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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

_2 李佩甫(当代)
我听见旧妈妈在心里哭着说:我到底算是谁的人呢?
傍晚,旧妈妈又牵着我找厂长来了。
这次,旧妈妈把厂长堵在了办公室里。厂长拉开门的时候,我和旧妈妈正在门前站着。厂长笑了,厂长笑着说:进来吧。我听说了,我听说你找我。
旧妈妈说:厂长,为啥说我是书记的人,我是书记的人吗?我女儿有病,我女儿都这样了,为啥还这样对我?
厂长很大度地说:我说过你是书记的人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会这样说吗?这样分本来就是不对的,怎么能这样分哪?厂里暂时出现了一些困难,工资不下来,我认为这是人为造成的。现在厂里正在整顿嘛……咱打开窗户说亮话,我跟老耿在工作上有些分歧,分歧归分歧,我能对号入座吗?我决不会对号入座。
厂长这样说着,我却看见了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厂长脑子里出现了两个花名册,一个黑的,一个红的,旧妈妈的名字在一个黑花名册上,我在那个黑色的花名册上看见了旧妈妈的名字:李淑云。旧妈妈的名字连着另一个名字,那是科长的名字,科长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大叉!旧妈妈的名字上是一个横杠……
旧妈妈仍然说:我怎么是书记的人哪?我跟书记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一直在车间里,我在车间里干了十五年,我怎么会是书记的人哪?
我看见旧妈妈一边说,一边解扣子,旧妈妈是用心在解自己的扣子。旧妈妈说着说着心里就长出了两只手,我看见旧妈妈心里长出的手把自己的心捧出来,一颗热呼呼的心,旧妈妈把一颗热呼呼的心捧给了厂长。临捧给厂长前,旧妈妈还不失时机地在心上涂了一些颜色,旧妈妈像卖酱肉一样在自己的心上涂上了红红的颜色,而后托给厂长……
厂长笑了笑,厂长的笑里掺了许多万金油。厂长用抹了万金油的笑对旧妈妈说:我了解,况我都了解。不是有人告我吗?有些人撺掇纠集一些人告我,不是没把我怎么样嘛。抓工业,外行行么?哼,我看不行……至于你上班的问题,这是车间里定的,优化组合嘛。
厂长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他在翻动花名册,厂长从容悠闲地一页一页浏览花名册,厂长在花名册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记号。在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上,我看见了许多人影在舞动,人影都像疯了一样,乱纷纷地争夺一把椅子……
旧妈妈执著地问:我只要厂长说句话,我是不是书记的人?我算是书记的人吗?……
厂长火了,我看见厂长眼里蹿出了两股火苗,厂长的眼绿莹莹的。接着,厂长把心上的幕布拉开了,厂长心上蒙着一层一层的幕布,涂了各种颜色的幕布,一层红、一层绿、一层黄、一层黑……一共七层,我看见厂长心上裹了七层有颜色的幕布。
拉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厂长不拉了,厂长还保留了一层,那一层是细铜丝编的,我看见那一层是细铜丝编的。厂长说:李淑云,你不要在这儿胡缠了,你缠也没有用。我知道你女儿有病,你女儿精神上有病,不会说话,我都知道,我也很同。但这是两码事。说起来我也有病,有很多病。大家都有病,我知道大家都有病。我也是有病没处看,我找谁看,没人看……咱就把话说得白一点,说实话吧,厂里领导层的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跟你没关系。但老耿组织人整我的材料,组织人到市里告我,拉帮结派,你知道吧?厂里闹成那样,连工资都不出来你清楚吧?老耿这个人不学无术,生产上的事屁都不懂,还到处告我吃喝拉拢行贿受贿,这不,市里也派人查了,结果怎么样?这不很清楚嘛。既然摊开了,我就再说一条,我主动提供一条。说我请客送礼,告我行贿受贿。实话告诉你:请客不请客?请客;行贿不行贿?行贿。不行贿怎么办,不行贿银行给贷款吗?不行贿原材料哪里来?你不给人家回扣行吗?不行贿工商、税务、交通、城建、卫生方面的大爷们会天天找你的麻烦……这些事国营、私营都一样。就这个行贿还得绞尽脑汁呢,贿行得不得当人家还不要呢,不要就是不办事,不办事厂子怎么办,一千多人喝西北风去?王炳章这个人怎么样且不说他,一个半吊子宣传科长,不宣传厂里产品,整天跟着老耿跑,整我的材料,我能再要他吗?我敢再要他吗?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不是胜了么,眼看就要胜了,市里也来了调查组,哼,我就不信……
16.春(16)
厂长说着,我看见旧妈妈脑子里出现了王炳章的影像。***王炳章就是科长,夜里睡在旧妈妈身边的科长……
旧妈妈怔怔地坐在那里,有好一会儿她脑海里出现了空白,一片白。而后她还是说:你说我是谁的人,你说吧!
厂长又笑了,厂长笑着把一层层幕布重新拉上。厂长还在脸上蒙上了一层橡皮薄膜,把脸绷得很紧的薄膜,厂长说:
这个话我不会说,也不能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出来了,厂长是有病,厂长的确有病。厂长脑门里的血管像电线一样密密麻麻的有很多弯路,厂长脑血管里的弯路太多,我看见厂长脑血管里有一个针尖一样的小黑点,那小黑点在厂长的脑血管里随着血液流动,每逢流到弯路的地方就像失桨的小船一样在弯道上打转,这时流速就加快了,流速很快,直到那黑点被冲出弯道……
旧妈妈慢慢地走下楼去,旧妈妈捧着自己的抹了红颜色的心慢慢地往楼下走。旧妈妈亮出来的心没人要,旧妈妈只好重新扣上扣子,旧妈妈给自己的心扣上了扣子,旧妈妈一边走一边扣扣子,旧妈妈下楼时甚至忘了牵我。
四月五日
上午,旧妈妈又要牵着我去找书记。
科长一边系腰上的皮带,一边说:别去,你别去。这时候找他还有啥用?……可旧妈妈坚持要去。
旧妈妈是在福寿街口上找到书记的。福寿街是工厂区附近的一条小市场街,有许多卖小吃的摊,一个挨一个的小摊,有卖豆末糖饼的,有卖烧饼油条的,有卖八宝粥肉合子的,有卖豆腐脑胡辣汤的……书记就在油乎乎的小摊中间站着。书记站在福寿街的路口上,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的长把木勺,正在给人们一碗一碗地盛胡辣汤;书记的女人束着一个又宽又长又脏的围裙在勾着头洗碗。书记的女人洗碗洗得很麻利,在盛水的桶里旋旋拿出一只,旋旋又拿出一只……
旧妈妈站在路口上怅然地望着书记,望着书记一碗一碗地给人们盛胡辣汤。书记谁也不看,书记勾着头给人盛汤,书记盛汤盛得很有水平,两勺一碗,两勺一碗。书记盛汤时脸一直阴着,盛得十分悲壮。一直到书记给一群人盛完的时候,旧妈妈才上前叫了一声:耿书记……
书记的头抬起来了,书记抬头时脸上稍稍有了一些羞色,继而他笑了,书记的笑容里有很多浆糊,显得十分复杂。书记飞快地把勺子递给涮碗的女人,又飞快地在一块抹布上擦了擦手,走过来说:噢,噢,淑云……我来给家属帮帮手,有事吗?来来,盛碗汤吧?
旧妈妈很尴尬地望着书记。旧妈妈说:书记,都说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人吗?你看,把我划到你这边来了,一划把我划到你这边来了……旧妈妈又要解扣子,一边说一边解扣子,我看出,她还是想把心献出来,这是一颗没有染颜色的心,她顾不上涂颜色也不想再涂颜色了。我看出,她来,仅是希望书记能说一句:你是我的人,你跟我受亏了。她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她希望书记能亲口说出这句话。
在街头的阳光下,书记显得十分憔悴,书记脸上亮着一片紫黑,一时书记变得像断了绳子的柴火捆,书记的精神纷纷落地,四下奔逃。书记像空壳一样立在那里,目光迟滞地越过城市的上空,像一个找不着家门的孩子……在书记的脑门里出现了一个背景、一个巨大的宽阔无边的背景:那是戈壁滩上的一片营房,一个年轻的穿军装的人正在猪圈前站着,他在喂猪,他提着一桶泔水在喂猪。而后书记脑门里出现了班长、排长、连长、副营长、营长的标记,那一串标记包裹着一个桃红色的念头,一个乡下小媳妇的影像……下面是一本一本的日历,一共十七本,我看见有十七本日历,日历上有笔划过的痕迹,一个个不太圆的小圈……在日历的痕迹上,一个有了胡茬子的军人坐在了团部的办公室里,那是很多很多个藏的日子,我看见那时候军人脸上戴着一副副防护面罩,那时候看不见军人的脸,军人没有自己的脸。一直到一个挎包袱的小媳妇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有很多坚定又有很多念头的脸。他说:转业,我听见他说,转业……接着又是一段没有脸的日子,在没有脸的日子里,军人带着女人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奔走,最后终于坐在了挂有书记办公室牌牌的楼房里。脸重新出现了,这时候,脸又重新出现了,一张很平和的脸,胃里装着很多旧日的粮食。再往下是空空荡荡,是一片水一样的东西,白亮亮的一片把一切都冲垮了……
17.春(17)
书记说话了,书记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书记的话像是仍在水里泡着,有很多的苍凉:淑云,别再叫我书记了,我不是书记了,我也是待分配人员,等待组织上重新分配……那些人很坏,那些人非常坏,我斗不过他们,我不跟他们斗了。***我来帮家属卖卖胡辣汤,卖胡辣汤也很好。
旧妈妈很失望,旧妈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旧妈妈的心半敞着,扣子解了一半留着一半。旧妈妈说:不知咋的就把我划过来了,说我是书记的人。你看,我女儿有病,我女儿都这样了……
书记的怒气一下子烧起来了,书记眼里有了紫颜色的火苗,书记的脸一时黑成了一张油纸,书记的肝胆都烧成了一坨一坨的焦黑。书记说:说你是我的人,我是谁的人?我还不知道我是谁的人哪!还有原则吗?还有群众吗?要是还有原则,要是还有群众,结果能是这样么?!说你是我的人,淑云,我找过你么?我一次也没找过你吧?但厂里况你是清楚的,大家都清楚,就是没人说话,到了关键时候就没人说话了。群众在哪里呀?他没问题么?他真的没有问题?现在到他家去搜,搜不出个三十万五十万才怪哪!他有职称有文凭,他有一张纸,咱没有这张纸……他会送礼,财务大权他掌握着,他能送也敢送,早就买通了,连调查组都买通了。我早就给他们说,账面上查不出来,他们有小账,小账早就转移了,有个八万,有个七万,还有个十二万,这都是我知道的。可他们就是不听……说两件小事,你听听就知道了。一张报销单据一万六,副市长的妇出去旅游,花一万六,拿到厂里报销,操!给组织部送礼,你猜他送什么?送小保姆,他给组织部里一个科长送保姆,操,他成了啥?他成了卖肉的了!小保姆的工资厂里出,算厂里的临时工,开到临时工的名下……要是有群众,都到市里去告他,结果能是这样么?操啊,他成了法人了!结果是厂长书记一肩挑,他成了法人了!法人是啥?法人就是把一个厂子交给一个人随意支配、随意挥霍!这个问题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再说了……这个人太坏,这个人太坏了!
书记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书记脑子里跑出一个小小的影像,那个影像蹬着一辆自行车在马路上奔跑,在一座座大楼里敲门,一个挨一个地敲门,那个影像一边敲门一边说:我是你的人哪,我真是你的人……
旧妈妈很局促地站着,旧妈妈的心哭了,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在哭。旧妈妈两手捧着心,很想找一个放的地方。她四处张望着,想把心搁在一个台阶上,可她没有找到能放心的台阶。旧妈妈茫然地望着旁边一个卖煎包的油锅,油锅里的油吱吱响着,旧妈妈心里说:煎一煎能卖出去么,要是煎一煎……?可旧妈妈嘴上却说:那就算了。既然耿书记这样说,那就算了……
书记蹲下来了,书记站不住了,书记身上的气力已经使尽了。书记蹲下来时脑门里跑出来一个小鬼,那小鬼说:我是让王炳章写过材料,我的确让王炳章写过材料。我说过将来让他当办公室主任,这话我也说过,可事没有成,败了,败了还有啥说。
晚了,太晚了,要早知道送礼行,咱也送,操!我把老婆卖胡辣汤挣的八万块钱都摔上!教训哪,这是个教训。人家下手早,人家的经验就一条:礼要厚,坚持。这就是人家成功的经验……这话不是书记说的,书记一声不吭。书记蹲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你得找他,你还得找他,你天天去找他……
旧妈妈失望地说:我不想再找了,我谁也不找了……
四月五日夜
旧妈妈跟科长吵了一架。旧妈妈哭着说,她是出了狗窝又掉进了狼窝……
旧妈妈原是个很好的车工,她能开好多种车床,可她却被优化组合掉了……旧妈妈十分怀恋车间里机床的轰鸣声,旧妈妈眼里一再出现她站在c618车床前工作的景。旧妈妈看见自己站在车床前,头塞在工作帽里,手里拿着游标卡尺,正在给刚加工出来的零件量外径。旧妈妈看见自己融进了机器的轰鸣声里,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旧妈妈非常平静。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旧妈妈看见自己的身份有了明确的标志,她看见自己属于车工班,属于二车间,属于柴油机厂。在归属中,我看见旧妈妈的思绪跑得很远,旧妈妈的思绪是一站一站的,每一站都有归属……倏尔,旧妈妈没有了归属,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只剩下自己了。
18.春(18)
旧妈妈很害怕自己……
旧妈妈捧着她那染了颜色的心四处奔走,却没人要……
旧妈妈失业了。旧妈妈跟科长一块失业了。
四月六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城市里活,你知道没有根基的人是什么?
我告诉你:是蛆。是一条没尾巴蛆。蛆要什么,蛆要一条缝儿,一条小缝儿。有了这条小缝儿,你就能活下去。我刚来的时候就是一条蛆。你别看我现在手里拿着大哥大,有车,有房,有公司,人五人六的。我刚来的时候兜里只有十四块六毛钱,十四块六毛钱也就是买一盒烟的钱。揣着这十四块六毛钱我在这儿转了三天,三天里我没有吃一口饭。这么大个城市我是一步一步量出来的,我空着肚子量这个城市,一量量了三天,三天后我找到了一个小缝儿。你猜我干什么?你猜?我一说你就笑了,你一准笑。我给人修自行车,我在一条背街上给人修自行车。这么大的城市,到处都是自行车,有几百万辆自行车,你说它能不坏么?修自行车是最简单的活儿,下等人干的不扎本儿的活儿,人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干的活儿,只要一把钳子一只扳子一个螺丝刀就行了。修自行车也有门道,你不能在西城区修,西城区是工人区,工人日子紧巴,老跟你讨价还价;也不能在老城区修,老城区是市民窝子,人油,混混多,修修不给钱,还老找你的麻烦;你也不能在金水路这样的灯红酒绿热闹繁华的大街上修,在这样的大街上别说警察了,光带红袖箍的人就能活吃了你。你只能在偏一点背一点的街上修,在行政区的背街上修。行政区住的净是些机关里掌权的干部,有身份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受贿多,不在乎小钱儿。刚来的时候,我就在纬三路的拐口处修过一个月的自行车。这叫空手套白狼,你懂么,这就是空手套白狼。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记住这招。你猜猜我这一个月挣了多少钱,你猜猜?你想都想不到,我挣了两千五百八十二块。
头几天还不算,头几天老有人收拾我,有个骑自行车的小伙,说他是工商局的,过来过去的罚我。第一天,他碰上了,问我要营业执照,我没有。他说罚我三十,我兜里只有五块,五块他也要;第二次,又叫他碰上了,他罚我五十,我说没有,他把我的一套家伙拿走了……人就这样赖,你看,年轻轻的就这样赖。第三次,他又踅过来了,他是吃顺了,老往我这儿踅。你想,他五块钱都要,能是交公的么?他根本不会交给公家。这是吃白食的。这次来,我看见他就笑了,我笑着说:兄弟,今儿个有个人该死了。他脸一横,问:谁该死了?我说:我,我该死了。今儿个我这一罐血就摔这儿了……他傻了,愣愣地看着我。我说:我是个鸟劳改释放犯,死都死过一回了,我也不怕再死一回。你说你是叫干不叫干吧,你要不叫干我就不干了。实话说,我没打算长干,也就是弄碗饭钱,弄碗饭钱我就走了,你留都留不住……他又吓唬我呢,他说:走吧,上所里,有话上所里说。我说:上局里也行啊。上哪儿都行。你走哪我跟你哪儿。我就是死了也拉个垫背的,你信不信?……这一说,他翻眼看看我,再看看我,你猜咋样,他骑上车走了。硬是把他吓走了。我说我是劳改释放犯他信了,他还真信。他骑出去好远还回头看我呢。看看再看看……往下就顺了,干了一个月,再没人找过我的事儿。干了一个月,挣了两千多块钱,我就把家伙撂了。关键是找一个缝儿。缝儿有了,立住脚,往下的事就好办了。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住在哪儿?住在一个机关的锅炉房里,在人家的锅炉房里轱辘了三夜。那家伙好下棋,我跟那家伙下棋,下一盘他输一盘,下一盘他输一盘,就这样轱辘了三晚上。
后来我搬到了路寨,在路寨租了间民房,还是那家伙给牵的线……现在路寨人能了,现在路寨家家户户盖小楼,净是一栋一栋的小楼,这地方说是郊区却又在市里边,地皮是他们的,就恶盖,盖了就租出去,都是为出外打天下的人预备的。那时,咱算是头一份。
19.春(19)
就这两千多块钱。***实话给你说,开手的时候,就这两千多块钱。你知道两千多块钱能干什么,你说说能干什么?谝,你说我谝?一点也不谝。好吧,我告诉你,我现在给你讲讲颜色,两千多块钱可以买一种颜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只有重新丈量这座城市,我又开始量这个城市了。我拿着地图坐上公共汽车一站一站地量,我需要找一个更大更安全的缝儿,一条蛆要变成苍蝇需要更大的缝儿。第一步自然是包装,现在商品讲究包装,货卖一张皮是不是?那时候我是自己对自己进行包装,我得先把自己包装起来,把自己包装起来,才能推销出去。你学吧,你好好学吧。我在百货大楼花四百块钱买了一套西装,七十块钱买了一副眼镜,三十五块钱买了一双皮鞋。你知道,那时候四百块钱能顶现在的两千用,四百块钱能买一套好西装,我要最好的;眼镜那时候五块钱都能买,我也是要最好的;皮鞋是中档的,皮鞋随便,只要是牛皮的,城里人看头不看脚,看着亮就行。人是衣裳马是鞍,包装之后就是不一样,你自己就觉得不一样了,你不由得腰就挺直了,心里也不那么怯了。而后是学习走路,在城里混,你得学会走路。实话对你说,你不要小看走路,要想走出一种坦然,走出一种逍遥,走出自信,关键是走出自信,那是很不容易的。小子,不怕你笑话,我是练过的,我专门练过。我给你说,走得坦然才能活得坦然,走得逍遥才能活得逍遥,走得自信才能活得自信。你要是连走路都不会,你还会什么?我琢磨过,这里边有个精气神的问题。你要是走路东看西看的,掂住一双眼珠子四下抡,那是小偷心理,你没偷人家就跟偷人家了差不多,你怯,你心里怯;要是走得太快也不行,走得太快,说明你急着要干什么,你心里慌,你不从容,你是个下死力的,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下死力的;走得太慢也不行,走得太慢显得你迟疑,显得你信心不足,一看就知道是没出过门的,走着走着有人上去就拉住你了,人家就专门欺负这种人,赖人眼尖着呢;你得不紧不慢地走,走路的时候头要抬起来,两眼平视,似看什么似不看什么,走出一种漠然。走的时候,胯不能左右摇摆,腰不能硬,要大方、随意、自然,胯一摆腰一硬,妥,你是个拉脚的,一看就知道你是拉脚的。走路得像大干部微服私访一样,眼硬硬的,心宽宽的,还加上一个大咧咧的,在你眼里,周围的人全是蚂蚁,一群一群的蚂蚁,你根本不在乎这些蚂蚁。现在的人讲意识,走路的时候,你得有蚂蚁意识,你只当眼前的人都是蚂蚁。这样,走在路上没人欺负你,走到哪儿都有人尊敬你,谁看见你都会有三分敬畏,这就行了,就要这种效果。走路也是一门学问,在城市里,走路也是一门学问哪。
往下说?好,就往下说。在重新丈量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先后逛过猫市、狗市、古董市、书市、鸟市、邮票市、菜市、水果市……商场就不用说了,大商场我一个一个转悠。这时候我现一个人可以干很多事,如果你有能力,就可以干很多事。但我又现有很多事是干不成的,最终也干不成。这里边有很多因素,你无法排除这些因素,结果是什么也干不成。我说的并不是钱的问题,钱的问题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颜色和知识,你必须拥有一种颜色,你还必须拥有多方面的知识。我所说的颜色是一种保护色,在城市里干事,你必须有一种以上的保护色,不然,你无法生存。投机可以,你要是捞一把就跑,那没问题。你要是扎下来,长期生存,必须有保护色。
你别看投机,投机也有很多的巧妙,闹不好就砸了。你逛过狗市么?你知道一只鬈毛狮子狗卖多少钱?十八万,最高卖十八万;你知道一只小柴狗卖多少钱?五块,你看看相差多少倍。畜生是卖种的,主要是种好。你知道这些狗是从哪儿进的么?都是有渠道的,有从越南进的,有从缅甸走的,还有从俄罗斯来的,全走地下渠道。你以为容易,你以为投机就很容易?你逛过邮票市场么?你知道一张全国山河一片红炒多少?说出来吓死你,可闹不好它就成了一张废纸,一张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纸。你知道皮包公司吧。那时候有很多皮包公司,遍地都是皮包公司。皮包公司是干什么的?皮包公司就是卖嘴的。搞皮包公司先得刻章,都是红霞霞的大章,一个比一个的章大,一个比一个的口气大,其实兜里一分钱也没有,全部家当都在皮包里装着,打一枪换个地方,标准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骗住就骗住了,骗不住再换个地方骗。这种人也真有财的,财的也不在少数。你知道皮包公司的生意是怎么做的?在城市里,最容易做的就是搞皮包公司(这是下下策,当然是下下策)。
20.春(20)
刻一个大章,到处跟人订合同,订那种利很薄没有赚头的合同。***
当然是货到付款,干皮包公司靠的都是这一手,红霞霞大章一盖,红口白牙说是货到付款,货到了,也就是得手了。三下五除二把货一卖,等到该付款的时候人找不见了,溜了,人早就溜了,货一卖人就溜了,章是假的地址是假的,你找谁去?对方可就倒了血霉了。这是一种。还有一种,也玩的是货到付款的把戏,但是,玩法不一样,那又是一种玩法。货到了,立马给你转移,转到另一个地方,而后该付款的时候,就赖。说是亏了,赔了,把一些不值钱的没人要的东西堆给人家顶债……那时候有很多人干这种营生。我说了,也有大财的,搞几十万的上百万的都有。那时候整个商品流通靠的就是这些人。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干这一行?你说我最适合干这一行,那你是小看我了,你小看我了。这里边有个心理问题,关键是心理。人是不可能不欺诈的,我说了,人不可能不欺诈。可干皮包公司诈得太厉害,超过限度了。一超过限度人就变形了,心理变形,事事处处都去诈,事事处处心存侥幸,走进去就出不来了。人是不能有侥幸心理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有侥幸心理,有侥幸心理的人是干不成大事的。那样的话,诈来诈去总有一天会翻船。现在看,干皮包公司的就不多了,有挣了大钱的,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想翻船。我想挣钱,我不想翻船。有本事的人体体面面挣钱,我挣的是体面钱。实话说,我也曾经犹豫过,我犹豫过很长时间,动过干皮包公司的念头,最终还是没有干。看来没有干对了,这一步走对了。
说实话,那时候我是看中书市了,我在书市上逛的时间最长。对,就是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我一天一天地在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上转,我迷在那个图书市场上了。这个图书市场是我最关键的一步,我就是在这个图书市场上由蛆变成苍蝇的。在这个图书市场上我做了一笔生意,我仅做成了一笔生意。你猜猜我赚了多少?你猜吧,放开猜。你不行,不行,你看看我,再看看……连这点想象力都没有?告诉你吧,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
不信吧?我量你也不会相信。就我,你看好了,就我,在大同路那个屁大的图书市场上,一笔挣了五十四万……
好了,改天说,改天再说。
四月七日
我又看见醋了。
大街上,到处是滚动着的醋。荡荡的醋流把电车堵在了离亚东亚大商场不远的十字路口。人成了蚂蚁,在荡荡的醋流里,人壳(人囊里装满了醋)像蚂蚁一样四处流动,醋也很滑,醋是涩的,流起来也很滑。连树都成了大肚汉了,在这条热闹繁华的四川路上,路边的每棵树都成了大肚汉。树长瘤子了,圆鼓鼓的瘤子。树不说话,树总是不说话。树身上裹着一个黄颜色的壳,每棵树上都有一个屎黄屎黄的壳,壳上有字,我认识壳上的字,壳上写的是睢州粮液,一棵一棵的睢州粮液……树怎么就不哭呢?
醋是从亚东亚大商场里流出来的,我看见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亚东亚大商场门前五彩缤纷、鼓乐喧天,一队穿米黄色旗袍、身披金红色绶带的姑娘正在鼓乐的号令下翩翩起舞。一条上边写有巨奖!!百万大酬宾!!!字样的巨幅高高地悬在她们头上;她们身后是一辆同样缠了金红色绶带的豪华小轿车,轿车很舒适很傲慢地在一个圆盘上卧着,女孩们却不停地扭动屁股,一时扭过去亮出百万大酬宾,一时又扭过来亮出亚东亚大商场,一时又把那豪华轿车的绶带高举在头顶上……我看见了,我看见滚动的醋流正在分吃女孩们的屁股,女孩身上爬满了小白虫,从醋里流出来的一条条小白虫正在蚕食女孩们的屁股。女孩们穿得很薄,女孩们穿得太薄了,女孩们被一重一重的醋流包围着,女孩们无处可逃,女孩们不得不让小白虫蚕食她们的屁股。
这时候,高音喇叭里传出来一个巨大的声音,那声音像网一样从天空中撒下来:买吧!买吧!……
21.春(21)
车开的时候,女孩们还在扭,女孩们扭动着一幅幅骨头架子,她们只剩下骨头架子了。路上到处都是小白虫,一天一地的小白虫……
当车行到纬三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我曾经呆过的学校。原来校园很大,校园里有花圃和运动场,一个很大很大的运动场,运动场里有过我的笑声。我看见了我过去的笑声,我的笑声镶嵌在一个砖缝里,我的笑声被水泥固定在一个砖缝里,不久的将来(这里正在建一个新的商场,等商场建成的时候),我的笑声会被一个人踩在脚下,那是一个胃里没有粮食的人。现在人们的胃里还存有旧日的粮食,还是粮食人。学校已经很小很小了,宽大的校园如今成了窄窄的一片,学校被醋流冲垮了,醋流把校园四角切成了一份一份的,一份给了银行,一份给了商场,一份给了鱼市,一份给了宾馆。学校周围尘土飞扬,到处都是锯和夯的声音,学校四周响彻着电锯、木锯、电夯、木夯的声音,刺耳的锯声夯声覆盖了整个校园……在锯和夯的声音里,我看见了我过去的老师,我的老师丫站在课堂上,尖脸变成了圆脸,老师脸上有肉了,老师脸上多出了不少肉褶儿。手里拿着粉笔的老师像大师傅一样,上半身子白下半身子绿。老师的肠胃已经开始绿了,老师的肠胃已经变成了绿色的肠胃。老师哑着嗓子喊:谁家有'刨可贴'、'草珊瑚'?我听见我的过去的老师在锯声里声嘶力竭地喊:谁家有'创可贴'的举手!我看见学生们很踊跃地举手,学生们一个个把手举起来,而后准备回家让家长去购买创可贴。老师一边布置创可贴,一边推销《语文学习报》,一边又介绍预防治疗近视眼的明目器……老师诚恳地说:同学们,学校已经没有阳光了,学校里的阳光被周围的建筑吃掉了。为了你们的眼睛不受损伤,请购买太阳牌明目器。太阳牌明目器不贵,一副才四十八块七毛六分钱,回去都给家长讲一讲,从速购买八折优惠。学校没有赚你们的钱,学校没有赚你们一分钱……老师的心上插着一根钉子,老师说话时,我看见老师心上钉着一个钉子。老师的心上上了很多的麻药,老师不怕疼,老师一点也不疼,老师笑着,老师很喜欢在自己的心上钉钉子。老师一边在心上钉钉子,一边在心上喂麻药,老师已经学会喂麻药了。这枚钉子有麻药喂着,用麻药喂出来的钉子刚刚生锈,钉子周围有绿色的锈斑,还有淤血,紫颜色的淤血,淤血和锈斑已经有机地连在一起了。老师讲过的,这叫珠联璧合,这是不是该叫珠联璧合?
报上说,在新的时期里,人们要学会使用麻药。
四月七日夜
我知道新妈妈要害我了。
我已经知道新妈妈要害我。
中午的时候,我刚刚回来,新妈妈就要我喝八宝粥。新妈妈说,这是亲亲八宝粥,还有一罐,给你留了一罐,你喝了吧。新妈妈脸上突然有了喜悦,桃红色的喜悦,这喜悦来得太陡了,这喜悦太真又太假,这喜悦包藏着一个阴谋,我断定这是一个阴谋。这证明她要下手了,她要害我。她一定是在八宝粥里下了毒药,她敢下毒药,我知道她敢下毒药。我看出她的笑里藏有刀片,外边裹着一层绢花的刀片,桃色的绢花里裹着锋利的刀片,笑也能杀人哪,我知道笑能杀人。谁的笑会是一丝一丝的?只有新妈妈的笑是一丝一丝的,是红萝卜做出来的一丝一丝,红红艳艳的一丝一丝,甜是甜,就是里面包藏着毒药。她怎么会对我笑呢?她怎么可能笑呢?她肚子里有那么多的黑气,她肚子里淤积着一团一团的黑气,黑气在她的胃里横冲直撞,她能笑出来么?她的笑是一种武器。我都看出来了,她是瞒不了我的。这罐八宝粥我是不会喝的,我决不喝。
傍晚吃饭时,当着爸爸的面,新妈妈又逼我喝八宝粥。新妈妈说,你把这罐八宝粥喝了,这是特意给你留的。我就是不喝,我坚决不喝。为什么非要我喝这罐已经打开了的八宝粥?我早就看出来了,八宝粥是打开过的,我闻到气味了,我闻到了毒药的气味。毒药的气味就是这种腥腥甜甜的气味,我曾经听一位医生说过。我怀疑爸爸也参与了这个阴谋,爸爸很有可能参与这个阴谋,现在到处都是阴谋,在城市里,人活成了阴谋。爸爸为什么也假惺惺地劝我?爸爸说:喝吧,喝吧,叫你喝你还不喝……她他们都讨厌我,我知道她他们都讨厌我。
22.春(22)
我把那罐八宝粥偷出来了。***我装着要喝的样子,趁她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那罐八宝粥偷出来了。我把这罐八宝粥喂了邻居家的小花猫,那是陈冬阿姨家的猫。陈冬阿姨家的猫常常从对面楼里偷跑出来,我在楼后悄悄地扑住它,让它喝了这罐八宝粥。小花猫好吃甜的,可它没喝几口就死了。它仅是嗷嗷地叫了两声,打个滚儿就死了。可怜的小花猫,它是替我死的,我的怀疑在它身上得到了证明。它死的时候还睁着两只眼睛,它的眼睛很湿润,它那很湿润的眼睛里泡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一个露水珠一样的小人儿。我知道那小人儿是我,那小人儿就是我。我看见小花猫的魂灵了,我看见了小花猫的魂灵,小花猫的魂儿是一张纸,一张薄薄的纸,它的魂灵在空中飘着,它的魂灵一边飘一边说,它得找一个地方,它得重新找一个地方。我能听见,我都听见了。我还听见它那死了的身子在说话,它说,它看不见天空了,它说它想再看看天空……
小花猫死了,小花猫为我而死。小花猫一死,我就变成猫了,我看见我变成了一只猫。
夜里,我瞪大眼睛,想扑一只老鼠。我很想扑一只老鼠。我不吃它,我不会吃它,我只想跟它说说话。老鼠也可以和猫说说话。猫同志,老鼠同志,坐在一起说说话。猫同志说,咱们开个会吧?老鼠同志说,好哇。猫同志说,你先讲吧?老鼠同志说,你先讲,你先讲。猫同志说,大家都是同志了,谁先讲都一样。
好吧,我先说。我说一点吧,老鼠同志,你住的地方太简陋了吧?住那么小一个地方,又不见阳光,是不是搬到上边来一起住啊?我看还是搬到上面来住吧。老鼠同志说,我住的地方么,小是小了一点,不过,很暖和。大家都是同志了,搬上来也可以,不过,猫同志,你是不是该换换口味了?猫同志说,这个问题嘛,好说。我早就换口味了,我现在改喝牛奶了,我天天喝牛奶……
正谈得好好的,倏尔哧溜、哧溜都不见了。猫同志、老鼠同志都不见了。它们听到了人的声音,是人的声音把它们吓跑了。
我知道是谁的声音,我知道它们害怕谁的声音。我听出来了,那是新妈妈在说话。新妈妈又在给爸爸上课哪。新妈妈是爸爸的教授,她一来就成了爸爸的教授。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承认,旧妈妈跟她是无法相比的。新妈妈的话是有颜色的,有很多颜色,新妈妈的话五光十色,新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能勾人的光线,带七种颜色的一棱一棱的光线;新妈妈的声音里还有一种甜点心味,那是一种玫瑰色的加馅小点心,那种连末末都想吃下去的小点心,藏有迷药的小点心;那话里边竟还藏着虫,白白肉肉的小虫,小虫身上是透明的,里边有一个樱桃样的红点,鲜艳欲滴的小红点……每当她给爸爸上课的时候,我看见爸爸身上的毛孔就张开了,我看见爸爸变成了一个刺猬,一个毛刺猬,刺猬奓开全身的毛孔听她说话。刺猬是用身子去吮的、刺猬用身上所有的毛孔去吮吸她的话,这时候刺猬又成了一个木偶,只有毛孔是活的,毛孔在与那勾人的光线对接,毛孔贪婪地依附在那白白肉肉的小虫上,一点一点地吮吸……
爸爸和新妈妈是在舞厅里认识的。我知道他她们是在另一座城市的舞厅里相遇的。在那座城市的舞厅里,他们并没有跳舞,是他们的心在跳舞,他们的心相隔八个茶几、六个沙,跳着跳着就跳到一块去了。那时候爸爸和旧妈妈还没有离婚,可爸爸的心已经开始跳舞了。在有红蚊子的季节里,人人都想跳舞。那时候,世面上刚刚流行红蚊子音乐,红蚊子音乐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到处游荡,红蚊子音乐虚无缥缈却又无孔不入,使人们不由产生一种赤身**的**。听了红蚊子音乐的人不由得想脱衣服,人们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脱到不能再脱的时候就去跳舞,人们是不得不跳舞。报上说,裸露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时代到了该裸露的时候,人们也需要裸露。爸爸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新妈妈的信号,新妈妈相隔八个茶几、六个沙向他出的信号。新妈妈的信号一往无前,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新妈妈的信号在红蚊子音乐的伴奏下,蛇动着舞蹈曲线一扭一扭地向爸爸走来。爸爸没有抵抗能力,爸爸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爸爸也身子一扭一扭地迎了上去,爸爸欢乐无比地向红蚊子音乐投诚。那个夜晚是个遍撒迷药的夜晚,在那个夜晚里爸爸成了一个婴儿,爸爸成了新妈妈手中的婴儿。爸爸本是去开会的,爸爸到那个城市里参加一个与税务有关的会议,与税务有关的会议是很豪华很奢侈的会议。在这个会议组织的舞会上,爸爸和新妈妈相识并成了她手中的婴儿。新妈妈把爸爸装进一个透明玻璃管里进行了很多次化验,化验之后新妈妈才确定了她下一步的行动。
23.春(23)
我看见了被装在玻璃管里的爸爸,爸爸在玻璃管里化成了一小撮土,含碱性的土,那一小撮土在玻璃试管里呈阳性反应。在阳性的反应里,这撮土有了极为宽阔的背景。这背景连缀着一块黝黑的土地,连缀着一种涩中带腥、腥中有甜、甜中有苦的气味。新妈妈一定是化验出了这种气味,这种气味与新妈妈身上的气味极为吻合,新妈妈一边追逐城市一边追逐气味,新妈妈要的就是这种气味。新妈妈说:这是一种涩格捞秧儿味,她要的就是这种涩格捞秧儿。我不知道什么是涩格捞秧儿,也不知道哪里有涩格捞秧儿,我仅是看见新妈妈这样说。
我说过,新妈妈是一条蛇,新妈妈是一条小花蛇。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心中昂着一个蛇头,一个直直昂着的三角形的蛇头。爸爸心上也有蛇头了,爸爸心上的蛇头是伏着的,他心上有一个伏着的蛇。新妈妈正在教他,教他把蛇头昂起来。新妈妈说,先微笑,必须先微笑,把微笑罩在脸上,而后全身运气,使肚里的黑气运作起来,形成力量,一股仇恨的力量,把仇恨运作得像铁一样坚硬,顶在微笑的后边,然后去勾那蛇的头,那蛇头就会昂起来了……
我很害怕,我确实很害怕。
四月九日
我现了一个秘密。
新妈妈时常说她舌头疼,她说她的舌头有点疼。我知道是为什么,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每当爸爸上班之后,新妈妈就开始化妆了。新妈妈坐在镜子前,用很长时间化妆。新妈妈总是给自己戴上一个面具,一个小女孩样的面具。新妈妈戴上小女孩的面具在镜子前扭来扭去,从各个角度偷看自己的化妆效果。她在镜子前面做出很多微笑,我偷偷地数过,她能变出九种微笑的姿态,有玫瑰红的,有翡翠绿的,有蔷薇紫的,有昙花白的,有牡丹黑的,有葡萄黄的,有杏仁红的……她一种一种地在镜子前面进行试验,在各种微笑里选出一种来,再把其他的装进衣兜。她的衣兜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微笑和各种各样的面具,我知道她的衣兜能装很多东西。而后新妈妈把身上穿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赤条条地站在镜子前面,白亮地扭动一番,在身上涂一种有蛇味的雪花膏,我知道那是迷药。
涂了之后她再换上鲜艳的内衣,新妈妈在出门之前总要换上一件鲜艳的绣花内衣。接着,她再用桃花针扎我一下,扎了她就出门去了。我知道,她是要把我钉在屋里,每次出门她都先把我钉在屋里。
新妈妈每次出门走的都是同一条路线,我能看见新妈妈走的路线。新妈妈走的路线留下了印痕,那是一条湿润的白色印痕。
那条印痕通向一个个台阶,一道道门廊,最终走向一个有很大很大房间的a楼。新妈妈走的所有的路线无论转多少弯最后的终点都是a楼。在那栋a楼里,新妈妈按响了门铃。门铃响过之后,迎接新妈妈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老人,是一个五十来岁很强壮很体面的老人。那老人身上有老虎的气味,我在那老人身上闻到了老虎的气味。老虎笑着把新妈妈迎进去,老虎很温和地对新妈妈笑着,笑着把新妈妈迎进了一个十分豪华的房间。在那个豪华的房间里,新妈妈先是坐下来。戴着面具的新妈妈坐下来歇息片刻,喝一杯紫红色的热水,而后新妈妈就站起来了,我看见新妈妈站起来,把舌头喂进了老虎的嘴里在那栋a楼里,我看见新妈妈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舌头喂进老虎嘴里。新妈妈勇敢地把舌头伸出来,让老虎去咬,我看见老虎的牙齿在新妈妈的舌头上出兹啦、兹啦的锯一样的声响。锯声里夹着喘气声,老虎的喘气声像鼓风机一样响着。我还看见了新妈妈的笑声,新妈妈的笑声像浪花一样在房间四壁冲荡,新妈妈的笑声有一股葡萄味,新妈妈笑出了一珠一珠的葡萄味,那房间的地毯上到处都是滚动着的葡萄。这时候新妈妈的脸很红,新妈妈的脸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我看出来了,新妈妈很疼,新妈妈一定很疼。可新妈妈依然在笑,新妈妈笑着、笑着、笑着……这时,我已经看不到新妈妈了,新妈妈把自己化成了一个小舌头,一个灵巧的桃红色的舌头,舌头在老虎嘴里四处滚动、上下翻飞,舌头在一个个牙缝里跳动,时伸时缩,时进时退,就像一个舞蹈着的小精灵。小精灵在一个长满牙齿的舞台上做着各种形态的表演,我看见小精灵一边表演一边说:我要得到的,我一定能够得到!
24.春(24)
我知道,新妈妈把她的舌头卖出去了,新妈妈每天都出去卖舌头。***
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爸爸什么也不知道。新妈妈回来后,总是先洗漱一番,她是要把老虎的气味洗掉,我知道她要把老虎的气味全都洗掉。她还匆匆忙忙地换下走时精心换上的内衣,再把平时穿的内衣重新穿在身上。在脱和穿的过程中,新妈妈肚里的黑气也在跌荡起伏,这时新妈妈的肚子就像火山一样,翻卷着一股股黑烟的火山……新妈妈还一口一口地吐唾沫,她几乎都要把肠子吐出来了。等新妈妈把所有的痕迹都打扫干净的时候(她总是一点痕迹也不留),她才把脸上戴的面具摘下来。她摘下面具脸上就没有内容了,新妈妈一摘下面具就成了一个很疲惫的女人,她的疲惫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这时她的心很凉,她的心一定很凉,她的骨头缝里冒出的是一丝一丝的凉气。她横躺在沙上,人就像僵了一般。这时就可以看清她是蛇变的了,一条僵硬的盘曲着的花蛇。也就是片刻吧,片刻,新妈妈就又重新活过来了,她脸上重新有了内容,有很多很多的内容。一股红色的气体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游走,在她的脸上游出了光鲜和亮丽,游出了火爆爆的春色。我看见她的心也硬起来了,注入红色之后她的心像铁一样硬。我听见她的心在说:没有谁能阻挡我,谁也不能阻挡我。而后,她又重新戴上面具,这是一副装饰性很强的面具,一会儿能变一个样的面具。她戴上面具等着爸爸下班回来……
新妈妈为什么要背着爸爸出去卖舌头呢?
四月十日夜
晚上,下雨了。
春雨很软,春雨是泥做的。泥做的春雨在风里斜斜地湿下来,在玻璃窗上写出一些星星点点。雨落下来的时候先是一短,而后又是一长,珠样的一短,又珠样的一长,面面地粘在了窗上,仿佛本来就有的样子,印花一样,一润一润地椭圆着;春雨有一股面的气味,一股甜酒样的气味,那气味是用细筛筛出来的,细筛筛出来的气味一淋一淋的,时有时无,时断时续,且还有缕缕霉了的斑斑点点陷在里边;细了听,就听见了小虫意儿的呢喃,春雨下来的时候,就听见很多的小虫意在窃窃私语,天上落下了很多的小虫意,很有趣的小虫意,一个亲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营营地说着话,它们是嘴对嘴在说话,它们的话真多呀!……
我真想和它们说话,我真想和它们说说话。我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它们说:城市太脏了,城市很脏。城市里有很多病。它们来的时候很干净,走的时候很脏,一落下来就脏了……我知道,它们不愿意跟我说话,它们嫌我脏。
把脸贴在凉凉的玻璃窗上,我就又看见那个人了,那个秃顶的老头。那人在楼下的雨中来来回回地漫步,那人披一件黑色的风衣紧夹着身子在雨中的树下漫步。其实他是很焦躁的,我看出来了,他很焦躁。他走动的时候心却没有走动,他的心一直在那个窗口钉着,那是陈冬阿姨的窗口,我知道他的心钉在了陈冬阿姨的窗口。他把心钉在陈冬阿姨的窗口上,人却在雨地里漫步。
他的心是紫黄色的,他的心上撒了很多胡椒粉,他的心是胡椒粉加盐腌出来的,他的心很辣,他的心有一股很氽的胡辣味。他的心是化过妆的,心老了,他又化了化妆,那股胡辣味是特意加工出来的。我看出来了,他的心在别的地方也挂过,他的心上有一个铁鼻儿,那铁鼻是专门加工的,那铁鼻儿已经锈了。那铁鼻儿挂的地方太多,所以铁鼻儿生锈了。他的心挂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怕雨淋,因为上面包了一层很厚的油纸。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人,事先就在心上包了油纸。我看出来了,这是一个经常挂心的人,他走到哪里,就把心挂到哪里……
陈冬阿姨的窗口没有灯光,她的窗口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见她了,我看见她在窗口站着,默默地站着,半浏览半轻蔑地看着秃顶老头挂在窗前的心。她是早已认识这颗心了,她对这颗心很熟悉。我看出,她是很想把这颗心从楼上的窗口处扔下去,她一定是很想把心扔下去。可她不敢,她有点怕。人怕人是从心里怕的,她心里怕。她轻声说:走吧,你走吧。该给你的,我都给你了。你还要怎样呢?
25.春(25)
那颗用油纸包着的心说:你还要什么?你说吧,你还要啥?
她说: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心说:你为什么不要?你应该要么。那时候你要,现在你又不要了。你不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她说:四年了,你还不够吗?四年还不够长么?有比四年更长的么?什么东西能比四年更长……
心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你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我的心年轻啊,你看我的心有多年轻。你尝尝辣不辣?不年轻有这么辣吗?
她说:你要再逼我,我就不客气了……
心说:我逼过你么?我什么时候逼过你?那时候,我顶的压力小吗?为接收你,我顶了多大的压力呀!这些你不是不知道,你都知道的。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很多,中文系毕业的学生……
她说:你还要说什么,你还想说什么,都说出来,都说出来吧!不就是那些话么,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说了无数次了……
心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呀。我说过要把你退回去么?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我从来也没有让你感激过我。调你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是看你气质好,我是看中你的气质了。一个处级单位,多少人想进,那时候各个部门都给我推荐人,上头也往下压人,我都没有要么……
她说:是啊,你对我不错,我知道你对我不错。你……
心说:你是不是和王森林那小子混在一起了?我看你是让王森林那小子给迷住了。王森林算个什么东西?那时候,王森林一天到晚像狗一样点头哈腰,见了就喊老师,我理都不理他……
她说:我是跟王森林混在一起了,我早就跟王森林混在一起了,王森林天天在我这里,王森林一会儿就来……
心说:如果不是王森林,也是那个叫什么、什么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早有人给我说了。就是那个、那个瘦高个……
她说:是呀,我这儿有很多人,我这儿天天都有人,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都与你没有关系。你凭什么干涉我?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跟踪我?!……
心说:谁说我跟踪你了?我会做这样的事么?我是关心你,我是关心你呀。好好好……
往下就没有声音了,往下只有对视……
夜已深了,那个包着油纸的心还在陈冬阿姨的窗前挂着,那里挂着的是一枚公章,很像是一枚公章。在这座城市里,很多地方都挂着公章……
雨小了,雨渐渐化进墨里,变成了一片灰尘,很湿润的灰尘。那个秃顶老头仍在楼下的雨地里漫步。他一边漫步一边看表,他不时地看表……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上楼的,他一定会上楼去。门开不开哪?
四月十一日
新妈妈又要出门去了。
新妈妈说,要去看看她的表舅。走的时候,新妈妈就是这样对爸爸说的。可我知道她要到哪里去,我是知道的。
她肯定要去那座a楼,她又要到那座a楼里去了,她要去卖她的舌头。
我一直盯着看,盯着看的时候,才能看见她和那座a楼。
新妈妈走的是一条曲线,我现她从来不走直线,她没有走过直线。她在路上总要绕一圈,上三路车,又转五路,接着她又进了亚东亚大商场。新妈妈很喜欢逛商场,她先后在商场的电梯上下了两个来回,她一上电梯我就看不到她了,那里充满了人肉的气味,她一混进人肉的气味里,我就看不到她了。后来她又回到了大厅,站在一个大穿衣镜前。商场里到处都是镜子,她喜欢镜子,她在镜子前面照了很长时间,她在镜子前面换试微笑的面具。我看见她换上的是一副橄榄色的面具,她是戴着这副橄榄色的面具走向a楼的。我现新妈妈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她很勇敢。
26.春(26)
新妈妈在a楼的长廊里走着,不停地与人们打招呼,她在这里已经认识了很多人。***新妈妈与人打招呼的方式非常独特,她像玩魔术一样见一个人换一副面具。她很灵巧地用左手拿下一个,右手换上一个,我几乎看不出她是怎样拿下又是怎样换上的。我看出,新妈妈打招呼的人,都是些有椅子的人,坐在a楼里的人每人都有一把椅子,他们带着大大小小的椅子走路,他们也都像椅子一样被涂上了紫红的颜色,一个个走得很沉稳也很僵硬。椅子在屁股上绑着,他们只有端着架式走路。最后,当新妈妈快要走到那个门前的时候,她又把面具换掉了,她仍然换上那副橄榄色的面具,今天,她坚持使用橄榄色面具。
新妈妈又走进了那个有老虎气味的房间,新妈妈在那个房间里戴着橄榄色的面具,显着非常地娴静。她端坐在沙上,看着老虎给她端茶倒水,老虎给她端的仍然是冒着腾腾热气的紫红颜色的水。新妈妈没有喝,新妈妈说:老项,你不用忙,老项。那事儿怎样了?我来问问那事怎样了。
老虎笑着说:哪件事?事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新妈妈说:当然是那件事,就是那件事,我说的那件事……
老虎坐过来了。老虎往沙上一坐,紧挨着新妈妈,又问:你再说说,你再给我说说。
新妈妈的身子往后移了移,说:你贵人多忘事,你不知道算了,我也不说了……
老虎拍了拍脑袋,老虎说:噢,是那事,我知道,我知道了。我已经给他们交代了,让他们马上就办。这好办,你说的事,我能不办么……
老虎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脑海里十分忙碌。他脑海里有一张四通八达的线路图,在每一条线路图上都跑着火车,红颜色的火车,火车上装载着许多红颜色的小人,小人们坐着火车朝四面八方奔去。当火车与火车在乱麻麻的线路上交会的时候,我现随时都有撞车的可能:车太多了,车开得也太快了……
新妈妈一直戴着那副橄榄色的面具,当老虎慢慢移到她跟前的时候,新妈妈仍然没有换面具,新妈妈也没有卖舌头,这一次新妈妈没有出卖舌头。新妈妈把她的胳膊拿出来了,新妈妈仅是把她的胳膊交给了老虎,老虎拿到的是一条白嫩的胳膊。老虎一拿到胳膊,他脑海中的线路图上的火车就停下来了,所有的火车都停了,线路堵塞了,接着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大水,洪水把什么都淹了,整个线路成了一片乱糟糟的浆糊,红色的四处冒泡的浆糊……
新妈妈一边往前送着胳膊,一边往后移着身子。新妈妈一边勇敢地把胳膊卸下来交给老虎,一边做出胆小如鼠的样子。
新妈妈小声说:老项,这样好吗?这合适么?老项,老项啊……
老虎的肠胃里也残存着粮食,老虎的肠胃里下半部有粮食和粉笔末的气味,上半部的气味却非常地复杂,那是各种肉类加牛奶杂出来的气味。老虎的肠胃里的气味是台阶似的,每一个台阶都有一条路线,每一条路线都连带着一大堆白色的粉笔末,我看出老虎的路线是从粉笔末开始的……而后粉笔末的气味少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老虎肠胃里的气味从简单走向复杂,而后又从复杂走向简单……老虎曾经对新妈妈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我听见老虎对新妈妈说:我现在吃不下东西,我现在吃东西很少。酒么,我现在只喝'五粮液',烟么,只抽'红塔山',别的不喜欢,别的都不喜欢。
新妈妈轻轻地把胳膊抽出来,新妈妈把胳膊抽出之后说:
哼,你也有想吃的。有些东西你很想吃,就是没有人给你……
老虎笑了,老虎很温和地笑了,老虎笑着摇摇头……在老虎的笑容里塞着另一个女人,老虎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被粉笔末裹着的女人,那个女人浑身上下沾满了粉笔末,那个女人连缀着一段十分屈辱的岁月,在那样的岁月里,老虎像粉笔一样不断地磨损,那时候老虎成了在黑板上纷纷落下的粉笔末。而后是男粉笔与女粉笔的相互磨损……谁都没想到会有一张纸飘过来,有那么一天,会有一张纸飘过来……于是,老虎喃喃自语说:不堪回,不堪回啊……
27.春(27)
老虎一边不堪回,一边吞噬新妈妈的胳膊,老虎在新妈妈的胳膊上咬出了很多牙印,老虎嘴里有一颗假牙,因此,新妈妈的胳膊上也有了很多的假牙印。***这颗假牙是一九六八年制作的,假牙套上有好名声的牙科医生刻上去的极微小的一九六八的字样。在一九六八年,老虎从课桌上掉下来,跌掉了一颗牙齿。那颗牙齿被一个打扫卫生的人扫进了垃圾堆,而后从一个垃圾堆又转向另一个垃圾堆,如今躺在了郊外的地下(那颗牙齿的一部分躺在郊外的地下,一部分变成了一只白萝卜)……老虎在吞噬新妈妈胳膊的同时,把心分成了四份,一份警惕地谛听着门外的动静;一份喜悦地品尝着鲜嫩的滋味;一份偷觑着女粉笔的丑陋;一份进入了回忆之中。在回忆里,他看见新妈妈在一个下属的家里坐着,那人就是新妈妈的远房表舅,老虎是在新妈妈的远房表舅家里见到新妈妈的。在那里,新妈妈看到他就举起了那双大眼睛,那双亮丽的大眼睛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后新妈妈就勇敢地找他来了,新妈妈来请他帮忙办一件事……倏尔,他的思路又跑进了一个四星级宾馆,他温和地说:开个房间吧,咱们去开一个房间……
新妈妈却只有一个念头,她只有办事的念头,新妈妈举着那个念头就像举着一把锋利的刀,新妈妈用刀把胳膊切下来交给老虎……现在,她突然又把胳膊抽出来了。新妈妈一边往外抽胳膊一边说:我该走了,我真的该走了……新妈妈抽出胳膊后,很决绝地站了起来。
老虎慌忙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嘛。那件事我一定办,我尽快办……
新妈妈还是走了。新妈妈临走之前才取下了橄榄色的面具。
新妈妈临走之前换上了桃红色的面具,扭头给了老虎一个桃红色的微笑……这个微笑使老虎目瞪口呆,老虎脑海里奔驰着一片红色,红色又像大水一样漫过来……这时老虎变成了一只猫,变成了一只傻呆呆的猫。老虎也有变猫的时候。
新妈妈的高跟鞋在走廊里有节奏地响着,那的儿、的儿、的儿……的响声在楼道里敲出了桃红色的气味,楼道里弥漫着桃红色的气味和肉色金属的轰鸣,整个楼道里到处都是游动着的桃红色的气味和肉色金属的轰鸣声,那气味和声响鱼儿一样游进了老虎的房间。老虎很想站起来,老虎非常想站起来,老虎拼命想追逐那桃红色的气味,可老虎站不起来了。老虎很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了。
老虎只会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说:开个房间吧,开个房间吧……
新妈妈笑了,走在路上的时候,我看见新妈妈偷偷在笑。
四月十二日
今天,新妈妈罚我跪了一个上午。
新妈妈在我身上扎上针,又罚我跪了一个上午。
她说我的眼睛有问题,她说我看她的时候,眼睛有问题。
新妈妈是一个很灵敏的人,新妈妈非常灵敏。我看见新妈妈肚子里藏着很多的疑问,新妈妈对我的眼睛生了怀疑。她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你看见什么了?你说,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我不能告诉她,我知道我不能告诉她。我如果说我看见了什么,她会害我的,我知道她一直想办法要害我。
她知道我会写字,就把一支笔一张纸递到我手里,她说:
你写,你看见了什么,你给我写下来……
我不能写,我不写。我看着她,我跪在地上看着她。不知怎的,她很害怕我看她,我一看她,她就说我很贼,我的眼睛很贼。她扎我的时候总是先让我闭上眼睛,我一闭上眼睛就现那根针离我很近,那根针离我非常近。针上蕴积着新妈妈肚子里的黑气,新妈妈把黑气注在针尖尖上,而后往我身上扎……
倏尔,没有针了,新妈妈把针拔掉了。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一片轻柔的羽毛,一片桃红色的羽毛,一片桃红色的羽毛轻柔地抚在我的脸上:孩子,你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你究竟看见什么了?你是不是能看见什么……
28.春(28)
我没有睁眼,那轻柔使我不愿睁眼,我觉得像是在梦里,梦中有一只小船,羽毛做成的小船,我躺在小船里,轻轻地摇啊,摇啊,摇啊摇……这时候,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想看一看,可我看见蛇头了,我一下就看见了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新妈妈肚子里昂着一个三角形的蛇头,那蛇头在吐黑气,那蛇头能吐出一团一团的黑气……
我摇了摇头,我只能摇摇头。
四月十二日下午
那个叫王森林的又来了,他来找陈冬阿姨。
他仍然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他把车子往楼门口一放,就匆匆地上楼去了。
陈冬阿姨住在五楼,他站在五楼的楼道里,先是迟疑了一会儿,而后上前敲门。他站在门口敲了很长时间……
陈冬阿姨不在家,我知道陈冬阿姨不在家。可他还是敲。他敲了一会儿,就对着门说:陈冬,你这不是害我么!我来找你帮忙,你帮不帮都不要紧,你也不能害我呀?我跟你好过么?我啥时候跟你好过?你怎么能给头儿这样说哪?你说我跟你好,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让头儿一天到晚给我小鞋穿,你这不是害我么?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看出,他是有意对门说的,他不是对陈冬阿姨说的,如果陈冬阿姨在家,他一定不这样说,他只敢对门说。他还朝门上踢了一脚,他很气魄地朝门上踢了一脚,他在门上踢出了一片狗屎味。接着,他突然地弯下腰去了,我以为他要干什么了,他很像是要干出什么的样子,结果是很有意思的,他蹲下来又去擦门上的狗屎味,他竟然用自己的袖子去擦那难闻的狗屎味,踢完之后,他又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把痕迹擦掉了。一会儿工夫,他站起来,拍拍袖子,扶扶眼镜,气宇轩昂地下楼去了。他在楼梯上走出了一片咚咚的脚步声,很大器的脚步声,可那脚步声里托着的心却很小,像蚊子一样小。一个小小的心在很大器的脚步声里走出了一股生姜的气味,这是一股人造生姜的气味。报上说,现在人造的东西很多……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个人非常奇怪。他一下楼就开始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他一边推车子,一边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我仔细看,我盯着他看,才看清他嘴里嘟哝的话。他说的仍然是这样的一串话: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他不停地说着这样的话。他骑上车后,嘴里仍然背诵着这样一段话: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当他背诵这些话的时候,他心中却奏着一段红蚊子音乐,是现在社会上最流行的红蚊子音乐。我不明白这些话与红蚊子音乐有什么关系,我一点也看不明白。
我的头有点疼了,我的头又有点疼了。我不看了……
四月十三日
魏征叔叔的话:
人一有了钱,钱就很扯淡了,钱其实很扯淡。钱是一种声音,钱是用来买声音的。说来说去,人要的也就是一种声音。人要是活出响儿来,也就算是大活了。我知道你不信,你别不信。
是呀,有时候,一定的时候,用钱也买不来声音,到了那种时候,无论用多少钱都买不来声音,这我知道,但是,我告诉你,响过没响过是不一样的。大响儿过的人毕竟大响过,这时候还有一种东西是可以保持的,可以终生保持。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可以靠它活着。这就是回忆。我告诉你,大响过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可以拥有回忆。回忆就是声音。即使是一个人,只要拥有回忆,就可以制造出满屋子声音。要是你根本就没响过,你靠什么回忆?连回忆都没有声音,这不太可怜了么?说说蛆变苍蝇?好吧,就再给你说说蛆变苍蝇。
我上次说过,在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上,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这是实打实的。我在那个图书市场上整整转了半个月。我白天转悠,晚上看书,那一段,我看了多少书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干是不干,要干就真干。你也知道我的文化水平,不吹牛地说,在这一点上,咱不吹牛,起码比那些人高出两个档次。这不是笑话吧?这不应该是笑话。在那里我现两个人的书卖得最快,一是金庸,一是古龙。听说过这两个人吧?在那个时候,这两个人的书卖得最快。人疯的时候,是心先疯的,活得憋屈的人都喜欢品味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这就是让心先疯一疯。真赚钱哪!一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一套一套的,一套就是十几元,进钱流水一样。但这个图书市场上的书贩赚钱并不多,在这里干的全是二道贩子、三道贩子,甚至四道五道……大钱都让外边的人挣了。啊,关键是!你知道的含义么?你知道全国最大的图书市场在哪里么?告诉你吧,我告诉你,四个地方:
29.春(29)
一个是武汉;一个是湖南的长沙;一个是广州;一个哈尔滨。***这四个地方就是全国最大的图书集散地,挣大钱的都在这里呢。他们在这里把整个中国像切西瓜一样切割了,一人一牙子,就那么吃了。在这些地方谈图书生意你知道是怎么谈的?告诉你,狗日的是摊着地图谈的,那才叫气魄哪!地图往桌上一摊,东、西、南、北,你的,我的,他的……狗日的就这么瓜分了。你知道什么是垄断?这就是垄断行。这就是。各种各样的书就是从这些地方批出来,而后流向全国各地的。你说那些二道贩子、三道贩子冤不冤?冤死!
我告诉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图书市场,屁大的一条街,要想插进去,哪怕放一只脚,也是很不容易的,很不容易。先得有五证:一是图书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准许证;二是得有工商局的营业执照;三是税务局的税务证;四是公安局扫黄办公室的准许证;五是卫生部门的清洁证。有了这些证还不行,有了这些证还不能搞图书批业务,这些只能证明你是个体书贩。个体书贩只能摆摊零售。你看,哪儿都分级,搞图书行也是分级的。一级,是全民企业,可以批;二级,说是集体企业,也可以搞批;三级,就不行了,三级就是个体书贩,只能搞零售。可是,在这个图书市场上干的全是个体,说白了,那些所谓的全民、集体都是喂出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要想搞图书批必须得挂靠一个单位。挂靠你懂吗?又谝,我不是谝。我只是告诉你,苍蝇变蛆也是不容易的,得有环境。没有环境,你变一只试试?你别说,我就在这条街上,转着转着转着,转出了一个机会。我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从湖北来的,他来推销一本书。我给你说,这是一个极其精明的人,可以说非常精明。当时,他推销的算是一本新书,还没人知道的书。我告诉你吧,就是那本《丑陋的中国人》。当然,现在谁都知道了。就是这本书,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
这是一本揭疮疤的书。单个人是不愿意揭疮疤的,谁也不愿意揭自己的疮疤,护秃子就是这个意思,秃子最怕人家看他的头。但整体的人又愿意揭疮疤,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理,因为谁都愿意揭别人的疮疤……所以这本书应该是好销的。可是,开初的时候,这个从湖北来的家伙却没有把书推销出去。他踮着一双穷腿跑遍全国都没有推销出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推销不出去?我告诉你吧,这家伙精明是精明,可他档次太低,眼光不行,他仅是懵懵懂懂地觉得这本书能,他闻出点味,可他说不出道理来。再一个是他选的时机不好,他早了半个月,那时候书市上正吃金庸、古龙呢,猛然把这本书拿出来,没人敢。要是再晚半个月,就轮不到我了,你知道,机会只有一次。我是在烩面馆里碰上他的,不瞒你说,在进那个烩面馆之前,我跟了他三天,我看着他在一家一家的书摊前推销这本书,他越让人要越没人要。他很急,也很沮丧,一脸的晦气。
等他进那家烩面馆的时候,人已失落到了极点。他正骂呢,骂人们不识货。我就是这时进去的,我也要了一碗烩面,跟他一个桌吃烩面。待一碗烩面吃完我已经跟他熟识了……吃完饭,我对他说:老弟,你跟我来,你跟我来吧。他问:啥事儿?你说啥事吧!我说:你跟我来吧。我想帮帮你,我就想帮帮你。他不信,他当然不信。他说他要走,他等着赶火车呢。我说:就几句话,不耽误你,你只要觉得不像是帮你,你站起就走,我决不拦你。就这样,我把他拉到隔壁一家稍干净一些的酒馆里,要了四个菜一瓶酒,而后我把兜里装的全国地图掏了出来,装模作样地摊在了桌上(你说我诈,的确是有点诈)。明眼人,我一掏地图他就明白了。他马上问:你也是书的?我笑着说:
不错,我也是吃这碗饭的。他马上就掏出那本书,说:你看看这一本……我哈哈一笑说:你也不用叫我看了,我不看了,不就是这本《丑陋的中国人》么?不就是台湾柏杨写的么?我给你怎么样?说着,我用手在地图上给他比划了一下,我说:
30.春(30)
中南五省,我包了。***可有一条,必须是……我这一比划就把他镇住了,一句就把他镇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你真呀?你真愿意?!……这时候,我拿了他一手,我说:我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你要走就走吧。他赶快给我掏烟,一边掏烟一边说:老哥,老哥,我一看你就是个痛快人,终于碰上一个识货的,是个大弄家,有气魄!只要你老哥愿,我就一杆子插到底了,人家都是三七开,我给你五五开,怎么样?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这时候,我还什么都没有呢。我装着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有点冒险,是有点冒险。我再考虑考虑,你容我再考虑考虑……他急了,说:决不会赔,你相信我,决不会赔。说着,他把所有的手续都拿出来,摊在我的面前: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我是文教局的。那时我就说我是文教局的。我屁局也不是,可我得这么说。我说局里刚办一个图书行公司,让我抻头搞,我不能搞砸了,我得给领导上说一声……他很急,他当然很急。他说:得多长时间,你说多长时间?我说:你知道机关里办事,研究来研究去的,你给我三天时间,你等我三天,怎么样?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说:
好吧,我等你三天,我只等你三天……我知道得稳住他,我得先稳住他。临分手的时候,我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钱是不能多拿的,这时候钱不能多拿,多拿就假了),我说:这本书我的确想。为了表明诚意,这三百块钱作为这三天的旅差费,一点心意,你可以到一些地方转转看看,费用我们报销。他很高兴,客气了几句就把钱收下了,他一收钱,我就放心了……
三天时间,他只给我了三天时间。你说三天时间能干什么?
书要五个证,我一个证也没有;我给他说,中南五省,我要一百万册,可我只有两千块钱,连个小零头的小零头都不够。我知道三天时间不够,根本不够,可我就这么应承下来了……
想起来真冒险哪!那时候,是有点冒险。
四月十五日
上午,当我又回到旧妈妈家的时候,门却是锁着的。
门锁着,屋里没有人,我只好坐在楼梯上等。我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等了很久,仍然不见旧妈妈回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我饿了,我觉得有点饿。我一下子闻到了很多香气,诱人的香气从一家家的窗户里流出来……我不能看那些东西,我知道我不能看。
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重又回到大街上。这会儿,大街就算是我的家了。大街上有很多声音,在声音里走,我就不显得那么饿了……
今天是砍树的日子,砍树的日子到了。
走在路上,我看见马路两边有很多人在砍树。人们把树的身子砍下一半留下一半,树全都成了半边。一半身子落在地上,一半身子站在路边。只有半边的树仍然在路边上站着,流着白颜色的血,我看见树的血是白色的,白里有点泛青。天空中有很多刀子落在树身上,天上落刀子了,一片一片的刀子。也有锯的,锯哧啦、哧啦……在树身上响着,那是一种很钝的声音,一种苦巴巴的声音,声音里有一股一股的香气飘出来,带刃儿的香气,很涩很苦的香气,香气里亮着红颜色的光,拉出的却是一些黄颜色的末,树的周围有黄颜色的末纷纷落下,像下雨一样。天上下着树的肉雨,一摊一摊的肉雨,树却忍着,树很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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