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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67 鲁迅(现代)
  即如这一回女子师范大学的风潮,我因为在那里担任一点钟功课,也就感到震动,而且
就发了几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报副刊》上〔2〕。自然,自己也明知道违了“和光
同尘”〔3〕的古训了,但我就是这样,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
  三四天之后,忽然接到一本《现代评论》〔4〕十五期,很觉得有些稀奇。这一期是新
印的,第一页上目录已经整齐(初版字有参差处),就证明着至少是再版。我想:为什么这
一期特别卖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内容改变了么?翻开初版来,校勘下去,都一样;不过末
叶的金城银行的广告已经杳然,所以一篇《女师大的学潮》〔5〕就赤条条地露出。我不是
也发过议论的么?自然要看一看,原来是赞成杨荫榆校长的,和我的论调正相反。做的人是
“一个女读者”。
  中国原是玩意儿最多的地方,近来又刚闹过什么“琴心是否女士”〔6〕问题,我于是
心血来潮,忽而想:又捣什么鬼,装什么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为接着就起了别一
个念头,想到近来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动的,一看见别人明白质直的言动,
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动,是某党,是某系;正如偷汉的女人的丈夫,总愿意说世人全是
忘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觉舒畅。这种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们也何至于一定用
裙子来做军旗。我就将我的念头打断了。
  此后,风潮还是拖延着,而且展开来,于是有七个教员的宣言〔7〕发表,也登在五月
二十七日的《京报》上,其中的一个是我。
  这回的反响快透了,三十日发行(其实是二十九日已经发卖)的《现代评论》上,西滢
先生〔8〕就在《闲话》的第一段中特地评论。但是,据说宣言是“《闲话》正要付印的时
候”才在报上见到的,所以前半只论学潮,和宣言无涉。后来又做了三大段,大约是见了宣
言之后,这才文思泉涌的罢,可是《闲话》付印的时间,大概总该颇有些耽误了。但后做而
移在前面,也未可知。那么,足见这是一段要紧的“闲话”。
  《闲话》中说,“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
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所以他只在宣言中摘出“最精彩的几句”,
加上圈子,评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为“流言更加传布得厉害”,遂觉“可惜”,但
他说“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这些话我觉得确有些超妙的识见
。例如“流言”本是畜类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实在应该不信它。
  又如一查籍贯,则即使装作公平,也容易启人疑窦,总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则同
籍的人固然惮于在一张纸上宣言,而别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给同籍的人帮忙〔9〕了。
这些“流言”和“听说”,当然都只配当作狗屁!
  但是,西滢先生因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叹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却以
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县官坐堂,往往两造各责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没有了
,可是终于不免为胡涂虫。假使一个人还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说的好;否则,虽然吞吞吐
吐,明眼人也会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过是自己的阴险和卑劣。宣言中所
谓“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为此辈的手段写照。而且所谓“挑剔风
潮”的“流言”,说不定就是这些伏在暗中,轻易不大露面的东西所制造的,但我自然也“
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滢先生虽说“还是不信”,却已为我辈“可
惜”,足见流言之易于惑人,无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却直到看见这《闲话》之后,
才知道西滢先生们原来“常常”听到这样的流言,并且和我偶尔听到的都不对。可见流言也
有种种,某种流言,大抵是奔凑到某种耳朵,写出在某种笔下的。
  但在《闲话》的前半,即西滢先生还未在报上看见七个教员的宣言之前,已经比学校为
“臭毛厕”,主张“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了。〔10〕为什么呢?一者报上两个相反的启
事已经发现;二者学生把守校门;三者有“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邻近的饭店招集
教员开会的奇闻”。但这所述的“臭毛厕”的情形还得修改些,因为层次有点颠倒。据宣言
说,则“饭店开会”,乃在“把守校门”之前,大约西滢先生觉得不“最精彩”,所以没有
摘录,或者已经写好,所以不及摘录的罢。现在我来补摘几句,并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颦
——“……迨五月七日校内讲演时,学生劝校长杨荫榆先生退席后,杨先生乃于饭馆召集校
员若干燕饮,继即以评议会名义,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揭示开除,由是全校哗然,有坚拒
杨先生长校之事变。……”
  《闲话》里的和这事实的颠倒,从神经过敏的看起来,或者也可以认为“偏袒”的表现
;但我在这里并非举证,不过聊作插话而已。其实,“偏袒”两字,因我适值选得不大堂皇
,所以使人厌观,倘用别的字,便会大大的两样。况且,即使是自以为公平的批评家,“偏
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长同籍贯,或是好朋友,或是换帖兄弟,或是叨过酒饭,每不
免于不知不觉间有所“偏袒”。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但当侃侃而谈之际,那自然也
许流露出来。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局外人那里会知道这许多底细呢,无伤大体的。
  但是学校的变成“臭毛厕”,却究竟在“饭店招集教员”
  之后,酒醉饭饱,毛厕当然合用了。西滢先生希望“教育当局”打扫,我以为在打扫之
前,还须先封饭店,否则醉饱之后,总要拉矢,毛厕即永远需用,怎么打扫得干净?而且,
还未打扫之前,不是已经有了“流言”了么?流言之力,是能使粪便增光,蛆虫成圣的,打
扫夫又怎么动手?姑无论现在有无打扫夫。
  至于“万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实在是斩钉截铁的办法。
  正应该这样办。但是,世上虽然有斩钉截铁的办法,却很少见有敢负责任的宣言。所多
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说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着鬼胎,而装出公
允的笑脸;有谁明说出自己所观察的是非来的,他便用了“流言”来作不负责任的武器:这
种蛆虫充满的“臭毛厕”,是难于打扫干净的。丢尽“教育界的面目”的丑态,现在和将来
还多着哩!
  五月三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京报副刊》。
  〔2〕 即收入本书的《忽然想到》之七。
  〔3〕 “和光同尘” 语出《老子》:“和其光,同其尘。”随和的意思。
  〔4〕 《现代评论》 综合性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移至
上海出版,一九二八年底出至第九卷第二○九期停刊。主要撰稿人有胡适、陈西滢、王世杰
、唐有壬、徐志摩等,当时被称为“现代评论派”。他们依附北洋政府,在一九二五年北京
女师大风潮及其后的五卅运动、三一八惨案中都支持北洋军阀当局,诬蔑革命群众运动。一
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他们又转而投靠国民党政权。
  〔5〕 《女师大的学潮》 这是一篇署名为“一个女读者”给《现代评论》记者的信
,载于该刊第一卷第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主要意思是说:女师大学生迭次
驱杨的“那些宣言书中所列举杨氏的罪名,既大都不能成立罪名……而这回风潮的产生和发
展,校内校外尚别有人在那里主使。”又说“女师大是中国唯一的女子大学;杨氏也是充任
大学校长的唯一的中国女子……我们应否任她受教育当局或其他任何方面的排挤攻击?我们
女子应否自己还去帮着摧残她?”
  〔6〕 “琴心是否女士” 一九二五年一月,北京女师大新年同乐会演出北大学生欧
阳兰所作独幕剧《父亲的归来》,内容几乎完全抄袭日本菊池宽所著的《父归》,经人在《
京报副刊》上指出后,除欧阳兰本人作文答辩外,还出现了署名“琴心”的女师大学生,也
作文为他辩护。不久,又有人揭发欧阳兰抄袭郭沫若译的雪莱诗,这位“琴心”和另一“雪
纹女士”又一连写几篇文字替他分辩。但事实上,所谓“琴心”女士,是欧阳兰的女友夏雪
纹(当时在女师大读书)的别号,而署名“琴心”和“雪纹女士”的文字,都是欧阳兰自己
作的。
  〔7〕 七个教员的宣言 即由鲁迅起草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收入
《集外集拾遗补编》)。它是针对杨荫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和她的《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
》而发的,由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李泰彼、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七人署名。文中
说:“六人学业,俱非不良,至于品行一端,平素又绝无惩戒记过之迹,以此与开除并论,
而又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
  〔8〕 西滢 陈源(1896—1970),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代
评论派的主要成员。曾留学英国,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
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的《闲话》中说:“《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我们在报纸上
看见女师大七教员的宣言。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
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这个宣言语气措辞,我们看来,未免过于
偏袒一方,不大公允,看文中最精采的几句就知道了。(摘句略)这是很可惜的。我们自然
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但是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传布
得厉害了。”按某籍,指浙江;某系指当时北京大学国文系。发表宣言的七人除李泰彼外,
都是浙江人和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
  〔9〕 给同籍的人帮忙 指陈西滢给杨荫榆帮忙,他们都是江苏无锡人。
  〔10〕 陈西滢比女师大为“臭毛厕”的议论,原话是说:“女师大的风潮,究竟学
生是对的还是错的,反对校长的是少数还是多数,我们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无从知道。我
们只觉得这次闹得太不像样了。
  同系学生同时登两个相反的启事已经发现了。学生把守校门,误认了一个缓缓驶行的汽
车为校长回校而群起包围它的笑话,也到处流传了。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临近饭
店招集教员会议的奇闻,也见于报章了。学校的丑态既然毕露,教育界的面目也就丢尽。到
了这种时期,实在旁观的人也不能再让它酝酿下去,好像一个臭毛厕,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
。在这时候劝学生们不为过甚,或是劝杨校长辞职引退,都无非粉刷毛厕,并不能解决根本
的问题。我们以为教育当局应当切实的调查这次风潮的内容……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以
至将来要整顿也没有了办法。”
  我的“籍”和“系”〔1〕虽然因为我劝过人少——或者竟不——读中国书,曾蒙一位
不相识的青年先生赐信要我搬出中国去,〔2〕但是我终于没有走。而且我究竟是中国人,
读过中国书的,因此也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譬如,假使要掉文袋〔3〕,可以说说“桃红
柳绿”,这些事是大家早已公认的,谁也不会说你错。如果论史,就赞几句孔明,骂一通秦
桧〔4〕,这些是非也早经论定,学述一回决没有什么差池;况且秦太师的党羽现已半个无
存,也可保毫无危险。至于近事呢,勿谈为佳,否则连你的籍贯也许会使你由可“尊敬”而
变为“可惜”的。
  我记得宋朝是不许南人做宰相的,那是他们的“祖制”,只可惜终于不能坚持。〔5〕
至于“某籍”人说不得话,却是我近来的新发见。也还是女师大的风潮,我说了几句话。但
我先要声明,我既然说过,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为什么又去说话呢?那是,因为,我是见
过清末捣乱的人,没有生长在太平盛世,所以纵使颇有些涵养工夫,有时也不免要开口,客
气地说,就是大不“安分”的。于是乎我说话了,不料陈西滢先生早已常常听到一种“流言
”,那大致是“女师大的风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现
在我一说话,恰巧化“暗”为“明”,就使这常常听到流言的西滢先生代为“可惜”,虽然
他存心忠厚,“自然还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无奈“流言”却“更加
传布得厉害了”,这怎不使人“怀疑”〔6〕呢?自然是难怪的。
  我确有一个“籍”,也是各人各有一个的籍,不足为奇。
  但我是什么“系”呢?自己想想,既非“研究系”,也非“交通系”〔7〕,真不知怎
么一回事。只好再精查,细想;终于也明白了,现在写它出来,庶几乎免得又有“流言”,
以为我是黑籍的政客。
  因为应付某国某君〔8〕的嘱托,我正写了一点自己的履历,第一句是“我于一八八一
年生在浙江省绍兴府城里一家姓周的家里”,这里就说明了我的“籍”。但自从到了“可惜
”的地位之后,我便又在末尾添上一句道,“近几年我又兼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
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这大概就是我的“系”了。我真不料我竟成了这样的一个“系”。
  我常常要“挑剔”文字是确的,至于“挑剔风潮”这一种连字面都不通的阴谋,我至今
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做法。何以一有流言,我就得沉默,否则立刻犯了嫌疑,至于使和我毫不
相干的人如西滢先生者也来代为“可惜”呢?那么,如果流言说我正在钻营,我就得自己锁
在房里了;如果流言说我想做皇帝,我就得连忙自称奴才了。然而古人却确是这样做过了,
还留下些什么“空穴来风,桐乳来巢”〔9〕的鬼格言。可惜我总不耐烦敬步后尘;不得已
,我只好对于无论是谁,先奉还他无端送给我的“尊敬”。
  其实,现今的将“尊敬”来布施和拜领的人们,也就都是上了古人的当。我们的乏的古
人想了几千年,得到一个制驭别人的巧法:可压服的将他压服,否则将他抬高。而抬高也就
是一种压服的手段,常常微微示意说,你应该这样,倘不,我要将你摔下来了。求人尊敬的
可怜虫于是默默地坐着;但偶然也放开喉咙道“有利必有弊呀!”“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
非〔10〕呀!”“猗欤休哉〔11〕呀!”听众遂亦同声赞叹道,“对呀对呀,可敬极了
呀!”这样的互相敷衍下去,自己以为有趣。
  从此这一个办法便成为八面锋〔12〕,杀掉了许多乏人和白痴,但是穿了圣贤的衣冠
入殓。可怜他们竟不知道自己将褒贬他的人们的身价估得太大了,反至于连自己的原价也一
同失掉。
  人类是进化的,现在的人心 当然比古人的高洁;但是“尊敬”的流毒,却还不下于流
言,尤其是有谁装腔作势,要来将这撒去时,更足使乏人和白痴惶恐。我本来也无可尊敬;
也不愿受人尊敬,免得不如人意的时候,又被人摔下来。更明白地说罢:我所憎恶的太多了
,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
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如果收得的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么,则使我感到
将要呕哕似的恶心。然而无论如何,“流言”总不能吓哑我的嘴……。
  六月二日晨。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五日《莽原》周刊第七期。
  〔2〕 指署名“瞎嘴”写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的致作者的信。这封信攻击作者的《
青年必读书》,其中说:“我诚恳的希望:一、鲁迅先生是感觉‘现在青年最要紧的是“行
”,不是“言”’,所以敢请你出来作我们一般可怜的青年的领袖先搬到外国(连家眷)去
,然后我要做个摇旗呐喊的小卒。二、鲁迅先生搬家到外国后,我们大家都应马上搬去。”
(按着重号系原件所有)
  〔3〕 掉文袋 亦作掉书袋。《南唐书·彭利用传》:“言必据书史,断章破句,以
代常谈,俗谓之掉书袋。”
  〔4〕 孔明 诸葛亮(181—234),字孔明,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
国时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曾任蜀汉丞相。秦桧(1090—1155),字会之,江宁(今
南京)人。曾任南宋宰相,加太师衔,是主张降金的内奸,诬杀抗金名将岳飞的主谋。
  〔5〕 关于宋朝不许南人做宰相,据宋代笔记小说《道山清话》(著者不详)载:“
太祖(赵匡胤)尝有言,不用南人为相,实录、国史皆载,陶谷《开基万年录》、《开宝史
谱》言之甚详,皆言太祖亲写‘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刻石政事堂上。”这个“祖制”,在
真宗天禧元年(1017)王钦若(江西新喻人)做了宰相后,就被打破。
  〔6〕 指陈西滢。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
表的《闲话》中说:“以前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有对的,现在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
有错的。这可以说是今昔言论界的一种信条。在我这种喜欢怀疑的人看来,这两种观念都无
非是迷信。”
  〔7〕 “研究系” 一九一六年袁世凯死后,在黎元洪任北洋政府总统、段祺瑞任国
务总理期间,原进步党首领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宪法研究会”,依附段祺瑞,并勾结西
南军阀,进行政治投机活动,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研究系”。“交通系”,袁世凯的秘书
长兼交通银行总理梁士诒曾奉命组织他的部属为“公民党”,充当袁世凯当选总统和复辟帝
制的工具,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交通系”。
  〔8〕 指苏联人王希礼,原名瓦西里耶夫(B.A.QRGPLMST),俄文本《阿Q正传
》的最初翻译者,当时是在河南的国民军第二军俄国顾问团成员。作者曾为他的译本写过序
及《著者自叙传略》,后都编入《集外集》中。
  〔9〕 “空穴来风,桐乳来巢” 语出《文选》宋玉《风赋》李善注引《庄子》(佚
文):“空阅来风,桐乳致巢。”据晋代司马彪注:
  “门户孔空,风善从之;桐子似乳,著其叶而生,其叶似箕,鸟喜巢其中也。”这里的
意思是说:流言之来,一定是本有可乘之隙的缘故。
  〔10〕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语见《庄子·齐物论》。
  〔11〕 “猗欤体哉” 叹美词。
  〔12〕 八面锋 锋利无比的意思。清代陈春在《永嘉先生八面锋》(传为南宋陈傅
良著)一书的跋文中说:“物之不可犯者锋,锋而至于八则面面相当,往无不利。”
咬文嚼字〔1〕

  自从世界上产生了“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论之后,颇使我觉得惊奇,想考查这家庭的
组织。后来,幸而在《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发见了
“与此曹子勃厍相向”这一句话,才算得到一点头绪: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犹”之“妇姑
”。于是据此推断,以为教员都是杂凑在杨府上的西宾,将这结论在《语丝》上发表〔2〕

  “可惜”!昨天偶然在《晨报》上拜读“该校哲教系教员兼代主任汪懋祖以彼之意见书
投寄本报”〔3〕的话,这才知道我又错了,原来都是弟兄,而且现正“相煎益急”,像曹
操的儿子阿丕和阿植〔4〕似的。
  但是,尚希原谅,我于引用的原文上都不加圈了。只因为我不想圈,并非文章坏。
  据考据家说,这曹子建的《七步诗》〔5〕是假的。但也没有什么大相干,姑且利用它
来活剥一首,替豆萁伸冤: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
  六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七日《京报副刊》。
  〔2〕 即收入本书的《“碰壁”之后》。
  〔3〕 汪懋祖(1891—1949) 字典存,江苏吴县人,当时的女师大教员,
是杨荫榆迫害学生事件的积极参加者。杨荫榆宴请评议员于西安饭店,他也列席。他在这篇
致“全国教育界”的意见书(载一九二五年六月二日《晨报》)中,诬蔑学生,颠倒黑白,
对杨荫榆大加推崇:“杨校长之为人,颇有刚健之气,欲努力为女界争一线光明,凡认为正
义所在,虽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今反杨者,相煎益急,鄙人排难计穷,不敢再参末议。”
  〔4〕 阿丕 即曹丕(187—226),曹操的次子。参看本卷第520页注〔1
7〕。阿植,即曹植(192—232),曹操第三子。参看本卷第520页注〔18〕。
  〔5〕 《七步诗》 《世说新语·文学》载:“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
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明代冯惟讷《古诗纪》选录
此诗,注云“本集不载”,并附录四句的一首:“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清代丁晏的《曹集诠评》中关于此诗也说:“《诗纪》云‘本集不载’,疑
出附会。”
忽然想到〔1〕

  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辩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更何况受了实
际的大损害之后,还得来辩诬。
  我们的市民被上海租界的英国巡捕击杀了,〔2〕我们并不还击,却先来赶紧洗刷牺牲
者的罪名〔3〕。说道我们并非“赤化”,因为没有受别国的煽动;说道我们并非“暴徒”
,因为都是空手,没有兵器的。我不解为什么中国人如果真使中国赤化,真在中国暴动,就
得听英捕来处死刑?记得新希腊人也曾用兵器对付过国内的土耳其人,〔4〕却并不被称为
暴徒;俄国确已赤化多年了,也没有得到别国开枪的惩罚。而独有中国人,则市民被杀之后
,还要皇皇然辩诬,张着含冤的眼睛,向世界搜求公道。
  其实,这原由是很容易了然的,就因为我们并非暴徒,并未赤化的缘故。
  因此我们就觉得含冤,大叫着伪文明的破产。可是文明是向来如此的,并非到现在才将
假面具揭下来。只因为这样的损害,以前是别民族所受,我们不知道,或者是我们原已屡次
受过,现在都已忘却罢了。公道和武力合为一体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现,那萌芽或者只在
几个先驱者和几群被迫压民族的脑中。但是,当自己有了力量的时候,却往往离而为二了。
  但英国究竟有真的文明人存在。今天,我们已经看见各国无党派智识阶级劳动者所组织
的国际工人后援会,大表同情于中国的《致中国国民宣言》〔5〕了。列名的人,英国就有
培那特萧(Bernard Shaw)〔6〕,中国的留心世界文学的人大抵知道他的名
字;法国则巴尔布斯(Henri Barbusse)〔7〕,中国也曾译过他的作品。
他的母亲却是英国人;或者说,因此他也富有实行的质素,法国作家所常有的享乐的气息,
在他的作品中是丝毫也没有的。现在都出而为中国鸣不平了,所以我觉得英国人的品性,我
们可学的地方还多着,——但自然除了捕头,商人,和看见学生的游行而在屋顶拍手嘲笑的
娘儿们。
  我并非说我们应该做“爱敌若友”的人,不过说我们目下委实并没有认谁作敌。近来的
文字中,虽然偶有“认清敌人”这些话,那是行文过火的毛病。倘有敌人,我们就早该抽刃
而起,要求“以血偿血”了。而现在我们所要求的是什么呢?辩诬之后,不过想得点轻微的
补偿;那办法虽说有十几条〔8〕,总而言之,单是“不相往来”,成为“路人”而已。虽
是对于本来极密的友人,怕也不过如此罢。
  然而将实话说出来,就是:因为公道和实力还没有合为一体,而我们只抓得了公道,所
以满眼是友人,即使他加了任意的杀戮。
  如果我们永远只有公道,就得永远着力于辩诬,终身空忙碌。这几天有些纸贴在墙上,
仿佛叫人勿看《顺天时报》〔9〕似的。我从来就不大看这报,但也并非“排外”,实在因
为它的好恶,每每和我的很不同。然而也间有很确,为中国人自己不肯说的话。大概两三年
前,正值一种爱国运动的时候罢,偶见一篇它的社论〔10〕,大意说,一国当衰弊之际,
总有两种意见不同的人。一是民气论者,侧重国民的气概,一是民力论者,专重国民的实力
。前者多则国家终亦渐弱,后者多则将强。我想,这是很不错的;而且我们应该时时记得的

  可惜中国历来就独多民气论者,到现在还如此。如果长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
11〕,将来会连辩诬的精力也没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气时,尤必须同时设法
增长国民的实力,还要永远这样的干下去。
  因此,中国青年负担的烦重,就数倍于别国的青年了。因为我们的古人将心力大抵用到
玄虚漂渺平稳圆滑上去了,便将艰难切实的事情留下,都待后人来补做,要一人兼做两三人
,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现在可正到了试练的时候了。对手又是坚强的英人,正是他山的
好石〔12〕,大可以借此来磨练。
  假定现今觉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龄为二十,又假定照中国人易于衰老的计算,至少也还可
以共同抗拒,改革,奋斗三十年。
  不够,就再一代,二代……。这样的数目,从个体看来,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这一点
就怕,便无药可救,只好甘心灭亡。因为在民族的历史上,这不过是一个极短时期,此外实
没有更快的捷径。我们更无须迟疑,只是试练自己,自求生存,对谁也不怀恶意的干下去。
  但足以破灭这运动的持续的危机,在目下就有三样:一是日夜偏注于表面的宣传,鄙弃
他事;二是对同类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为国贼,为洋奴;三是有许多巧人,反利用机
会,来猎取自己目前的利益。
  六月十一日。
十一
  “急不择言”的病源,并不在没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时候没有想。
  上海的英国捕头残杀市民之后,我们就大惊愤,大嚷道:
  伪文明人的真面目显露了!那么,足见以前还以为他们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国有枪阶级
的焚掠平民,屠杀平民,却向来不很有人抗议。莫非因为动手的是“国货”,所以连残杀也
得欢迎;还是我们原是真野蛮,所以自己杀几个自家人就不足为奇呢?
  自家相杀和为异族所杀当然有些不同。譬如一个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气和,被
别人打了,就非常气忿。但一个人而至于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难免为别人所打,如果世
界上“打”的事实还没有消除。
  我们确有点慌乱了,反基督教的叫喊〔13〕的尾声还在,而许多人已颇佩服那教士的
对于上海事件的公证〔14〕;并且还有去向罗马教皇诉苦〔15〕的。一流血,风气就会
这样的转变。
  甲:“喂,乙先生!你怎么趁我忙乱的时候,又将我的东西拿走了?现在拿出来,还我
罢!”
  乙:“我们要一致对外!这样危急时候,你还只记得自己的东西么?亡国奴!”
  我愿意自首我的罪名:这回除硬派的不算外,我也另捐了极少的几个钱,可是本意并不
在以此救国,倒是为了看见那些老实的学生们热心奔走得可感,不好意思给他们碰钉子。
  学生们在演讲的时候常常说,“同胞,同胞!……”但你们可知道你们所有的是怎样的
“同胞”,这些“同胞”是怎样的心么?
  不知道的。即如我的心,在自己说出之前,募捐的人们大概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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