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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9 鲁迅(现代)
》,说中国不宜实行“民主共和”,而应实行“虚君共和”(即君主立宪)。
  〔3〕 陈独秀(1880—1942) 字仲甫,安徽怀宁人。原为北京大学教授,
《新青年》杂志的创办人,“五四”时期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主要人物。中国共产党成立后,
任党的总书记。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后期,推行右倾投降主义路线,使革命遭到失败;以
后他成了取消主义者,又和托洛茨基分子相勾结,成立反党小组织,于一九二九年十一月被
开除出党。一九一八年三月,他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三号发表《驳康有为共和平议》一文
,驳斥“虚君共和”的论调。
  〔4〕 灵学派 一九一七年十年,俞复、陆费逵等人在上海设盛德坛扶乩,组织灵学
会,一九一八年一月刊行《灵学丛志》,提倡迷信与复古。在盛德坛成立的当天扶乩中,称
“圣贤仙佛同降”,“推定”孟轲“主坛”;“谕示”有“如此主坛者归孟圣矣乎”等语。
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曾刊载陈百年的《辟灵学》,钱玄同、刘半农的《
斥灵学丛志》等文章,驳斥他们的荒谬。陈百年,名大齐,浙江海盐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
。钱玄同(1887—1939),名夏,浙江吴兴人,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刘半农(1891—1934),名复,江苏江阴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后两人都曾积
极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
  〔5〕 《新青年》 综合性月刊,“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
重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
改名为《新青年》。一九一六年底迁至北京。从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钊等参加编辑工作
。一九二二年休刊,共出九卷,每卷六期。鲁迅在“五四”时期同该刊有密切联系,是它的
重要撰稿人,曾参加该刊编辑会议。
  〔6〕 “表彰节烈” 一九一四年三月,袁世凯颁布旨在维护封建礼教的《褒扬条例
》,规定“妇女节烈贞操,可以风世者”,给予匾额、题字、褒章等奖励;直到“五四”前
后,报刊上还常登有颂扬“节妇”、“烈女”的纪事和诗文。
  〔7〕 君政复古时代 指袁世凯阴谋称帝时期。当时袁世凯御用的筹安会“六君子”
之一刘师培曾在《中国学报》第一、二期(一九一六年一、二月)发表《君政复古论》一文
,鼓吹恢复帝制。
  〔8〕 《贞操论》 日本女作家与谢野晶子作,译文刊登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
(一九一八年五月)。文中列举了在贞操问题上的种种相互矛盾的观点与态度,同时指出了
男女在这方面的不平等现象,认为贞操不应该作为一种道德标准。
  〔9〕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宋代道学家程颐的话,见《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二
:“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曰:
  ‘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业儒”,以儒为
业,指那些崇奉孔孟学说,提倡封建礼教的道学家。
  〔10〕 “重适” 即再嫁。
  〔11〕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 是元代白话文,当时皇帝在谕旨前必用此
语,“上天眷命”的意思;有时只用“长生天气力里”,即“上天”的意思。元朝皇帝都有
蒙古语的称号:“薛禅”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称号,“聪明天纵”的意思;“完泽笃”是元成
宗铁穆耳的称号,“有寿”的意思;“曲律”是元武宗海山的称号,“杰出”的意思。
  〔12〕 斥革功名 科举时代,应试取中称为得功名;有功名者如犯罪,必先革去功
名,才能审判处刑。
  〔13〕 “双烈合传” 合叙两个烈女事迹的传记,常见于旧时各省的府县志中。“
七姬墓志”,元末明初张士诚的女婿潘元绍被徐达打败,怕他的七个妾被夺,即逼令她们一
齐自缢,七人死后合葬于苏州,明代张羽为作墓志,称为《七姬权厝志》。
  〔14〕 钱谦益(1582—1664) 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今属江苏)人。
明崇祯时任礼部侍郎,南明弘光时又任礼部尚书;清军占领南京,他首先迎降,因此为人所
不齿。清乾隆时将他列入《贰臣传》中。
  著有《初学集》、《有学集》等。
  〔15〕 “妇者服也” 语见《说文解字》卷十二:“妇,服也。”
  〔16〕 这里所说的女人再嫁后遭遇惨苦的故事,在《壶天录》和《右台仙馆笔记》
等笔记小说中有类似记载。《壶天录》(清代百一居士作)中说:“苏郡有茶室妇某氏,生
长乡村,意复轻荡,前夫故未终七而改醮来者……忽闻后门剥啄声厉甚。启户视之,但觉一
阵冷风,侵肌砭骨,灯光若豆,鬼语啾啾,惊栗而入;视妇人则口出呓语,茫迷人事矣。自
称前夫来索命……哀号数日而死。”又《右台仙馆笔记》(清代俞樾作)中有《山东陈媪》
一条:“乙客死于外,乙妇挟其资再嫁,而后夫好饮博,不事恒业,不数年罄其所赍。俄后
夫亦死,乙妇不能自存,乞食于路……未几以痢死。”
  〔17〕 “儒者柔也” 语见《说文解字》卷八:“儒,柔也。”
  〔18〕 《论语·述而》记有孔丘“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话。
  根据朱熹的注释,述即传旧,作是创始的意思。这原是孔丘自述的话,说他从事整理《
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工作,都只是传旧,自己并未有所创
造。后来“述而不作”便成为一种古训,认为只应该遵从传统的道德、思想和制度,不应该
立异或有所创造。因此,不述而作,也就是违背古训。
  〔19〕 对于室女守志殉死的封建道德,明清间有些较开明的文人曾表示过非议,如
明代归有光的《贞女论》、清代汪中《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都曾指出它的不合
理;后来俞正燮作《贞女说》,更表示了鲜明的反对的态度:“未同衾而同穴,谓之无害,
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世又何必有男女之别乎?此盖贤者未
思之过……呜呼,男儿以忠义自责则可耳,妇女贞烈,岂是男子荣耀也。”室女,即未嫁的
女子。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1〕我作这一篇文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革家庭;又因为
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
总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但何以大模大样,用了这九个字的题目呢?这有
两个理由:
  第一,中国的“圣人之徒”〔2〕,最恨人动摇他的两样东西。
  一样不必说,也与我辈绝不相干;一样便是他的伦常〔3〕,我辈却不免偶然发几句议
论,所以株连牵扯,很得了许多“铲伦常”“禽兽行”之类的恶名。他们以为父对于子,有
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但
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
父,也便是将来的祖。我知道我辈和读者,若不是现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补之父,而且也都
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个时间。为想省却许多麻烦起见,我们便该无须客气,尽可先
行占住了上风,摆出父亲的尊严,谈谈我们和我们子女的事;不但将来着手实行,可以减少
困难,在中国也顺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听了害怕,总算是一举两得之至的事了。所以
说,“我们怎样做父亲。”
  第二,对于家庭问题,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4〕(二五,四十,四九)中,
曾经略略说及,总括大意,便只是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人。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
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
。譬如早晨听到乌鸦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却总须颓唐半天。虽然很可怜,然而
也无法可救。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
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还有,我曾经说,自己并非创作者,便在上海报纸的《新教训》里,挨了一顿骂〔5〕
。但我辈评论事情,总须先评论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说话,对得起自己和别人。
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创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发见者。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
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至于终极究竟的事,却不能知。便是对于数年以后
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
所以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
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
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
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
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
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
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
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
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
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人伦之中”,却说是“人伦之
始”〔6〕;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
,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自己也有许多羞涩,直到生了孩子,还
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
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人类的性交也应如
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自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人,
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
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
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
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
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
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
  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
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
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孙子
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
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
作幼者本位的道德。况且幼者受了权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
义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父子间没有什么恩”这一个断语,实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红耳赤的一大原因。他们
的误点,便在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关
系,只须“父兮生我”〔7〕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
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
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我
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误。他并不用“恩”,
却给与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一一爱不周到的如
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
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
  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
。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
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
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
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
倘如旧说,抹煞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
,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有人做了乐府,说是“劝孝”,大
意是什么“儿子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之类,〔8〕自
以为“拚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
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人乳喂猪”〔9〕
,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无论何国何人,大都承认“爱己”是一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义,也就是继
续生命的根基。因为将来的运命,早在现在决定,故父母的缺点,便是子孙灭亡的伏线,生
命的危机。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译本,载在《新潮》一卷五号)虽然重在男女
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看出遗传的可怕。欧士华本是要生活,能创作的人,因为父亲的不检,
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爱母亲,不忍劳他服侍,便藏着吗啡,想待发作时
候,由使女瑞琴帮他吃下,毒杀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于是只好托他母亲了。
  欧 “母亲,现在应该你帮我的忙了。”
  阿夫人 “我吗?”
  欧 “谁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 “我!你的母亲!”
  欧 “正为那个。”
  阿夫人 “我,生你的人!”
  欧 “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
  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
应受罪。这种事情,中国也很多,只要在医院做事,便能时时看见先天梅毒性病儿的惨状;
而且傲然的送来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遗传,并不只是梅毒;另外许多精神上体
质上的缺点,也可以传之子孙,而且久而久之,连社会都蒙着影响。我们且不高谈人群,单
为子女说,便可以说凡是不爱己的人,实在欠缺做父亲的资格。就令硬做了父亲,也不过如
古代的草寇称王一般,万万算不了正统。将来学问发达,社会改造时,他们侥幸留下的苗裔
,恐怕总不免要受善种学(Eugenics)〔10〕者的处置。
  倘若现在父母并没有将什么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交给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当
然健康,总算已经达到了继续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责任还没有完,因为生命虽然继续了,
却是停顿不得,所以还须教这新生命去发展。凡动物较高等的,对于幼雏,除了养育保护以
外,往往还教他们生存上必需的本领。例如飞禽便教飞翔,鸷兽便教搏击。人类更高几等,
便也有愿意子孙更进一层的天性。这也是爱,上文所说的是对于现在,这是对于将来。只要
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
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超越便须改变,所以子孙对于祖先的事,应该改变,“三年无改于
父之道可谓孝矣”〔11〕,当然是曲说,是退婴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单细胞动物,也遵着
这教训,那便永远不敢分裂繁复,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类了。
  幸而这一类教训,虽然害过许多人,却还未能完全扫尽了一切人的天性。没有读过“圣
贤书”的人,还能将这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时时萌蘖;这便是中国人虽然凋
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
  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
后起新人。开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
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
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
为本位,日本近来,觉悟的也很不少;对于儿童的设施,研究儿童的事业,都非常兴盛了。
第二,便是指导。时势既有改变,生活也必须进化;所以后起的人物,一定尤异于前,决不
能用同一模型,无理嵌定。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
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
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第三,便
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
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
成一个独立的人。
  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会怕,仿佛父母从此以后,一无所有,无聊之极了。这种空虚的恐怖和无聊的感
想,也即从谬误的旧思想发生;倘明白了生物学的真理,自然便会消灭。但要做解放子女的
父母,也应预备一种能力。便是自己虽然已经带着过去的色采,却不失独立的本领和精神,
有广博的趣味,高尚的娱乐。要幸福么?连你的将来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还童”,要
“老复丁”〔12〕么?子女便是“复丁”,都已独立而且更好了。这才是完了长者的任务
,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领,样样照旧,专以“勃厍”〔13〕为业,行辈自豪,那
便自然免不了空虚无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父子间要疏隔了。欧美的家庭,专制不及中国,早已大家知道;
往者虽有人比之禽兽,现在却连“卫道”的圣徒,也曾替他们辩护,说并无“逆子叛弟”了
。〔14〕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亲;惟其没有“拘挛”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没有反
抗“拘挛”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诱,便无论如何,决不能有“万年有道之长”〔15
〕。例便如我中国,汉有举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还有孝廉方正,〔16〕都能换到
官做。父恩谕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而割股〔17〕的人物,究属寥寥。足可证明中国
的旧学说旧手段,实在从古以来,并无良效,无非使坏人增长些虚伪,好人无端的多受些人
我都无利益的苦痛罢了。
  独有“爱”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
。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汉末的孔府上,很出过几个有特色
的奇人,不像现在这般冷落,这话也许确是北海先生所说;只是攻击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
教人发笑罢了。)〔18〕虽然也是一种对于旧说的打击,但实于事理不合。因为父母生了
子女,同时又有天性的爱,这爱又很深广很长久,不会即离。现在世界没有大同,相爱还有
差等,子女对于父母,也便最爱,最关切,不会即离。所以疏隔一层,不劳多虑。至于一种
例外的人,或者非爱所能钩连。但若爱力尚且不能钩连,那便任凭什么“恩威,名分,天经
,地义”之类,更是钩连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长者要吃苦了。这事可分两层:第一,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
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
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这样社会中,不独老者难于生活,即解放的幼者,也难于生活
。第二,中国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岁,早已老态可掬,待到真实衰老,便
更须别人扶持。所以我说,解放子女的父母,应该先有一番预备;而对于如此社会,尤应该
改造,使他能适于合理的生活。许多人预备着,改造着,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实现了。单就
别国的往时而言,斯宾塞〔19〕未曾结婚,不闻他镑傺似无聊;瓦特早没有了子女,也居
然“寿终正寝”,何况在将来,更何况有儿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子女要吃苦了。这事也有两层,全如上文所说,不过一是因为老
而无能,一是因为少不更事罢了。因此觉醒的人,愈觉有改造社会的任务。中国相传的成法
,谬误很多:一种是锢闭,以为可以与社会隔离,不受影响。一种是教给他恶本领,以为如
此才能在社会中生活。用这类方法的长者,虽然也含有继续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却决
定谬误。此外还有一种,是传授些周旋方法,教他们顺应社会。这与数年前讲“实用主义”
〔20〕的人,因为市上有假洋钱,便要在学校里遍教学生看洋钱的法子之类,同一错误。
社会虽然不能不偶然顺应,但决不是正当办法。因为社会不良,恶现象便很多,势不能一一
顺应;倘都顺应了,又违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进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会

  就实际上说,中国旧理想的家族关系父子关系之类,其实早已崩溃。这也非“于今为烈
”,正是“在昔已然”。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的为难;拚命的
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
我们试一翻大族的家谱,便知道始迁祖宗,大抵是单身迁居,成家立业;一到聚族而居,家
谱出版,却已在零落的中途了。况在将来,迷信破了,便没有哭竹,卧冰;医学发达了,也
不必尝秽〔21〕,割股。又因为经济关系,结婚不得不迟,生育因此也迟,或者子女才能
自存,父母已经衰老,不及依赖他们供养,事实上也就是父母反尽了义务。世界潮流逼拶着
,这样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无非觉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机可望较少就是了

  但既如上言,中国家庭,实际久已崩溃,并不如“圣人之徒”纸上的空谈,则何以至今
依然如故,一无进步呢?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溃者自崩溃,纠缠者自纠缠,设立者又
自设立;毫无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间,本来常有勃厍,到
了新名词流行之后,便都改称“革命”,然而其实也仍是讨嫖钱至于相骂,要赌本至于相打
之类,与觉醒者的改革,截然两途。这一类自称“革命”的勃厍子弟,纯属旧式,待到自己
有了子女,也决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寻出《孝经》〔22〕,勒令诵读,想他
们“学于古训”〔23〕,都做牺牲。这只能全归旧道德旧习惯旧方法负责,生物学的真理
决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为要进化,应该继续生命,那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24〕,三妻
四妾,也极合理了。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类因为无后,绝了将来的生命,虽然不幸,但若
用不正当的方法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该比一人无后,尤其“不孝”。因为现在的
社会,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而多妻主义,实能使人群堕落。堕落近于退化,与继续生命的
目的,恰恰完全相反。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退化状态的有后,便会毁到他人。人类总有些
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精神,而况生物自发生以来,交互关联,一人的血统,大抵总与他人有多
少关系,不会完全灭绝。所以生物学的真理,决非多妻主义的护符。
  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
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就是
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
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但世间又有一类长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准子女解放他们自己的子女;就是并
要孙子曾孙都做无谓的牺牲。
  这也是一个问题;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
  一九一九年十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新青年》月刊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2〕 “圣人之徒” 这里指当时竭力维护旧道德和旧文学的林琴南等人。林琴南在
一九一九年三月给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信中,曾以“必覆孔孟、铲伦常为快”、“拾李卓
吾之余唾”、“卓吾有禽兽行”等语,攻击新文化运动的参加者。按李卓吾(1527—1
602),即李贽,明代具有进步倾向的思想家。他反对当时的道学派,主张男女婚姻自主
,曾被人诬蔑有“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等“禽兽行”。
  〔3〕 伦常 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当时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五伦,
认为制约他们各自之间关系的道德准则是不可改变的常道,因此称为伦常。
  〔4〕 《随感录》 《新青年》从一九一八年四月第四卷第四号起发表的关于社会和
文化短评的总题。参看本卷第293页注〔4〕。
  〔5〕 指《时事新报》对作者的谩骂。作者曾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一、二、三号(
一九一九年一月、二月、三月),发表《随感录》
四十三、四十六、五十三,批判了上海《时事新报》副刊《泼克》所
  载讽刺画的恶劣形象和错误倾向,并对新的美术创作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在《随感录四
十六》中有“我辈即使才能不及,不能创作,也该当学习”的话;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时事新报》就发表了署名“记者”的《新教训》一文,骂鲁迅“轻佻”、“狂妄”、“头
脑未免不清楚,可怜!”等等。
  〔6〕 “人伦之始” 语见《南史·阮孝绪传》。
  〔7〕 “父兮生我” 语见《诗经·小雅·蓼莪》。
  〔8〕 这里说的“劝孝”的乐府,指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四日《公言报》所载林琴南
作《劝世白话新乐府》的《母送儿》篇,其中说:
  “母送儿,儿往学堂母心悲。……娘亲方自磨杏仁,儿来儿来来尝新。
  娇儿含泪将娘近,儿近退学娘休嗔。……儿言往就教,那想教师不教孝。……再读孝经
一卷终,不去学堂倒罢了。”
  〔9〕 “人乳喂猪” 《世说新语·汰侈》载:“武帝(司马炎)
  尝降王武子(济)家,武子供馔,……YA犭屯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
人乳饮。”
  〔10〕 善种学 即优生学,是英国高尔顿在一八八三年提出的“改良人种”的学说
。它认为人或人种在生理和智力上的差别是由遗传决定的,只有发展所谓“优等人”,淘汰
“劣等人”,社会问题才能解决。鲁迅以后对这种把生物学照搬到社会生活上来的学说采取
了否定态度,参看《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11〕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语见《论语·学而》。
  〔12〕 “老复丁” 从老年回复壮年。语出汉代史游《急就篇》:
  “长乐无极老复丁”。
  〔13〕 “勃厍” 指婆媳争吵。语出《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厍。”
  〔14〕 欧美家庭并无“逆子叛弟”之说,见于林琴南所译小说《孝友镜》(比利时
恩海贡斯翁士著)的《译余小识》:“此书为西人辨诬也。中国人之习西学者恒曰:‘男子
二十而外必自立,父母之力不能竹完约而拘挛之;兄弟各立门户,不相恤也。是名社会主义
,国因以强。’然近年所见,家庭革命,逆子叛弟,接踵而起,国胡不强?是果真奉西人之
圭臬?抑凶顽之气中于腑焦,用以自便其所为,与西俗胡涉?此书……父以友传,女以孝传
,足为人伦之鉴矣。命曰《孝友镜》,亦以醒吾中国人勿诬人而打妄语也。”
  〔15〕 “万年有道之长” 久远的意思。这是封建臣子颂扬朝廷的一句成语。
  〔16〕 举孝 是汉代选拔官吏的办法之一;由各地推荐“善事父母”的孝子到朝中
去做官。孝悌力田,是汉唐科举名目之一,由地方官向朝廷推荐所谓有“孝悌”德行和努力
耕作的人,中选者分别任用或给予赏赐。孝廉方正,是清代特设的科举名目,由地方官荐举
所谓孝、廉、方正的人,经礼部考试,授以知县等官。
  〔17〕 割股 即所谓“割股疗亲”,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药,以医治父母的重病。《
宋史·选举志一》:“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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