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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天

_4 亦舒(当代)
  从心双眼濡湿。
  张低低叹息。
  仿佛看到当日不羁的她吊着香与他谈判的样子来。虽然他双眼不好,只看见一个蒙眬的影子,也知道是个丽人。
  "一个男人,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
  当时张祖佑十分气忿,想叫她走。
  "可怜,还有一个那样的小孩子。”
  张祖佑不由得沉声说:“不关孩子的事。”
  燕阳答:“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这样吧,我们彼此利用可好?”
  这样爽快,倒不坏,张祖佑嗯地一声。
  他们终于去注册结婚。
  燕阳晚出早归,做的是什么工作,可以想象。
  他们各有各的自由,互不干涉。
  燕阳十分幽默,曾经这样道:“真夫妻就做不到这样尊重,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挤在一间破旧的小公寓内,两人一起度过难关。
  从心问:“她为什么要走?”
  "她爱上了一个人。”
  "啊,她说过,是错爱。”
  "那人说,可以把她带到美国,做国际模特儿。”
  "这样大的空头支票,她都相信?”
  张祖佑牵了牵嘴角。
  也许,她不能不信,她只有这条路。
  "那人带她去纽约住了一年,后来那人失了踪,她传染到恶疾。”
  接着的事,从心都知道了。
  "她回乡之前来找过我。"从心恻然。
  是话别吗?
  "她说:‘阿张,我同你办离婚手续,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啊!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晓得为他人着想。
  "很硬净,不解释,也不抱怨,她走的时候,子彤十分伤心,他唯一认识的妈妈,只是燕阳。"张祖佑说。
  从心缓缓说:“燕阳说,她的名字,是艳阳的意思。"但是其实太阳照不到她身上。
  燕阳同她一样,是个混血儿,也是个孤儿。
  这时,张祖佑忽然说:“我累了。”
  "你休息吧,我去上班。”
  那一天,在凤凰茶餐厅,发生了一宗事。
  
艳阳天--三

  先是一个女客,叫一杯咖啡,坐了好久,添了又添,累从心跑来跑去。
  从心就是这点好,绝不觉烦,一直微笑。
  女客终于走了。
  老板娘说:“奇怪,打扮斯文,举止无聊。”
  这时,有洋人流浪汉进来乞食,从心取个隔夜包给他。
  老板娘轻轻责备:“你给他,他天天来,吓坏正经顾客。”
  从心只是陪笑。
  话还没说完,那女客又来了,这次还带着一个年轻人。两个人坐下,对着从心指指点点。
  老板娘走过去,"两位要什么?”
  "我们想同那位小姐说几句话。”
  从心忽然害怕。莫非是移民局!
  老板娘挺身而出,"你们是哪里的人?”
  那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我们是华光中文电视台职员,这里是我们名片。”
  老板娘一听,立刻变得笑容满脸,"唉,自己人,为什么不早说,小明,拿蛋糕来请客,两位有什么事?”
  那女客笑说:“我叫李美赐,是这一届华裔小姐选举负责人,实不相瞒,看中了那位小姐。”
  "是燕阳?阿燕,过来一下。”
  从心只得过去。
  "请坐。”
  "我在工作,站着很好。”
  "你叫燕阳?”
  从心迟疑着不愿回答。
  "燕小姐,我们节目你可看过。”
  老板娘抢着回答:“十分精彩,当选的华姐可往香港决赛,往往名成利就,像余杏瑶、陈美顺,可是这样?”
  "对,我们希望燕小姐参选。”
  老板娘又问:“一定拿头奖吗?”
  那年轻人笑了,"我叫李智泉,是广告部经理。”
  呵,智能似泉水一般,那多好。
  从心只是不出声。
  华裔小姐第一名?好不令人兴奋,这同到纽约做模特儿,或是往荷里活做大明星,是同一式的陷阱吧。
  两个电视台职员同时说:“燕小姐考虑一下回复我们。”
  他们告辞。
  从心实时埋头工作。
  凤凰茶室却扰攘起来。
  "艳色天下事,这老话没错。”
  "竟然找到这里来。”
  "有仙人指路似的。”
  "阿燕一下子就成为名女人了。”
  "到时别忘记请我们吃大餐。”
  老板娘最感慨:“这样漂亮,怎么留得住她。”
  从心只当他们在说别人。
  她回到公寓,也不提起。
  子彤自滑雪营回来,非常兴奋,讲了又讲,拉着从心的手,妈妈长,妈妈短。他是那样渴望拥有母亲,不管真假,是否亲生,都不介意,从心为之恻然。
  张祖佑说:“我兑了出版社支票,今天出去吃饭。”
  "哎呀,我已经买好菜。”
  "明天再煮。”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他们一行三人去吃西餐,从心第一次被人服侍,很不好意思,她用英语点菜,张祖佑诧异:“讲得好极了。"十分佩服她进步迅速。
  表面上看,真像一家三口。
  从心十分照顾他们父子,把刀叉、调味品交到张的手中,子彤笑说:“妈妈,我们自己会。"张祖佑低着头不出声。
  像,愈来愈像,不是像假妻,而是像亡妻德慈。他暗暗自语:德慈,你可怜我,可是你阴灵回来照顾我父子?他哽咽。
  终于,他不着边际地问:“还喜欢这里吗?”
  从心由衷地答:“喜欢,这里不会先敬罗衣,教育普及,设施完善,是属于大众的社会;人人有资格打球、游泳、滑雪……”
  张微笑:“开头,新移民都如此赞美。”
  从心讪讪地说:“当然,每个社会都有暗涌。”
  片刻,大家吃甜品。
  "我以为你一来就看见有人跳楼会觉得害怕。”
  从心把一勺冰淇淋喂到他嘴里,"我也以为你挺不爱说话。”
  子彤看见他俩这般情形不觉高兴地笑。
  从心享受了一个现成的家庭。
  第二天,她收到一份华裔小姐参选表格。
  老板娘说:“还不快填妥送进去。”
  从心笑,"我哪里有本钱?”
  "我替你找刘律师做提名人。”
  "不,我……”
  "这是一个机会,阿燕,你不是想挣点钱供养婆婆吗,在茶餐厅做工哪里有前途。”
  "这也是一份正经工作。”
  "万一藉此进了演艺界,财源滚滚来。”
  从心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说不定有许多黑幕陷阱等着我们去踩。”
  老板娘却遗憾地说:“我若年轻貌美,势必闯一闯,入了宝山,再也不会空手回。”
  从心的心咯地响了一下。
  就这几年了,十六到二十三,一个女子的青春就这么多,如果读好了书做事业,那又不同,那简直可与天地同寿,才胜于貌,大可做到七老八十,甚至死的那一日。
  她周从心会什么?她只得一双手。
  那天下午,趁空档,她填妥表格,寄出去。
  又跟那位李美赐通过电话。
  李女士很高兴,"祝你成功。”
  赚取经验,见一下场面,也是好事。
  老板娘十分支持,"你受训期间照支薪。”
  "怎么可以。”
  "互相利用,接受访问,一定要在凤凰。”
  从心笑出来。
  可有利用价值了,有人要利用她!是多么开心及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回到公寓,看见张祖佑一个人对着窗口,像在凝视什么。从心问:“吃过午饭没有?”
  他却静静问:“你参加选美?”
  "是。”
  "电视台有人打电话来,说明早九点钟通告。”“谢谢你。”
  "你可知选美需穿着游泳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处走?”
  "我听说过。”
  "你不怕?”
  从心不出声。
  "你同燕阳真的相似。”
  从心轻轻说:“这是骂我吧。”
  "你是我什么人,我同你什么关系,我怎么敢骂你。”
  "张先生,你这人真不好相处。”
  "真是难为了你,我这人又盲又穷,是根废柴,你早日飞出去吧,我不阻你前程。”
  他回到房里,关上门,再也不出来
  从心发觉自己竟与张祖佑吵架了。
  刚在懊恼,电话铃响。
  "燕小姐,我是电视台李智泉,记得吗,有一则化妆品硬照广告,想找你拍摄,酬劳是────”
  他说了一个数字。
  啊,是可邀付永华大厦三个月房租。
  从心冲动地说:“我立刻来。”
  她不想欠张氏人情。
  李智泉笑了,"不是今天,是下星期。”
  从心这才想起来,"我不会……”
  "没关系,有专人指导。"她只需人到就可以。
  接着几天之内,张祖佑没与她说过一句话。
  到了约好的日子时间,李智泉来接从心。
  他开着一辆小跑车,活泼开朗,能说会道,双目明亮,可是,从心却牵挂小公寓里的张祖佑。李智泉把她带到一个摄制室,工作人员已经在等候,一见从心,都一怔。
  "阿智,有这样的人才,怎么不早说?”
  立刻有三、四双手来侍候她,有人替她喷湿头发,重新做发型,又有化妆师来帮她打扮,摄影师在她脸上测光,李智泉递茶水给从心。
  接着,好几个金发美女莺声呖呖走进来,人人衣不蔽体,露着腰肢肚脐,二话不说,当众更衣。
  从心立刻眼观鼻,鼻观心。
  她们与李智泉态度亲热,不避嫌疑。
  从心明白沉默是金,一声不响,看上去,非常冷酷及有信心的样子。其实,已经吓破了胆。
  那班洋女见一个华女动也不动扳着面孔,倒也不敢造次,各自喝黑咖啡及不断抽。
  化好妆,从心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更是惊上加惊。
  只见整张面孔闪亮,银白眼睑上贴着一颗颗假钻石,像化妆舞会中面具。她看向李智泉。
  谁知李君过来轻柔的说:“原来你有一张这样完美的面孔。”
  摄影师更是赞不绝口。
  李问:“你是混血儿?”
  从心不置可否。
  "但是又像足华裔,只四分之一哥加索血
  统吧。”
  周从心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李智泉让她签一张简单合约,支付她一张支票。
  摄影师过来说:“一出荷里活制作在这里拍外景,正想找特约试镜,阿燕,你去试试。”
  从心还未回答,李智泉已经说:“可是艺伎桃桃子的故事?”
  "是,需要大量东方面孔。”
  李智泉说:“好,我做你经理人。”
  从心吓坏了,"我不会说英语。”
  李却说:“你讲得好极了,放心,导演不会叫特约上台讲解火箭科技。"一步一步,把周从心推上舞台。
  不,是燕阳,她叫艳阳,艳阳天。
  过一日,从心将支票兑现,把钞票放在张祖佑面前。
  她说:“这是我付你的房租,请笑纳。”
  张祖佑很平静:“多谢,蜗居浅窄,留不住你,你早日找地方搬吧。”
  从心坐下来,不出声。
  "叫人看见公寓里有潦倒汉与小孩同住,大不方便。”
  从心仍然不响。
  张祖佑故意问:“咦,你还在这里?”
  从心轻轻说:“是,周从心仍在你面前,燕阳早就走了。”
  张祖佑这才蓦然想起,啊,原来这聪敏女发觉他是在与燕阳说话。
  他眼睛看不见,心情悲怆,一时混淆,以为是燕阳要奔向名利之路。
  "对不起,我冒名顶替,令你勾起不愉快记忆。”
  "从心,危险。"张袓佑说。
  "我知道。"从心说。
  "燕阳是你的前车。”
  从心抬起头,"贪慕虚荣的贫女只得一条路,终于会车毁人亡,可是这样?"她微微笑。
  她走近窗户,往下看,入夜,对面马路时有形可疑人物兜售各种毒品,还有流莺疲倦地向途人媚笑。
  这时,自窗外流入的空气却不失新鲜。
  燕阳与张祖佑之间的关系有点暧昧,就像从心与他一样,两个沦落的人,在同一屋檐下挣扎,日久,互相信任依赖,他只得她,她也只有他。
  他不舍得燕阳走,他更不想温婉的从心离开他。
  很像古时的落难书生,遭遇奇突,有织女自天上来,救过他一次,走了,然后,再生活在黑暗中,正当绝望,忽然,又来了一名天使。
  从心过去握住他的手,"我很感激你收留我。”
  张祖佑伸出手,轻轻触摸她的额角,呵,有点倾斜,无父母缘,但是,眉毛浓密细长,鼻梁高挺,轮廓与燕阳真的相似。他叹口气。
  "又得向子彤解释你为何离去。”
  "他会明白。”
  "是,不得不明白之际,也只得明白。”
  "迟早,我都得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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