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鲁迅全集

_188 鲁迅(现代)
之后;据原拓本,原大30×28cmD饥饿的孩子的急切的索食,是最碎裂了做母亲的的?牡摹U饫锸呛⒆用峭饺徽抛疟В攘业叵M诺难郏盖兹粗荒芡淞宋蘖Φ难K募
绨蛩柿似鹄矗窃诒橙艘K匙湃耍蛭习镏暮退谎奈蘖Γ辛Φ氖呛崾
豢习镏摹K膊辉敢飧⒆用强醇馐鞘T谒饫锏慕鲇械拇劝?
  (21)《德国的孩子们饿着!》(Deutschlands Kinder Hu
ngern!)。石刻,制作年代未详〔29〕,想当在欧洲大战之后;据原拓本,原大4
3×29cmD他们都擎着空碗向人,瘦削的脸上的圆睁的眼睛里,炎炎的燃着如火的热望?K斐鍪掷茨兀?
  这里无从知道。这原是横幅,一面写着现在作为标题的一句,大约是当时募捐的揭帖。
后来印行的,却只存了图画。作者还有一幅石刻,题为《决不再战!》(Nie Wied
er Krieg!),是略早的石刻,可惜不能搜得;而那时的孩子,存留至今的,则已
都成了二十以上的青年,可又将被驱作兵火的粮食了。
  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八日,鲁迅。
  〔1〕 本篇最初印入《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此书由鲁迅编选,一九三六年五
月以“三闲书屋”名义出版,用珂罗版和宣纸印制。
  〔2〕 “到民间去”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革命运动中小资产阶级派别“民粹派”的
口号。
  〔3〕 斯滔发·培伦(1857—1891) 现译施陶费尔-贝尔恩,瑞士画家。
曾在柏林女子绘画学校任教。
  〔4〕 奈台(Emil Neide) 现译埃米尔·奈德,德国画家。作品多以犯
罪为题材,据珂勒惠支回忆,其轰动一时的作品是《生之厌倦》。
  〔5〕 哈台列克 现译赫特里希。珂勒惠支曾在慕尼黑(旧译“闵兴”)的赫特里希
美术学校(The Herterich Academy)学习过。
  〔6〕 《织工一揆》(Ein Weberaufstand)“织工起义”的意思。
  一揆,日本语。
  〔7〕 霍普德曼(1862—1946) 德国剧作家。他的剧本《织工》(Die
 Weber)以一八四四年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为题材,出版于一八九二年。
  〔8〕 Villa-Romana 奖金 Villa-Romana,意大利文,
意为“罗马别墅”。这项奖金的获得者可在意大利居住一年,以熟悉当地艺术宝藏并进行创
作。
  〔9〕 里勃克内希(KDADFDLiebknecht,1871—1919) 通?肟ǘだ畈房四谖鳎鹿锩摇⒆骷摇K堑鹿缁崦裰鞯匙笠砹斓既撕偷鹿膊炒词
既酥弧R痪乓痪拍暌辉拢斓挤炊陨缁崦裰鞯痴钠鹨澹谕率迦毡簧焙Α?
  〔10〕 应为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三年。
  〔11〕 霍普德曼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为德国的侵略战争辩护,希特勒执政后,
又曾对纳粹主义表示妥协。但他早期的许多作品常能反映当时的社会矛盾,具有社会批判意
义。下面所引他的话,是他在一九二七年六月十日写的印在珂勒惠支画册上的题词。
  〔12〕 罗曼·罗兰 参看本卷第415页注〔4〕。这里所引他的话,是他一九二
七年七月八日写的印在珂勒惠支画册前面的题词,原文为法文。
  〔13〕 亚斐那留斯(1856—1923) 德国艺术批评家、诗人,曾创办《艺
术》杂志。这里所引他的话,见于一九二十年出版的《凯绥·珂勒惠支画帖》。
  〔14〕 《现代》 参看本卷第124页注〔5〕。该刊第二卷第六期(一九三三年
四月)在刊登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的同时,刊出了凯绥·珂勒惠支的木刻《牺牲》;第
五卷第四期(一九三四年八月)刊有她的《被死所袭击的孩子》、《饿》、《战后的寡妇》
、《母亲们》等四幅版画。《译文》,参看本卷第492页注〔1〕。该刊终刊号(一九三
五年九月)刊有珂勒惠支的木刻《吊丧》。
  〔15〕 霍善斯坦因(1882—1957) 德国文艺批评家。著有《艺术与社会
》、《现代的艺术中的社会的要素》等。
  〔16〕 永田一修 日本艺术评论家。这里所引他的话,见《无产阶级艺术论》(一
九三○年出版)。
  〔17〕 里培尔曼(1847—1935) 德国画家,德国印象派的先驱。
  作品有《罐头工厂女工》、《麻纺工场》等。
  〔18〕 六个青年作家遇害 应为五个青年作家遇害。参看本卷第158页注〔3〕。
  〔19〕 第勒 现译为路易斯·迪尔,德国美术家。
  〔20〕 应为一九一九年。
  〔21〕 勖列济安 通译西里西亚。一八四四年六月四日,西里西亚的织工反对企业
主的残酷剥削,发动起义,不久即遭到镇压而失败。
  〔22〕 关于《穷苦》,鲁迅一九三六年九月六日致日本鹿地亘的信中说:“请将说
明之二《穷苦》条下‘父亲抱一个孩子’的‘父亲’改为‘祖母’。我看别的复制品,怎么
看也像是女性。Diel的说明中也说是祖母。”
  〔23〕 歌德(1749—1832) 德国诗人、学者。《浮士德》是取材于民间
传说的长篇诗剧,描写主人公浮士德为了探求生活的意义,借助魔鬼的力量遍尝人生悲欢的
奇特经历。
  〔24〕 加尔玛弱儿 法国大革命时期流行的舞曲。“让我们来跳加尔玛弱儿舞罢”
是这首舞曲中的一句歌词。
  〔25〕 玛丁·路德(Martin Luther 1483—1546) 德国
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的倡导者。他最初反对教皇,揭露教会的腐败,同情农民起义,但不
久就站到统治阶级一边,和贵族、教皇等结成同盟,镇压农民起义。
  〔26〕 戈谛克式 又译哥特式,十一世纪时创始于法国北部的一种建筑式样,以尖
顶的拱门和高耸的尖屋顶为其特色。
  〔27〕 《母与子》制作于一九一○年。
  〔28〕 《面包!》制作于一九二四年。
  〔29〕 《德国的孩子们饿着!》制作于一九二四年。
记苏联版画展览会〔1〕
  我记得曾有一个时候,我们很少能够从本国的刊物上,知道一点苏联的情形。虽是文艺
罢,有些可敬的作家和学者们,也如千金小姐的遇到柏油一样,不但决不沾手,离得还远呢
,却已经皱起了鼻子。近一两年可不同了,自然间或还看见几幅从外国刊物上取来的讽刺画
,但更多的是真心的绍介着建设的成绩,令人抬起头来,看见飞机,水闸,工人住宅,集体
农场,不再专门两眼看地,惦记着破皮鞋摇头叹气了。这些绍介者,都并非有所谓可怕的政
治倾向的人,但决不幸灾乐祸,因此看得邻人的平和的繁荣,也就非常高兴,并且将这高兴
来分给中国人。我以为为中国和苏联两国起见,这现象是极好的,一面是真相为我们所知道
,得到了解,一面是不再误解,而且证明了我们中国,确有许多“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2〕的必说真话的人们。
  但那些绍介,都是文章或照相,今年的版画展览会,却将艺术直接陈列在我们眼前了。
作者之中,很有几个是由于作品的复制,姓名已为我们所熟识的,但现在才看到手制的原作
,使我们更加觉得亲密。
  版画之中,木刻是中国早已发明的,但中途衰退,五年前从新兴起的〔3〕是取法于欧
洲,与古代木刻并无关系。不久,就遭压迫,又缺师资,所以至今不见有特别的进步。我们
在这会里才得了极好,极多的模范。首先应该注意的是内战时期,就改革木刻,从此不断的
前进的巨匠法复尔斯基(VDFavors-ky)〔4〕,和他的一派兑内加(ADDei
neka)〔5〕,冈察洛夫(ADGoncharov)〔6〕,叶卡斯托夫(GDEch
eistov)〔7〕,毕珂夫(MDPikov)等,他们在作品里各各表现着真挚的精?瘢唐鹫咴跹兆诺际λ甘镜牡缆罚从貌煌姆椒ǎ刮颐侵乐灰谌菹嗤椒ú
环粮饕欤腊湍7拢霾荒懿嬉帐酢?
  兑内加和叶卡斯托夫的作品,是中国未曾绍介过的,可惜这里也很少;和法复尔斯基接
近的保夫理诺夫(PDPavlinov)的木刻,我们只见过一幅,现在却弥补了这缺憾?恕?
  克拉甫兼珂(ADKravchenko)〔8〕的木刻能够幸而寄到中国,翻印绍介?说囊仓挥幸环较衷诖蠹也趴醇嗟脑鳌K睦寺纳剩峁亩颐堑那嗄甑娜
惹椋⒁庥诒尘昂拖钢碌谋硐郑步构壅叩玫今砸妗N颐堑幕婊铀我岳淳褪⑿小靶
匆狻保降闶茄郏恢浅な窃玻换悄瘢恢怯ナ茄啵荷懈呒颍涑煽招椋獗撞
』钩<谙衷诘那嗄昴究碳业淖髌防铮死骁娴男伦鳌赌岵炊ㄔ臁罚ǎ模睿澹穑颍铮
螅簦颍铮蔷鹫庵掷炼璧目障氲木印V劣诒纤箍撤颍ǎ蜠Piskarev)
,则恐怕是最先绍介到中国来的木刻家。
  他的四幅《铁流》〔9〕的插画,早为许多青年读者所欣赏,现在才又见了《安娜·加
里尼娜》〔10〕的插画,——他的刻法的别一端。
  这里又有密德罗辛(DDMitrokhin),希仁斯基(LDKhiz-hinsk
y),莫察罗夫(SDMochalov)〔11〕,都曾为中国豫先所知道,以及许多第?淮慰醇囊帐跫遥谴邮赂锩耙丫忻灾辽诙兰统醯那嗄暌帐跫业淖髌罚
荚谙蛭颐撬得魍献鳎蚱胶偷慕ㄉ璧牡缆贰1鸬淖髡吆妥髌罚估阑岬乃得魇樯细饔
屑蛞得鳎伊倌┗菇页隽巳宓囊悖骸耙话愕纳缁嶂饕宓哪谌莺投杂谙质抵饕宓母
镜呐Α保谡饫镆参扌胛易杆盗恕?
  但我们还有应当注意的,是其中有乌克兰,乔其亚〔12〕,白俄罗斯的艺术家的作品
,我想,倘没有十月革命,这些作品是不但不能和我们见面,也未必会得出现的。
  现在,二百余幅的作品,是已经灿烂的一同出现于上海了。单就版画而论,使我们看起
来,它不像法国木刻的多为纤美,也不像德国木刻的多为豪放;然而它真挚,却非固执,美
丽,却非淫艳,愉快,却非狂欢,有力,却非粗暴;但又不是静止的,它令人觉得一种震动
——这震动,恰如用坚实的步法,一步一步,踏着坚实的广大的黑土进向建设的路的大队友
军的足音。
  (目录译作“油布刻”,颇怪),看名目自明。两种是用强水浸蚀铜版和石版而成的,
译作“铜刻”和“石刻”固可,或如目录,译作“蚀刻”和“石印”亦无不可。还有一种M
onotype,是在版上作画,再用纸印,所以虽是版画,却只一幅的东西,我想只好译
作“独幅版画”。会中的说明书上译作“摩诺”,还不过等于不译,有时译为“单型学”,
却未免比不译更难懂了。其实,那不提撰人的说明,是非常简而得要的,可惜译得很费解,
如果有人改译一遍,即使在闭会之后,对于留心版画的人也还是很有用处的。
  二月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上海《申报》。
  苏联版画展览会,由当时的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中苏文化协会和中国文艺社联合主办,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起在上海举行,为期一周。
  〔2〕 “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语出《孟子·滕文公》:“富贵不能淫,贫贱
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3〕 关于中国现代木刻的兴起,参看《且介亭杂文·〈木刻纪程〉小引》。
  〔4〕 法复尔斯基 苏联木刻家。参看《集外集拾遗·〈引玉集〉后记》。
  〔5〕 兑内加(ADADFJMjJL[,1899—?) 现译捷依涅卡,苏联水彩画、版?暗窨碳摇?
  〔6〕 冈察洛夫(AD]GjZ[\GK,,1903—?) 苏联书籍插画艺术家。
  〔7〕 叶卡斯托夫(]DmZJMHIGK)现译叶契依斯托夫,生平不详。
  〔8〕 克拉甫兼珂(AD^Dq\[KZJjLG1889—1940) 苏联木刻家。
  〔9〕 《铁流》 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支(1863—1949)著的长篇小说。毕
斯凯莱夫(1892—1959)为《铁流》所作的四幅插图,曾经鲁迅推荐发表于一九三
三年七月《文学》月刊创刊号。
  〔10〕 《安娜·加里尼娜》 通译《安娜·卡列尼娜》,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
(1828—1910)著的长篇小说。
  〔11〕 密德罗辛、希仁斯基、莫察罗夫 都是苏联木刻家。参看《集外集拾遗·〈
引玉集〉后记》。
  〔12〕 乔其亚 现译为格鲁吉亚。
我要骗人〔1〕
  疲劳到没有法子的时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现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来试试。然而不成
功。超然的心,是得像贝类一样,外面非有壳不可的。而且还得有清水。浅间山〔2〕边,
倘是客店,那一定是有的罢,但我想,却未必有去造“象牙之塔”的人的。
  为了希求心的暂时的平安,作为穷余的一策,我近来发明了别样的方法了,这就是骗人。
  去年的秋天或是冬天,日本的一个水兵,在闸北被暗杀了。〔3〕忽然有了许多搬家的
人,汽车租钱之类,都贵了好几倍。
  搬家的自然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很有趣似的站在马路旁边看。
  我也常常去看的。一到夜里,非常之冷静,再没有卖食物的小商人了,只听得有时从远
处传来着犬吠。然而过了两三天,搬家好像被禁止了。警察拚死命的在殴打那些拉着行李的
大车夫和洋车夫,日本的报章〔4〕,中国的报章,都异口同声的对于搬了家的人们给了一
个“愚民”的徽号。这意思就是说,其实是天下太平的,只因为有这样的“愚民”,所以把
颇好的天下,弄得乱七八糟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动,并未加入“愚民”这一伙里。但这并非为了聪明,却只因为懒惰。
也曾陷在五年前的正月的上海战争〔5〕——日本那一面,好像是喜欢称为“事变”似的—
—的火线下,而且自由早被剥夺〔6〕,夺了我的自由的权力者,又拿着这飞上空中了,所
以无论跑到那里去,都是一个样。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那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
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我是中国人,所以深知道
这秘密。其实,是在下着断语的,而这断语,乃是:到底还是不可信。但后来的事实,却大
抵证明了这断语的的确。中国人不疑自己的多疑。所以我的没有搬家,也并不是因为怀着天
下太平的确信,说到底,仍不过为了无论那里都一样的危险的缘故。五年以前翻阅报章,看
见过所记的孩子的死尸的数目之多,和从不见有记着交换俘虏的事,至今想起来,也还是非
常悲痛的。
  虐待搬家人,殴打车夫,还是极小的事情。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
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现在单是这模样就完事,总算好得很。
  但当大家正在搬家的时候,我也没有整天站在路旁看热闹,或者坐在家里读世界文学史
之类的心思。走远一点,到电影院里散闷去。一到那里,可真是天下太平了。这就是大家搬
家去住的处所〔7〕。我刚要跨进大门,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捉住了。是小学生,在募
集水灾的捐款,因为冷,连鼻子尖也冻得通红。我说没有零钱,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
望。我觉得对不起人,就带她进了电影院,买过门票之后,付给她一块钱。她这回是非常高
兴了,称赞我道,“你是好人”,还写给我一张收条。只要拿着这收条,就无论到那里,都
没有再出捐款的必要。于是我,就是所谓“好人”,也轻松的走进里面了。
  看了什么电影呢?现在已经丝毫也记不起。总之,大约不外乎一个英国人,为着祖国,
征服了印度的残酷的酋长,或者一个美国人,到亚非利加去,发了大财,和绝世的美人结婚
之类罢。这样的消遣了一些时光,傍晚回家,又走进了静悄悄的环境。听到远地里的犬吠声
。女孩子的满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现,自己觉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
服起来,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样。
  诚然,两三年前,是有过非常的水灾的,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几个月或半年都不退。
但我又知道,中国有着叫作“水利局”的机关,每年从人民收着税钱,在办事。但反而出了
这样的大水了。我又知道,有一个团体演了戏来筹钱,因为后来只有二十几元,衙门就发怒
不肯要。连被水灾所害的难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处来,说是有害治安,就用机关枪去扫射的
话也都听到过。恐怕早已统统死掉了罢。然而孩子们不知道,还在拚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费
,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欢。而其实,一块来钱,是连给水利局的老爷买一天的烟
卷也不够的。我明明知道着,却好像也相信款子真会到灾民的手里似的,付了一块钱。实则
不过买了这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欢喜罢了。我不爱看人们的失望的样子。
  倘使我那八十岁的母亲,问我天国是否真有,我大约是会毫不踌蹰,答道真有的罢。
  然而这一天的后来的心情却不舒服。好像是又以为孩子和老人不同,骗她是不应该似的
,想写一封公开信,说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释误解,但又想到横竖没有发表之处,于是中止
了,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钟。到门外去看了一下。
  已经连人影子也看不见。只在一家的檐下,有一个卖馄饨的,在和两个警察谈闲天。这
是一个平时不大看见的特别穷苦的肩贩,存着的材料多得很,可见他并无生意。用两角钱买
了两碗,和我的女人两个人分吃了。算是给他赚一点钱。
  庄子曾经说过:“干下去的(曾经积水的)车辙里的鲋鱼,彼此用唾沫相湿,用湿气相
嘘,”——然而他又说,“倒不如在江湖里,大家互相忘却的好。”〔8〕可悲的是我们不
能互相忘却。而我,却愈加恣意的骗起人来了。如果这骗人的学问不毕业,或者不中止,恐
怕是写不出圆满的文章来的。
  但不幸而在既未卒业,又未中止之际,遇到山本社长〔9〕了。因为要我写一点什么,
就在礼仪上,答道“可以的”。因为说过“可以”,就应该写出来,不要使他失望,然而,
到底也还是写了骗人的文章。
  写着这样的文章,也不是怎么舒服的心地。要说的话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亲善”更
加增进的时光。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
—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
太阳的圆圈〔10〕的罢,但即使到了这样子,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
  单是自己一个人的过虑也说不定:要彼此看见和了解真实的心,倘能用了笔,舌,或者
如宗教家之所谓眼泪洗明了眼睛那样的便当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这样便宜事
,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这是可以悲哀的。一面写着漫无条理的文章,一面又觉得对不起热
心的读者了。
  临末,用血写添几句个人的豫感,算是一个答礼罢。
  二月二十三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号日本《改造》月刊。原稿为日文,后由作者
译成中文,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六月上海《文学丛报》月刊第三期。
  在《改造》发表时,第四段中“上海”、“死尸”、“俘虏”等词及第十五段中“太阳
的圆圈”一语,都被删去。《文学丛报》发表时经作者补入,该刊编者在《编后》中曾有说
明。
  〔2〕 浅间山 日本的火山,过去常有人去投火山口自杀;它也是游览地区,山下设
有旅馆等。
  〔3〕 指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九日晚日本水兵中山秀雄在上海窦乐安路被暗杀。当时日
本侵略者曾借此进行威胁要挟。
  〔4〕 日本的报章 指当时在上海发行的日文报纸。
  〔5〕 上海战争 指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战争。当时作者的住所临近战区。
  〔6〕 自由早被剥夺 指作者被通缉的事。一九三○年二月作者参加发起中国自由运
动大同盟,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即呈请国民党中央通缉“堕落文人鲁迅”。
  〔7〕 指当时上海的“租界”地区。
  〔8〕 庄子(约前369—前286) 名周,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之
一。他的著作流传至今的有后人所编的《庄子》三十三篇,其中《大宗师》和《天运》篇中
都有这样的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天运》篇作“不若
”)相忘于江湖。”“涸辙之鲋”,另见《庄子·外物》篇。
  〔9〕 山本社长 山本实彦(1885—1952),当时日本《改造》杂志社社长。
  〔10〕 太阳的圆圈 指日本的国旗。
《译文》复刊词〔1〕
  先来引几句古书,——也许记的不真确,——庄子曰: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不若相忘于江
湖。”〔2〕
  《译文》就在一九三四年九月中,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出世的。那时候,鸿篇巨制如《世
界文学》和《世界文库》〔3〕之类,还没有诞生,所以在这青黄不接之际,大约可以说是
仿佛戈壁中的绿洲,几个人偷点余暇,译些短文,彼此看看,倘有读者,也大家看看,自寻
一点乐趣,也希望或者有一点益处,——但自然,这决不是江湖之大。
  不过这与世无争的小小的期刊,终于不能不在去年九月,以“终刊号”和大家告别了。
虽然不过野花小草,但曾经费过不少移栽灌溉之力,当然不免私心以为可惜的。然而竟也得
了勇气和慰安:这是许多读者用了笔和舌,对于《译文》的凭吊。
  我们知道感谢,我们知道自勉。
  我们也不断的希望复刊。但那时风传的关于终刊的原因:
  是折本。出版家虽然大抵是“传播文化”的,而“折本”却是“传播文化”的致命伤,
所以荏苒半年,简直死得无药可救。直到今年,折本说这才起了动摇,得到再造的运会,再
和大家相见了。
  内容仍如创刊时候的《前记》里所说一样:原料没有限制;门类也没有固定;文字之外
多加图画,也有和文字有关系的,意在助趣,也有和文字没有关系的,那就算是我们贡献给
读者的一点小意思。
  这一回,将来的运命如何呢?我们不知道。但今年文坛的情形突变,已在宣扬宽容和大
度了,我们真希望在这宽容和大度的文坛里,《译文》也能够托庇比较的长生。
  三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三月上海《译文》月刊新一卷第一期“复刊号”。
  《译文》,鲁迅和茅盾发起的翻译和介绍外国文学的杂志,创刊于一九三四年九月,最
初三期为鲁迅编辑,后由黄源接编,上海生活书店发行,一九三五年九月出至第十三期停刊
;一九三六年三月复刊,改由上海杂志公司发行,一九三七年六月出至新三卷第四期停刊。
  〔2〕 “涸辙之鲋”等语,参看本卷第489页注〔8〕。
  〔3〕 《世界文学》 介绍世界各国文学(包括我国)的双月刊,伍蠡甫编辑,一九
三四年十月创刊,上海黎明书局发行。《世界文库》,参看本卷第358页注〔3〕。
  白莽作《孩儿塔》序〔1〕春天去了一大半了,还是冷;加上整天的下雨,淅淅沥沥,
深夜独坐,听得令人有些凄凉,也因为午后得到一封远道寄来的信,要我给白莽〔2〕的遗
诗写一点序文之类;那信的开首说道:“我的亡友白莽,恐怕你是知道的罢。……”——这
就使我更加惆怅。
  说起白莽来,——不错,我知道的。四年之前,我曾经写过一篇《为忘却的记念》,要
将他们忘却。他们就义了已经足有五个年头了,我的记忆上,早又蒙上许多新鲜的血迹;这
一提,他的年青的相貌就又在我的眼前出现,像活着一样,热天穿着大棉袍,满脸油汗,笑
笑的对我说道:“这是第三回了。
  自己出来的。前两回都是哥哥保出,他一保就要干涉我,这回我不去通知他了。……”
——我前一回的文章上是猜错的,这哥哥才是徐培根〔3〕,航空署长,终于和他成了殊途
同归的兄弟;他却叫徐白,较普通的笔名是殷夫。
  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
它企图流布的。这心情我很了然,也知道有做序文之类的义务。我所惆怅的是我简直不懂诗
,也没有诗人的朋友,偶尔一有,也终至于闹开,不过和白莽没有闹,也许是他死得太快了
罢。现在,对于他的诗,我一句也不说——因为我不能。
  这《孩儿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现在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这是东
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
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
属于别一世界。
  那一世界里有许多许多人,白莽也是他们的亡友。单是这一点,我想,就足够保证这本
集子的存在了,又何需我的序文之类。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一夜,鲁迅记于上海之且介亭。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四月《文学丛报》月刊第一期,发表时题为《白莽
遗诗序》。
  〔2〕 白莽(1909—1931) 原名徐祖华,笔名白莽、殷夫、徐白,浙江象
山人,共产党员,诗人。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上海龙华。《孩儿塔》
是他的诗集。
  〔3〕 徐培根 当时国民党政府的航空署署长。一九三四年间因航空署焚毁,曾被捕
入狱。
续  记〔1〕
  这是三月十日的事。我得到一个不相识者由汉口寄来的信,自说和白莽是同济学校的同
学,藏有他的遗稿《孩儿塔》,正在经营出版,但出版家有一个要求:要我做一篇序;至于
原稿,因为纸张零碎,不寄来了,不过如果要看的话,却也可以补寄。其实,白莽的《孩儿
塔》的稿子,却和几个同时受难者的零星遗稿,都在我这里,里面还有他亲笔的插画,但在
他的朋友手里别有初稿,也是可能的;至于出版家要有一篇序,那更是平常事。
  近两年来,大开了印卖遗著的风气,虽是期刊,也常有死人和活人合作的,但这已不是
先前的所谓“骸骨的迷恋”〔2〕,倒是活人在依靠死人的余光,想用“死诸葛吓走生仲达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