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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66 鲁迅(现代)
  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
现凶兽样,因此,武者君误认为两样东西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托,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
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学生们则惊叫奔避,正如遇见虎狼的羊群。但是,当学
生们成了大群,袭击他们的敌人时,不是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逾斗么?在学校里,不是
还唾骂敌人的儿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有什么区分!
  我还记得中国的女人是怎样被压制,有时简直并羊而不如。现在托了洋鬼子学说的福,
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长之类,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
似的男人,来威吓毫无武力的同性的学生们么?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别的学潮的时候,和一
些狐群狗党趁势来开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学生们么?〔3〕而几个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生长
的男人们,此时却在异性的饭碗化身的面前摇尾,简直并羊而不如。羊,诚然是弱的,但还
不至于如此,我敢给我所敬爱的羊们保证!
  但是,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只看发现时候
的情形怎样,就显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区别来。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
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
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那么,无论什么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
  五月十日。

  五月十二日《京报》的“显微镜”〔4〕下有这样的一条——“某学究见某报上载教育
总长‘章士钉’五七呈文〔5〕,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圣人之徒也,岂能为吾侪卫
古文之道者乎!’”
  因此想起中国有几个字,不但在白话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几乎不用。其一是这误印
为“钉”的“钊”字,还有一个是“淦”字,大概只在人名里还有留遗。我手头没有《说文
解字》〔6〕,钊字的解释完全不记得了,淦则仿佛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们现在要叙述船
漏水,无论用怎样古奥的文章,大概总不至于说“淦矣”了罢,所以除了印张国淦,孙嘉淦
或新淦县的新闻之外,这一粒铅字简直是废物。
  至于“钊”,则化而为“钉”还不过一个小笑话;听说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锟〔7〕做
总统的时代(那时这样写法就要犯罪),要办李大钊〔8〕先生,国务会议席上一个阁员说
:“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什么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剑?!”
于是乎办定了,因为这位“大剑”先生已经用名字自己证实,是“大刀王五”〔9〕一流人

  我在N的学堂〔10〕做学生的时候,也曾经因这“钊”字碰过几个小钉子,但自然因
为我自己不“安分”。一个新的职员到校了,势派非常之大,学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
幸遇见了一个同学叫“沈钊”的,就倒了楣,因为他叫他“沈钧”,以表白自己的不识字。
于是我们一见面就讥笑他,就叫他为“沈钧”,并且由讥笑而至于相骂。两天之内,我和十
多个同学就迭连记了两小过两大过,再记一小过,就要开除了。
  但开除在我们那个学校里并不算什么大事件,大堂上还有军令,可以将学生杀头的。做
那里的校长这才威风呢,——但那时的名目却叫作“总办”的,资格又须是候补道〔11〕

  假使那时也像现在似的专用高压手段,我们大概是早经“正法”,我也不会还有什么“
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来很有“怀古”的倾向,例如这回因为一个字,就会露出遗
老似的“缅怀古昔”的口吻来。
  五月十三日。

  记得有人说过,回忆多的人们是没出息的了,因为他眷念从前,难望再有勇猛的进取;
但也有说回忆是最为可喜的。
  前一说忘却了谁的话,后一说大概是A.France〔12〕罢,——都由他。可是
他们的话也都有些道理,整理起来,研究起来,一定可以消费许多功夫;但这都听凭学者们
去干去,我不想来加入这一类高尚事业了,怕的是毫无结果之前,已经“寿终正寝”〔13
〕。(是否真是寿终,真在正寝,自然是没有把握的,但此刻不妨写得好看一点。)我能谢
绝研究文艺的酒筵,能远避开除学生的饭局,然而阎罗大王〔14〕的请帖,大概是终于没
法“谨谢”的,无论你怎样摆架子。好,现在是并非眷念过去,而是遥想将来了,可是一样
的没出息。管他娘的,写下
去——
  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15〕我近来才知道;可是动笔的九成九是为自己来
辩护,则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这样。所以,现在要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为自己的

封信——
  FD君:
  记得一年或两年之前,蒙你赐书,指摘我在《阿Q正传》中写捉拿一个无聊的阿Q而用
机关枪,是太远于事理。我当时没有答复你,一则你信上不写住址,二则阿Q已经捉过,我
不能再邀你去看热闹,共同证实了。
  但我前几天看报章,便又记起了你。报上有一则新闻,大意是学生要到执政府去请愿〔
16〕,而执政府已于事前得知,东门上添了军队,西门上还摆起两架机关枪,学生不得入
,终于无结果而散云。你如果还在北京,何妨远远地——愈远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
有两架,那么,我就“振振有辞”了。
  夫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17〕,不但绝无炸弹和
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掩月刀乎?至多,“怀
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子的历史。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
两架!
  但阿Q的事件却大得多了,他确曾上城偷过东西,未庄也确已出了抢案。那时又还是民
国元年,那些官吏,办事自然比现在更离奇。先生!你想: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时的事
,我以为即使在《阿Q正传》中再给添上一混成旅〔18〕和八尊过山炮,也不至于“言过
其实”的罢。
  请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国。我的一个朋友从印度回来,说,那地方真古怪,每当
自己走过恒河边,就觉得还要防被捉去杀掉而祭天〔19〕。我在中国也时时起这一类的恐
惧。普通认为romantic〔20〕的,在中国是平常事;机关枪不装在土谷祠〔21
〕外,还装到那里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鲁迅上。
  〔1〕 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二日、十八日、十九日《京报副刊》。
  〔2〕 武者君的《温良》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京报副刊》。其中说:“鲁
迅先生曾在教室里指示出来我们是温良,像这样外面涂着蜜的形容辞,我们当然可以安心的
承受,而且,或者可以尝出甜味来。”“然而突然出了意外的事,……我的心是被刺刺伤!
”“我的意想里那可爱的温良面相渐渐模糊,那蜜,包在外面的那东西,已经消溶,致死的
尝出含在那里面的毒质来!”又说:“在途中,我迎送着来来往往的这老国度的人民,从他
们的面相上,服饰上,动作上以及所有他们的一切,我发现了两批东西:凶兽和羊,践踏者
和奴隶。”参看本书《后记》。
  〔3〕 指女师大风潮。一九二四年秋,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风
潮发生,迁延数月未得解决。一九二五年一月,学生代表赴教育部诉述杨荫榆长校以来的种
种黑暗情况,请求将杨撤换;并发表宣言,坚决反对她为校长。同年四月,章士钊以司法总
长兼任教育总长,声言“整顿学风”,这就更助长了杨荫榆的气焰。为了配合章士钊的行动
,仰承他的意旨,杨荫榆在五月七日布置了一个演讲会,请校外名人演讲,想借此巩固她的
校长地位;同时又包含着这样一个阴谋:若学生有反对举动,则以国耻纪念日不守秩序的罪
名予以惩罚。当天上午演讲会举行时她登台为主席,但即为全场学生的嘘声所赶走;下午她
便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至九日即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学生自治会
职员六人。作者当时是该校的讲师,平时对杨荫榆的黑暗残虐情形多曾目睹,风潮起后,他
完全同情学生,这段文字,便是他第一次为女师大事件所说的话。“掠袖擦掌”一语,即见
于学生自治会为杨荫榆开除学生六人致评议会函中。对五月七日演讲会上发生冲突的情形,
信中说:当时杨荫榆“强以校长名义,悍然登台为主席,事前不听自治会各部职员立婉劝,
致有当场激动学生公愤,稍起冲突之事”,而杨即“厉声呼曰‘叫警察’,同时总务长吴沆
,掠袖擦掌,势欲饱生等以老拳。”
  〔4〕 “显微镜” 当时《京报》的一个栏目,刊登的都是短小轻松的文字。
  〔5〕 五七呈文 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学生因纪念“五七”国耻遭到镇压后,
曾结队去章士钊住宅责问,与巡警发生冲突。
  “五七呈文”即指章士钊为此事给段祺瑞的呈文。
  〔6〕 《说文解字》 我国最古的字书之一,汉代许慎著,共三十卷。据《说文解字
》: 钊,“元刂也”;淦,“水入船中也”。
  〔7〕 曹锟(1862—1938) 字仲珊,天津人,北洋军阀直系首领之一。一
九二三年十月,他收买国会议员,以贿选得任中华民国总统,至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与奉
系军阀张作霖作战失败后被迫退职。
  〔8〕 李大钊(1889—1927) 字守常,河北乐亭人,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
国最初的传播者,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图书馆主任、《新青年》杂
志编辑。他积极领导了五四运动。在帮助孙中山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
改组国民党的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他在建党后一直负责北方区的党的工作,领导反对北洋
军阀的斗争,因而遭到当权的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的压迫。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奉系军阀张作霖进入北京,下令通缉他,次年四月六日被捕,二十八
日遇害。
  〔9〕 “大刀王五” 即王子斌,清末的著名镖客。
  〔10〕 N的学堂 N指南京。作者于一八九八年夏至一九○二年初曾就读于南京的
江南水师学堂和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
  〔11〕 候补道 即候补道员。道员是清代官职,分总管省以下、府州以上一个行政
区域职务的道员和专管一省特定职务的道员。又清代官制,只有官衔但还没有实际职务的中
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
  〔12〕 A.France 法朗士(1844—1924),法国作家。著有长篇
小说《波纳尔之罪》、《黛依丝》、《企鹅岛》等。
  〔13〕 “寿终正寝” 《仪礼·士丧礼》有“死于适室”的话,据汉代郑玄注:“
适室,正寝之室也。”即住房的正屋。寿终正寝,老年时在家中安然死去的意思,别于横死
、客死或天亡。
  〔14〕 阎罗大王 即阎罗王,小乘佛教中所称的地狱主宰。《法苑珠林》卷十二中
说:“阎罗王者,昔为毗沙国王,经与维陀如生王共战,兵力不敌,因立誓愿为地狱主。”
  〔15〕 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 陈西滢在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京报副刊
》上发表的给编者孙伏园的信中说:“一月以前,《京报副刊》登了几个剧评,中间牵涉西
林的地方,都与事实不符……
  西林因为不屑自低身分去争辩,当然置之不理。”
  〔16〕 学生到执政府去请愿 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北京各校学生为了援救因纪念
“五七”国耻被捕的学生,前往段祺瑞执政府请愿,要求释放被捕者,罢免教育总长章士钊
、京师警察总监朱深。
  〔17〕 “郁郁乎文哉” 语见《论语·八佾》。据朱熹注:“郁郁,文盛貌。”这
里是文质彬彬的意思。
  〔18〕 混成旅 旧时军队中的一种编制,由步兵、骑兵、炮兵、工兵等兵种混合编
成的独立旅。
  〔19〕 恒河 南亚的大河,流经印度等国。在印度宗教神话中它被称作圣河。传说
婆罗门教的主神湿婆神的“精力”化身婆婆娣,喜欢撕裂吞食带血而颤动的生肉。所以恒河
一带信仰湿婆神的教徒“每年秋中,觅一人,质状端美,杀取血肉,用以祀之,以祈嘉福。
”(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杀掉而祭天”可能指此。
  〔20〕 Romantic 英语,音译“罗曼蒂克”。意思是浪漫的、幻想的、离
奇的。
  〔21〕 土谷祠 土地庙。《阿Q正传》中阿Q的栖身所。
“碰壁”之后〔1〕
  我平日常常对我的年青的同学们说:古人所谓“穷愁著书”〔2〕的话,是不大可靠的
。穷到透顶,愁得要死的人,那里还有这许多闲情逸致来著书?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候补的饿
殍在沟壑边吟哦;鞭扑底下的囚徒所发出来的不过是直声的叫喊,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
骈体文〔3〕来诉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笔,说什么“履穿踵决”〔4〕时,脚上也许早
经是丝袜;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征士〔5〕,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当苦
痛,即说不出苦痛来,佛说极苦地狱中的鬼魂,也反而并无叫唤!
  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
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6〕使我不堪闻见。我装作无所闻
见模样,以图欺骗自己,总算已从地狱中出离。
  打门声一响,我又回到现实世界了。又是学校的事。我为什么要做教员?!想着走着,
出去开门,果然,信封上首先就看见通红的一行字: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我本就怕这学校,因为一进门就觉得阴惨惨,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
觉。后来看到杨荫榆校长《致全体学生公启》〔7〕里的“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
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的话,就恍然了,原来我虽然在学校教书,也
等于在杨家坐馆〔8〕,而这阴惨惨的气味,便是从“冷板凳”〔9〕里出来的。可是我有
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就是偶尔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后,即又有疑问发
生:这家族人员——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怎样的,母女,还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结果毫无。幸而这位校长宣言多,竟在她《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10〕
里获得正确的解答了。曰,“与此曹子勃厍相向”,则其为婆婆无疑也。
  现在我可以大胆地用“妇姑勃厍”〔11〕这句古典了。但婆媳吵架,与西宾〔12〕
又何干呢?因为究竟是学校,所以总还是时常有信来,或是婆婆的,或是媳妇的。我的神经
又不强,一闻打门而悔做教员者以此,而且也确有可悔的理由。
  这一年她们的家务简直没有完,媳妇儿们不佩服婆婆做校长了,婆婆可是不歇手。这是
她的家庭,怎么肯放手呢?无足怪的。而且不但不放,还趁“五七”之际,在什么饭店请人
吃饭之后,开除了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13〕,并且发表了那“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
论。
  这回抽出信纸来一看,是媳妇儿们的自治会所发的,略谓:
  “旬余以来,校务停顿,百费待兴,若长此迁延,不特虚掷数百青年光阴,校务前途,
亦岌岌不可终日。……”
  底下是请教员开一个会,出来维持的意思的话,订定的时间是当日下午四点钟。
  “去看一看罢。”我想。
  这也是我的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明知道无论什么事,在中国是万
不可轻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终于改不掉,所以谓之“病”。但是,究竟也颇熟于世故了
,我想后,又立刻决定,四点太早,到了一定没有人,四点半去罢。
  四点半进了阴惨惨的校门,又走进教员休息室。出乎意料之外!除一个打盹似的校役以
外,已有两位教员坐着了。一位是见过几面的;一位不认识,似乎说是姓汪,或姓王,我不
大听明白,——其实也无须。
  我也和他们在一处坐下了。
  “先生的意思以为这事情怎样呢?”这不识教员在招呼之后,看住了我的眼睛问。
  “这可以由各方面说……。你问的是我个人的意见么?我个人的意见,是反对杨先生的
办法的……。”
  糟了!我的话没有说完,他便将他那灵便小巧的头向旁边一摇,表示不屑听完的态度。
但这自然是我的主观;在他,或者也许本有将头摇来摇去的毛病的。
  “就是开除学生的罚太严了。否则,就很容易解决……。”
  我还要继续说下去。
  “嗡嗡。”他不耐烦似的点头。
  我就默然,点起火来吸烟卷。
  “最好是给这事情冷一冷……。”不知怎的他又开始发表他的“冷一冷”学说了。
  “嗡嗡。瞧着看罢。”这回是我不耐烦似的点头,但终于多说了一句话。
  我点头讫,瞥见坐前有一张印刷品,一看之后,毛骨便悚然起来。文略谓:
  “……第用学生自治会名义,指挥讲师职员,召集校务维持讨论会,……本校素遵部章
,无此学制,亦无此办法,根本上不能成立。……而自闹潮以来……不能不筹正当方法,又
有其他校务进行,亦待大会议决,兹定于(月之二十一日)下午七时,由校特请全体主任专
任教员评议会会员在太平湖饭店开校务紧急会议,解决种种重要问题。务恳大驾莅临,无任
盼祷!”
  署名就是我所视为畏途的“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但下面还有一个“启”字。我这
时才知道我不该来,也无须“莅临”太平湖饭店,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兼任教员”。然而校
长为什么不制止学生开会,又不预先否认,却要叫我到了学校来看这“启”的呢?我愤然地
要质问了,举目四顾,两个教员,一个校役,四面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
复的责任的生物。“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虽然能“启”,然而是不能答的。只有默默地
阴森地四周的墙壁将人包围,现出险恶的颜色。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可是两个学生来请开会了;婆婆终于没有露面。我们就走进会场去,这时连我已经有五
个人;后来陆续又到了七八人。于是乎开会。
  “为幼稚者”仿佛不大能够“体贴尊长之心”似的,很诉了许多苦 然而我们有什么权
利来干预“家庭”里的事呢?而况太平湖饭店里又要“解决种种重要问题”了!但是我也说
明了几句我所以来校的理由,并要求学校当局今天缩头缩脑办法的解答。然而,举目四顾,
只有媳妇儿们和西宾,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复的责任的生物!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这时我所不识的教员和学生在谈话了;我也不很细听。但在他的话里听到一句“你们做
事不要碰壁”,在学生的话里听到一句“杨先生就是壁”,于我就仿佛见了一道光,立刻知
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
  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
  其时看看学生们,就像一群童养媳……。
  这一种会议是照例没有结果的,几个自以为大胆的人物对于婆婆稍加微辞之后,即大家
走散。我回家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阴惨惨的颜色却渐渐地退去,回忆
到碰壁的学说,居然微笑起来了。
  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14〕一般,使你随时能“碰”。能打这墙
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饭店之宴已近阑珊,大家都已
经吃到冰其淋,在那里“冷一冷”了罢……。
  我于是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多酱油渍,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其淋,贝许
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
  我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
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我想
取作画图,竟不能画成一线。我为什么要做教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但是织芳〔15
〕来访我了。
  我们闲谈之间,他也忽而发感慨——“中国什么都黑暗,谁也不行,但没有事的时候是
看不出来的。教员咧,学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个学校,一有事故,教员也不见了
,学生也慢慢躲开了;结局只剩下几个傻子给大家做牺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后,又是这
样的学校,躲开的也出来了,不见的也露脸了,‘地球是圆的’咧,‘苍蝇是传染病的媒介
’咧,又是学生咧,教员咧,烘烘烘……。”
  从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学生的眼睛看来,中国也就如此之黑暗么?然而他们
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杀戮了!
  五月二十一日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九期。
  〔2〕 “穷愁著书” 语出《史记·虞卿传》:“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
世。”虞卿,战国时赵国的上卿。
  〔3〕 骈体文 我国古代的一种文体,盛行于南北朝,讲究对仗工整、声律和谐、词
藻华丽。“妃红俪白”就是骈体文句,红白相对的意思。
  〔4〕 “履穿踵决” 鞋子破旧,脚跟露出的意思。《庄子·山木》:“衣弊履穿,
贫也。”又《庄子·让王》:“曾子居卫……十年不制衣……纳屦而踵决。”
  〔5〕 陶征士 指陶渊明(约372—427),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
九江)人,东晋诗人。安帝义熙末年(418),征召他为著作郎,不就,因此被称为“征
士”。“饥来驱我去”,见他的《乞食》一诗。
  〔6〕 牛首阿旁 地狱中牛头人身的鬼卒;畜生、化生,轮回中的变化;大叫唤、无
叫唤,地狱中的鬼魂。这些都是佛家语。
  〔7〕 杨荫榆(?—1938) 江苏无锡人,曾留学美国,当时任国立北京女子师
范大学校长。她依附北洋军阀,肆意压迫学生,是当时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奴化教育的
代表人物之一。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学生反杨风潮中,她于五月九日无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
员六人,并于次日发表《致全体学生公启》,其中说:“顷者不幸,少数学生滋事,犯规至
于出校,初时一再隐忍,无非委曲求全。至于今日,续成绝望,乃有此万不得已之举。须知
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见一九二
五年五月十一日《晨报》)
  〔8〕 坐馆 旧时称当家庭教师为“坐馆”。
  〔9〕 “冷板凳” 清代范寅《越谚》:“谑塾师曰:‘坐冷板凳’。”
  意思是冷落的职位,也泛指受到冷遇、无事可为。
  〔10〕 《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 这篇“感言”是杨荫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
后离校迁居饭店时所发的,其中说:“若夫拉杂谰言,笔舌,与此曹子勃厍相向,憎口
纵极鼓簧,自待不宜过薄。……
  梦中多曹社之谋,心上有杞天之虑;然而人纪一日犹存,公理百年自在。”(见一九二
五年五月二十日《晨报》)
  〔11〕 “妇姑勃厍” 语见《庄子·外物》。婆媳吵架的意思。
  〔12〕 西宾 同西席。旧时对家塾教师或幕友的含有敬意的称谓。
  〔13〕 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 即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
伯谛。
  〔14〕 “鬼打墙” 旧时的一种迷信:夜间走路,有时会在一个地方转来转去,找
不出应走的路来,就认为是被鬼用无形的墙壁拦住,叫做“鬼打墙”。
  〔15〕 织芳 即荆有麟,山西猗氏人。他曾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听过作者的课,
当时以“文学青年”的面貌在文学、新闻界活动。后来参加国民党反动派特务组织,长期进
行反革命活动。
并非闲话〔1〕
  凡事无论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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