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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84 鲁迅(现代)
中,千思万想,终于由理智来判定,我脱离中国共产党了。”参看《准风月谈·青年与老子
》。
  〔7〕 李密(224—287) 字令伯,晋初犍为武阳(今四川彭山)
  人。《晋书·李密传》载:“泰始初诏征为太子洗马;密以祖母年高,无人奉养,遂不
应命,乃上疏……。”这一篇奏疏,在《文选》中题为《陈情事表》,在《古文观止》中题
为《陈情表》,其中有“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等语。
  〔8〕 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五日,国民党政府广州市长刘纪文为纪念新建市署落成,举
行耆英会;到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二百余人,其中有据说一百零六岁的张苏氏,尚能穿针,她
表演穿针的照片,曾刊在三月十九日《申报·图画特刊》第二号。
  〔9〕 吴稚晖 参看本卷第108页注〔42〕。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时事新
报》“北平特讯”报道他在北平发表的谈话:“中国人想要装老虎或狮子,固然不易,但起
码也应该学一个狗。因为一只狗你要杀死它的时候,至少你也要有相当的牺牲才行。”
  〔10〕 马相伯(1840—1939) 江苏丹徒人,清代举人,教育家。
  曾在上海创办震旦学院、复旦公学。民国时曾任北京大学校长。
  〔11〕 “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 这是炯之(沈从文)《谈谈上海的刊物》
一文中的话。参看本书《七论“文人相轻”——两伤》中的引文。
  七论“文人相轻”——两伤〔1〕所谓文人,轻个不完,弄得别一些作者摇头叹气了,
以为作践了文苑。这自然也说得通。陶渊明先生“采菊东篱下”,心境必须清幽闲适,他这
才能够“悠然见南山”,如果篱中篱外,有人大嚷大跳,大骂大打,南山是在的,他却“悠
然”不得,只好“愕然见南山”了。现在和晋宋之交有些不同,连“象牙之塔”〔2〕也已
经搬到街头来,似乎颇有“不隔”〔3〕之意,然而也还得有幽闲,要不然,即无以寄其沉
痛,文坛减色,嚷嚷之罪大矣。于是相轻的文人们的处境,就也更加艰难起来,连街头也不
再是扰攘的地方了,真是途穷道尽。
  然而如果还要相轻又怎么样呢?前清有成例,知县老爷出巡,路遇两人相打,不问青红
皂白,谁是谁非,各打屁股五百完事。不相轻的文人们纵有“肃静”“回避”牌,却无小板
子,打是自然不至于的,他还是用“笔伐”,说两面都不是好东西。这里有一段炯之〔4〕
先生的《谈谈上海的刊物》为例
——
  “说到这种争斗,使我们记起《太白》,《文学》,
  《论语》,《人间世》几年来的争斗成绩。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
丑角,等于木偶戏的互相揪打或以头互碰,除了读者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以外,别无
所有。把读者养成欢喜看‘戏’不欢喜看‘书’的习气,‘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
路多少的主要原因。争斗的延长,无结果的延长,实在可说是中国读者的大不幸。我们是不
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
些精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了。”
  (天津《大公报》的《小公园》,八月十八日。)
  “这种斗争”,炯之先生还自有一个界说:“即是向异己者用一种琐碎方法,加以无怜
悯,不节制的辱骂。(一个术语,便是‘斗争’。)”云。
  于是乎这位炯之先生便以怜悯之心,节制之笔,定两造为丑角,觉文坛之可怜了,虽然
“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似乎不但并不以“‘文
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而且简直不登什么“文坛消息”。不过
“骂”是有的;只“看热闹”的读者,大约一定也有的。试看路上两人相打,他们何尝没有
是非曲直之分,但旁观者往往只觉得有趣;就是绑出法场去,也是不问罪状,单看热闹的居
多。由这情形,推而广之以至于文坛,真令人有不如逆来顺受,唾面自干之感。到这里来一
个“然而”罢,转过来是旁观者或读者,其实又并不全如炯之先生所拟定的混沌,有些是自
有各人自己的判断的。所以昔者古典主义者和罗曼主义者相骂,甚而至于相打〔5〕,他们
并不都成为丑角;左拉遭了剧烈的文字和图画的嘲骂〔6〕,终于不成为丑角;连生前身败
名裂的王尔德〔7〕,现在也不算是丑角。
  自然,他们有作品。但中国也有的。中国的作品“可怜”得很,诚然,但这不只是文坛
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闹”的读者和论客都在内。凡有可怜的作品
,正是代表了可怜的时代。昔之名人说“恕”字诀——但他们说,对于不知恕道的人,是不
恕的〔8〕;——今之名人说“忍”字诀,春天的论客以“文人相轻”混淆黑白,秋天的论
客以“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抹杀是非。冷冰冰阴森森的平安的古冢中,怎
么会有生人气?
  “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炯之先生问。有
是有的。纵使名之曰“私骂”,但大约决不会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
在“私”之中,有的较近于“公”,在“骂”之中,有的较合于“理”的,居然来加评论的
人,就该放弃了“看热闹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说出你究以为那一面较“是”,那一
面较“非”来。
  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
者”〔9〕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
。彼兑飞〔10〕说得好:
    我的爱并不是欢欣安静的人家,
  花园似的,将平和一门关住,其中有“幸福”慈爱地往来,而抚养那“欢欣”,那娇小
的仙女。
  我的爱,就如荒凉的沙漠一般——一个大盗似的有嫉妒在那里霸着;
他的剑是绝望的疯狂,
  而每一刺是各样的谋杀!
  九月十二日。
   C   C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四号“文学论坛”栏,
署名隼。
  〔2〕 “象牙之塔” 原是十九世纪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批评同时代消极浪漫主义
诗人维尼的用语,后来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文艺家的小天地。
  〔3〕 “不隔” 见王国维《人间词话》:“间隔与不隔之别?曰:
  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又:
  “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
  〔4〕 炯之 即沈从文。
  〔5〕 关于古典主义者与罗曼主义者相骂,一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雨果的浪漫主
义剧作《欧那尼》在巴黎法兰西剧院上演,观众中支持古典主义的顿足、起哄,拥护浪漫主
义的则狂热喝采,双方的喧嚷声混成一片,甚至引起斗殴。罗漫主义,今译浪漫主义。
  〔6〕 左拉(mDZola,1840—1902) 法国作家。一八九四年,犹太血
统的法国军官德莱孚斯被诬泄露军事机密罪判处终身苦役。左拉于一八九七年对此案材料作
了研究后,给法国总统佛尔写了一封《我控诉》的公开信,为德莱孚斯辩护,控诉法国政府
、法庭和总参谋部违反法律和侵犯人权,以致被控诽谤罪而逃亡伦敦。在这一事件中,法国
报刊不断刊载攻击他的文字和漫画。直至左拉死后四年(1906),该案终于真相大白,
撤销原判,德莱孚斯恢复军职。
  〔7〕 一八九五年马奎斯指摘王尔德与其子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搞同性恋,道德败
坏。王尔德在道格拉斯的怂恿下,控告马奎斯诽谤自己。因证据对王尔德不利,结果他被判
两年苦役,于一八九五年五月入狱。出狱后流寓国外,死于巴黎。
  〔8〕 指新月社的人们。参看《三闲集·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
  〔9〕 “死的说教者” 参看本卷第5页注〔6〕。
  〔10〕 彼兑飞 即裴多菲,匈牙利诗人。这里所引是《我的爱——并不是……》一
诗的最后两节。鲁迅曾译有全文,发表于《语丝》周刊第九、第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一月十
二日、二十六日)。
  萧红作《生死场》序〔1〕记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时维二月,我和妇孺正陷在上海闸
北的火线中〔2〕,眼见中国人的因为逃走或死亡而绝迹。后来仗着几个朋友的帮助,这才
得进平和的英租界,难民虽然满路,居人却很安闲。和闸北相距不过四五里罢,就是一个这
么不同的世界,——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哈尔滨。
  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闸北,周围又复熙熙攘攘的时候
了。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
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
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
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听说文学社曾经愿意给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那里去,搁了半年
,结果是不许可。人常常会事后才聪明,回想起来,这正是当然的事: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
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训政”〔3〕之道的。今年五月,只为了《略谈皇帝》〔4〕这一
篇文章,这一个气焰万丈的委员会就忽然烟消火灭,便是“以身作则”的实地大教训。
  奴隶社〔5〕以汗血换来的几文钱,想为这本书出版,却又在我们的上司“以身作则”
的半年之后了,还要我写几句序。然而这几天,却又谣言蜂起,闸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又
在抱头鼠窜了,路上是骆驿不绝的行李车和人,路旁是黄白两色的外人,含笑在赏鉴这礼让
之邦的盛况。自以为居于安全地带的报馆的报纸,则称这些逃命者为“庸人”或“愚民”。
我却以为他们也许是聪明的,至少,是已经凭着经验,知道了煌煌的官样文章之不可信。他
们还有些记性。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里,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
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想起
来,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怀着不同的心
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
。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搅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
  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
和挣扎的力气。
  鲁迅。
  〔1〕 本篇最初印入《生死场》。
  萧红(1911—1942),原名张薨莹,黑龙江呼兰县人,小说家。
  《生死场》是她所著的中篇小说,《奴隶丛书》之一,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上海容光书局
出版。
  〔2〕 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上海战争。
  〔3〕 “训政” 孙中山提出的建国程序分为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在“训政
时期”由政府对民众进行行使民权的训练。国民党政府曾于一九三一年六月公布所谓《训政
时期约法》,借“训政”为名,剥夺人民一切民主权利,长期实行独裁统治。
  〔4〕 《略谈皇帝》 应作《闲话皇帝》。一九三五年五月,上海《新生》周刊第二
卷第十五期发表易水(艾寒松)的《闲话皇帝》一文,泛论古今中外的君主制度,涉及日本
天皇,当时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即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为名提出抗议。国民党政府屈从
压力,并趁机压制进步舆论,将《新生》周刊查封,由法院判处该刊主编杜重远一年二个月
徒刑。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也因“失责”而撤销。参看本书《后记》
及其注〔13〕。
  〔5〕 奴隶社 一九三五年鲁迅为编印几个青年作者的作品而拟定的一个社团名称。
以奴隶社名义出版的《奴隶丛书》,除《生死场》外,还有叶紫的《丰收》和田军的《八月
的乡村》。
陀思妥夫斯基的事〔1〕
  ——为日本三笠书房《陀思妥夫斯基全集》普及本作到了关于陀思妥夫斯基〔2〕,不
能不说一两句话的时候了。
  说什么呢?他太伟大了,而自己却没有很细心的读过他的作品。
  回想起来,在年青时候,读了伟大的文学者的作品,虽然敬服那作者,然而总不能爱的
,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但丁〔3〕,那《神曲》的《炼狱》里,就有我所爱的异端在;有
些鬼魂还在把很重的石头,推上峻峭的岩壁去。这是极吃力的工作,但一松手,可就立刻压
烂了自己。不知怎地,自己也好像很是疲乏了。于是我就在这地方停住,没有能够走到天国
去。
  还有一个,就是陀思妥夫斯基。一读他二十四岁时所作的《穷人》,就已经吃惊于他那
暮年似的孤寂。到后来,他竟作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时也是残酷的拷问官而出现了。他把
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
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
,竭力要放它们活得长久。而这陀思妥夫斯基,则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恼,和拷问官一同
高兴着似的。这决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总而言之,就因为伟大的缘故。但我自己,却
常常想废书不观。
  医学者往往用病态来解释陀思妥夫斯基的作品。这伦勃罗梭〔4〕式的说明,在现今的
大多数的国度里,恐怕实在也非常便利,能得一般人们的赞许的。但是,即使他是神经病者
,也是俄国专制时代的神经病者,倘若谁身受了和他相类的重压,那么,愈身受,也就会愈
懂得他那夹着夸张的真实,热到发冷的热情,快要破裂的忍从,于是爱他起来的罢。
  不过作为中国的读者的我,却还不能熟悉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从——对于横逆之来的真
正的忍从。在中国,没有俄国的基督。在中国,君临的是“礼”,不是神。百分之百的忍从
,在未嫁就死了定婚的丈夫,坚苦的一直硬活到八十岁的所谓节妇身上,也许偶然可以发见
罢,但在一般的人们,却没有。忍从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
为恐怕也还是虚伪。因为压迫者指为被压迫者的不德之一的这虚伪,对于同类,是恶,而对
于压迫者,却是道德的。
  但是,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从,终于也并不只成了说教或抗议就完结。因为这是当不住
的忍从,太伟大的忍从的缘故。人们也只好带着罪业,一直闯进但丁的天国,在这里这才大
家合唱着,再来修练天人的功德了。只有中庸的人,固然并无堕入地狱的危险,但也恐怕进
不了天国的罢。
  十一月二十日。
  〔1〕 本篇原用日文写作,最初发表于日本《文艺》杂志一九三六年二月号,中译文
亦于一九三六年二月同时在上海《青年界》月刊第九卷第二期和《海燕》月刊第二期发表。
参看本书《后记》。
  〔2〕 陀思妥夫斯基 参看本卷第70页注〔11〕。
  〔3〕 但丁(Dante Alighièri,1265—1321) 意大利诗
人,《神曲》是他的代表作,通过作者在阴间游历的幻想,揭露了中世纪贵族和教会的罪恶
。全诗分《地狱》、《炼狱》、《天堂》三部。“炼狱”又译作“净界”,天主教传说,是
人死后入天国前洗净生前罪孽的地方。
  〔4〕 伦勃罗梭(CDLombroso,1836—1909) 意大利精神病学?撸淌氯死嘌傻拇怼V小短觳怕邸贰ⅰ斗缸镎呗邸返仁椤K衔胺缸铩笔亲杂腥死
嘁岳闯て谝糯慕峁岢龇炊摹跋忍旆缸铩彼担髡哦浴跋忍旆缸铩闭卟扇∷佬獭⒅丈
砀衾搿⑾郴艿纫浴氨N郎缁帷薄K难翟坏鹿ㄎ魉共捎谩?
  孔另境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1〕日记或书信,是向来有些读者的。先前是在看朝
章国故,丽句清词,如何抑扬,怎样请托,于是害得名人连写日记和信也不敢随随便便。晋
人写信,已经得声明“匆匆不暇草书”〔2〕,今人作日记,竟日日要防传钞,来不及出版
。王尔德的自述,至今还有一部分未曾公开〔3〕,罗曼罗兰的日记,约在死后十年才可发
表〔4〕,这在我们中国恐怕办不到。
  不过现在的读文人的非文学作品,大约目的已经有些和古之人不同,是比较的欧化了的
:远之,在钩稽文坛的故实,近之,在探索作者的生平。而后者似乎要居多数。因为一个人
的言行,总有一部分愿意别人知道,或者不妨给别人知道,但有一部分却不然。然而一个人
的脾气,又偏爱知道别人不肯给人知道的一部分,于是尺牍就有了出路。这并非等于窥探门
缝,意在发人的阴私,实在是因为要知道这人的全般,就是从不经意处,看出这人——社会
的一分子的真实。
  就是在“文学概论”上有了名目的创作上,作者本来也掩不住自己,无论写的是什么,
这个人总还是这个人,不过加了些藻饰,有了些排场,仿佛穿上了制服。写信固然比较的随
便,然而做作惯了的,仍不免带些惯性,别人以为他这回是赤条条的上场了罢,他其实还是
穿着肉色紧身小衫裤,甚至于用了平常决不应用的奶罩。话虽如此,比起峨冠博带的时候来
,这一回可究竟较近于真实。所以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
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不过也不能十分当真。有些作者,是连账簿也用心
机的,叔本华记账就用梵文〔5〕,不愿意别人明白。
  另境先生的编这部书,我想是为了显示文人的全貌的,好在用心之古奥如叔本华先生者
,中国还未必有。只是我的做序,可不比写信,总不免用些做序的拳经:这是要请编者读者
,大家心照的。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五夜,鲁迅记于上海闸北之且介亭。
  〔1〕 本篇最初印入《现代作家书简》。
  孔另境(1904—1972),浙江桐乡人。他所编的《当代文人尺牍钞》于一九三
六年五月由生活书店出版,改题《现代作家书简》,收作家五十八人的书信二一九封。
  〔2〕 “匆匆不暇草书” 《晋书·卫恒传》载:“恒善草、隶书,为《四体书势》
,曰:‘……弘农张伯英者……凡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下笔必
为楷则,号匆匆不暇草书。’”按张伯英名芝,后汉人,善草书,人称草圣。
  〔3〕 王尔德的自述 指王尔德在狱中写给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的一封长信,即《
狱中记》。一八九七年王尔德出狱后将这信交给好友罗伯特·罗斯。罗斯于王尔德死后曾将
它删节发表,一九四九年十月才由王尔德的次子维维安·霍兰初次将它全文发表。
  〔4〕 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 法国作
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传记《贝多芬传》等。
  一九二九年六月,他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旅居瑞士所记的《战时日记》原稿(分订
二十九册,最后一册记于巴黎)交瑞士巴塞尔大学图书馆保存,又将三份打字稿分交苏联列
宁图书馆、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瑞典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学院图书馆。要求各保管者到一
九五五年一月一日才可以启封,并译成各该国文字出版。
  〔5〕 叔本华(ADSchopenhauer,1788—1860) 德国哲学?遥ㄒ庵韭壅摺h笪模庞《鹊奈淖帧?
杂谈小品文〔1〕
  自从“小品文”这一个名目流行以来,看看书店广告,连信札,论文,都排在小品文里
了,这自然只是生意经,不足为据。一般的意见,第一是在篇幅短。
  但篇幅短并不是小品文的特征。一条几何定理不过数十字,一部《老子》〔2〕只有五
千言,都不能说是小品。这该像佛经的小乘〔3〕似的,先看内容,然后讲篇福。讲小道理
,或没道理,而又不是长篇的,才可谓之小品。至于有骨力的文章,恐不如谓之“短文”,
短当然不及长,寥寥几句,也说不尽森罗万象,然而它并不“小”。
  《史记》〔4〕里的《伯夷列传》和《屈原贾谊列传》除去了引用的骚赋,其实也不过
是小品,只因为他是“太史公”之作,又常见,所以没有人来选出,翻印。由晋至唐,也很
有几个作家;宋文我不知道,但“江湖派”〔5〕诗,却确是我所谓的小品。现在大家所提
倡的,是明清,据说“抒写性灵”〔6〕是它的特色。那时有一些人,确也只能够抒写性灵
的,风气和环境,加上作者的出身和生活,也只能有这样的意思,写这样的文章。虽说抒写
性灵,其实后来仍落了窠臼,不过是“赋得性灵”,照例写出那么一套来。当然也有人豫感
到危难,后来是身历了危难的,所以小品文中,有时也夹着感愤,但在文字狱时,都被销毁
,劈板了,于是我们所见,就只剩了“天马行空”〔7〕似的超然的性灵。
  这经过清朝检选的“性灵”,到得现在,却刚刚相宜,有明末的洒脱,无清初的所谓“
悖谬”〔8〕,有国时是高人,没国时还不失为逸士。逸士也得有资格,首先即在“超然”
,“士”所以超庸奴,“逸”所以超责任:现在的特重明清小品,其实是大有理由,毫不足
怪的。
  不过“高人兼逸士梦”恐怕也不长久。近一年来,就露了大破绽,自以为高一点的,已
经满纸空言,甚而至于胡说八道,下流的却成为打诨,和猥鄙丑角,并无不同,主意只在挖
公子哥儿们的跳舞之资,和舞女们争生意,可怜之状,已经下于五四运动前后的鸳鸯蝴蝶派
〔9〕数等了。
  为了这小品文的盛行,今年就又有翻印所谓“珍本”〔10〕的事。有些论者,也以为
可虑。我却觉得这是并非无用的。原本价贵,大抵无力购买,现在只用了一元或数角,就可
以看见现代名人的祖师,以及先前的性灵,怎样叠床架屋,现在的性灵,怎样看人学样,啃
过一堆牛骨头,即使是牛骨头,不也有了识见,可以不再被生炒牛角尖骗去了吗?
  不过“珍本”并不就是“善本”,有些是正因为它无聊,没有人要看,这才日就灭亡,
少下去;因为少,所以“珍”起来。就是旧书店里必讨大价的所谓“禁书”,也并非都是慷
慨激昂,令人奋起的作品,清初,单为了作者也会禁,往往和内容简直不相干。这一层,却
要读者有选择的眼光,也希望识者给相当的指点的。
  十二月二日。
   C   C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七日上海《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署名旅
隼。
  〔2〕 《老子》 又名《道德经》,相传为春秋时老聃著。全文五千余字。
  〔3〕 小乘 早期佛教的主要流派,注重修行持戒,自我解脱,自认为是佛教的正统
派。
  〔4〕 《史记》 西汉司马迁撰,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司马迁在汉武帝时曾任太
史令,故称“太史公”。《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全文引录了屈原的《怀沙赋》和贾谊的《
吊屈原赋》、《服赋》。
  〔5〕 “江湖派” 南宋末年的诗人陈起(在杭州开设书铺)曾编刻《江湖集》,收
南宋末年的文人隐士和宋亡后的遗民戴复古、刘过等人的作品,这些作者后被称作江湖派。
《江湖集》原有前集、后集、续集;现在所见的《江湖小集》(九十五卷)和《江湖后集》
(二十四卷),共收作者一一一人,已非原本。
  〔6〕 “抒写性灵” 当时林语堂等提倡小品文,推崇明代袁中郎、清代袁枚等人“
抒写性灵”的作品。林语堂在《论语》第二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发表的《论文(下
)》中说:“性灵派文字,主‘真’字。发抒性灵,斯得其真。”
  〔7〕 “天马行空” 林语堂在《论语》第十五期(一九三三年四月)发表的《论文
(上)》中说:“真正豪放自然,天马行空,如金圣叹之《水浒传序》,可谓绝无仅有。”
  〔8〕 “悖谬” 清乾隆间纂修《四库全书》时,凡被视为有“违碍”的书,都加以
全毁或抽毁。在各省缴送的禁书书目中,有的就注有“有悖谬语,应请抽毁”字样。参看《
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
  〔9〕 鸳鸯蝴蝶派 兴起于清末民初的一个文学流派。这派作品多以文言描写才子佳
人的哀情故事,常以鸳鸯蝴蝶来比喻这些才子佳人,迎合小市民趣味,故被称为鸳鸯蝴蝶体
。代表作家有徐枕亚、陈蝶仙、李定夷等。他们出版的刊物有《民权素》、《小说丛报》、
《小说新报》、《礼拜六》等,其中《礼拜六》刊载白话作品,影响最大,故鸳鸯蝴蝶派又
有“礼拜六派”之称。
  〔10〕 翻印所谓“珍本” 指《中国文学珍本丛书》和《国学珍本文库》,前者由
施蛰存主编,上海杂志公司发行;后者由襟霞阁主人(平襟亚)编印,中央书局发行。
“题未定”草〔1〕

  记得T君曾经对我谈起过:我的《集外集》出版之后,施蛰存先生曾在什么刊物上有过
批评〔2〕,以为这本书不值得付印,最好是选一下。我至今没有看到那刊物;但从施先生
的推崇《文选》和手定《晚明二十家小品》的功业,以及自标“言行一致”的美德推测起来
,这也正像他的话。好在我现在并不要研究他的言行,用不着多管这些事。
  《集外集》的不值得付印,无论谁说,都是对的。其实岂只这一本书,将来重开四库馆
时,恐怕我的一切译作,全在排除之列;虽是现在,天津图书馆的目录上,在《呐喊》和《
彷徨》之下,就注着一个“销”字,“销”者,销毁之谓也;梁实秋教授充当什么图书馆主
任时,听说也曾将我的许多译作驱逐出境〔3〕。但从一般的情形而论,目前的出版界,却
实在并不十分谨严,所以印了我的一本《集外集》,似乎也算不得怎么特别糟蹋了纸墨。至
于选本,我倒以为是弊多利少的,记得前年就写过一篇《选本》,说明着自己的意见,后来
就收在《集外集》中。
  自然,如果随便玩玩,那是什么选本都可以的,《文选》好,《古文观止》也可以。不
过倘要研究文学或某一作家,所谓“知人论世”,那么,足以应用的选本就很难得。选本所
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眼光愈锐利,见识愈深广,选本固然愈准
确,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杀了作者真相的居多,这才是一个“文人浩劫”。例如蔡
邕〔4〕,选家大抵只取他的碑文,使读者仅觉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必须看见《蔡中郎
集》里的《述行赋》(也见于《续古文苑》),那些“穷工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委
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秕而无粒”(手头无书,也许记错,容后订正)的句子,才明白他并非
单单的老学究,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时的情形,明白他确有取死之道。又如被选家
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
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
,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
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5〕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
自白,究竟是大胆的。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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