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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44 鲁迅(现代)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
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是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
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我都不依。
  这倒没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其实呢
,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2〕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
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
‘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
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3〕,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
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
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着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
上。
  “对对。”①木三点头说。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这里沿海
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
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①“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
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详。——作者原注。
  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
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家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
4〕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
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
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走在岸上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
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
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
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
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
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5〕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
道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
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到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
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
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
  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
  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
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
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
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在这些中间第
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
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
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
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
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
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
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年
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
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
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
……。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
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
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
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
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论之后,虽不
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
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专和
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7〕。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
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
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
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8〕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易吗
?……
  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
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
,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
‘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
‘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
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
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
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
,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
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
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
‘逃生子’①。”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向着七大
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
’。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
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
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
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①私生儿。——作者原注。
  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
  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
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
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
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9〕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
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
漆黑的扁的小东西〔10〕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
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掌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
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
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交还了“老畜生”;又
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银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只见七大人
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
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
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气,便吐一口气,说。“
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恭喜大吉,总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
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
,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2〕 拆灶是旧时绍兴等地农村的一种风俗。当民间发生纠纷时,一方将对方的锅灶
拆掉,认为这是给对方很大的侮辱。
  〔3〕 换贴 旧时朋友相契,结为异姓兄弟,各人将姓名、生辰、籍贯、家世等项写
在帖子上,彼此交换保存,称为换帖。
  〔4〕 大菜 旧时对西餐的俗称。
  〔5〕 魁星阁 供奉魁星的阁楼。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宿之一奎星
的俗称。最初在汉代人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法,后奎星被附会为主
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
  〔6〕 “屁塞” 古时,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门等
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经后人发掘
,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远的叫“旧坑”,又古人大殓时,常用水银粉涂在
尸体上,以保持长久不烂;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水银的斑点,叫“水银浸”。
  〔7〕 “气杀钟馗” 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因为
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间“气杀钟馗”
(凶相、难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语即由此而来。
  〔8〕 三茶六礼 意为明媒正娶。我国旧时习俗,娶妻多用茶为聘礼,所以女子受聘
称为受茶。据明代陈耀文的《天中记》卷四十四说:“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不复生,故
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六礼”,据《仪礼·士昏礼》(按昏即婚),即纳
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种仪式。
  〔9〕 红绿帖 旧时男女订婚时两家交换的帖子。
  〔10〕 指鼻烟壶。鼻烟是一种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状的烟。
野 草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所作
  散文诗二十三篇。一九二七年七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
之一。
题  辞〔1〕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
空虚。〔2〕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3〕,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
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4〕的血和肉,各各
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5〕。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
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
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
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
。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6〕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三八期,在本书最
初几次印刷时都曾印入;一九三一年五月上海北新书局印第七版时被国民党书报检查机关抽
去,一九四一年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出版《鲁迅三十年集》时才重新收入。
  本篇作于广州,当时正值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和广州发生“四一五
”反革命大屠杀后不久,它反映了作者在险恶环境下的悲愤心情和革命信念。
  本书所收的二十三篇散文诗,都作于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作者在一九三二年回忆说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
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
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
,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
  (《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又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九日致萧军信中说:“我的
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
。”其中某些篇的文字较隐晦,据作者后来解释:“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
含糊了。”
  (《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
  〔2〕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作者在广州作的《怎么写》(后收入《三闲集》)
一文中,曾描绘过他的这种心情:“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
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
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
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3〕 大欢喜 佛家语,指达到目的而感到极度满足的一种境界。
  〔4〕 陈死人 指死去很久的人。见《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驱车上东门,
遥望郭北塞。……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
  〔5〕 地面 比喻黑暗的旧社会。作者曾说,《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废弛的地狱
边沿的惨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译本序》)
  〔6〕 白云楼 在广州东堤白云路。据《鲁迅日记》,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作
者由中山大学“移居白云路白云楼二十六号二楼”。
秋  夜〔1〕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
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
。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
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
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
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
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
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
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
,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
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
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
  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
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
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
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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