧捧着一本书,老人那很脏的手里捧着一本书,老人捧书却没有看书,老人只是空空地坐着,老人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旧日的空气,老人其实是被罩在旧日的空气里。他看不见人来车往的大街,他也听不见马路上那些嘈杂的声音,他只是在谛听自己肚子里的声音。他肚里装的全是旧日的粮食,他肚子里有很多旧日的粮食在酵,酵的声音从他的肚子里咕咕哝哝地流出来,变成了一豆儿一豆儿的喃喃自语……
只有我能听清他肚子里的声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看见他在说:
……第一名……
……茶缸……
……冰棍儿……
……第一名……
一是个单数,我看见他的肚子里不断地出现这样一个单数,每个单数都是有颜色的,反复出现的单数被染成了各种不同的颜色。第一名是金黄色的,那是裹在红墙绿瓦中的金黄色,是一片绿阴下的金黄色,金黄色里含着很多的笑声,一串铃铛似的笑声。这是三十六年前的笑声,这笑声很遥远,这笑声是响在三十六年前的一个地方,我看见那个地方了,那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那地方栽着许多垂柳,垂柳一丝一丝的映在水面上,水面上还映着一个年轻人的影子,年轻人胸前戴着铁塔大学的校徽,傲然地注视着水面。这时候水面在他眼前倒过来了,水面很驯服地倒在他的眼前,水面在他面前自动地变成了一张桌子,水面成了一张铺着玻璃板的桌子,他的眼睛在桌子上书写楼房,桌子上出现了一栋一栋的建筑物,造型奇特的建筑物……他很随意地用眼睛更改建筑物,他眼里抛出一些不对称的线加在他的建筑上,建筑物上就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形式。他背后一次次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建筑物每变化一次,就有一次掌声,掌声是他幻化出来的。他刚刚从掌声里走出来,我看见他刚从掌声里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一张金黄色的纸,纸上写有第一名的字样,他在毕业设计中得了第一名。在第一名里含有一双眼睛,一双很圆很圆的眼睛。这双眼睛有一个绰号,叫太阳豆。一个长辫子姑娘向他跑来的时候,他叫她太阳豆。他在叫她的眼睛,他说她的眼睛像太阳豆,他就叫她太阳豆。她很乐意他这样叫她。她站在湖边上说:你不怕被烤化么?我把你烤化了怎么办?你说,你说呀……他说:
32.春(32)
我要设计一座第一流的冻房(洞房),我要把你关在冻房(洞房)里……而后太阳豆消失了,太阳豆幻化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小蝌蚪,小蝌蚪跳进水里去了。水成了幕布,水成了一道很大很大的幕布,小蝌蚪一个个跳进幕布里不见了……
茶缸是白色的,是一道白颜色的幻影。我看见一道白颜色的幻影自天而降,罩在了一个年轻人的头上。那仍然是三十六年前的一道幻影,幻影已变得非常模糊了,幻影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幻影后来变成了一张薄纸。但我能从幻影里看出茶缸来。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在走,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办公室走去。他很高傲地走着,他走得很高傲也很轻松,他这么一走就走进时间的幻影里去了。那是一栋白楼,一栋很有特点的白楼。在这栋很有特点的白楼里,那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关着门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坐着六个人的影像,那是六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六个影像上有各色各样的纹路,十分恐怖的纹路,纹路里排列着一系列的影像……他们把一个个影像拿出来进行比较,而后把其中一个的名字填写在一张纸上,他们正在做一项填写名字的工作。纸上已经填写了一些名字了,我看见纸上已经填写上了九个名字,他们说还差一个……那个端茶缸的年轻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推开门的时候,头是昂着的,他昂着头走进门来。我看见他笑了一下,他笑着走到一张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放着两个热水瓶,他是冲着热水瓶来的。他拿起水瓶倒了一茶缸开水,就走出去了。他带走了一个很闷的响声,那是门的响声,门的响声里夹着大蒜的气味。他走后门响了一下,门很重地响了一下,这是楼道风的作用,楼道风把门重重地关上了。门关上之后,六个影像里同时出现了鸡血红,一片鸡血红。
接着出现了麻包片一样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就这吧,我看就这个吧……?一个说:唉,就这吧……一个说:下去锻炼锻炼也好……一个说:充个数也行……一个说:怎么能这样呢?……一个说:是不是……?于是,他的名字被写在了一张纸上,字的颜色很淡,字的颜色在时间里变得很淡。我看见纸上写着魏明哲三个字,他的名字就这样被写在了一张纸上。接着,就有一个朱色的大章盖上去了,朱色的大章像帽子一样正好盖在他的头上。而后纸卷起来了,我看见他戴着帽子躺在纸筒里……
冰棍儿里有火车的声音,我在冰棍儿里听到了火车的声音。我看见一列火车由南向北开去,这是一列闷罐子货车,闷罐货车上刷了许多标语,标语上的字迹已看不清楚了,我只看到了一些斑斑点点的墨迹,在时光里墨迹已和火车的铁皮锈在了一起,融在一片锈痕里。闷罐子货车里坐了许多背行李包裹的人,他们一个个背着行李包裹,戴着看不见的帽子排队坐在车上,每个车厢里都坐着戴帽子的人。在一片哐当,哐当的声音里,一个个大铁门合上了。在火车开动之前,一双眼睛出现了,这是一双很年轻很湿润的眼睛,这双眼睛紧贴在闷罐子货车的小窗口上,眼睛里射出了两颗钉子,钉子像出膛的炮弹一样紧紧地钉在了站台上,我看见他是想把钉子钉在站台上。然而,火车开了,火车很快地开了,火车呜呜叫着,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带动起巨大的旋风,旋风一下子就把钉子拔出来了,带线的钉子在火车的强力拽动下,从月台上拉出了一溜火星……就在这时,就在钉子将要离开月台的瞬间,车站上传来了一声悠长沙哑的叫卖,一声铁味的叫卖:冰棍儿,冰棍儿……那叫卖声有很强的穿透力,那叫卖声撕锦裂帛,绵绵无尽;那叫卖里含有门鼻的响声、床铺的响声、锅碗瓢盆的响声;那叫卖里抛出了一颗掺合了一十八种作料、二十六种味道的胡辣豆;那叫卖里跳动着苍苍的白和五颜六色的女性的温馨;那叫卖里伸出了一只凉凉的有很多皱褶和污垢的手,伸出了一种带涩涩肉刺儿的光滑;那叫卖里放出一群一群带哨的鸽子,鸽子在天空中哨出一片冰棍儿,冰棍儿……的袅袅余音;冰棍儿像抛物线一样飞出来,冰棍儿穿过一道道铁轨,飞上月台接住了将要被拽离月台的钉子,冰棍儿母亲一样把钉子搂在了怀抱里……钉子融化了,钉子躺在冰棍儿的奶水里慢慢融化,钉子化成了一滴滴红色的浆果一样的泪滴……
33.春(33)
又是一个单数,这是一个很干燥的单数,这个单数含有白菜帮子的气味。我看见阳光了,阳光非常强烈,阳光火霞霞地从天上爆下来,照出一片没有油质的黑脊梁。一个个黑脊梁全都弯弯地勾着,两手飞快地动着,响出一片咔咔的带血光的声音,那声音带有浓烈的汗味……慢慢地,一切都显现出来了,动着的是人的指甲,指甲上有点点滴滴的猩红,一珠一珠的红,那红是人血喂出来的。这时有人说:试试?有人接着说:试试就试试。有人说:一个窝头?有人说:一个就一个……我看出来了,这是一场捉虱的比赛,一群光着黑脊梁的人在比赛捉虱。
他们的手在摊在胸前的黑棉袄上飞速移动,一个个肉嘟嘟的小虱从棉袄的缝隙里被捏出来……当阳光移动到一个树枝画的横杠前的时候,一个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人提溜出一串虱子来,那是一串绑在一根细棉线上的虱子,一匹匹虱子在阳光下出暗色的红光,一种在微动中挣扎着的红光。提着虱子的人笑了,我看见他笑了,他披上黑棉袄,提溜着一串虱子向人们展示。一串绑在细棉线上的虱子滴溜溜转着,阳光下转出了一串紫红色的圆润肥硕……我在他披着的棉袄上看见了他的编号,我看见这个满脸胡茬说不清年龄的人身上标有147的编号……这是一个很容易记的编号:147。147笑了,147得了第一名,他笑了。我看见两个第一名在遥遥相望,两个第一名在时光中连接着一条爬满虱子的细棉线,棉线上绑着带馊味的微笑,棉线上的微笑已经分崩离析,棉线快要断了……
四月十六日夜
昨天,旧妈妈很晚才回来。旧妈妈回来时扛着一箱玻璃丝袜子,原来她是卖袜子去了。旧妈妈在街头上站了一天,袜子没有卖掉,却把脸贴出去了。旧妈妈回来时脸上已没有了颜色,旧妈妈脸上的颜色被路人一块一块用眼睛刮掉了,她的脸成了一块掉了很多搪瓷的破茶缸。
夜里,旧妈妈大哭了一场。旧妈妈的哭声里跳出了许多用玻璃丝袜裹着的有归属的遐想:旧妈妈先是成了一颗牛痘,一颗长在巨大躯体上的牛痘。牛痘先是淡紫色,渐渐又成了蓝褐色,牛痘上长了一层绒绒的淡褐色的毫毛。牛痘是由里外两层椭圆组成的,椭圆形的牛痘还会唱歌,里边的一层唱的是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外边一层唱的是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接着旧妈妈又成了一颗螺丝钉,一颗经常变换部位的肉色螺丝钉,一时是圆帽螺丝钉,一时是方帽螺丝钉,一时是有槽的螺丝钉,一时是无槽的螺丝钉,在千百万螺丝钉组成的庞大的机器上,这颗螺丝钉显得极有磁性,这是一颗永远不会松动的螺丝钉。螺丝钉已经生锈了,螺丝钉锈在了机器上,螺丝钉与机器已锈在了一起,成了机器的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再接着,旧妈妈成了一只肚脐眼,成了一只茶色的肚脐眼,肚脐眼长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肚脐眼里显现出八一造反团的字样,八一造反团的字样里有呼呼的风声……旧妈妈的哭声里,除了遐想还有许许多多的怨恨,那是些一时还找不到归属的怨恨,那怨恨左冲右突像线团一样缠绕在她的肠胃里。这是蓝颜色的线团,蓝线团里终于伸出东西来了,蓝颜色的线团找到了一个怨恨的方向,可蓝色线团里伸出来的却是一根很长很硬的铁丝,烧红了的铁丝,铁丝横穿着爸爸的肠胃,旧妈妈是多么恨爸爸呀……
那箱玻璃丝袜子就在屋角里扔着,旧妈妈从小贩那里批来的玻璃丝袜子有两双是有汗味的,那是放在最上面的两双。这两双在旧妈妈的手里捏了整整一天,捏出了一股市场的气味。在市场的气味里有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惟独没有旧妈妈的叫卖。旧妈妈还不会叫卖。旧妈妈站了一天,没有吆喝出一声。我看出,旧妈妈虽然在市场上站了一天,却并没有站在市场上,她是站在了回忆里,站在一个个有归属的回忆里。旧妈妈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归属,在每一种归属里都有过花手绢一样的喜悦……现在旧妈妈想变成一双玻璃丝袜子,旧妈妈很想把自己变成一双能出售的玻璃丝袜子。旧妈妈想变却又无法变,旧妈妈在自己身上抽不出玻璃丝,所以也变不成玻璃丝袜子。
34.春(34)
半夜的时候,旧妈妈又跟科长吵了一架。***旧妈妈像疯了一样扑到刚刚打麻将回来的科长跟前,高声叫道:你说,我是谁的人,我到底算谁的人?!
科长也气冲冲地说:你该是谁的人是谁的人,你想是谁的人是谁的人……
旧妈妈说:不是跟了你吗,要不是跟了你,我会有今天吗?我会走到这一步吗?……
科长说:你怪我,你还怪我?你要怪我,我怪谁去?你还带着个……你想你还带着个……哼!
旧妈妈说:怎么了?我带着个……怎么了?你说吧。
科长说:算了,算了。是袜子没卖出去?谁让你去了。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
旧妈妈说:你给我说清楚,我带着个……怎么了?你想怎么你说吧……你以为我多想去?你以为我愿意去丢这人……
科长说:那事儿你别急,咱跑跑,咱再跑跑……
两人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了,两人的声音变成了嗡嗡叫的蚊子,一只红色的蚊子……可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知道。
四月十七日
今天,旧妈妈不再去卖玻璃丝袜子了。那箱玻璃丝袜子扔在屋角里,旧妈妈看都不看。旧妈妈又牵着我去找旧大姨。
在旧妈妈的亲眷中,旧大姨是最体面的女人,因为她嫁了一个很体面的丈夫。旧大姨住在市政府后边的淮海路,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有煤气有暖气还有热水器洗浴器及各种电器。房子里有很多电钮,到处都是可以按的电钮,电钮里有很多亮嘟嘟的小蝌蚪,流动着的小蝌蚪。我能看见那些小蝌蚪。旧妈妈说,人一体面房子也就体面了。旧大姨的丈夫是市委干部,旧大姨是棉织厂管人事的干部,因此旧大姨也是旧妈妈亲眷中最有权势的。
平时旧妈妈很少找她,旧妈妈不愿来找她,旧妈妈不愿看她的傲气。这会儿,旧妈妈一定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然,旧妈妈不会来找她。
我跟旧妈妈是在旧大姨家里见到她的。旧大姨脸上有很多东西是双的,眼帘是双的,下巴是双的,耳垂也是双的。旧大姨很胖,旧大姨的思想也很胖,在电钮里坐,人的思想很胖。旧大姨坐在沙上,坐出了一个很软却又是很严肃的肉蒲团。旧大姨的声音是紫赭颜色的,是那种紫藤一样的颜色,是一种在攀援中哧溜、哧溜响的颜色。旧大姨说话的时候,身上流动着绛紫色的气体。她说: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来找我。你知道不知道,老牛离休了,老牛已经离休了……
旧妈妈说:姐,争一差二的,我也不想给你找麻烦。我是没有办法才来找你的……
旧大姨沉默了很长时间,旧大姨的身子在沉默中一点一点地回缩,我看见旧大姨的身子在回缩,她不自觉地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琉璃蛋,一个亮着绛紫色脉线的琉璃蛋。旧大姨喃喃地说:找我没用,找我也没用。都悬悬乎乎的,活活络络的,啥都是活活络络的……你没听见动么?四面八方都在动,房子也在动,到处都是摇摇晃晃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旧妈妈说:姐,你能不能去给我说说,你熟人多,再怎么说你也比我强呀,你给我说说吧……
旧大姨也病了,旧大姨像是得了很严重的气喘病,旧大姨气喘吁吁地说:……一个小丫头就把我治了,-个年轻轻的小丫头就把我给治了。年轻点、脸嫩点、白点,不就是年轻点、脸嫩点、白点么?说挪我就挪我。让我交给她,让我给她交手续。我为什么要交给她,她才干几天?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旧大姨说话时身上的肉成了弹簧,一跳一跳地蹦着,她浑身上下的肉都在蹦。她脑海里跑出了许多紫黑色的小点,我看见她的脑海里流动着一些桃花样的黑点。她像是把旧妈妈忘记了,她根本就没有看旧妈妈,她的眼睛直直望出去,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说:不要脸了,人都不要脸了,脸都成了屁股了。不就是白点、嫩点、红点,不就是白点、嫩点、红点、妖点……
35.春(35)
旧妈妈脸上的奶油化了,旧妈妈来时呈给旧大姨一脸奶油,这会儿呈送的奶油已经化了,露出来的是霜,一层白凌凌的霜。慢慢地,霜上又长出了冰凌,很寒很寒的冰凌……
旧妈妈说:你要不能说算了,你不说算了……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旧大姨马上说:坐一会儿,你再坐一会儿,我还有事给你说呢。我这边吧,小的不在家,老的退下来了,一身病。一说我就来气,老牛他连马路都不会过,你说说,一退下来连马路都不会过了,有好几次,出了门走不回来了,还得去找他。他才比我大八岁,一退就成了这个样子了……这是对你说,对外边就没法说。说起来是个有级别的干部,一退下来连医药费都报不了,成叠子成叠子地放着。我吧,也是一身的病。厂里吧,管了多少年人事,这会儿搞啥全员合同,谁都得合同,把人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那边家里,还是你多操心吧!……旧大姨说的时候,屋子里的空间突然大了,在极大的空间里,我看见一个白苍苍老态龙钟的女人,老女人在洒满时光灰尘的沙上坐着、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过去的事。她脸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脱落了,她脸上的皮肉正在一点一点地脱落,她的眼睛成了两只黑洞,深得令人恐惧的黑洞……
旧大姨说话时一直没有看我,旧大姨没有看过我一眼。旧大姨是往上看的,她的目光一直望着上边。我看出来了,旧大姨不是在看上边,她是在看过去,她的魂灵仍停留在过去的时空里,停留在一个用红围巾和红绒线包裹着的时间里,在那个时间里,旧大姨穿着仿制的女式列宁装欣喜无比地走出了曾经有过一棵老槐树的居民大杂院,上了一辆停在胡同口的挂有红绸的小汽车,我听见那时的旧大姨说:我不用挑水了,我再也不用挑水了……我看出概念是在时间中产生的,时间可以产生概念。关于挑水的概念已是很久远了,在很久远的时间里,旧大姨担着一副水桶到胡同口的水管上去挑水,扁担吱吱呀呀响着,水桶一仄一仄的,路上洒着明晃晃的水滴,水滴洒在时光的尘土里……而后水桶换在了旧二姨的肩上。旧妈妈从没有挑过水,旧妈妈长在不挑水的年代。
旧妈妈终于站起来了,旧妈妈非常失望地站起来说:我走了……
旧大姨仍是絮絮叨叨地说:那个事儿,我有时间给你问问,我给你问问。你自己也得跑跑。醋泡鸡蛋很好啊,醋泡鸡蛋降血脂,你吃不吃醋泡鸡蛋?我每天吃两个醋泡鸡蛋。你练气功了么?我看你也得练练气功。这会都做香功,我天天早上去做香功……
旧妈妈不吭声,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了。旧妈妈心里包着一兜泪,泪里网着一个昔日的家,家里的三个小姊妹睡在一张床上,夜里盖着一床薄被;网着一兜的童年小姊妹的贴心话语;网着一截一截扎辫子的红绒绳;网着一只拾来的香脂盒子;网着一根弹弹跳跳的橡皮筋,破了的橡皮筋里还跳荡着你说一,我说一……的唱诵……旧妈妈走着扔着,旧妈妈把网里的东西全都扔掉了。旧妈妈走下楼去的时候,她捧着的泪里已经没有了咸味,泪很寡,泪成了一掬没有了味的污水,她就这么捧着走下楼去。
出了旧大姨家,旧妈妈又牵我绕到旧二姨家。旧二姨仍住在魏家胡同一个杂乱的居民院里。旧二姨的院子里淌漾着热乎乎的鸡屎的气味,到处都是鸡毛和鸡的小肠,鸡的小肠在阳光下蚯蚓一般一束一束亮着,播散着猩红的、有绿色小米味的血点。旧二姨在地上蹲着,她面前放着一个盛满热水的大铝盆,铝盆里放着几十只鸡子,满身污垢的旧二姨两手伸在热水里,正飞快地拔着鸡毛。旧二姨家是卖烧鸡的,旧二姨家开着一个卖烧鸡的小店,因此,旧二姨家很腥,旧二姨家到处都是亮光光的鸡血,床上、地上、桌上、椅上,全是鸡血,二姨家是鸡血喂出来的。旧二姨的动作很像一只老母鸡,旧二姨已经把自己变成老母鸡了。旧二姨挖挲着两只泡得白森森的鸡爪,抖擞着翅膀,说:你看看这院里脏哩。坐吧,坐吧。反正房子快扒了,地方量过了,钱也交过了,交了七万多呀,加上咱这两间地方的折价,都算上说是给三室一厅,也不知道啥时候能住上……
36.春(36)
旧妈妈说:我去大姐家了,想让她给帮帮忙。***说起来是亲姊妹,可她一点忙都不帮……
旧二姨哑着鸡血嗓子说:你找她干啥?你多余出那口气。她给谁帮过忙?她谁的忙都不帮。她不帮也没见谁饿死!成天端着个架子,托她办个营业执照她都不给办,哼,不用她办执照不是也办了?花俩钱啥事儿不能办?……
旧妈妈说:我找谁呢?你说说我还能找谁。我都找了,我谁都找了,我腿都跑断了……
旧二姨的哑嗓子是糖色染出来的,她的哑嗓子里抹了很多糖色,还有明油,糖色加明油,显得声音涩中有滑,就像钝刀子割肥肉一样:那时候,你姐夫是个卖肉的……那时候,俩孩子……那时候,我连个工作都没有,成天在街上给人家看车……我找谁?我谁也没找过。靠谁?谁也靠不住。自己不哭,眼里没泪。旧二姨说话的时候,她的胃里跑出了许多写有数码字的纸牌,剪子剪出来的纸牌,我看见纸牌挂在摆放在电影院门口的一辆辆自行车上,纸牌上的数字全是半个的,我看见半个的2、半个的5、半个的8……在晚风中摇曳。那时的旧二姨满身都是灰尘和病菌,旧二姨手上拿的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闪闪光的病菌,旧二姨一边收病菌,一边看那些双双对对迈步走入电影院的年轻人,旧二姨很想叼人,那时候旧二姨就很想叼人……
旧二姨又说:我看你也别再央求人了,谁也别求。你干脆出来算了,出来自己干,咋也比让人管着强……
旧妈妈说:我能干什么?弄了一箱袜子,在街口上站了整整一天,也没卖出去一双。还一会儿这个收税哩,那个要管理费……
旧二姨一眼就叼在我的脑门上了,旧二姨用眼叼着我,脖子一梗一梗地说:叫明明去,叫闺女跟你去卖,一准行。
旧妈妈说:她,她这样,她都这样了,能干啥哪……?
旧二姨依旧叼住我不放,旧二姨说:这你就不懂了。她不是有病么,不是有残疾么?残疾人免税,残疾人连税都不交。你给她办个证,证上填她的名儿,你干了,就跟那'诱子'一样,叫她给你当个'诱子'……
旧妈妈不吭了,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心里在说什么,我知道……
旧二姨突然说:你要是借钱的话,这会儿不行,这会儿钱都凑凑买房了,不够,还借了点。缓缓还行,你要用,缓些日子再来……旧妈妈也马上说:我不是来借钱的,我不借钱……
往下就没有话了,往下两人都很尴尬,往下两人的肚子里有很多话,外边却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只有鸡子与刀的声音,鸡子与刀出的很钝的红色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缕一缕的血腥气,咕咕叫着的血腥气。血腥气从旧二姨的手上传到旧妈妈的脸上,旧妈妈的脸上也沾染了很多的血腥气,旧妈妈走的时候,带走了很多的血腥气。
四月十八日夜
旧妈妈已决定了,要我当她的诱子。我听见旧妈妈对科长说,等营业执照跑好,就让我去给她当诱子。
不过,旧妈妈还是不知道她应该属于谁,旧妈妈仍然想属于什么。她的心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坑里没有东西,我看见坑里没有任何东西,因此,旧妈妈得的是没有东西的病。旧妈妈坐在屋里的时候,常常突然站起来,失急慌忙地向一个地方走去,而后又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站着。有时候,她会时不时地看表,她不停地看表。她很像是在表针上站着,她在表针上走路。她在表针上走的时候常常把灶上的水烧干,烧干后她把红的锅端下来,重又添上水再烧……我知道,她是在谛听一种声音,一种旋转着的声音,在旋转着的声音里她会变成一颗螺丝钉,她十分渴望能重新变成一颗螺丝钉。可她听不到声音,她心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心里很空,她一直想在心里种上声音。
科长还在跑,许多天来,科长一直在跑他的调动。科长是想把他卖出去,挂着科长的标牌卖出去。他必须挂科长的标牌才肯卖,他对这个破了的标牌看得十分重。他跑了很多地方,每天都出去出售微笑,可他从没卖出去过,他卖得很艰难,回来时脸上总带着许多剩余的微笑的渣儿,一把一把的渣子。所以他在进门的时候,也总是先把剩余的渣儿扔在门外,然后才迈步走进来。他是怕旧妈妈看见他那很不值钱的微笑。他一走进来脸就阴了,看上去乌云密布,很坚强的乌云密布。其实他是很乏累的,我知道他的心很累,他的心一直被那科长的标牌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是没有声音,他是心里声音太多,太杂,太乱。他心里的声音全是辅助性的,他心里的声音是用很多种肉喂出来的猫,二、八月的猫。这种猫能变幻出很多颜色,也能叫出很多颜色。科长的肠子里蕴藏着一层一层的小抽屉,我能看见那些一格一格的檀红色小抽屉。第一格小抽屉里装的是了霉的面条,了霉的猪油和了霉的蒸馍……第二格小抽屉里装的是生锈了的铁环和沾了许多沙土的玻璃弹球……第三格里装的是老三篇和造反有理……第四格里装的是白萝卜丝、蒸红薯和一把臭烘烘的粪叉……第五格里装的是一张盖有十七颗图章的表格和一条有霉昧的梅花牌香烟……第六格里装的是带有馊味的女式内裤和一个小圆镜子……第七格里装的是离婚证书和结婚证书……这些装在小抽屉里的东西有很多已经腐烂串味了,串了味的东西不时会出鸡不鸡鸭不鸭的叫声,一种有黑色霉点的泛绿色的叫声。
37.春(37)
我还现,旧妈妈与科长之间已经有缝隙了。当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那缝隙就显现出来了。这缝隙新近出现的,一条裂开了的缝隙。这缝隙之间垫着一件工作服,正是这件工作服使缝隙没有扩大。工作服里包裹着些昔日车间里的桃色的目光,一些温存的目光,目光里有两条不时对接的亮线,很肉的亮线,一条线灼灼放光,一条线柔柔羞羞,两条线就伸出两个小指,小指悄悄悄悄就勾起来了。两人虽然经常吵架,但有那件工作服垫着,又都在暗暗地粘这条缝隙。粘是要技术的。旧妈妈是用万能胶粘的,科长是用锡焊的,科长的锡和旧妈妈的万能胶无法溶解在一起,因此两人都各自藏着一点什么。科长藏的东西更多一些,科长很会藏。科长心上跑老鼠,我看见科长心上有很多老鼠洞。报上说过,这是一个人人有所保留的时期。
科长在屋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身上有一根刺,一根游动着的刺,刺在空气里。空气里游动着一根根玻璃丝样的刺。我躲不开空气,我躲不开这些刺。他是想用这些刺悄悄地暗害我,我知道他一直想暗害我。
四月二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脉跳这个词儿你懂么?不,不对,这是浅一层的,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城市是由一道一道门组成的,城市里等级森严,城市里有很多法规,这个法规就是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门是关着的,门关得很严,锁得很死,有些门看上去是永远无法打开的。
但是,你只要摸准城市的脉跳,你真正摸准了,就会像那个阿里巴巴一样,喊一声:芝麻,开门吧。门就自动开了。无论多少门,都是一样的,必开。
有一个前提,你必须先变成一条蛆,这是蛆的哲学。这怎么能是谝呢?哲学你不知道么?我告诉你,哲学就是明白学,我给你讲的是城市明白学。你好好听吧。
是啊,三天,我说过三天。在城市里办这样一件大事,你觉得三天够么?三天当然不够。你猜猜我用了多长时间?实话告诉你,我用了七天,这在西方怕也是火箭速度吧。我说三天是诱他呢,我不说三天行么?开始的时候难度很大,可以说非常大。先是我必须得有一个挂靠单位,挂靠单位是至关重要的。在城市找挂靠单位,必须找有架式的,架式必须大。这实际是找一把伞,伞不大,能挡雨么?我分析过,有两种单位是可以挂靠的,一种是行政机关,一种是事业部门。挂靠行政机关要困难一些,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原因是,凡是掌握一些权力的部门,能人太多,勾心斗角就特别地厉害,一、二、三、四、五、六、七把手,一研究就是半月,叫你磕不完的头。一把手说行,二把手准说不行,还有三、四、五、六、七,要对付的人太多。
没有利益的时候倒还好说,一有利益一拥而上,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事业部门相对来说好一些,事业部门单纯,特别是那些穷单位,没有实权的单位,做学问的多,好对付。我先到文教局去了一趟,我确实是去了。在门口我先给看门的递了一支好烟,就跟他闲聊。聊着聊着,我心里说,罢了,罢了。这里总共没有多少人,却有六七个局长,一个正局长,六个副局长,你说能行吗?
这样的单位什么事也干不成,好事坏事都干不成。回过头来,我就看见文联了,文联夹在城市的街缝儿里,一个很破的很不起眼的院子。心说,就攻它了……
我这个人别看如今在生意场里混,过去也是投过稿的,年轻时给杂志投过稿。那杂志就是文联办的,所以我对文联还是比较熟悉的。我先是在文联找到了一位编辑,这个编辑仅是早些年见过一两面,影影绰绰地记得他姓鲁。(我给你说编辑是不认人的,大凡当编辑的都不认人,一是见的人多,记不住,二是他们常年坐在屋子里看字,认字不认人。)所以我还特意准备了个小稿,是我头天晚上赶出来的,这个小稿就是我的介绍信。你记住,去这些地方,拿一篇小稿就是介绍信。他们是在二楼办公的。
38.春(38)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屋子里坐着三个人,事隔多年,我已经把姓鲁的面目忘了,我不知道哪个是姓鲁的。这时候不能迟疑,一迟疑就露怯。我就装作很随意地喊了一声,我说:鲁编辑,忙呢。话一落音,三个人全都扭过脸来了,我还是没把姓鲁的认出来。他们看上去年岁都差不多,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自然不是,可两个男的看上去都很暮气,看字的人暮气。我就又说:
鲁编辑,我来送个小稿。这一说,有两个人把头扭回去了,只一个戴眼镜的看着我。这不用说了,他就是姓鲁的。他看看我,一时认不准,他也弄不清是不是熟人,连声说:你、你、你……说着,又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坐,坐……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就坐下来,给这人递上一支烟。我告诉你,这不是敬烟,是递,敬和递是有差别的。这是个气度的问题,是大器和小气的问题。别看让烟,让烟也是有学问的。而后我又从兜里掏出三包红塔山,一个桌上扔了一包。这一扔三个人都慌了,一下子热起来。我给你说,在城市里,最牛气的是报社的编辑,最穷气的是杂志的编辑,我只用三盒红塔山就把他们给打了。鲁编辑马上说:稿子呢,稿子带来了么?我从兜里掏出那篇连夜赶出来的小稿递他。他翻了翻有些为难地说:我们这儿不短稿,你是不是……我说:我不是为了表,我是送来让你们给看看,提提意见。老鲁马上松了一口气,说:
好,好,放这儿吧,抽时间我给你看看……接着我又说:不知老师们中午有空儿没有?坐在对面的王编辑很热地问:有啥事儿你说吧。我说:也没啥事,想请老师们吃顿饭……那眼,你看那眼,一个一个的慢慢就亮了。推辞是自然的,但那是假推辞,这我还能看不出来么?
这一顿饭,才花了一百多块钱,我就办成了一件大事。在饭桌上聊事氛围好,会聊的,十有**能成。酒喝到半瓶的时候,鲁编辑红着脸说:看样子你是财了吧?我笑笑说:也没啥财,有俩小钱,不多……王编辑接着说:口气不一样嘛,我看你是了。我又笑笑:不多,不多,吃饭还够,也就是个四五十万吧……这一说,一个个勾下头去,没人说话,谁也不说话,那形看上去是特别痛苦,就像他们的女人一个个都被人污辱了一样。鲁编辑捧着头说:杂志穷啊,杂志太穷了……
王编辑马上说:你、你能不能给我们搞点赞助?你要是能搞点赞助,我们把稿子给你、给你改改了……这时候,我就开始下饵了。我说:我不急着稿,水平不行,一篇两篇也没用。要说钱,还有,也很想给老师们弄点,老师们太辛苦了。不过,得有个名堂哇,想个啥名堂哩?也叫我有个交待……这样一说,鲁编辑说:对对对……王编辑说:不要多,五、五、五千就行。我说:给就是给的,五千太少了,只要有个名堂……这时候我才知道,鲁编辑是副主编,鲁编辑已经熬上副主编了。鲁编辑说:你说吧,你说啥名堂。啥名堂都行。我慢声说(这时候是不能急,饵得下得稳):这事儿,得看是长效短效。要是一次,名堂不名堂都不要紧。要是每年都给,怕是得有个正当的理由……鲁编辑说:要啥名堂,你说了。这时王编辑插了一——我就是等这句话呢,我等了很久了,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说:你干脆挂靠我们这儿算了……当时我没有吭声,我停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都眼巴巴望着我的时候,我才说:这法儿,要说也行。我正打算在这儿办个图书行公司,要说也算是对口吧?这样一年给你们弄个一万两万,也名正顺。王编辑说:好哇,一为定,对口,很对口……鲁编辑到底是当头的,他说:那你要啥条件?我说:啥也不要你们的,只要你们盖一个章,盖一个章就行了,这很简单。其实并不简单,这里边还有很多事,但你得这么说。鲁编辑说:怕是得立个合同吧?我说:那是,赔赚不要你们承担任何损失,这都写上……接下去事就好办了,一共用了两小时四十七分钟,我把挂靠的事办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吧,我想你也不会知道。你还没有活到这个档次。我告诉你,有一种东西已经渗进人的细胞里去了,渗进了每一个人的细胞,挡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不明白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39.春(39)
这件事是办妥了,接下去是跑银行贷款。跑银行我费了大劲了,那几天我都快要跑疯了!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攻下来的?现在,别说现在,现在贷一千万都有人给。那时候可不是现在。开始时,我找过信贷员,也找过信贷科的科长,后来我现不行,一个信贷科要喂的人太多,我对付不了这么多人。我马上把方向转了,集中对付一个姓吴的,姓吴的是这个支行的副行长,分工专门管信贷。我就把目标对准他了。我是在他下班后跟了他两次才摸到他的家门的。第一次你猜我跟到哪里了,我跟到他姘头住的地方去了,要不是我悄悄地问了问,险些出大错。那是他私下在新建的静园小区偷偷买的一套公寓,四室一厅,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住在那里。我还算是很灵醒的,没有贸然上去,我仅是认住了那个门。第二次,我又跟着他,却现他走的路线变了,他走进了银行的家属院,也是四室一厅,不过是一栋旧楼。这下我才明白,他私下里还有一个女人。可这个人上班一直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有钱人,其实他非常有钱,你简直无法想象他究竟有多少钱。(在这座城市里搞贷款有个半公开的秘密,不管贷多少都要出百分之十的回扣。)我第一次上他家送礼的时候,我觉得送的礼已经够重了,我买了两瓶茅台,两条红塔山。还有两箱健力宝。可我把礼送去后,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你知道,看不看是不一样的,这里边有个心理因素问题。只有什么都见识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状态。我开口就说我是市文联的。等我说明来意之后,他噢噢了两声,就再也没有说话,他一直不说话,他的脸上也没有话,你在他的脸上什么也读不出来。我真是太佩服他了,这人才四十来岁,铁板脸,什么样的环境能把人炼成这个样子?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个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这事得研究研究。这时候我就知道送礼不行了,送多重的礼都没用。但我认定了要把他攻下来,我必须把他攻下来。于是我又换了一个方式。我从侧面做了些了解,了解他的爱好。我请一个信贷员吃了一顿饭,从他那里知道这个行长特别喜欢字画,他喜欢好字画。你看,人一有权有钱就喜欢字画了。这我没有办法,这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好动用鲁编辑了。在文联,别的不好办,字画还是好弄的。我把一瓶茅台,一条红塔山送到鲁编辑家里,一下子就弄来了三幅字画,都是省里有名的画家、书法家的字画。待我第二次去他家的时候,他就客气多了。他拿着三幅裱糊好的字画津津有味地看了很久,连声说:不错,不错。往下还是很长时间无话。这个人真是滴水不漏啊!不过,字画是收下了。临走时,又是只说了一句,他说,那个事,他给他们说说。你注意到了吧,他说他们,他说的是他们。听话听音儿,就这两个字,我就知道这一次还办不成事。我很气馁,我觉得这一回我是碰上对手了。可我还是有点不服气。我说我再试一次,试最后一次。我又去找了鲁编辑,我说:鲁编辑,又有一个好消息。银行打算给杂志两万块钱的赞助……他说:好哇,好哇,太好了!我说:不过,人家也有个条件,这是一个副行长答应的,要求给他写一篇报告文学……鲁编辑马上一口答应:这好办,这好办。你写,你写我们给你。我说:我不行,我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找个有知名度的作家去写?给高稿酬,钱我出。他说:这事好办,都是急辣辣的,我打个电话,马上给你叫来……再次登行长家的门我是领着作家去的。(这个作家路上对我说,要千字一百元,我满口答应。我说,给你千字一百五!)进门一介绍,行长十分高兴,可以说是高兴坏了,又是端茶又是递烟……到我再去他家时候,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你猜他怎么说,你猜猜他是怎么说的?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把老婆、孩子都打出去了),他说:经过这一段的接触,我看你是个干事的人,也是个靠得住的人。贷款的事,我给你办了。我听你的介绍,也相信你的眼力。这样吧,银行贷款,必须得有可靠的担保单位……
40.春(40)
我赶忙说:担保单位没有问题……(其实很有问题)他摆摆手说:你听我说完,就是有可靠的担保单位,恐怕也得拖一段时间……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停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我的脸。***这一刻是一系千钧哪!我知道我不能流露出一点让他不信任的表,要是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信任,这事就算完了。我连眉毛都不敢动一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又接着说:我知道你等不及,你急着用。我看人是看得很准的,我相信你,我这里有八十多万,算我的投资怎么样?老天爷呀,这样一个人,上班骑个破自行车,出手就是八十万……那一会儿我脑子里轰的一下,立马涌出来两个念头,一是,人心黑呀,人心太黑了,这家伙的心简直是墨汁泼出来的;再一个就是高兴,心里那个高兴啊,你不知道我那会儿心里有多高兴……
怎么样?整个就是空手套白狼。
四月二十一日
今天,路过绿叶广场的时候,我看见有许多人在放风筝。
风筝飘在天上,飘出了一朵一朵的颜色,颜色里裹着的是一片一片的心,我知道颜色里裹着的是人们的心。人们把自己的心裹在颜色里,绑在绳儿上,而后借风力飘到天上去……
我知道这都是些不喜欢红蚊子音乐的人,是想逃跑的人。他们是想逃离这座城市,这是他们想出来的、惟一能逃离这座城市的方法。他们假装着放风筝,实际上是在放心,他们是想把心从红蚊子音乐的包围中放出去。可他们放不出去,我知道他们放不出去。他们的心上拴着一根绳子呢,他们能不知道心上还拴着一根绳子吗?
红蚊子音乐实在是太聒噪了。红蚊子音乐穿着各式各样的裤子,先是在舞厅里扭,而后又在大街上扭,一扭就扭到人们家里去了。红蚊子音乐敲开一户一户的家门,而后大唱特唱。这种无孔不入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磁力的,它的磁场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它放出的磁力线像钢丝一样从人身上穿过,每一个被穿过的人都会被染上红蚊子病菌,染上这种病菌的人心上都会出现一个黑颜色的斑点。这个斑点能使人在不知不觉中生莫名其妙的变化。喊叫是这种病最明显的特征。现在每颗病心都在喊叫,整个城市都在喊叫。报上说,城市没有抗体,病菌正在四处蔓延……
我知道如今绿叶广场是城市里惟一有阳光的地方,这里的阳光是完整的,这里的阳光还没有烂,其余的地方都已经烂了,其余的地方仅剩下一些阳光的碎片,一些旧了的沾满细菌的阳光的棉絮,散着臭味的线和片片。所以人们都跑到这里来放风筝,把心放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放风筝的人们仍在绿叶广场上跑着,一个个人壳都在随着线跑。风筝在天上飘着,人们的心裹在风筝里,伪装成蜻蜓或者小鸟的模样,自以为已经很自由很自由地飞出去了,在天上很畅快地随着风和阳光漫游……可是,我真的不想告诉他们,总还有收线的时候,线一收,不就又重新掉下来了么?
旧妈妈新妈妈都说我有病,说我有精神病。我有病么?我不知道到底谁有病,我想问一问谁有病……
四月二十三日
新妈妈病了。
新妈妈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她说她的头疼,她的头上捆着一根绳子,她一直说她的头上像是勒着一根绳子……
往常,新妈妈住的房间是不让我进的,她的房间里铺有地毯,她是怕我踩脏了她的地毯。现在却又让我进了,当她的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就不住声地叫我,叫我一趟一趟地去给她送茶水。
一进她的房间我就现况了,她的确是有况。新妈妈在床上躺着,头上紧勒着一条纱巾,脸色显得十分的苍白,她的一双大眼,她那战无不胜的大眼里却露出了恐怖的神色。她说,她从来没怕过,她谁也不怕,可这一次她怕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怕了。她怕什么呢?
蓦地,我就看见了那个影子,那个立在她的床头的影子。我认得这个影子,那是老虎的影子,她把老虎的影子带回来了……新妈妈是害怕这个影子,她一定是害怕这个影子,可她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呢?
41.春(41)
影子一直在新妈妈的床头站着,影子站出了一片很压抑的沉默。我看见影子里汪着一团血污,血污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人参蜂王浆的气味,还有那栋a楼里所独有的椅子的气味。当我盯着那影子看的时候,它很快就消失了,当我扭过脸去,它又会重新出现……
于是,我就悄悄地窥视那个影子,我在不让它现的况下偷偷看它,一会儿工夫我就看出名堂来了,没用多长时间我就现了他和新妈妈之间的事……
我先看见的是一张大床,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大床。接着看到的是拉着天鹅绒窗帘的房间,门上标有0511字样的房间。在这个十分高级的房间里,只有新妈妈和老虎两个人。
两人先是坐在沙上说话,两人说话的声音里有一股很浓的珍珠霜的气味。这一次新妈妈仍然是戴着面具的,我看见新妈妈戴的是很艳很艳的桃红色面具。新妈妈是来取一件东西的,我看见新妈妈反反复复地提到那件东西。每当新妈妈提到那件东西的时候,老虎总是笑微微说:我带来了,我已经带来了……而后我看见老虎用鼻音哼出了一个字,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那个字是用酒精泡出来的,那个字带有浓烈的酒腥和蛇胆的气味。
在老虎说过那个含糊不清的字之后,新妈妈就开始脱衣服了,新妈妈勇敢地把一件件衣服从身上脱下来,直脱到一丝不挂……老虎脱得更快,老虎脱衣服脱出了一身大汗,老虎的脊梁上挂满了油光光的汗珠……接着从那张席梦思大床上传出了一声撕锦裂帛的叫声,那是新妈妈的叫声。在新妈妈的叫声里,我看见了一条紫红色的血线,我看见老虎脑海中那密密麻麻的彩色线路上飞出了一条紫红的血线。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老虎突然瘫软了,老虎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嘴歪眼斜,老虎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在突然之间软在了新妈妈的身上……这时的老虎很想说一点什么,老虎的胃里含着一个用酒精泡出来的字,老虎试图用胃里的旧日的粮食去拼命地顶这个字,可他吐不出来了,那是一个快字,我知道他是想说快、快……
在这一瞬间,新妈妈显示出了超人的果敢。新妈妈盯着老虎那不停地抽搐着的、白瞪着眼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在令人恐怖的目光对接中,新妈妈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新妈妈一点也不害怕。后来新妈妈就把瘫软了的老虎从她身上掀下来了。新妈妈从床上跳下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衣服,这时候她已扔掉了所有的面具,她什么面具也不要了。她一边穿衣,还一边回头看老虎,她一定是看见老虎噙在胃里的那个字了,我听见她快速地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她说着不行的时候,却又重新走到老虎的身前,去给老虎穿衣。她不是给老虎穿衣,她是在掏老虎的衣兜。她一个兜一个兜地搜,她把老虎所有的兜都搜遍了,却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这时候新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尖锐的亮点,新妈妈回身用亮点灼烧瘫在床上的老虎,新妈妈眼里的亮点烧在老虎那已失去知觉的皮肉上,出嗞嗞的响声!……新妈妈在沙上坐下来,喝了一杯泡好的咖啡。在这种时候,新妈妈仍然能够坐下来,喝一杯咖啡。片刻,新妈妈又重新勇敢地走到老虎跟前,把衣服一件一件给他穿在身上。在新妈妈给老虎穿衣的时候,我看见老虎的胃里涌出了很多的粉笔末,全都是二十年前的粉笔末,粉笔末一刹那间变成了金子,粉笔末在老虎的胃囊里一时金光闪闪,而后化成泪水从老虎的眼里流出来,老虎流泪了……新妈妈是在给他穿上衣服之后离开那个房间的。新妈妈把老虎撇在那个舒适豪华的大床上,从容坚定地走了出来。新妈妈的高跟鞋在过道里出空洞一般的回音,声音里已经没有颜色了,在声音里我没有看到往常那样的颜色……
42.春(42)
可是,新妈妈没有想到,她把老虎的影子带回来了。***这是新妈妈惟一的一次失败,她没有拿到她要的东西,却在不知不觉中带回了老虎的影子……
当我悄悄地观察老虎的影子的时候,却又现了老虎的**,老虎的**如今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虎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植物人。只有他胃里的粉笔末是活的,他的**里只活着一些昔日的粉笔末……我又看见a楼里一片忙碌,现在的a楼里,老虎的秘书正被一群记者包围着,秘书正悲痛地告诉记者:老虎同志鞠躬尽瘁,夜以继日地劳作,最后病倒在工作岗位上。他的精神仍然在工作着,他是不会倒下的,他的精神不倒……
夜里,新妈妈的呻吟声不时从隔壁的房间里传过来。新妈妈的呻吟声很像是红蚊子音乐,她的呻吟里有一种城市里所流行的红蚊子音乐加涩格捞秧儿的味道。爸爸又去给她拿药去了,爸爸在医院里给她开了各种各样的止疼片,可她仍然不停地呻吟……
我知道是那个影子在作怪,那个影子一直在新妈妈的床跟前站着……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四月二十五日
新妈妈仍然头疼不止。
不过,新妈妈对爸爸说,有的时候好一些。她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她说有的时候突然就轻松了,那一会儿头一点也不疼了。
但过一会儿,头就又疼起来了。爸爸给她解释说,报上说了,这是一种社会性阵痛,这种疼痛是有间歇的,所以又叫间歇性阵痛。
下午的时候,新妈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里。她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坐在这儿别动,你就在这儿坐着。
我只好规规矩矩地坐在她的面前。她说:抬起头,看着我。
我就乖乖地抬起头,望着她。我一下子就看见那个影子了,那个影子已化成了许多影子,有的影子已经钻进了新妈妈的脑海里,影子像蚂蚁一样一窝一窝地在她的脑海里爬……
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晃了晃头说:
哎,我这会儿头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
此后,新妈妈就再不让我出去了,她让我一直在她的面前坐着。她说,只要我坐在这里,她的头就不疼了。我不想这样坐着,可我没有办法。坐在新妈妈面前的时候,我就会看到那些我不想看的东西。特别是新妈妈胃里的那个蛇头,我一下子就看见那个蛇头了,那个蛇头是绿颜色的,那蛇头的周围还蠕动着紫黑色的气泡,一团一团的气泡,气泡里裹着一些咖啡色的一痘一痘的东西。那个蛇头就盘绕在这些东西的上边……当然,还有很多东西也是我不想看的,我在新妈妈的**里看见了许多垃圾一样的东西,许多正在酵的有霉昧的东西。我不能再看这些东西了,我一看这些东西就想吐。
我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我必须想个办法。
四月二十五日夜
新妈妈已经睡着了。新妈妈说,只有我在她的床前坐着,她才能睡着……
月光爬进来了,我看见月光伸出一只小手,慢慢从窗口爬进来。月光很凉,月光肉乎乎的,有一股水凉粉的味儿。月光一点也不白,月光是灰颜色的,月光里像是掺了许多灰兔毛,灰兔毛里爬满了细微的小虫子,月光里爬着一片一片的小虫子……月光已经被小虫侵蚀了,月光被小虫蚕成了一捻儿一捻儿的,月光里有很多被虫蚀过的黑点点。
从窗口望出去,我看见对面楼房的五楼楼顶上站着一个人,一个穿月白裙衫的人。我知道那是陈冬阿姨,我看见陈冬阿姨独自一人在楼顶上站着。她大约已经在楼顶上徘徊了很久了,我听见她喃喃自语说: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听见她这样说我吓了一跳,我吓坏了,我真害怕她会跳下去,她要跳下去怎么办呢?
我瞪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我一直不停地念叨:你别跳,你别跳,你别跳……念着念着,我突然现我有了一种能量,我能阻止她。我看见她果然在楼顶的边缘处站住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听见了她那极轻微的叹息声。我看见她心里有很多话要说,而又无处可说。我看见她的心上、肝上、肺上都有细菌蚀过的斑点,那是一些很微小的带细菌牙痕的紫黑色的小洞……这些缺陷是别的人看不见的,这些缺陷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终于又往回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一看见她往回走,我就知道她不会再往下跳了。我听见她一边走一边自自语地说:想见的不能见,不想见的天天见……
43.春(43)
我知道下边的楼道里还站着一个人,他在楼道的黑影里站着,我早就看见他了。***还是那个秃顶老头,仍然是那个用油纸包着心的秃顶老头。这是一个很可怜又很贪婪的老头。他仍然在敲门,他隔一会儿一敲门,他坚持不断地敲门……他是一个敲门人。
对于这样的事我就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我看着窗外的时候,那个影子又出来了,我感觉到那个影子又悄悄地溜了出来。我听见新妈妈哦了一声,就赶忙扭过脸来,我看见那个影子果然在床跟前的墙壁上贴着。我小心翼翼地扑上去,趁它往新妈妈脑子里钻的时候,一下子就捉住它了,我把影子捉住了……
老虎的影子看上去很大,很吓人,其实一点也不大。我用手捏住它时,它看上去跟虫子一样。我捏着它在新妈妈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后来我才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把它装进一个空了的火柴盒里,它一进火柴盒就老实了。我把它关进火柴盒之后,它只会出轻微的像蛾子扑扇翅膀一样的响声……
我把火柴盒带出了新妈妈的房间,我想这样她的头就不会再疼了……
四月二十六日
新妈妈已经完全好了。
我听见新妈妈欣喜地在跟爸爸偷偷地嘀咕什么,我听见新妈妈反反复复地在说:她能治病,她有特异功能,特异功能……
过了不一会儿,爸爸就把我叫过去了。我看见他们两人都十分地严肃,他们的脸很红,他们的脸都像烧着的火炭一样,眼里放着绿色的萤火虫一样的光。爸爸在新妈妈目光的唆使下,把一支笔和一张纸放到我的面前,而后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包了好几层的纸包,他举着那个纸包对我说:小明,你看好,你好好看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抬起头,望了望那个纸包,我看见这个纸包一共包了五层,最里边是一个装药用的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一根针……我知道那是一根针,那是一根扎过我很多次的针。我就在纸上写了一个针字。
当我一写出这个针字,两人就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心里马上就起火了,两人心里燃起了熊熊的大火!这时,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咝地一声就昂起来了,我又看见了新妈妈肚子里高昂着的很吓人的蛇头……
紧接着,爸爸快步走出去了。爸爸走出去之后,新妈妈脸上露出桃红色的微笑。她笑着把我揽在怀里,做出十分亲切的样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但我还是怕她,我怕她心里那个昂着的蛇头。
一会儿,爸爸就匆匆走回来了,爸爸回来时紧攥着一个拳头,他攥着拳头对我说:小明,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你写一写,我拿的是什么……
我看了看,他手里紧攥着的是一小片树叶。我就在纸上写上了树叶两字……我写这两个字的时候,两人的头全都凑上来了,他们紧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突然,爸爸松开手,把这片树叶递到我的面前,说:小明,你吃下去,你给我把树叶嚼一嚼……
我拿起那片树叶放在嘴里,连着嚼了几下……
新妈妈突然说:吐出来,快,吐出来我看看……
我只好把嚼烂了的树叶吐到舌头尖上,两人几乎趴到我的嘴上看。看了片刻,新妈妈又说:你能把树叶还原吗?你试试能不能还把这片树叶还原……
开始的时候,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嚼烂的树叶还原,我愣愣地望着他们,我脑子里只有还原两个字……但是,一会工夫,我感觉到这片嚼过的树叶在我的舌头下慢慢地伸展、慢慢地伸展,我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细微中的绿色在伸展,当我吐出来时,竟是一片完好无损的树叶……
这时,新妈妈一把抓住爸爸的手连声说:天哪!明天别让小明去西郊了,咱们养她,咱们养着她!……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新妈妈又有阴谋了。新妈妈病一好,就又耍阴谋想陷害我了。我真想把那影子重新放出来……
44.春(44)
可是,当我悄悄打开那个装影子的火柴盒时,却现影子已经消失了,影子化成了一小撮粉笔末,影子已经无法还原了……
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报社的、电视台的记者全都来了,记者们蜂拥而来,挤满了整个屋子。这些记者全都是爸爸在新妈妈的一手策划下请来的……
记者们装了一肚子的酒肉,记者们肚子里的酒肉出一连串奇怪的叫声,那叫声里有一股很膻的老绵羊的气味。记者们在房间里架了很多耀眼的灯,记者把所有的灯光对准我一个人……
在灯光里,我看见我变成了一只小老鼠,一只很小很小的无处可藏的老鼠。四面全是墙,很刺眼的墙,我无处可逃,我知道我无处可逃。再往下,他们就要烤我了……
这是新妈妈的阴谋,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她在我的背上扎了一根针……
四月三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生意是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你知不知道生意是什么?我告诉你吧,生意就是贿赂。词儿是不好听,中华古国,对生意上的用词儿大部分都是贬的,不好听的。其实贿赂是交换的意思,是以货易货,是一种艺术化、感化的投资,可以说是一种极富人味的投资。其实很多人一生都在贿赂,他自己不承认罢了。贿赂也有档次,贿赂也是分档次的。贿赂有短线和长线之分,短线投资是一次性的,办了就了的那种,叫做一锤子买卖。这又是专对生意人说的,你看,一遇到生意人的时候就贬(其实我倒喜欢一锤子买卖,干脆利落,没有那么多的勾勾扯扯);长线投资就不同了,长线投资在古语中有放长线钓大鱼之说,是很讲战略战术、很讲韬略的。说起来也气魄呀,你听听:放长线钓大鱼!这是对大生意的态度,在语上,也不那么贬了吧?你没看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各县、市的官员们都坐着轿车日儿、日儿地往这儿跑么?一辆辆车的后备箱里塞得满满的,干什么来了?投资来了。这种投资就是长线投资,是一种大交换。说好听点叫感投资。
感投资是什么,是大贿赂,是高档次的贿赂。在这座城市里,贿赂是一门学问,可以说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
这是啥说法?这就是蛆的说法。我就是蛆,我承认我是蛆,我是人中之蛆。你别看不起蛆,蛆是最有独立意识的,也是生存能力最强的。蛆无腿无手,照样繁衍,给一个缝就可以繁衍,这就是蛆的精神。胡说?你就当我胡说吧。
我给你说过,要想打进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需要五个证,这五个证都是很难办的,据说有人跑了整整一年,花了许多冤枉钱,到了也没办成。可这五个证又缺一不可,只要少办一个证,就有人找你的麻烦。我呢,一个证也没有。实话告诉你,开业的时候我还一个证都没办呢。不是不想办,我敢不办么?是没有时间办,来不及了。要是等五个证都办齐了再开张,黄花菜都凉了!你又说我吹。我不是吹,我一点也不吹。你知道办这五个证得多少部门批么?你不知道吧。告诉你,光章要盖三十七个!你想想,盖这三十七个章,要跑多少路,见多少脸,说多少的好话?一趟跑成也罢了,一趟能跑成吗?进哪个部门都跟审贼一样,盘问来盘问去……到了就是不给你办。当然了,我也有我的办法。不错,我没有办,我一个证没办就照常开业了。用的啥办法?告诉你,我用的是顾问法。啥叫顾问法?顾问法就是贿赂**里的一法,这是老法新用,也算是九十年代的创新。这法用起来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个活字,过去不是讲活学活用么。先,我买了一些聘书,聘书买的是最好最贵最高档的那种,羊皮缎面的,还带一个盒子,盒子里配的有金笔、金表。而后呢,在聘书里填上一些人的名字,这些人自然都是用得着的……再往下,再往下就是送了,关键在送,看你怎么送。我一共搞了十二张聘书,我觉得送出去一半就不错了,我想送出去一半就行,没想到全送出去了。这十二张聘书一送出去,我的心就放在肚里了。十二张聘书。我送了六个单位:公安、工商、税务、文化、卫生……当然不会是往单位送,我会干那傻事么?我是往家里送的,一家一家送。送之前我就把要说的话想好了。我准备了五套话,这五套话因人而异,各有讲究,可实际上我只用了一套半,我用了一套半就把他们全打了。这些事不能找大头,找大头没用。这是小事,小事只能找那些很具体的人。公安方面,我给两个人了聘书,一个是管这一片的派出所的所长,一个是在这条街上管治安、户籍的片警。到了所长家,我说:郭所长,我是市文联的。我们单位搞了一个图书公司,目的是以文养文,繁荣文化事业。我们想聘请你做我们公司的顾问……说着,我就把聘书打开(盒里有金笔、金表)送上去。所长接过聘书看了一眼,立刻很警惕地看着我:顾问?啥顾问?……我知道搞公安的都警惕,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我笑着说:是这样的,搞图书行,先是要遵纪守法,不卖黄书坏书。你知道,文化人,法律方面都很淡漠,希望公安机关对我们实行监督……话一说到这儿,他的脸稍松了,随口哦、哦了两声,又低头看那聘书,我想他是看到那表了,他的目光留在表上有一两秒钟的时间……我趁热说:郭所长,我们是有规定的,不知道这规定你同意不同意。
45.春(45)
他立时变得又警惕起来,我就是要的这个效果。***我说:是这样的,按国家规定(我胡诌的),顾问也是一种劳动形式,按说得付一定的报酬。可我们公司刚创办,经济上还不是十分宽余……可一点不付,也不好。我们呢,想每月多多少少地表示一点意思:一个月两百元吧,不多。你看……他抬起头来,似看似不看地望着我,嘴里说:哦哦,是这样。哦哦,是这样……他还是有一点游移,我看出了他的游移,他是想要,又怕烫手。我接着说:顾问我们请得不多,这笔钱数目不大,又是正当的,我们准备用零售的收入来支付,这笔钱是不入账的,你也知道,各单位都有一些不入账的小收入……当我把话说到这儿,他才松了口,说:钱不钱的,无所谓。既然你来了,就、就这吧……有啥事找我。那个片警就好办了,那片警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我一月只给他一百……往下就不用多说了吧?往下我不说了。
在这座城市里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理顺关系。关系只要理顺,生意就好做了。你别看我仅仅是出去了十二张聘书,其实我是建立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关系网络。你知道这十二张聘书所产生的能量有多大么?你当然不明白,给你说你也不明白。这已经不是办五个证的问题了,有了这十二张聘书,五个证就不算什么了。从他们接下聘书那天起,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生了一种变化,这变化是潜在的,是看不见的。关键在看不见,这是一种既看不见又存在着的关系变化,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由于这十二张聘书变成了一种雇佣关系。顾问是我聘的,实际上我成了他们的雇主。奥妙就在于他们根本觉察不到他们是受雇于我。三天后他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当我揣上装好的十二个信封,分别登门给他们送顾问费的时候(这钱当然是分别送的,都是我一个人送的,不要他们签字、打条,也不要第三个人在场,免得他们害怕),他们对我的态度生了极为明显的变化。
虽然各人的说法不一样,但意思是一样的,都很积极地说,有啥事没有?有事找我。我说,没事,没事,有事再麻烦你……我就是不让他们给我办事,我一直让他们欠着。你知道那五个证最后是谁给我办的么?你想都想不到,就是那个小片警给我办的。难办不是?他一天就办妥了,办妥还给我送来……通过这件事我得出了一个教训,不能小看人,你不能小看任何人。一个小片警没啥,可你悟不透他的社会关系。后来我才知道,他姐姐就是图书市场管理办公室的;他舅舅在工商局,还是个副局长;他小姨子在卫生局……你说,他还是个最便宜的顾问,我一月只给他一百元……我原想用用这个最不顶事的,谁知这么顺。现在你明白这十二张聘书的作用了吧?说得刻薄一点,这是卖身契。人是很脆弱的,我说了,人很脆弱。这十二张纸使我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个网络。我实话给你说,钱并不是好拿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钱是一种压力。他们拿了钱之后,见面就问我:
有事没有?……你看,这时候他们就很想给我办事,很想顾问一下了……他们开始在方方面面照顾我,我不找他们,他们就主动为我办事了。
你问那五十四万是怎么挣的?这很简单,这对我来说仅仅是操作上的问题。关系只要理顺,剩下的就是操作了。现在不是讲广告意识么?不客气地说,我那时候就有广告意识。我搞了一个人肉广告。没听说过吧?你听我慢慢说。开业之后,我又到文联去了一趟,找到了那班编辑。我对鲁编辑说:鲁主编,我又遇到难处了,你可得帮帮我呀。鲁编辑慌了,忙问:啥事儿?啥事儿?我就问:咱这儿有几个人呢?老鲁四下瞅瞅,更慌:
八、八个……这时候,我才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我说:一人先五百吧……一说钱,人的眼就跟灯一样,一盏一盏都亮了。老鲁忙按住我的手说:你先别钱,你说啥事吧,要是事办不了……我说:事儿是不大,不过,老师们都是文人,我有点张不开口……众人都围过来说:你说,你说……我说:
46.春(46)
是这样,我想请老师们下班后,或是上街的时候(无论啥时间都行),看见路上的书店、书摊,绕上几步,耽误个三五分钟,给我捎句话……众人又问:怎么说,你说怎么说……我说:
实际上就一句话,进去问问有没有《丑陋的中国人》这本书……众人愣了,说:五百块钱就这事儿?我说:就这个事儿,麻烦老师们帮帮忙。也不是让老师们天天去上街问,用一星期的时间就行了……鲁编辑说:《丑陋的中国人》我听说过,好像是台湾一个作家写的,听说是不错。你说的事就这么简单?……我说:简单是简单,老师们都是有身份的人……
有人马上说:这年头,啥身份不身份哪……一个个都高高兴兴地把钱收了。文人心重,这五百块钱就压得他们睡不着觉了。没过一星期,不光满城的书摊都在打听这本书,连他们文学圈子里的人也在打听这本书……在这同时,我又雇了三个人,派他们到全国各个城市去,这是一种半旅游性质的,让他们到各个书摊上去打听有没有这本书……半个月下来,等到书印出来的时候,订单就像雪片一样!
实话告诉你,这本书我印了六十万。成本是很低的,一本的成本费才一块钱。可你知道定价多少?定价是一本四块八。我这人不狠,我给你说,我这人太善了,我搞批,一本才净赚九毛钱。这利薄不薄?这利够薄了吧。很多钱都让小书贩赚了,要不我会赚得更多。我一本赚九毛。净的,六九五十四,《丑陋的中国人》我赚了五十四万。钱就是这样赚的……
1.夏(1)
五月六日
夏天来了。
夏天没有通知我,夏天来得很陡。悄悄地,就摄氏三十二度了。夏天是紫颜色的,是那种用灰点、红点、黄点、绿点拌出来的紫颜色,颜色里有一种很呛人的气味,就是记者举着的灯光里冒出的气味,像是空气烧熟之后又浇上姜汁醋,撒上孜然,抹上猪油,接着再烤的那种气味。夏天的树也没有出现茂密的绿色,夏天的树挂满了日子的灰尘,人的声音,人的汗气,人的颜色全都在树上挂着,树也脏了,夏天里,城市的树很脏。
在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变成了一只猴子。记者们蜂拥而来,我看见我跟公园里的猴子一模一样,新妈妈不时把我牵出来,让人们看我。每当有灯光照着我时,我就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可就是害怕。我怕人,我知道我是怕人。报纸把我的照片登出去了,报纸一把我的照片登出去,我就成了一只猴子。报上说,这是一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
我足足有两个星期没有到旧妈妈家去了。是新妈妈不让去。
新妈妈说是要养着我,其实是要展览我。在那些天里,常有小报记者拥到家里来,家里到处都是酒气,是记者带来的酒气,满嘴是油的记者带着酒气走进来,连窗户都醉了。我看见记者的脸上罩着报纸,脑门里挂着一串铅字,一个个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
可他们的胃门却是开着的,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胃,他们的胃先是草编的(下半部是草编的),后来又改成鱼钩编的(上半部是鱼钩编的),他们胃里的下半部泛动着红薯干的气味,上半部是宋河粮液的气味,间或还有茅台。他们都有胃溃疡的病,他们的胃是绿褐色的,所以,他们都在胃壁上涂了一层紫红色的三九胃泰,他们用三九胃泰同胃里的螃蟹、蝎子、青蛙作斗争,我看见三九胃泰哭了。他们说话时常有一串一串的酒气吐出来,酒气里爬有蝎子和螃蟹的影子,于是,家里的窗户上爬得到处都是醉了的蝎子和螃蟹的影子。新妈妈是很喜欢这种气氛的,新妈妈在充满酒气的氛围里又变得活鲜亮丽,酒气是很能养蛇头的,我现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又咝咝地昂起来了。
我还现,上门最勤的是两个记者,一个是冯记者,一个是杨记者。冯记者块头很大,身上的骨骼却很小,我看见他身上的骨骼很小。他身上的肉全是当上记者后新添置的,他身上有一多半是新肉有一少半是旧肉,在新肉和旧肉之间有一层白色的油性隔离带,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身上肉的差别。他身上的旧肉是青黄色的,旧肉里有一股青涩的嫩玉米加黑豆的气味;他身上的新肉是酱红色的,新肉里有很多的蝎子加各种的肉类、各种的奶制品又用酱油和酒泡制出来的气味,他身上的气味很杂,他打出来的嗝也很杂,他的嗝里有很多企业的名称,一个嗝就是一个企业的名称,他说他是吃企业饭的。所以他走起来身上的肉有晃的和不晃的,晃的是新肉(他说是企业肉),不晃的是连着骨骼的旧肉。杨记者是个紫红色的筋巴人,杨记者身上没有肉。杨记者身上全是筋。他身上每一处都是紧紧凑凑的,在一层一层的筋巴里裹着一套很好的排泄器官。他的排泄器官里没有三九胃泰,他不用三九胃泰。杨记者用的是酒,杨记者身上的筋巴肉是酒泡出来的,杨记者的胃壁上有很多天然的驼色气泡,所以杨记者是个连石头都能消化的人。杨记者脸上带着永不消失的红色,是那种在酒里泡出来的红,一丝一丝的红,黑紫的脸皮上渗出来的蚯蚓红。杨记者说他是吃商业饭的,顿顿有酒。两个记者都是来帮新妈妈炒我的,他们说,必须得炒,不炒不行。冯记者说:得炒啊,得炒!奇迹是创造出来的,这是个创造奇迹的年代……杨记者说:
真亦假来假亦真,假的都能炒成真的,何况确有其事哪……
冯记者说:这事光在省里炒还不行,得炒到全国去,炒出影响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各大报我都有熟人,我包了!到时候,啊……杨记者说:这事儿,还不能太急。这就跟炖猪蹄一样,开始得用文火,慢慢炖,炖到一定的时候,再用大火攻。电视台方面,我包了……冯记者说:高见,高见。咱好好设计设计,搞出个名堂!一说到这里,新妈妈脸上就出现一片樱桃红,一片笑笑的樱桃红,挨个给两位记者点烟。两个记者的目光就争先恐后地爬到那一片樱桃红上。冯记者趁机说:晚上跳舞去吧?'大世界',一流舞厅,有票。到时候咱再好好策划策划……杨记者赶忙说:去老莫吧,'莫斯科舞厅'怎么样?我给那老板写文章吹过……这时候,新妈妈就又笑了,新妈妈笑得很蛇。
2.夏(2)
我不知道什么是炒,他们为什么要炒。***但我明白,新妈妈是要害我。她一直想害我。
五月六日夜
人走了,人们终于走了。
他们又折腾我一天,他们一次一次地逼我猜字,逼我猜东西,逼我吞嚼树叶……而后是一次一次地拍照。他们说要制造奇迹就得给我拍照。现在他们走了,新妈妈也陪着他们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很好,一个人可以自己和自己说话。
我愿意自己和自己说话。
可是,红蚊子音乐又响起来了,夜里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穿透力的。夏夜里,红蚊子音乐成了四处乱爬的钢性蚂蚁,一圈一圈旋转着的钢性蚂蚁。天很闷,天上没有星星,星星是不是也跳舞去了?星星也怕红蚊子音乐?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什么了,我什么也不想看。可我还是看见了新妈妈,红蚊子音乐一响,我就看见新妈妈了。我看见新妈妈正在大世界舞厅里跟冯记者搂在一起跳舞。原来我是看不见的,原来人的气味一杂,我就分辨不出来了,可现在我能看见了,我看见冯记者把新妈妈搂得很紧。冯记者一边跟新妈妈跳舞一边贴在新妈妈耳边说悄悄话。冯记者说:这事你放心,有我出面,一定能弄成。老杨不行,你也别指望他,老杨那人办不成事。我们是省级报,老杨那儿是个小报,市一级的小报,不一个档次……新妈妈笑笑,新妈妈用眼睛说话,新妈妈眼睛里有很多话,新妈妈眼睛里伸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钩子,冯记者眼睛里就赶忙跳出一只小老鼠,小鼠哧溜哧溜地往上爬,小鼠爬着爬着又停下了,小鼠也很警惕,小鼠四下探探,重又往上爬……这时冯记者的声音像是刚出炉的面包,热烘烘的:我就是胖了点,仅仅是胖了点,会多,就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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